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盈柳隐隐约约觉得最近变天了。
赵家开放惜时院的那天,她怒气冲冲地跑回去,和宁夫人两人大吵一架,最后摔门而出,回到了威远候府。
府内仆从一如既往地势力,一见到她,一口一个的世子妃,听得白盈柳心底不知为何的烦闷都消散无疑。
“翠华,”她掀着唇,笑意盈盈,神色温和地冲着身旁的大丫鬟喊,“过些日子宫中会设宴,婆母说了要带我一起去,你去库房那,把先去赐下来的那套红宝石头面拿来。”
想到嫁入威远侯府那日,库房中惊鸿得见的精巧首饰,白盈柳的呼吸不由得一滞,平心而论,那头头面并算不上特别华美,单单白盈柳自己的私库里面,就有比那更好的。
但那是皇家的东西,哪怕不是今上。
这头面背后带着的权势与富贵,几乎让白盈柳按耐不住地兴奋起来。
半响过去了,翠华却没有给她带来应有的好消息。
“没有?!”白盈柳声音尖锐,手中锦帕捏紧,“怎么会,御赐之物,府内难道还会拿出去走礼?!”
翠华低垂着眉眼,“管事的说了,二少爷前些日子带着夫人的牌子,领了头面作为给朗月郡主的赔礼。”
朗月——
白盈柳面色一瞬间扭曲,又飞快地恢复过来,她迅速把屋内下人都指使出去,才忍无可忍地把茶盏摔碎。
元叶生!
白盈柳心底愤恨,府内什么好东西没有,比起红宝石头面,五佛图,观音像……这些不更适合当赔礼?!
元叶生这个畜生,就非要和她对着干是吧!
自从嫁到了威远侯府,府内人人不对她高看一分,只有这个元叶生,她的好叔子!处处与她对着干,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一想到这,白盈柳就如鲠在喉。
偏偏元宏玉颇为信任这个弟弟,就连刘夫人也不似寻常庶子般对待他,她也只好咬碎了牙往里吞!
“翠华!”白盈柳猛地向外喊,“二少爷在那,把他叫过来!”
“哎!”,屋外一阵响动,半响,元叶生依旧一身素雅青衣,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给嫂嫂请安。”
“呵,”白盈柳斜眼看他,对上那张无害的面孔,越看越气,“你也知道我是你嫂嫂!”
“目无尊长!你兄长就是这么教你的!”
元叶生语调不变,话里嘲讽的意头却十足,“兄长向来不过问府内事,怎么,嫂嫂要替他教训我?”
“你!”白盈柳面色涨红,还敢顶嘴,怎么不见他到刘夫人面前去横!
“长嫂如母,我教训你两句怎么了!你还要到官府去告我不成!”白盈柳呵斥,坐在案上,死死地捏着桌案,“我问你,库房里的宝石头面呢!”
威远侯发家不光彩,但还真不是个表面光,库房里宝石头面摆了满满一柜子,白盈柳这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的,换别的管事来,可能还真说不准。
可元叶生眼都不眨,“送到朗月郡主府去了,燕帝御赐的头面,留在府内也是埋没了,还不如送它去该去的地方去。”
白盈柳:“你!”
她气得脸色青白,埋没,什么叫埋没了?!什么是该去的地方?!
她宁桉戴的,别人就戴不得了是吧?!
元叶生这是在侮辱谁呢!
元叶生也不躬身了,轻笑着开口打断,“不如嫂嫂说说,这头面有什么特殊的,我也好请示夫人给它要回来。”
一听到刘夫人,白盈柳就冷静了,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她要怎么说,送出去的东西,刘夫人怎么可能允许她去要回来。
“我看嫂嫂今日心气不定,想来是好久没去城外布施了,”元叶生冷眼看着她面色青白交加,温声开口,“今日阳光正好,不如我陪嫂嫂出门逛逛。”
“当然,这是夫人的意思。”元叶生慢条斯理地解释一句。
威远候府在城外有个庄子,专门负责偷偷售卖金石散,由元叶生负责。只是到底是勋贵子弟,不好天天外城外泥泞地里跑。
因此,白盈柳来之前,元叶生总是费劲力气找借口。白盈柳嫁进来之后,那就更简单了,由刘夫人开口,他就能借着护送白盈柳的借口出去。
元叶生眼眸微暗,想来张家那边的事也该发作得差不多了。威远侯夫人很快就会收到消息,销毁账本,死不认账。
只是……元叶生讥讽一笑,他机关算尽这么些年,怎么能就让威远侯府这么简简单单逃过去。
“你有这么好心陪我去?”房间内,白盈柳嗤笑一声,她和元叶生面上不显,心底早就明白对方是个什么货色,白盈柳也懒得装着。
只是到底顾忌着刘夫人的命令,白盈柳一咬牙,率先踏出屋子,“走。”
正午的阳光明媚,透过重檐落在地面上,洒成金灿灿一片,元叶生站在角落里,眼神阴暗黏腻,半响缓缓扯开嘴角笑一声。
“嫂嫂,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今日有事要做,我们得早些回来呢。”
背后,他从袖口中取出一字条,扔到烛台上,火焰舔噬而上,将几个小字焚为飞灰。
[三倍剂量金石散,派人协助元宏玉绑架朗月郡主]
人走后,丫鬟进来收拾屋子,只看见烛台上,猩红的蜡油和灰黑的纸末混在一起,勾出惊心动魄的色泽来。
***
另一头,宁桉告别罗大人,坐上马车回了朗月郡主府。
出巷落的时候,她扭头看了一眼,威远候府的丫鬟小厮已经找来了,看见自家公子有气无力地缩在墙角直哼唧,也不敢往上去报,只当是他为了张生之死伤心过度,连忙安慰。
对于满地进进出出的官兵,他们眼皮都不眨,有威远侯府在,哪里的官兵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他们?
罗大人站在角落,看着下人把元宏玉抬着往医馆走,不由得叹息一声。
“陛下那边传出消息来没?”
下属摇头,“帖子送进去已经有一会,估摸着快了。大人,就这么放威远候世子走了。”
“哼,”罗大人嗤笑一声,“人家有爵位在身,没旨意,谁敢动他家?!”
下属感慨两声,“说来也是奇了,前朝那些侯爵,该削的都削了,也不知道这威远候是拜了哪路菩萨,看上去动荡一番,其实嘿,懂的都懂,他家哪里算是被削了啊!”
罗大人眼神意味不明,轻哼一声,“谁知道呢……”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威远侯死死守着个一品侯爵的位置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不得圣人心。”
“倒是这朗月郡主啊……”
罗大人感慨两句,摇摇头不再说,“通知底下的把该收拾的收拾了,等陛下旨意一来,我们就动。”
这头宁桉并不知道罗大人的感慨,她下了马车,反倒在朗月郡主府门口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栖颜,你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郡主府的朱红大门旁,站了个红衣少女,衣着干净利落,长发如同男儿一般束在脑后,气质却颇为沉稳。
正是洛栖颜。
她是耀华监最早的一批女学子,人又聪慧,王怀的事后,耀华监女学子数目翻了几翻,要处理的事物也多了许多。
洛栖颜在这次变故里面表现得极其优异,正好昌仪公主正式接管监内事物,就把她提起来做了学助。
虽说是学助,但依宁桉看来,这洛栖颜身上有种不服的执拗劲,估摸着,是想要借昌仪公主的力,往朝堂里蹦。
毕竟……
宁桉眼神微暗,女子学监既然有了,依着隆狩帝的脾性,过些年,可能会开女子科举。
只是不是现在。
“我,”洛栖颜站在门前,眼神有些含糊,“我有些事情想问郡主。”
“进来说吧。”宁桉点点头,心底盘算不断,与洛栖颜一起回了院子。
至于江晏青,他充分发挥不主动但也不拒绝的精髓,跟着走了进去。
“是这样的……”洛栖颜手里捧着茶盏,有些犹豫,“耀华监如今已经有学子150余人,屋舍,师资什么的都饱和了。”
“可是还是有人想把孩子送到监里。”
宁桉开口,“所以,你是想扩建?”
“不错,”洛栖颜点点头,“耀华监不同于现下的其他书院,许多百姓愿意把自家女孩送来,其实是本着信任背后的官家。”
宁桉点点头,这其实很好理解,说到底,也是封建社会下对女性潜移默化的迫害之一,男子无论去哪求学,同窗是谁,父母都不太在意。
但换做是女孩就不一样了,没有官家,私人开的那些女塾,自己女儿去里面,会不会清白不保,会不会风评被害……
他们总会有种种顾虑,最终选择把孩子留在家里,毕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总是没有错的。
这种现象,大景有,宁桉记忆里,现代女子学堂最开始开办的时候,也有。
好在古代,皇权,总能够安下一些心
“公主说了,近日朝堂里吵得闹翻天,”洛栖颜接着开口。
“旧俗派的官员暗中买通了人,让一个女学子说她在私塾里面受到迫害……还有种种,总之,坚决反对像男子一样,成立府学县学这些。”
说到这,她有些难以启齿,也有些迷茫,“就连新俗派里,也有人说建个耀华监就够了,没必要再折腾……”
“他们说,贵女就算了,都去上学了,那哪家的姑娘来绣花,来嫁人呢……”
宁桉看向洛栖颜的眼睛,第一次走投无路求上郡主府的时候,那眼里满是热泪,可是坚韧执拗。后来王怀败落后,少女的眼里燃起熊熊的野心。
宁桉不觉得这种野心有错,时势如此,越多的人像昌仪公主那样,以女子之身权高位重,这条路就会越好走。
只是,现在这双眼睛里,却有了几分犹豫。
洛栖颜呢喃着开口,“他们说得多了,就连我……好像也不那么坚定了。”
毕竟,其他人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栖颜,”宁桉打断她开口,“你觉得,之前王怀那件事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洛栖颜有些疑惑,这个问题她也想过,最终得到的答案是权势。
或许这个答案不是最正确的,但她想不出来其他。
“权势……?”她不确定地开口。
宁桉笑了笑,定定地盯着洛栖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开口,“不,权势只是手段。”
“最重要的,其实是你知道,王怀是错的,是你知道,咬碎了牙不能往里吞,还可以往人脸上吐。”
“你知道律法,知道求助,知道许许多多的东西。”
“这些认识是从哪来的呢?”宁桉问。
“它不是从绣花女红里来的,也不是从女德女戒里来的。而是一些更多的,更深刻全面的知识里来的。”
“放在这个时代,我们叫它们四书五经,叫它们典籍著作。”
“又或者,叫它们教育。”
教育……
洛栖颜不自觉瞪大双眼,反反复复地默念着这个词,先前一直困惑着她的某些东西,来源于十余年来潜移默化影响的某些东西,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掀开了。
“你读过书,所以你知道,不是非得要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而这些不是简简单单一两天就能明白的。”
宁桉:“《论语》里面有圣人言:有教无类。但是这么多年里好像也很少有人思考过,既然不论哪一类人都应该受到教育,性别又为何会要成为一种桎梏?”
“为什么?!”洛栖颜忍不住问。
“因为有人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宁桉平静地开口,站在未来发达富足的时代往回看,有些问题的答案就变得越发明显,“归根结底,就如他们所说的,总有人要去绣花,总有人要去嫁人的。”
“栖颜,”她笑了笑,起身蹲在少女身前,拉住少女不断颤抖的双手,昂头向上看,“你知道为什么最开始我愿意帮你吗?”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见了,打破这个桎梏的希望。”
“你今日所有的困惑,未来也会有人有,但是,出现困惑,意味着进步,总比麻木要好。”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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