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终)
顺天府动作飞快, 半日不到,关于查获歌楼舞肆里金石散的折子就递到了隆狩帝的案前。
紫薇殿里一片死寂,鸿福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角冷汗,悄悄抬眼看向上方。
金玉案前, 只看见垂落的衣角, 鸿福知道, 自己伺候的这位皇帝,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他暗自叹息一声, 心底暗想这威远侯府真是自己作死。三代削爵, 可这不是还没三代嘛。普天之下侯爵那么多,隆狩帝日理万机,那顾得上个个都看在眼里。
偏这威远候要撞到枪口上来。
隆狩帝登基后, 废除了宗人府,将诸侯诸事交由户部兼管。之前鸿福还疑惑, 威远侯是怎么搭上户部尚书刘恒这条船的, 能让人在削爵帖子里给他恰恰好安一个不大不小正正好的位置。
现在看来……
鸿福抬眼瞟向散落在地的折子,上面记载售卖金石散所获的银两, 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帛动人心啊。
「鸿福!」死寂的室内, 隆狩帝突然开口, 声音平淡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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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鸿福浑身一颤, 连忙跪倒在地,「陛下有何吩咐。」
「宣顺天府府尹、户部尚书前来晋见。」
「是, 是。」鸿福退出大殿,暮色暗淡, 夕阳余晖下,刘恒和罗斯形色匆匆, 赶往皇宫。与此同时,皇后懿旨从中宫发出,直唤威远侯夫人进宫朝圣。
半个时辰后,宫中发圣旨。朗月郡主府内,宁桉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威远侯府褥夺爵位,流放千里……盖因威远侯二子检举有功,改终身□□于府内,无令不得出?」
书房内,宁桉看着面前的字条,神色有些奇异,看向昌仪公主,问到:「威远侯府的钱可是大部分流进了户部,不然也不至于贪图赵家的家产,这事就没牵连到户部?」
「怎么没牵连到?」昌仪公主不动如山地坐在主位,耐心地向下首的宁桉和洛栖颜解释。
「户部尚书刘恒自请带病修养三月,侍郎革职查办。虽说是自请,可天下谁人看不出来,刘恒这一次,可算是把脸丢到家了。」
洛栖颜张了张嘴,眼神里有些无奈与庆幸,「刘恒不在,旧俗派就相当于没了左膀右臂,我们可以抓住机会,肃清内部。」
「也算是能喘口气了。」
古代违背祖制的东西,最为难改,当年昌仪公主上书请奏开办耀华监能办下来,其一是皇帝的意愿,其二就是,耀华监只开在京城,对国本动摇不了多少。
可如今,要让女学如同以往的官学一般,在各地开办府学,县学,难度激增。前几日,每日上朝的时候,都有些老顽固要一头撞死在大殿上。
面对旧俗派的压力,昌仪公主等人一时间进退维谷。
「阿娘,」宁桉拧着眉沉思片刻,「先前的情报是不是有误,金石散的钱,并不是全部流到刘家手里?」
昌仪公主诧异地看向女儿一眼,颇感惊奇,若是个官场沉浮多年的老狐狸,想通这一点并不难,可换着对官场不甚了解的人手里,那可就不一样了。
她手下养的幕僚,也没几个人想到这了。
「不错,」想了想,她干脆利落地开口,「元叶生主动交出了记账的账本,上面记载着,金石散收入的近六成,都被户部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充到国库里去了。」
「这六成,则用于这几年的洪灾抚恤,军费等等开支。」
「剩下的三成,威远侯府占一成,刘家一成,最后两成,竟然入了内库。」
「聪明。」宁桉愣了一下,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慨两声,刘恒能在与圣意对着干的情况下官至尚书,果然不容小觑。
他把威远侯府当做一把刀,可这把刀收来的,是京城里那些有钱有闲的纨裤的银子,而这些银子,可大都切切实实用在了百姓身上。
水至清则无鱼,刘恒占了一成,恰恰好是隆狩帝心底能够忍受的限度。更何况,他还不忘了送两成做皇帝的私房钱。
为官这路,算是给他玩明白了。
「刘恒这一类人,在官场上其实很不常见,」昌仪公主说,「户部主掌财政,一向是国家经济命脉。自古以后,户部尚书的位置皆是皇皇帝需要仔细琢磨的。」
「太清,控不住底下的牛鬼蛇神。太贪,国库又会飞快亏空。」
「刘恒不一样,他手底下的户部,把持着一个非常微妙的界限。每一笔正规的,从百姓水上实打实收上来的税银,都半点不少地送到了国库了。」
「但是,那些部署联动间产生的部费,商人豪贵孝敬的通费……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户部在他手上,堪称运转流畅,也因此,皇帝才一直犹豫着不敢动他。」
「这官可真不是好当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宁桉叹息一声,刘恒此人,活脱脱一个枭雄,有谋略,识人心,王怀那事,已经是他跌过的一个大坑了。
也难怪在洛家事件之前,哪怕有皇帝等人的支持,耀华监还是办得不温不火的。
「这件事就告一段落,」昌仪公主注视着下方两人各异的表情,心底默默叹息,宁桉她倒虽然有点担心,但也明白女儿不会一股脑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新俗派与旧俗派的交锋,不是个短期的过程,能制住刘恒一段时间已经很不错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嗯。」洛栖颜点了点头,宁桉若有所思。
***
另一头,威远候府内,白盈柳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地看着官兵将侯府团团包围。
「怎么回事?!」她绷不住自己温柔妥帖的表面,声嘶力竭地拽着管家的衣领怒吼。
满腹肥油的管家却顾不上讨好她了,满眼是泪,天塌下来一般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滴娘咧呜呜呜——」
一时间,偌大的侯府内,满是连绵不绝的哀嚎。
白盈柳愣愣地松了手往四周看,熟悉的屋舍里,成群的下人面色青灰,死死地拽着攒下来的几两银子,麻木地看向官兵。
威远候府不复存在,而他们,也将作为官奴,重新发卖。
至于那些参与了金石散生意的管家们,下场自然比他们还惨。
这就是抄家。
「怎么会……这里不是侯府吗……不是超品吗……怎么会被官兵查封?!」
白盈柳心底一片空白,从城外回到侯府不久,她还没来得及想出要怎样拿回红宝石头面,官兵围府,抄家……一切都天翻地覆。
四周无人回答她的问题,半响,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快地笑意,一双手伸了过来,轻飘飘地把白盈柳转了个圈。
她对上一双雀跃的眼。
「还不明白吗,嫂嫂?」元叶生第一次脱下那身青衣,官府还没有动手,他就已经自觉到主动地换上了一身惨白囚衣,笑得颇为甜蜜。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先朝的侯爵削了那么多,不过短短几年沦落为白身的也不是没有。」
「为什么威远侯府会是个例外呢?」
元叶生注视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蠢货。白盈柳呼吸一滞,无法抑制地回想起过去来。
越是长大,她就越是渴望权势。郡主向来都是从一品,可朗月郡主还未出府,就被破天荒地封为了正一品!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白盈柳心里开满扭曲的花,她面色狰狞,终于将自己犹豫过的计划施之以行。
侯府,侯府与昌仪公主一般,皆是超品。只要能够嫁到候府,只要能够成为世子妃,她就有资格请为从一品。
与朗月郡主,平起平坐。
户部,是了,白盈柳想到,削爵势不可挡,她不甘心,托人查了户部。她多敏锐啊,注意到了,威远候府的例外。
这种例外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元宏玉,侯府世子,就是她选中的目标。
「不然怎么说你蠢呢?」元叶生表情讥讽,「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威远侯府为什么先去不削爵,因为他做禁药的生意,花银子疏通了道路。」
「而现在,东窗事发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是你!」白盈柳猛地瞪大双眼,一把推开元叶生,那囚衣是她这辈子都没摸过的粗糙布料,上面大大的囚字,刺痛了白盈柳的眼。
「你今天城外取的册子,根本就是账本!」白盈柳神色扭曲,声音尖锐,「你把本子交出去的!你背叛了侯府!」
「呵,」元叶生退后两步,笑意冷漠,「嫂嫂,我才姓元吧,怎么你比我还爱这个家呢?」
他像是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向温润柔训的眼睛里泛着扭曲的仇恨与痛苦,「威远侯膝下孩子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我是什么,我不过就是一根杂草,就连府内的下人都能任意欺辱!。」
「日子苦啊……」元叶生面色浮现出奇异的追忆神色来,「最苦的时候,我娘,不,姨娘安慰我,只要我读书,只要我考取了功名,威远侯就能高看我一眼。」
「最差,我也能带着她,带着她离开这座囚牢。」
晦涩的记忆里,娘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强迫,威胁……小小的元叶生看着侯府里四方的天,睁眼,闭眼,做梦都在背书。
考取功名,成了他十多年漫长岁月里唯一的期望。
只是他不明白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那个一心只想着讨好威远侯的姨娘想得到,高高在上,掌握着一府生杀大权的嫡母,难道会想不到吗?
十五岁,元叶生正式下场的前一夜,刘夫人敲开姨娘的门,笑嘻嘻地告诉他隐蔽的好消息。
路还没开始,就这么断了。
而姨娘,给予他希望,指明前进方向的姨娘,在元叶生的面前,感恩戴德,涕泪交流,一把烧了那些科举的书。
「生儿,」面色潮红的女人牢牢抱着他,压抑不住地兴奋,「你能做官了!看见了吗,娘说的,威远候府就是你的家。」
「是啊……」多年后,早已成为威远候府暗地里管家的元叶生笑容迷幻而虔诚,「威远侯府就是我的家,如今,我终于能够一辈子待在家里。」
白盈柳神色惊恐,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呆一辈子,终身□□在这破笼子了一辈子!
「疯,疯子!」她不由得尖叫。
元叶生扯着嘴角,黑不见底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嫂嫂,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你不过是个养女,半点赵家的血脉都没流!」
他指尖点上白盈柳苍白惊恐的面孔,喃喃自语,「凭什么,赵家夫妇竟然对你这么好?古籍、名师……赵家满屋子的典籍竟然是为你收集的!哪怕你根本从来没有踏进去过!」
「同样不是嫡出,你凭什么是个例外?!」
「我时常在想啊,」元叶生轻笑着开口,「如果我是你该多好?」
「疯子!疯子!你放开我,我要回去——」
白盈柳浑身颤抖,呜呜咽咽地尖叫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府外冲。可那些奴仆都能跨过的门,她却被官兵牢牢拦住。
「作为提供账本的交换,我向陛下请了个恩典,」身后,轻柔的声音鬼魅一般传来,白盈柳捂着耳朵不敢再听,声音却直勾勾地钻进她脑子里。
「这座府邸如此重要,你不是无论如何都要嫁进来吗,如何,下半辈子,你都不用离开它了。」
「我这是免了嫂嫂沦落教坊的苦啊,」元叶生笑意盈盈,眼底满是恶意,「嫂嫂不应该感谢我吗?」
身居高位的叛官(一)
威远侯府查封的消息, 早早传到宁桉的耳里。
金石散的主使,威远侯府刘夫人清晨一身品级大妆,热热闹闹地进了宫。再被拉出来的时候,衣钗凌乱, 青白的脸上一抹淤痕。
朝阳门外, 百姓挤在一起, 交头接耳,既紧张又焦急地看向那具白布裹着的尸体。
仔细一看, 刘夫人十指尽折, 死前饱受了折磨。
「害怕吗?」江晏青驾着马车,单膝敲坐,侧身隔着帘子问。
宁桉坐在马车上, 没有探出头,视线却透过帘子的间隙遥遥看向人群中的尸体。
「或许吧……也可能只是不习惯。」她微微僵硬着开口。
宁桉见过尸体, 亲生父母的。发生在她上辈子家庭里的故事其实很老套。爹烂赌, 娘嗜酒如命,被称为家的屋子里, 肮脏的水泥地面满是浓痰与垃圾。
宁桉在那长到八岁,后来有一天, 她爹和娘, 为了挣家里最后的几块钱, 大打出手。一玻璃酒瓶对着头下去,她爹没了。临死前, 彷佛戏剧一般的魔幻,男人反手一掏, 硬生生挖出女人的眼珠。
于是,娘也没了, 尸体在屋里的垃圾堆腐烂了一夜,第二日才被人发现。
宁桉记忆里,爹娘的尸体血肉模糊。眼前,刘夫人的尸体精致冰冷,除去皮下隐晦的青黑,如同活人一般。
「我发现你好像没法面对别人的死?」江晏青凝眼看她,「为什么,既然没法面对,还要把威远侯府的事捅出去。」
「你这三观不太正啊,」宁桉笑了一笑,压下心底的恶心,「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至于其他的,都开始做了,又有什么好犹豫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卷王的自我修养好吧。」
三观是什么?
卷王又是什么?
江晏青眼底划过一丝狐疑,他当然觉察得到宁桉转移话题的意图。也觉得没有必要恶劣地追问不止,顺着意截住话头,抬手一挥,马车慢悠悠地转了个弯,往城外驶去。
身后,有宫里的侍卫把刘夫人的尸体拖麻袋一样拖走,零零碎碎几个满面凶相的人跟着后头,准备趁官兵走后捡了尸体上的碎裂珠宝。
看不见的角落里,恰巧因为侍卫送到医馆去验伤,而被人及时带走避开官兵追查的元宏玉双目赤红,被人死死地摀住嘴,按在角落里,看着散落在地的黑发逐渐消失。
「怎么样你,现在应该知道你的处,境了吧?」有人低声在他耳畔开口,大景话说得奇异,不像是京城人。
元宏玉却顾不得这些了,熊熊燃起的愤怒与憎恨像把大火灼烧着他的理智,赤贯双目,眉心发黑,怒发冲冠模样。
「嗤——果然慈母多败儿。」身后人讥笑一声,从兜里取出个竹筒,指尖一扣,一颗闪着金石光泽的漆黑药丸滚落出来。
都不用他再动手,药丸出现的瞬间,元宏玉彷佛忘记了一切苦闷,迫不及待地抢过丸子往嘴里一塞,嚼也不嚼,梗着脖子一吞,枣大的药丸被吃了下去。
身后人笑得更大声了。
「帮我!你们要帮我!」元宏玉死死地拽住身后人的手,药丸让他出奇地亢奋,又出奇地冷静,「我知道你们的秘密!帮我,我保证不说出去!」
他忙着死死地盯着朗月郡主府马车驶离,没注意到身后人听见话语后,看死人一样的目光。
「威远候府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我们自然也不能见死不救,」那人冷冷地开口,「人我给你,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你的了。」
双手一挥,角落里悄无声息出现几个裹着黑衣的人,气势凌乱,腰间匕首漆黑锐利。
「朗月郡主与副君外出的时候,侍卫听从昌仪公主的命令,留府不出,只留下暗卫暗中追随。」
「可巧,」身后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六个暗卫,三个被朗月郡主派到了瑞祥楼,还有一个暗中保护洛家小娘,剩下两个,我会替你解决。」
闻言,元宏玉神色癫狂,痴痴地笑了几声。
***
马车一路出了城,顺着小路往燕郊寺走。
宁桉坐在马车上,默默回忆燕郊寺的种种。说到这个寺庙,就不得不提起一个人国师。
就是断言她要结婚冲喜的那位。
国师被请入宫之前,一直在燕郊寺清修,那时的燕郊寺还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小庙。
等到他奉旨入宫之后,这庙也就火了,成了京城贵女门求神拜佛的好去处。
山路上马车来来往往,人群嬉笑的声音不断传来。宁桉阖着眼,听着耳畔的交谈声渐渐消失,车厢里,桂瓶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晏青!」她轻轻地喊了一句,却没人回话。下一秒,宁桉猛地掀开帘子,葱茏的林叶间,对上两张粗狂冷硬的脸。
「你们是谁!」宁桉冷声呵斥,一手背在后面,藏起护身的匕首。
视线的余光里,江晏青眉头微皱,歪倒在车壁上,呼吸平顺,脖颈间插着一根泛着暗光的银针,应该是中了迷药。
没有危险……宁桉默默地移开视线。
「你管我们是谁!」两人中年长的那位带着浓重口音开口,眼神轻藐,「你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黑虎山王五是也!」
另一人王六亦大笑着开口,「我看你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怎么就嫁了这么个病秧子,一针下去,屁都叫唤不出来就晕过去了——」
王五狞笑,「这不是两个病秧子好作伴吗。」
他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砰的一声巨响,刀背砍上了马车车沿,狞笑着开口,「小娘子,你说上香那天不好,偏要是今日,也是算你倒霉,和我们走一趟吧!」
话罢,宁桉后颈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被人牢牢地捆了起来,扛着肩上,顺着小路窜返回。
林里很快恢复了一片死寂,雀鸟落在枝叶上,歪着脑袋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斑驳的树影里,黑衣雪肤的少年静静地睁开眼,黑黝黝的目光落在被打晕扔在路旁的暗卫,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掠过燕郊寺的时候,江晏青面色不变,从僧人手里,取出来一张纸条。
〔申时二刻,百家报播报,朗月郡主前往城外燕郊寺上香被绑,阖宫震动。〕
刺眼的光线里,江晏青往燕郊寺寺顶的铜钟一看,现在正是申时五刻。
他收回视线,冷冷地扯了扯嘴角,飞快跟上大声谈笑着的两人,一路来到了城外一处山寨里,安静等待。
「嘎吱嘎吱……」
破旧的太师椅断了半条腿,摇个不停,不堪重负地发出声响。
宁桉手腕被捆在身后,歪着脑袋沉沉地靠在太师椅上,睁开眼的时候,破烂窗棂外的天色已近昏黑。
王六手里拿着一壶酒,翘着腿摇摇晃晃地坐在她前面,张狂大笑,「说!你究竟是什么来路!可别扯什么小户人家的鬼话,我们兄弟二人可不是眼瞎!就你这身衣服料子!可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
「就是就是!」王五补充,「少说废话,落到我们手里了,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通知家人准备好赎金,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钱到手,我们立马放人!」
宁桉动动僵硬的手腕,故作恼怒地开口,「你们想干嘛!这是天子脚下,你们拦路抢劫!还想不想活了!」
她五官张扬,气势凌人,横眉呵斥的时候,颇有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呵,」王五冷笑,「我们可不吃这一套,少说废话,不交代是吧?」
他视线赤裸裸地落在宁桉红衣下苍白的脖颈上,眼神淫邪,「待会让哥哥教教你怎么说!」
「是吗?」宁桉定定地看了他两眼,忽然笑开,昏暗的夕阳下,一张脸色若春花,「你消息过时啦,知道不?」
她轻笑两句,手腕一扬,翻飞的红袖下忽然闪出几道黑芒,直逼两人面门。
王六眼神一变,连忙旋身侧挡,可不知道怎么地,浑身上下忽然一软,避开了袖箭,人也狼狈地跪倒在地。
下一秒,有尖锐的器物抵住他的后心。
「别动。」红衣少女弯下腰,笑嘻嘻地开口,眼神上勾,落在变了脸色的王五身上,「演到这里也该差不多了吧,这场戏简直是错漏百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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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和你们谈,让你们背后的人来见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然来了,也总不能让几个杂鱼来招待我吧?」
宁桉歪着头笑嘻嘻地发问,手腕一翻,闪着寒光的匕首如同灵巧的蛇,缩进了袖中。
「早就听闻朗月郡主是将军之女,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僵持片刻,暗淡的余光里,王五面色忽地一变,像是剎那间换了个人一般,没有半点先前山匪的浪荡感。
冰冷,锐利,属于将士的气势,或是死士。
宁桉笑着不开口,王五王六对视两眼,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去。
天色已尽,空荡荡的破庙里,一时间只有宁桉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晃晃胳膊,侧着脸轻声低骂几句。
为了装×增强气势,搞了个收匕入袖的戏码,结果翻车了,把手给割了一下。
幸好破庙里异味中,她穿得又是红衣,才没被王五王六发现。
疼死她了。宁桉不由得咧咧嘴。
多亏先前注意到江晏青会医理之后,从他那拿了点软骨散。不然今日这情况,可真不好善了。
想到江晏青,宁桉顿了顿,摇摇晃晃地走到破庙门前,转身昂首,借着暗淡的余光看向庙顶上结满蜘蛛网的横梁。
「看热闹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宁桉笑盈盈地喊,「怎么,敢替我洒软骨粉,不敢出来么。」
破庙里一片死寂。
宁桉眼神狡黠,举起手晃了晃,细长的伤口上,血液潺潺顺着青白的皮肤滑落。
「我手受伤了,很疼。」
下一秒,江晏青臭着脸,从横梁上摊出个脑袋,身形一滑,整个人落到宁桉身前。
他一句话也不说,扯过宁桉的手,取了药粉往上一倒,又隔开衣料,小心翼翼地往上一裹。
血液慢慢凝住,江晏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宁桉笑着任他摆弄,不得不说,江晏青的这些药粉效果奇佳。洒在伤口上,不仅不痛,还泛起一阵冰冰凉凉的酥麻。
「你怎么知道的?」憋了半响,江晏青沉着脸开口。
「你猜?」
宁桉笑意越浓,脸颊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身居高位的叛官(二)
气氛一时间沉闷起来。
破地里满地脏污, 宁桉半点也不在乎,在供桌前找了块地坐了下去,金线绣凤凰花的红锦衣沾了满地灰。
明明是被绑架了,她却颇为随遇而安的样子, 从不知道哪个暗兜里掏出根寸长的蜡烛, 就着火折子点燃。
暖黄色, 晃晃悠悠的灯火驱散黑暗,照亮了破庙。
「真不说话啦?」宁桉咳嗽一声, 笑嘻嘻地问。
江晏青臭着脸, 蜡烛火光照在他脸上,一时斑驳如宁桉身后神佛像,只是表情灵动鲜活。
这人好像越来越活了……宁桉默默心想, 活过来这说法怪模怪样的,可对上江晏青, 竟然颇为贴切。这人花亭初见的时候, 活像个无欲无求的玉面菩萨像,现在竟然会生气了。
看着颇有种看泥菩萨成精, 惊心动魄的感觉。
「我错了,」想到这, 宁桉真诚道歉, 「不应该逗你的。」
诧然间, 江晏青表情一僵,蜡烛啪地发出爆燃声, 宁桉下意识一看,再转头, 江晏青已经恢复了冷冰冰的模样,也不看人, 一溜烟又消失在了庙内。
神功!
宁桉大开眼界,回到古代以后,才知道电视剧里拍的飞檐走壁竟然都还保守了。
她毫不含蓄地竖了个大拇指,「棒!」
沉默片刻,安静的庙内隐隐约约传来一声轻哼,转瞬即逝,瞬间又被从庙外传来的嘈杂脚步声打断。
人未至,声先来。
「你们两个废物!让你们好好教训她一顿都做不到!养你们有个什么用!」
砰——
木板门被一脚踢开,元宏玉声音尖锐,眼眸通红闯进来,神色扭曲又癫狂,漆黑的夜里活像是恶鬼一般。
「废物!都是废物!」
他声嘶力竭,身旁,王五王六满脸讪讪,唯唯诺诺地跟在后头。
「世,世子!这——」
王六一脸焦急,试图辩解两句。
宁桉冷眼看着他两,感慨一声好演技。这般溜屁拍马的做派,哪里有之前死士的缄默阴沉。
这两兄弟,短短半日,已经活灵活现地展现出凶悍狂暴的山匪、阴狠毒辣的暗卫和谄媚卑贱的小人三副面孔。
可见,背后之人该是多么权大势大。
元宏玉竟然敢和这样的人为谋,可真是,艺低人胆大。
眼下这般情景,元宏玉竟然对宁桉不管不顾,极其按耐不住自己情绪一般,涨红着脸就要动手,一巴掌高高扬起,啪地打在王六脸上。
「噗嗤——」
宁桉不由得笑了一声。
「你!你这个biao子!贱人!」嗤笑声唤醒元宏玉的理智,又把他推向另一个极端,壮硕的躯体止不住发抖,颤着手指向宁桉,「亏我之前还给你脸了!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好,好!我倒要看看你现在死到临头了,还笑不笑得出来!」
「怎么,我刚才笑得不够大声,聋了没听见?」
「至于笑什么?好问题。」
宁桉一挑眉,环臂靠在供桌上,「那当然是笑你蠢啊。」
「我看你这样子……」宁桉上下打量两眼元宏玉,轻蔑地笑了一声,「三倍金石散,也就是这么个效果?!我还以为能救救你那猪脑子呢。」
「你!」元宏玉几欲吐血,神色狰狞,挣扎着就要冲上来。
「难道不是么,」宁桉不给他机会,冷笑一声,「威远侯夫人还真把你惯成个傻白甜了?也不知道挣那个爵位来给谁用,想来她在黄泉之下,看见你这模样,也要气得吐血。」
「当然,尸体能不能吐血,我就不知道了。」宁桉慢条斯理地说完。
「贱人!biao子——」元宏玉一口气上不来,手脚发软,他也没注意到,不动声色间,王五王六悄然动了动身形,正好挡在他和朗月郡主之间。
骂爹骂娘,肮脏恶毒的诅咒随着污言恶语一起喷勃而出,元宏玉唾沫四溅,骂得声嘶力竭。
然而被骂的对象只是懒洋洋地揉了揉耳朵,顶着人恶狠狠地眼神漫不经心地开口。
「反弹,哦不,差点忘了,你现在没爹没娘没祖宗的,怕是反弹不了呢。」
「呕——」这一句简直是掏心窝子,元宏玉气急攻心,一时间软到在地,一口血呕了出来。
宁桉脸色一变,飞快上前,一脚踩在他头上,语气又快又急,「这就受不了了?怎么,用着黑心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今日的下场?!」
「你看看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明明阖府躲得好好的,你偏要去外面跳,把把柄送到我面前来,威远侯府的覆没,你也是个大功臣。」
「最好笑的是,」宁桉拽住人头发,逼得元宏玉只能瞪大着眼与她对视,神色轻蔑,「这两人是别人借你的吧,目的是什么?吓唬我?最好把我吓得失智?!」
「不错的想法,而你,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宁桉冷声一笑,「绑架我,然后威胁我,还是拿什么?清白?怎么的,想靠你淫邪的名声吓唬我?还是想着先奸后杀?」
「而且,」
「你竟然想拿□□这种名声恐吓我?!」宁桉满脸不可置信。
「元宏玉,真是没想到啊,满门抄斩之后,你的脑子还只能想到这些下三路的事,啧啧啧,我真是替你娘感到惋惜——」
「你!」元宏玉死死瞪大眼,目眦欲裂,恨得说不出声。
宁桉扯扯嘴,把他随手一丢,嫌弃地往衣服上一抹手,「行了,懒得和你玩什么把戏。」
她侧眼看向王五王六两人,神色冰冷,「怎么,都到这地步了,还不把你们背后的主子请出来?」
「三番两次的试探,也该够了吧?」
王五脸色巨变,惊疑不定地看向宁桉。
晦暗灯火下,宁桉忽然一笑,若有所思地打量两人,「你们不是景朝人吧,不,应该说,你们是边关那边来的吧?」
「北砚郡?」宁桉慢吞吞地开口,余光中,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王五脸上一变。
她忽地笑了一下,「哦不,是洮山郡吧?」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王五故作惊诧,反倒是把答案送到她面前。
想到这,宁桉心底叹息一声,想不到上辈子职场大戏里面练出来的技能与演技,最后全都用到这了。
「你怎么知道的……」沉默片刻,王六叹息一声,拉起跪地的时候兄长,有些狐疑地开口。
「我没必要和你解释。」宁桉面色不变。
「我兄弟伪装多年从未露馅,怎么今日倒被你看穿了?」王六神色莫名,「回答我,我把刘恒给你找来。」
事到如今,他也不伪装了,光影摇晃间,锐利眉眼间有这异于景朝人的微妙之处。
「还记得先去你说的话吗?」酝酿片刻,宁桉缓缓地开口,「一个时辰前,我威胁你之后,你还记得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吗?」
——早就听闻朗月郡主是将军之女,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先去的记忆飞快闪现,凝滞在自己的话语中,王六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又不可思议地开口。
「原来是这。」
「不错,」宁桉若有若无地笑了笑,「世人皆知,朗月郡主乃宣武大将军与昌仪公主之女。只是宣武大将军镇守边关十年未归,赫赫威名于京中早是浮梦泡影。」
「而昌仪公主大权在握,更是天潢贵胄,皇室宗亲。」
「因此,京城,甚至是大部分景人眼里,提起夫妻父母时,自然是昌仪公主在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宁桉神色冰冷。
「宣武大将军镇守的洮山郡,和一江之隔的北越。」
空气一时间沉寂下来,半响,王五忽然大笑出声,颇为赞赏地看向宁桉。
「不错,不错,短短几个照面就能将我们兄弟二人来路看个透彻的,你还是第一人。」
王五视线落在宁桉苍白的面孔上,「初见时我还疑惑,宣武大将军孔武有力有勇有谋,怎么生个病殃殃的女儿。果然,虎父无犬女。」
「朗月郡主,失敬,失敬。」
王五一拱手,神色钦佩。宁桉冷冷地看向他,半响扯了扯嘴,不语。
王五也不在意,「郡主要见刘恒,还请稍等片刻,在下前去通传。」
他一个眼神,王六立刻收敛了脸上神色,悄无声息地往后一退,转身朝庙外走去。
高大魁梧的身形逆着灯火,巨兽一般落在墙面上,就在踏出庙门的前一刻,王六神色一变看向远方。
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用了……想来,刘尚书已经亲自来见我了。」
破败神像前,宁桉一身红衣似血,笑意冰冷锐利。
「我早说了,你们信息落后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夜无星无月,燕郊寺倚靠的寒山成了漆黑一片剪影,择人而噬一般死死盯着小小的破庙。寒风吹来,破败的庙门嘎吱一响。
路的尽头火光冒起,有人声势浩大地闯了进来。
花白头发,佝偻身形,最中间那人年过花甲,眼神极其锐利,在下首的拥护中,直直对上宁桉。
「刘尚书,」宁桉定定地对视两眼,忽地笑开,「百闻不如一见,您果然是老当益壮,择婿眼瞎也就罢了,竟然还能做叛国这样的事。」
「当真是,」宁桉语调和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身居高位的叛官(三)
秋末冬至, 今夜,京城里满城风雨。
宵禁将至,瑞祥楼里人山人海,从书生秀才, 到商贾百姓, 人人都一脸好奇又焦急, 难耐地看着高台之上正襟危坐的几位先生。
煌煌灯火下,几位读报先生眼也不抬, 语调高昂,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昌仪公主之女,朗月郡主于今日前往燕郊寺上香时遭人绑架,疑似与禁药金石散有关。
——有传言道, 幕后之人与户部有关。
天色将尽,负责跑街串巷的伙计们早已回到瑞祥楼内, 往日里, 他们早该去诵背明日的百家报了。只是今日,瑞祥楼楼里楼外, 都挤满了人,他们不得不站在楼外, 随着读报先生一起吆喝。
「还没有消息吗?」
瑞祥楼顶, 洛栖颜面色焦急, 频频看向楼下,手心满是掐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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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边站着个常服男子, 身形高挑,却是半点不显眼, 隐在阴影之中。
「没有,」鸿五摇了摇头, 「鸿二鸿三已经醒了,只是一直没接到郡主的信号。」
洛栖颜心底愈发沉闷。
谁能想到,昨日里她们还在一起谈论威远候府和户部的关系,那时昌仪公主还担心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贸然行事,今日宁桉就给他们来了这么场大戏!
鸿四驾着被打晕的鸿二鸿三回来的时候,昌仪公主正在府上,看见他们那一瞬间,脸色巨变。
皇家暗卫,个个都是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哪怕是劲敌,也不可能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被打晕过去,更何况,这是两个。
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事先交待好的。
昌仪公主一逼问,鸿二鸿三也不隐瞒,利落地交待了所有的事。听得在场几日,即担心受怕,又气急败坏。
宁桉她才好了多久,就这么把自己算计进去?!
眼下……
洛栖颜抬头东看,像是能透过重重迭迭的屋檐,看见那权利的中心,至高无上的皇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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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所有事之后,昌仪公主飞快冷静下来,匆匆进宫面圣。
而洛栖颜,则和洛娘子一起,来到了瑞祥楼。
朗月郡主安排的暗卫,连同一直隐藏在她身边的鸿五一起,齐齐混迹在人群之中,神色戒备,牢牢地护住这座新建不久的茶楼。
郡主计划的核心就在这瑞祥楼,这百家报之中……洛栖颜眼神沉沉,今日她就算是死在这,也别想有人扰乱这栋楼!
读报先生坐台不动,伙计小厮们兵分几路,有条不紊又效率极高地动作起来。不过半日,朗月郡主被绑,背后与户部尚书和金石散有关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眼下的京城,宛如一颗即将被引爆的火球。
「洛姑娘,」
遥遥之中,有人向鸿五比了个手势。看不见的角落里,尸体被拖入后堂。
「这是第七波想要刺杀读报先生的人了。」
「姑娘当心。」鸿五温声说。
「嗯。」洛栖颜视线落在被拖下的尸体上,面前,微暗的灯火下,她脸色苍白,表情平静无波。
刺杀,下毒,装病,纵火……各种各样的手段,层出不穷,今夜一夜,洛栖颜见到了这辈子最肮脏的手段。
而最令她担忧心寒的是,这些人里……有皇家的人。
隆狩帝究竟是什么意思,洛栖颜止不住想。
此刻,皇宫之中,气氛却极其压抑。
隆狩帝死死捏着手中朱笔,额角青筋直跳,僵持片刻,忍无可忍一般,忽地把笔摔到台下。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闹得满城风雨!怎么!朕这皇帝怎么当!还要她来教朕不成!」
划拉一声,紫宸殿里,侍奉的下人跪倒一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喘。
昌仪公主一身素衣跪在地上,额角一片青紫,一双眼却亮得惊人,执拗地盯着隆狩帝。
「皇帝要罚便罚吧,朗月做错了事,我这个当娘的,自然要为她承担。」
「你!」隆狩帝怒气更盛,眼底压抑不住的戾气,「怎么!朕要她死!你也要替她去死不成!」
昌仪公主心底平静,深吸一口气长叩不起。
「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带她来到这世间,自然要护她事事周全,先去没做到,往后,却不能再做不到!」
「因此,虽万死不辞也。」
她跪得坦然平静,脱钗散发,神色安然。
隆狩帝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半响,眼眶忽然一红,不可置信地开口:「朕难道就有别的侄女?!」
昌仪公主眼睛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她掩面不语,气氛一时间凝滞起来。
「陛下。」
他们都知道这些个亲缘道理,可这就是皇家。
「鸿福!」隆狩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给公主赐座!」
「喳——」
一语打破平静,剎那间,偌大的宫殿彷佛活了过来,宫女飞快上前,搀着昌仪公主落座,奉茶,燃香,悄无声息。
昌仪公主坐在座上,深深地闭上了眼,心底长叹一口气。
站在她的角度,于情于理,宁桉所做之事,都挑不出半点错来。
若是成了,今后,旧俗派将会被清扫殆尽。朝堂,也将彻彻底底成了元家的朝堂,而不是姓刘,或是冠上某个老臣的姓氏。
只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瑞祥楼,或者是百家报就是那块壁。先前隐没无声,身为皇帝,隆狩帝或许还看不上。
今夜,半个时辰,满城皆知,这块玉彻底扶去表面泥沙,露出倾国倾城的容貌来,可它做的事,却是逼迫隆狩帝做决定。
这何尝不是一种逼宫?!
朗月啊,昌仪公主心情复杂,这就是你说的,舆论吗?
「陛下!」
沉寂之间,鸿福一脸焦急地从殿外跑来,「废威远侯二子求见,说是有户部尚书刘恒叛国的消息!」
「召!」
隆狩帝猛地睁开眼,面色深沉,先前的悲痛困苦彷佛一瞬间消失殆尽,眨眼间,又成了生杀予夺的皇帝。
最先进来的竟然是居中宫的皇后,她面色沉沉,身后跟着一身囚服的元叶生。
昌仪公主微微侧着眼,不动声色地打量两人,只见皇后亲自取出一本小册子,交到了隆狩帝手里。
辟啪,辟啪。
室内只有烛火燃烧之音。
「砰!」隆狩帝勃然大怒,册子被砸到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怒吼道:「刘恒!反了他了!」
「来人!」
「给我围了尚书府!户部的那些人!一个也别放过!」
「遵命!」禁军匆匆出动,火炬如蛇,将尚书府围了个团团转,大门砸开,禁军首领面色黑沉。
满府家眷跪了一地,却不见刘恒身影。
瑞祥楼内,洛栖颜看见道路尽头有人骑马疾行,衣衫翻飞间,露出环首军刀的影子。
她噌地站起身,心下一紧。下一刻,看清了领头那人,正是昌仪公主。
——没事
昌仪公主驾在马上,朝着她微微摇头。
紧绷的弦松弛,洛栖颜眼眶一红,急急忙忙地赶上去,「公主,陛下怎么说。」
「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昌仪疲声开口,「总会有个结果的。」
「别担心……」洛栖颜心底发酸,喃喃开口,却听见昌仪公主看着灯火通明的瑞祥楼愣神片刻,侧头发问。
「副君呢?」
鸿二摇了摇头,「醒来的之时副君已经不见,只留有一根涂了迷药的银两,许是和郡主一起被绑走了。」
洛栖颜心下狐疑,这些消息她们早就知道了,昌仪公主怎么现下又问了。
再一抬头,却见昌仪公主浑身一软,如释重负一般坐倒下来。
「幸好,幸好——」
她听见人喃喃说。
***
另一头,破庙内,宁桉神色张扬,笑意冰冷,和刘恒死死对峙。
「怎么,刘尚书有什么想说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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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阴沉沉地看着她,半生基业今日毁于一旦,心底几欲呕血,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咬牙切齿地开口。
「朗月郡主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我,当真不怕?!」
「怕?」宁桉笑意盈盈,毫不在意地凑近两步,无视侍卫飒然举起的刀刃,「怎么,我怕你就敢杀我吗?」
「你既然出现在了这,想来我先去所做已经发挥了作用,怎么,刘尚书半夜不在府内安睡,是不想睡吗?」
宁桉一把抽过一旁护卫手中的剑,毫不顾及地抵在自己脖间,笑意张扬,「想来,如今该是刘尚书求着我千万别死在这。」
「不然……」
宁桉神色冰冷讥讽,「禁军围捕的时候,谁来做你的人质呢?」
早在赵家的事还没找上门的时候,宁桉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了。
刘恒凭什么和昌仪公主,和隆狩帝斗?
诚然,他是两朝元老,有着扶龙之功,在朝中如日中天,哪怕隆狩帝对他颇有微词,也一直没动他。
可这不够,景朝中央集权,隆狩帝也不是昏君。
昨日,昌仪公主的话,稍微解开了点宁桉的疑惑。
可另一个疑惑却再次浮现。
刘恒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看上王怀那种表面光,甚至把独女下嫁给他。
宁桉百思不得其解。
十多年前,王怀到底遇见了什么,又或者知晓了什么,才会引得刘恒不惜一切手段拉拢他。
只可惜,事关皇家,当时王怀被隆狩帝控制住,哪怕是昌仪公主,也只能听见一点风声,宁桉就更不知道了。
好在后来,赵家一事里有了转机。
元叶生找上门来了。
他的手中,握着一项至关重要的东西,户部尚书刘恒私通外敌时钱财流动的册子。
发到现代来看,那就是本密码母本,看上去平平常常一本书,却可以根据一定规律,得出信息。
元叶生以这个册子作为筹码,要求宁桉与他演一场戏。
一场关于禁药、逼宫、绑架的好戏。
身居高位的判官(四)
南景北越, 景朝的皇都外,一山连着一山。
黑夜无星无月,晦涩的光影中,有队伍如蛇一般悄无声息地在山峦间潜行。
队伍的正中间, 是一辆狭小的马车, 四四方方, 空空荡荡,更像是囚车, 车窗处没有围布, 大大地敞开着。
夜风呼啸,宁桉坐在马车上,耳畔微动, 不动声色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什么也听不见。
刘恒手下的这批人训练有素,马都是精壮的好马, 动若闪电, 就连马蹄处,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处理, 蜿蜒的山路间,跑起来竟然半点动静也没有。
宁桉眼前被黑布蒙住, 四周也有着侍卫紧紧地透过窗户盯着, 半点活动不开。
刘恒坐在另一辆马车里, 遥遥看向宁桉的位置,「有没有什么动静?」
下属无声地摇了摇头, 「侍卫都盯着呢,朗月郡主除了脸色变差了一些, 没什么动静。」
「哼——」
刘恒神色莫名,哼唧两句, 「让人警醒些,先前王怀那事,再加上这次……这位深居简出的朗月郡主,可真是不同凡响啊。」
王怀出事的时候,刘恒本来还不太确定。可是后来,瑞祥楼,百家报,还有威远侯府那事,他再看不出来,这么多年的官也是白当的了。
终日打雁反倒被雁啄了眼!
想到京城里现在一团糟的模样,刘恒面色不显,心底恨不得把人扒皮抽筋。
他看向马车的眼神愈发恶毒。
马车里,宁桉倒是不知道刘恒已经在排演她的一百种死法了。
这马车跑起来倒是无声无息,可是半点不减震,山路上颠得她快吐了。
再加上秋末的夜风不是开玩笑的,就宁桉身上这两件好看但不顶用的锦衣,冻得她瑟瑟发抖。
啧,看不见的角落里,宁桉无声地怒骂两句,什么叫出师未捷身先死,她今日算是领教到了。
这身体比她想象得还要脆皮。
骂到一半,宁桉忽地愣住,下意识低头往身下看,又猛地反应过来,盯着侍卫狐疑的目光,啊歉了一声,掩饰了过去。
刷,刷刷——
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响起,消失在了呼啸的夜风中。
黑暗中,有人握住她的脚踝,在上面写字。
——是我,江晏青。
宁桉表情一僵。
等等?!谁?!江晏青!
她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惊讶于江晏青没有偷偷跑掉而是跟上来,还是震撼于这人能在被这么多人包围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潜进了马车。
——?
见她没有反应,江晏青愣了愣,又写了两笔。
——嗯。
宁桉微微抬手示意,指尖紧绷。两辈子,她都没被人握过脚踝,江晏青的指尖微凉,夜风中,宁桉又有些发热,一时间,触觉敏锐到无法忽视。
明明是被掐住了脚脖子,她却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
江晏青还在写,「蓑山,王。」
蓑山是京城远处的一座大山,山上草木繁茂,枝桠横生,就像是扎好的蓑衣,少有人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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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说,刘恒一行人正在往蓑山去,王五王六也在人群中。
宁桉心底发沉,天子脚下,若说是越朝人或是刘恒能建立起一个据点来,宁桉死都不相信。但他两要是联合起来,这可就不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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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这几个字,宁桉脚踝上忽然一松,下一刻,马车停下,有人毫无顾忌地走过来一把扯开宁桉眼前的黑布,冷笑到:「朗月郡主,请吧。」
眼前忽然亮起,宁桉瞇瞇眼,心底泛起惊涛骇浪。
面前是一个细长连绵的山谷,谷顶,盘生着一棵棵巨大的古木,连绵成片,仰头望去,只见村寨间暗淡的灯火下,斑斓叶片绿意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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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刘尚书,还能找到这么个洞天福地。」
宁桉扯扯嘴角,阴阳怪气地开口。
昂头看树的瞬间,她动作细微地左右横瞟,视线掠过马车旁一黑衣侍卫。
刘恒过来之后,那侍卫始终低着头,却在宁桉动作的时候,飞快地侧过脸,与她对视一翻。
江晏青。
一眼间,宁桉心下肯定,这就是江晏青。
毕竟……他那双黑沉沉又孤寂透明得像颗琉璃珠子的眼睛,可不是别人能够模仿出来的
「哪里,村舍简陋,郡主来了之后,才算蓬荜生辉啊——」看着宁桉,刘恒皮笑肉不笑地答上两句。
阴阳我?
宁桉心底冷笑,面上摆出十二分讥笑傲慢的表情,「那倒是,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既然刘大人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推辞了。」
「可惜无缘得见刘大人京中的宅邸,想来也像这村子一样金碧辉煌吧。」
刘恒嘴角一僵,下意识地看向眼前破败、晦暗、连灯都不敢放肆点的难民窑一般的村子。
说它是村子,那都是高看了它了。越国人没有半点审美细胞,也没有半点文人雅士该有的情调,整个村子,简直就是蓑衣下的烂蘑菇。
为官之后,刘恒顺风顺水,哪怕是景朝巨变的时候,也没住过这么破烂的屋子。
「呵呵,郡主可真会开玩笑。」刘恒强压怒气,冷笑着开口。
啪,啪,啪——
村落深处有掌声传来。
「有意思,真有意思,这就是朗月郡主,宣武大将军的女儿吗?!」
侍卫迅速退下,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子,眼眸深绿,肤色偏黑,长长的黑发编成一股极粗的辫子垂在胸前,异于景人的打扮。
王五王六跟在他身后,眼神顺从。
这就是王五王六效忠的对象吧,宁桉心底思索,面色却惊异地挑挑眉,「你是谁?」
男子讲着一口流畅的大景官话,「我是越朝的六子,巴扎得勒,我们越朝称人,想来只喊名,郡主喊我扎得勒就好。」
巴,越朝的国姓,宁桉心底飞快回忆起之前看过的消息,越帝年满六十,膝下孩童成群。鸿二给她的暗报里面,把几个重点需要注意的皇子标注了出来。
没有排行第六的。
巴扎得勒并不在乎宁桉的沉默,颇为友善地走上前来,把手搭在了宁桉肩膀上,「我从属于首子,此番前来景朝是为寻一人。」
「本无意对郡主出手,可不料郡主竟然发现了首子与刘尚书的交易。」
他叹息一声,年轻俊俏的面容上显出了真心实意的遗憾来,「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所以?」宁桉挑眉,「你三番五次试探于我,还千里迢迢把我带到这来,不会是看中了这风水好,想给我挑个好点的埋身地吧?」
「哈哈哈哈哈哈!」
巴扎得勒大笑出声,张扬的笑意毫无顾忌地扩散在整个营地里,「怎么会?本来吧,把郡主您带来,是因为宣武大将军老是在边境指手画脚的,我们殿下很是不爽快。」
「你们景朝不是说的吗,打蛇打七寸,这不,我一打听,郡主殿下您啊,可不就是这七寸了吗!」
「本来,那后来呢?」宁桉微微瞇起眼。
巴扎得勒眼神一亮,直勾勾地打量两眼首饰宁桉,「现在我们改主意了,郡主那个什么,百家报是吧,绝,这可真是绝妙的主义啊!」
「多么方便的利器,打探消息,洗脑控制……既是摆在明面上的情报机构,又能无声无息地就能控制住那些愚民的思想,我们先去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呢?!」
「可惜啊……越朝和大景啊,区别还是大了些,前几日我传信给首子殿下,明明有个例子就摆在那了,那些人竟然还搞不出来!」
「所以,」巴扎得勒笑容意味深长,一挥手,立马有兵士走上前来,牢牢地扣住宁桉的手臂,「只好请郡主您啊,亲自和我们走一趟了。」
「把郡主带去看着!」巴扎得勒下令,「等到明日一早,我们即刻动身!」
「是!」
嘈杂而迅速的行动间,谁也没注意到,江晏青混在兵士里面,不知不觉间走到宁桉身边,伸手扣住她的手臂。
顺着人流,两人一拉一扯,进到了营地的深处,一处重兵把守的牢房前。
「郡主,」铁质的牢门打开,王五脸色谦卑,「请吧。」
***
另一头,含笑目送朗月郡主之后,巴扎得勒抬手把辫子扯到左侧,发尾间赘着的红色小珠叮当作响。
他握着珠子,毫不介意地展示给刘恒看,「刘尚书,这珠子是我们越朝的国珠,向来少有,只有少数几个皇室子弟和大臣才能戴。」
「怎么样?」男子眉眼张扬得意,「好看吧,若不是我及时把百家报的消息传回去,我也得不到这个珠子呢!」
刘恒额角青筋跳起,神色狰狞,可惜事不由人,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开口,「扎得勒,我已经按照你们说的,把朗月郡主绑来了。」
「你们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动手?!」
「呀,」巴扎得勒眼神震惊,饱含恶意地笑了起来,甜蜜蜜地开口,「怎么,先前那个废物答应了刘尚书什么嘛?」
「哎呀,你知道的,一见面我就忙着把他杀了,什么都不知道呢。」
巴扎得勒笑容越深,「果然废物就是废物,首子交待的事情做不好请我来擦屁股就罢了,怎么临死前,也不努努力把消息传给我呢。」
「你!」
刘恒脸色巨变,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男子,疯子!这个疯子一见面一句话都没说就把人砍了!还想让人怎么开口!
「阁下还想不认账不成!」刘恒语气尖锐,「我刘恒虽然一时失势,可也不是好欺负的!」
别忘了!我们可是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他眼神犀利地盯着巴扎得勒。
身旁,随身携带的侍卫举起刀剑,恶狠狠地对准几人。
树幕之下的营地里一片死寂,两方人马皆气势汹汹地对峙着,半响,巴扎得勒缓缓笑开,挑开面前闪着寒光的刀刃。
「怎么会呢,刘尚书,开个玩笑罢了,」他眼底意味不明,「放心,我们的人早已做好了准备,景皇帝派人围了您的宅邸,可他们什么都不会找到。」
「一个志同道合的景朝高官,对我们来说,可是很重要的呢。」
「到了明日,我们安全离开景朝时,您就会干干净净地回到京城里,高枕无忧地作你的户部尚书了。」
「你最好守诺!」刘恒冷着脸与他对峙,半响,带着人回到另一旁的营地里,盘腿坐下,阖眼休整。
巴扎得勒瞅瞅他,颇感无趣地撇撇嘴,也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整。
以景朝皇帝对侄女的看重程度来说,明日将会是一场恶战。
可惜啊,巴扎得勒不由得叹气,要不是夜间奔走太过显眼,他们早就溜了,哪里还用得着刘恒这老匹夫。
无趣,碍事。
灯光暗沉的营地里,两方人马貌合神离。而在不远处,被重兵把守的牢狱深处,江晏青一把迷药迷晕了守卫,潜到宁桉身侧。
身居高位的叛官(五)
元叶生手里掌控着的, 其实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大学》。
作为科举必考科目之一,别说京都,就是县城里随便一家铺子,也能翻出个十本八本的。
不知道元叶生使了什么手段, 他破译出了一份刘恒与越国使臣的交易往来书信, 并且, 靠着一手以假乱真的技艺,成功从刘恒手里弄出了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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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这人心眼多, 疑心重, 虽然与越国交易,但也不是废物。他手里,甚至藏有一份蓑山营地的地形图。
今夜他失了理智, 贸然离京,一是满城的风声让他心惊肉跳, 其二, 就是他发现真本《大学》没了。
此刻,宁桉撕开袖口, 取出一份事先准备好的路线图,对着江晏青点了点头。
「如果没猜错的话, 这个营地里面, 应该放着刘恒与越国交易的契书。」
这种东西, 无论掌握在哪一方,都会让另一方坐立难安。
只有蓑山营地这个在两方势力下建起来的, 处在微妙位置上的地方,才能让刘恒的疑心病缓解。
「这上面只记载着大概的方位, 怕是不太好找。」取出一颗夜明珠,就着微暗的光亮, 江晏青拧着眉打量这份地形图。
弯弯绕绕的线条大概指出了一间密室,线条之崎岖翻折,让宁桉之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样的营地才能长这样。
直到亲自到了蓑山,看见这藏在巨木底下的村落,她才彻底明白。
「这些线条指的应该是树木的根脉,」宁桉指了指其中最粗的一根,「这应该就是村落深处最大的那棵树,我们先过去看看。」
营地的守卫随时会注意到牢房里的异样,两人一对眼神,默契地点点头往外走。
江晏青身手颇好,一路带着宁桉,两人换上了被迷晕守卫的衣服,专挑视线死角出走,有惊无险地出了牢房。
「刘恒和巴扎得勒在那,」阴影里,江晏青指了指村落路口,宁桉瞇了瞇眼,只能看见两棵巨木的树干旁,有沉寂不动的黑影,时不时有银光晃过。
那是兵器发出的寒芒。
果然是塑料同事青,宁桉心底冷笑一声,一个个的,深怕打起来的时候拔刀慢了。
「密室应该会设有机关和门锁,」江晏青问,「我对机关术略有研究,只是……若是真的有锁,钥匙肯定会在两人身上。」
一人一半,两把钥匙一起才能打开锁,很常见的约定。
宁桉瞇瞇眼睛,动作极轻地点点头,「没事,先去密室。」
——嗯。
江晏青点头,伸手揽住宁桉的要,也不知道他看上去清俊瘦弱的,带着宁桉飞檐走壁的时候,动作怎么会这么轻快。
守在古木前头的暗卫只觉得眼前一黑,好像什么东西掠了过去。可是仔细一看,连一旁的烛火都没有晃动,四周安安静静的,一切如故。
看花眼了?
他狐疑地想,心下依旧戒备,一挥手,示意同伴警戒起来 。
而宁桉两人,已经靠着路线图,顺利进到了密室外。
「有时候真的挺佩服他们的,」看着眼前奇特的屋子,宁桉停顿两下,不由得感慨起来,「这种地方都能找到。」
数人粗的主根深深扎在盘踞在土中,中间隆起,形成一个天然的空洞。而这个深洞,又被灰褐色的,如蟒蛇般扭曲盘踞着的侧根所淹没覆盖,根蟠节错,站在外面看,宛如涌动着巨蟒的巢穴,视之发麻。
怪不得外面守卫不多,就这地貌,谁会想到里面藏着间密室?!
就算有人知道了,要是没人拿命去探路,谁敢贸然进入。
宁桉清楚的看见,那些灰褐漆黑交错的树根深处,隐隐约约有着些黄白的骨殖和残破的衣物。
「走,」深吸一口气,把路线图死死刻在心里,她面色一沉,爬了进去。
最初的那段道路极其狭隘,江晏青扫了宁桉一眼,默不作声地在前面探路,宁桉跟在他后面,感觉到手下黏腻诡异的触感,不可抑制地头皮发麻。
多亏江晏青愿意来,宁桉心下庆幸,不然就这树木,她有再多的主意也没辙,只能发送信号,等着隆狩帝派人来搞。
这一来一回间,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转弯、下滑……不知过了多久后,江晏青动作一顿,向前一跳,踏实后转身把宁桉扶了下来。
「到了。」
夜光珠发出柔和的光线,宁桉举起珠子,瞳孔瞪大,无意识感慨。
「哇塞……」
树根深处,没有那些不明的黏腻物,灰褐树根构成了另一种天幕,上面生长着成片成片的,不知名的蓝色蘑菇,晶莹剔透,宛如倒垂的星子。
诡异中带着宁静的圣洁,皎洁光芒下,这里美得像是某种自然的奇迹。
猛地反应过来,宁桉惊醒,连忙把袖口往江晏青口鼻间一捂,自己也举着胳膊挡着脸,喃声开口,「这蘑菇不会有毒吧?」
被死死摀住嘴,江晏青浑身一颤,瞳孔紧紧收缩,半响,一把拽下胳膊,颇为无言地看了眼宁桉。
「我之前见过这蘑菇,没毒。」
「哦,」宁桉对上他那双眼睛,一时间莫名有些尴尬,视线落在道路尽头的铁门上,自言自语,「巴扎得勒不确定,刘恒这个老
䧇烨
头,之前肯定没进来过。」
「我都不相信了,」宁桉瞅瞅身后的洞口,漆黑一片,「他那老胳膊老腿的,能爬过这段路。」
江晏青额角不由自主地跳了跳,不想说话,大步一跨往前走,短短几十步的路程里,暗箭、毒蛇……一些机关还没来得及启动,就被他弄熄火了。
宁桉默默退了半步,昌仪公主这到底是哪绑来的便宜女婿,就这水平?也叫略有研究!
凡尔赛。
或许是东西不好运进来,密室最后的防备,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铁门,粗壮的铁链上系着两把锁。
江晏青先确定了没有机关,才示意宁桉上前。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宁桉微微一笑,从袖口一折,取出一根细细的铁丝,弯着两下,对着锁眼捅了进去。
卡卡两下,两把铁锁被她轻易弄开。
「我对开锁也略有研究。」宁桉一脸谦逊。
江晏青:「…………」
「郡主还会这个……」
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这娴熟的技艺,大景上下都找不到几个人可以媲美的。
亏他之前还以为……朗月郡主是暗中搞到了钥匙,这进密室的方式,可真是返璞归真,简朴自然。
「嘻嘻,」宁桉略微一笑,「这不都是生活所迫。」
谁能想到,职场上大杀四方的顶级pr宁桉,小时候每次回家都会被便宜爹娘锁在门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最开始,宁桉只能抱着腿龟缩在漆黑的楼道里,后来,她无师自通地学会这不可说的技艺。
爹娘死后,宁桉不愿意去福利院,也是靠着这手艺替人开锁,才没把自己饿死在大街上。
现代的AB锁都能开,别说大景这水平的锁了。
宁桉在入宫那天,发现自己也能开皇宫的锁之后,就彻底放下了心。
铁门缓缓打开一条缝,狭小的室内,墙壁上镶嵌的珠子亮起,照亮了木桌上的铁木匣子。
江晏青隔着布,取下匣子递给宁桉,打开后,露出一迭厚厚的书信与契书,宁桉越看脸色越沉,到最后,表情堪称狰狞。
刘恒这个畜生!
她深吸一口气,把东西往怀里一塞,「走!」
她没注意到的角落,江晏青手腕一翻,悄无声息地把什么东西收入袖口中。
回去与进来不是一股路,两人不发一言,动作飞快,穿过一股股扭曲的树根,再往前,夜空清凉的空气忽然扑了满脸。
「!」
江晏青猛地把宁桉往身后一扯,神色戒备地死死盯着对岸。
或许是凑巧,本来地图上标注着有根脉遮挡的地方,树根折成两半,透过崎岖的缺口处,有一群营地护卫恰好转了了头,和两人对上了眼。
负责守卫密室的人就那么几个,他们闭着眼都能认出来,剎一见两人,立刻大吼一声。
「有敌袭!」
声音洪亮,整个营地如同油锅进了水,一下子沸腾起来,刀剑出鞘声、怒吼声——嘈杂的声音一同炸开。
「快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敌袭!」
「走!」江晏青神色一紧,也顾不上遮掩身形,一把把宁桉甩到背上向前飞驰。
「放箭——」身后有人怒吼。
宁桉心底一紧,侧首回望,破空声响起,她瞪大的眼眸里,数十根箭镞暴雨般疾射而来。
!
她不敢再看,连忙牢牢抱住江晏青的脖颈,死死盯着前方,飞快把线路图与参天的古木对应上来。
「左边!」
箭镞擦着她的手臂掠过,宁桉放声大喊,头脑充血,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膛。
如此紧急的情形下,她却近乎敏锐地觉察到。
江晏青呼吸平顺,心跳和缓。黑衣少年奔走在箭雨之间,彷佛这般生死奔逃,对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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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百……扯着树藤,从高高的枝叶上掠下,江晏青抬起头,澄澈的、漆黑如墨玉的天空取代了或明或暗的叶片,终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从宁桉袖口里掏出一根烟花,点燃后往天上一抛,接着头也不回地继续奔走。
彭——
蓑山上空炸开了巨大耀眼的烟火,万千华彩从中端迸发,缓缓绽放成一朵巨大的花火。
距离蓑山不远处,骑着高头大马,装备精良的皇家禁军心下一紧,连忙放出烟花,骏马飞驰,朝着烟花升起的方向奔去。
「在蓑山!动作快!」
「驾!驾驾——」
马蹄迅疾如雨,连绵不断的火把点亮了整座山,夜空中,接连放起的信号烟花接连炸开。京城里,百姓纷纷探头远望。
「这也不是元宵啊,怎么放炮竹了?!」
有人诧异发问,人们面面相觑,半响安静下来,静静地欣赏澄澈的夜空上璀璨的烟火。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今夜之夜,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江晏青脚下一软,差点从树上坠落,他咬着牙,仔细确认来人的身份后,反手把令牌甩了出去。
朗月郡主的金令划过夜空,被熊熊火把照得璀璨万分。
「快!郡主在这!」
禁军接住令牌,兵分两路,飞快把两人护在中间。禁军首领高举火把,夜幕中,那重迭在一起的晦涩身影中鲜红血色显眼无比。
他心下一紧,「把大夫带过来!快!」
江晏青……
人群躁动,昏昏沉沉间,宁桉勉强睁眼,只看见有人把她接了过去,她还想再看,却无力地晕了过去。
江晏青!
灯火下,少女的衣裙上,大片大片的血迹斑斑,大夫神色焦急飞快打量两眼,心下方才一松,却见一旁的黑衣少年闷哼一声,软倒下去。
鲜血顺着他衣袍落下。
「副君!」一旁的大夫惊恐万分。
一夜惊魂,宁桉浑身的血,除却她自己不小心划的那道口子外,无一滴血是自己的。
有人遍体鳞伤,从追杀中,把她毫发无损地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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