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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许南珩路上一直半睡半醒着,从市区回去县城的路程是原路返回的那条省道。

    省道并不平坦,方识攸担心他会吐,尽量以匀速在开,避免忽然一下的油门或刹车。就像他一直以来的为人,平稳,沉默,专注。

    孤独的猛禽皮卡在西藏省道上亮着一组车灯,灯柱照射的区域里有路面腾起的尘土,这条路,大半年来方识攸来来回回走过不知道多少回。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开,偶尔副驾驶是顾老师,偶尔顾老师开,他坐副驾驶。

    快开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方识攸手机响了。

    他铃声是原始铃声,刚好和许南珩的闹铃是一样。那声音一响,许老师像被激活了一样,眼睛乍然睁开,开始四处摸,企图摸到这声音的源头然后按停它。

    然而这里是车厢,许南珩睡了一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车里。他听不得这闹铃声,右手在车门摸一圈没摸到手机,左手接着探去左边摸。

    由于安全带限制了发挥,他半梦半醒着急得不行,手上力度就更大。方识攸第一时间发现他醒了过来,手机在方识攸裤兜里,他减速停车,踩住刹车的时候许南珩的手摸到换挡杆,然后继续向主驾驶座摸。

    就摸到了方识攸的大腿面儿,方识攸一绷,没敢动。

    许老师精准地找到声源,就在方识攸裤兜,但许老师手上就没那么精准了。意识到声音在摸的这块腿还要往上,许老师就往上摸。

    这一摸,摸到方大夫命门了。

    方识攸的手机还在响,许南珩真的有点生气了,这闹钟怎么还在响。手里的劲儿上来了,拧着眉毛又……猛按了一下。

    方识攸谢天谢地他已经把车停了下来,他闭了闭眼,握住许南珩的手腕,把他手拎起来,然后掏出手机接起电话。

    “老……老师。”

    “嗯?你怎么这个语气,不舒服?”

    “没有,咳,刚才……刚才喝水呛着了。”方识攸编了个理由。

    顾老师那边:“哦,你安全到地方了吗?”

    “嗯。”方识攸点头,“刚停好车,马上上楼了。”

    “行,明天去村庄了吧,过去也好,这几天连轴了,在村里能多睡一睡。”

    方识攸挺意外的,顾老师平时会关心他,譬如给他买些复合维生素以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给他再刷点鱼啊肉的。顾老师关心他的方式比较直接也比较质朴,偶尔转点钱过来之类的,但很少像今天这样,通过直白的语言。

    “啊……是。”方识攸疑惑,“爸,您那边,没出什么事儿吧?”

    顾老师那边顿了顿,说:“我们后边接台的那台手术,心脏没复跳。”

    “……”方识攸左手举着手机,右手还握着许南珩的手腕。

    许老师的醉意清明了些,他座椅靠背之前放下去了一些,偏头看向方识攸的角度,看不到他的侧脸,看的是他的侧后方。

    但许老师还是感觉到方大夫有些不对劲,手比较僵,和僵坐的姿态,以及上下滚动的喉结。于是许南珩带着安慰的,从方识攸手掌中缩回自己的手,退到他手掌与自己手背相接触的时候,他翻过手来,反握住了他。

    方识攸问:“后面那台不是您的手术吧?”

    “不是我的。”顾老师说,“邵主任的,他出来之后告诉我他术中的所有步骤,但还是没复跳,那个病人…小伙子,跟你一样大。”

    方识攸无声叹了口气,但也稍稍松了口气。人在手术台上下不来,这种情况会发生,无论在西藏还是在北京。

    尤其心脏手术,医生完全按照正确的步骤,做着顺利的事情。出血就止血,做修复做置换做缝合,可能有的人复跳后住院一周就能康复,有的人却永远不会再睁开双眼。

    医生要凉薄些,这话是没错,但医生也是人。

    医学的诞生,是人类对濒死同伴拯救的天性。

    “您……”方识攸呼吸了一下,“这没办法的事儿,您还记得北京廖主任那个肾移植的病人吗,当时什么都好好的,尿都来了,结果瞬间急性排异。”

    顾老师也呼吸了一下:“嗯,有时治愈嘛,行了,你安全到地儿就行,早点睡觉。”

    “您也早点休息。”

    电话挂断后,方识攸偏头,看见许南珩调直了椅背,握着自己的手。他看向许南珩的眼睛,不那么朦胧了,清亮亮的,看上去睡了一路之后,醉意有所缓解。

    “出事儿了吗?”许南珩问。

    他喉咙有些哑,酒精使身体中的水分减少,导致声音沙沙的。

    车子已经熄火了,车厢里连发动机震动的声音都没有,县城的夜本就安静,车厢里更是静得连吞咽声都很清晰。

    方识攸说:“是…是我们后边那台手术,病患……没救回来。”

    许南珩张了张嘴,没说话,握着他的手收紧了些,以此安慰他。

    “主要,太年轻了,和我一样大。”方识攸抿了下唇,“所以我爸听说了之后给我打了个电话过来。”

    许南珩明白了,他咽了下,轻声说:“太可惜了。”

    “当初。”方识攸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当初到心外这个科室的时候,我爸告诉过我不止一次,会有很多时候,你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你完整按照过往经验与书本里、带教老师、国内外手术记录来完成手术,但……”

    许南珩又握紧了些。

    方识攸没再说下去,因为不必说完,许南珩明白。

    “一位医学者说过,医学是‘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方识攸说,“走吧,下车吧,早点睡觉。”

    许南珩松开安全带,笑了下,说:“早点睡觉,多喝热水。”

    方识攸觉得许南珩的体质有一些‘滞后性’,虽说这在医学上没有定义,毕竟没有人规规矩矩地按照书上生病。许南珩来到高原快一个月才高反,许南珩喝完酒坐了快俩小时车才吐。

    上楼回去公寓后,这边刚脱下外套,那边许南珩陡然惊觉不对劲,闯进卫生间抱着马桶一通狂吐。

    这滞后性,方识攸在他吐的时候去把热水烧上,然后去卧室整理了一下床铺。

    接着,卫生间里水龙头哗哗响起来,在漱口。漱完口,他想用花洒冲一冲马桶,结果这位调错了花洒的旋钮,直接头顶那个喷头哗地砸下来巨大的水柱……直接脱衣服洗澡了。

    兵荒马乱的,最后打开卫生间门的一道缝,哭丧着脸:“方大夫……”

    方识攸摘下表,灭了烟,从沙发起来走到卫生间门边:“吩咐吧。”

    “浴巾,睡衣,内裤。”

    “好嘞。”

    吐出来就舒服多了,许南珩躺下便睡,昨晚没睡好,白天舟车劳顿晚上又喝酒,躺下后秒睡。

    这一天,方识攸感觉过得很长。

    其实比今天更累的情况要多得多,他曾经36个小时连着做手术写病史开医嘱,甚至有四五天直接住在医院里,做一天手术继续值夜班。早上八点多从医院出来,跟出狱似的抬头看着北京青蓝青蓝的天。那时候都没觉得漫长。

    今天太漫长了。

    方识攸偏过头,看着沉沉睡去的许老师,他不知道许老师天亮醒来能记得多少,他想让他记得,又害怕他记得。

    这种踌躇不前患得患失的心思是方识攸从未有过,他平时真的是个还挺凉薄的人。这大多是因为来自周围人与事的暗示,学医之后不仅是顾老师,以及医学院里的老师们都会说,以后进了医院,要事事冷静。你会见到很多贫穷的人、无助的人,世间百态。你不能拯救他们每个人,要做好无能为力的准备。

    而许南珩,在这点上和方识攸挺像的,借着从窗帘缝隙渗进来的溶溶夜色,趁着许南珩熟睡,他大胆地端详着他的眼角眉梢。

    许老师眉毛茸密,睫毛纤长,睡颜乖巧。有那么一瞬间方识攸想要每晚每晚都看着这张脸入睡,他太可爱了,无论是咬着烟蹙着眉在深夜的国道边,还是狡黠地看着自己,大言不惭地‘我倒要看看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其实方识攸为自己这如突发恶疾一般的、强烈的,对许老师的动心找过理由,他也像许老师那样试图用更科学的方法来解释,就像排查病因那样。只不过方识攸更透彻些,这不可名状的感情就是不讲道理没有原因,并且方大夫更加明白——外科手术两百年,无法解释的发病太多了,遑论对一个心动的人动心。

    “醒了啊。”方识攸坐在餐桌边,听见卧室门打开,回头,“感觉怎么样,有头疼吗?胃反酸吗?”

    他问着,合上电脑,站起来,接着说:“我煮了粥,你先喝点水,在这。”

    许南珩发懵着,头一回宿醉,何止是头疼,他揉着眼睛:“疼,眼睛也疼,脖子也疼。”

    接着手腕被握住,被拉下来,方识攸说:“别揉。”

    许南珩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依稀感觉这姿势这触感很熟悉,感觉被这么抓过一次……但记忆很模糊,而且七零八碎。

    “头好疼。”许南珩看着他,“方大夫。”

    “你先喝点粥,然后给你吃止痛药。”方识攸说。

    看起来是断片儿了,在许南珩进卫生间的时候,方识攸也不确定自己这短促的叹息是松了口气还是惋惜。止痛药就摆在水杯旁边,方识攸把电脑挪开,进去厨房,将粥盛出来,小盆香菜后边的窗户溜开个缝儿,让风吹吹滚烫的粥。

    也吹吹滚烫的自己。

    “你这身体素质可以啊,大早上吹冷风。”许南珩洗好出来了,看向他打趣道。

    方识攸回头的瞬间,许南珩眯了眯眼,他明明不近视,但还是眯起眼睛,好像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但其实模糊的不是眼前的方识攸,而是记忆里的方识攸。

    他似乎昨晚也从这种侧后方的角度看过方识攸,只不过当时是晦暗的车厢,不是这样明亮的早晨。

    方识攸把粥端出来,打量他,“眼睛疼是牵扯的,吃吧,吃完走了,回村了。”

    “你这周在村里吗?”许南珩坐下。

    “嗯,呆一周。”方识攸说,“一周坐诊一周义诊。”

    面对面地坐下,方识攸穿得薄,许南珩无意识盯了一下他胸口。旋即有一些仿佛属于自己却又陌生的记忆画面浮出脑海,而且很可怕,可怕得很,因为画面里自己好像摸过那块胸肌。

    “许老师。”方识攸看着他。

    “啊。”许南珩回神。

    “不烫了,可以吃。”方识攸提醒他。顺便审视了一下他的眼神和表情,许南珩和他对视了一瞬,迅速躲开视线,这大夫也很可怕,眼神有穿透力。

    三个小时后,到了村头。

    那天的雪下完,天彻底冷了下来,进入了初冬。

    村民牛圈里黑黢黢的大牦牛被披上棉被,回村路上看见放牧的藏民,天冷之后他们会随身携带暖壶,里面装着热茶。

    视野之内的雪山又盖上一层雪,方识攸告诉他,一直到春天,这些积雪才会化开。

    所以冬天的西藏非常安静,冬天的高原,飞鸟不渡。

    车停在学校门口,许南珩下车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叹道:“还是我们村好!”

    方识攸笑笑:“中午过来吃饭?”

    “不了,应该是索朗老师在厨房,我看见冒烟了。”许南珩转过身,跟他挥挥手,“你去吧。”

    方识攸点头,然而就在许南珩转身走去学校的同时,方识攸又降下副驾驶车窗,叫住了他。

    没有叫许老师。

    “许南珩。”

    许南珩身形一僵,他僵了大约……半秒,如果一秒是‘嘀嗒’,那么‘嘀’之后,许南珩就绝望了——

    对应上了,和记忆碎片里的某一个碎片对应上了,他想起来了。

    并且,方大夫也看出来了,他都想起来了。

    醉酒后摸了人家胸,醉酒后摸了人家那儿。

    车里方识攸看见他一顿,弯起了唇,微笑。

    许南珩回头,二人表情不言而喻,两人心知肚明。他苦笑了下,说:“不要忽然叫别人全名,很恐怖的方大夫。”

    “那也比忽然被别人摸……”

    “好了!”许南珩攥紧拳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微微脸红,“你说你跟一个烂醉的人……计较什么。”

    方识攸无辜:“我没要计较,我就是想问问,许南珩,你昨晚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有没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许南珩眨巴了两下眼睛,点头:“是真的。”

    “那我先走了。”方识攸说。

    “啊。”许南珩木木地点头。

    第32章

    索朗措姆的丈夫也在小厨房里,夫妻俩在灶台忙活着。

    这边的藏民们是焚烧牛粪来取暖,厨房的炉子接通管道到两间教室。这炉子并不大,不够再往楼上接去宿舍和办公室,即便管道足够长,热能也不够。

    许南珩进来小厨房的时候,索朗措姆的丈夫正捧着炉子里清理出来的牛粪焚烧的灰尘往外走。二人打了个照面,许南珩不认识他,是卓嘎也端着一小盒灰尘跟着出来,喊道:“许老师,这是我爸爸,他放假回来啦~”

    “哦!”许南珩下意识伸手想跟他握个手,手都伸出来了,看见人家两只手都捧着大铁盘,又抬起来挠挠头,“您好。”

    “您好,老师。”对方低头看了眼自己捧着的灰,笑着说,“我们家卓嘎给你添麻烦了,我在武汉打工,一年只能回来三四趟。”

    许南珩客气地说:“没有,卓嘎很乖,您也辛苦了。”

    这边藏民们的习俗是,炉子里烧出来的灰尘一定要扔到院子外面的地方,许南珩进去厨房里,索朗老师在用毛刷,蘸水刷着炉子内侧。

    见他进来,索朗措姆笑了下:“回来了啊,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拖着这么久没修门。”

    “哈哈哈……”许南珩不好意思地笑笑,“懒嘛,您在收拾卫生吗?有什么我能干的吗?”

    索朗措姆没有跟他推脱,说:“你可以去德吉家把牛粪背来吗?德吉的舅舅已经打包好了。”

    “噢!好。”

    “牛粪很干净的。”索朗老师补上一句。

    牛粪背装在化肥袋子里,其实背牛粪是今天清理项目里最干净的了,食草动物的粪便连味道都很小,它们烧出来的灰是细密的。

    许南珩知道德吉家在哪儿,德吉家的牦牛很多,许南珩到的时候,德吉和妹妹在院里捡牛粪,装在另一个袋子里,那个是他们自己家要烧的。

    “老师!”德吉朝他挥手,妹妹也跟着挥手。

    德吉说:“我帮你背过去!”

    “不用。”许南珩跨过来进到他家院里,“这么点儿还能背不动吗我,看不起谁呢。”

    他是开玩笑的说法,德吉第一秒当真了,旋即反应过来,笑得眯眼:“我怕你又高反,不过没关系,这礼拜方医生回来了!”

    好嘛,这是拿方识攸当自己监护人了。许南珩眼神复杂地看了德吉一眼,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看向角落,问他:“哪一袋是给学校的?”

    院里地上有四五大袋捆好的牛粪。

    德吉说:“都是的。”

    “……”许南珩停顿了一下,“好。”

    今年降温得早,大家需要早早预备上过冬的东西。取暖的燃料是第一的,冬天的大雪会压垮供电设施,信号塔台也会受到大雪降温影响。

    以及饮用水,水管年年都冻,这里不像城里,城市里,会在水管外面裹一层棉被来隔温,这里冬天不是一层棉被就能解决的。德吉把牛粪袋子扎好后,让妹妹回去屋子里,叮嘱她不准自己点炉子,然后拎上水桶准备去取山泉水。

    许南珩第二趟过来背的时候感觉自己依然很强,德吉的妹妹趴在屋里窗户边看着他,俩提溜圆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大约是哥哥说过,这是城里人,妹妹没见过城里人。

    第三趟,已经有点吃力了。手掌撑着膝盖,旁边是嚼着草料的牦牛,牦牛悠悠哉哉地看着他,德吉家的院子里还拴着一只藏獒,藏獒看上去有岁数了,懒懒的,也在看许南珩。

    第四趟刚背走,德吉骑着摩托回来了,摩托后边绑着两桶清水。他把水搬回屋里,给妹妹点上炉子,烧一壶热水,这时候奶奶从外面回来,带着蔬菜。

    许南珩已经面如死灰,他品质不错的外套上全是灰土,这没什么,问题是他已经直不起腰了,而且他很确信,有一些小颗粒顺着他衣领掉进衣服里了。

    虽说他明白牛粪真的是很干净,但科学上的解释又有多少人能从心理上完全接受……最后一趟搬完,许南珩拎着外套,灰头土脸地找来诊室。

    方识攸抬头:“许老师。”

    “我要……洗个澡。”许南珩咬了下后槽牙,“我衣服里掉了……牛粪。”

    方识攸是提前了一天回来的,今天小医院里没什么事情,下边修隧道的工人还没复工,义诊也还没开始。他站起来,笑了下,说:“你这表情,看起来不是需要淋浴,是需要紧急喷淋。”

    “有吗?”许南珩问。

    “这儿没有。”

    许南珩这澡差点搓掉三层皮,洗完出来的时候去了方识攸的休息室里坐着缓神,洗得他手指腹σw.zλ.的皮肤都皱了起来。

    方识攸拿了瓶果汁进来递给他,打趣他:“洗这么久,三只阿拉斯加都洗好吹干了。”

    “……”许南珩没劲跟他贫,少爷来来回回背了五趟牛粪,手都哆嗦,拧不开盖儿,又递回去,“你给我打开呗。”

    方识攸给他拧开。许南珩坐在床边的,身上单穿一件长袖T恤,运动裤,散发着浓郁的沐浴露香味和热腾腾的气息。

    他用的沐浴露是偏茶歇的果香木质调,由于他今天大量反复地洗,导致他现在坐那儿像个茶宠。

    方识攸拧开果汁,靠近一步,他站着,许南珩坐着。许南珩的胳膊是真的抬不起来,肌肉酸痛,关节无力。方识攸拧开果汁后,直接将瓶口贴到他嘴唇,接着倾斜瓶身。

    外科大夫的手能够在跳动的心脏上做缝合,也能将酸甜的果汁喂进老师的口腔。

    喉结规律地吞咽,三四口之后,方识攸拿开瓶子,他很稳,许老师也很配合,没有一滴果汁淌出来。这是远远超过朋友的交互动作,或者应该这么说,普通朋友之间,胳膊抬不起来,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喂水的。

    最起码,最起码不是这般沉默,不是这个眼神。

    方识攸向下看的眼,许南珩捻着床单的手。这个小小的休息室仿佛被注入树脂成为琥珀,许南珩觉得呼吸困难动弹不得,什么氧气稀薄动弹不得自然就宁静了,根本不宁静。他这会儿脑子里百万雄兵扭秧歌,几口果汁好像没喝进胃里,活像进了大脑,把那些扭秧歌的给从头浇到尾。

    总之就是,乱七八糟。

    “你需要贴膏药,不然腰明天站不直。”方识攸像个没事人,拧上瓶盖放在桌上,从椅背靠着的书包里掏出一片跌打止痛贴。

    这玩意义诊的时候常常要用到,西藏地貌高低起伏,村民们无论是放牧还是挖虫草或种地,腰背肩颈都有问题。

    方识攸撕开一片,转过来,问:“帮你贴?”

    他穿着白大褂,说出这句帮你贴说得极其自然又合理。甚至他已经撕开了,膏药的味道已经刺激到许南珩的鼻腔,并且和他身上的果木香味在空气中打得难舍难分。

    方识攸走过来,眼神平淡,有着寸步不让的意思。

    许南珩点头。

    许南珩站起来,手拎起T恤下摆,露出他劲瘦的腰。这些日子他在西藏又瘦了些,他白,小少爷的皮肤,细嫩的白。

    方识攸走到他身侧,手掌带着膏药,贴覆在他后腰正中。刚洗完澡的皮肤是温热的,方大夫手掌隔着膏药盖上去的瞬间,不像贴了张膏药,像烙了块炭火。

    “要贴几个小……”话没问完,许南珩放下T恤想转个身,忽然腿一软——

    恰好方识攸的手还在他后背,直接兜住他,同时为了稳住他的站姿,将他向自己怀里带。

    并且说:“你膝关节今天过劳,建议你在这边休息,不然那个二楼你可能最后几级台阶要手脚并用。”

    所以说制服这种东西就是会给人一种‘限定信任’的感觉,方大夫穿着白大褂讲这些话简直是西装革履地耍流氓。

    许南珩自认活到二十五岁,何为关爱何为撩拨他还是能分得清楚,这大夫真是坏的可以。

    许南珩退无可退,干脆一屁股重新坐下,抬头,拎着唇角笑起来。这一笑直接反客为主,如果说刚刚方识攸的动作像个大反派,那他笑得活像反派黑化了的白月光。

    许南珩:“好啊,怎么说,一起睡?”

    撩嘛,谁不会啊,许南珩心说,你不管我死活那我也不管你了。顺便,许南珩还拍了拍床铺,说:“挺软的。”

    这是个很窄的床,窄到搞不好真的两个人躺下去了,一个得睡在另一个怀里。

    这事儿嘛就是流氓做得大,他换了个眼神看着方识攸,似乎在挑战他。大概是,怎么,大家都是男人抱抱睡一下怎么了,直男才无畏无惧。

    是的,许南珩咽了一下,盯着方识攸。

    直男才无所谓,直男说不定直接衣服一脱躺下了。

    “我今天值班。”方识攸手揣进白大褂口袋里,退后一步,“你先睡吧。”

    日落后的藏南高原有着最原始的自然野性,喜马拉雅山北麓的风冲撞着所有事物。这些风带着怒意,它们似乎很不满,想要掀翻这些人类建筑,像玩积木的时候,别的孩子把积木堆在了自己围起来的花园里。

    许南珩听着这一阵阵的风,撞着玻璃窗,撞着墙,也一下下撞着他的心脏。

    方识攸值什么班,根本还没到他轮值的时候,许南珩侧躺着拿着手机。坦白讲他没有这方面的任何经验,别说跟男的了,跟姑娘也没暧昧过撩骚过。他连小说都不太看,少量的情感原理摄入,是他师范时候的那个室友。

    彼时他们四人间宿舍,一个大二走读了,另一个跟女朋友出去租房了,剩他和另一个哥们。那哥们堪称奇才,一朵单支的玫瑰花从三餐出来到七号教学楼,能撩一整条路最后花都还捏在手里。

    许南珩的学习能力毋庸置疑,但他不能容忍事情在逻辑上有bug,比如他的室友。为此,他曾认真地询问过他室友,如果没有想要发展稳定关系的话,为什么要乱撩。

    室友比他更诧异:因为快乐啊,这还用问?!

    再次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整个人像无麻醉进行骨科手术,拥有执医证的木匠使用一臂长的锥头大力地敲打他关节缝隙。

    “早上好。”方识攸在门外。

    许南珩打开门后,被方识攸充满朝气的脸所冲击,眯了眯眼:“早上好,我不好。”

    “肌肉酸痛,关节疲累,站不起来,走不动路。”方识攸概括。

    许南珩两眼空空地转过身,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倒下:“我还没备课。”

    “你还能自主走回去吗?”

    “给我个轮椅吧。”许南珩把脸埋在枕头里,有气无力地说,“让卓嘎过来推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方识攸笑笑:“这次用对了。”

    许南珩捧哏似的:“哎对喽。”

    “起来把饭吃了。”方识攸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搁在桌上,说正事了,“我得走了,昨天夜里40公里外一个村落上方山体大规模塌方,我们要过去支援了。”

    “啊?”许南珩坐起来。

    方识攸拎起地上他的防水书包,把电脑和一些日常用品装进去,便携式的牙刷牙膏和剃须刀。他很快收拾好之后,说:“这边山体经常塌方,但通常是小规模的,或者大块落石,这次好像挺严重,刚刚收到消息,现在要赶过去了。”

    说完,方识攸背上包,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已经坐起来了,快速消化了一下,可眼神还是愣愣的。前一晚的宿醉和前一个白天的体力活只允许他今天脑子和身体挑一个灵活。

    他呆滞地说了个“好”字。

    方识攸笑了下:“走了啊。”

    “那你……”许南珩站起来,“注意安全。”

    “嗯。”

    方识攸背上包,刚打开门迈出一步,手还握在门把上。

    他停了下,喉结滞住,上不去也下不来。但他不能耽误时间了,于是他在门口,回头,问:“等我回来之后,我们能聊聊吗?”

    许南珩没有装傻,他也没必要装傻。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他完全能听懂方识攸的弦外之音。并且他很清楚地知道方识攸想聊什么。

    他们之间那哪儿是窗户纸,那是糖葫芦外边包的糯米纸,都不用捅,风一吹就裂了。

    “你这Flag。”许南珩笑起来,“去吧,随时可以聊,闲下来了发微信打电话都可以,注意安全。”

    方识攸得到许可,垂眼笑了下,安心了。旋即又说:“但可能那地儿没信号,还是等我回来吧。”

    许南珩向他点头。

    虽然方识攸也感觉自己那句话跟“等我打完这场仗就回来娶你”实在太像,异曲同工,但他坐进车里点火启动,扶着方向盘,跟着救护车和同事们的车开出医院的时候,他真的很开心。

    他还记得杨郜告白成功的那天,拖地都特有劲儿,干什么都笑眯眯,当时他还觉得这也太夸张了。因为杨郜那会儿值夜班的时候,一桶放了肠的泡面,搁在开水房里等水开,结果不知道被谁端走了,不知是误拿了吃了还是被当没人要的垃圾收走了。

    按着杨郜的性子他必得发个疯,但那天杨大夫心情绝好,直接摆摆手算了,令方识攸觉得恐怖。

    而眼下,他深切地认识到人真的不能对自己太盲目,原来当自己置于这样的情况里的时候,只会比别人更夸张。他开着车跟在同事后边,感觉自己能一口气看两百个病患,能从外科看到内科。

    另一边,方识攸走后,许南珩缓了好一阵儿。

    确实他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他可能没那么成熟,说话还欠妥。但他会认真对待身边的一切。在第一次感觉到方识攸对自己不太一般的时候他就隐隐地猜到了一些可能性,可能方大夫喜欢自己。

    许南珩虽然被夸着长大,夸帅气,夸聪明,夸乖巧懂事,他自己倒是挺谦逊,会挠挠头说‘嗐没有,一般吧’。他没有过剩的自我意识,打小他真的觉得自己就是普普通通一男孩儿。

    大家本来就该礼貌温和地对待别人,人本来就该守时守礼,在这之上保持善良,顺应规则而生活。许南珩从来都觉得这是一个智慧生物存在于文明社会中应该做到的,所以他没有认为自己特别优秀的人,他只是做到了最基础的事情。

    所以在意识到方大夫可能喜欢自己的时候,许南珩的第一反应是,他喜欢我什么啊。

    接着方大夫告诉了他,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其实也觉得没有很强的说服力,因为许老师觉得那些都是基本品质。

    终于,在方识攸前去支援塌方的第一个夜里,伏案的许南珩倏然从书桌抬起头。

    他想起了县城湘菜馆老板的那句话,让情绪走到理智前面来。

    喜欢这件事,本来不该是理智的。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许南珩心开始怦怦跳,他调整了一下自己,尝试着让情绪走到前面来。他慢慢放下那些‘因为我怎么样所以在方识攸那里加一分喜欢’的优缺点加减法,他捏着黑色碳素笔,慢慢捏紧,尝试去体验最单纯的‘他喜欢我’。

    然后,他放下笔,去拿手机。

    并没有方识攸发来的消息,塌方的村庄可能没有手机信号。俩人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山南市某酒吧的定位位置。

    说起来,方识攸在小医院抢救室给工人开胸取钢筋的那天之后,他们还说好要一起喝一杯。许南珩看着手机笑了下,然后放下它,继续备课。

    第二天直接把学生喊回来上课了,国庆七天乐年年都能乐,初三了就少乐几天。许南珩把电脑带来了教室,让学生们围着讲台按高矮站,给他们播放国庆当天北京的升旗仪式。

    这儿离北京太远了,国境线附近飘着的国旗与天/安/门广场的国旗隔着三千五百多公里在呼应,孩子们看着视频里北京清晨的天,好像也在和首都呼应着。

    一路从北京开到西藏,穿过青海甘肃翻过唐古拉山后,许南珩看到的最多的其实不是雪山,而是国旗。就连他们那个小县城,都在每条街随处可见一句标语‘祖国在我心’。他来之后不止一次地被学生问‘北京是什么样’,这次亏了谭老师,提醒他可以给学生看看升旗视频。

    “哇……”

    大家震惊于整齐划一的正步,一个个看得俩眼快瞪出来了。

    这天许老师用假期里准备好的试卷暖场,试卷做完了不收,直接开讲。讲完卷子上新课,上完新课复习。

    许南珩开始加快进度加深难度,第二天改完的作业,只有达桑曲珍做对了他出的大题。到今天,支教岗的老师们都表达出了‘紧抓一部分人,保证能考上的要考上’这样的教学方法。

    许南珩这里的学生,大部分实在是资质不佳,堪堪要拿出手一个,也就只剩达桑曲珍。

    这是没办法的事,许南珩没有时间把小学和初一初二的内容再教一遍。他只能在国庆假期后开始回收绳索,抓不住的,掉下去了,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单枪匹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第三天。

    许南珩已经形成习惯,睁眼后看一眼微信,依然没有方识攸发来的消息。

    “今天讲列举法求概率。”许南珩清了清嗓子,“先讲之前讲过的,假设一个随机事件A,那么它发生的可能性大小,也就是随机事件A发生的概率,称为P(A)。”

    “看书,再讲一个公式。”许南珩拿着粉笔转身,在黑板上边说边写,“当出现n种可能结果,并且每种结果发生的可能性……”

    概率,它在数学上的定义,求概率有两个重要的条件。

    试验结果需要具备有限性。

    每种结果的等可能性。

    许南珩强迫自己专注点,方识攸没有发消息回来应该只是信号条件不满足。

    说不担心是骗自己,说别担心是哄自己,许南珩不擅长哄骗自己。

    他咽了下,继续讲课。

    第四天。

    方识攸已经形成习惯,睁眼后看一眼手机,今天是失去电力和信号的第四天,他手机电量已经只剩个红色的血皮。

    “人挖出来了吗?”方识攸从简易的行军床上起来之后,快速地刷牙洗脸,然后戴上口罩,“昨天说里面还有两个人?”

    两位消防员喘着粗气,回答说:“不好挖,工程车根本上不来这边,凌晨挖出来了一个。”

    方识攸一楞:“那…那怎么没叫我们?”

    “挖出来就已经没了。”消防叹气,摇摇头,直接用脏兮兮的手套往脸侧抹,“医生,你昨天说营地里需要电源,今天下午应该能吊上来一个电瓶,我们同事骑摩托送过来。”

    方识攸点头:“好,让他们注意安全,自己安全第一位。”

    “嗯。”消防大哥点头,“行了,呃,我们接着挖,挖出来人了再叫你们。”

    医护组前三天几乎没怎么睡觉,不仅方识攸,从小医院以及周边卫生所过来的医护人员都没怎么合眼。塌方比所有人想象的都严重,并且在他们救援的时间里发生了二次塌方。

    几乎车头那么大的山石滚落下来,就砸在他们营地旁边,擦着帐篷的布料。那一瞬间,在真正的自然凶险、不可抗力面前,大部分人是呆滞的,被惊呆的,连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都没有。

    紧急电源全部接着救护车的仪器,为了不让救护车的电瓶亏电,回头点不着火,消防大哥们从山下吊上来几个紧急电源电瓶。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给手机充个电,要把全部电力提供给救护车仪器。

    方识攸抬眼看了看天,阴云暗涌着。

    紧接着营地那边有护士喊:“方医生!”

    他当即回过头跑过去:“怎么了!”

    “室颤了!”护士喊道,“意识不清,高医生在按压!”

    方识攸快速跑到营地。

    所谓营地,是塌方后消防和边防联合搭建的几个行军帐篷。塌方地点过于刁钻,在山体斜坡,不仅消防的车难上来,救护车都是大家连拉带推折腾上来的。

    方识攸跑过来的时候高医生正在按压,方识攸看了眼监护仪上出现室颤波。高医生无奈:“除颤器电不够了。”

    “下午才能弄过来紧急电源。”方识攸咬了下牙,“轮流按,按到电源搬上来。”

    “好。”高医生说。

    由于地理位置不利于救援,并且电力等资源的紧缺,消防和边防在这边挖出幸存者后,经医护治疗,再由边防人力将生命体征平稳的幸存者运输到山下。而运输办法只能是古朴的,两个边防士兵抬担架抬下去。

    这就注定了是一场漫长的,且越久越让人绝望的救援。因为伤筋动骨过于严重而不能颠簸搬运的病人躺在这里,下方开凿道路企图让车辆通行的边防士兵,扛着铁锹棍子使用最原始挖掘方法的消防。

    护士和几个医生轮流按压,监护仪的电量也耗尽之后,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去问,要按到什么时候,这么做还有没有意义。

    方识攸按压三十分钟后由急救护士接手,接着他去落石堆给另一个刚挖出来的幸存者做清创。他克制住自己手不能发抖,三十分钟心肺复苏的手夹起线,做缝合。

    终于,消防的同事们用绳子捆着电源拉了上来。

    此时是下午三点三十五分,许南珩抿了口保温杯里的咖啡,达桑曲珍战战兢兢地杵在讲台旁边。

    “1度是360分之πR方,那n度是360分之nπR方,来,你给我指它们之间的相同部分。”

    达桑曲珍:“分……分子相同,都是nπR平方。”

    许南珩:“那是不是可以简化成2分之nπR?”

    达桑曲珍:“……是。”

    “为什么。”许南珩平静地看着她,“说出为什么可以简化,划给我看。”

    “……”

    塌方救援大营。

    “给我个硬点的镊子。”方识攸蹙眉,厉声道,“你这个太软了我什么都夹不住!”

    他很少这么疾言厉色。

    电源拉上来之后,又挖出一个出血严重的。在这种环境做血管缝合简直是灾难,他头戴放大镜不止一次沾了灰尘,沾到灰尘的时候手就不敢动,要喊护士拿棉球擦。

    山上风大,缝合进度比往常慢了不止一倍,加上麻醉不够,又需要有人摁着病患。帐篷宛如一个鼓面,山风在不停地捶打它,咚咚巨响,战地医生不过如此了。

    第五天。

    德吉的舅舅和周洋的爸爸来了学校厨房,他们给学校搬来了土豆和面粉。学生家长们常常给学校送些吃的东西,他们将食物放下后,出来碰见了许南珩。

    两位家长跟许老师打招呼。

    然而许南珩心神不宁,第二声他才反应过来:“啊,不好意思,二位,刚……走神了。”

    接着三人闲聊,最近大家的话题都是四十公里外那个塌方的村庄。德吉舅舅说他们家每天都在念经,希望大家能平安。周洋爸爸也说,说那边那个村子比这里更小,路更不好走,平时都是牛车上下。

    周洋爸爸又说:“哎,我弟弟和他战友,昨天过去送了几块电瓶,听说他们那昨天夜里又塌了一次,死了好多人。”

    许南珩两只手捧着的保温杯“咣当”一声脱手砸在地上。

    “老师?”

    “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

    第六天。周末了。

    许南珩坐不住了。

    他到小医院院子里启动大G,寄希望于这位指导价三百多万的越野王者真的能做到物理层面的翻山越岭。

    他不能忍受他和方识攸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是模棱两可的“回来我们聊聊”,这世界上每天有无数人沉浸在“早知道我就”如何如何的假想之中,许南珩讨厌假想,他也讨厌概率。

    清晨九点四十五分,今天藏南依旧是阴天。

    高原的阴云带着十足的压迫力和侵略感,许老师仰仗着奔驰G级越野车的强力性能,他这辆全时四驱、开放式中央差速器的大型越野猛兽,在藏南几乎只能用牲畜运输的地形道路上一路向西。

    那个村子的位置周洋爸爸告诉了他,在导航上要设置某个观景台,说半路看见一个地标牌,向另一侧开,然后土路上山。

    许南珩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个地方,但这趟不出来找一找,他是真的会后悔。同时他也真的庆幸他开了这辆硬派越野出来。

    两个半小时后,许南珩知道自己开对了目的地,他在半山腰看见了边防的越野车和消防车。看见有社会车辆过来,边防立刻上前阻拦。

    “你是游客吗?”边防看了眼他车牌,“别往上走了,上边塌方了,原路掉头回去。”

    “不是!”许南珩开门跳下车,“我是支教老师……啊我边防证在这,我、我朋友在上面,我能上去看看吗?”

    边防大哥看了看他:“你上去没用,能搬下来的都搬下来了。”

    原来边防大哥以为许南珩的朋友是村民,许南珩连忙解释:“不是,我朋友是援藏医生,他……我,我六天没联系上他了。”

    “哦。”大哥点点头,打量了他一番,又问,“哪个医生?叫什么,哪儿来的。”

    许南珩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目前上面的情况基本稳住了,送上去了几个紧急电源,救护车设备都在正常工作,正说着,又有两个士兵抬着担架下来,人被送进越野车。这儿地形实在难开,边防换了泥地胎的越野只能慢吞吞地以20km/h的速度往下挪。

    盘问许南珩的这位大哥问了一下上面的情况,抬人下来的士兵说能挖的都挖出来了,目前上面还有四五个不能动的,以及一位孕妇。

    许南珩又争取了一下,他说他不会添乱,就上去看一眼。大哥便让他跟着士兵一块儿上去。

    耗时四十分钟,四十分钟的山林徒步,许南珩腿都发软。这不是寻常的山路,有些地方要手抓着旁边的树把自己拽上去,许南珩都不敢想象这些士兵是怎么把担架抬下来的。

    四十分钟后,许南珩看见了乱石堆后面的军绿色营地帐篷。看见了几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他听见一些混乱的声音,爬山四十分钟后他有些耳鸣,视野也在晃动。

    “哎,哎。”领着他上来的士兵见他恍惚着,“你还好吧?”

    “我还好。”许南珩回神,“谢谢您,不用担心我。”

    “找见你朋友还是赶紧走吧。”士兵说,“天气不好,我们救援马上结束了也要走了。”

    “嗳,好。”

    他踉跄着翻过乱石堆,走向营地帐篷。视野里的白大褂越来越多,他紧张,神经紧绷,穿梭在这里的白大褂几乎造成他雪盲——

    因为他认真地在看着他们,辨别他们。

    一共三个大帐篷,许南珩走到最后一个,依然没有看见方识攸。有护士搀着摔折了腿的病患,喊他让一让,他机械地向旁边走,有医生匆匆走过他身边,边走边戴上乳胶手套。

    许南珩穿过第三个帐篷,走到外面,外面有人坐在石头上休息,穿着消防制服。许南珩继续向前走,一条转弯的路,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不应该再向前走了,前面已经没东西了,但他还是迈着步子。

    他看见从弯道另一侧走来一个人,身形高挑,身材匀称,白大褂,手里拎着水桶,看上去是去取山泉水回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对方更加诧异。

    下一刻,方识攸放下水桶快步走向他,许南珩原本已经疲累到寸步难行的双腿也稳固地向前走。

    两个人触碰到对方的瞬间,不发一言,他们同时伸出手抱住对方。

    拥住的同时吻向对方。

    吻住对方。

    沉默地、用力地、坚定地吻着对方。

    第33章

    方识攸环在他腰上的手越收越紧,好像两个身体多么贴合都还不够,他还想更过分。

    这个吻完完全全地遵循本能,唇贴到唇后相互摩挲,但二人都觉得不够。还要更深、还想更紧。

    接吻从唇瓣与唇瓣的贴吻,不知谁先探了舌头,另一个同时张开嘴。原来在充沛的情绪之下,不需要任何技巧和经验,浓烈的情感能指引所有行为。

    原来一路的疲倦和高度紧绷的神经可以一瞬间松懈下来,原来寒风里两片冰凉的唇可以立刻如此滚热。

    紧紧相拥,唇舌交缠。

    由于不会换气而生涩地喘息,上下滚动的喉结吞咽着。许南珩抓着方识攸后背的白大褂布料,他被亲得缺氧,无助地张着嘴,眼睛微睁,但手依然抓得很紧,手臂依然抱得很紧。

    他脑子里没有任何恰当的词语来表述现在的心境,什么理智什么加减法什么概率,此前纠结着‘他喜欢我什么’和‘我为什么喜欢他’这类问题的答案原来也简单如以汤沃雪——

    答案就在这里。

    他们在见到彼此后,同时放下一切向心而行。

    方识攸继续加深这个吻,他抚着许南珩的后颈,黑色短发渗出他指缝,此时此刻许南珩的一根头发丝都能让他浑身过电。他比自己想象的更疯狂,这六天里没有信号联络不上,周围所有人手机都收不到信号。

    他想念许老师,想得不行。他手机电量耗尽之前,最后看了一眼许老师朋友圈里的照片,在县城山腰寺院下的照片。

    这一吻差点让许南珩高反,方识攸轻轻松开他,两人稍拉开些距离。

    呼吸凌乱的两个人在山谷风中对望,方识攸用拇指拂开黏在许南珩唇角的发丝,许老师双眼朦胧,好像还没缓过神来似的,无法聚焦。

    有些话已然不必说,比如你怎么过来了,比如你是不是手机没网,比如,你亲我是不是喜欢我。

    这些都不重要了,直白的动作和行为比语言更有力,下意识的反应和灼热的眼睛更有说服力。

    方识攸专注地看着他,轻笑了下,唤道:“南珩。”

    六天里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是许南珩的名字。

    许南珩跟着笑起来,想了想,叫‘方大夫’会不会有点生分,他眨眨眼:“攸哥。”

    很亲昵的发音,许南珩刚被亲得有点恍神,喉咙喑哑,沙沙地叫他攸哥,像小猫在他心上扫着尾巴尖。

    方识攸漆黑的眼瞳凝望他,片刻都舍不得挪开,有点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我…许老师,我之前……”

    又叫上许老师了,许南珩抬手在他下巴上捏了捏:“你之前说回来聊聊,就是想聊这个?”

    “嗯。”方识攸点头,咽了下。

    许南珩换了个眼神,半睁着,眼睫扇了下:“那我们现在聊完了。”

    他姿态过于性感,他腰还被自己环在手臂,人也被自己抱在怀里。方识攸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冲动到这个地步——二十九年沉稳地走过来,克己复礼,不曾做过任何越界的事儿。

    而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抱着别人亲,那又怎么样呢。

    他微微低头,额头抵着许南珩的额头:“我们聊出来结果了吗?”

    这气息太靠近,像在许南珩面门上洒迷魂药。许南珩稍仰起下巴,嘴唇挨着嘴唇地说:“方大夫,你这么清纯啊,不会等到我俩在床上滚完两个回合了你还要问我一句‘我们算不算在谈恋爱’吧。”

    说完,许南珩自己乐了,翘着唇角,俨然不似个老师,像坐讲台边上那个最皮的熊孩子。

    方识攸看着他的眼睛吻下去,他不太温柔,可以说得上野蛮。他带着强势的压迫力,带着些凶残,撬开他嘴唇,舌尖抵入,勾着许南珩的舌头,然后咬他舌尖。

    所以说这大夫真是够坏的,第二次接吻的方大夫已经知晓了要领,他吮着、舔着,极尽撩拨地还在他后腰按了一下,让他小腹和自己相贴。

    许南珩想睁眼抗议,然而方识攸一直没有闭眼,他直接对上了方识攸的视线。

    他没想到方大夫会有这么深情的眼神,一时间忘了呼吸,下唇被叼住,被方识攸轻轻往上带,他就只能抬头。深情到有点性感了,两个人正面几乎完全贴合在一起,双方都感觉到对方起了反应,两个人同时笑了下。

    “别亲了。”许南珩说,“我在周末,你还要继续干活。”

    “嗯。”方识攸嘴上答应着,又压下来含着他下唇亲了一口。胳膊也不愿意松,就这么抱着。

    方识攸真的该走了,他是去山侧面打水的,在这儿耽误了得有十分钟,但他舍不得。像做梦一样,许南珩找过来了,许南珩和他接吻了。

    他定定地看着许南珩,依然有点不敢相信。许南珩看他呆愣愣的,笑说:“傻了?”

    “你说,会不会其实昨晚上二次塌方的时候我已经死了,这都是我灵魂最后的执念所造成的假象。”方识攸说。

    方识攸没说谎,这种不真实σw.zλ.感太强烈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人类思维的自我保护。过分的喜悦如果是假的,所造成的落差会损伤脑部神经,所以大脑会发出警示,这都是虚幻。

    许南珩假装冷漠:“是的,都是假的,你松开我,等你头七我再来给你上香。”

    “别。”方识攸不仅不松开,还恶劣地俯下来咬他耳垂,将他耳垂的肉咬在齿间,“别给我上香,我要真死了,你用拍立得拍几张照片烧给我。”

    许老师的贫嘴搁哪儿都能把人噎死,他也靠近方识攸耳朵,说:“烧什么照片啊,我给你烧几条内裤得了呗。”

    方识攸:“……”

    坦白讲,方识攸六天的救援,没睡过一个整觉,全靠他从业以来的工作习惯。在没有咖啡/因,烟也抽完之后,就生扛着。

    然后许南珩来了,他瓦解了,他想什么都不管了,只想抱着许南珩在山后边那个草地上睡上个十个小时。

    但他不能这么做,他松开了许南珩,稍微后退半步。许南珩也明白他必须回去营地里继续工作,他抬手整理了一下方识攸白大褂的领口,说:“好了,我……我看见你好好的就行了,去吧,我一会儿也走了。”

    “你等我一下,我送你下山。”方识攸折回去拿起水桶。

    许南珩笑了下:“别,用不着,虽然确实被亲得有点腿软,但走回车里还是能行的。”

    “挺诚实。”方识攸拎好水桶,含笑看着他,“那你自己小心点,回去了给我……虽然我收不到,给我发个消息吧。”

    许南珩点头:“你也加油。”

    “好。”

    这几天方识攸瘦了些,拥抱的时候许南珩感觉到了。他跟在方识攸旁边,回去营地之后方识攸把清水桶放在地上,这不是用来喝的,只能做最基础的清洗。

    急救护士们脚步匆匆,方识攸从箱子里拿了口罩和乳胶手套戴上。刚刚那十多分钟只是短暂的课间休息,工作状态的方识攸百分百的专注。口罩戴上之后,注意力理所当然地放在了眉眼,许南珩看着他眼睛,说:“我走了啊。”

    方识攸点头:“注意安全,开车慢点。”

    许南珩并不是追求形式的人,他会尊重每个人的仪式感,比如方识攸在接吻间隙问的那句‘我们聊出来结果了吗?’。许南珩觉得我都站在你面前跟你亲嘴儿了你还需要多问这一句吗。

    但这一句或许对有的人来讲很重要,就像塔台给到飞机的起飞和降落指令,是一种开端,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瞬间。

    想到这里,许南珩停下脚步,回头,三个大行军帐篷就在身后。他呼吸了一下,转过身往回走。

    紧接着那第一个行军帐篷的帘子被撩开,里面迎面走出一个白大褂。俩人对视了一下,然后同时笑起来。方识攸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他面前,手套摘了口罩还没摘,一把将他拥住。

    方识攸的声音闷在口罩里,抱着他在他耳边说:“许老师,我喜欢你,我们谈恋爱吧。”

    许南珩说着,抬起手臂回抱他:“好,方大夫,我们谈恋爱吧。”

    这天日落后,藏南高原大范围降雪。

    他回到学校后,给方识攸微信发了条消息:到学校了。

    又补了一条:你辛苦了,男朋友。

    晚上许南珩缩在被窝里,趴着看试题,太冷了,他这儿只有被窝里是暖和的。索朗措姆说今年可能会是个非常冷的冬天,她想着许老师要不就搬到教室里去住,到时候烧一整夜的炉子。

    许南珩觉得还是不了,他一个人睡觉费那个事,再说了燃料在冬天是宝贵资源。等到雪积得厚到一定程度,牛粪一会儿就被雪全埋住了。

    周末结束后学生们回来上课,他们校服外面穿着厚外套。许南珩已经在考虑春节就不回北京了,这个决定在方识攸之前就有考虑,学生基础差的情况下再加上漫长的寒假,那这寒假放完也就玩完了呀。

    周一下课后,许南珩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给他妈妈去了个电话。

    起先妈妈是直接“那你干脆不要回来好了呀,你在那儿买房娶媳妇吧你!”不过妈妈不是不讲理的人,他家是父母共同经营公司,许南珩从学生情况讲到飞回北京会醉氧再到飞回西藏又要重新适应高原。林林总总,算是敲定了这个事儿。

    他选的僻静地方是小医院的院子,靠着车打电话。

    这通电话打了挺久,妈妈询问他在这边的情况,母子俩聊了好一会儿,妈妈说那只野猫,狸花,昨儿个晚上又跳墙进来捞家里池塘里的鲤鱼,他家胖胖护鱼与其搏斗。

    那虎斑猫能打得过狸花猫吗,胖胖脑瓜子被人家狸花啃了个坑,今儿上药的时候胖胖气够呛。

    许南珩开玩笑地说,等着的,等他回了北京,高低把那狸花揍服喽。

    聊了好一会儿才挂,所以方识攸的电话没能打进来。可怜兮兮的方大夫发了几个表情过来,问他怎么打这么久电话。

    许南珩赶紧给拨回去,别真在同事面前掉眼泪了这大夫。

    “许老师。”那边先出声的。

    “嗳,方大夫。”许南珩叼上烟,没点火,“跟我妈打电话来着,聊久了点儿,没等哭吧。”

    “再多五分钟就哭了。”方识攸说,“我们救援全部结束了,现在往回开了,但是是回县城。”

    小医院的一周轮值已经结束了,虽然这一周都在救援。

    方识攸接着说:“后一周是义诊,我们要回县城带上义诊用的药和器材,所以……直接回县医院了。”

    许南珩咬着烟,靠在车上,慵懒的京腔带着笑意说:“哎呀,那可得把我想死了。”

    “你得了吧,个小没良心的,三天就两条消息。”方识攸说。

    “啧你又没信号,我咣咣发有什么意思。”许南珩心说你挺放得开,“你在车里吗,周围没人啊?”

    “车里。”方识攸说,“开的单独一辆车,拉杂物的。”

    许南珩微微抬头,今天上午雪还零零落落的,这会儿已经停了。他说:“我刚给我妈打电话,说春节不回北京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下,接着方识攸说:“那你跟我过年呗,我也不回。”

    “你…不和顾老师过吗?”

    “值班呀。”方识攸说,“我们都是心外,休息一个就得值班一个,肯定错开的。”

    许南珩了然:“那,今年一块儿过?”

    “嗯。”方识攸说,“攸哥给你做桌年夜饭。”

    “攸哥会擀面条吗,想吃打卤面。”许南珩伸了个懒腰,嗓音歪到喜马拉雅那头去了,“馋死了,除了麦当劳就馋这个了,攸哥想想办法呗。”

    方识攸哪儿招架得住他这个调调,别说擀面条了,他就是要吃避风塘帝王蟹,自己高低都要买个冷链寄到拉萨,再驱车去拿。

    “好说,攸哥给你想办法。”方识攸笑着说。

    第34章

    电话挂断后,许老师舒服多了,转了个身面对着车身,这样挡风,拢着火机点上烟,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白雾。

    许老师低眉又看了眼手机,刚刚方识攸那边停车整休,现在他们继续出发了。出发前方识攸发过来一条微信。

    [我攒了不少假,这次救援之后也有几天假,我都攒一起了,春节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去看看南迦巴瓦,开车过去比较久,要十个多小时,或者就在家里休息,你有什么想法吗?]

    许老师低眉后又抬眼,看看雪后短暂的晴天,还是想再看一眼,又低头。心里笑着方大夫快三十的人了,谈恋爱还不如北京本校那几个早恋的,当时收上来的小纸条和情书里,写得那叫一个文采斐然,诗词歌赋的,风花雪月的。

    但心里这么想,实际上还是多看了好几遍。要不怎么说真诚是必杀技,方大夫这话说的,分明是简单直白地商量假期,偏偏有情人看什么都像情话,一根烟的时间里翻来覆去地看。看完觉得嗨呀完了,成恋爱脑了。

    恋爱脑这个事儿,许南珩第一时间自我确诊,方识攸是病入膏肓。

    他们救援组回去县医院后,大家把救援设备放回医院,有的坏了有的要维修,再去药房登记取药,带出去义诊。大家在这段时间里有三四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点时间多数人就在医院里冲个澡然后去休息室快速睡一下。

    休息室空床有限,有的去找了个空病床躺一下,有的去别人诊室里面做检查的窄床上凑合一下。

    方识攸快速冲了个热水澡,他以为自己已经够快了,出来之后所有休息室都满了,病床也没了,他只能去顾老师诊室。

    “回来了。”方识攸带上诊室的门,然后看了眼办公桌后边的帘子,说,“我在你这儿睡一下啊爸。”

    顾老师“啊”了声,然后摘下眼镜扭头看了他一眼。

    方识攸刚脱外套,见他看着自己,用眼神询问怎么了,动作也停了。

    顾老师有六十了,白大褂里面圆领毛衣,毛衣里面白衬衫,很规正的一个人,说:“瘦了不少啊。”

    “哦。”方识攸笑了笑,“救援嘛,吃喝都是随便对付。”

    “我那袋子里有几个巧克力派,你回头带上吧。”

    “嗳好。”方识攸继续脱外套,然后去拿窄柜上顾老师的枕头和毯子。他刚躺下,准备把隔离帘拉上的时候,看了眼顾老师坐在那儿的背影。

    起了毛边的木头椅子,直溜溜的靠背看上去并不舒服。方识攸刚躺下又坐了起来,他把枕头递给他爸:“您垫着腰吧,我枕着我外套就行。”

    “嗯?”顾老师扭头,“用不着,没事。”

    方识攸没纠结,左右自己也就眯瞪一下,枕着又躺回去了。顾老师今天没放号,他值夜班,这会儿正在看手术病人的报告单。

    方识攸躺下后一时半刻睡不着,他看着诊室的天花板,这儿后面空间很小,床沿几乎就挨着隔离帘。他又掀开了一点,说:“爸。”

    “嗯。”顾老师没回头。

    方识攸舔了下嘴唇,说:“那个,跟您说个事儿,我谈恋爱了。”

    顾老师这会儿处于专注状态,这父子俩一样,认真的时候会有点封闭,此时就是,顾老师嘴上嗯着,其实脑子没在听。

    而这些天,顾老师的大姐,方识攸的大姑想要给顾老师介绍老伴儿。所以方识攸说他恋爱了,顾老师乍一听,理解成“您要谈恋爱了”。

    顾老师眉头一紧,眼镜戴上,一推,肃声道:“我谈什么恋爱我,我再干几年退休了我跟你姑父去积水潭钓鱼了。”

    “……”方识攸知道他听岔了。他讲这事儿的时候是有点冲动的,他不知道顾老师对这方面有多少接受度。

    而顾老师听岔了,给了他一个转圜的余地,这话题就可以这么过去了。

    但方识攸停顿了片刻,清清嗓子,又说了一遍:“是我,我恋爱了,不是劝您找一个。”

    “。”顾老师电脑里在看一个会诊单,听了之后,连着椅子一起转了过来。

    眼镜又摘了,盯着他儿子:“你啊?”

    “啊。”方识攸不敢看他爸,看着天花板,“是我。”

    方识攸几乎可以笃定,他爸听见这话的第一反应是回想一下自己今年几岁了。果然,顾老师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哦,你这个岁数也确实能谈一个了,好好谈吧。”

    “嗳,好,我睡会儿。”方识攸说。

    顾老师伸手把隔离帘拉上了,接着喝了口茶压压惊。对父辈而言,孩子的每个成长阶段是有信号的。上学了,上大学了,成年了,大学毕业了,这是学生时代结束的信号。紧接着的是孩子恋爱结婚了,这是孩子单身时代结束的信号。

    最后一个成长信号,就是孩子的孩子出生了。

    顾老师目前在经历第二个成长阶段,显然,这位单身父亲有点手足无措。他先暂停了会诊单,因为这个住院病人出去吃饭了。

    然后顾老师又推了推眼镜,在微信上打开他大姐的聊天框,问她北京现在比较好的中小学的学区在哪儿房价怎样。

    ——那可不吗,恋爱了下一步就要结婚,结了婚可不得赶紧备着学区房。

    有点笨拙的顾老师编辑了这么一段话给他大姐:这年头北京好学区的房子得什么价啊?

    他大姐懵了:你有啦?

    方识攸睡前给许老师报备了一下,许老师回了他一个zzz的睡觉表情,并说睡个好觉。

    然后他就真的睡了个好觉,非常高质量的三个半小时的睡眠,在一个又窄又硬的床上。恋爱这事儿确实够神奇,感觉做什么都舒服,看什么都顺眼。

    后边一个礼拜,两个人见不着面。

    方大夫义诊,许老师上课。这个星期全靠微信和电话,许老师戴着耳机跟他边聊天边改作业,聊着聊着就骂起来了。

    “连个解字儿都懒得给我写!”

    方识攸:“……”

    “这谁啊给我选择题全写了C,总能对几题是吧……”许南珩这边发出卷子翻面的声音,“好好好,色巴多吉。”

    方识攸大概能想象到他坐在书桌前面咬牙切齿的样子,在义诊村庄的招待所小床上傻笑。

    导致同住一屋的杨郜进来了以为他中邪了:“乐啥呢你。”

    方识攸见他进来,从床上坐起来,接着另外两个同住的医生也回来了,方识攸就干脆出去打电话。

    “嗯?”许南珩听见他那边开关门的动静,“你到外面去了?”

    方识攸说:“是,出来抽根烟。”

    说完,耳机里传来摁下火机的声儿。许南珩叹了口气:“我也想抽了。”

    他是真想抽一根,改作业改得心浮气躁,题解成什么样就不说了,字儿难看才是要命,认字儿认得他焦头烂额。

    方识攸抽了一口,夹下来:“许老师太有原则了。”

    “那可不,身上少数的优点了。”

    “哎别,你要这么说,我可得给你再多数数了。”

    许南珩噗呲笑出来:“别费劲了方大夫,累一天了。”

    “我不累。”方识攸把烟咬上,“一跟你说话就不累了。”

    许南珩心说坏了你也是个恋爱脑,但在外义诊,且不说住宿饮食,西藏偏远山区的土路很难开,二三十公里的山路开上两三个小时稀疏平常,方识攸不可能不累,他又不是铁打的。

    许南珩抬手把耳机往里又戴了戴,说:“你那儿几个人住一屋?”

    “四个。”

    想来条件不会太好,许南珩稍微有点心疼了:“行了你别在外面吹风了,回去休息吧。”

    这俩人也是不得已,恋爱初期就分隔两地。但没辙,一个是援藏,一个是支教,天然条件就不适合恋爱。

    职业使命如此,什么都得往后稍稍。

    方识攸也知道许老师这时候在工作,一通五六分钟的电话也该满足了。

    于是说:“好,我下下周就回去了。”

    “嗯。”许南珩大大方方的,“我记着呢。”

    俩人没太腻歪,虽然面对面的时候可以吻得极致,但隔着电话还是比较正经的。挂了之后许南珩没摘耳机,继续放歌,一首《Stay Calm》。

    希望自己在这两个礼拜里可以Stay calm,许南珩调整呼吸,继续拿下一张卷子来改。

    时间转眼到十月中下旬,西藏降温的速度宛如他在北京上下班的小电驴,那家伙的电瓶显示出了点问题,每天拐进胡同后,立刻掉仨格。

    许南珩穿上了羽绒服,长款的,到小腿肚的那种。在教室里暖和些,出去了就得裹严实。

    教师宿舍接不到炉子管道,偶尔会停电,停电没有小太阳的时候,许南珩就去医院睡方识攸的休息室。

    这天许南珩感觉有点头痛,周五没留他们自习太久,七点半就把人全放回去了。卓嘎见他脸色不好,有点担心他,从兜里掏了个奶糖给他。

    他含着奶糖往小医院走,平时五六分钟的路,他感觉自己走了半辈子。而且怎么感觉越走这医院还越远了。

    很快许南珩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病了,降温降雪感冒发烧太正常了,想到这儿,许南珩鼓励了一下自己,前面就是医院了,倒也得倒在医院门口,这样生还几率大。

    而几次降雪之后,地上的积雪冻结,踩下去深到脚踝,许南珩走得踉踉跄跄。

    半晌,高原的风里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紧接着,许南珩本就丢帧失焦的视野里,宛如照相机在不停地调整景深,背景虚虚实实。

    再然后,他被人抱住。

    同时耳边响起了分外熟悉的声音,两个礼拜通过耳机而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

    “许老师。”

    许南珩笑了下,回应:“嗳,方大夫。”

    下一刻,方识攸在这天寒地冻、晚上将近八点,零零碎碎的晚星下吻住他。

    许南珩微微仰起下巴去回吻。

    可转眼,方识攸忽然退开了唇,说:“你发烧了。”

    许南珩烧着不忘贫嘴:“这也是测量口腔温度的私人治疗手段?”

    方识攸又贴上来亲了一口:“是,专治你的。”

    说完他握着许南珩的胳膊,侧身转过去,利索地把他背起来,往医院走。

    第35章

    近日的降温降雪,许老师总呆在没有暖气的房间,受凉了,烧到38.9度。

    方识攸把他外边衣服裤子剥下来,人塞进被窝里,盖好被子。方识攸这儿有耳温枪,量了体温后听了一下他心音和肺音。方识攸还想给他验个血看看有没有病毒感染,但临床出身的方大夫并不会抽血,他得出去找个值班护士帮忙。

    然而刚从床边站起来,许老师朦胧中感觉他要走了,哑着嗓子低声唤道:“方大夫……”

    “嗯。”方识攸重新坐下,俯下来轻声问,“怎么了?”

    “去哪儿啊。”许南珩眼睛微睁,说不上来的一股子情绪望着他。

    “去找个人进来给你抽血。”方识攸说。

    许南珩听见抽血,想起那个针,蹙起眉:“不抽。”

    方识攸用手指背面刮了刮他脸颊,说:“怕疼啊?”

    “嗯。”

    他眼神暴露着自己的脆弱,坦言着自己怕疼,顺便撒娇说:“吃药就行了。”

    其实村庄很少有外来人口,流感的可能性并不大,方识攸在他脸颊的手指滑到他下巴,轻轻捏了一下:“好,那我出去给你找退烧药。”

    许南珩幽幽地看着他,烧得思维阻涩了,又说:“你别出去。”

    方识攸叹气,他手掌撑在他枕边,完完全全地俯视着他。许老师病里虚弱苍白的脸,和无力孱弱的眼神,与平时大相径庭,方识攸看呆了一阵。

    他说话好像有魔力,意识化作的一缕缕线条把方识攸禁锢在这里。他说你别出去,方识攸真的很想应一句‘我哪儿都不去’。

    但不行啊,方识攸无奈:“很快的,两分钟就回来。”

    说着,方识攸把自己腕表摘下来,递给他:“你掐表,好吗,晚了我听凭你处置。”

    “晚一秒,以后床上减你一分钟。”许南珩勾着唇角笑着说。

    方识攸抿了抿唇:“好。”

    他不知道许老师是烧糊涂了还是嘴贫逗他,或是真心,总之撩到他了。方大夫没去药房,药房找药对于一个临床的来讲无异于在五百平米的仓库里找一螺丝钉,方大夫自己的诊室桌里有常备药,他直接去诊室了。

    拿到退烧药后拎了两瓶矿泉水,来回一分半钟。回来后许老师根本没掐表,闭着眼侧躺着,方识攸的腕表金属表带搭在他掌心,由于许老师的脑袋缩着,刘海儿的一缕头发也盖在表盘上。

    这画面实在让方识攸口舌干涩,他吞咽了下,把药放下,一瓶500ml的矿泉水倒进开水壶烧水,另一瓶拧开,先倒半杯,等会儿兑点热水就可以直接吃药。

    等待水开的时间里,方大夫什么都没想,就坐在这儿。为了让许南珩好好睡觉,休息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他听着水壶慢慢沸腾的声音,感觉无比温暖。

    不是环境上的温暖,是一种安心感。方大夫的成长色调很单一,但也很幸运,母亲走得太早,但父亲这么几十年没再娶,专注着这二人小家。家中长辈也对他关爱有加,从小到大没饿着也没冻着。家长会要么是姑姑去,要么是姑父去,碰见的老师同学也都是和善的人。

    这么一路长大,方识攸很知足,方识攸甚至觉得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的。再过个几十年,父辈们驾鹤西去,他就像他姑父那样,天天拎着桶和鱼竿,到积水潭,或者清河闸。

    水烧开了,开水壶自动断电,‘咔’一声。接着床上许南珩醒了过来,他动了动手,表带都被他捂热乎了。感觉到自己拿着块表,他举到面前来,辨认了半晌时针分针,说:“方大夫你迟到多久了。”

    “……”方识攸想喊冤,“我早就回来了,水都烧开了。”

    “真的吗。”许南珩眯了眯眼,审视他,用老师独有的那种审视的眼神。

    殊不知他这会儿病着,还是躺着,摆出这样的神态简直可爱的不行。方识攸低头笑了笑,又抬眼,真诚地看着他:“真的,没说谎,许老师。”

    “好吧。”

    方识攸把水兑成半温的,掰出来一粒药走到床边,环过他肩膀把他兜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喂他吃药。

    许老师烧得面颊绯红,脑袋靠在他锁骨,他下颌贴在许老师脑门,烧得发烫。这时候神志不清很正常,许老师被水润了喉咙后想和他说说话。

    “方大夫。”

    “嗳,许老师。”

    然后不说话了,但就被叫一声,方识攸也是开心的。他不急,就这么坐在床头抱着许南珩。

    “方大夫,你出去吧,别给你传染了。”

    “没事儿,你方大夫铁打的。”

    许南珩用力地抬起头,想继续发挥人民教师的压迫力,未果。

    因为他抬头后,方识攸顺势低头就亲他。

    “啧。”许南珩想找词儿骂他,找了半天,骂了句,“出去站着。”

    “……”方识攸了然,烧傻了。

    他搂着许南珩,让他这么靠着坐一会儿,顺一顺刚喝下去的半杯水。方识攸在他耳边慢悠悠地说:“许老师,等我们老了,每天找地儿钓鱼,好不好。”

    “用不着。”许大少爷说,“我家院儿里有鱼。”

    “……”方大夫噎住了。

    许少爷接着说:“但就是有只臭猫天天来偷鱼,偷我家鱼就算了,还揍我家胖儿。”

    “胖儿是哪位呀?”方识攸问。

    “我微信头像。”

    “哦,胖儿。”

    “胖胖。”许南珩咳嗽了下,说,“臭狸花来我家偷鱼,胖儿能让它偷吗,就跟它打,但胖儿又打不过,脑袋上给人啃一口子,气坏了。”

    许老师说得很慢,像夏日晌午胡同树荫下歪在躺椅里,再加个滤镜,像一部慢生活文艺电影。当然,这个滤镜可能是方识攸自己。

    他轻轻地、有规律地拍着许南珩的胳膊,想哄着他早点睡着,说:“那我们胖胖这委屈大了。”

    “可不呗,我妈给它剥虾吃呢,成年雄性/虎斑猫但是吃不了虾壳,我是服的。”

    “虎斑猫?”方识攸对猫咪的认知不是很充分,“听上去很凶啊,打不过狸花吗?”

    许南珩笑了下,是真的被逗笑,肩膀都颤了。他往方识攸怀里又陷了陷,说:“方大夫,狸花可是猫界李小龙,我家那废物小胖子,你知道胖儿自己为什么不捞鱼吗,因为它压根捞不着。”

    方识攸噗呲笑起来,笑了两声,意识到自己胸腔跟着震,怕他被震得不舒服,不笑了。

    “你这话说的。”

    “都实话。”

    “行,等回了北京,咱给胖胖报仇。”

    “嗯。”许南珩点头,“等着,等我回去,把它阉了。”

    “……”方识攸咽了下,“。”

    这老师,下手真狠啊。

    两个人在简陋的休息室里靠着,抱着,说着话。外面苍凉的风横冲直撞,像从前的每一个夜晚,一入了冬,藏南高原的夜风就无休无止。

    方大夫觉得他可能是有点想家了,生病的人身体和心理都脆弱,脆弱的时候渴求一个舒适安全的环境。方识攸只能抱着他,尽量让这个怀抱给他一定的安全感,让他放松下来。

    药劲儿上来后许南珩就睡着了,方识攸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平下来。许南珩平躺下之后,无意识地摸到了方识攸放在这边休息室床上的哆啦A梦毯子。上次从县城回来就带上了,接着去救援,他就没带它,救援后紧接着回县城休整然后义诊,所以毛毯就一直留在了小医院里。

    许南珩摸到毯子后,握住它的一角,手指摩挲了几下,彻底睡着了。

    这毛毯的手感很不错,绵密的绒毛,柔软的料子,还染上了方识攸的味道。方识攸常常把这条毛毯抱在怀里睡觉。

    他没想到许老师也会这样,看了一会儿,又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垂下手,在许老师发梢蹭了蹭,无声道了句晚安,关上灯出去了。

    方识攸也挺想家的,虽然他跟他爸都在西藏,但有时候想念的不是意识形态里的‘家’,是那个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气候。甚至熟悉的,每天一大清早楼下嗷喽一嗓子然后开始打太极的大爷。

    他在医院门口的台阶坐下,点了根烟。

    然后抬头,看星星。他想起第一次在109国道边碰上许南珩,也是这样漫天的星星。但那天特别亮,那天好像满世界都是星星。

    清晨的第一件事是去休息室给许南珩量体温,推门进去的时候他人刚醒,很明显是懵的。

    方识攸半开玩笑地走过去:“还记得我是谁吗?”

    许老师抬眸看看他:“您哪位啊?”

    “你老公。”方识攸站定在床边。

    “哦~”许老师笑笑,“想起来了。”

    方识攸拿起桌上耳温枪,俯身测了一下,37度9,还是烧。

    “再躺一天吧,感觉怎么样?”

    “比昨天好多了。”许南珩撑着坐起来,“昨晚上我是不是稀里糊涂跟你说了一堆话?”

    方识攸把地上矿泉水拎起来,倒进水壶烧水:“是啊,跟我控诉了一下揍了胖胖的臭狸花。”

    “我靠。”许老师攥了下被子,没想到自己居然迷迷糊糊地跟别人告状一只猫。霎时间感觉有点太幼稚。

    方识攸按下烧水键,转身,半靠着桌子,双臂环胸笑吟吟地看着他:“刚刚索朗校长联系我了,问了下你怎么样,说昨晚放学的时候卓嘎看你精神不济,担心你不舒服。”

    “是吗。”许南珩先看了眼自己手机,没有来自索朗老师的消息,也就是跳过了自己,直接去询问方识攸,“感情真拿你当我监护人了。”

    “不行吗,挺好的啊。”方识攸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来顾老师那儿拿的巧克力派,递给他。

    许南珩接过来,没拆:“我怕耽误你,你是医生啊,职业状况摆在这。”

    “没事,真要忙起来我也没空看手机。”方识攸说,“水开了你自己倒一下,凉的矿泉水在那儿,我去诊室了,中午吃饭了我来叫你。”

    还有点烧,许南珩上回发烧是几个月前过来的路上,在格尔木的酒店里。他不太生病,从小到大一直都挺皮实,没像富二代里其他家庭一样娇养着,属于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所以接连两次发烧对他来讲都挺陌生的,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然后爬起来,下床的时候腿还发软,去倒了杯水,吃掉了巧克力派。

    到傍晚才彻底退烧,退烧后整个人都轻盈了,从小医院出来,呼吸着藏南高原澄净的空气,好吧是藏南高原含氧量不算很高但澄净的空气,许老师如获新生。

    然后扭头:“方大夫!”

    “嗳。”心道来劲儿了,又是熟悉的许南珩了。

    方识攸原以为那厢如此铿锵地喊自己,是突发奇想让自己跟他挨家挨户把学生揪出来自习。

    结果,许南珩说的是:“等我俩老了,就天天去钓鱼,积水潭啊清河闸啊永定河啊。”

    方识攸愣了下,旋即笑了:“好。”

    周一又下了雪,不过下得不大。许南珩烧完嗓子有点哑,学生们听出来了,今天很安静,没人在底下偷偷聊天。

    讲完作业讲新课,没有数字屏幕的黑板全靠老师画几何,他真是想念北京那块黑板啊,几何形体在上边用手指头拉来扯σw.zλ.去的,特直观。

    许南珩叹了口气,他嗓子还是沙沙的,像是不光滑的管道。他在县城那儿买的粉笔质量也不太行,总断,而且一笔写下去哗哗地掉粉。

    转过来,继续讲辅助线,讲什么情况用什么公式,讲三角形外圆。

    这一节课除了讲作业讲满了新题,接着到了下课点儿,许南珩没走,他们都不敢走:“下午第一节语文老师有事儿,来不了,到县城去报备你们中考的人数和宿舍了,第一节还是我。”

    旺姆举手了。

    “你说。”

    “许老师,校长说下午第一节我们去放牛的。”

    “啊?”许南珩疑惑,“什么时候说的?”

    “昨天中午,你没在。”

    “哦……”许南珩昨天中午在医院躺着呢,“那我、我问问她,先去吃饭吧你们。”

    孩子们收拾东西一个个往后院食堂走,今天食堂做饭的是次仁老师和达娃老师,他转了一圈没找见索朗措姆,于是去问次仁:“哎次仁老师,今儿下午放牛是怎么回事儿啊?”

    “噢哟你不知道啊。”次仁把最后一锅炸好的麻花捞上来,香了许南珩一脸,说,“好像忘了告诉你了,德吉家不是帮人养牦牛嘛,今天德吉家里人去县城了,牛没有人管,邻居们今天都有事离开了村子,所以大家帮他一起放牛,就是到另一边的草场让牛吃完草再赶回来就行。”

    “这样啊。”许南珩点点头。

    麻花放进盆里之后,达娃老师那边的酥油也化好了,酥油浇进人参果里做卓达。孩子们规规矩矩地两个班坐两个大长桌,似乎都对下午一起帮德吉放牛非常期待。

    这会儿许南珩扬了下眉毛:“我也去。”

    次仁老师讶然:“你会吗……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有时候牛跑远了,得骑马追。”

    许南珩有些复杂地看向次仁老师,感情自己已经真的成为了身娇体弱的城里人,他咬了下后槽牙,目光坚定道:“我没问题。”

    学生们几乎是齐齐看向许南珩,眼神中颇有诧异,大概不太相信城里来的老师会骑马。

    然而许南珩下一句话让所有人绝望了——

    “原来不是语文课吗,我让他们给我边放牛边背诗。”许南珩原本看着次仁老师,转头、低头,看着长桌边坐着的两排人。

    立刻,所有人眼里失去了光。

    城里来的老师,可怕得很。

    德吉家有牛,拉姆家有马和羊,浩浩荡荡三十几个人去放牛实在是没这个必要,但看着这群孩子心花怒放的表情,许南珩也不太可能留一部分人在教室里自习。那实在太不人道了。

    原本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是‘我是来支教的我不是来传递爱的’,现在得改一改了,‘我是来支教的不是来搞压迫的’。

    总之一大群人把德吉家牛圈里的牛赶出来,从村后去了草场。拉姆家牵出来十几匹马,也过去吃草,有人骑马有人不骑,这儿的孩子对骑马已经没那么大的兴趣了。

    许南珩倒是有兴趣,但拉姆不太敢让许老师骑。她害怕啊,这老师会高反啊,直接昏过去的那种,再给摔了。

    于是到了草场后,许南珩跟拉姆要一匹马的时候,拉姆拽着缰绳,抿嘴。

    “怎么了?”许南珩不解,“我会骑马的。”

    拉姆摇头,笃定地说:“你要是摔坏了,我怎么给方医生解释呀。”

    “洛桑拉姆。”许南珩使用了全名攻击,叉腰,看着拉姆,“方识攸是我爹吗?”

    “应该……不是吧?”拉姆试探着问。

    万一呢,她也不是很懂你们城里人。

    总之许老师最后从拉姆手里夺来了一匹马,翻身而上。他今天穿一件白色的短款偏运动风的羽绒服,米白色绒面运动裤,许老师腰窄腿长,骑在黑马上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他确实帅,不单单指脸帅,而是整个姿态,整个氛围。许南珩有一种走到哪里都从容潇洒的样子,对他来讲,这天大地大就是该自由畅快。

    他是畅快了,拉姆在边上瞪个大眼睛看着她老师,她眼珠子里,她家马背上似乎都不是驮着许南珩,驮的是一筐子鸡蛋。

    牦牛们常来这里,停下自己吃草溜达,许南珩缰绳一拽,小腿碰马肚子,走到所有人前边,高声说:“来,给我一起背《次北固山下》。”

    “啊——”有人玩儿着呢,开始转着弯的哀嚎。

    “啊什么啊!”许南珩喝道。这点倒是城市乡村怪统一的,遇事先九曲十八弯地啊上一声。

    “赶紧的,《次北固山下》王湾。”

    草场这里其实也都是枯草了,但大自然一年四季就是这样,有什么吃什么。这几个孩子刚才还在拿枯草搏斗,大概就是看谁扯的草最结实,两根草拽着两头,互割。

    这回没辙了,都开始背了。

    在这儿背书可真是看着天背,连个偷看的课本都没有。

    一群人在这儿边放牛边背诗,那帅得不行的数学老师坐在马上垂着眼听着,听谁没出声谁背岔了。

    他确实没想到方识攸会路过这儿。

    听见开车声儿的时候他没多想,至多就是村民路过呗。然后听见那车按喇叭了,许南珩回头,顺势将缰绳一拽,马儿前蹄一抬,原地掉头。

    许南珩笑起来,看见胳膊搭在车窗的方识攸。

    “这么巧?”许南珩问。

    “过来拉病人,前边村里有个腿脚不方便的大姐。”方识攸说,“你呢,这么多人,秋游啊?”

    “放牛。”许南珩说。

    枯草草场上,许老师白衣白裤骑在黑马上,映在方识攸眼眸中。他很耀眼,像这藏南高原的一捧雪,说一句天下无双也不为过。

    方识攸开门下车,走过去,问他:“你会骑马呀?”

    许南珩勾勾手,示意他靠近,然后俯下来:“在下京城富二代,上过马术课。”

    “厉害。”方识攸点头赞许。

    那群孩子已经开始顺着背,背到《天净沙·秋思》了。

    方大夫倒是听着大家背的都一样,然而高马上的许老师倏然坐直,眉头一蹙,扭头喊:“谁背的‘枯藤老树昏鸦,收拾东西回家’?!”

    “这都听出来了。”方识攸震惊。

    同时,大家齐齐往一个方向看。看的正是周洋、德吉、多吉,落在队伍最后的三个人。

    许南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来来,你们哥仨走我旁边来!”

    “许老师这教学风格越来越彪悍了。”方识攸打趣他。

    许南珩没低头,垂着眼看着方识攸,说:“你不知道,我现在看草原上俩藏野驴脑袋对着脑袋交头接耳我都头疼。”

    “噗。”方识攸笑出来,“行,你忙,我走了啊。”

    “去吧。”许南珩说。

    方识攸走出两步又回头,叮嘱他:“别摔了啊。”

    “啧。”许南珩蹙眉。

    同时,洛桑拉姆也投来‘你看吧我就说’的眼神。

    第36章

    他们放牛的时候许南珩用拍立得拍了不少照片,但拍立得的动态捕捉不太行,会糊,有些拍糊了,有些还凑合。后来又用手机拍了几张。

    枯黄的草场地面还有一块块的雪没有融化,雪很干净,洁白洁白的一块,马蹄子踩上去留下一个坑。

    广袤的草场衔接着起伏的山脉,连接到山脚的地方会有很明显的颜色变化,但此时已经被雪完全掩盖,看上去像一块巨大的羊毛地毯。许南珩刚举起手机想拍一张,忽地听见旷野那头有一阵仿佛被风送过来的“嗷呜”声。

    许老师是城里人,这种野兽嗥叫对他来讲陌生又震撼,他坐在马上险些没拿稳手机。离他最近的曲珍说:“是狼群,许老师,没事的,很远。”

    的确很远,应该是说非常非常远,甚至等许南珩听见的时候,狼群这一声已经嚎完了。壮阔的藏南高原没有建筑物切割阻挡这些声音,嘹亮的兽叫,划破苍穹的鹰隼,还有草场那头,自高空向下凝望的秃鹫。

    看着许南珩的视线,曲珍又说:“那边有一个天葬台,所以有很多秃鹫老鹰。”

    “原来如此。”许南珩知道藏族的天葬。

    藏传佛教认为生命有轮回,人们在今天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但人们都明白,明天一定会有太阳。这是最简单的一个例题,如果你相信日月在轮转,为什么不相信生命也在轮回。

    这说起来就是比较‘向心’的东西,许南珩第一次听见这个对照说法的时候,他觉得日月更替的原因是地球在转动,但此时此刻,他看向天上的秃鹫——日月轮转是人们搞清楚原理的事情,万一某天人们也搞清楚了生命的轮转呢。谁知道呢。

    这天地无垠,藏南高原的风一去万里。

    谁知道呢。

    时间慢慢走入了十一月中旬。

    方大夫每次轮值去县医院的时候觉得时间太慢了,他恨不得按个加速键。但许老师却在找哪里可以0.5倍速过日子,往后翻翻书,根本来不及学,来不及复习。

    二楼宿舍里,书桌下边的小太阳烘烤着许老师的小腿和脚,中国人的传统嘛,只要脚到小腿那一截儿是热乎的,整个人就是暖的。确实如此,只要不停电,许老师就会觉得挺好的。

    或许是神佛庇佑吧,十一月以来村庄还真没停过几次电,次仁老师说前些年可不这样,今年怕是菩萨知道孩子们初三了,降下了怜悯。

    许南珩听了也点头,怎么样都好,只要让他安然带完这一届,起码…最起码有一个考去拉萨,再有三四个考去山南,就知足了。

    十一月末的一个周五,索朗校长要开一次家长会。这里的家长们在教育上的意识比较匮乏,家长会就是告诉家长们,接下来孩子要走一个什么样的路。

    考上高中的、没考上高中的。考上了之后如何住校,如何办理贫困补助,没考上的是去学技术还是如何。周四傍晚学生吃晚饭的时候,老师们就用包子和饼凑合一下,边吃边在办公室里开会讨论。

    目前两个班里有望考去拉萨的只有达桑曲珍,达桑曲珍的基础比大家都好。这点索朗措姆说,因为曲珍比较好学,初一初二大家自由散漫的时候,只有曲珍自己背书背单词,常常跑去索朗措姆那里问题目。

    许南珩能感觉到达桑曲珍的学习态度很用力,有一种迫切的求学求知的感觉。不是考出大山的那种用力,而是单纯的想学会那些她不懂的东西。

    开会讲了一下家长会要说的事情,给家长们传达一些孩子未来的出路,以及后面的教学安排也要告知家长。

    因为有些家长只能听懂藏语,许南珩这个班家长会不仅是家长在教室,所有学生也都在,听不懂汉语的家长,就由学生轻声转述。这次家长会来的人不全,很多家长在外务工,家里只有老人。

    家长会刚开始的时候,不少家长比较局促,毕竟大家知道这是从北京来的老师。年轻的高材生,带着首都Buff,自然而然的有一种从低处向高处看的卑微感。

    许南珩料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没有说什么官腔话,用平淡的语气和汇报的态度来开家长会。首先是自我介绍,和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一样。

    “各位家长大家好,我姓许,叫许南珩。”他站在讲台后礼貌地轻一颔首,接着说,“那么由于时间紧迫,我们长话短说,有一些需要家长们配合我工作的部分……”

    许南珩希望家长们在晚上腾出时间帮助学生听写,这件事在北京……别说北京了,就是四五六线城市的家长也大部分能做到。但这里不一样,这里的家长有一部分连汉字都认不全。不过许南珩想了个办法。

    他讲台上有两摞A4纸,百来张,让小组长一个个发下去。

    许南珩说:“是这样,考虑到完成效率,每个纸上有符号,家长们说一个符号,对应学生手里的听写题目,有英文单词和语文古诗,在听写过程中家长要保证学生看不到课本,听写结束后学生自己纠错。”

    许南珩接着说:“家长不在家的,老人没法报听写的,放学后到小医院找空闲的护士或者医生帮忙。”

    ——这一条许南珩和小医院沟通过了,不会有多少学生,小医院那边很愿意帮忙。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靠许南珩自己一个人不可能顾得过来,在办公室的教师会议上已经通过了这个决策。因为许南珩有更重要的事情,他要加快进度了。

    加快教学进度,是残忍的,但也是必须执行的。他们不能再慢慢地浸透地去讲课,到最后拖累达桑曲珍这样的学生,大家全都考不出去。

    “最后的话……”许南珩清了清嗓子,“呃,可能…可能大家对于‘考出去’的概念不是很清晰,也觉得考出去是一件很难的事儿,但是我……我有个同事,也是北京的老师,他今年也出来支教了,姓谭,谭老师今年在大凉山支教。”

    “说来也巧,谭老师本来就是大凉山那个村儿的人,算是以支教的方式回了老家。”

    说到这儿,有些笑声。

    许南珩也笑了下,他接着说:“谭老师就是从大凉山考去北京的。”

    “从一个,跟我们这儿一样的村庄,他做到了,大学考到了北京,在北京考到了教师编,有了工作,用租房补助租了一间小房子。”

    许南珩看着讲台下的所有人,家长、学生,说:“谭老师做到了,这条路谭老师走通了,说明这条路是没问题的,我们只要努力就好。”

    说完,许南珩点了点头:“就到这里,非常感谢大家的时间,请家长们有序离开,其他人坐回位置,我们讲新课。”

    许南珩没有留出时间让大家回味这些话,没有让大家去思索最后这个案例的意义。许南珩不想耽误再多一分一秒的时间,他不喜欢矫情和感动,谭老师的例子是他能拿出来的最实际也最贴合的案例。

    大凉山也好喜马拉雅山也好,只要愿意,就能做到。只要拼尽全力了,这些山,也没那么高。

    这周方识攸回来轮值,他们周一周二一起吃了晚餐,不过两个人都忙。修隧道的工人几乎每天都有受伤上来的,划口子的,铁皮石头陷进肉里的。许南珩自不必说,眼看着要十二月了,元旦就开始放寒假,他这阵子疯狂出卷子。

    周三傍晚许南珩匆匆忙忙地跑进小医院,恰好方识攸穿着白大褂刚从清创室里出来,见他火急火燎的,问他怎么了。

    许南珩抱着一大捧卷子:“忙吗?”

    方识攸扔了口罩手套:“忙完了。”

    “喏。”许南珩一指后边,他后边跟着六七个学生,对方识攸说,“劳驾你,找几位闲着的护士大夫,帮我一对一听写一下,今天是三个课时的英语单词和文言文翻译。”

    方识攸点头:“都在护士台,他们等着呢,直接过去吧。”

    小医院这边的护士医生们对村子里的家庭都比较熟悉,大家常互相关照,所以孩子们过来听写大家很乐意帮忙。

    这六七个是家里大人不在家的,次仁老师班上的会每周二周四,和周五最后一节晚自习过来。

    “去吧,过去了好好打招呼啊。”许南珩叮嘱了一下,然后给达桑曲珍和洛桑拉姆留了个眼神。

    大家先后走去护士台,许南珩上前两步,走到方识攸面前,低声说:“你给这俩报英语,尽量语速快一点,词句连贯一点。”

    “像高考听力那样?”方识攸问。

    “对。”许南珩抿嘴,咽了下,“让她们快点适应起来。”

    方识攸大概懂了,曲珍就是许老师班上那个最有希望的火种。他点头嗯了声,说:“我今天没夜班,晚上在诊室看点文章。你呢?”

    方识攸垂眸扫了眼他抱着的卷子,问:“改试卷?”

    “嗯。”许南珩点头,“次仁老师屋里那个小太阳烧坏了,我把我的给他,我去你休息室改。”

    “到诊室改呗。”方识攸说,“诊室暖气管更热。”

    许南珩想了下,顺便还能看着这俩孩子。虽说曲珍和拉姆都是乖巧类的,但姐俩凑一块儿了保不齐窃窃私语,这年纪都这样。于是点头道好。

    方识攸的诊室里的办公桌,他坐在电脑这边,许南珩坐桌子侧面,就是患者常坐的那个凳子,俩听写的坐在方识攸对面,中间隔一个打印机。

    许南珩的左边前是方识攸,右前是曲珍和拉姆。他在改卷子,方识攸看文章的间隙抽空给她俩听写。

    方识攸的英文发音听起来很舒服,人在说非母语的时候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像是声带换了套衣服,耳目一新,惹得许老师动不动抬眸偷瞄他。

    “方医生麻烦您报慢一点……”曲珍终于忍不住了,瑟缩地说。

    许南珩杀过去一发眼刀,曲珍梗着脖子低下去不敢再说话。方识攸默默看向他,似乎在征求意见,许南珩回敬一个‘继续’的眼神。

    方识攸:“okay……go on。”

    边看文章边报英文听写的方大夫没能第一时间转换回母语,咳嗽了一下,继续报了。

    方大夫说英文的嗓音实在有点戳着许老师,他这改卷子的进度委实跟不上平时,他默默站起来,指尖敲了敲方大夫的电脑边缘,问:“有耳机吗?”

    方大夫从兜里掏了个蓝牙耳机给他,因为懒得重连自己的手机,他直接用方大夫的手机放歌了。他意外地发现方识攸的歌单和自己的重合率还挺高。

    期间有其他医生进来了一趟,拿了个片子让方识攸看。方识攸在北京的时候给骨科专家坐过预诊,脊柱的片子他能看,卡在观片灯上,打开灯。

    “这不行啊。”方识攸喝了口浓茶润润喉咙,用桌上的铅笔在片子上画圈,“你看,腰椎滑脱把腰椎间盘挤出去了,要手术。”

    “哦……”过来的医生点头,又挠挠头,“唉,那我去给他问问县城谁能做。”

    那医生又看了看坐着写英文的俩小孩儿,笑着说:“哟,方医生您这真像是带俩闺女。”

    方识攸也笑着搭了个腔:“可别,这俩都给许老师愁死了。”

    说完感觉不太对劲,活像这俩是许南珩跟他的女儿。不过人家医生是完全没咂出其他味儿,坦坦荡荡的笑了两声。

    “行,您忙哈。”对方走了,走前还跟许南珩点了点头,许南珩挥了下手算是说拜拜。

    终于三个课时的单词和文言文报完了,许南珩这边听歌改卷子的效率也上来,改完卷子直接把俩人的听写纸拿过来顺势批改。

    “达桑曲珍你上周graduate就给我少了中间那个‘u’,来你给我念一遍这个单词,毕业。”许南珩看着她眼睛。

    方识攸默默挪回视线看文章,永远不要惹正在生气的老师。

    达桑曲珍张了张嘴,有点别扭地念了一遍graduate。

    乡村小孩儿没有英语口语环境,所以讲英文不自信,很小声,怕自己读的怪异。

    “这不是会读吗!”许南珩故意震声。这么说就是让达桑曲珍知道她读的是对的。

    许南珩又说:“你读到gradu这里的时候,没有这个u,怎么能连上后面的ate?怎么上周忘上周抄过了这周还忘。”

    “还有你。”许南珩又看向拉姆。

    短短三分钟的问话,方识攸正襟危坐,一动不敢动,甚至因为诊室过于安静,他摁电脑触控板的动静都刻意放轻。

    终于等到许南珩把这俩的问题都讲完,方识攸几乎和对面俩姑娘同时松了口气。

    “行了回吧。”许南珩站起来,“天黑,慢点走路啊。”

    姐俩嗖嗖地把纸啊笔的塞进书包,背起就跑。

    方识攸没忍住笑了。

    “笑啥呢。”许南珩把卷起摞一块。

    “吓死我了许老师,总感觉训完她们就要训我。”

    “我哪儿敢呀。”许南珩走到他旁边,心情好多了,“把你训了我过年没打卤面吃了。”

    方识攸抬眸:“嚯,我就这么点价值。”

    “你还得给那俩闺女报听写呢。”许南珩微微弯腰,手掌在他脸颊摸了一把,耍流氓似的,“你价值大了方大夫。”

    方识攸被调戏了,故意也搭了个腔:“怎么报答我?要不你给我生俩闺女得了许老师。”

    “我给你生仨。”许南珩笑着拍拍他脸。笑得那叫一个迷死人不偿命。

    第37章

    许南珩这趟来西藏,住在学校吃在学校,硬生生憋着不在学校里抽烟。

    苍凉夜幕下,小医院侧边外墙墙根那儿,许老师夹下烟,喟叹道:“出来支教一趟差点把烟都戒了。”

    方大夫笑笑:“戒了也挺好,少抽。”

    闻言,许南珩斜瞥他一眼:“那你一大夫怎么不以身作则呢。”

    “训吧老师。”方大夫笑着看着他,俩手揣兜,眼波温柔,也咬着烟,“随便训,我认真听。”

    白大褂穿得一丝不苟,里边黑色圆领毛衣,这扮相叼根烟,充满了反差感。许南珩眯了下眼,欣赏了片刻。

    他向来坦然,要说富贵家庭给他带来了什么直观体现在性格上的优势,那就是坦然和自信,以及绝不会回头看爆炸——这个形容其实用洒脱可能更合适。就像他决定去塌方村庄找方识攸时候的那个吻。

    “我想问你个事儿。”

    “请。”

    “你救援的时候,六天没信儿,我去找你的那天。”

    “嗯。”

    “你为什么能知道我要亲你?”

    方识攸愣了下。当时的状况其实他自己都没法形容,营地里的水量紧缺,幸而附近不远就有个山泉水源,他去取水再折回来要走挺长挺难走的一条山路。

    他那时候很疲累,精神和躯体都在强撑。然后他看见了许南珩。其实那时候方识攸已经没劲思考了,什么你怎么来了,什么可以接吻吗,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他走向许南珩,抱住许南珩,吻住许南珩的过程,完完全全是他那些从心脏以树状生发而出,走过四肢百骸,回到心脏的那些血液在驱动他。

    他的颅神经、脊神经、自主神经、感觉神经、运动神经都在叫嚣着:去吻他!

    “我不知道。”方识攸说,“我不知道你打算亲我,我当时只知道我想亲你,大脑不转的,也没考虑后果。”

    这是实话,百分百的实话。因为方识攸说完,直接把烟摁灭了,丢去了垃圾桶。他说完这话后心里算是放下块石头。

    方识攸接着说:“后来…就,后来几天我回县医院,忙的时候还好,没空回想,忽然闲下来的时候会后怕。”

    “后怕什么?”许南珩也灭掉了烟,最后一口雾抬头吐掉。方识攸观察过,许老师的最后一口烟总爱往天上吐,吐烟的时候抬头,颈部一条流畅优美的线条,让他不自觉地想要继续看他衣领之下的光景。

    许南珩吐掉烟,偏头看他:“怕其实我只是以朋友的立场在担心你,结果你二话不说亲上来,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嗯。”方识攸很少让自己出现这种情况,被人剖开,通常都是他剖别人,虽然是物理层面。但大部分时间里方识攸面对的人,要么是同事要么是病患,同事之间协调交流,与病患之间就是全然自己做主导,处于以一个‘我告知你什么,你就遵循什么’的地位。

    所以失控去亲吻许南珩,对他而言是件十足的越界的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甚至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方识攸从不去妄动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那样不安全。

    许南珩见他慢慢地有些沮丧,上前一步,又上前一步,迫使方大夫背后靠墙。由于方大夫略高几公分,他靠近后抬眸,带了些嚣张地说:“怕什么,我就不怕,我喜欢你,亲到了算我赚到,要是亲完连朋友都没得做,没所谓啊,本来我俩就做不成朋友。”

    他说完,扬起下巴,将这大夫堵得无路可去,主动亲上他嘴唇,也主动抬手扶上他腰。方识攸白大褂里就一件毛衣,许南珩很喜欢方识攸的身材,自打风雪夜方识攸把他带去县城他住所那天意外看了他半裸的上半身,他就惦念着想好好摸上一番。

    他手在方识攸腰上毫不客气地摸着,从侧面摸到腹肌,活脱脱一小流氓。方识攸被这老师亲得差点没招架住,最后一下许南珩还咬了他嘴唇。

    “够坏啊。”方识攸舔了下被咬的地方。

    许南珩发现这大夫睫毛挺长的,尤其他半垂着眼看自己,遮了一道影子在眼眸。许南珩也冲着他舔自己嘴唇:“还行吧,没你坏,张嘴就让人家给你生孩子。”

    这确实,方识攸认了,点点头,拇指指在他下颌摩挲了两下。

    许老师该回了,不早了,再不回去收拾收拾睡觉明早该起不来看早读了。都有点舍不得,但这时候不能由着性子来,他们从北京千里迢迢过来,孰轻孰重还是要掂量清楚。

    亲一口解解馋就得了,许老师摸了两把方大夫紧实的小腹,又按了两下:“走了啊。”

    “我送你。”方识攸从背靠着墙的姿势站直。

    然后两个人像青春期恋爱一样,在夜色掩护下牵起手,十指相扣。在此之前许南珩觉得十指相扣这个动作真的蛮幼稚,北京本校实习的时候偶尔瞥见过谈恋爱的学生,上下楼梯的时候仗着人多,挤,偷偷十指相扣着。

    现在轮到自己了才发现,原来十指相扣是这么紧密,手心、手指完全地贴合,不留缝隙的紧握。

    也是不巧了,他们从外侧墙刚绕到小医院正门,恰好索朗措姆牵着卓嘎从里面出来,撞了个正着。这夜色朦胧,医院的玻璃门有陈年污垢,透出来的灯光不算明亮,两个人同时松开手,他们不知道索朗措姆看没看清。

    凝滞了大约两三秒,索朗措姆先笑起来,说:“晚上好,我带卓嘎来抽血,这样明天就可以带着化验单直接去县医院了。”

    “哦。”方识攸快速调整了一下,“对,这样比较方便。”

    说完,他多问了句:“卓嘎最近怎么样?平躺下来后有咳嗽吗?”

    “目前没有,各方面都比较平稳。”索朗措姆说。

    扎西卓嘎这孩子是个心大的,而且被牵在另一侧,许南珩可以笃定卓嘎没看见,但索朗校长就不好说了。

    简单聊了两句,索朗措姆看向他,温和地说:“许老师,一起走吧。”

    “哦好、好。”许南珩还有点结巴,直接走向索朗措姆。还是方识攸叫住了他,跟他讲了句‘拜拜’他才回神,很机械地跟方识攸礼貌颔首说了个再见。

    五分钟的脚程,许南珩正天人交战着在大脑里疯狂分析索朗措姆有没有看见他俩牵手,那厢索朗措姆已经抬手,在他后背顺了顺。

    “你别这么紧张。”索朗措姆笑着说,“没什么的,方医生人很不错,你也是个好人,你们在一起我挺开心的。”

    “啊……?”许南珩愣住了,他没想到索朗校长会这般温柔又包容,也没想到,卓嘎还在旁边走着呢,她就直接开口这么说了。

    索朗措姆这个人总是温温的,很慈爱。许南珩反应了几秒,才说:“您看见啦,不好意思啊……”

    他的不好意思说完,视线落在索朗措姆身侧,他主要是担心给扎西卓嘎留下一些怪异的印象。索朗措姆发现他在看自己女儿,旋即笑道:“我5.0呢,飞行员的视力,而且没关系,卓嘎完全可以接受的。”

    说完,卓嘎探出个脑袋,点点头,说:“我会保密的!”

    她是个小机灵鬼,许南珩早知道。

    “总之。”许南珩还是觉得很抱歉,“总之您放心,绝对不会影响教学。”

    ——好怪,说完这话许南珩自己觉得太怪了,活像那群早恋的高中生说自己恋爱绝对不会影响学习。

    “我很放心你的。”索朗措姆说,“我觉得我看人还是挺准的,你是个负责的老师,这几个月来,你也很辛苦。”

    辛苦这词儿许南珩觉得受之有愧,他屋里电热毯啊小太阳的,甚至还有个咖啡机,整个超出了山村的平均生活水平。他摇摇头:“没有没有,都是分内之职。”

    “好了你别有压力,也别想太多。”索朗措姆牵着卓嘎,在学校门口停下,对他说,“我们是信徒,菩萨慈悲宽容,你和方医生都是援藏的人,我们不可能因为这点事情就对你们产生偏见,况且,这不是罪过。”

    索朗校长的话让许南珩好受了很多,回去宿舍后他给方识攸发了微信,说没事儿,把校长的话大致转σw.zλ.述了过去。方识攸那边也松了口气。

    俩人在微信上又聊了一会儿,许南珩说索朗校长视力特好,能力好,人也和善,看得开,有智慧,屈居在这里实在可惜。方识攸只能安慰他,如果连索朗校长都离开了,那这个地方可能真的就完了。

    的确如此,如果村庄里没有校长,那么可能校对校的支教都没法排上。许南珩宽慰了些,互相说了晚安后,两个人先后睡下。

    日子一天天照常过着,许南珩看着手机里的天气预报,曲线图真是一寸寸地往下掉,掉得跟年初的大盘似的。然后就是雪,哗哗地下呀,不要钱似的。起初下雪了许南珩还多往外看两眼,后来已经平静了,甚至还有点烦,又下,再下车都埋了。

    可不吗,周六这天,许老师去小医院,一溜排SUV被盖了手机立起来那么厚的雪,摁了两下钥匙才分辨出谁是大G。

    “许老师要进城呀?”出来倒垃圾的护士问道。

    “嗯。”许南珩点头,“去接方大夫回来。”

    “哦对,下礼拜他们轮值回来。”护士说,“当心啊路上。”

    “好嘞。”许南珩笑笑。

    原本方识攸没想让他接,积雪的山路又窄又滑,不好开。但昨天打电话的时候方识攸嘴一快,说车坏了,变速箱出问题,挡挂不上,回头跟个拉货的面包车回村。许南珩直接说他去接,推脱了几个来回,还是敲定了。

    他开过去这一路是放着歌开心乐呵着去了,方大夫那边忧心忡忡,生怕他路上出点事儿。以至于刚从急诊帮了忙,折回门诊的半道上,一个走廊拐弯,跟顾老师迎头撞上了。

    “哎哟。”顾老师也低着个头走路,这父子俩。

    方识攸连忙上前扶了扶他:“您没碰着吧?”

    “没没。”顾老师整了下白大褂,“你走路这么急呢?”

    “我……”方识攸有点磕巴,“我还好。”

    顾老师打量他:“出事了?愁字儿顶脑门了。”

    大概是太明显了,方识攸只能认了,说:“呃,对,村里有人过来接我,积雪太厚了,我担心他半道出事。”

    顾老师沉吟道:“别太担心,那路慢慢开出不了事。”

    说完,又问:“谁接你,杨郜大夫?”

    “……”方识攸看着顾老师的眼睛,说,“不是的。”

    顾老师其实没想追问,不是就不是呗,点了点头准备继续走,都抬脚了,又被方识攸拦下。方识攸一步又跨到他爸面前,说:“爸我……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哦。”顾老师也是忽然想起了件事,也说,“正好,正好我也有个事要跟你说,你过来。”

    父子俩去了顾老师在县医院的办公室,顾老师是主任,办公室单间。进来后方识攸关上门,他看着顾老师坐下来了,坐稳了,才准备坦白。

    “我跟你说啊。”顾老师先开口了,“你回头找个那种……线,棉线,你去量一下你对象的手腕跟手指头,等回了北京,我得让你大姑带我去买黄金,你这个岁数也该备着结婚了,你姑说了,金钗金镯金戒指,还有什么……忘了,回头再问吧,你先把尺寸量过来。”

    “他……不用钗。”

    “短头发啊?”顾老师琢磨了一下,挠挠头,想不出了,这对于一个毫无经验的单亲父亲来讲确实是棘手难题,“那就先放一放,还有那个学区房,你得问问女方家里,目前北京的小学……”

    方识攸站到桌边来,打断他:“爸,用不着学区房。”

    “用不着?”

    “嗯,我俩不会有孩子。”

    顾老师沉默了下,生孩子这件事其实对顾老师而言不是那么美好的,所以他接受起来比较容易:“哦,不生,也行,不生就不生了,这玩意存在风险。”

    “呃。”方识攸呼吸了一下,“不会有孩子是因为,我对象是男的,生不出。”

    虽然许老师说了生仨,但方大夫苦读医学十年,暂时判定许老师是调戏自己。

    主任办公室里顿时寂静了。

    门外有医护人员走动的声音,谁叫住谁说话,谁喊了一句给8床的病人开点他克莫司。方识攸觉得自己吞咽的声音在这办公室里都特大。

    “男的。”顾老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嗯。”方识攸点头,“男的。”

    “你找了一男的?”顾老师又问。

    “是。”方识攸继续点头。

    显然,这事儿对于六十岁单亲父亲来讲有点超过了。顾老师摘下眼镜搓了搓脸,然后颤抖着手拧开茶杯,啜了一口。

    “爸……”方识攸试着叫他。

    “你你你你别叫我爸。”顾老师也不看他,就看着自己桌上的打印机。

    方识攸:“顾老师。”

    方识攸:“不是,您看,反正您都能接受我不生小孩儿,为什么不能接受对方是个男人呢?”

    逻辑是这么个逻辑,很多同性恋人向家里出柜,遭受到的第一条罪行就是“你这样你就生不了孩子”。但顾老师是轻松接受“没有孩子”这个事儿的,所以顾老师这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发作了。

    但是还是要发作一下的,人的瞬间情绪不能积压。他有点手忙脚乱地抽开抽屉,抽了一个又抽另一个,从里边拿出一串佛珠,方识攸都不知道他爸还有佛珠。

    “您这是干嘛?”

    顾老师站起来脱了白大褂往衣服架上一撂,说:“我去寺庙我、我……我告诉你妈去,我是治不了你了,我让她给你托梦。”

    “哎呀。”方识攸哭笑不得,“您告诉我妈这事儿也……”

    “你不要叫她妈!”顾老师气昏头了。

    方识攸赶紧又把他白大褂拿下来:“我不叫她妈我叫啥呀。”

    “你你你。”顾老师指着他,“你叫她师娘!”

    “……”得。

    最后顾老师没去寺院,因为他下午还要坐门诊。总之父子俩闹腾了一番,方识攸苦心劝说了一番,也就没事了。尤其当顾老师听说许南珩是支教老师后,觉得是个好孩子,便叹着气接受了这整件事。

    说到底,经历过生死的人往往会看得更开,顾老师早年丧妻,他一个人抱着襁褓里的方识攸走过一段很黑暗的路。在他看来什么都没有人活着重要,这些年他自知给方识攸的陪伴不够多。真忙也好,逃避也好,这个儿子如今长成了,他也不算愧对亡妻。

    同时他也相信,方旻淑还在,也会希望孩子好好的就行。至于对象如何,他喜欢就好。

    所以破天荒的,已经戒烟二十多年的顾老师跟他儿子要了根烟,在办公室就直接抽了。最后只问了句“是不是他从村里过来接你的。”方识攸答是,这段对话就结束了。

    许南珩像往常一样,到地儿了给他打电话,把车开进医院院里的空车位,然后在车里等。也是像往常一样,他在车里看见方识攸出来了,就下车迎一迎。

    谁知今天方大夫直接跑过来,他脚还没沾地呢,被方大夫直接塞回车里去了。

    “诶?”许南珩不解,“怎么了急什么?”

    “先走先走。”方识攸从副驾驶上车,拉下安全带,催促他。

    许南珩蹙眉:“怎么,县城里养了个小的怕被我看见?”

    “……”方识攸凝视他,“我爸。”

    “什么你爸?”

    “我爸知道了,这会儿估计从二楼往下看呢,赶紧走吧。”

    “……我靠。”

    许南珩都开出二里地了,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问:“不行咱掉头回去吧,我上去打个招呼?这么溜了有点没礼貌吧?”

    “别了,下回吧,等你们双方都建设好心理准备吧。”方识攸说。

    “也好。”许南珩点点头。他今天有点狼狈,怎么着也得修剪修剪头发折腾一下打扮一下再去见人家家长。

    说到这儿,许南珩寻思着是不是也应该给自己家里说一下。方识攸似乎看穿了,在副驾驶说:“对了,你不用跟我似的,我家里就我爸一个,他是看破生死红尘的那个类型,接受起来比较容易,你家里,我们顺其自然吧。”

    许南珩没应也没拒绝,含糊笑笑过去了。

    一个礼拜接一个礼拜,日子过得飞快。

    许南珩班上达桑曲珍已经初显状元的形态了,直到元旦前,许南珩都死死盯着她,做卷子做题,不仅是数学,还有英语物理地理化学这些拉分的。

    曲珍自己也够争气,统一摸底考考了个全支教岗总分第一,支教会议上许南珩被北京本校领导表扬了足足半分钟。他倒是没听,自己的电脑挂着会议,用方识攸的电脑出卷子。

    这天在小医院的休息室,会议结束后,外面的天将暗未暗。许南珩开完会,收拾东西,把教材抱着,电脑就留在这儿,回学校看看次仁老师班里的考试情况。

    藏南高原的晚星一颗颗悬在湖蓝色的天边。

    许老师清俊高挑,拿着教材书本,站在那儿抬头看星星,风轻云淡,银河微澜。

    方识攸刚去休息室找他没找见,走出来便看见许老师在那儿站着,穿一件半长的冷银色羽绒服,仰着头,在那儿看星星。

    方识攸和他不远不近,一双眼睛灼灼盯着他。

    其实许老师仰头望星,也想感叹点什么诗词歌赋。

    无奈他是数学老师,文学底子薄如纸,只幽幽道了句:“唉哟我的颈椎。”

    “给你揉揉。”方识攸走过来,一只手盖在他后颈,不轻不重地揉着,然后凑在他后颈嗅了嗅,“别总贴膏药。”

    “啊。”他被揉舒服了,眯着眼看他,“这学期要结束了。”

    眼看着就要放寒假,许南珩恨不得像贡嘎县高三一样,休息一礼拜意思意思过个年得了。方识攸点点头:“我明白,但也要顾着身体。”

    西藏的跳楼式降温让许老师之前感冒了一回,拖着病体戴着口罩也上课,被方识攸发现后勒令他去医院休息,方识攸看着他们做了一堂课的卷子。

    不过快了,这学期结束后,再来一个学期就毕业了。

    许南珩被揉舒服了,自己活动两下脖子,说:“唉,舒服多了。”

    “少贴膏药,你那还剩多少啊,下回不给你了。”方识攸眉心微蹙,“药都有副作用的。”

    他知道许老师肩颈不太好,这都教师职业病,但这地儿一来没有按摩的二来没有健身的,许南珩又不想浪费时间,找方识攸要了不少舒缓的膏药。

    “你不给我,我就让曲珍去你那骗。”

    “你教点儿好的吧。”方识攸笑着说,“再不舒服你叫我,我要是有空过去就帮你揉。”

    方大夫不愧是坐过骨科预诊的人,手法上乘,力道精准。许南珩换了只手拿教材:“好,你回吧,我去看看次仁老师班里交上来的卷子。”

    许老师虽然把支教干成了压迫,但寒假该放还是得放。假期前最后一天上课,许老师后边跟着周洋、德吉、多吉,这哥仨跟着许南珩一起进的教室。

    这其实挺稀奇的,这哥仨是捣乱分子,然而四个人进来教室了,全部人瞬间泄气了。

    他们仨是帮许南珩搬寒假作业的。

    许南珩自己搬了一大摞,后边哥仨一人一大摞,往那讲台上搁,大家都怕那祖传讲台给压塌了。

    “愣着干嘛,往下发。”许南珩说,“排除万难,我不管你们是放牛还是放羊,松土还是种地,做不完的,开学了给我天天加班加点晚自习早读做完它。”

    时至今日,已经无人记起当初校长说‘会有一个从北京来的支教老师’时那种期盼了。什么大城市的老师,吃人不吐骨头。

    寒假后学校就没有人过来了,索朗校长原本还担心许老师无人照看,打算邀请他每天饭点来自己家,这回用不着了,方医生应该会妥当照顾他。所以假期前最后一次教师会议上,有其他老师问许老师过年不回家,有没有地方安置的时候,索朗校长率先引开了这个话题。

    再后来,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县城方识攸的那个小单间里。

    时间走到了过年前,县城里布置了很多喜庆的东西,藏族人会过农历新年也要过藏历新年。习俗各有不同,藏民们会写很多隆达去寺院里,隆重的过法非常复杂,春节期间医院也闲了些。

    之前方识攸说攒了不少假,想跟许南珩出去玩一玩,后来还是被许南珩拒绝了。不过许老师说,暂时搁置,以后回来了再去。

    “方大夫。”许南珩懒洋洋地唤他。

    “嗳。”方识攸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许老师。”

    许南珩没个正形地歪在沙发上,抱着电脑:“能行吗?不能行我们就出去吃吧。”

    这会儿方识攸正在厨房里和面,一米八几的成年男性正在案板上和一团面搏斗。

    “能行。”方识攸说。

    “我看看。”

    许南珩也进来厨房,胸膛贴着他后背,伸着脑袋朝案板上看:“是这么揉的吗?”

    “应该是。”方识攸其实也不太确定,“我姑说是这样的。”

    “啊……”许南珩也不知道,然后手臂一缩,拽起袖口,殷勤地给方大夫擦了下额角的汗,又在他侧脸啵了一口。

    方大夫被他一亲,笑了:“算了,我给我大姑打个视频吧。”

    起先方识攸在微信上问他大姑怎么和面的时候,他大姑挺意外的,不过他大姑想想,估计是过年给人姑娘做吃的,于是用语音讲了一通做法。

    视频接通了,但方识攸这边的网络不太行,有点卡顿。

    “大姑。”方识攸把面团拿起来,“您看揉成这样行了吗?”

    “哎可以可以,你这是醒过二十分钟的面团了对吧?”

    “对。”

    “然后你从中间掏个窟窿,给它捋成长条。”

    “好嘞。”

    虽说有些卡顿,姑侄俩的交流有些延迟,有些话也磕磕绊绊的,信息交互不够及时。

    总之……一番折腾后,方识攸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他严格跟随大姑的指导后,擀出了一张饺子皮。

    大姑那边诧异:“你不是要包饺子啊!?”

    “……”方识攸欲哭无泪,“大姑我…我是要擀面条,做打卤面。”

    “……”大姑沉默了片刻后,“快快快再把面团揉回去!!”

    许南珩在客厅笑得快岔气了。

    打卤面的浇头也是方识攸自己炒,他在厨房焦头烂额与面搏斗的时候,许南珩也没闲着,他在旁边添乱。

    “嗳,平时手术室里护士是不是捏着棉球给你们擦汗?”

    “是。”方识攸在擀面片。

    许南珩把纸巾团了个球,捏着,给方大夫以点蘸的手法摁掉他脸上的汗,又说:“嗳你有头绳吗,我帮你把你刘海儿绑起来吧。”

    “算上娘胎,我认识你之前单身了三十年,我上哪有头绳?”

    “可惜了,放假前该跟曲珍要一个。”

    接着方识攸隔面条的时候,他又上手抚摸方识攸上臂肌肉,赞叹着:“真不错,这胳膊,刚刚好。”

    “刚刚好什么?”方识攸抓一把生粉,将切好的面条抖开。

    “刚刚好在我的审美上。”

    “你什么时候形成的审美标准?”方大夫看似随便一问,实则试探许老师是什么时候开窍自己喜欢男生。

    许老师说:“刚才。”

    方大夫笑了。

    浇头炒了个肉沫,方大夫厨艺了得。肉选的是三肥四瘦的五花切了沫,炒完加水闷,配菜就擦了点黄瓜丝儿。方识攸担心不够丰盛,打算面条下锅前出去买点现成的吃的,许南珩说不用,他就只想吃这一口。

    县城小单间住出了温馨小家的感觉。晚上俩人窝在床上,原本躺得好好的,一个看书一个用手机看题。

    算上今天,许南珩已经在县城这小房子里住了快一礼拜了,前些天睡一起都相安无事,不过相安无事的原因是方大夫有手术,早出晚归。

    这两天他闲下来了。被窝里一只手覆上许南珩小腹,他一愣,偏头看向方识攸,下一秒被方识攸吻住。两个年轻人自然而然地抱着亲到一起滚到一起。

    升温、心跳、躁动。

    向来亲和温顺的方大夫一改从前,许南珩觉得耳畔的喘息声像不久前听到的狼嗥,方大夫像只野兽。

    夜晚宁静的高原只有无尽的风,老旧的木板床发出吱呀的声响,惹得许南珩脸红耳热:“这床……不会塌吧?”

    方大夫嗓底低声笑了笑:“你居然担心床,不担心你自己?

    许南珩搂上他脖子:“不担心,你还能把我干死?”

    “……”

    方识攸眼神变幻了下,喉结滚动,伸手从床头柜里拿东西。

    许南珩挑眉:“什么时候买的?”

    “今天上午。”方识攸重新压回来,吻到他耳廓,用性感到骨子里的声音说,“你说过要给我生三个。”

    许老师有多贫呢,他眼睛懒懒地垂下,看看套又看看他,弯唇笑道:“戴这个可怀不上。”

    第38章

    方识攸亲吻他,抚摸他。靠在他耳边伴随着温热的吐息说:“没关系,我没打算要孩子。”

    其实许南珩已经到了一种‘我听到你在说话但我已经无法理解你的每个字’的状态,他感官变得混沌,两个躯体亲密无间地贴合,像初春江南湖边的两条柳枝,在春风里交织缠绕。

    这旧床板让两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性做,委实有些牵强,倒不是会塌,而是它会响。要不是外面风声太大能够盖住,这声儿真能让脸皮薄的许老师躁得想死——他确实是个潇洒的人,但他不是个厚脸皮的人。

    而且方大夫这时候露出狼尾巴了,恶劣地故意在手指研磨的时候,舌头也同步频率。许老师还好不是什么修真仙者,否则此时此刻他搞不好形神俱灭。

    平日里贫嘴又潇洒的许老师,朦胧了视线,喑哑了喉咙。那些期刊文献分明也都看了,说好的知识就是力量呢。

    许南珩又被吻住嘴唇,手在方识攸后背胡乱地抓,在接吻的间隙,他想偏开一些距离,他有话想说。

    方大夫感知到了,微微撑起来,看着他眼睛。

    许老师声若蚊蚋:“方……”

    又换了个称呼:“攸哥…你一会儿慢点……我、我没经验。”

    方识攸温柔地看着他说:“我大概猜到了。”

    许老师看过文献,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及怎样发生,说真的他蛮害怕的,应该很疼吧绝对很疼吧。他连抽血那么细的针头都害怕,遑论方大夫的。

    “我轻轻的、慢慢的,好吗。”

    方识攸真的很温柔,大约是外科医生能够完美控制好力度,以及方识攸维持住了十足的理智。许老师没经验,他自己也没有过。他送得很轻也很慢,在不适期过去之后认真地观察,渐入佳境,他有着充足的耐心,希望许老师的第一次是享受的。

    因为爱他,所以希望他在自己身下有完美的体验。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方识攸觉得很开心。

    最后许南珩已经是剥离了灵魂的状态,手腕搭在床沿,面颊一条清淡的泪痕。方识攸的售后服务做得很到位,搀扶着许老师冲了澡,换下透湿的床单,给许老师喂了点温水,搂在怀里。

    天光未醒,这晚藏南高原的风声像纵情的交响乐,整夜没有停歇。许老师困极了还不忘感叹一句:“我算是懂了事后烟,我现在就挺想抽烟的。”

    方识攸问:“想抽吗,可以特例你在床上抽。”

    “不了。”许南珩摇摇头,“没劲了。”

    方识攸笑了下,他抚着他后背,哄他:“那睡吧。”

    这觉睡得香甜,方大夫手下留情了,醒来后也没有多酸痛。许南珩觉得这人真是恐怖,自己也是男人,当时没觉得如何,现下回想一下,在那种状态下还能保持理智,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别太激进,真是……

    方识攸端了碗青菜肉沫粥进来,刚进来便看见床上老师眉眼严肃地看着自己,说:“你真的可怕得很。”

    方识攸:“嗯?”

    农历除夕当天县医院收了病人,给安排了手术。

    许南珩下午跟家里打了个视频,让他觉得很暖心的是,平时没心没肺的胖胖听见手机里传来了许南珩的声音,焦急地走过来拿爪子扒拉许南珩他妈妈的手机。

    之前其实都没什么感觉,发现胖胖在扒拉手机的时候许南珩是真的难受了一下。

    中国人表达情绪多数内敛含蓄,许多直白的话不常宣之于口。但小动物不是,它们开心就是开心,想念就是想念。胖胖扒拉了几下,发出不解的“嗷”声,似乎在疑惑明明有声儿呀怎么不见人呢。

    被胖胖整的难受了一下后,许南珩深吸了一口气,说:“妈,我跟您……讲个事儿。”

    “您先找个椅子坐下,坐稳了我再说。”

    “我谈恋爱了。”

    同时,手术室里。

    因为是开胸加上介入,由心外和血管外的医生们共同完成。因为病人有血肿,开胸需要相当地小心,否则不慎组织破裂的话血肿也会跟着破。这个手术难度比较高,但又是除夕,医院里其实人手不太够。

    这是没办法的事,年前高强度工作的几位医护人员就盼着这几天春节假能休息一下。前一阵降温降雪,医院里不少车祸手术,急救护士和器械护士累瘫了一大片。所以这种强度的手术也把胆囊外科的杨郜大夫薅过来了。

    开胸的目的是给血管外科的医生提供一个绝佳的穿刺点,病患的血管条件不好,没法像寻常那样从上肢或下肢动脉去插管穿刺,所以手术方案是心外先开胸,然后让血管外的进来穿刺。

    “来给我往里面摁一下。”顾老师说。

    “好嘞。”方识攸手指压进病人的皮肤下方,往侧边促一下,减缓血肿的张力。

    “电刀看一下子。”顾老师说,“唉哟这么紧,来开胸器。”

    手术室里除了“嘟嘟”响着的监测仪声音,还有护士们在旁边两个人同时数纱布的报数声。

    顾老师:“哎陶主任来看一眼,留到这个口给你穿刺行不?”

    方识攸捏着钳子往侧让了一步,好让血管外科的陶主任能看清楚。主要他个儿太高,陶主任要看还得垫个脚。

    不料他这一让,旁边器械护士刚递过来的一把镊子被蹭掉地上了。

    这是个新来的实习护士,实在是人手不够,实习的也给抓来干活了。估摸是紧张,镊子被碰掉之后,护士下意识想蹲下来捡。

    方识攸一见她要弯腰,一脚把镊子踢走,同时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是必不能捡的,手术要保证无菌。小姑娘霎时反应过来,自己也跟着吓一跳,赶紧拿一个新镊子。

    方识攸什么都没说,也没责怪。血管外科的陶主任点了点头,说穿刺建立可以。这样一来,心外的所有医生就撤离手术室,由血管外的医生们接手继续介入。但同时心外们要在手术室外待命,以防万一,要是介入过程出了问题他们还得进去帮忙。

    心外的医生们出来后洗了手,就在手术室门口等着。

    杨郜用胳膊肘碰了碰方识攸,神秘兮兮地叫他:“嗳。”

    “啊?”方识攸看向他。

    “那小护士,吓够呛哈。”杨郜说,“我靠,这要是在北京,手术结束就要开除了。”

    方识攸回想了一下,其实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哦……掉镊子了,可能前段时间加班加多了,走神很正常。不是,你真是耳听八方啊,你极限是一心几用?”

    前段时间,也就是农历新年前一周,那真是应了‘住院医就是住在医院里的医生’‘住院总就是总住在医院里的医生’。所有人都在加班,实习护士走神想要捡镊子他是能理解的。

    杨郜撇撇嘴:“你在北京时候可是铁面无私,这种情况你高低要发个火。”

    方识攸情急之下确实会凶,他平静地解释:“不,其实吓唬她一下,她接下来会更谨慎,就像疲劳驾驶开车睡着了一下子的话,惊醒之后人反而会因为后怕而更专注。最主要今天人手不足。”

    “……”杨郜用无语的眼神看着他,说,“我想表达的是,你今儿心情不错啊。”

    “啊?”方识攸不解。

    杨郜咧嘴笑:“坦白吧,是不是把许老师追到手了。”

    “你不该当医生。”方识攸也无语地看着同事,“你该去考警察,你这样的当上警察了,偷没偷抢没抢,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儿还有其他同事,杨郜偷偷笑了好一阵子。

    他可不是心情不错,他心情简直好到爆。但他在工作时候没有带情绪,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只能解释为杨大夫实在观察入微。

    杨郜又继续八卦:“许老师是不是过年没回北京啊?”

    “啊,在我那呢。”方识攸轻描淡写。

    “哟。”杨郜大喜,“噢哟!”

    “小点声!”方识攸压着嗓子提醒他。

    杨郜大夫真是过分的有活力,啥都爱听一耳朵。以前北京有次手术完洗手出来,听人家巡回护士讲八卦一路跟到麻醉科去了。方识攸心说刚刚还是判定得不对,杨大夫就该当医生,永远不会累。

    过了许久,不知道几个小时后,里面叫了顾老师进去,两个主任共同评估了一下,宣布手术很成功,接下来缝合就完事了。

    手术结束后大家就原地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今天方识攸是加班,去换个衣服直接回了。今天顾老师值班,今天要是不值班,他是打算去寺庙的。

    换衣服的时候顾老师推门进来,方识攸刚套上羽绒服,回头叫了声“爸”。

    他爸清了清嗓子,递给他个红包:“喏,过年。”

    “哟。”方识攸笑了下,“您搞这么隆重。”

    拿过来了才发现不是一个红包,是俩。方识攸当即就明白了,又看向他爸。

    他爸翻了他个白眼,扭头转身走了。

    回家后许老师坐在餐桌边用电脑看题库,还是北京本校的题库,这题库月月更新,许老师来这边之后主要看初中部的。

    听见钥匙开门声,许南珩头也不回,应了句:“回来了啊。”

    “啊。”方识攸买了零食和饮料拎在手上,进门换鞋后从后边俯身抱住他,在他颈窝里亲了亲,“给你。”

    红包放在桌上,说:“顾老师给你的。”

    许南珩一楞,抬头:“啊?”

    “新年快乐。”方识攸摸摸他后脑勺。

    许南珩缓了半天才笑出来,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红包也不敢打开看看多少钱,反正目测不薄就是了。

    方识攸外套脱了后,进屋换了条家居的裤子,上面一件毛衣,把买的饮料拿去了冰箱。再出来,方识攸微信响了,他拿起一看,是许南珩转了一笔钱过来。

    纳闷着呢,许南珩说:“我妈给你的。”

    方识攸怔愣了下:“你说了?”

    “说了。”许南珩点头,“山高水远,三千五百公里的地理距离,用来坦白,刚刚好,没有任何危险。”

    “……”方识攸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许南珩笑着说:“还好啦,顾老师看破红尘,我家属于看破命运,你看我这样的富二代,没被要求念商科继承家业,也不在京城公子圈儿里积攒人脉,就能知道我家没想让我多出人头地。”

    这倒是,方识攸垂眼点了点头,然后走过来弯腰,吻在他额头,看着他说:“南珩,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是舒服的,我不在乎能不能被认可,就算你……”

    他话没说完,被坐着的许南珩捏住下巴,打断了话。

    “很舒服,方识攸,你伺候得很好。”

    许南珩有时候笑起来有老板劲儿,估计是家里从商沾染的,看着方识攸像看拍卖行的展品。

    方识攸揪他脸蛋:“没个正形。”

    第39章

    许南珩的生日是2月12,恰好是农历的正月初三。

    他们都看过彼此的驾照,在109国道的时候许南珩看了方识攸的驾驶证行驶证,高反吸氧那天因为方识攸要他做个血常规,也看了他的驾照。

    无奈正月初三这天方识攸值班,初二的夜班和初三上午的手术,手术后还要写医嘱,再看一圈病床交班了就可以走了。

    然而等开完最后一个手术方案讨论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三十五分。许南珩的生日只剩下一小时二十五分钟。

    医生这个职业注定了他们没办法把其他事情挪到工作前边,全天下的医生都是这样。好在方识攸前几天加了县城一家烘焙店老板的微信,让对方今天留了一个蛋糕,对方也一直在等着他。

    方识攸火急火燎地先驱车去拿蛋糕,跟店老板千恩万谢,然后赶回家。回家后第一句就是“对不起啊”,紧接着一句:“太忙了,加了一台手术,不然下午能回来的。”

    许南珩回过头,嘴里叼着一根巧克力饼干棒,电脑屏幕里放着游戏直播,σw.zλ.腿上盖着他哆啦A梦毛毯,电脑边一听可乐。看起来很舒适。

    许南珩眨巴眼睛:“你这是在道歉吗?”

    “……嗯。”

    “我是你的娇蛮男友吗?”许南珩把饼干棒捏下来,脸上哭笑不得。

    “也没那么夸张。”方识攸把蛋糕放在餐桌上,坐到他旁边,“是我有点愧疚,我本来想早点赶回来,你在县城没朋友,这儿也没什么娱乐的地方。”

    “啊还好。”许南珩继续吃着饼干棒,说,“倒是不算没朋友吧,我晚上去吃湘菜了,那个餐厅的老板算半个熟人。”

    方识攸支着下巴看着他:“是吗,怎么认识的?”

    “上回给你送饭,记得吗,他给送了盒水果。”

    “记得。”

    然后许南珩给他简单讲了一下撞见湘菜馆老板和耿直大哥的事儿,还有之后他又去湘菜馆,给老板和大哥送了两罐咖啡的时候,老板跟他讲的那句话。

    让情绪走到理智前面来。

    虽然许南珩并不是被这句话激发的,但这句话确实给了他启发。木色的餐桌,静谧的夜晚,两个人同坐一边,侧身看着对方。

    “你记得那天我说我看了一些学术文章吗?”

    “记得。”

    “是在看同性恋相关文献。”许南珩说。

    方识攸微微有点意外:“这就是教师的素养吗。”

    人在不同状态下的心境果然不一样,就这么坐在客厅里和许老师慢吞吞地聊天,他都觉得无比充实,每一秒钟都幸福。方识攸喝了一口许南珩喝了一大半的可乐,问:“他们知道你今天生日吗?”

    “不知道,我没说,这有什么好说的。”许南珩笑笑,“就过去吃了口饭,他们店挺忙的,春节嘛,又有游客了。”

    确实,即便全网都说不要在冬天来西藏,低温缺氧还有频繁的雪崩,但只要是假期,只要通路,就会有游客。许南珩往后靠着仰了仰脑袋,活动一下脖子,不巧腿上的毛毯因他动作往下滑,他伸手拽了下。

    然后说:“我拿了你毯子。”

    “拿呗。”

    “这毛毯有什么故事吗?我看你去村里也带着。”

    方识攸笑了下:“没什么故事,就我奶奶买的,软乎,手感好。”

    这天是许南珩的二十六岁生日,他们那块蛋糕没吃完,放冰箱了。许南珩决定大年初五回去村庄,开始灵活式补课,到每个学生家里去随机检查他们的寒假作业,以及对作业的错题进行反复巩固。

    晚上缩在被窝里,许南珩说没法陪方识攸过生日了。方大夫七月里生,7月19,那会儿许老师该“回京述职”。而方识攸这边的援藏计划一直到八月一号,许老师要先一步回北京。

    方大夫说没事儿。

    许老师略感遗憾,说那可是三十大寿。

    方大夫在他头顶吻了吻,说以后还有很多年。

    方识攸送给许南珩的礼物是他自己做的一个吊坠,不那么精致的羊毛毡挂饰。他按照许南珩的微信头像扎了个胖胖……嗯勉强能看出是胖胖的小猫脑袋。

    许南珩很喜欢。他觉得方大夫是看出他想家了,他没问,但很开心,有些话不必问也不必多说,他和方大夫虽然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但也能够心照不宣。

    而且这玩意初学者扎起来很费劲,对一个从天亮忙活到天黑的心外医生来讲,很不容易了。

    初五当天,日喀则那边医院向这边紧急求助,一个三尖瓣严重反流的病人要手术,请顾老师援助。顾老师带上方识攸这个一助出发去了日喀则,许南珩回去村庄,鸭舌帽一戴,眼神光遮在阴影里,开始每天随机挑选一个幸运家庭进行突击检查寒假作业。

    去到拉姆家的时候,拉姆正在牛圈里逮牛,有只小牦牛灵活如水里的鱼,甚至它知道拉姆是来牵它的,还遛起拉姆了。

    许南珩跨过牛圈围墙最矮的那部分,一下子给它摁到那儿,然后抬头,看向拉姆:“你数学卷子做几张了?”

    拉姆:“……”

    于是小姑娘在屋里做卷子,城里来的支教老师在牛圈里一头头把牛栓好。接着拉姆的妈妈和弟弟妹妹打水回来了,瞧见许老师在自己家干活,栓完牛又给牛盖被子,吓一跳,牵着俩孩子快步走回来。

    拉姆的妈妈带着口音用生涩的普通话让许南珩住手……

    “我靠当时吓我一跳。”

    晚上许南珩跟方识攸视频,说:“你不知道,拉姆家那些牦牛,不是晚上要一头头栓起来嘛,我就搁那栓牛,挺简单的,它们自己身上有绳子,一个绑一个就行。重点是,拉姆她妈妈,汉语不太好,估计瞧我干活她觉得太对不住我,震声喊了一句‘别动!’‘停下!’‘住手!’”

    方识攸在那边噗呲笑起来。

    许南珩:“你懂吧,我不像干活的,我像偷她们家牦牛的。”

    方识攸笑个不停:“你是贵客,贵客怎么能干活呢,明天准备突击谁家?”

    许南珩靠在床头,寻思着:“嗯……我估摸着达桑曲珍已经在做准备了,这姐俩同气连枝的,我偏不去,我明儿去仁青家。”

    二人聊了三十多分钟,闲聊了会儿后就挂断了。许南珩要睡了,方识攸在日喀则那边跟顾老师住一屋,也不好聊太晚。

    藏南高原的冬天时不时就飘雪,教室看出去,窗框自取一片雪景。待到傍晚,星月高悬,就又是一天。

    这些雪到春来才会化,在自然覆盖率高的地区,等待季节交替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所有生灵跟随着自然变迁。

    晨曦光醒就见天,晚星乘风就入眠。

    来到西藏之后的这么长时间里,许南珩能感觉到自己有所变化。大概是一种愿意接受,接受这世界的不公和无奈,不是迫不得己无能为力的释怀,而是愿意从内心认识自己的渺小。

    走出城市之后才感觉这天地其实很大,抬头不是被高楼切割成小方块的蓝天,走出大城市后,抬头即见天。天之下壮阔的土地是它原本的样貌,土地蔓延到西藏的高山脚下,再抬头——

    那些山,何尝不是拔地而起的神像。

    许南珩还记得当初方识攸开玩笑的一句话,来了西藏,氧气稀薄,动弹不得,自然就宁静了。

    这话有半句是对的。来了西藏,自然就宁静了。

    在农历春节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南珩和方识攸过着聚少离多的生活。提前开学的许南珩一心扑在教学上,方识攸也忙得晚上吃中午没来得及吃的剩饭。

    方识攸回来小医院这边值班的一个礼拜里也仅是在一起吃饭,连接吻都是匆匆忙忙地“啵”一下。活生生把恋爱初期过成了老夫老妻。

    好在二人都体谅彼此,方大夫会到宿舍里给埋头看题的许老师揉脖子,许老师也会到小医院去陪他抽根烟,聊聊天。

    许老师有一回说到他实在太照顾自己了,弦外之音大概表达着自己在这段感情中是受益的一方。方大夫揉揉他脑袋,问,你怎么还带杆秤谈恋爱呢。

    许南珩想想觉得也是。

    藏南的春天快来了,他也快要离开了。

    方识攸回县城那天,走前过来了一趟学校。一楼两个教室一个在上课一个在考试,考试的那个是许南珩班。

    方识攸既想看看他,又不想打扰他,于是开车从学校门口绕了一圈,监考的许老师敏锐地瞧见了他的车,向他那儿点点头。

    后方黑板写着距离中考还有65天,时间已经走到五月。雪还没有化完,顽强的植被在雪下用力地用头去撞、去顶,它们要触摸阳光。

    晚上许南珩跟方识攸打电话,在学校外边的空地上抽烟。就站在第一天过来的时候,在小医院吃完饭,和方识攸一块儿抽烟的地方。

    他说:“再有两个月我就走了。”

    方识攸说:“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第40章

    距离中考还有15天。

    村庄小医院里,医嘱系统崩了,县医院信息科的人联网远程看了下,没找出原因,方识攸正在诊室里手写病历。

    两个人都在奋笔疾书。

    方识攸写病历,许南珩写卷子。他写的是其他省市自治区的中考卷,西藏今年中考在7月2日,新疆地界6月中旬就考完了,新疆考完后,苏雨老师第一时间把中考卷扫描了发在群里,接着许南珩打印出来开始做。

    今天两个班级都有老师看着,他们在练习写作文。偏远的藏族孩子有一部分在小学时候才开始接触普通话,他们的汉语表达能力不是很熟稔。所以需要勤加练习。

    不多时,护士敲门推开门,说:“信息科一会儿过来两个人,说可能我们这边的硬件设施出了问题。”

    方识攸点头:“好,没事,病历不多。”

    许南珩写完了两张模拟卷,勾出来几道题。护士应了声“好的”便离开了,许南珩抬头:“我看看你字儿。”

    “嗯?”方识攸虽然不解,还是把病历本挪到他面前,“怎么了?”

    “没怎么啊,就看看。”许南珩歪着脑袋看方识攸写的病历,“挺好看呀。”

    方识攸的字是中规中矩的,属于是不难看,能够辨认,字迹工整。他笑笑:“一般吧。”

    “当老师的就喜欢这种字。”许南珩认真地看着他,说,“一丝不苟,发挥稳定,从始至终都是一样,没有写到后面越写越潦草。”

    他顺着方识攸推过来的手指慢慢向上看,继续评价:“而且力道正好,筋骨漂亮,肌肉流畅。”

    方识攸无奈:“……谢谢老师。”

    写完卷子之后还要在诊室里呆一会儿,支教岗的老师们在线上讨论其他地区的中考卷。许南珩这边中考的时间最晚,大凉山彝族自治州的谭老师那边成绩都快出来了。

    所有支教岗老师都在给许南珩出谋划策,分析题和押题。一个视频会议上四个人,苏雨老师和戴纪绵老师已经回了北京,谭奚在县城他舅爷舅奶家里,就是那个装了新路由器的房子,所以只有许南珩一个人卡卡的。

    “啊?”许南珩蹙眉,在视频会议里说,“我又卡了,等我会儿啊,我重新进一下。”

    方识攸刚刚出去了,这会儿进来,从他摄像头后边过了一下,给他拿了盒牛奶进来,牛奶盒上有点湿漉漉,是刚刚在厨房连盒儿泡在热水里,许南珩上一次看见用这种方法热牛奶,还是念小学的时候校门口的早餐摊子。

    “这网……”许南珩戳上吸管,“来去匆匆的。”

    方识攸点头:“信息科的人过来了,在修医嘱系统,估计网络波动了吧。”

    “哦——是哦。”

    方识攸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袋巧克力。

    许南珩一楞:“哪儿来的?”

    “信息科的人从县城过来,我让他们顺路帮我买了一袋。”方识攸放下巧克力,揉揉他头顶,“你辛苦啦许老师。”

    他这段日子确实挺辛苦,毕业班嘛,但许南珩想的是自己还可以再累点儿,还不够,学生好像也应该再多压榨压榨……好吧这一点差不多得了。

    他拆开巧克力,嘴里叼着一片重新进入视频会议,这下网好多了。

    谭老师:“行啊许老师,大山深处还有巧克力吃呢。”

    许南珩:“没错,条件可好了,你赶紧现在坐上你舅爷的三轮摩托过来享受生活。”

    方识攸失笑,无奈摇摇头。

    支教岗老师们的会议中心是许南珩这边的学生们。方识攸正在给手写的病历归档,他时不时飘去旁边,看认真开会的许南珩。同时他也觉得,这群孩子虽然生在深山,但并没有被完全遗忘。

    是索朗措姆校长积极了解全国各地中学的支援计划,回应着各个学校的支教岗报名,继而许老师从北京远赴而来,再到如今,另外三个支教岗的老师也在为他们分析题目出谋划策。

    彼时埋没于土下,今朝也算集万千之力了。

    距离中考还有十天。

    方识攸已经回去了县医院,这阵子为了中考,两个人联络的频率降低了很多。这天的微信上只互道了早安和晚安。

    许南珩对达桑曲珍寄予厚望太过明显,小姑娘这几天焦虑得彻夜难眠。这个问题许南珩其实没什么经验。因为北京的孩子,尤其许南珩就职的学校里的孩子们,他们出现焦虑情绪的时候,他们家长就已经在介入疏导了。

    现在当家长确实也不容易,照顾起居照顾情绪,最好还得有点学历和见识,这样跟孩子交流起来才能从容自如。

    但山区这里不一样,这里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达桑曲珍家里的大人只有爷爷,她是父母双双外出,拉姆家是父亲外出,周洋家是母亲外出。所以别说焦虑情绪了,每天吃饱穿暖就已经算是过得好。

    距离中考还有九天。

    清晨一早,许南珩照例坐在讲台边等人来早读。达桑曲珍一贯来的早,进来叫了声“许老师好”,许南珩和从前一样回了句“早上好”。结果抬眼一看她,许南珩蹙眉:“你这眼袋,比我姥姥熬完中药的锅底儿都黑。”

    达桑曲珍愣了愣,然后实话实说:“我一想到要中考了我就睡不着,许老师,方医生那里有安眠药卖吗?”

    小姑娘对药物认知不完备,一开口就要安眠药,把许南珩惊得目瞪口呆。

    “安眠药是能随便吃的吗!”许南珩下意识提高音量。

    曲珍一激灵:“啊……不能吗?但我实在是睡不着。”

    许南珩琢磨了一下,是他疏忽了,想来曲珍是压力太大导致的焦虑失眠。他叹了口气,说:“你,要不……”

    说了个‘你’字儿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坐讲台边,曲珍站在他面前,他的视野构图中,后黑板硕大的数字‘9’就挨在曲珍脸旁边。

    他实在说不出来‘你要不回家再睡会儿’这话,于是拧着眉毛狠着心,说:“……你,要不,来杯咖啡?楼上我宿舍里有咖啡机。”

    ——给她来俩Espresso直接精神一上午,许南珩狠厉地看着她。

    “还是不了吧许老师,我不困的,谢谢。”

    晚上跟方识攸打电话的时候讲了这事儿,方识攸听见曲珍张嘴就要安眠药的时候差点呛咳嗽。

    “这小丫头。”方识攸说,“镇静类药物大多阻断中枢神经,会导致记忆力下降,她过几天考试了,记忆力要是下来了不全完了。”

    “是啊。”许南珩说,“我也知道那玩意对大脑有危害,然后我恶向胆边生,我想着给她怼杯双浓缩的咖啡,让她精神精神……”

    方识攸有点无语:“你……你亏得是高中老师,你要是博导,这么压榨下来,一年收二十封投诉。”

    “然后呢?”方识攸问,“有什么办法解决她这个焦虑吗?”

    “索朗校长解决了。”许南珩说。

    “怎么解决的?”

    “念经。”许南珩说。

    “哦……”方识攸了然。

    信仰的力量。

    今天晚餐后的第一节晚自习没有上,索朗措姆带着所有孩子在操场的草地上盘膝席地而坐围城一圈,于月下念经。

    方识攸在电话里听说了之后,告诉许南珩,他曾治疗过一位信徒,患有严重的关节病,这位信徒每天磕100个头,坚持了不知多久。

    许南珩听后沉默了良久。曾经他认知里的信仰,东方的西方的,大致是放在心里,或诵经,或祷告。他没有接触过这些,初到拉萨的那天,在布达拉宫他看见了朝圣磕头的人,那时候许南珩没有太多感悟。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情,他只维持着尊重和礼貌。不多看,也不打听。

    许南珩曾觉得信仰是一种寄托,是由人向神的。毕竟,神向人……那是真·玄学。

    但其实神是会向人的。

    第二天,距离中考剩余八天,达桑曲珍精神面貌好多了。

    神会向着信徒。从许南珩的视角看来,信仰的过程是能量在人内部环绕一圈回到起点,信徒向神诵经,内心释怀,许南珩觉得这是自我纾解而非神之力量。不过,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孩子们月下诵经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两句经文之中获得了神的回应。

    谁知道呢。

    他继续讲卷子,讲完他们昨天考的卷子之后开始讲其他省市的最后几道大题,挑出了类型重合的几道题细讲。

    其实不仅是学生们,许南珩自己的状态在这段时间里也紧绷到了某个阈值。他喉咙沙哑,肩颈酸痛,腰背也不适。连续的长时间伏案工作,即便在床上躺着也用手机看北京题库。

    7月1号下午,大巴车来村庄接考生们去县城。

    县城的初中腾出了宿舍房间,7月1号晚上所有人在县城休息,第二天直接中考,免去了提前三小时起床以及舟车劳顿。

    由于县城的宿舍也很紧张,学生们不得不八个人挤在一间。

    方识攸知道他到县城之后没有去打扰他,他明白许老师需要维持着这个状态,即便到今天已经不需要教学了,但此时此刻他和学生们、老师们,是一体的,没有人提前离场,没有人提前放松。他甚至没有为了乘坐舒适一些而开自己的大G跟在大巴车后面,他也坐在那个晃起来比搅拌机好点儿的大巴车过来。

    几位老师们只能在会议室里用躺椅和拼在一起的长凳凑合一晚,睡前,许南珩到学校外面抽了根烟。他给方识攸发微信说:我好紧张。

    方识攸回:在哪儿呢?

    许南珩说:校门口奶茶店台阶上。

    大约十多分钟后,方大夫出现了。他远远的就看见许南珩像离家出走的高中生,大晚上坐在奶茶店门口的台阶,咬着根烟,唇前一点火星子。

    “我没想让你跑过来的。”许南珩抬头看他,“我就出来抽根烟。”

    方识攸挨着他也坐下,掏出烟盒:“抽根烟和见我,冲突吗?”

    许南珩夹下烟笑了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你忙着还抽空跑过来,多折腾。”

    “不折腾。”方识攸手掌兜在他后脑勺,拉着他过来亲了亲,“明天学生们考试了,我也挺不放心的。”

    今天方识攸不值班,但回家也无事可做,干脆就在医院办公室里看文章。收到他微信之后找了过来。

    许南珩把烟在旁边地上摁灭后,手指捏着滤嘴,说:“我不知道我做的够不够好,下午过来的路上我还在回想前一天我讲的题,攸哥,我感觉我经验还不够,我就不该过来,应该来一个经验比我丰富而且能力比我强的老师。”

    温热的手握住他手腕,方识攸将他右手牵到自己膝盖上,然后手心盖住他手背,说:“他们才初中,你的教学已经足够好了。”

    许南珩叹气。

    方识攸又说:“我们的行业其实差不多,很多时候我们按部就班地做完一切努力,按照前人的经验也好,教科书也好,但结局总是不受我们控制的。你教出去的知识未必能被全部吸收,我们提供的药物也未必能起到百分百的功效。”

    许南珩偏过头,幽幽地看着他:“我怕是因为我能力不足。”

    “你通过了所有考核,不是吗。”方识攸笃定地看着他。虽然照明不加,但月色溶溶,满天星斗。

    方识攸又说:“你出现这种心理很正常,我都做了这么多台手术了,有时候还会萌生出‘你这个情况得找个大夫看一看’然后绝望地意识到‘这个大夫就是我自己’。”

    许南珩笑起来:“你出示一下执医资格证吧。”

    “你先出示教师资格证。”

    “嘁。”许南珩别过头,看向县初中,“我还用出示?我这么呕心沥血,达桑曲珍高低要考去拉萨。”

    方识攸眉眼笑吟吟地看着他侧脸。他托起许南珩手心,放到唇边亲了亲他手背。许南珩回过头问:“你说曲珍大学会考哪儿去呢。”

    “大学?”方识攸倒是没想那么远,细想想,说,“那要看她高中什么科目学得好了。”

    “也是。”许南珩点点头,“她要是学了化学,我估计就得跟她一刀两断了。”

    “……”方识攸看着他,“这么恨化学吗?”

    许南珩看着他眼睛,点了两下头。

    “她以后还会回来吗?”许南珩问,“其实我很喜欢这儿,我虽然没去过很多地方,但西藏是我见过最特别的。”

    方识攸温声说:“她会回来的。她可能会考去杭州,到楼外楼吃一口西湖醋鱼,然后哭着跑回藏南。也可能会考去北京,去某个老字号喝一口豆汁,然后哭着跑回藏南。”

    “我看你没少刷西湖醋鱼那些夸张的测评……”许南珩乜他一眼,话头一转,“万一她天赋异禀爱上豆汁呢?”

    “那说明她命中注定属于北京。”方大夫从容回答。

    许南珩笑起来:“没事,留在哪里都好,人生苦短,多看一看。”

    见到方识攸之后许南珩觉得好多了。他们在四下无人的台阶上坐着接吻,没有吻得多深,吻得很缠绵。

    等到中考结束,许老师就要回京了。那之后再见面就是在北京。

    两个人接完吻,极近的距离看着彼此,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二天开始考试,许南珩维持着压榨型教师的人设,凝视着所有人进入考场。他没有监考证,所以是站在县初中校门口一个个盯着他们的。

    很恐怖的眼神,和此前在村庄学校考模拟的时候一模一样。以至于班里周洋、多吉和德吉哥仨路过他面前的时候都噤声了。

    “你们仨,别给我挨着走路,挨那么近干嘛,还想聊两句啊?”许南珩凉声喝道。

    总之一切都很熟悉,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第二天考完,许南珩挨个检查他们的证件和笔,有个小子把准考证折了三道,许南珩一眼瞪过去给他吓出半个额头的汗。

    “手闲不住呐?”许南珩问,“闲不住给我抄会儿单词去。”

    好么,一个个的不敢吭声,就连旁边站着的索朗措姆都嘴唇抿成一条线。

    后一天,考英语历史和物理化学。英语是这边孩子们的弱项,早上考试开始后,许南珩和昨天一样没有离开县初中,就在附近找个地儿坐着。希望听力都能听清楚,希望阅读理解别来太多生词。

    七月藏南的阳光猛烈,他戴着鸭舌帽,紧接着面前遮下来一个人影。

    他抬头,没看见脸,然后食指顶了顶帽檐,看见了:“方大夫。”

    “走。”方识攸说。

    “去哪儿?”边问着边站了起来,反正就是很愿意跟他走。

    二十多分钟后,车停在了县城边缘的山脚,山腰的那个寺院,刚来的时候许南珩放过了自己没有爬上去。

    当时许南珩还未能适应高原海拔,走山腰坡路会缺氧。但临到今天,许老师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这次和方识攸一起向上走,山风吹拂,五彩的经幡在风中涌动,唰啦唰啦地响。今天的游客和那天差不多,有人在路边休息,有人拿着氧气瓶。

    许南珩看见了那天游客阿姨给他拍照,让他踩的那块大石头,看见了那天自己躺的地儿,他脸差点被小猫踩了一脚。

    他再回头,看向这个县城,也在看自己来时的路。

    上一次有路人问他怎么不上去看看,他说缘分没到。他收回视线,看向方识攸,他觉得这次缘分到了。

    “许老师。”

    “嗳。”许南珩看着方识攸。

    方识攸伸手:“走不动了?”

    许南珩握住:“没,走得动。”

    寺院白墙金顶,依山而建。方识攸带着他从楼梯而上。

    两个人在佛像前拜下去。

    他知道方识攸带自己来寺院的意义,方识攸想要告诉他,他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学生们也是。剩下的就交给漫天神佛,像诵经一样,或许终究有那么一两句经文会触动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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