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十一章
孔文礼他们酒喝到一半时, 贺令昭和赵世恒才姗姗来迟。姗姗来迟也就算了,贺令昭的脸色还不怎么好。
“怎么了这是?谁惹我们贺小爷了,说出来兄弟们给你出气去。”孔文礼靠过来嬉笑。
贺令昭没好气道:“滚,别挨小爷, 烦着呢!”
孔文礼只得悻悻离开去找赵世恒打听。
贺令昭还在生气先前沈知韫说他的话。什么叫好端端的, 提他做什么?没得让人扫兴。不是, 他怎么就让人扫兴了?!
当时贺令昭差点就冲出去当面问沈知韫了。
但顾及着那种场合下,他若真出去质问沈知韫,他们双方都丢面子不说, 若这话再传到他祖母耳中,指不定又得掀起怎么样的波澜呢!所以他忍了。
贺令昭自斟自饮了好一会儿, 才将胸口的那股怒气压下来。结果他一转头,就发现赵世恒那个大嘴巴,将这事噼里啪啦全说了。
狐朋狗友们顿时全围过来取笑贺令昭。
“贺二,你不是说, 那沈知韫呆板无趣吗?我怎么瞧着,她是个妙人呢?”
“哈哈哈哈,贺二你上次莫不是说反了。什么沈知韫一直唯你是从,我看是你在她面前唯命是从才对。”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没得让人扫兴。”有人压着嗓子又模仿了一遍这话, 然后无情嘲笑道, “贺兄,看来你这夫纲不行啊!”
“滚滚滚!都给小爷滚!”贺令昭看见他们就烦,当即踹开桌子, 怒不可遏的走了。
其他人顿时哄笑成一团。孔文礼高声喊:“贺兄, 这踏青酒还没喝呢,你这就走啦!”
回答孔文礼的, 则是贺令昭无情的后脑勺。
出来之后,贺令昭越想越气,他一把拽过缰绳,利落的翻身上马。安平和康乐二人听到动静赶过来时,就见贺令昭已经打马疾行离开了。
“哎,二公子,您去哪里?”康乐急急问。
贺令昭头也不回道:“回府。”
他要亲自去问问沈知韫什么意思。
自打贺承安父子二人离京之后,贺令昭又成了从前那样混不吝的性子,平日一直在外面玩乐鲜少回府。
今日他难得回来,老管家当即便满面笑容迎上来:“二公子回来了。”
“林叔。”贺令昭翻身下马,一面把缰绳交给小厮,一面问,“沈知韫回来了没有?”
“二夫人?”管家立刻回头问门房。
门房恭声说没有。
贺令昭满脸烦躁:“那我回去等她。”
说完,贺令昭便要往自己院子的方向去,却被管家叫住:“二公子,您既然回来了,不如顺便去看看大长公主吧。”
正欲上台阶的贺令昭脚下一顿。
自从他父兄离京之后,贺令昭便成日鲜少回府。从前他若好几日不回府,他祖母便会遣人来寻他,但这回却一次也没有。
贺令昭沉默须臾后,脚下打了个飘儿,便往公主府那边去了。
昭宁大长公主原本倚在软枕上,正在由小丫头捶腿。突然挡风帘被掀开,曹姑姑笑容满面进来:“公主,前面来人说,二公子朝这边过来了。”
听到这话,昭宁大长公主立刻坐起来,忙开始吩咐。
等贺令昭过来时,他爱喝的茶,爱吃的糕点果子都已经备好了。昭宁大长公主坐在罗汉床上,笑容和蔼道:“二郎来了,快来祖母这边坐。”
见昭宁大长公主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一些,贺令昭这才略微放心了些许,他依言过去,在昭宁大长公主身侧落座。
贺令昭已有半月没过来了,今日他过来,不但昭宁大长公主高兴,底下伺候的人也都十分高兴。知道他们祖孙二人要叙话,曹姑姑便让宫娥侍女们都退下了,她远远站在门口,随时听侯传唤。
他们祖孙二人聊了一会儿家常之后,昭宁大长公主才问:“二郎还怨祖母么?”
十一那天夜里,贺令昭跪在她面前,说他想跟他爹去北境求她成全。但自从她病了之后,他却再也没说过这话了。
但自从他父兄离京之后,他已经有半个月没回府了,偶尔回府也是极快就离开了。
沉默片刻,贺令昭答:“我知道,祖母是为我好。”
昭宁大长公主听见这个答案时,眼底浮起些许哀色——
知道她是为他好,所以不能怨。
但不能怨和不怨却是两个不同的答案。
他们正说话间,曹姑姑端着药碗过来:“公主,该喝药了。”
“你这个老货,药什么时候不能喝?非要现在巴巴凑上来,没得讨人嫌。”昭宁大长公主训斥曹姑姑,但却没有真生气的意思。
曹姑姑笑着告罪。
贺令昭接过药碗,一面与昭宁大长公主说话,一面用汤匙搅动着汤药,待察觉到不烫时,才将药碗递给昭宁大长公主。
这次的药入口极苦,但看着时隔半月重新踏入公主府的贺令昭,昭宁大长公主却仍一口将药饮尽了。
“祖母,您吃颗梅子,去去苦。”贺令昭将一碟梅子推过来。
昭宁大长公主面前的那碟梅子,眼眶有些发热。
从前贺令昭每次喝完药时,她总会给他备一碟梅,如今反倒是调了个个儿。
昭宁大长公主喝了药吃过梅子之后,她用帕子压了压唇角,继而冲外面道:“把我给二郎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很快,曹姑姑便捧着一个蛐蛐罐就进来了。
“公主一直记着您的常胜将军那事,她命奴婢再为您寻一只来。但下面的人寻了许久,才找来这么一只,您瞧瞧,合不合您的意。”曹姑姑将蛐蛐罐子呈给贺令昭。
蛐蛐对贺令昭来说,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当时那只常胜将军没了时,他确实有几分难过,但现在早就抛之脑后了。
不过这既是昭宁大长公主费心寻来的,贺令昭自然不会拂了她的好意。
“看着跟我那只常胜将军有几分像呢!”贺令昭随口道。
曹姑姑笑着答:“这只蛐蛐就是按照您那只常胜将军的样子寻的。”
贺令昭逗蛐蛐的手一顿,旋即向昭宁大长公主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有劳祖母费心了,我很喜欢。”
之后他们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昭宁大长公主原本想留贺令昭用午膳的,但贺令昭说他还有事,昭宁大长公主便放他离开了。
从公主府离开后,贺令昭径自回了他的院子。
有侍女看见她正欲行礼时,就听贺令昭问:“二夫人回来了没有?”
“回二公子的话,二夫人刚回来……”后面的话,侍女还没来得及说,贺令昭已大步流星往正屋方向去了。
侍女见状,便将话又咽了回去,继续做手上的活计了。
外间无人,贺令昭便直奔寝房而去。只是他刚走到门口时,正好遇见了红蔻。红蔻看见贺令昭时,一脸惊讶问:“二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贺令昭:“……”
她说的这是人话吗?!什么叫他怎么回来了?!
结果贺令昭一抬头,看见房中的沈知韫与青芷闻声看过来时,主仆二人面上竟然也是如出一辙的惊诧。
“这是小爷的院子,小爷回来还得经过你允许?!”贺令昭这话虽是对红蔻说的,但目光却落在沈知韫脸上。
沈知韫轻轻蹙了一下眉。贺令昭今天是在外面吃炮仗了?火气这么大?!
贺令昭见红蔻还呆呆望着自己,正要大摇大摆往里走时,就听沈知韫道:“你等一下再进来。”
“小爷我吃你家大米长大的啊?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就得照做,小爷我偏不!”贺令昭反骨上来了,当即便要往里走。
只是他这反骨只维持了两个弹指间就没了,因为沈知韫说:“我在更衣。”
贺令昭伸进去的脚,只得缩了回来。结果一转头,就见红蔻还望着自己。贺令昭脸上有些挂不住,当即便指挥红蔻:“你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斟茶去。”
红蔻哦了一声,听话的去了。
沈知韫更完衣出来,就见贺令昭正坐在圈椅上喝茶。沈知韫正欲开口时,贺令昭看见她出来,当即哐当将茶盏一放,然后怒气腾腾道:“沈知韫,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沈知韫蹙眉。
“什么叫‘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没得让人扫兴’?”
沈知韫先是一愣。这是她在裙幄宴上随口说的话,贺令昭怎么会知道?沈知韫下意识觉得,是裙幄宴的人将此话传出去的。
但旋即,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今日裙幄宴上全是她平日交好且是可信的人,她们之中没有搬弄是非爱嚼舌根之人。
沈知韫猛地抬眸,神色一瞬冷了下来:“你派人监视我?”
“我一天吃饱了闲着没事干找人监视你?沈知韫,你不要扯开话题,我跟你说,我……”贺令昭说到一半,就被沈知韫截了去。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话的?”
“小爷怎么知道这话的,小爷我亲耳听到的。”
沈知韫立刻反问:“你不是说,你没监视我么?”
“我再说一遍,小爷我没监视你,我今日是误入了你们的裙幄宴。”说到这里时,贺令昭就很生气,“沈知韫,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我们成婚这一个月里,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睡我的床,我二话没说打地铺。你说你想要个画室,我立刻就把我的书房让给你了。你嫌我咍台声,我就每天晚上等到你睡着了再睡。你看看,这一个月,你倒是养的白里透粉,而我眼下的青黛都要掉到地上了。就这你还不知足,你出去赴宴竟然还跟人说,‘提他做什么,没得让人扫兴’。来,你今天展开给我讲讲,提起我怎么就让你扫兴了?”
贺令昭一口气说完之后,端起茶润了润嗓子,然后双手环胸等着沈知韫给他一个解释。
结果沈知韫哦了声,不咸不淡道:“那是挺巧的。”
贺令昭:“!!!!”
“然后呢?”贺令昭问。
沈知韫抬眸,满脸写着“什么然后。”
“不是!”贺令昭坐直身子,他双手张开比划,“我说了这么一长串,你一个哦外加一句那可是挺巧的就把我打发了?”
“那不然呢?”沈知韫不明所以,“你想让我说什么?!”
贺令昭瞬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他蹭的一下跳弹起来,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沈知韫:“什么叫我想让你说什么?你难道不该反思一下,你对我太差了吗?”
“我对你太差了吗?”沈知韫反问。
“合着你还觉得,你对我好了?!”
沈知韫一脸奇怪看着他:“贺二公子,需要我提醒你,我们成婚当晚就已经签过和离书了这件事么?”
“这跟签和离书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再有一年十个月零二十三天,你我之间就一别两宽了。所以你现在纠结这些好与不好有什么必要?总归你我之间,又不会有往后余生。”沈知韫神色平静看着贺令昭,眉心轻蹙,似是真的不明白,贺令昭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贺令昭顿时有种心上被戳了一刀的感觉。他冷笑一声:“行,你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说完,贺令昭怒气冲冲便走了。
青芷一直守在外面,见贺令昭离开之后,她立刻进来,关切问:“小姐,您没事吧?”
沈知韫摇摇头。
“二公子怎么了这是?奴婢瞧他刚才脸色可吓人了?”
沈知韫拿起一本书,随口道:“不知道,可能是在外面爆竹吃多了吧。”
青芷:“……”
沈知韫本以为,贺令昭这一走得等十天半个月以后再回来了。可谁曾想,夜里她正准备就寝时,贺令昭却突然回来了。
沈知韫虽然意外,但并未说什么。
毕竟诚如贺令昭所说,这是他的院子,他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用不着通知谁。
青芷不放心看了沈知韫一眼,沈知韫回了他一个无事的眼神。
侍女们悉数退下,贺令昭栓了门。
沈知韫如往常一样,正要撩开床幔上床睡觉时,却被贺令昭叫住:“你不是说,总归你我之间有没有往后余生,那好与不好也没什么必要了。”
沈知韫转过身,等着贺令昭的下文。
贺令昭双手环胸,一脸冷峻道:“我的床只给我媳妇儿睡。”
沈知韫懂了。她撩开床幔,将她的被子和枕头放到榻上,然后铺开之后,平静的躺了上去。
贺令昭舌尖顶了一下上颚,转身躺在了他久违的黄花梨木床上。
他一抬头,看见的不是熟悉的墨色纱帐,而是新换的雨过天青色纱幔,这是他们成婚没几日时,沈知韫让人换上的。
贺令昭刚躺下没一会儿,便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熟悉的香气。
这股香气,他之前在盖沈知韫的被子时闻过。今夜沈知韫将被子带走了,但纱帐里却还萦绕有那股香气。
贺令昭烦躁的翻了身,想避开那股香气,但偏偏那股香气却无所不在。
最后贺令昭开始强迫自己入睡。
哼!刚成婚的那一个月,他没有一天晚上是在沈知韫前面睡着的。既然她沈知韫不识好歹,那今晚他就不管她了,他要先睡。
平日贺令昭到头就能睡,但今夜他却莫名睡不着了。而且睡不着也就算了,他脑子里又浮起下午他怒气腾腾从院中离开,结果在廊庑下被程枝意拦住的事情。
程枝意是听说他回府的消息,特意在那里等他的。
“二郎,原本我这个做大嫂的,是不该干涉你私事的。但你大哥离京前,曾特意交代过我,说你少年心性遇事容易急躁冲动,让我若遇见了便同你说一说。二郎,如今你成婚了,你在外面行事前,也该想想弟妹才是。像上元夜那般带着一帮姑娘在街上逛的事,日后尽量还是不要做的好,免得伤了弟妹的心。”
听到最后那句‘免得伤了弟妹的心’时,贺令昭下意识便要扯唇笑开。但旋即,他又意识到不对。
“大嫂,你怎么知道,上元夜我带着一帮姑娘在街上逛的事?”
“我亲眼看见的。而且不单我,弟妹也看见了。”
贺令昭翻了个身,目光无意识落在靠窗的榻上。他心里朦胧浮出一个猜想:会不会是因上元夜,沈知韫看见他带着一帮姑娘招摇过市,所以才会在裙幄宴上说‘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没得让人扫兴’这话?
贺令昭是个有疑问就要得到答案的人,他扒拉开床幔:“沈知韫,你睡了没有?”
沈知韫没理他,贺令昭狡黠转了下眼珠子,顿时计上心头。
“沈知韫,我好像知道,你觉得我扫兴的原因是什么了。”
这话一出,贺令昭敏锐的发现,榻上的被子动了一下,贺令昭就知道,沈知韫没睡着。
贺令昭将身子又往前探了探,然后道:“是不是因为我上元节那晚,带着一帮姑娘招摇过市那事?”
沈知韫被噎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你想多了。”
原本贺令昭觉得是因为这件事,但现在沈知韫这个态度又让他不确定了。但他这人向来不喜欢猜来猜去的,所以不管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他还是做了澄清:“那天的事是个误会,我摇骰子摇输了,作为惩罚,我要带着那帮姑娘们去街上,给她们一人买一盏灯。”
“你不用跟我解释,以后给你夫人解释去。”
贺令昭:“……”
不听算了,拉倒。
贺令昭将身子收回来,又悻悻重新躺了回去,他暖和又香软的黄梨木拔步床真是舒服。贺令昭打了哈欠,便裹紧被子睡着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外面的灯盏在轻晃。
一开始,灯盏只是许久才轻晃一下,但到后来,灯盏却近乎被撕扯开来了。
贺令昭从睡梦中被惊醒时,才发现外面起风了。如今虽然已是初春了,但夜里还是有寒意,尤其瞧外面这个样子,今年怕是依旧免不了会有一场倒春寒。
贺令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好,最后他还是认命的爬了起来。
沈知韫正睡的正香时,突然被人吵醒了。她睁开眼,就见贺令昭抱着被子站在她面前。
沈知韫登时吓得抱着被子坐起来了。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发火,贺令昭已经用命令的口吻道:“床不舒服,我要睡榻,你睡床上去。”
沈知韫:“……”
这人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不要问为什么,这是我的院子,我想睡哪儿就睡哪儿。”说完,贺令昭抱着被子,直接坐在了榻上,一脸不耐烦道,“赶紧走,我要睡觉了。”
沈知韫差点连人带被子被从榻上挤下来。
沈知韫只得抱着枕头被子回了床上,在这期间,沈知韫在心里将贺令昭骂了个狗血淋头。
平常一直睡榻不觉得,今夜睡过他的黄梨木拔步大床之后,贺令昭瞬间就觉得这榻太小了,他的手脚都伸展不开,贺令昭瞬间后悔了。
他想睡他的黄梨木拔步大床,他不想窝在这个连手脚都伸展不开的小破榻上。但是他娘的,谁让他是个男的呢!
外面起风了,他却霸占着温暖舒服的黄梨木拔步大床,而让沈知韫一个姑娘家窝在榻上。这要是被人知道了,他盛京第一纨绔的脸往哪里搁?!
而一向自诩很聪明的贺令昭,却始终没意识到一点,这是他们二人的的房中事,他们不说外人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贺令昭躺在榻上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在临睡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
婚后这一个月里,他觉得他已经做的够可以了,但沈知韫却始终都是神色淡然的模样。所以贺令昭十分好奇,究竟得嫁个什么样的男子,沈知韫才会满意?
怀揣着这个疑问,贺令昭沉沉睡了过去。
夜愈发深了,天地间万籁俱静,夜市也陆续收摊了,整个盛京陷入了沉睡中。
自沈知韫嫁到贺家之后,她夜里便不需要人守夜了,所以青芷和红蔻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
她们两人住在一间屋子里。红蔻体质偏寒,冬天夜里有时整宿整宿都暖不热,青芷索性便让她跟自己睡了,两个人也能暖和些。
睡到半夜时,青芷突然觉得身上很重,她朦胧醒来,就发现红蔻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她的腿架到她肚子上来了。
青芷抬手将青芷的腿推了下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正要继续睡时,正房里却突然传来一道惊叫声。
像是沈知韫的声音。
青芷当即掀开被子,胡乱穿上衣衫,便带着红蔻往正房跑去。
第二十二章
贺令昭睡的正香时, 突然被一道尖叫声惊醒。他当即一个鲤鱼打挺蹿起来,下意识问:“怎么了?怎么了?”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猛地冲过来,迅速躲在他身后, 紧紧揪着他的中衣。
人对黑暗里未知的东西, 总是有种本能的恐惧, 被惊醒时尤甚。但贺令昭还是下意识将沈知韫护在身后,磕磕巴巴问:“怎怎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半梦半醒的时候, 觉得脸上有些痒,我随手摸了一下, 就摸到了一个硬硬软软的东西。”沈知韫说话时,声音都在抖,显然被吓的不轻。
“那东西现在在哪儿?它大不大?”
“我不知道。”声沈知韫整个人都在哆嗦。
贺令昭深吸一口气,转头同她说:“你别怕, 我去掌灯。”
沈知韫已经说不出话了,只紧紧攥住贺令昭的中衣,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贺令昭挪到窗边,刚摸到火折子时,外面就传来焦急的女声:“小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贺令昭迅速将灯笼点上将门打开。
青芷和红蔻扑进来, 立刻一左一右扶着沈知韫。贺令昭将灯笼全点上之后, 房中顿时亮如白昼。青芷这才看见沈知韫青丝凌乱,面色惨白的模样,她顿时被吓了一跳。
“小姐, 您这是怎么了?”说到这里时, 青芷想到先前的那声惊叫,倏忽转头, 愤怒看向贺令昭,“贺二公子,您对我家小姐……”
话还没说完,青芷就察觉手被捏了一下,她回头就听沈知韫道:“我床上有东西。”
贺令昭见沈知韫为青芷解惑了,便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拿着削铁如泥的匕首,径自往床的方向去了。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屋内一片亮堂,再加上青芷和红蔻在身侧,沈知韫的心情这才慢慢平复下来。她坐在榻上,主仆三人齐齐看向贺令昭。
贺令昭用匕首挑开床幔,床上只有一床凌乱的被子,并没有沈知韫口中硬硬软软的东西。
“会不会是你睡迷糊了?”贺令昭转头问沈知韫。
沈知韫语气坚决:“不会。我肯定床上有东西。”到现在,她还记得那硬硬软软让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贺令昭用匕首挑开被子,被子底下还是没有。
但沈知韫说的坚决,贺令昭便提着灯笼,在床上一寸一寸细细查看时,一只黑褐色的虫子猛地跑过灯晕下,飞快钻进被子里。
贺令昭先是一愣,然后瞳孔猛地一缩,这不是他祖母送他的那只蛐蛐吗?!它怎么会在这儿?!
“你找到是什么了吗?”沈知韫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贺令昭立刻将灯笼移开,心虚道:“没有,许是你睡迷糊了。”
沈知韫还没来得及答话,红蔻便自动请缨要帮忙寻找。红蔻向来胆子大,再加上贺令昭没找到,沈知韫便答应了。
红蔻立刻哒哒跑过来,当即便要去掀被子。
“被子底下我看过了没有。”贺令昭眼皮一跳,立刻制止。
红蔻哦了声,便要去掀枕头,贺令昭却突然道:“你往那边寻,这边我来找。”
红蔻不疑有他,当即便去了。贺令昭将匕首插在腰上,一面假装翻找的同时,偷偷将被子掀开,想不动声色将它捉住藏起来。
可谁曾想,他刚将被子掀开,红蔻突然惊呼一声:“在那里!”
“等……”贺令昭刚起了个话头,红蔻猛地扑过来,啪的一巴掌拍上去。那清脆利落的声音,让贺令昭的心都跟着颤了颤。
然后下一瞬间,贺令昭的世界就寂静无声了。
红蔻拍完之后,才转过头,眼神无辜问:“二公子,你刚才叫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贺令昭咬牙切齿道。
但红蔻看不懂,她听贺令昭说没事了之后,当即便捧着被她拍死的蟋蟀尸体,哒哒跑到沈知韫面前邀功:“二夫人,是一只好大的蟋蟀呢!不过已经被我拍死了,您不用再怕啦。”
青芷探头看了一眼。嚯,确实好大一只呢!
“但如今才刚过雨水,您房中怎么会有这么大一只蟋蟀呢?”青芷想不明白。
贺令昭听到这话,眉心猛地跳了跳,他生怕沈知韫发现什么,立刻接话:“许是今年天暖得早,所以蛇虫鼠蚁出来的也早,明日让人在院中各处撒些驱蛇虫鼠蚁的药粉。”
青芷立刻应了。
“行了,既然这……”贺令昭看了一眼死状凄惨的蛐蛐,心痛的移开目光,“既然这蟋蟀已经死了,你们就下去吧,让外面那些人也都散了。”
沈知韫这一声惊叫,不但青芷和红蔻来了,他们院中的其他下人也都过来了。只是因主子没有叫他们进来,所以现在都在门外候着。
青芷应了一声,拉着红蔻告退。红蔻临出门时,还在小声同青芷说:“青芷姐姐,你说我是把这只蟋蟀炸着吃?还是煸着吃?”
贺令昭:“!!!”
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小丫头杀了他的新常胜将军不说,竟然还想要将新常胜将军下油锅,她还是人吗她?!
房门被阖上了,没一会儿,外面便传来众人离开的脚步声。
房中灯火通明,沈知韫还坐在灯盏下,青丝如瀑垂在腰间,一张芙蓉面上的煞白尚未完全褪去。
“蟋蟀已经被红蔻拿走了,床上我也查看过了,没有其他东西了。离天亮还有一会儿,要不你再睡一会儿?”贺令昭问。
沈知韫心有余悸摇摇头,虽然蟋蟀已经被拿走了,但蟋蟀给她留下的阴影还在。
贺令昭见状,便也没再勉强,但他们这样干坐着瞪眼也不是办法。贺令昭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三颗骰子来,将身子探过来问沈知韫:“要不我教你玩这个?”
沈知韫扫了那骰子一眼,意味不明看向贺令昭:“你教我?”
“是啊,我告诉你,在这个上面,我可是打遍盛京无敌手呢!想找我拜师的人,都能排到拥长门了呢!”贺令昭一扬下巴,张扬恣意的脸上全是傲娇。
“那你确实挺厉害的。”
贺令昭正要骄傲得意时,就听沈知韫又悠悠道:“就是不知道,找你拜师的人跟想嫁给你的人是不是同一拨?不然拥长门前岂不是得排两列?”
贺令昭嘴角顿时抽了抽。
之前在书肆时,他的朋友们为了安慰他,吹嘘说想嫁他的人都排到拥长门了。贺令昭没想到,都过这么久了,沈知韫竟然还记得这事。
对上沈知韫揶揄的眼神,贺令昭莫名有几分羞耻,他强行转移话题:“喂,你学不学?不学我可走了啊!”
说着,贺令昭作势要走。
沈知韫看出了贺令昭的装模作样,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反正也没事,权当打发时间了,沈知韫轻轻颔首。
贺令昭立刻坐在沈知韫面前,兴致勃勃开始讲起来:“我跟你说,骰子有六个面……”
“你直接说怎么玩便是。”沈知韫直接打断贺令昭的话。
贺令昭想着沈知韫是第一次玩儿,便决定来个简单的:“咱们玩比大小怎么样?”
沈知韫答应了。
贺令昭提出他先来,也好给她做个示范,沈知韫意味不明笑了一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房中没有骰盅,贺令昭直接将骰子丢进茶盅里,然后单手举着摇了一会儿之后,便啪的一下将茶盅扣在桌上。
茶盅揭开,是一个顺子。
贺令昭对这个开局很满意,将茶盅推到沈知韫面前:“该你了。”
沈知韫接过茶盅,随意摇了两下之后,便将茶盅倒扣到桌上了。
“你要不再摇两下?”贺令昭劝道,她这也太随意了。
“没必要。”说着,沈知韫径自将茶盅移开。
贺令昭随意瞥了一眼,便开始安慰沈知韫:“第一次玩骰子都摇的不怎么好,你能摇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再多玩儿几次,手感慢慢就来了,到时候……”
“你要不再认真看看。”沈知韫笑着打断贺令昭的话。
“再看一眼,你这一局也是……”输还没说出口,贺令昭顿时呆住了。
先前他看见两个骰子上分别是一和二,他便觉得沈知韫输定了,便没去看第三个骰子。
现在再一看,那赫然是个六。
他摇出来的二三四,而沈知韫摇出来的是一二六。
“你手气可以啊!”贺令昭毫不吝啬夸奖。开局竟然就跟他是平局了。
沈知韫笑笑没说话,只将茶盅递给贺令昭,示意再来。
之后贺令昭就发现,沈知韫今晚的手气简直是好到爆,每局不是平局就是他险胜,这在贺令昭的摇骰子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事。
“嗳,沈知韫,要不天亮之后,我带你去赌坊玩儿吧。”贺令昭一面摇骰子,一面提议,“反正现在我爹没在盛京,没人能管我,你跟我一起去,我罩着你,怎么样?”
青芷和红蔻进房伺候时,正好听见了贺令昭这话,青芷和红蔻顿时一脸“贺令昭疯了吗”的表情。
青芷是因为贺令昭要带沈知韫去赌坊这话,而红蔻却是因为贺令昭竟然在和她家小姐摇骰子这一幕。
跟她家小姐玩摇骰子,贺令昭这不是老寿星上吊找死吗?!他怎么这么想不开?!
贺令昭一转头,看见红蔻贺青芷惊愕的模样,立刻压低声音问沈知韫:“你这两个侍女忠心可靠吗?”
毕竟沈怀章是出了名的老迂腐,贺令昭怕她们向沈怀章告状。
“她们二人是与我一起长大的。”
既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那定然是忠心耿耿了,贺令昭顿时放心了。从昨天到现在,沈知韫给他的惊喜,简直是一个接着一个,现在贺令昭看沈知韫的眼神里,已经全是激动和炙热了。
“嗳,沈知韫,之前咱们朝夕相处了那么久,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这么好玩儿呢?”
“好玩儿?”沈知韫反问。
贺令昭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话有歧义,忙改口:“就是有趣的意思。”
现在贺令昭觉得,沈知韫对他而言,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宝藏。而且还是那种一挖就有大惊喜的那种宝藏。
沈知韫懒得理贺令昭的胡言乱语,见外面天已经亮了,沈知韫丢下骰子,正要去梳洗时,却被贺令昭拦住:“哎哎哎,再玩一局,再玩一局嘛。”
“时辰已经不早了。”沈知韫提醒。
贺令昭立刻道:“最后一局,我保证,真的是最后一局。”
沈知韫便又重新坐了回去。贺令昭对着左右手全哈了一口气,然后拿起茶盅,最后一局他要来个大的。
青芷见状,无奈的摇摇头,亲自退出去备水了,而红蔻则去收拾床了。
没一会儿,房中便传来贺令昭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豹子!小爷摇的是个豹子。来来来,该你了,该你了,让我看看,你这次能摇个什么出来。”
红蔻听见这话时,在心里默默为贺令昭掬了一把泪,并小声补了一句:这会儿你笑的又多开心,等会儿你就会哭的有多伤心了。
沈知韫接过茶盅,正要开始摇时,红蔻突然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沈知韫手一顿,循声望去。
贺令昭现在所有的心思全在这一局上,他催促道:“管它是什么,你先摇了再说。”
沈知韫却没动。
贺令昭跟着转头看过去,只一眼,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红蔻手中拿着一个罐子,而那个罐子的模样,与昨日曹姑姑递给贺令昭的那只蛐蛐罐如出一辙。
贺令昭额头上冷汗直冒:“那个,沈知韫,你听我解释,我……”
沈知韫猛地转头,目光冰冷看向贺令昭。
“那个,我真不是故意的。”贺令昭弱弱解释,他昨晚是真的忘了这事。
沈知韫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贺令昭已经做好她发脾气的准备了,却不想,沈知韫深吸一口气,然后突然摇起了茶盅。
贺令昭:“……”
蛐蛐这事翻篇了?!
啪一声闷响,沈知韫将茶盅扣在桌上,松手之后她并未掀开茶盅,而是径自起身朝外走,一面走一面沉声吩咐:“备马车,我要回沈家。”
“哎,沈知韫,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贺令昭嘴上飞快解释,手却麻利的去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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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盅,他很好奇沈知韫这次摇了多少点。
结果茶盅打开的那一瞬间,贺令昭顿时双目撑圆,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个六!!!沈知韫她是怎么做到的?!
初春的早上还带着寒意,但这寒意很快就被街上的烟火气驱散了。
日光稀薄落下来时,一辆马车缓缓驶进城中。驾车的小厮早已被盛京的繁华看迷了眼,但马车里的人却从始至终都未曾掀过车帘。
俄而风起,车帘被掀开了一角,短暂窥见了马车里的人,是个面容清隽的男子。
第二十三章
贺令昭被那三个六震惊的无以复加, 久久都没缓过神来。
他这个常年混迹赌坊的人,从来没摇出过三个六来,沈知韫是怎么做到的?!而且能摇出三个六这种顶级豹子,绝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手气好。
直到这时, 贺令昭才想起了一个被他忽视的细节——
他和沈知韫比摇骰子, 细算起来双方各赢一半。而且除此之外, 沈知韫每次输都只比自己小一两个点。
小一两个点一两次没问题,但如果次次都精准的小一两个点,那就有大问题了。
电光石火间, 贺令昭猛地想起,他说要教沈知韫摇骰子时, 沈知韫曾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
“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贺令昭抱头懊恼悔恨不已。
沈知韫这样,哪里像是不会玩骰子,这明明就是高手中的高手,而自己竟然还不知死活的说要教人家玩骰子, 自己是哪儿来的脸啊!!!
贺令昭在房中懊恼了好一会儿,这才似想起什么的,忙朝门口奔去。
奉墨和安平候在廊下,听见动静,二人齐转头, 见贺令昭只穿个中衣就朝外跑, 吓了一跳之后忙提醒。
贺令昭这才反应过来,只得又折返回去,迅速穿戴好再出门。
“二公子, 我们该去太学了。”几乎是贺令昭一出来, 康平便迎上来道。
贺令昭不耐烦挥挥手:“一边儿待着去,爷忙着。”
去什么太学, 他现在当务之急是得沈家向沈知韫赔罪去。昨天曹姑姑把蛐蛐交给他之后,他便将蛐蛐带在身上了,昨晚睡觉的时候,他也就随手放在旁边了,他真不是故意吓她的。
赔完罪之后,顺便再问问沈知韫,她摇骰子这么厉害,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但贺令昭刚出院门,便有仆从等在外面:“二公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贺令昭只得先去见王淑慧。
王淑慧捧着茶盏坐在主座上,正在同随从说话。见贺令昭进来了,便问:“今儿是太学开学的第一日,笔墨纸砚书册等可都带齐了?”
“康平已经全都带齐了。”贺令昭张嘴就道。
王淑慧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然后将茶盏搁下:“既然都收拾好了,那就走吧。”说着,王淑慧便要起身。
贺令昭:“……”
那就走吧?!他去太学上学,他娘这是要做什么?
“今日是太学开学的日子,娘自然是要亲自送你去上学。”说完,王淑慧起身扶了扶衣衫上的褶皱,“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娘娘娘!”贺令昭忙拦住王淑慧。
他都这么大的人,去太学上学哪里就要由人送了?而且若是被人瞧见了,他的脸往哪里搁?贺令昭立刻道:“您不用送我,我自己去。”
王淑慧侧眸看向贺令昭。
贺令昭明白,王淑慧是怕他逃学。他立刻拍着胸脯道:“娘,我向您保证,我今天一定乖乖去太学上学。”
嘴上这么说,贺令昭却在心里道:脚长在他身上,出了这个府门,去哪里还不是由他做主。
但去太学的路上时,贺令昭才知道,什么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前面就是太学了,你可以回去向我娘复命了。”贺令昭向身后的‘尾巴’道。
那人一板一眼答:“夫人交代过,要小人亲眼看着您进了太学的大门才行。”
贺令昭烦躁啧了声,行!那他就进给他看!反正翻墙逃学这种事,他早就做的得心应手了。
这个时辰,学子们陆续都来太学了,是以太学门前香车宝马拥塞不堪。贺令昭却是单手御马,凭借着高超的御马技术,在宝马香车间寻空穿梭,一路疾行至太学门口。
太学门口当值的学子,见状当即呵斥:“何人如此猖狂?不知道太学门口不得纵马……”
话说到一半,见马背上的人是贺令昭,另外一个当值的学子当即扯住同窗。
这贺令昭是出了名的纨绔,规矩在他眼中,向来都是不存在的。而且他只要不在太学杀人放火,祭酒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们何必去惹他。
先前呵斥贺令昭的那个学子只得愤然转过身。
走到门口的孔文礼,听到动静,转头见是贺令昭,当即便高兴的挥手同贺令昭打招呼:“贺兄……”
但只起了个话头,他突然面色一变,立刻便住嘴了。
下一刻,贺令昭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怒喝声:“太学学规里写的清清楚楚,太学门口不得纵马疾行,你不知道吗?”
孔文礼扔给贺令昭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便逃也似的跑了。
贺令昭对孔文礼一惊一乍的模样早就习以为常了,他满脸不在乎转头,想看看是哪个多管闲事的:“小爷我知道又如何?要你多管闲……叔叔叔父!!!”
沈怀章一身文人衫,手持一把戒尺站在身后。
贺令昭暗道一声倒霉,怎么偏偏被沈怀章撞见了。他一改先前的张扬,麻溜从马背上下来站好。
“其一,在太学门口纵马疾行,该罚。其二,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其三,不敬师长,该罚。其四……”
“还有其四?”贺令昭眼睛撑的浑圆,前面三条他认了,怎么还冒出其四来了?
沈怀章握着手中的戒尺,铁面无情道:“其四,在太学只有师徒,没有叔侄。你应当同其他学子一样,叫我沈司业。”
贺令昭:“!!!”
王淑慧派来的随从看见这一幕,便转身离开了。沈怀章在太学待学子是出了名的严苛,他们二公子既遇见了他,那今日这学他们二公子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
原本贺令昭是想着,进了太学甩开他娘派来的人,然后就去沈家向沈知韫赔罪的。可谁曾想,还没进太学就遇见沈怀章了,遇见也就算了,他竟然还得罪沈怀章了。
贺令昭甫一踏进学馆,孔文礼便迎了上来:“贺兄,怎么样?沈嘘眼没罚你吧?”
“你觉得他像那么通情达理的人吗?!”提到这个,贺令昭就烦躁,他没好气踹了孔文礼一脚,“刚才在门口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提醒了啊,是你没看见。”孔文礼一本正经扯谎,末了又道,“而且咱们太学谁不知道,沈司业是嘘嘘眼,离了叆叇,一丈之外他压根就看不清谁是谁。”
贺令昭:“!!!”
啊啊啊!!!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所以他应该没罚你吧?”孔文礼不确定问。
虽然沈怀章是个嘘嘘眼,但他脑子没问题。放眼整个太学,敢在太学门口这般张扬的,除了贺令昭就没别人。
贺令昭答非所问:“你知道太学的学规有多少吗?”
“知道,门口那面墙上刻着呢!”沈怀章爱罚人抄书在太学是出了名的,所以孔文礼问,“沈嘘眼罚你抄多少遍?”
贺令昭伸出了一个手指头。
“一遍?那问题不大。”孔文礼松了一口气。
贺令昭指头没收,孔文礼又猜:“十遍?”勉强也能接受。
贺令昭摇头,面无表情道:“一百遍。”
孔文礼顿时膝盖一软,沈怀章这么狠的吗?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贺令昭也是他侄女婿呢?他竟然罚的这么重?!
但孔文礼转念一想,又理解了沈怀章。
毕竟自己才貌双全的侄女,嫁给这样一个纨绔。他要是沈怀章,他也会‘鞭策’这个纨绔上进的,不然他一个教书育人的司业,自己的侄女婿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传出去他脸上多没光啊!
“贺兄,那你努力。”孔文礼拍了拍贺令昭的肩膀,一脸沉痛安慰。
贺令昭掀起眼皮,纠正道:“不是我努力,是我们一起努力。”
孔文礼:“……”
很快,包括孔文礼在内的狐朋狗友们都得到了任务,每人帮贺令昭抄十遍太学学规,明日上学前交给他。
贺令昭美名其曰:“兄弟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贺令昭的狐朋狗友们:“……”
要不咱们先绝交一天?等你抄完了咱们再当兄弟?!
这帮狐朋狗友平常自己的课业都不做,替贺令昭抄学规更是不可能。不过贺令昭是他们兄弟,兄弟有难,他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他们虽然不愿意抄书,但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可以花银子让别人帮忙抄。
而将抄学规之事分派出去之后,无事一身轻的贺令昭便打算翻墙逃学,趁着沈怀章还没回府的时候,去沈家向沈知韫赔罪。
但他刚踏出学馆,学馆里负责扫洒的老仆便上前传话:“贺二公子,沈司业刚才来过,他让老朽同您说,若您今日再敢逃课,罪加一等。”
贺令昭:“!!!”
他娘的,沈怀章是把眼睛粘他后背上了吗?!
若在平常,贺令昭自然是不怕沈怀章的,可今日他刚惹了沈知韫生气,若在这个时候又得罪了沈怀章,只怕沈知韫那里更不容易消气了。行!他忍!
贺令昭一脸杀气返回学馆时,学馆里的众人全都惊呆了。贺令昭平日逃学他们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但还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贺令昭去而复返的。
贺令昭一个带着杀意的眼神扫过去,众人立刻吓得转头各忙各的了。
孔文礼见贺令昭随时要炸的模样,便识趣的没往上凑。不过看贺令昭那臭的不能再臭的脸色,用脚想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之后一整日,贺令昭脸黑的像是下一刻能杀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离他远远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成了贺令昭泄愤的对象。
等到散学钟声响起的那一瞬,授课的博士还没来得说下学,贺令昭已经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只是他这阵风刚出学馆,就硬生生被逼停了。
因为手持戒尺的沈怀章站在廊下等他。贺令昭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沈怀章道:“你随我来。”
此时正值散学的时候,学子们都朝外走,只有贺令昭悲催的跟着沈怀章走。
沈怀章将贺令昭带到自己的教舍中,同他道:“正好我散学无事,你当着我的面抄。”
贺令昭顿时急了:“但我有事。”
“你有什么事?是去赌坊?还是跟孔文礼他们一起去吃喝玩乐?”
不是!我赶着去哄您侄女呢!但沈怀章这人古板迂腐,从他们成婚那日,他絮絮叨叨同沈知韫说,嫁人后要恭顺丈夫来看,他若说沈知韫生气回了沈家,只怕会连累沈知韫。
而沈怀章已经板着脸继续道:“你今年已经十九了,难不成一辈子都想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你……”
“叔……沈司业。”贺令昭急急打断沈怀章的话,“您说的都对,日后我一定将心思都放在学业上,只是今日阿韫回府去看婶娘了,我来太学前,我娘曾叮嘱过,让我散学后将阿韫一并接回去的。”
贺令昭将贺夫人搬出来。
沈怀章正要说话,恰好他的仆从进来道:“老爷,府里来人说,曲家郎君来京赴试,此刻正在府里,夫人让您下学后早些回府。”
半月前,沈怀章就已经接到了曲清砚说要来京赴试的书信,算算日子他如今确实该到了。
“既然清砚来了,那咱们今日先回府,你回去好生抄学规,明日我要亲自检查。”沈怀章交代道。
贺令昭立刻点头如捣蒜。
托曲清砚的福,沈怀章放了贺令昭,他们一同往沈家去。
此时已是午后,夕阳慵懒的挂在天上,余晖给初春的花木镀上一层轻纱。
进了沈家,远远的,贺令昭就见沈知韫从长廊那头行来,贺令昭当即便要笑着喊沈知韫时,旁侧突然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来。
那只手拂开花枝,一个面容清润的男子,从沈知韫旁侧走出来。
贺令昭倏忽顿在原地。
第二十四章
“爹。”沈青诵眼尖看见了沈怀章和贺令昭。
沈青诵喊了一声, 贺令昭这才注意到,他和沈青拓也在。
沈知韫与曲清砚一行人原本要往另外的方向走,闻言转过头,见沈怀章与贺令昭回来了, 他们立刻朝这边过来。
“父亲。”
“叔父。”
“老师。”
过来的四人异口同声向沈怀章打招呼。
贺令昭:“……”
就没人看见他这个大活人吗?!
然后下一瞬, 贺令昭就看见, 沈知韫身侧那个青年男子,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颀长面容清隽, 他穿着一袭青绿色的文人衫,举手投足间, 带着文人特有的斯文与温润。
不知怎么的,看见这青年时,贺令昭莫名就想到,他在书肆遇见沈知韫时, 沈知韫的模样。
贺令昭晃了下神,是以没看见,曲清砚眼底闪过的一抹深色。
沈怀章见曲清砚的目光落在贺令昭身上,便道:“这是阿韫的夫婿,定北侯府的二公子。这是我的学生曲清砚。”
“二公子。”曲清砚垂下眼脸, 斯文的行了个拱手礼。
贺令昭便也回了句:“曲公子。”
曲清砚是沈怀章的得意学生, 如今他来盛京赴试,沈怀章自是十分高兴。几人一同在厅上落座后,沈怀章便与曲清砚攀谈了起来。
沈知韫与贺令昭坐在旁侧相陪。
见沈怀章与曲清砚聊的十分投入, 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 贺令昭便悄悄去拉沈知韫的袖子。
待沈知韫看过来,贺令昭立刻用口型道:对不起。
大庭广众之下, 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沈知韫当即便要将袖子拉回去,但贺令昭不但不松手,反倒还拽着她的袖子轻轻晃着,一脸求她宽宥的模样。
沈知韫:“……”
刚回答完沈怀章一个问题的曲清砚,借着喝茶的名义,眼神无意去看沈知韫时,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沈知韫脸色一沉,贺令昭立刻乖乖松手了,但他却露出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沈知韫瞬间气结。
昨晚被吓醒的是她,贺令昭这个罪魁祸首哪里可怜了?!沈知韫气愤抽回袖子,背过身不再搭理贺令昭。
目睹这一幕的曲清砚,垂下眼睫,眼底滑过一抹黯然。
贺令昭见沈知韫不搭理他之后,他也并不气馁。而是用指尖蘸了蘸茶水,在他和沈知韫之间的小桌子上,一个字一个的写: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生……
气字还没写出来时,就听沈怀章在叫他。
贺令昭蹭的一下站起来,下意识道:“司业,您有何吩咐?”
沈怀章:“!!!”
曲清砚:“???”
沈知韫:“……”
沈怀章眉心猛地跳了跳。
贺令昭立刻又从善如流改口:“叔父。”
“你在做什么?”沈怀章语气不善。
贺令昭看了一眼桌上花掉的字,又看了一眼沈知韫,然后老实答:“思过。”认错。
沈知韫惊诧看着贺令昭。他是疯了吗?竟然当着她叔父的面说这些?!
沈知韫正欲跟着描补时,沈怀章的脸色却缓和下来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能思过者,善莫大焉。”
沈知韫:“???”
说到这里时,沈怀章顿了顿,旋即想起一事:“你今日的罚抄是不是还没写?”
他让别人帮忙写了。但这话,贺令昭自然是不敢同沈怀章说的,他只能道:“还没来得及写。”
“那正好,离用夕食还有一会儿,你现在先去抄,待用夕食时,我再让人叫你们。”
听到‘你们’时,贺令昭眼珠子动了动,然后他就听沈怀章又加了句:“阿韫,你替叔父盯着他。”
原本听到要抄书而苦大仇深的贺令昭顿时喜笑颜开:“好的,叔父,我这就去。”
说完,贺令昭立刻去拉沈知韫:“走走走,”
沈知韫只得被迫跟着贺令昭走了。
待他们二人离开后,沈怀章见曲清砚的目光还落在贺令昭身上,便解释道:“他生于侯爵之家,又是府中的小公子,长辈亲眷难免溺爱纵容了些,身上虽恶习不少,但我观他本性倒纯善,倒不似外界传言那般,假以时日定然能改好。”
想到曲清砚自幼也算是与沈知韫一道长大的,沈怀章便道:“阿韫嫁他,你安心便是。”
走到厅堂门口的徐元桢,正好听见沈怀章这一番话,她顿时嘴角抽了抽。
沈怀章的眼里只有学问,他将曲清砚当半个儿子,便也以为曲清砚将沈知韫当妹妹看,他见曲清砚的目光落在贺令昭身上,只当曲清砚是担心沈知韫过的不好,所以才会如此安慰。
但却不知道,他这话与往曲清砚心头插刀无异。
他们二人青梅竹马长大,如果三年前,他母亲没有突然病故,去岁端午宴上,陛下没有突然为沈知韫与贺令昭赐婚,那么今年他出孝期之后,便会来沈家提亲。
但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如果的事情了。
徐元桢整理好情绪,走进厅中,笑着道:“知道你们师徒二人最爱煮茶讨论文章了,我已经命人在角亭中将一切都布置好了,你们师徒去那边说话吧。”
“有劳师母了。”曲清砚向徐元桢道过谢,与沈怀章一并过去了。
而之前离开的沈知韫与贺令昭二人,甫一离开沈怀章的视线,沈知韫便与贺令昭拉开了距离。
“阿韫……”贺令昭刚起了个话头,沈知韫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他便立刻闭嘴了。
沈知韫将被贺令昭拉皱的衣角抚平,径自往前走,贺令昭不说话,便默然跟在她身后。
“你跟着我做什么?”沈知韫停下,没好气道。
贺令昭一脸委屈:“叔父说,让你监督我罚抄,我自然得跟着你了。”
旁的男子若做出这副委屈的表情,定然会让人觉得惺惺作态。但贺令昭不会。在贺令昭过往的年岁里,他锦衣玉食被人疼爱又顺风顺水,所以他的性格被养骄纵张扬的同时,身上又带着不谙世事的质朴。所以当他眼尾耷拉,目光委屈看着对方时,会不自觉让人心生怜惜。
但沈知韫没忘昨晚摸到蛐蛐时的那种触感。
“而且这是我第三次来,府里的路我也分不清。”贺令昭又飞快道。
沈知韫:“……”
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最后,沈知韫只得忍着怒气,带着贺令昭去了她的画室:“你就在这儿抄。”
甫一踏进画室,贺令昭就发现,这里的布局,与侯府被沈知韫改动过的画室一模一样。
见沈知韫说完便要走,贺令昭立刻问:“你干什么去?”
“我干什么跟你有关么?”说着,沈知韫绕过贺令昭,正欲走人时,贺令昭却突然反手就将门关上。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了,书房本来就不甚明亮,贺令昭突然将门一关,房中一下子就暗了不少。
“你做什么?”沈知韫当即后退两步,一脸愠怒瞪着贺令昭。
“道歉!”说是道歉,但贺令昭的脸色并不好。
沈知韫瞬间就怒了:“道歉?!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儿像是道歉来了?”
“那难不成我要给你跪下才算道歉?!”贺令昭觉得自己道歉的态度已经够诚恳了,但是沈知韫却还是不肯原谅他,贺令昭也有些生气。
而且刚才沈知韫同曲清砚说话时,还是温声细语的模样,但到他这里就冷若冰霜了,两相一对比,贺令昭就有些窝火:“沈知韫,你见好就收啊,我都已经主动来向你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
沈知韫听到这话,顿时被气笑了。
是啊!他贺令昭是谁,是定北侯的二公子,是昭宁大长公主的幺孙,就连陛下也十分疼爱他。但他这样蛮横向她道歉,她就得感恩戴德的接受吗?
“贺二公子,我沈知韫只是个小女子,担不起您的道歉,请您让开。”
看着面前冷若冰霜的那张芙蓉面,贺令昭心里涌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刷的一下将门拉开,又气又怒道:“好一句你担不起!早知道,昨晚半夜听到风声时,我就不该跟你换地方睡,是小爷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行了吧!”
说完,贺令昭转过身,怒气腾腾便要往外走,袖子却突然被拉住了。
对方的力道并不重,但那一瞬,贺令昭却莫名停下了,他没好气道:“干什么?”
“昨晚起风了?”沈知韫突然问。
“那么大的风声你没听见吗?”
沈知韫确实没听见,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所以你大半晚上突然要换地方睡,不是为了折腾我,而是因为外面起风了?”沈知韫觉得匪夷所思。
“小爷我吃饱了撑得慌?没事半夜起来折腾你?”
沈知韫:“……”
但她认识的贺令昭,也不像是个有君子之风的人。
沈知韫忽略了贺令昭的恶劣态度,继续问:“你既然知道起风了,为什么还要跟我换地方?”
“起风了我睡床让你窝在榻上,这若传出去了我多丢人啊?”
沈知韫被噎了一下。她十分想提醒贺令昭,他们之间的事,若他们自己不说,不会有人知道的。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若贺令昭是因起风了,让自己睡榻上他良心不安,那蛐蛐这事,倒也不是无法原谅。
“喂,沈知韫,你说完没有,说完就松手,小爷我要走了。”
沈知韫:“……”
她就捏了一片衣角,他若当真想走,完全不用问她。
“蛐蛐这事翻篇。但你得保证,下次进正房之前,身上不准带活物。”这次是蛐蛐,下次要是再是什么别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她真的就招架不住了。
这一次的教训已经够深刻了,他哪里还敢再有下一次。贺令昭骄矜嗯了声,没再说要走的话了,而是道:“还有呢?”
她刚才对他态度那么恶劣,她难道不该跟他说几句好听的话吗?!
“还有?!还有什么?”沈知韫一脸不明所以。
贺令昭倏忽转头,不可思议看着沈知韫:“你竟然问我还有呢?你想想你先前对那个曲什么砚是什么态度?你再想想你刚才对我是什么态度?”
沈知韫懂了,这是要让她顺毛呢!
“首先,人家叫曲清砚。其次,你为什么要跟他比?最后,虽然你要求换地方睡是好意,但你的蛐蛐也吓到我了。所以这事翻篇了,你还有什么疑问么?”
好像也是。曲清砚是客人,对待客人的话,确实需要客气些。想通这一点之后,贺令昭便释然了:“行,那就翻篇吧。”
沈知韫:嘿,还挺好哄的。
他们刚起争执时,青芷就来了,但见是沈知韫拉着贺令昭的衣袖,她和红蔻便没上前,而是远远守在院门口。如今见他们二人和好了,青芷才过来道:“二公子,二夫人,夫人遣人过来说,饭已经摆好了。”
“那咱们快过去,不要让客人等急了。”说完,贺令昭率先走了。
青芷不忍提醒贺令昭,无论是从沈家和曲家的交情来看,还是从曲清砚和沈家众人的关系来看,其实他才更像个客人。
等他们二人过去时,沈家众人并曲清砚已经全到了。
沈怀章一直将曲清砚视作得意学生,今日他来府里拜访自己,一向严肃的沈怀章脸上也难得露出了和煦之色。而沈家其他人,与曲清砚更是十分相熟,是以这顿夕食用的是宾主尽欢。
只是在饭桌上,贺令昭表现的比沈怀章还像主家。
沈知韫:“……”
在饭桌上,不知是大家刻意的,还是无意的,无人当着贺令昭的面,提起曲清砚曾在沈家待过六年一事。贺令昭便也没往深处想,只单纯以为曲清砚是沈怀章的学生,所以很快,他便单方面与曲清砚称兄道弟起来了,到最后甚至还热情的要带曲清砚逛。
“贺二公子的好意曲某心领了,但曲某此番来盛京是为赴试,暂无心情玩乐。”曲清砚不卑不亢的婉拒了。
贺令昭也不生气,反而道:“既然如此,那曲兄你且安心考试,待你考完试之后,我再带你逛。”
沈怀章最不喜人沉溺于玩乐,正要训斥时,贺令昭已经举盅向曲清砚道:“曲兄既是叔父的学生,那想来才华也是不俗的。我在这里敬曲兄一杯,提前恭祝曲兄一举高中。”
沈怀章听见这话,便暂时咽下了要教训的话,而沈青诵看着一脸真诚祝贺曲清砚高中的贺令昭,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麻木的看着。
“曲兄,愣着做什么?喝啊!”说完,不等曲清砚答话,贺令昭已经潇洒的先干为敬了。
曲清砚只得闷闷道:“借二公子吉言。”话落,也饮尽了杯中的酒水,但酒水入喉却是满腹苦涩。
用过夕食后,贺令昭与沈知韫才从沈家离开。
原本曲清砚也是要走的,但却被沈怀章留住:“再过五日你便要下场应试了,今夜你宿在府里,让我瞧瞧三年未见,你如今的文章写得如何了。”
沈怀章既这般说了,曲清砚只得留下。
之后,沈怀章又看向贺令昭,叮嘱道:“明日上课前,拿着你的罚抄,来教舍找我。”
贺令昭应过之后,与沈知韫一道离开了。回府的路上,沈知韫问起了罚抄一事,贺令昭便将今晨的事说了。
沈知韫便没再多说什么。
回了定北侯府之后,沈知韫与贺令昭一道先去见了王淑慧。
早上那会儿,沈知韫生气归生气,但在离开之前,还是去见了王淑慧,说她想回沈家去看望她婶娘。
王淑慧素来和善,当即便应允了。
但沈知韫离开后,王淑慧便遣人去打听,沈知韫和贺令昭之间出什么事了。虽然沈知韫说是想回沈家看望她婶娘,但她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儿。
很快,便有人将他们院中发生的事告诉王淑慧了。
王淑慧素来是个开明的婆母,晚辈的事,她一贯不参与,便只当做不知,让他们夫妻二人自己解决去。
如今见他们二人一同回来,王淑慧便知,昨夜那事翻篇了。
“回来就好,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快回去歇息去。”
沈知韫与贺令昭辞别王淑慧之后,便回了他们的院子。今日一整天他们两人都没得闲,所以简单盥洗一番后,便让侍女们退下了。
贺令昭栓好门过来时,就见沈知韫抱着被子要往榻的方向,他立刻抢先坐在榻上:“青芷已经检查过床上了,什么都没有。”
沈知韫:“……”
“那万一你半夜突然想睡床了呢?”
贺令昭傲娇冷哼了一声:“小爷我才不是那么没品的人呢!睡觉睡觉,小爷困了。”说完,贺令昭不由分说便在榻上躺下了。
沈知韫见状,只得抱着被子回了床上。
临睡前,沈知韫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忘了跟贺令昭说,但想了好一会儿,沈知韫都没想起来是什么事,再加上困意涌了上来,沈知韫便不再想了,直接翻身睡觉了。
第二天到了太学之后,贺令昭去找狐朋狗友们要抄写罚抄的学规,结果一看之后,贺令昭顿时傻眼了:“他娘的,你们这弄的也太假了,这笔迹一看就是好几个人抄的!”
“罚抄而已,沈嘘眼又不会真的挨个儿检查,贺兄你就放心吧。”孔文礼安慰道。
看着这一摞字迹各有千秋的抄写,贺令昭放不了心。
赵世恒见状,便道:“贺二,你要实在不放心,我有个好主意,保准能让你度过这一关。”
“什么主意?”
赵世恒凑过去,同贺令昭说了自己的主意,贺令昭顿时双眼放光:“好主意,就按你说的办。”
但主意虽好,施行起来却需要人帮忙。
“你们谁愿意帮我?”贺令昭刚问完这一句,狐朋狗友们立刻齐刷刷将赵世恒推出来,“主意是赵兄出的,赵兄施行起来更顺手,所以他来帮你最好。”
“不是,我……”
赵世恒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帮狐朋狗友便麻溜的跑了,气的赵世恒直跳脚骂:你们这帮鳖孙玩意儿,平常有好事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觉得爷爷我合适?”
但狐朋狗友们压根不理他,反倒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赵世恒骂完之后,一转头,见贺令昭看着他时,他当即想跑,但已是为时晚矣。
贺令昭长臂一揽,搭在赵世恒肩上,笑嘻嘻道:“赵兄,我可没少从嫂夫人那里救你,这次你不会这么不够义气吧?”
“啊这这这……”
“赵兄,咱们俩这交情,你还要考虑一下?”说话间,贺令昭将大半的重量压在赵世恒左肩上。
赵世恒手无缚鸡之力,顿时疼的龇牙咧嘴:“行,看在你救我多次的份上,这次我帮你。”
“好兄弟。”贺令昭这才放过赵世恒。
之后,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往教舍走。
按照赵世恒的计划,贺令昭将罚抄交给沈怀章时,沈怀章定然会长篇大论教育贺令昭,待沈怀章说的口干舌燥时,贺令昭便要贴心为沈怀章奉上一盏茶。
不过这茶是喝不到沈怀章口中的。
因为贺令昭刚奉完茶,赵世恒就登场了。赵世恒以请教文章的由头吸引沈怀章的注意力,然后贺令昭趁沈怀章不注意时,将沈怀章的茶盏打翻,茶水若泼在罚抄上,笔迹不一样这事不就圆满解决了。
这个办法十分好,施行起来也很顺利,但中途却出现了一个小意外。
在贺令昭趁着沈怀章不注意打翻茶盏时,茶水并未如贺令昭所想泼到他的罚抄上,而是被一只突然探过来的手扶住了。
“贺兄小心。”紧随其后的,是一道温和关切的声音。
贺令昭扭头,就看见了一张让他恨的咬牙切齿的脸。裴狗又来坏他好事!
原本在同赵世恒讲文章的沈怀章转头,看见这一幕,他眉心蹙了蹙。贺令昭还没来得及说话,裴方淙已先一步拿起那一叠罚抄,笑着道:“幸好司业您的文稿没被湿。”
说话间,裴方淙似是才看见上面的笔迹,顿时又改口:“我看错了,原来不是司业您的文稿,不过也幸好,若被水打湿了,只怕这位同窗又得重抄一份了。”
在裴方淙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赵世恒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要完!
果不其然,在裴方淙说完这番话之后,沈怀章便伸手道:“给我。”
裴方淙立刻将手中的纸递过去。
刚才沈怀章光顾着苦口婆心劝贺令昭了,还没来得及看他交上来的罚抄,如今一张张翻过之后,沈怀章顿时脸黑如锅底,怒骂道:“让你罚抄学规,你一个人就写出了十种笔迹,你是每个手指头都写了一遍吗?”
“司业,您消消气,消消气……”
赵世恒正要相劝时,却被沈怀章呵斥道:“你给我闭嘴。你帮同窗舞弊的事,等会儿我再跟你算账。”
说完,沈怀章继续说贺令昭:“哪些是你写的?你给我指指。”
“没有一个是我写的。”裴方淙既然在,贺令昭便知道,自己今日不可能逃过一劫。他也没做无所谓的挣扎,直接向沈怀章承认。
赵世恒:“!!!”
贺兄,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诚实了?!
沈怀章怒极反笑:“我罚你抄学规,你自己一遍不写,竟然还找了十个给你捉刀的,贺令昭,你还真是让老夫刮目相看!”
“司业,您消消气,消消气……”赵世恒试图劝沈怀章,但没劝动。
沈怀章一拍桌子,怒道:“今日散学后,你们俩,还有你找的这十个捉刀的,全都给老夫滚过来当着老夫的面抄,抄不完今晚统统都休想回府!”
赵世恒十分想问,他为什么也要抄,但见沈怀章都气的七窍生烟了,连有辱斯文的滚过来三个字都说了,赵世恒便不敢再说什么了。
甫一出教舍,赵世恒正要说话时,贺令昭已一把揪住裴方淙的衣领,将他摔在廊柱上。
“裴方淙,我究竟是挖你祖坟了,还是给你戴绿帽子了?你成天要像条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贺令昭将裴方淙摁在廊柱上,攥着他的衣领,平素张扬不羁的一张脸上,此时却露出了狠厉。
看着贺令昭愤怒的模样,裴方淙却是一脸无措:“贺兄,你误会了。我刚才真的以为那是沈司业的文稿,所以才会护住那个茶盏。若知道那是你的罚抄,我绝对不会多管闲事的。”
“哎哎哎,贺二,你冷静!你若再动手,可就要再多个殴打同窗的罪名了。”赵世恒忙上前去拦着贺令昭。
裴方淙在学子里一贯名声很好,路过的同窗看见这一幕,当即也过来帮忙。
“贺二公子,你快放手,你若再不放手,我们可要去找祭酒了。”
眼见围观的学子越来越多,赵世恒生怕真的引来祭酒,忙劝道:“贺兄,祖宗欸,您快放手吧,你今天这一拳下去,只怕我今日回府后,屁股也得开花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事与你无关。”说完,贺令昭提拳重重砸在裴方淙的脸上。裴方淙不是最喜欢用无辜的模样,去做捅人刀子的事么?他今天就打烂他的脸,看他以后还怎么来害他!
“嘭——”
贺令昭又一拳砸在裴方淙的脸上。
周围的学子惊叫声连连,有人高嚷着什么,但贺令昭却听不见,他只是又一拳砸了过去。
很快,祭酒和沈怀章便被请过来了。
但贺令昭此时一身杀气,压根什么都听不进去,最后还是众位学子合力上前,才勉强将他与裴方淙分开。
而他们二人分开时,裴方淙已被揍的鼻青脸肿不省人事了。
祭酒一面让人去请大夫,一面对着贺令昭怒声骂道:“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我要去见贺夫人……”
“你随意。”贺令昭满不在乎的耸耸肩,转头大步离开了。
沈怀章被气的胸膛大力起伏着,他死死盯着贺令昭远去的背影,双瞳都快喷出火来了。亏他昨日还在同曲清砚说,贺令昭虽然恶习不少但本性纯良。本性纯良的人,能把同窗往死里揍?!
“贺二,贺二,你去哪儿?”赵世恒试图去找贺令昭,但这会儿人太多了,他压根就挤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贺令昭的背影消失不见。
太学因贺令昭闹的鸡飞狗跳的时候,侯府里的沈知韫这才想起来,昨晚想要同贺令昭说,但没说的重要事情是什么了——
她叔父这人在学问上十分吹毛求疵,即便是罚抄,他也会逐页看的,所以贺令昭最好不要再想着让人捉刀了。
但昨晚她忘了同贺令昭说这事,而贺令昭散学后便去了沈家。在沈家用完饭回府后,他便直接睡了,显然罚抄的事要么是被他丢到九霄云外了,要么就是他提前又找人捉刀了。
但不论是哪一种,今日贺令昭在她叔父面前,一顿训斥责罚是逃不了的。
沈知韫正想到这里时,就见静兰匆匆从院外进来:“二夫人,不好了,太学来人了。”
沈知韫轻轻蹙眉。以她对她叔父的了解,无论是贺令昭请人捉刀被发现,还是他忘了罚抄这事,她叔父顶多会罚贺令昭当着他的面多抄几遍,不至于亲自登门才是。
沈知韫有些诧异,当即便带着青芷往前院去了。
沈知韫过去时,恰好遇见管家送人从厅堂里看出来。看见出来的那人时,沈知韫更惊诧了,但还是得体的行了一礼:“徐祭酒。”
徐祭酒自是认得沈知韫,他颔首做了回应,抬脚朝前走时,徐祭酒脸上闪过一丝怜悯。
沈知韫这样才华横溢的女子,却嫁了贺令昭那样一个纨绔,真是……后面的话,即便是在心里唏嘘,徐祭酒也不敢补全。
沈知韫进去时,就见王淑慧垂首扶额,一脸疲惫的模样:“这才上学的第二日,他怎么又惹出了祸事来。”
程枝意站在王淑慧身侧,原本想劝慰,但见沈知韫进来,便改口道:“弟妹来了。”
“母亲,大嫂。”沈知韫走过来询问,“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徐祭酒来了。”
“嗯,二郎在太学打了兴昌伯府的大公子。”王淑慧有气无力道。
兴昌伯?!沈知韫依稀记得,兴昌伯与贺承安关系似乎还不错,贺令昭怎么会与兴昌伯之子恶交呢?但眼下这个时候,显然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机。
王淑慧坐着平息了一会儿怒火后,又吩咐了两件事。第一件是让人去找贺令昭,将贺令昭带回来。第二件是让管家林叔先携礼去兴昌伯府登门探望,后续如何,待贺令昭回来之后,她问明缘由再说。
交代完这两件事之后,王淑慧起身道:“你们妯娌二人先在这儿等消息,我去见你们祖母,将此事告知她。”
昭宁大长公主护贺令昭是出了名的,所以徐祭酒刚才只同王淑慧说了这事,并未去拜访昭宁大长公主。但事关贺令昭,王淑慧得亲自过去说一声。
王淑慧离开之后,程枝意便陪着沈知韫等消息,沈知韫便向程枝意打听,从前贺令昭可曾打过人。
“二郎少年心性是贪玩了些,但他本性不坏的,从前他也有与人起冲突的时候,但像今日这种祭酒直接登门来见婆母,却是我嫁进来后见的头一回。”
沈知韫轻轻点头,然后又问:“我记得公爹似乎和兴昌伯交好?”
“你没记错,我也听郎君说过这此事。刚才徐祭酒过来说,二郎打的是兴昌伯的公子时,我还有些惊讶呢!”
沈知韫听程枝意这般说,便没再问什么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去见昭宁大长公主的王淑慧回来了。自沈知韫嫁进来之后,王淑慧一直都十分温和,今日眉眼间却难得露出了疲态,这抹疲态在见过昭宁大长公主之后又添了几分。
“还是没有二郎的消息?”王淑慧问。
沈知韫与程枝意齐齐摇头,王淑慧转头吩咐:“继续派人去找。”
一拨接一拨的人都没找到贺令昭,眼看天都要黑了,昭宁大长公主这下也坐不住了,她径自来了侯府这边,正要让再派一拨人去时,有仆在外面惊喜道:“二公子,您回来了!”
一听到这话,厅堂里的人顿时全站了起来。
贺令昭带着一身的寒意从外面进来,就见府里的人全聚厅堂里,煌煌灯火将她们每个人面上的表情照的一清二楚。
没等昭宁大长公主与王淑慧开口,贺令昭便丢下一句:“我自己去跪祠堂”,然后直接转身往祠堂的方向去了。
沈知韫先是一愣,旋即有些诧异。她本以为,贺令昭会仗着昭宁大长公主有恃无恐,却不想他竟然直接去跪祠堂了,这倒出乎了沈知韫的意料之外。
昭宁大长公主有心想阻止,但想到贺承安离开盛京前,特地来同她说的那一番话之后,昭宁大长公主便发不出声音了。
如今既然贺令昭主动自请跪祠堂,她这个祖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之后昭宁大长公主便让她们都散了。
沈知韫回到院中坐了一会儿,侍女们便将饭菜摆好了。
沈知韫用过饭,看时辰还早,想了想,便同青芷道:“你去找静兰,让她去厨房拿些贺令昭爱吃的饭菜装起来。”
很快,青芷就拎了个食盒回来了,然后她们主仆三人提了盏灯笼往贺家祠堂的方向行去。
贺家的祠堂俢在西北侧,虽然府中灯火通明,但靠近祠堂这边夜里鲜少有人走动,且这边遍植树木,青芷第一次来这里,心里便有些发毛。
但看了眼身侧面容平静的沈知韫,与一脸傻气的红蔻,青芷顿时心安了不少。
很快,她们主仆三人便到了祠堂。
沈知韫接过食盒,同青芷和红蔻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
青芷应了声,立刻和红蔻挨在一起。
在沈知韫她们主仆三人到祠堂时,昭宁大长公主与王淑慧也遣了人来,不过这两拨人看见沈知韫臂弯里的食盒之后,便又悄然离开了。
沈知韫提裙上了台阶,在夜色里轻轻推开祠堂的门。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片摆放整齐的牌位。牌位下是放置供品香炉的供桌,供桌旁一对成人手臂粗的白烛,将供桌周围照的十分明亮。
而贺令昭身子前倾,此刻正趴在供桌前的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沈知韫掩上祠堂门,拎着食盒走近,待看清眼前的一幕,沈知韫顿时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第二十五章
贺令昭趴的太久胳膊有些酸, 他直起身子刚要活动筋骨时,冷不丁看见身后一个人影,贺令昭顿时吓的直接弹跳起来。
再一扭头,看见来的是沈知韫时, 贺令昭这才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你走路怎么没声啊!我还以为是祖宗显灵来教训我这个不孝子孙了呢!”
“你在做什么?”沈知韫的目光落在蒲团前散落的笔墨纸砚上。
“抄书。”说话间, 贺令昭看见了沈知韫臂弯里的食盒,他立刻高兴道,“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正好他饿了。
沈知韫将食盒递给贺令昭, 去捡蒲团前散落的纸张。
贺令昭则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端出来一看, 发现竟然全是他爱吃的。
“你在抄学规?!”沈知韫拿着纸张,愕然看向贺令昭。
贺令昭一面扒饭,一面口齿不清道:“嗯,本来沈老头罚我散学后, 当着他的面抄来着,但是我今天又逃学了,正好现在没事,就抄一抄好了。”
沈知韫:“!!!”
“不是,你人都打了, 还在乎罚抄学规这事?”沈知韫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
“这俩又不是一回事。沈老头罚抄我认我也抄, 打裴狗那事我认但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照样打他。”
沈知韫:“……”
他们成婚到现在也两个多月了, 凭借着沈知韫对贺令昭的了解, 贺令昭不是无故会动手的人。
“今天你在太学发生什么事了?”沈知韫问。
“徐祭酒那老头过来没告诉你们吗?”
“他同婆母说了,我不知道。”
原本这种事, 贺令昭懒得再说第二遍,但沈知韫既问了,他便闷闷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
“所以因为他破坏了你的计划,你就打了他?”沈知韫觉得,这不像她认识的那个贺令昭。
“是,也不是。”贺令昭捧着碗,恨恨道,“裴方淙那个狗东西是故意害我的。”
“这话怎么说?”
贺令昭迟疑了一下,沈知韫见状,便不再问了,而是道:“那你好好抄,我先回去了。”
“哎哎哎,你这刚来怎么就走了,你再陪我待一会儿。”说完,贺令昭不由分说拉着沈知韫的袖子,让她坐在了他的对面。
沈知韫一本正经道:“列祖列宗不是在陪你么?”
“他们只能看着我,又不能陪我说话。”
“你想说什么?”沈知韫问。
贺令昭也没什么想说的,但这个时候,沈知韫来这里见他,他莫名就想让沈知韫陪他待一会儿。所以顿了顿,他又继续起了先前的话题:“你还记得,上次你整改书房那次,我爹出了趟门,回来就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还罚我做文章看书的事么?”
“我记得,你当时说,是因为公爹看见了裴方淙。”然后心里不平衡,就回来拿他撒气了。
“对,就是因为裴方淙那个狗东西。”贺令昭咬牙切齿道。
之后,沈知韫从贺令昭口中,知道了他与裴方淙之间的往事。
贺承安与兴昌伯交好,虽然贺承安常年待在北境,但只要一回京,他就会去找兴昌伯喝酒。而贺令昭兄弟二人与裴方淙年纪相仿,贺承安与老友相聚时,也会带着他们去裴家玩儿。
“你也知道,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我祖母不怎么允许我出门,所以我的朋友很少,除了我哥之外,就只剩下裴方淙那个狗东西了。”
“那你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沈知韫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小时候,裴方淙那个狗东西人很好,我每次去裴家时,他都会带我玩儿,而且我闯祸我爹罚我的时候,他会立刻帮我向我爹求情。在我十岁之前,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
“你十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那年冬天,我在裴家玩藏猫儿的时候,被人从身后推进了裴家的水塘里。”
沈知韫眼皮骤然一跳。
贺令昭垂着眼睛,声音低低的:“当时幸亏我哥也在,是他将我从水塘里救出来的。那次落水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祖母当时发了很大的火,兴昌伯夫妇还曾亲自携了他登门谢罪,但那时候我一直在昏睡,并不知道这事。”他是除了我哥之外,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我便同我祖母说,同兴昌伯说,我落水的事跟他无关,让他们不要怪他。但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意外从别人口中听说,兴昌伯因为这事,将他打的半死。我十分愧疚去找他赔罪,他也没说什么,只让我好好养病。”
外面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祠堂供桌上的烛火被风扯的跃动着。
沉默须臾后,沈知韫问:“那推你下水的凶手找到了吗?”
“嗯,是裴家的一个小厮。”
“所以因为这件事,你和裴方淙的关系就逐渐疏离了?”
“算是也不算是。我落水之后,被我祖母勒令在府里将养,但我又是个躺不住的性子,偶尔会偷偷出门找他玩儿,但他很少见我,他的随从说他在温习功课。后来次数多了,我就不再找他玩儿了。我祖母见我情绪低落,便时常在公主府开宴,让官眷带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过来。后来我认识了赵世恒和孔文礼他们,便与他们一道玩了。”
听着没什么问题。
沈知韫问:“若是这样的话,那你们二人之间顶多疏远罢了,你为何会说,裴方淙是故意害你的?”
“因为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了。”
沈知韫:“……”
贺令昭十五岁之后,身体就慢慢好了。他时常跟赵世恒和孔文礼他们出去玩儿,有时候也会遇见裴方淙。因为裴方淙是他的第一个朋友,所以即便中间五年他们很少来往,但看见裴方淙的时候,贺令昭还是很高兴的,他甚至还热情的邀请裴方淙跟他们一起玩儿,但后来贺令昭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
原本除了赵世恒和孔文礼之后,贺令昭还有好几个朋友。
但自从裴方淙加入之后,那几个朋友莫名就同贺令昭疏远,反而与裴方淙交好了。贺令昭虽然有点难过,但也并未说什么。毕竟朋友是双相选择,而且那几个朋友本身也有才华,他们或许跟裴方淙这样读书好的人更聊得来吧。
“但慢慢的,我发现,不止是朋友,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很多事情明明不是我的错,但最后却莫名成我的错了。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一年冬天我们约好去冰嬉的,但我在河边等了两个时辰他都没来,我不放心去找他,结果他在与友人煮酒论诗。他看见我的时候,还一脸惊诧的问我怎么来了?
“我当时很生气的质问他,既然他不去了,为什么不能派人来同我说一声,要让我一个人在河边等那么久?你知道他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么?”
沈知韫:“他怎么回答的?”
“他只字不提我们提前约好去冰嬉一事,只当着众人的面安抚我,说若早知道我今日想去冰嬉,那他便不来这论诗会了。后来没过几日,便陆续有人说我脾气不好难相处以及当众给裴方淙难堪的事了。”
“你就没解释过么?”
贺令昭扯唇哂然一笑,自嘲道:“我解不解释也没什么区别。我品行顽劣,而裴方淙待人和善,又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我与他之间,大家自然信他的话。也是那个时候,我才恍然意识到,自从再见到裴方淙之后,除了我的朋友变成了他的朋友之外,这种明明错的人不是我,但却所有人都觉得是我不对的事多了很多。”而且拜裴方淙所赐,他的名声也越来越不好了。
沈知韫没想到,贺令昭与裴方淙之间,竟然还有一段过往。
“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直接疏远了裴方淙,想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但偏偏裴方淙就跟条疯狗似的,我都已经疏远他了,他却还要时不时的来恶心我。就像这次的事,我明明知道他是在故意针对我,但他做的滴水不漏完全不留话柄,最后甚至还要顶着那张令人作呕的无辜表情来恶心我,那我就只能用拳头教他来做人了。”
所以沈怀章罚抄一事,他认罚也认抄,至于打裴方淙一事,他认但他不后悔。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打他,并且还会打的比这次更狠。
沈知韫听完之后,皱眉沉思片刻,问:“有没有可能裴方淙是在故意激怒你?”
“故意激怒让我揍他?裴方淙脑袋有毛病啊?”骂完这句之后,贺令昭想了想,又猛地坐直身子,“不过也有可能,他脑袋是真的有毛病,不然他老像条疯狗一样追着我咬干什么?!”
沈知韫:“……”
看着贺令昭桀骜不驯的眉眼,沈知韫蓦的想起起王淑慧那张疲惫的脸。自她过门之后,王淑慧平日里一直是温柔和蔼,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王淑慧这样。
沈知韫轻声问:“你揍裴方淙一顿你是舒坦了,但你可曾想过你娘?”
“这关我娘什么事?”
“今日徐祭酒来府里告知此事之后,你娘已让林管家备了厚礼去兴昌伯府探望……”
贺令昭蹭的一下站起来:“娘真是糊涂,为什么要让林叔去看他?我找娘去。”
说着,贺令昭便要往外走,沈知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糊涂的人是你。”
贺令昭倏忽止步,继而猛地回头,盯着沈知韫看了片刻,他眼底划过一抹自嘲:“你也跟赵世恒他们一样,觉得今天的事只是个意外,是我反应太大了是不是?”
“你与裴方淙之间的事我不予置评。但世人默认子不教父之过,如今定北侯远在北境,你既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人,那么到最后,这个烂摊子只能由你娘来收。”说完之后,沈知韫径自往外走了。
自她嫁过来之后,王淑慧待她很好,今夜这番话,就权当她是报答王淑慧待她的那些好,至于贺令昭肯不肯听,那就非她能控制了。
青芷和红蔻待在廊下避风处说话,见沈知韫出来了,她们二人忙迎上来,然后主仆三人一道离开了。
偌大的祠堂里,便只剩下贺令昭形影相吊站在一排排肃穆的牌位下。
待沈知韫离开之后,康乐便推开祠堂的门,他原本想同贺令昭说,夜深了让贺令昭回去歇息,了。毕竟今夜这跪祠堂是贺令昭自己提出来的,昭宁大长公主与侯夫人都没罚他,所以贺令昭想什么时候回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回去。
但见贺令昭立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模样,康乐便默然将话咽了回去,轻轻的又将祠堂的门掩上了。
“你怎么没问?”安平迎上来。
康乐袖着手,小声道:“二公子的情绪不太对,别上赶着挨骂,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祠堂的门还是没开。康乐不由在心里称奇,之前贺承安在府里罚贺令昭跪祠堂的时候,几乎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时辰,贺令昭就从里面出来了,但今夜都这个时候了,贺令昭竟然还没出来。
“二公子不会在里面睡着了吧?”安平有些担心。
康乐觉得有可能,他们偷偷将祠堂门打开一条缝,就见贺令昭跪在蒲团上,身子前倾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但那架势一看就没睡着。
“二公子,已经三更了,您要不回去歇着吧?”康乐再度劝道。
正在低头抄学规的贺令昭,被这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吓的脸差点栽到砚台里,他猛地扭头,对着门口探进来的两只脑袋就是一顿狂骂。
他们不知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吗?!
康乐和安平俩乖乖听骂,待贺令昭骂完之后,两人正欲退出去时,却被贺令昭叫住了。
虽然祠堂里有两只高大粗壮的供烛,并一盏明亮的铜枝长明灯,但一晚上被陆续吓了两回,贺令昭心里还是有些毛毛的。
“你们俩滚进来陪我。”
安平和康乐听话的进来了,祠堂里骤然多了两个大活人,贺令昭瞬间觉得心安了不少。
外面风声呼啸,祠堂里一片静谧。
性格乖张的贺令昭,生平第一次跪在贺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下乖乖抄书。
祠堂的烛火亮了一夜,沈知韫房中外间的灯盏也亮了一宿,到天明时蜡烛燃尽方熄。沈知韫起来后,不禁问青芷:“贺令昭昨晚没回来?”
“没有,而且刚才前院来人说,二公子一大早就出去了,夫人已经派人去追了。”
沈知韫眸光轻闪了一下,但到底没再说什么,穿戴好之后,她照旧去见王淑慧。
自从贺令昭上学之后,王淑慧怕她和程枝意独自用饭冷清,便让她们妯娌二人一同到她那里用饭。虽然今早这饭很可能用不了,但她还是得去一趟。
沈知韫过去时,王淑慧正带着几个仆妇要出门,看见沈知韫过来,王淑慧只匆匆交代:“二郎出府了,我怕他再去兴昌伯府找方淙那孩子的麻烦,我得亲自去一趟,你……”
王淑慧话还没说完,先前派去追贺令昭的小厮回来了一个。
“夫人,二公子没去兴昌伯府,而是往太学的方向去了。”
王淑慧:“!!!”
“平日二郎上学一直十分艰难,怎么昨晚跪了回祠堂,今日就……”程枝意讷讷说着,但没把‘转性了’这三个字说出来。
王淑慧先是一愣,旋即又紧张道:“难不成方淙今日去太学了?不行,我得亲自去一趟。”王淑慧生怕贺令昭又要去揍裴方淙。
“娘,您别急。”沈知韫拦住王淑慧,迟疑着道,“他今日去太学,有可能是为了向我叔父交罚抄。”
“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王淑慧觉得自己幻听了。
沈知韫如实道:“我昨晚去祠堂的时候,他正在抄学规。”
抄学规?!她那个见字愁的儿子,有朝一日会主动抄学规?!今日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的?!站在廊下的王淑慧一脸恍惚。
而与王淑慧一样恍惚的还有沈怀章。
沈怀章踏进教舍,看见站在那里的贺令昭时,有一瞬间沈怀章觉得自己见到鬼了,不然昨日张扬不可一世离开的人,怎么会一大早出现在他的教舍里。
“你怎么来了?”
“来交罚抄。”
有那么一瞬间,沈怀章都在思索,交罚抄这三个字是不是有其他释意,不然这三个字,怎么可能会从贺令昭嘴里说出来。
直到贺令昭将一摞罚抄递过来:“这都是小欢迎加入企,鹅峮司尔咡二呜救一死七……我昨晚一个字一个抄的,不信你可以挨个儿检查。”
沈怀章恍恍惚惚接过,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这么早过来,就是为了交罚抄?”沈怀章不大信。
贺令昭一本正经道:“不是,我是为了把裴方淙那个狗东西再揍一遍。”
“贺令昭,你——!”
“哎哎哎,别生气,我开玩笑的。”
沈怀章沉下脸来,正要好好同贺令昭说昨日的事,贺令昭却抢先一步,道:“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
说完,贺令昭就一瘸一拐的跑了。
结果刚出来,贺令昭就遇见了孔文礼他们那帮人。孔文礼看见贺令昭出现在在这里很是惊诧:“贺兄,徐老头不是让你停学回府反省了吗?你今儿怎么来了?难不成你祖母又出面了?”
“没,我想你们了,来看你们一眼,这就走,你们好好学啊,不用送小爷了。”说完,贺令昭潇洒的走了,只留下赵世恒等人面面相觑。
待离开赵世恒等人的视线后,贺令昭顿时揉着膝盖,疼的龇牙咧嘴起来了。
而王淑慧派人去打听,得知裴方淙今日并未去太学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倒是程枝意十分惊奇看向沈知韫:“弟妹,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昨晚去的时候,他就在抄书,他说他左右无事正好打发时间。”沈知韫如实道。
但程枝意与王淑慧却是一脸不信的模样。
“母亲您与大嫂若是不信,可以把他的小厮叫来一问便知,笔墨纸砚都是在我去祠堂之前拿进去的。”
听沈知韫这般说,王淑慧与程枝意便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了,让王淑慧头疼的是贺令昭打了裴方淙一事。
昨晚贺令昭回来,没等她们开口便自请去跪祠堂,王淑慧便知道,事实应就是徐祭酒说的那样。
他既打了裴方淙,那便少不得去兴昌伯府赔罪。
但贺令昭向来爱憎分明,他既对裴方淙动了手,那他定然不可能再去向裴方淙赔罪,而昭宁大长公主一向护短,那么这事便只能由她去解决了。
可就在王淑慧命人带上赔礼,要启程去兴昌伯府时,贺令昭却回来了。
贺令昭不但回来了,他还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打的,那么也该由去解决才是,娘您不用管了。”
说完,不等王淑慧答话,贺令昭便带着一车的赔礼并一个太医,往兴昌伯府的方向去了。
反应过来的王淑慧顿时心惊肉跳问:“他既是去赔罪,为什么要带个太医去?”
今天的贺令昭太不像贺令昭了,王淑慧生怕他赔罪是假,去兴昌伯府再打裴方淙一顿是真。
程枝意其实心里也没底,但她还是在旁劝慰道:“娘,您别担心,二郎有分寸的,再说了有林叔在,不会有事的。”
自贺令昭走了之后,王淑慧一直惴惴不安的等消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前去赔罪的贺令昭和管家林叔终于回来了。王淑慧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没有再对人家动手了吧?”
贺令昭:“……”
“娘,我没忘记,我是去赔罪的。”
王淑慧不信他的话,又去看管家林叔。
“二公子这次确实没动手,也向裴公子赔罪了,而且还让太医给裴公子亲自看过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儿子怎么突然转性了,但听林叔这么说,王淑慧悬在心口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她又问起兴昌伯怎么说,裴方淙伤势如何等等。
“娘,这些话您让林叔跟您说吧,我昨晚一宿没睡,这会儿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回去补觉了。”
王淑慧便让贺令昭走了,但贺令昭临走时,将沈知韫也带走了。
程枝意看着他们二人离开的背影,笑着同王淑慧道:“自弟妹进门之后,二郎好像变了很多。”
对于这一点,王淑慧也深以为然,看来这个儿媳妇儿果真没有娶错。
回了院子之后,贺令昭便将人都撵出去了,沈知韫以为他要补觉,正要跟着出去时,却被贺令昭叫住了。
贺令昭认真同沈知韫道了谢。
“你不怪我多嘴就好。”说完,沈知韫拨开帘子出去了。
知道沈知韫不喜欢与人共用被褥,贺令昭便没去睡床,而是径自躺在了榻上。他明明很困,但却睡不着,他脑海里又浮起沈知韫昨晚同他说的话——
“你与裴方淙之间的事我不予置评。但世人默认子不教父之过,如今定北侯远在北境,你既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人,那么到最后,这个烂摊子只能由你娘来收。”
贺令昭没忘记,自己今日去兴昌伯府赔罪时,裴方淙那副令人作呕的伪善嘴脸。那一瞬间,贺令昭恨裴方淙恨的咬牙切齿。
但下一瞬,他又很庆幸,来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娘。
而隔壁画室的沈知韫在画梅花,更准确的说,是在画一张九九消寒图上的梅花。
“二夫人,如今都快到惊蛰了,您的九九寒梅图怎么才画了这么一点?”红蔻趴在桌上,十分不解看着沈知韫。
沈知韫涂满一个梅花后,又提笔在红蔻眉心花了一朵梅花之后,才笑着道:“因为我画的既是九九消寒图,又不是九九消寒图。”
红蔻性子单纯,为了以防万一,沈知韫和青芷都没告诉她和离书一事。
但青芷却明白,那张九九消寒图上每添一朵梅花,就意味着沈知韫离开贺家的日子又近了一日。
第二十六章
第二日一早, 沈知韫更衣梳洗过后,从内间出来就见贺令昭歪在榻上。沈知韫不禁一愣:“你怎么还在?这个时辰,太学不是已经开始授课了么?”
“徐老头让我待在府里反省,我也不想听那帮老头子念经, 正好躲几日清闲。”
沈知韫:“……”
之后他们二人去王淑慧那里用饭。用过饭之后, 王淑慧先是好言相劝了一番, 让贺令昭日后遇事莫要再冲动等等,贺令昭敷衍的应了。
王淑慧知道贺令昭的脾气,昨日他能放下身段, 主动去兴昌伯府低头,已是十分不容易了。若一下子逼太狠, 反倒容易适得其反,恰好有管事来回事,王淑慧便放他们夫妻二人离开了。
他们二人回到院子之后,贺令昭立刻提议:“咱们出去玩儿吧。”
“不去。”沈知韫毫不留情拒绝了, 然后在书架上挑书。
贺令昭亦步亦趋跟在沈知韫身侧,继续游说:“书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出门玩儿,我知道很多好玩儿的地方呢!”
而且之前她在沈家的时候,不也经常女扮男装偷溜出门逛么?
“没兴趣。”沈知韫翻着手中的书,头也不抬道。
贺令昭不气馁:“那咱们去赌坊大杀四方怎么样?”
沈知韫凉凉看了他一眼。
贺令昭本想说, 他们偷偷去, 但转念一想,他这张脸走到哪里,都不可能不被人认出来。认出来他倒是无所谓了, 但若连累沈知韫就不好了。
“眼下正是春花渐次开的时节, 要不咱们去踏春赏景?”文人墨客好像都爱这个。
沈知韫不明白,贺令昭为什么执着要带她一起出门:“你直接说,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想跟你出门玩儿而已。”
想跟你出门玩儿,跟想出门玩儿是两回事,但偏偏贺令昭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而沈知韫知道贺令昭在府里待不住,所以她也没多想,只道:“但我今天不想出门,你要么自己出门,要么就找个地方思过去。”
后面的话,沈知韫没明说,但贺令昭懂了,沈知韫嫌他吵。
贺令昭便闷闷的出去了。
沈知韫便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她拿了书刚到桌案后落座没一会儿,就见贺令昭又进来了。
没等沈知韫说话,贺令昭就先一步道:“那边的榻没有这边的舒服。”
“那你让人把这个搬过去便是。”
贺令昭:“……”
他也没惹人厌憎到这个地步吧?
贺令昭硬邦邦道:“搬来搬去太麻烦了,我就坐在这儿看会儿书,绝对不吵你。”说完,贺令昭不给沈知韫拒绝的机会,直接坐在榻上,用书挡住脸,一副‘不要跟我说话,我要认真读书’的模样。
事实证明,贺令昭这人确实说到做到,他说不吵沈知韫,之后就真的没吵沈知韫,因为他躺着看书,看了没到一刻钟他就睡着了。
但好在这次他睡着的时候没有咍台声,沈知韫便也没再说什么,垂眸自孟自看书了。
外面春光正好,院中花草渐染新绿,画室门窗大开,大片大片的暖阳扑进来,将画室照的亮堂堂的。贺令昭与沈知韫共处一处,但他们两人各干各的,画室一片静谧,只偶尔响起书页翻动的声音。
在和煦的春光和轻微的书页响动中,贺令昭酣睡了一场。
待他悠悠醒转时,一歪头,桌案后已经没有沈知韫的身影了。贺令昭又趴在窗子上朝外看了一眼,还是没看见沈知韫。
贺令昭揉着后脖颈出门,问静兰:“二夫人呢?”
“二夫人好像带着青芷和红蔻出门了。”
贺令昭:“!!!”
她不是说她今日不想出门吗?!
沈知韫今日原本确实是不打算出门的,但她刚从书房出来,青芷就步履匆匆过来,道:“二夫人,孟小姐的茶坊出事了。”
沈知韫一贯与孟惜墨交好,听到茶坊出事的消息,沈知韫禀过王淑慧之后,当即便匆匆出门了。
等沈知韫到茶坊时,原本布置精美的茶坊,却是一片狼藉,几个伙计正在收拾。听见脚步声,伙计当即便道:“真是不好意思,小店今日歇息了,要不您……”
话说到一半,见进来的是沈知韫,那伙计忙改了话头:“沈小……不,贺二夫人,您来了。”
“惜墨呢?”沈知韫问。
“东家在楼上。”
沈知韫轻轻颔首,让青芷和红蔻在这里帮忙,她则轻车熟路上了楼。
“笃笃笃——”
沈知韫轻轻敲了敲房门。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打开,孟惜墨脸色苍白,眼睛红肿,一看就是哭过了。看见沈知韫,孟惜墨还愣了下,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知韫已开口道:“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他们只是图财罢了。”说着,孟惜墨便要强撑着去唤伙计给沈知韫上茶,却被沈知韫拦住,“你我之间,还要见外不成?”
说着,沈知韫扶着孟惜墨在房中落座。
楼下被砸的一片狼藉,好在上面没受什么影响。但即便如此,只怕这茶肆,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了。
“阿韫,对不起,我……”
孟惜墨刚开口,沈知韫就知她要说什么,遂打断她的话:“这茶坊开张时,我确实出了银子,但这几年一直都是你在苦心经营,我投的那点银子,你早就给我还清了。只是,那帮人来这里寻衅滋事,怕不是一两回了吧?”
孟惜墨惭愧低下头。
孟惜墨为人聪慧伶俐,又颇有经商头脑,但孟父是个一心想走科举路的老秀才,他在世时明明家里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但他自己不出来赚银子,也不让孟惜墨出来做生意,说是女子抛头露面做生意有辱斯文,也有辱他们孟家名声。
三年前,孟父又一次落榜后深受打击,再加上得了一场急症,骤然便撒手人寰了。
孟父离世时,孟家连安葬他的银钱都没有,最后还是孟惜墨找人借了印子钱,才将孟父妥善安葬。
孟父没了之后,为了偿还那笔印子钱,孟惜墨便开始出门做生意。一开始是提着鸡子走街串巷的卖,后来又卖花,又做别的,基本是什么赚银子来银子快,孟惜墨就做什么。
直到两年前,沈知韫女扮男装出来玩儿时,与孟惜墨相识,之后二人一见如故,得知孟惜墨想开铺子,但苦于本金不够,沈知韫便出了一部分,之后才开下了这间茶坊。
孟惜墨颇有经商头脑,虽然这一条茶巷里到处都是茶坊,但她这里的生意却是最好的。
生意好赚了银子之后,孟家也逐渐摆脱了从前的穷困潦倒,孟惜墨以为,他们终于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了,却不想她大哥孟秉文竟然私下在赌钱。
从前孟父在的时候,不但他自己一心想读书做官,他每日也会盯着长子孟秉文跟他一起读书。他们父子俩在孟家,成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怕家中穷的没有米面下锅了,他们父子二人也坐在房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家里男人靠不住,孟母和孟惜墨二人只得自力更生,靠给人浆洗赚钱微博的银钱勉强度日。
三年前,他们父子二人一同下场,然后又一同落榜。
孟父因为落榜加上急症离世了,而孟秉文也病了一场,在孟惜墨一个弱女子出门去找人借印子钱时,孟秉文正躺在床上养病。
后来孟秉文缠绵病榻了月余后才慢慢好起来。那时孟惜墨忙着赚银子,每日也无暇孟及孟秉文,她便只同孟秉文说,若他想继续读书下场,那他就好好读书,她会供他读书。若他不想读书了,可以出去找个文书做,也能帮家里减轻了负担。
孟秉文于读书上并无天赋,之前是因孟父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强硬逼着他读书。如今孟父不在了,他自然不想再读书,所以孟秉文选了后者。
那个时候茶坊刚开张,孟惜墨成日都很忙,便也无暇孟及孟秉文那里。偶尔兄妹二人碰面时,孟惜墨问孟秉文文书做的如何,孟秉文一直都说挺好的。
孟惜墨便也从没怀疑过,直到赌坊的人拿着孟秉文摁了手印的单子,来茶坊找孟惜墨时,孟惜墨才知道,她这个大哥背着她都干了什么事。
因为这事,孟惜墨不止一次骂过孟秉文,孟秉文每次面上都痛哭流涕承认错误,说他会改说他以后再也不赌了,但却是一次又一次故态复萌。
而这一次是最严重的,他欠下的赌债,需得将茶坊卖掉才能偿还。
事关孟惜墨的家事,沈知韫并未多说,只从袖中抽出一张立契文书来。
沈知韫出这部分银子,本意是资助好友,但孟惜墨却执意写了立契文书,文书上写明了这茶坊她们二人各占一半。
沈知韫将文书推到孟惜墨面前,轻声道:“惜墨,我说过了,这间茶坊由你当家做主,这话如今依然有效。”
一向好强的孟惜墨,对上好友的目光时,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直到天色将晚时,沈知韫才回来。
贺令昭听见动静,快步出来,正要质问沈知韫为什么出尔反尔时,却发现沈知韫的脸色不大好,他立刻将质问的话又咽了下去,继而凑过去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沈知韫本不打算说,但突然又想到一事,她转头问贺令昭,“你对汇通赌坊熟悉吗?”
“这全盛京的赌坊,就没有小爷我不熟的。”贺令昭凑过去问,“你打听汇通赌坊干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办件事。”
第二十七章
沈知韫总觉得, 今天这事不对劲儿。
赌坊的人来找孟惜墨,无非是想要银子,那为何会将茶坊砸成那个样子?而且孟秉文欠下的赌债,竟然正好需要将茶坊典出去才能偿还。
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贺令昭听完沈知韫说的之后, 也道:“这孟秉文十有八九是被人做了局。”他常年出入赌坊, 自是知晓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那茶坊是孟秉文的产业?”贺令昭问。
“不是, 是他妹妹的。”
“那看来是他妹妹经常帮他还赌债,所以有人盯上她的茶坊了。”说到这里时,贺令昭顿了顿, 旋即又像是确定什么似的多问了一句,“所以你是因为孟惜墨才想查汇通赌坊的?”
“不是, 我是因为孟秉文。”沈知韫一本正经道。
正在喝茶的贺令昭顿时被呛了一下,他双眼撑圆不可置信看向沈知韫。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沈知韫是在开玩笑。
贺令昭莫名松了一口气, 正要说话时,红蔻从外面进来,说王淑慧遣人让他们过去用夕食。
贺令昭起身便要与沈知韫一道过去,就听红蔻又道:“二夫人,你们刚才说的是孟小姐的茶坊么?那茶坊不还有您一半您的么?”
沈知韫还没来得及答话, 就被贺令昭抢了先。
“什么?!这茶坊还有你一半?”
没等沈知韫答话, 贺令昭便丢下一句:“那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汇通赌坊那帮人不想活了是不是!
说完,贺令昭直接风风火火出去了, 沈知韫还没来得及提醒他, 王淑慧让他们过去用饭,贺令昭已经带着安平和康乐走远了。
沈知韫无语扶额。
红蔻有点不安:“二夫人,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不然刚才二公子那架势,怎么像是要去杀人一样。
“没事。”沈知韫收回目光,安抚红蔻。
贺令昭既然经常出入汇通赌坊,那这事他应当有分寸。
沈知韫到了上房时,程枝意已经在了。对于贺令昭突然出门这种事,王淑慧早就见怪不怪了,便说不必等贺令昭,她们婆媳三人径自用饭了。
而贺令昭一出定北侯府,便直奔汇通赌坊而去。
此时天刚擦黑,汇通赌坊却已是灯火通明。汇通赌坊有三层,底下是普通散客,二楼是常客,三楼则是贵客。
贺令昭甫一踏进赌坊,赌坊的管事便认出他了,当即殷勤迎过来:“二公子,您来了,来来来,您楼上请。”
一楼大堂里到处都是人,下注声与嘈杂的人声吵的贺令昭心烦。
贺令昭一面顺着楼梯往上走,一面同管事道:“让你们掌柜的滚过来见我。”
赌坊管事见贺令昭面色不善,赔笑着将贺令昭带去他惯去的雅间,命人好生招待之后,便去找掌柜的了。
此时汇通坊的掌柜正在招待几位贵客,听完管事的话之后,他便匆匆来见贺令昭了。
贺令昭坐在赌桌后,身子倚在圈椅上,两条大长腿交叠着搭在赌桌上,正拿着一枚骰子在指尖把玩,但面色明显不太好。
这尊煞神好久都没来,怎么今天一来脸色就这么难看?!
汇通赌坊掌柜心里十分疑惑,但面上却未露分毫,他一进来就赔笑:“真是对不住,让二公子您久等了。这样,今儿开局三场,赢了算您的,输了算我的。”
“赵掌柜,你这是在羞辱我,还是在羞辱你自己?”贺令昭撩起眼皮,盯着赵掌柜的冷笑。
赵掌柜:“……”
之前贺令昭时不时会和朋友一起过来玩儿,他这人虽然脾气大,但不算难伺候,今儿怎么像是故意在找茬一样?
赵掌柜飞快在心里反思。
贺令昭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过来了,他就是像得罪叶梅机会。今天过来突然这般模样,难不成是在别处受气,来他这里发泄来了?!
赵掌柜心里叫苦不迭,他赔笑着正要开口,却见贺令昭抬手点他:“你陪我赌。”
“是是是。”赵掌柜忙不迭应了。
贺令昭与赵掌柜赌,管事则在旁摇骰子。赵掌柜见贺令昭心气不顺,前几局他示意管事让贺令昭赢,好让贺令昭松快松快心情。
贺令昭看出来了,但天上掉下来的银子不收白不收。
到了第四局临开骰蛊之前,贺令昭却突然懒洋洋坐直身子,盯着骰蛊道:“我今晚要是输一局,我就让人砸了你这汇通赌坊。”
赵掌柜:“!!!”
让他两三局无妨,贺令昭竟然狮子大开口,想要今晚一直赢,这怎么可能!
“二公子,小人胆小,您别吓我啊。”赵掌柜打着哈哈,试图用玩笑化解。
“赵掌柜若不信,那就试试看呗。”说着,贺令昭吩咐,“开。”
管事下意识看赵掌柜。
虽然贺令昭说的一脸风轻云淡,但赵掌柜却敏锐嗅到了危险。贺令昭行事张扬不羁是出了名的,且他素来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若这局他输了,他真的会砸了他的赌坊。
一开始,赵掌柜秉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向负责摇骰子的管事使了个眼色,想着让贺令昭再玩几局之后,待他玩高兴了就好言好语将这尊煞神送走。
但今晚无论他怎么说,贺令昭却是巍然不动,只淡淡道:“再来。”
来到最后,看着贺令昭面前小山似的银堆,赵掌柜的心都在滴血。这都是他的血汗钱啊,现在全到了贺令昭那里,贺令昭他明明不缺银子啊!!!
开骰蛊之前,管事又看向赵掌柜,等着他的吩咐。
这下赵掌柜算是看出来了,贺令昭今晚是不打算走了。所以他没让管事开骰蛊,而是努力硬气了一回:“二公子,赌坊有赢有输才是常态,您这一味的想要赢,是不是太不讲规矩了些?”
“哟,赵掌柜还知道规矩呢?”贺令昭语气嘲讽。
看着贺令昭面前那堆小银山,赵掌柜的双瞳都快喷火了,眼下见贺令昭这般明晃晃的讽刺话,赵掌柜顿时忍不住了:“二公子,您这般以权势压人,当谏官是摆设吗?”
“赵掌柜觉得,我像是怕那帮只会骂人的文官?!”他要怕那帮谏官,盛京第一纨绔的头衔早就换人了。
不过赢钱赢了一晚上,他早就赢累了,此刻见赵掌柜撕破脸了,贺令昭也懒得再兜圈子:“赵掌柜同我谈规矩,那我倒想问赵掌柜一句,不知你口中的规矩,是指你赌坊的人出老千,还是指你赌坊的人设局玩仙人跳?”
贺令昭这话一出,赵掌柜脸颊上的肥肉顿时颤了颤。
“二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赵掌柜顿时没了先前的硬气,这会儿只剩强撑了。
“我有没有乱说,赵掌柜心里不是跟明镜似的么?”贺令昭双手环胸,似笑非笑看着他。
雅间里静谧无声,但楼下的下注嘈杂声却如潮水般涌上来。
赌坊开门做生意,图的就是利,他们赌桌上负责摇骰子的伙计手上,都有一门独特的手艺。不过这门手艺只面对一楼和二楼的客人,三楼的贵客都是有身份的,若非必要赌坊并不想开罪他们。
“二公子,小人对天发誓,真的没有对您出过老千,也没跟您设局玩仙人跳。您这般金贵的人,借小人一个胆,小人也不敢啊!”赵掌柜连连解释,瞧那架势就差没对天发誓了。
贺令昭自是知道他不敢故意让他输,他说这话不过是为了敲打赵掌柜罢了。如今见他老实了,贺令昭才说出来意:“孟秉文是你们赌场的常客?”
“谁?”赵掌柜手下有一堆管事,他平日只负责接待三楼的贵客,一二楼都是由手下掌柜接待的,所以他并不知道孟秉文的事。
不过贺令昭既问了,赵掌柜当即便让人去找一楼的管事了。
没一会儿,一个管事便来贺令昭面前回话:“回二公子的话,孟秉文确实是我们赌坊的常客,他是三个月前,才从从一楼升到二楼的。”
汇通赌坊虽然明面上一楼是散客,二楼是常客,实则一楼的人想上二楼,除了来赌坊的次数多之外,赌坊还会看这人身上能不能捞到钱,毕竟一楼和二楼押注不同。
能在赌坊做事的人,个个都十分激灵,那管事答完,就又将一张纸呈上来。
安平接过交给贺令昭。
贺令昭翻开看了看,纸上记的是孟秉文去年到今年,欠过的银两数目和次数。
“这些已经还清了?是谁还的?”贺令昭问。
“这上面已经还清了,有的是孟秉文自己还的,有的是孟秉文母亲还的,还有的是孟秉文妹妹还的。”
贺令昭扫了一一眼,将那张纸叠起来揣进腰间,赵掌柜张了张嘴想说这不合规矩,但对上贺令昭的眼神时,他顿时又败下阵来。罢了,拿就拿了吧,只要这尊煞神能快些走。
但贺令昭不走,贺令昭继续稳如泰山坐着:“孟秉文在一楼欠的银子还清了,那二楼的呢?”
二楼又是一位新的管事。
那管事长得尖嘴猴腮的,一看就知是个蛇鼠之辈,他谄媚笑着上前,将一张欠条递给贺令昭:“二公子,您过目,这是孟秉文刚欠的五百两欠条。”
贺令昭扫了欠条一眼,下方落款处,确实写的是孟秉文。
孟秉文这个赌徒人长得怎么样贺令昭不知道,但他这个字写的倒是挺好,可惜却是个不干人事的混账东西。
赵掌柜生怕贺令昭看完又将这张欠条也揣进自己腰间了,忙道:“二公子,这五百两还未回账,这欠条您万万不能带走。”
贺令昭也没想要这欠条,他随手将欠条递给赵掌柜,然后继续问:“孟秉文的赌债是你带人去要的?”
负责二楼的那个管事立刻点头。
他在赌坊这种地方,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了,贺令昭提到孟秉文时,眼里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管事便知道,贺令昭不是来保孟秉文的。
结果没想到,下一刻,他就直接挨了一记窝心脚。
贺令昭会武功,他这一脚又用了六成力,那管事当即便踹的倒在门边,脑袋哐当一声撞在门上,赵掌柜顿
依誮
时吓的脸都白了。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动起手……哦,不,动起脚来了。
贺令昭一脸厌恶吩咐:“安平,撬开他的嘴,让他吐出点有用的。”
安平应了声,像拎着小鸡崽子一样,揪着那管事的衣领将人拎出去了。
赵掌柜额头不停冒汗,正要说话时,就见贺令昭转头看过来。赵掌柜生怕贺令昭也会自己动手,下意识就想张嘴叫赌坊的护卫。
但旋即,赵掌柜看了看自己和贺令昭之间的距离,虽然贺令昭腿长,但这么远的距离,贺令昭也踹不过来。而且自己好歹是汇通赌坊的掌柜,贺令昭应当不至于连他也打。所以赵掌柜便暂时打消了叫护卫的念头,只站在门口,随时防备着贺令昭出手。
贺令昭却没再动手,他抚平了袍摆的褶皱,这才看向赵掌柜。语气里三分散漫,七分警告:“赵掌柜,你这人也忒不厚道了,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孟秉文在你这里欠了赌债,你不去找他这个正主要,却纵容底下人去欺负一个弱女子,还砸了人家的铺子,是什么意思?”
贺令昭这话一出,赵掌柜顿时明白,这才是贺令昭今晚来这里的目的——合着是来为孟秉文妹妹出头的。
赵掌柜忙不迭连连赔罪,然后又再三保证,以后他会严令底下的人,不准他们再去找孟惜墨的麻烦之后,贺令昭这才暂且放过他。
很快,安平就进来了,他将从管事口中翘出来的话,原话告诉了贺令昭。
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贺令昭便没再赌坊逗留,直接让安平和康乐将那赢来的银堆装好之后,然后拍了拍赵掌柜的肩膀,露出了今晚他进赌坊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赵掌柜,回见啊!”
赵掌柜笑的比哭还难看。别回见了,他这辈子他都不想在他的赌坊里再看见贺令昭了。银子!他的血汗银子啊!!!
满载而归的贺令昭回到侯府时,月亮已经升的老高了。
府里灯影憧憧,贺令昭带着安平和康乐一路疾行回到院子。院里静悄悄的,主屋亮着灯,有一抹纤秾得衷的身影映在窗上。
贺令昭唇角顿时挑起一抹笑意:“给我。”
安平忙将包袱递上去。贺令昭拎着包袱,三步两步上了台阶,继而推开门进去。
沈知韫正坐在榻上看书,听见动静抬眸时,贺令昭已经进来了。
沈知蕴还没来得及开口,贺令昭已将手中的包袱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了,然后示意沈知蕴打开。
“什么?”沈知韫问。
贺令昭故意卖了个关子:“给你的,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沈知韫将包袱打开,然后就被一堆小银山晃到了眼睛。
沈知韫:“!!!”
贺令昭到底是去办事了,还是去赌钱去了?!
第二十八章
诚如沈知韫所料, 这次的事情确实不是巧合。
贺令昭从汇通赌坊二楼管事的口中得知,孟秉文欠下的那五百两,后面确实有一位推手。
孟惜墨头脑灵活,擅于经商, 茶巷里的茶坊就属她的生意最好, 有人早就眼红了。但孟惜墨出身于市井, 对同行之间明争暗斗,使下三滥手段的事,早就应付自如了。
对方没从孟惜墨这里讨到好, 得知孟惜墨有位好赌的哥哥,便转而从孟秉文这里着手。
“对方找到汇通赌坊二楼的管事, 同赌坊管事串通设局,并允诺事成之后,再返两成的好处给他。”说着,贺令昭将一张纸递给沈知韫, “这是赌坊管事的证词,你们或许能用得上。”
沈知韫接过证词,垂眸看了一遍。
茶坊一直都是孟惜墨在经营,这些同行之间的构陷,孟惜墨从未同沈知韫说过, 所以沈知韫并不知道这些事。不过这管事证词中所说的这间茗香阁, 沈知韫依稀有印象,他们的掌柜似乎是个矮个子的中年男子。
如今既拿到了证词,那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沈知韫收好证词, 同贺令昭道谢:“这次的事, 多谢你了。”
“嗐,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上次你不是也帮了我一回嘛, 这次就当扯平了。”
贺令昭知道沈知韫不愿意欠人情,他又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们的茶坊不是被砸了么?这些银子,是汇通赌坊掌柜给你们的赔礼。”
沈知韫:“……”
这堆小银山都够买下两个茶坊了,汇通赌坊就算是日进斗金,他们的的掌柜也不可能这么大方。
沈知韫知道,贺令昭有心想帮衬她们,但她拒绝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些银子我不能收。”孟惜墨也不可能会要的。
“这些银子真是汇通赌坊掌柜赔礼的银子。”贺令昭急急解释。
沈知韫瞥了那银子一眼,继而将目光落在贺令昭身上:“我信,只是这银子应当是汇通赌坊掌柜给你的赔礼吧?”
最后一句话里,带着明显的揶揄。
贺令昭:“……”
她猜的真准了。
“那咱们现在是夫妻,给我的就是给你的,你就不要客气了。”贺令昭大方的将小银山往沈知韫面前推了推。
但沈知韫还是拒绝了。
贺令昭顿时不高兴了:“沈知韫,你非要跟我算这么清么?”
“算清点对你我都好的。”
贺令昭正要反驳,沈知韫却抬袖掩唇,轻轻打了哈欠:“不早了,睡吧。”
灯盏一熄,房中顿时陷入了沉寂。
贺令昭仰面躺在榻上,心里却还在想,先前沈知韫的那句‘算清点对你我都好的’。当时沈知韫坐在灯盏下,一张芙蓉面柔和白皙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但眉眼里的疏离却也显而易见。
不知怎么的,那一瞬,贺令昭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蜇了一下,不疼但却有点难受。
这种感觉贺令昭很陌生。他下意识翻了个身,面朝床的方向看过去。
隔着层层的床幔,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但贺令昭就那样盯着床的方向,直到慢慢睡着。
第二日,沈知韫便去见了孟惜墨,将此事同孟惜墨说了。
孟惜墨秀眉一拧,当即泼辣骂道:“他们茗香阁不如我们生意好,他们自己不反思问题,竟然还用这么龌龊的手段来对付我,他们真当我孟惜墨是泥捏的不成!阿韫,这事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沈知韫出身书香门第,如今又是侯府女眷,孟惜墨不想让她卷入这些糟污事里。
但沈知韫却在反思。
“惜墨,茶坊的经营我不参与,但日后若再有这种事,你该来同我说一声。”她们年纪相仿,沈知韫不想孟惜墨一个人背负这么多的东西。
孟惜墨明白沈知韫的好意,便笑着答应了。
她们说话间,茶坊一楼进来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利落短打,肩上背着一个褡裢,里面装了墨斗锉刀等物件。茶坊伙计看见他,似乎同他说了句什么,他便抬头朝楼上看过来。
“惜娘。”那人唤了声,见沈知韫也在,便又向沈知韫打了招呼。
这是孟惜墨的未婚夫何良。他们二人青梅竹马长大,只等孟惜墨出了孝期便成婚的。何良是个木匠,打过招呼后,他便放下肩上的褡裢,去修坏掉的桌椅了。
何良勤奋肯干,孟惜墨又有经商头脑,他们两人日后成了婚,定然能把日子过得很好。但想到孟惜墨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沈知韫眼里的神色淡了几分。
沈知韫将一张纸递给孟惜墨:“这是贺令昭昨晚从汇通赌坊拿到的,你哥哥从去岁到今年,在汇通赌坊欠过的银两数目及次数。”
这上面的有些银两数目,孟惜墨知道,但有的她完全不知情。
而自打她爹亡故后,她兄长成天不务正业,他不可能有银钱还赌债。那除了她还的那部分之外,剩余的赌债是谁帮他还的?
蓦的,孟惜墨想到了一个人,她倏忽攥紧手中的纸张。
沈知韫便知道孟惜墨猜到了。
“还有一件事。”沈知韫艰难开口,“虽说这次是品茗阁设的局,但你兄长在汇通赌坊输的那五百两……”
“阿韫,我明白你的意思。”孟惜墨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她声音轻却坚定,“这一次,我不会再帮他还了。”
从去年到今年,她给他收拾的烂摊子已经够多的了。
沈知韫便没再多说什么了,这些毕竟是孟惜墨的家事,她也不好过多插手。
送走沈知韫离开茶坊之后,孟惜墨同伙计交代几句之后,就同何良道:“阿良哥,我要回家一趟。”
“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何良见孟惜墨脸色不大好,忙放下手中的活计。
孟惜墨摇摇头:“不用,我自己可以。”
虽然他们两家很近,他们家是什么情况,何良心里大概有数,但心里大概有数跟亲眼目睹是两回事,孟惜墨不想让何良亲眼看见这不堪的一面。
何良知道孟惜墨性子要强,便也没强求。
孟惜墨出了茶坊之后,一路往城西走。
孟家住在城西的陋巷里,这条巷子的名字很好听,叫丰谷巷。但巷子里住的全是贩夫走卒,一条窄窄的巷道两侧,皆是密密麻麻破败低矮的房屋。时值午后,巷子两侧时不时飘出饭菜香,隐约还夹杂着打骂孩子的声音。
昨夜刚下过雨,此时巷道上还有积水。
孟家住在巷子的最里面,之前是因为穷,后来孟惜墨开茶坊赚了银子想搬到好的地方去,但孟母说她在这里住惯了不愿意搬,他们便还住在这里。
孟惜墨回去时,孟家破败的木门轻掩着,院中静悄悄的。
孟惜墨刚推开门进去,院中顿时响起一道犬吠声,紧接着一条大黄狗扑出来,亲热的围着孟惜墨打转。
孟惜墨抬手摸了摸狗的脑袋,一个瘦弱的妇人从屋里出来。
“惜娘,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孟惜墨正要答话时,就见孟母身后又走出来一个妇人,孟惜墨便转了话头:“我回来取个东西,李婶好。”
“哎,惜娘出落的愈发好看了。”李婶夸了孟惜墨几句便走了。
待到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个人时,孟惜墨才问:“阿娘,李婶过来干什么?”李婶是丰谷巷的媒婆,虽说她偶尔也会过来唠嗑闲聊,但孟惜墨能明显感觉到她今天过来是有事。
“你们兄妹俩都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这几年因为你们爹的孝期耽误了,今年你们就出孝了。你我是不愁的,到时候何家会上门提亲的,娘愁你哥……”
“他现在成日游手好闲,您还想着给他娶妻?谁家姑娘能看上他?!”孟母话还没说完,就被气愤不已的孟惜墨打断了。
孟母顿时就不高兴了:“那是你哥,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那您想让我怎么说他?说他才高八斗,每日勤奋的蹲在赌坊里,做着一朝发财的美梦?!”
“你这个死丫头,你……”
孟母话还没说完,就被孟惜墨打断了:“阿娘,我给你买的首饰呢?”
孟母辛苦了一辈了,从孟惜墨记事起,孟母就没有一件完整的衣裳,更遑论首饰了。孟惜墨手上有了多余的银钱之后,便给孟母添置了一些首饰。
但直到今天,她拿到了孟秉文从去岁到今年,在汇通赌坊欠过的银钱数目与次数之后,孟惜墨这才突然发现,她给孟母添置的首饰,孟母似乎只戴过一次就再没戴过了。
“那什么,我都收起来了,你们爹的丧期还没过,我也不好打扮的。”孟母表情不自然道。
孟惜墨听到孟母这么说,径自转过身往孟母的房中走。
“哎,惜娘,你做什么?你回来!”
孟惜墨不理孟母。她径自搬开孟母炕上的被子,从墙上抠出一块砖头来,砖头里面有一个木匣子。
孟惜墨知道,孟母的银钱首饰都放在这里。
可现在木盒子打开,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孟惜墨猛地转头看向孟母,冷着脸道:“首饰和银钱呢?”
孟惜墨虽是个女儿,孟父离世后,孟家基本指望她过活。
此番见她脸色冷了下来,孟母顿时有些发憷,她嗫喏着解释:“娘老了,也戴不上那些首饰,就都给你哥了。”
孟惜攥紧手中的木匣子,她早该想到的,按照她娘对她哥溺爱的程度,只要她哥说几句好听的,她娘定然就将这些东西都给他了。
“可是阿娘,他要您就给,那这次他要五百两,您还给吗?”孟惜墨转过身,看着孟母。
“多多少?”孟母没听清。
“五百两。”
孟家穷困,在孟惜墨赚到银钱之前,他们连五两都没见过。如今乍然听到五百两时,孟母觉得眼前骤然一黑。
天爷啊!五百两,把他们全家连同阿黄卖了,都凑不齐啊!
“这个杀千刀的混账东西,他之前不是答应我,说他再也不赌了吗?他怎么又开始赌了啊!他这是想要我的老命吗?”孟母觉得天都塌下了,她坐在炕上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不住骂着孟秉文。
孟惜墨站在一旁,看着她娘的模样,心里没泛起一丝波澜。
孟秉文之所以今天会成这个样子,除了她爹从前拔苗助长之外,跟他娘的无底线纵容溺爱脱不了关系。
“惜娘……”孟母哭够了,又转头来看孟惜墨。
孟惜墨知道她娘想说什么,赶在她娘开口之前,她就已经毫不留情堵住了她的嘴:“阿娘,我上次就说过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帮他。这次,他自己闯下的祸,他自己解决。”
说完,孟惜墨直接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惜娘,惜娘,那是你的亲哥哥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孟母的声音从身后追出来,孟惜墨却丝毫没有停顿。
孟惜墨出来时,狗阿黄立刻扑过来,似是知道孟惜墨心情不好,它不住用它的脑袋蹭着孟惜墨的小腿,似是想要安慰她。
阿黄是孟惜墨卖鸡子的时候捡来的。
当时是一个雪夜,它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孟惜墨好心将它带回来,将孟母给她留的那晚疙瘩汤喂给它喝了。
第二天,阿黄挺了过来。之后孟惜墨将自己的吃食分它一半,它便渐渐好了起来。之后它就留在了孟家看门。
不知道是不是孟惜墨救过它一命的缘故,孟惜墨每日早出晚归,但整个孟家,它最亲的还是孟惜墨。
孟惜墨摸了摸它的脑袋,又朝厨房看了一眼。
她每日早出晚归的,而孟秉文是个四体不勤的,孟惜墨不想让孟母那么辛苦,便花银子雇了一个婆子,每日在孟家洒扫做饭。
但好几天前,孟惜墨就没见过那个婆子了,她问孟母,孟母说那个婆子家中有事告假了。
如今孟惜墨还有什么不懂呢!
只怕那婆子告假是假,她给那婆子的工钱,也被孟母给孟秉文做赌钱了。
孟惜墨站在太阳下,深吸了一口气。
从前孟家四个人吃饭的时候,她娘一个人都能忙活的过来,如今她娘只做自己的饭菜,应该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孟惜墨打开院门,顺着巷子往外走,只有阿黄追着她,将她送了一程又一程。
而沈知韫从茶坊回来之后,见贺令昭竟然还待在府里,不禁道:“你怎么还不去太学上学?”
徐祭酒让贺令昭在府里思过,但如今他和裴方淙之间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按说贺令昭可以回去继续上课了。
贺令昭目光幽怨望着不带他出门的沈知韫:“后日是会试的日子,太学放假了。”
沈知韫哦了声,这两日她忙着孟惜墨的事,都忘了后日是会试的日子。三年前会试那日,他们阖府还曾一起送她兄长去贡院了。
“也不知道兄长在会宁怎么样了?”沈知韫不禁喃喃道。
贺令昭凑过来:“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没什么。”沈知韫与贺令昭拉开距离,“既然太学放假了,那你可以去跟你的那帮朋友们玩儿了。”
贺令昭正要说话时,安平隔着窗请示:“二公子,孔少爷的小厮过来传话说,孔少爷他们在春色满园设宴为您压惊,请您过去呢!”
见沈知韫又开始忙她的事了,贺令昭只得去找孔文礼他们玩儿了。
如今太学放假,孔文礼他们这帮狐朋狗友又聚在了一起。贺令昭是最后一个到的,这帮人一看见他,立刻便嚷嚷道:“贺二,你来的最迟,该自罚三杯啊!”
“都去去去,罚什么罚,忘了咱们聚在这儿是干什么来了吗?”
孔文礼像赶苍蝇一样,将朋友们赶开,将贺令昭安置在了主位上,然后才道:“贺兄,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裴家私下找了什么高人?”
不然他们认识的那个宁死都不愿意向裴方淙低头的人,怎么可能会主动去兴昌伯府赔罪呢!
原本漫不经心的贺令昭面色骤冷:“你们想死我不拦你们,但别扯上小爷我。”
自天宁二十三年,太子于东宫自焚之后,今上便一直对巫蛊之术讳莫如深,国朝上下便无人敢再提任何与巫蛊之术相关的东西。
雅间里顿时落针可闻,孔文礼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赵世恒立刻转移话题:“正主都来了,你们他娘的都站着当摆设吗?不是说好要给贺二压惊吗?都愣着做什么,赶紧来啊!”
众人瞬间回神,立刻揭过了先前那个话题,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起来。
孔文礼战战兢兢坐下,趁众人不注意时,他偷偷打了自己嘴一巴掌:让你说话不过脑子!幸好今天来的都是能交心的,不然明日他就得去蹲大牢了。
很快,雅间里就响起了笑闹声。
今日这帮人说要给贺令昭压惊,所以阵仗弄的很大,他们点了春色满园最好的乐师和最好的舞姬,为贺令昭献歌舞。
曲子缠绵动听,舞姬身体仿若柔弱无骨。
贺令昭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主座上,众人都沉浸在乐舞中如痴如醉时,歪在榻上的贺令昭,脑子里却骤然浮起,昨日他半梦半醒时,看见沈知韫坐在春光里,垂眸看书的场景。
“嘭——”
一声清响。
乐师停奏舞姬暂歇,原本沉浸在乐舞之中的众人众人回神,就见贺令昭将酒盅放在桌上,然后突然起身往外走。
“哎,贺二,你干什么去?”赵世恒急急追问。
“回府。”
众人:“!!!”
不是他不是刚来没一会儿吗?怎么这么快又回府了?!
“贺兄,你要觉得这曲儿不好听,舞跳的不好,咱们可以换啊!”孔文礼试图挽留。
贺令昭却只扔下一句,“吵死了”,就扬长而去了。留下的人顿时面面相觑,不是,他们之前不都是这么玩儿的吗?怎么今天贺令昭突然就觉得吵了呢!
贺令昭从春色满园出来之后,便径自打马回侯府了。
管家林叔看见贺令昭回来时,十分惊讶。但凡贺承安不在盛京时,贺令昭都是十天半个月才回一次府的,今儿他怎么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而贺令昭甫一回府,便径自往他的院子走。
他回去时,正好是掌灯时分,一身梅子青衣裙的沈知韫正站在廊下,仰头看侍女们挂灯笼。
不知怎么的,踏进院中看见沈知韫的那一瞬间,贺令昭莫名觉得自己心定了。
沈知韫听见脚步声回头那一霎,夜风拂动着灯笼飘过来,灯晕扑了她一身。贺令昭便看见了她星眸里的微愕:“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还以为,这次贺令昭出门,再见到他得十天半个月以后了。
“没意思就回来了。”贺令昭走到沈知韫身边,与沈知韫一起看侍女们上灯。看着看着,贺令昭脑子一热,突然道:“你们下来,我来挂。”
侍女们:“……”
最后拗不过贺令昭,侍女们将挂灯笼这个‘重任’交给贺令昭。贺令昭麻利爬上去,将灯笼挂好的那一刻,他当即便低头去看沈知韫。
但沈知韫已经不在廊下了。
贺令昭又赶紧从梯子上下来,进房去找沈知韫。
“你老跟我做什么?”沈知韫扭头,看向尾巴似的贺令昭。
贺令昭掏出三枚骰子:“好无聊,我们来玩骰子吧。”
沈知韫:“……”
你确定?!
两刻钟后,没赢过一回的贺令昭深吸了一口气,又问了一遍:“你当真没去过赌坊吗?”
“我骗你做什么?”她是真的从没去过赌坊。
“那你的赌技怎么会这么厉害?”他们玩了两刻钟,沈知韫回回赢,他把把输,要不是这骰子和骰盅是他的,贺令昭都要怀疑沈知韫出千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不下五遍了,是我师傅教我的。”
沈知韫于作画上确实有天赋,但除了天赋之外,她还有一位恩师。而她这位恩师生平最喜三样,作画赌钱喝酒。
所以他收徒弟,除了看天赋之外,另外两个也很关键。当年沈知韫能成功拜师,着实是吃了一番苦头。
“你师傅姓甚名谁住哪个山头?你且报上来,我要去拜师。”他要学会了这一手,不就可以在盛京的赌坊横着走了。
沈知韫一眼就看穿了贺令昭的小算盘:“你别想了,我师傅已经不在了。”
“好吧。”贺令昭十分遗憾。
沈知韫赢累了,正要走时,又被贺令昭叫住:“干什么干什么?赢了就想走啊!不行,我还没翻盘呢!我们继续来。”
“你确定?!”她今晚要是不放水,贺令昭能输一晚上。
“确定,小爷我今天就不信这个邪了,我还能一直输不成!再来。”
然后不服输的贺令昭就被吊打了一晚上。
第二十九章
被贺令昭缠着玩了半晚上的骰子, 沈知韫第二日成功的睡过头了,等她睁眼时,日光已经落在她的床幔上。
沈知韫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撩开床幔, 就见贺令昭趴在榻上睡的正香。
外面日光熠熠, 显然时辰已经不早了。
沈知韫匆匆换好裳裙, 又去叫贺令昭:“贺令昭,快起来,我们该去婆母那里了。”
“不去, 我困。”贺令昭连眼睛都没睁,他嘟囔过后, 蒙着被子继续睡了。
“你再不起我就开门,让侍女们进来了。”
贺令昭还是没动,沈知韫便不再管他,径自去开门了。
青芷早已心急如焚等在外面了。原本她见时辰已经不早了, 想要敲门提醒沈知韫的,但却被安平和康乐拦住了。
“二公子起床气很大的,谁要是敢吵他睡觉,绝对会死得很惨的。”
此刻见房门开了,青芷忙快步过来。沈知韫问:“什么时辰了?”
“回二夫人, 已经辰时二刻了。”
那确实是晚了。平日这个时辰, 王淑慧那里已经开始用饭了,但如今她名义上还是贺令昭的妻子,即便是迟了她也该过去向王淑慧请安的。
青芷和红蔻进去服侍沈知韫梳洗时, 就见贺令昭沉着脸坐在榻上, 活像下一瞬就要跳起来骂人。
青芷生怕惹到贺令昭,今日做事手脚都比平日轻了不少。
不过好在贺令昭没在里间待多久就出去了, 青芷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手脚麻利替沈知韫梳妆好,沈知韫戴上耳环,确定没有什么不妥之后,便转身往外走。
贺令昭在外间坐着,他已经换了一身锦袍,看样子应该也是盥洗过了。
见沈知韫出来之后,他便立刻起身过来。行到门口时,贺令昭还抬手撩起帘子,待沈知韫出去之后,他才放下帘子去追沈知韫,然后两人一道走远了。
青芷不禁小声嘀咕:“这二公子跟刚成婚那会儿,差别还挺大。”
“青芷姐姐,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红蔻凑过来问。
青芷推开她的脑袋:“没什么,干活去。”
他们二人过去时,上房的饭摆好了,但有管事过来回事,王淑慧与程枝意在处理事情还没过来,沈知韫与贺令昭便坐在一旁等。
贺令昭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阿韫,昨晚我真的一局都没赢过吗?!”
昨晚他们玩了大半晚的骰子,以至于后来在梦里时,贺令昭还在玩骰子。但他依稀记得他好像赢了沈知韫一两回,不过醒来之后,贺令昭不确定,他是真赢了沈知韫一两回,还是在梦里赢了一两回。
他们夫妻二人说话时,处理完事情的王淑慧与程枝意一道过来了。
见贺令昭也在,王淑慧不禁十分惊奇:“二郎今儿没出去玩儿了?”她这个儿子,平素爱玩不着家,最近这段时间,在府里的时间倒是突然多了起来。
“玩来玩去都是那些,没意思。”
王淑慧:“……”
这可真是天上下红雨了!
“娘,我饿了,快用饭吧。”贺令昭催促道。
王淑慧轻轻颔首,他们四人一同用过饭后,王淑慧又说起一事来:“今日一早,庆国公夫人遣人送了帖子来,说她这月中旬末要举办赏春宴,让咱们阖府到时一道去。刚好我最近又得了几匹好料子,正好给你们妯娌二人裁身新衣。”
王淑慧说完,就有侍女捧了四匹锦缎进来,王淑慧让她们妯娌二人挑选。
“娘,为什么没有我的?”贺令昭看向王淑慧。
“前段时间,不是刚给你裁过新衣了吗?再说了,你一个男子,打扮的那么花枝招展做什么?”
贺令昭:“……”
沈知韫和程枝意推辞不过,只得各选了两匹料子。侍女记下之后,便抱着料子去同针线房的人交代了。
在王淑慧这里说了会儿话之后,沈知韫和贺令昭才回了他们的院子。
他们刚回来,青芷便快步迎过来:“二夫人,孟小姐来了。”
一听这话,沈知韫忙让快请。
没一会儿,孟惜墨便被青芷带进来了。平日开朗带笑的人,今日却眼睛泛红。沈知韫立刻过去拉住孟惜墨:“惜墨,出什么事了?”
“难不成汇通赌坊的人又去找你麻烦了?”贺令昭也跟着道。他之前已经警告过赵掌柜了,按说不可能。
“阿韫,你能不能……能不能……”孟惜墨难以启齿,可除了沈知韫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
“你能不能借我三百七十两银子。”孟惜墨哽咽着将话说完。
沈知韫没有半分犹豫:“青芷,去取银子。”
青芷应了一声,忙去了。
贺令昭一见孟惜墨这个模样,再听到她要借的银两数目,顿时就知道她借这银子要做什么了。看在她与沈知韫交好的份上,贺令昭没忍住道:“你哥那就是个无底洞,我劝你想好。”
孟惜墨顿时泪如雨下。
原本这次她已经打定主意,绝对不会再帮她哥了。可看着生她养她的孟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的时候,孟惜墨做不到无动于衷。
而沈知韫什么都没问,只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孟惜墨。
孟惜墨胡乱擦了眼泪之后,同沈知韫道:“阿韫,你拿笔墨纸砚来,我给你写借据。”
沈知韫知道孟惜墨要强,便让人拿了笔墨纸砚来。
孟惜墨自己写了借据,然后又摁了手印,将借据递给沈知韫时,青芷已取了三百七十两过来。
“三百五十两是银票,剩余这二十两银子,我用荷包装起来了,孟小姐您拿着也方便些。”
“多谢。”孟惜墨接过银票和荷包,又红着眼向沈知韫道,“阿韫,这笔银子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没事,我最近没什么要用银子的地方,你先紧着你自己。”
知道孟惜墨还要去见赌坊的人,沈知韫便也没留她,只吩咐让人送孟惜墨去她想去的地方。孟惜墨谢过他们二人,便匆匆离开了。
贺令昭皱了皱眉,似想说什么,但看见沈知韫眉眼里的担忧,他想了想,走到门口唤了康乐:“你带两个身手好的小厮护着孟小姐,若有什么事,随时回来报我。”
康乐应了一声后,当即便带人去了。
贺令昭回来,见沈知韫坐在圈椅上,便出声宽慰道:“有康乐跟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你别担心。”
沈知韫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孟惜墨头脑灵活,又擅经商,若非有孟秉文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如今她原本可以过的更好的。但偏偏她被孟秉文所累,再加上还有孟母……
他们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康乐才回来复命。
康乐奉贺令昭之名,带着两个小厮一路将孟惜墨护送着回了孟家,就见汇通赌坊的人已经在孟家等着了。
贺令昭一听这话,顿时就怒了:“赵掌柜那个乌龟王八蛋是把小爷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二公子,这回您就冤枉赵掌柜了。”康乐解释,“不是汇通赌坊的人找去孟家,而是孟秉文带他们去的。”
贺令昭:“!!!”
“我上次去见惜墨的时候,惜墨曾说过,她不会再帮孟秉文还赌债了。她今日突然来借银子,我还觉得奇怪,原来竟然是这个原因。”
沈知韫这么一说,贺令昭便明白了孟秉文此举的用意——
孟秉文自然是没银子给赌坊还的,但她有个开茶坊的妹妹呢!孟惜墨可以狠心不管他,但他娘总不能狠心不管他吧。他求不动孟惜墨,但是他娘可以。
“小爷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猪狗不如的东西!!!”
之前他还觉得,是孟惜墨太容易心软了。现在看来,这孟秉文就是个蚂蟥啊!再加上还有个拎不清的孟母,孟惜墨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啊!
贺令昭气的站了起来:“孟惜墨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摊上这样的亲人?”
沈知韫垂下眼睫,孟惜墨一直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那个二公子,二夫人,还有一事……”
康乐话还没说完,就被贺令昭不耐烦打断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孟小姐虽然替孟秉文还了五百两的赌债,但她也剁了孟秉文一根手指。”
“哐当——”
贺令昭手中的茶盏被吓翻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贺令昭猛地转头看向康乐。
康乐便又绘声绘色将当时的场景描述了一番:“看见孟小姐出五百两之后,孟秉文当即便向孟小姐道谢,还向孟小姐保证,他以后一定改,他以后再也不赌了,他好好读书好好赚钱,以后对孟小姐和他母亲好。
“但孟小姐说,这话她已经听很多遍了,她不会再信他了。说完,孟小姐直接从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来,当着所有的人,一刀剁下了孟秉文左手的小拇指。她还说……”
“她说什么?”贺令昭催促。
“她说,上次一次孟秉文亲口承诺,若他再赌就让她剁了他的手,她如他所愿。”康乐冷着脸,将当时孟惜墨说这话的模样学了六分像。
贺令昭先是一愣,旋即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干得好。对付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就该用狠招才是。当时孟秉文是不是吓坏了?”
“岂止是孟秉文,连小人也被吓到了呢!而且除此之外,孟小姐还拎着染了孟秉文血的菜刀,指着汇通赌坊那帮打手们说,让他们回去转告赵掌柜,这是最后一次,若下次他们再放孟秉文进汇通赌坊,那赢了算孟秉文的,输了他们也别想再从她这儿要一个铜板。要是把她逼急了,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孟小姐说完,一条凶狠的大黄狗突然扑出来,那帮打手们顿时被吓的抱头跑了。”
贺令昭听完之后,对孟惜墨的印象彻底颠覆了,并且他由衷的钦佩孟惜墨的果敢。
“除此之外,孟小姐还让小人转告二夫人您,她没事,让二夫人您别担心,她明日就去茶坊继续盯着修缮事宜了,她一定尽快把银子给二夫人您还上。”
沈知韫了解孟惜墨,孟惜墨也了解她,所以孟惜墨才会让康乐转告沈知韫,她还想着经营茶坊,她还想着赚银子,她不会倒下的。
“哦,对了。”康乐又想起了一事,“小人从孟家离开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小哥也过去了。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肩上搭了个褡裢,他跑得满头大汗,像是听到消息,突然赶过来的一样。”
沈知韫一听康乐的形容,便知是何良。有他陪在孟惜墨身边,沈知韫也略微安心了些许。
之后便到了会试的日子。
三年一考,赶赴盛京的学子如云,主道上车水马龙拥挤不堪,到处都是要往贡院去参试的学子。
曲清砚此番来盛京赴试只带了一个随从,但他下场这日,沈怀章却携沈家众人一同为他送考。
“你的学问,我心里有数,你心里也有数,下场之后用平常心待之便是,切勿紧张慌乱。”沈怀章交代。
曲清砚虽是他的学生,但曲父是他挚友,曲清砚又曾在沈家住了六年,沈怀章早已将曲清砚视作了半子。所以今日曲清砚下场,沈怀章执意如三年前送长子下场一般,携阖府上下来为他送考。
曲清砚一一应了,而后作揖行礼过后,便去排队等着进入贡院了。
沈家众人站在原地,目送曲清砚通过查验进了贡院之后,他们一家人才上了马车。
马车往沈家驶去时,徐元桢同沈怀章道:“上次青鸿来家书说,朝廷给他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他很快就能调回京了。算算日子,放榜前后他应该就能回来了吧。”
“若不出意外应当是的。”提起长子,沈怀章素来严肃的面容,也难得和煦了些许。
徐元桢不禁道:“那到时候倒是能双喜临门了。”
贺令昭对会试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庆国公夫人的赏春宴。而庆国公夫人的赏春宴,正好是会试结束的第二日。
这些年,昭宁大长公主是愈发不爱出门了,但庆国公夫人与她是手帕之交,庆国公夫人亲自给她下了帖子,她焉能不去。
到了这日,昭宁大长公主单独坐了一辆马车,王淑慧与程枝意婆媳坐一辆,沈知韫与贺令昭坐一辆。
甫一上马车,贺令昭便主动同沈知韫说起,贺家与庆国公府的渊源。
庆国公府与贺家一样,祖上都是在马背上挣的军功,但庆国公府的底蕴却比贺家高,庆国公的祖上曾辅佐太/祖定江山,是如今仅剩的一位开国功勋之后。
“之前盛京坊间曾流传过一句话叫‘贺定北穆安南’,贺指的是我们贺家,穆指的就是庆国公。”
这句话沈知韫听过。
昔年南方临海之地倭寇盛行,频频滋扰临海百姓。陛下派庆国公领兵抗倭,庆国公去了之后,组练强军改良战船,在与倭寇交战中,他的军队所向披靡屡战屡捷,一度令倭寇闻风丧胆。
但五年前,庆国公在与倭寇最后一次交战中受了重伤,陛下体恤他劳苦功高,如今让他在府中休养。
“穆祖母与我祖母还曾是闺中密友,穆家上下人都很好的,等会儿过去之后,你敞开玩儿便是。”
沈知韫的姑姑沈婵虽有妃位,但沈婵性子淡然,圣眷稀薄,所以在宫中很没有存在感。而沈怀章又只是一个小小的司业,所以沈家相交的基本都是清流文人,像庆国公府这种勋贵之家的花宴,沈知韫确实是第一次来。
“对了,等会儿去了之后,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保准你们会一见如故。”
沈知韫转眸看过来,贺令昭正要说话时,马车就停了,安平在外面道:“二公子,二夫人,到了。”
庆国公府今日的花宴是在京郊举行的。这里背靠山前临水,甫一下马车,便是流水潺潺,春花绿意满目,确实是个很适合开春宴的地方。
贺令昭凑过来道:“这儿除了风景不错之外,里面还有一个很大的马球场呢!等会儿我们可以去打马球。”
他们说话间,庆国公夫人得了禀报,已率着晚辈过来了。
庆国公夫人正要行礼时,却被昭宁大长公主一把拉住手腕:“我们老姐妹才多久没见,你就这般客气了?”
“公主既这么说,那我可就无礼一回了。”庆国公夫人便笑着起了身。
其余众人一同向昭宁大长公主行了礼,昭宁大长公主叫了免礼之后,又去看庆国公夫人:“怎么着?你请我来这赏春宴,难不成是让我站着赏?”
“那自然是不能够的,公主随我来便是。”
昭宁大长公主便与庆国公夫人说说笑笑的离开,王淑慧转头同沈知韫他们一行人交代:“今日难得出来,你们也各自玩去,不必拘着。”
沈知韫他们三人应过之后,王淑慧便也离开了。
原本程枝意还想着,沈知韫初次来,她担心沈知韫人生地不熟的,怕她一个人无措,便她想着带沈知韫一起。但见贺令昭一直陪在沈知韫身侧,恰好有与她相熟的夫人过来打招呼,程枝意便道:“阿韫,二郎,那我先过去说几句话。”
沈知韫应了,待程枝意刚走,贺令昭便随手拦住一个侍女问:“穆红玉呢?”
“小姐在马球场那边。”
贺令昭得了这话,当即便带着沈知韫往马球场的方向走,边走还边同沈知韫道:“我敢保证,你一定能跟穆红玉玩得来。”
沈知韫还没来得及答话,却被一道陌生的声音截了去:“贺兄,好巧。”
听到这声音的那一瞬间,贺令昭的脸色刷的一下冷了下来。
沈知韫循声望去,就见从小径另外一侧走来两位公子。打头的那位,一身宝蓝色锦袍,头戴金冠,一身的贵气。看见这个男子的第一瞬间,沈知韫倏忽攥紧裙带,眼里深深的闪过一抹厌恶。
沈知韫立刻移开视线,将目光落在身后的那位白衣男子身上。这男子沈知韫有印象,正是之前被贺令昭揍过的那个裴方淙。
“确实巧,阿昭……”
“真是晦气,怎么走哪儿都能遇见疯狗呢?!”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贺令昭说完,见四皇子脸色微怔,他又不耐烦解释:“四殿下,我没说你,我说的是你身后那条疯狗。”
四皇子:“……”
即便是被贺令昭当面叫疯狗,裴方淙神色只有一瞬的怒意,但转瞬他便又恢复平静了,甚至还笑着道:“看来是我同二郎有缘分。不知二郎膝盖磕好些了?”
“裴!方!淙!你想死是不是?”贺令昭手背青筋暴起,正想冲过去再给裴方淙一拳,手却猛地被人握住,沈知韫压低声音问:“你还想再去道一次歉?”
沈知韫这么一提醒,贺令昭虽然生气,但好歹没再冲动了,只咬牙切齿盯着裴方淙。
裴方淙眼底滑过一抹诧异。这贺令昭性子就是个炮仗,最经不起人言语撩拨,今日竟然硬生生忍住了。
沈知韫握着贺令昭的手,同时落落大方同裴方淙道:“有劳裴公子关心,外子并无大碍。如今瞧裴公子这般模样,想来应当是也已痊愈了。”
“有劳二夫人关心,裴某已无大碍。”
贺令昭正要说话,手骨突然被捏了捏,贺令昭虽然面色愤然,但还是乖乖噤声了。
“外子性子耿直,最受不了别人言语撩拨,所以为了裴公子的安危,日后还请离外子远一些。我们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说完,沈知韫行了个福礼,径自带着贺令昭往另外一条路上走。
裴方淙的目光落在沈知韫的背上微微眯起。
沈知韫才名远扬,嫁了贺令昭这么一个纨绔,他本以为,她会以泪洗面,却不想,她竟然张口闭口都是外子,而且竟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将了他一军——
贺令昭性子耿直,最受不了别人言语撩拨,所以为了他的安危着想,让他以后离贺令昭远一些。这言下之意是,日后若贺令昭再与他起冲突,便是他言语撩拨在先,以及刻意接近贺令昭为之了。
“你不是说,前段时间,贺令昭在为一个茶坊的女掌柜出头吗?”四皇子冷不丁问。
裴方淙收回思绪,恭声答:“是的,贺令昭亲自去汇通赌坊找的赵掌柜,而且他手下那个叫康乐的,前几日还亲自送那个女掌柜回家,并帮忙解决了一些事。”
四皇子便没再说话了,他只紧紧盯着贺令昭与沈知韫离开的背影。
一直到转过长廊时,彻底摆脱了四皇子和裴方淙之后,沈知韫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她松了一口气,正要收回手时,贺令昭却猛地将她的手握住了。
沈知韫猛地转头看向贺令昭。
贺令昭恰好抬眸看过来。
第三十章
山染新绿春花渐次开, 赏花别院中衣香鬓影,众人三三两两各自扎堆说话,隔壁马球场里骤然爆发出喝彩声。
沈知韫倏忽回过神来,她一把将手抽回来, 径自往前走。
“哎, 沈……”贺令昭想叫沈知韫, 但见周遭有人偷偷朝他们这边打量,他只好快步跟上去,压低声音提醒, “你走岔了,马球场在那个方向。”
“我不去马球场。”沈知韫没回头。
贺令昭哦了声, 便也没再说什么。沈知韫走了几步之后,发现贺令昭还跟着她,她不禁拧眉道:“你不去找你的朋友,跟着我做什么?”
贺令昭的那帮朋友们都是官宦子弟, 今日盛京泰半权贵皆至,他们定然也都来了。
“我等会儿再去找他们。”沈知韫第一次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贺令昭不想丢下她一个人。
沈知韫看了贺令昭一眼,没再说话, 只径自绕过花树, 到路旁的亭子里歇息。
贺令昭跟进去,在沈知韫身侧落座后,才面色愤然道:“早知道那条疯狗今天也来, 我该带根打狗棒才是。真是的, 好好的赏花宴,全被这条疯狗给毁了。”
“兴昌伯府如今虽然确实不如从前, 但到底是有伯位在的。而裴方淙又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你这般不修口业,旁人只会说你少条失教仗势欺人。”
若搁在从前,贺令昭定然会回,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呢,反正他的名声已经烂透了。但经过上次的事情之后,贺令昭便说不出这种话了。
他只能恨恨道:“什么谦谦君子,那就是个伪君子!!!”
“伪君子人家也能伪得出来,你行么?”
“我不行。”他要是能像裴方淙那么会伪装,他的名声何至于到今天这种地步。
沈知韫认同点点头,然后总结道:“所以每次你只能吃哑巴亏。”
“你这话简直是说到我心坎上了!”贺令昭顿时有种终于找到懂他的知己了的感觉,他面色激动的又往沈知韫面前凑了凑,“我跟你说,那条疯狗可会装了,他……”
说到一半,贺令昭猛地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相信我说的,你也觉得那条疯狗是个伪君子?”
贺令昭曾同很多人说过这个,但大家都觉得,是他对裴方淙有偏见,更有甚者还委婉劝他,让他不要总找裴方淙的麻烦。贺令昭当时肺都要被气炸了!明明是裴方淙那条疯狗一直爱咬着他不放好吗?他们眼睛都被糊住了吗?!
“不是挺明显的么?”沈知韫反问。
贺令昭听到这话差点喜极而泣了:“阿韫,你是第一个相信我说这话的人,我……”
“我不是相信你。”沈知韫打断了贺令昭的自我感动,“而是我认识的君子都是真君子,突然出现一个伪君子,我能一眼看出来,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么?”
所以沈知韫不明白,贺令昭在莫名其妙感动什么。
贺令昭:“……”
不过说到这里时,倒让贺令昭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阿韫,我记得,你上次曾问我,有没有可能是裴方淙在故意激怒我?”之前贺令昭一直以为,裴方淙是想害他。但经历过刚才的事情,现在冷静下来之后,贺令昭突然意识到,上次沈知韫说,裴方淙可能是在故意激怒他这话,好像是真的。
贺令昭问沈知韫有没有这种感觉,沈知韫轻轻颔首。之前她不确定,这次基本能确定了。
“可是他故意激怒我做什么?想让我打他?”但随着上次贺令昭去兴昌伯府,以赔罪的名义,让太医去给裴方淙看脑袋,太医说裴方淙没有脑疾之后,这个猜测就被贺令昭打消了。毕竟一个正常人做不出这种事来。
“难不成他是想搞坏我的名声?但我现在已经是盛京第一纨绔了,名声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还要再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来对付我?”贺令昭想不明白。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四皇子?”提到四皇子时,贺令昭眼睫倾垂,让人看不清楚他眼底的神色。
“四皇子?”贺令昭想了想,摇摇头,“应该不会。四皇子想争储位,他想与我交好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让裴方淙那条疯狗来咬我?”
好像也是。沈知韫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只道:“你现在既然知道他在故意激怒你,在没弄清他的目的之前,你最好离他远一些。”
“离他远一些,我还怎么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沈知韫转眸,就见贺令昭捏了捏指骨,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那条疯狗咬了我这么久,我总得把我之前的憋屈,一一全还回去才是。”
沈知韫轻轻蹙了蹙眉,但见贺令昭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没再说什么了。
“好了,咱们今日是来赴赏春宴的,没必要为了一条疯狗辜负了这满园春色。走走走,我们去前面看看。”很快,贺令昭便将刚才的事抛之脑后了,他高高兴兴的要带沈知韫逛园子。
他们两人刚出小径,就见前面又有一大片花林。林中赏花的人很多,但沈知韫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人群里的一个姑娘。
原因无他,这满园的芳菲,都不及那姑娘的一袭红衣耀眼。
“那就是庆国公的孙女穆红玉,她旁边那位是庆国公的长媳,也是穆红玉的母亲。”贺令昭压低声音飞快说完,便带着沈知韫过去打招呼了。
昭宁大长公主与庆国公夫人是闺中密友,是以贺家和庆国公两府关系也十分好,当初贺令昭与沈知韫成婚时,庆国公夫人还曾携全府亲自去观礼了。
说过几句话之后,穆红玉见沈知韫身边并无女伴,她眼珠子咕噜一转,顿时便有了主意:“贺二,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孔文礼和赵世恒他们几个在找你。”
贺令昭同穆红玉相识已久,自是知道穆红玉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他带沈知韫过来,确实也是想介绍她们两人认识。
如今穆红玉既这么说了,贺令昭便也乐得帮她一把:“他们既然来了,那我自然也是要找他们的,只是这会儿我大嫂不在,但我又不放心阿韫一个人……”
“你去你去,我带你媳妇儿逛。”穆红玉飞快过来,自来熟的挨着沈知韫,同穆大夫人道,“娘,我陪贺二媳妇去逛园子了,您自己去招待客人吧。”
说完,不等穆大夫人答话,穆红玉便带着沈知韫往前走了。
贺令昭见状,只得跟上去,又冲穆红玉交代道:“我把我媳妇儿交给你了,她要是少一根头发丝,回头我找你算账啊!”
“知道了。”穆红玉白了贺令昭一眼,从前她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啰嗦。
贺令昭又看向沈知韫:“我跟孔文礼他们去马球场玩儿了,你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就来马球场找我。”
沈知韫轻轻点头,贺令昭这才离开了。
穆红玉看的牙酸。她借以陪沈知韫的名义离开了她娘,其实是想去隔壁马球场打马球的,但现在贺令昭也不在了,她又不好把沈知韫一个人留在这里。
沈知韫自是看出了穆红玉热情陪她逛园子的真实意图,贺令昭离开之后,她便同穆红玉道:“我走得有些累了,想坐这儿休息一会儿,顺便等等我大嫂。”
“但你一个人行么?”穆红玉有些不放心。
沈知韫笑了笑:“无妨,我大嫂一会儿就过来了。”
穆红玉的心早就飘到马球场了,此刻听沈知韫这么说,她说了两句客套话,当即兴冲冲的便往马球场的方向去了。
待穆红玉走远之后,沈知韫并未去找程枝意,而是带着青芷往前走了。
但刚走了没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匆促的脚步声,沈知韫回头,就见一身红衣的穆红玉又折返回来了。
似是走得太急,穆红玉额头上已有了薄汗。
“穆小姐,你这是……”沈知韫将帕子递给穆红玉。
穆红玉接过之后,邀请她:“我想去马球场打马球,你要不跟我一起去那边?”
刚才出了花林之后,穆红玉才意识到不对。若沈知韫当真与程枝意约好了在这里碰面,那贺令昭怎么可能会将沈知韫托付给她?
自己既应了贺令昭,转头又将沈知韫一人扔在这儿,这就太不人道了。
沈知韫听完穆红玉说的之后,神色微诧。刚才她看见穆红玉时,穆红玉人虽然跟在穆大夫人身后,但心思显然全在隔壁的马球场上,如今她都走到一半了,竟然为了自己又折返了回来?
“这里的花儿年年开,年年都一个样,但错过了今年的马球,明年我还不一定能再打了。而且马球可比这些花儿好看多了,你要不跟我过去看马球吧?”穆红玉望着沈知韫,小心思全写脸上了 。
沈知韫听她说的这般可怜,便笑着应了。
他们过去时,马球场上已经有两队在打了。穆红玉将沈知韫安置在一处观台上,同侍奉的侍女交代:“这是贺二的媳妇儿,你可千万给我照顾好了。”
沈知韫:“……”
然后穆红玉就风风火火走了,瞧她那样,似乎也打算下场。
今日马球场上的人很多,有打马球的,也有准备上场的,沈知韫坐在观台上撑着下颌看场上的比赛,在旁侍奉的侍女,一会儿过来询问,可要添置茶水,一会儿又过来询问,可要新糕点。
沈知韫正要答话时,隔壁的观台里进来了几个人,有人喊了声:“四殿下。”
沈知韫原本随意搭在膝头上的手倏忽收紧,她并未再说话,只用眼神示意,自己什么都不需要,让侍女下去。
侍女见状,又退回到了角落里站定。
但即便沈知韫一句话都没说,且两个观台之间还隔着帘子,互相看不到对面坐的是什么人。但很快,沈知韫就察觉到,隔壁有一道视线在往她这边看过来。
沈知韫竭力忽视掉那道视线,但偏偏那道视线,仿若投在她脚边的阴影一般,沈知韫觉得恶心,但却摆脱不掉。
蓦的,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响起。
沈知韫蓦的抬眸,就见穆红玉面色匆匆跑了进来。一开口便急急问了两个问题:“你会打马球吗?算了,会不会都无所谓了,你会骑马吗?”
“会。”沈知韫立刻站起来。
穆红玉当即一把拉住她:“太好了,那你跟我走。我们马球队的一个姐妹上场前扭伤了脚,现在还差一个人,就你了。”
沈知韫被穆红玉拉着踉跄前行下观台时,就察觉到身后那道黏腻的视线还在看着她。但很快,那道视线就被甩远了。
穆红玉本想着,沈知韫是被她临时拉过来凑数的,她压根没对沈知韫这个名满盛京的才女抱什么希望,但直到上场后,看见沈知韫利落挥杆时,穆红玉差点被惊掉了下巴。
而贺令昭与一众狐朋狗友进马球场时,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一身梅子青衣裙,发髻高绾的女子坐在马背上。她迎着璀璨的春阳,纵马疾驰肩利落一挥杆,前面顿时响起一道锣鼓声:“红队进一球。”
那女子猛地勒住马,转头朝这边看过来,一张汗涔涔的芙蓉面上,蓦的绽开飒爽的笑容。
这是贺令昭从未见过的沈知韫,他顿时被钉在原地。
下一刻,马场上的嘈杂人声与远处的春山,似在一瞬间忽而远去,贺令昭的眼里只剩下了马背上那道回眸一笑后,又继续纵马持杆追逐马球的那道梅子青的倩影了。
“咚——”
“咚——”
“咚——”
在马场喧嚣的热闹里,贺令昭茫然无措的抬手摁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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