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三)
剩下的大半个月, 宁桉过得很平静。
户部尚书的位置,在她退下了之后,争来争去,最后竟然落在了唐正浩头上。
不过想想也是, 这人虽说圆滑差了点, 可品行、操守却是没问题, 能力也够,不然也不会在刘恒把守下的户部平安无事度过这么些年。
户部如今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章制度, 缺的就是这么一个刚正不阿的监督人。
眼下, 宁桉每日缩在府里,等着太医来开药调理之前留下的病根。库房里的宝贝摆件们,终于又得见天日, 一三五玩玉,二四六弄金, 摆弄着手里的白翡镶金折扇, 宁桉不由得感慨一声。
「这才是我想过的生活嘛,前不久忙成这样, 差点点还以为回到前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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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嘀嘀咕咕地念叨两句,「工作是要工作, 可不能再像前世那样,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郡主, 」这时,绸去一脸莫名其妙地掀开帘子, 「齐王世子来了。」
真是怪了,齐王世子一日日不去上值, 怎么跑到郡主府来了,走的还是后门?
绸去心下不解, 却见宁桉眼神一凛,嗖地把折扇一收,边往外走边吩咐。
「拦着点,别让人知道我出去了!」
宁桉行色匆匆,心下却对元泽玉的来意了如指掌,户部一事如今不用问她,两人唯一的交集,就是被齐王看守的,锁在皇家暗牢里的王怀。
「表姐,」
元泽玉站在郡主府一偏屋里,见了她一点头,取出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来,「暗牢里传来消息,王怀招了。」
「消息很快就会报到宫里去,你想知道的话就快,我们现在就过去。」
宁桉一点头,动作飞快地披上麻衣,再把头上钗子一取挽了个妇人鬓,两人一同出了府,绕道小巷里上了马车,辗转着往东西城交界处走。
马车上,宁桉面色发沉,昌仪公主她们显然不想让女儿牵扯到过去的事里,可宁桉却不能坐以待毙。
王怀、刘恒、江晏青……一事续着一事,一环套着一环,背后隐隐约约浮现的阴谋让她如鲠在喉。
「之前不是说王怀被下了药么,怎么突然拷问出来了,」宁桉发问。
元泽玉摇摇头,向来轻浮张扬的面孔上一片凝重,「我也不清楚,据说是研制出了解药用了,王怀才能说出来。」
「具体说了些什么,现下只有我爹知道。」
「嗯。」宁桉神色复杂,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约约有种感觉,王怀突然解毒一事,和江晏青有关系。
江晏青之前给她的软骨散,宁桉私下找了御医看过。
那老先生摸着胡子琢磨了半点,只说是些寻常的止血草药制成的散,具体的功效,还要找人试药才知道。
宁桉打着哈哈忽悠过去,之后,那些药一直被她牢牢地收在暗格里,不让人发现。
这么一看,江晏青在毒这一方面,已经堪称出神入化了。
马蹄下包了棉布,走起来轻盈无声,停在了一处冷清的庙宇前,齐王的亲卫亲自驱散了侍卫,出来带着两人从暗道钻了进去。
「看!」
元泽玉也是第一次来暗牢,神色间掩不住地好奇,他忽然看见一旁的隔间里面关着的人,悄无声息扯了扯宁桉衣袖,「刘恒。」
暗牢的设计很是奇特,高低错落的砖墙让屋外人能轻易看清内部,屋内人却看不见外面都有些什么人。
宁桉一瞟眼,漆黑的暗牢里无窗无门,全靠一根铁链吊着人放下去,刘恒鬓发杂乱,穿着满是血污的囚服被缩在墙角,低着头奄奄一息。
她心下一凛,又转过身跟着亲卫飞快往前走。
「郡主,」最里间的暗牢前,齐王身上犹带血腥气,面容冷肃地对宁桉打了声招呼,「人就在里面,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动作快。」
宁桉略一点头,弯腰跃进了囚室,昏暗里,王怀听见动静,忽地动了动,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前方。
「谁!」
「我,」宁桉冷声回答,「王怀,开元三年,你在上京的路上,究竟遇见了什么?」
开元三年……
听见这几个字,王怀忽然浑身一颤,就像想起了什么极恶极怖的事情一般,还未说得出口,心底就已经吓得瘫软下去。
那么多年前,他只不过是意外得知了一点消息,就吓得魂飞魄散,连科举都顾不上了,连夜逃回了闵江。
到了如今,那事依旧如附骨之蛆,日日夜夜纠缠着他,午夜梦醒,王怀瞪大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夜色,都不敢确信自己活着出来了。
「赫,赫赫——」
沉默片刻,王怀忽然压低声音笑了起来,宁桉皱皱眉,把夜明珠往他面前一递,看清了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你是朗月郡主吧?」
王怀冷笑两声,「我辛辛苦苦斗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爬上去,却被你全给毁了,你还指望我会告诉你?!」
「无所谓,」宁桉面色冷然,一抽手从哪兜里取出一迭细腻的纸张来,「你不说,我自然也有办法让你说。」
感恩现代发达的互联网信息,让她知道那么多骇人听闻的酷刑。
贴加官,朱元璋发明的酷刑,在大景未有应用,却在历史上某些朝代,成为了比凌迟还要可怖的凌虐手段。
「倒是希望王大人您,能多撑住几张,不要让我看看扫兴的好。」
咬开水囊,宁桉凉飕飕地一笑,抬手就要把桑皮纸往人脸上按。
王怀瞪大双眼,拼了命地想往后躲,下一秒,冰冷的水淋下,桑皮纸迅速吸收,柔软发胀,紧紧贴合起来。
「唔,唔唔——」
暗牢里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吼声,元泽玉站在屋外,一惊,下意识往里面看,却被齐王按着头给扳了回来。
「小兔崽子什么都凑着耳朵上去!」
齐王低声怒骂,匆匆指了指天,「你爹我都不敢问全了,也不想想你有几个脑袋敢去听这些东西!」
元泽玉愣在原地,嘴角无意识地扯了扯,「那表姐——」
「憨脑壳!人家和我们能一样吗?!」齐王一拍他脑袋,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暗室里,宁桉冷冷地站在原地,心底默默记数,数到六十的时候一揭纸,露出王怀憋得通红的面容。
「我说!我说!」
王怀痛哭流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本就不是个硬气的人,之前若不是那毒牢牢锁住他的嘴,他也不至于撑这么久。
这朗月郡主,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个人,下起手来竟然这么黑这么狠!天杀的,这种毒计她也想得出来,刚刚那点时间,王怀都觉得自己死去活来好几遭了!
「开元三年的时候,我进京赶考,途中路过了镇江郡,」
王怀抖着声音开口,眼眸不自觉地瞪大,「那日我喝酒醉了,滚到床榻底下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房里有人!」
随着讲述,他再一次回到那个夜晚,如果可以,王怀恨不得砍了自己的腿,再也不踏入那栋花楼里。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透过床榻一点点的缝隙,看见桌前坐了去白衣的公子,那公子身旁,有人低声地与他议论些什么。
「公子,」王怀听见一人说,「派去京城的人都没了消息,大人那边催得紧,我们怕是得尽快上路了。」
那公子听起来年纪不大,语调平缓,「不急,先把那人审问下来再看。」
接下来,几人声音同时放低,王怀酒意还没全醒,一时间心底好奇得刺挠,下意识就想往前探探。
哗——
布料摩擦过铺着软布的地面,王怀猛地瞪大眼,下一刻,有人一脚踢翻了床榻,尖锐的长剑架在王怀脖颈上。
「我,我什么都没听见!」王怀下意识尖叫,眼眸死死瞪大,浑身抖糠一样地抖。
「客官,怎么了客官?!」
尖叫声惊动了青楼的小厮,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那人一急,刀剑往下逼迫半寸,剧痛传来,王怀赫地一声,硬生生吓晕过去。
晕倒前,他看见那位公子的脸,只是后来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白衣公子长得颇为俊俏,发间侧挂着一颗红色的珠子,晃啊晃。
那公子看了看门外的小厮,叹息一声,走了过来。
王怀最后的印象,就是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药丸似的东西,入口即化,一路流到肚里。
「别打草惊蛇,」公子往窗前一翻,「有药在,他说不出去的。」
王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二日,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那楼里,小厮见他醒来,诚惶诚恐地凑上前连声讨好。
「大爷,大爷您没事吧大爷,这,这都是楼里失误,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王怀顾不上理他,苍白着脸四处打量,而后连滚带爬地往外。小厮怕他出事,连忙带着楼里的伙计把人摁住,半晌才安抚下来。
王怀才知道,昨日里,这屋子里的床榻不知道怎么压塌了,他被飞溅的木块划破脖颈,这才晕过去。
「你们,你们没有看见!有人!屋子里有人!」王怀惊慌失措,死死地拽着小厮,癫声开口,可下一秒他就愣在了原地。
只要他想说出昨日那人的事,他的肚中就一阵剧痛,王怀惊恐地低下头,看见一条细长的虫子,在皮肉下来回翻滚。
「啊啊啊啊啊啊——」
极致的惊恐中,他再次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一刻也不敢多留,连滚带爬地回了闵江,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红珠……」
宁桉心底一沉,一把拽起王怀的头发,抬手比了一下,「是不是这么大的一颗红珠?!」
「对,对!就是这么大,珍珠一样的!」王怀抖着声音开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十多年了,那药,不那虫子一直在我肚子里,我后来听刘恒说过,他说这药是越国那边来的,叫寒蝉散!」
「刘恒就没想到给你解了这药?」
宁桉拧眉问,从线索来看,那白衣公子显然是个越国人,估摸着还是个高官,他下药是怕在热闹地青楼里杀了人不好处理,又怕王怀说漏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刘恒和越国达成交易,不过是个解药,没道理越国不给。
「他当然想过!」
王怀猛地瞪大双眼,「进京后,刘恒主动拉拢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也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不,或者说他背后的人也想知道!可偏偏越国那边没有解药!」
「越国的人说,给我下药那人,出了镇江以后,就已经死了!」
宁桉心头狠狠一跳,越国的人死在了景朝内,而且,越国也想知道那人倒地为什么死了?!
宁桉感觉自己已经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线索,可那些杂乱的信息如同裹成一团的毛线球,她只能捧着,却找不到彻底解开的办法。
「郡主,」王怀忽然神经质地笑了笑,躬起身凑到宁桉耳畔,
「郡主就不想知道,连越国都没有的解药,我是怎么解开的吗?」
宁桉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的,」
王怀忽然扯着嗓子笑了几下,癫狂地开口,「那人本想给我下药的,可你想知道,他就要让你知道,所以我才能说出来……」
「你以为我那天晚上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吗?」
王怀阴恻恻地盯着宁桉,带着含糊的恶意,一字一句地吐了出来,「我,我听到了。」
「朗月郡主,」王怀赫赫地笑,把压抑着多年,毒蛇一样缠着他的秘密说出来。
「你的好舅舅,隆狩帝手里的那枚玉玺。」
「是假的啊——」
惊变(四)
暗牢里沙沙作响, 元泽玉转过身去,就看见宁桉躬身从牢房里钻出来。
最后一层台阶很高,元泽玉见了,连忙抬手去拉, 宁桉顺着他的力爬上来后, 元泽玉才发现, 这人脸色白得像纸。
「表姐……」元泽玉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借着光, 他悄悄地瞟了一眼王怀, 昔日权高位重的礼部侍郎灰头土面地苟伏在地面上,一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外面。
元泽玉甚至听见那牢里传来的, 压抑不住畅快至极的笑声。
「怎么样,」元泽玉听得头皮发麻, 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宁桉反倒没什么大碍, 她摇了摇头,大步往前走, 「皇叔呢?」
「在外间,」元泽玉匆匆追上她, 「宫里的人快来了, 表姐, 我们往后门走,避开他们。」
漫长蜿蜒的暗道崎岖不平, 出了牢门,宁桉叹息一声, 顿住脚步,「不用了。」
「什么?!」
元泽玉没听清, 下意识问了一句,可还没等到回答,就被暗牢外传来声势浩大的动静给吓着了。
一辆红轿黄顶的马车哒哒哒地驶来,驾车的马夫,一旁跟着的侍卫皆腰带长刀,目光锐利。
齐王站在门前,看见他出来,连忙背过手挥了挥。元泽玉下意识往爹那边跑过去,却见宁桉站在原地不动。
「表姐!」他急匆匆地大喊,「那是宫里来的马车,快躲起来!」
宁桉站在那,面容被屋檐投下的阴影遮了一半,只露出苍白的下颚。
她摇了摇头,对着元泽玉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快过去,「没事的,去吧。」
哒哒哒——
马车如同踏在人心尖上,元泽玉咬了咬牙,被齐王一把拽到身后,就见那马车嘶地停下,帘子忽地拉开,露出鸿福沉肃的面孔。
「齐王大人,」
鸿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脸,「陛下有命,派洒家压罪人王怀入宫觐见,还请齐王大人把人带出来吧。」
「是。」齐王心底深吸一口气,带着侍卫头也不回地往暗牢走。
「至于朗月郡主……」鸿福侧过身看向屋檐下面容冷淡的少女,「请和洒家走一趟吧。」
「表姐! 」元泽玉急了,连忙往前蹿两步,唰一声,侍卫手里长剑出鞘,锐利的剑光把他逼了回去。
宁桉脱下麻衣,露出内里金红的衣袍,平静地走上前,路过元泽玉的时候对他笑笑,悄无声息地说了句话。
「麻烦你了,帮我去府里看看,副君在吗?」
「啊?」
元泽玉瞪大双眼,下意识想问,「在呢,要告诉他什么吗?!」
宁桉却没回答他了,看不见面容的侍女挑开帘子,扶着她上了马车,鸿福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两人说话,冷哼一声,却没有阻拦。
很快,齐王亲自推开门走了出来,扫眼看了院内一切,叹息一声没有开口。侍卫动作飞快,掀开后面青布马车把死人一样的王怀塞了进去,目送马车哒哒哒地走远。
马车内,宁桉睁着眼定定地对岸,左转,直行……脑海中,渐渐勾勒出行进的方向。
他们在向皇宫内驶去。
「砰砰——」车壁处,有细小的敲击声传来,下一秒,鸿福行色匆匆,飞快掀开帘子钻了进来,恨铁不成钢地扫了眼宁桉略显杂乱的鬓发。
「郡主啊郡主,你说你,好好在府里待着不行吗,偏要来趟这趟浑水干嘛啊!」
鸿福咬牙切齿怒其不争,恨不得直拍大腿,「你说说,开国的时候您才多大,有陛下在,什么事能牵扯到您啊!」
「公公,」
宁桉弱气地笑了笑,侧开眼看向马车里的暗格,语气却平直又锐利「可这些事会牵扯到阿娘啊。」
鸿福哑口了,面皮上褶皱一颤一颤地,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是。」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鸿福瞟了一眼马车外面色肃穆的侍卫,飞快小声开口,「今日的事,和王怀关系大也不大,小也不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郡主,」鸿福扯扯嘴角,「虽说郡主怕是知道了,有些事不能由我来说,我只能告诉你,边关来信了。」
边关?!
宁桉瞳孔微缩,和她有关系的边关,只能是那一个。
原主爹,宣武大将军镇守的洮山郡。
鸿福抖着声音说:「宣武将军失踪了。」
轰地一声,宁桉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失踪了,一个大景开国以来镇守边关十余年的将军,就这么失踪了。
她晦涩地开口,一时间不知道是在紧张还是冷漠,「陛下怎么说?」
鸿福长叹一口气,「若是简单的失踪就好了,翻地十尺地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会有个结果的。」
他凑到宁桉耳畔,悄无声息地开口。
「有消息说,宣武大将军,叛国。」
宁桉的眼眸猛地瞪大,一时间竟然有些想笑。
不久前,她才拿叛官这个名头去刺刘恒,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如今,这个名头也被安到了她家人身上。
「里面是不是有问题,」
鸿福锐利的眼神里,宁桉深吸一口气,神色冷硬,「父亲要叛国早就叛了,为什么赶在现在?」
这话实在是尖锐又刺耳,可鸿福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若不是为了皇室这岌岌可危的平衡,宣武将军何苦镇守边关多年,妻儿分离。
他手里捏的,可是大景西北三分之二的兵力。宣武军赫赫威名,西北家家立长生碑的战绩,可不是开玩笑的。
鸿福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犹豫着说了一句,「郡主到宫里就知道了。」
夕阳落下,借着那拉开的帘子,宁桉看见,血色光辉里,赤红的马车已经缓缓进了宫道。
不远处的正元殿前,昌仪公主朝服衣冠,腰背挺得极直,跪在那里。
「阿娘……」宁桉眼睛一下子就酸了,跳下马车跑到昌仪公主旁边,刚想跪下,就被女人扯住手腕轻轻地按了按。
昌仪公主抬眼看着她,笑容温和,「桉桉,去见你舅舅吧,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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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宁桉深吸一口气,凝声问到:「阿娘,开元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她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半晌悄声说,「玉玺的事,是真的吗?」
昌仪公主笑意不变,眼底划过一丝悲哀,微微底点了点头。
这下宁桉是真的想骂娘了。
玉玺一事,放在现代人眼里,那就是个芝麻大点的小事,不就是没了嘛,造假一个,谁能说我?
可在封建的古代不一样,玉玺所代表的,是正统。
底层的老百姓不在乎谁当皇帝,可深受儒家观念陶冶的士人阶级在乎。
君不见,曹操势如破竹,却还要挟天子以令诸侯;清朝早期统治者圣明者不计其数,百姓算得上安居乐业,「反清复明」的活动却依旧贯彻整个朝代。
隆狩帝手里的玉玺是假的,落到他人口舌里,那整个元家皇室,都不是受命于天,都不是正统。
这对一个新王朝来说,是致命的。
「阿娘,」把思绪一理,宁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往正元殿走,「我先进去了。」
鸿福一直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们,见宁桉动作,连忙走上前传报,引着人进去。
大殿里沉香如故,隆狩帝冠冕遮面,端坐于高台之上,见人进来,锐利地眼神直勾勾地扫在宁桉身上。
早有宫人把王怀一事告诉他。
「你想清楚了?」沉默片刻,隆狩帝不辨喜怒地开口。
「想清楚了,」
进了大殿之后,宁桉反倒轻松起来,她笑了笑,直直地看着高台上的隆狩帝,「当个富贵闲人有什么意思,人生就是要奋斗才好玩嘛。」
她知道隆狩帝什么意思,其实,隆狩帝给她那块富贵闲人的牌匾,是一种举重若轻的惩戒,也是一种默不作声地期许。
——只要你做个富贵闲人,就不用站到台前来,就不用面对那些风风雨雨。
宁桉不想当笼中的金丝鸟,躲别人怀里过一辈子。
他就知道会这样……
隆狩帝叹息一声,手一挥,有人递了个匣子下去。
「这是最新的线报,看看。」
***
另一头,宁桉前脚出了郡主府,后脚消息就传到江晏青手上。
「出去了么……」
站在窗前遥望远方,江晏青的声音微微颤抖,手下听见他开口,却没听清,狐疑地向前凑凑。
「去了也好。」江晏青眸色沉沉,慢慢地取下额间的红珠。
申时一刻,荒庭日欲哺,暖融融的太阳照在小院里,屋子里却点上了烛火。
江晏青把那红珠往焰尖上一移,剎那间,烛火发出辟啪的炸裂声。
在令人心惊肉战的声音里,那颗小小的红珠黯淡、失色,却又在某个时刻悄无声息地褪去晦涩的外表,有暗金的纹路显露出来。
江晏青就着额带,轻轻擦拭,黑色的药粉渐渐消失,摇晃的灯火下,那颗珠子一改先前模样,张张扬扬的红,耀眼灼目的红,有暗金纹路盘旋其上,勾出藤蔓模样纤长的纹理。
美轮美央,只一眼,就能牢牢勾住人目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主子,」下属瞟了一眼珠子,不敢再看,匆匆忙忙地推开屋门,「那边联系上了,要不要走了——」
灯火下,江晏青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取下一个紫檀盒子,小心翼翼地把红珠放在内里。
「走吧。」
他头也没回,打晕暗卫,悄无声息地离开。
半刻钟后。
郡主府外,元泽玉神色匆匆,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又惊慌失措地离开。
城外小巷里,江晏青神色冷淡,看着那人从巷子深处慢悠悠地走出来,颇感趣味地笑着。
「原来是你——」
有马车掀开帘子,江晏青抬眼望去,月娘坐在车里看着他,目光像是悲凄,又像是得愿以偿。
「晏青,」她轻飘飘地喊,「到阿娘这里来。」
昔日冠绝天下的花魁行首,只是简简单单说句话,都像是卢月畔少女的歌声。
江晏青沉默地看着她,半晌,起身跨马,伴在了马车一旁。
「江公子,」
巴扎得勒笑得意味深长,「回越国的关卡已经打通了。」
「请吧。」
惊变(五)
天色已黑, 次日卯时的时候就要上朝。唐正浩已经梳洗罢,准备安寝。
「老爷!老爷!」
烛火才刚熄,就有侍童急吼吼地跑过来敲门,「宫里来消息, 要官员立即入宫面圣。」
「什么?!」唐正浩大惊失色, 急急忙忙坐起来套衣服, 「可有说什么事?」
侍童摇摇头,面色不安, 「没说, 但是隔壁卢大人、罗大人家也动起来了——」
唐正浩脸色巨变,这么晚了,一次唤这么多官员进宫, 估摸着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
这种焦虑在去往皇宫的路途中更加突出,唐正浩朝服衣冠, 掀着帘子看向车外一辆辆熟悉的马车。
户部、兵部……这阵仗, 哪里是召大臣入宫议事,简直是开早朝啊!
「该死。」唐正浩不由得骂了一句, 他在户部被架空的时间太长,消息比不得其他人灵通, 一路上他见有几位同僚面上了然之色, 估摸着已经知道了。
早知道派人去朗月郡主府打听打听了。
唐正浩心生遗憾, 这满京城,除了宫里, 就是朗月郡主消息最灵通了。
马车一路疾驰,停到宫门前, 唐正浩深吸一口气,跨步下车, 一大眼,就看见右副都御史林宥站在那,连忙凑过去问。
「林大人,」唐正浩拱手作揖,悄声发问,「今日是出了什么事?」
林宥面色沉沉,凑到他耳边小声回话,「前不久越国突袭洮山郡,虽说敌军被宣武军队给暂时压了回去,但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宥语调暗沉,「宣武将军在战乱中失踪,如今洮山堪称是群龙无首,乱成一团。若是越国再来犯,可就不好说了……」
唐正浩深吸一口凉气,「现在可找到人没?!」
「最糟的还不是这个!」林宥长叹一声,「宫里有传言,怕是宣武将军反了——」
宫里的消息虽是杂乱无章,可诸位大臣皆心知肚明,这种事关国事还能传到他们外面来的消息,八成是隆狩帝示意的。
「反了?!」唐正浩大惊失色,不可置信,下意识地开口,「那可会牵扯到朗月郡主?」
林宥侧眼看他,「你倒是对郡主情深义重,眼下,只能看陛下的意思了。」
一想到这,两人齐齐沉默起来。恰好这时,宫门被缓缓推开,有礼仪太监疾步走出,按着早朝的仪卫,把人引进去。
大殿里灯火通明,一排排的灯盏燃起,硬生生在寒夜里熏出令人头晕目眩的暖意来。百官低着头有序入内,行完大礼起身,却惊诧地发现最前头多了个陌生的身影。
「朗月郡主怎么在这?!」
唐正浩瞠目而视,他站在文官前排,朗月郡主恰恰好,就站在他正前方,昔日里昌仪公主所站的位置。
隆狩帝可没给底下众人反应的时间,一挥手,鸿福站在下首,朗声把密报给读了出来。
「冬月初十子时,北砚郡城平康坊白光大盛,声震如雷,烈逾急霆,坊内屋舍俱塌,百姓死伤无数……」
什么东西?!
一时间,底下官员纷纷对视两眼,冷汗直冒。
大景有宵禁,夜半子时的,谁能够跑到郡城里去搞出这么大动静。若说是爆炸,那城里可没有神机营,更何况,整整一个坊!这得要多少火药?!
若是人祸,从北砚郡到兵部的官员,有一个没一个的,全都得掉脑袋!
这是要兴大狱的节奏啊。
百官不由得齐齐打了个寒颤,噗通跪了一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听着鸿福继续往下念。
只是心底,他们不由得犯怵。
若是天灾,天降异象,百姓死伤,隆狩帝这帝位,可就坐不安稳了。
宁桉跪在最前方,低着头看不清楚面容。
她比其他人知晓得更多,百家报虽没有开到北砚郡,可临近几个郡是有的。从正元殿里出来后,她就接到了下面递上来的消息。
爆炸只是一部分,最重要的是,北砚郡内忽然流言四起,说是当今陛下血脉混杂,有违于天,虚龙假凤,必得白光净世。
百家报上还特别注明了,散播流言的,是一伙子自称起义军的人,举着黄甲像暗中活动,笼络人心,加之北砚郡郡守一时间处理不当,让他们得了民众青眼,斩杀不尽。
这紧要关头,敌军忽然来袭,宣武将军又失踪,当真是内忧外患不断。
宁桉心底叹息一口气,高台上,鸿福念完了所有文书,隆狩帝冠冕遮面,语调不明地开口。
「北砚郡一事,诸爱卿有何良策?」
百官你瞅瞅我我看看你,特别是先前得了消息的几人,更是一脸疑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论的事突然从战事转向这,但百官还是飞快理好思绪,按照以往的惯例,有序上前发言。
作为户部尚书,赈灾银两的调动等事都过唐正浩的手,他虽心下担忧,却还是深吸一口气,上前述职。
「臣以为,北砚一事……」
一人接着一人,等到几位尚书都讲完了,隆狩帝还是不发一言。
他坐在皇位之上,只时不时扫视群臣,若有若无地点点头。
「行了,朕知道了。」
隆狩帝这是什么意思?!百官不思其解。
隆狩帝一挥手,令鸿福再取了一份折子念诵。
「边关急报,洮山郡有越军来犯…………」
这下下方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比起容易惹事还一抹黑的赈灾,他们早有消息的边关一事自然更好处理。
宣武将军失踪,那自然要推选出新的将领远赴边关,镇住越国的气焰,兵部尚书飞快起身,举荐起人来。
你举荐这家,我举荐那家,西北可是块大肥肉,各大派系都纷纷推出自家人选,恨不得立马就飞到洮山去,趁着宣武将军不在,狠狠咬下一块肉。
宁桉冷眼看着他们争来争去,隆狩帝心中早有真正的人选,今日来,只是通知百官,外加讨论些细节来。
最后,隆狩帝看不清面色,扫视全殿,缓声发言。
「边关一事,令罗将军立刻领兵前往,万不可耽误了军机……」
「至于北砚,」他语义不明,「朕自会挑一巡抚即日启程,全权处理此事。」
「散朝!」
百官面面相觑,只觉得今晚这朝上得莫名其妙,只能齐跪而下,缓缓退出大殿,可他们还不能走,转身到了偏殿等着。
这一夜,正元殿内灯火通明,不时有小太监跑出,传唤一位位官员进殿单独议事。
在议论中,一道道圣旨如同飞箭,从皇宫之中,射向各地。
***
与百官不同,宁桉一出大殿,就立刻上了等在暗处的马车,向着郡主府奔去。
夜晚的寒风冻得她鼻尖通红,宁桉背靠着软枕,怀里死死揣着一裹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圣旨,思考着全局。
论谋略还好,可论军事起来,宁桉一个连《孙子兵法》都没看过的现代人,边关事那可真是抓瞎。
从始至终,她也没想过插手洮山郡的事。
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大景武将那么多,宣武将军出了事,隆狩帝自然会派新的将军去驰援。
更何况,现在宣武将军身上扛着叛国的传闻,身为亲眷,宁桉,昌仪公主,一个都不能插手边关。
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昌仪公主即刻留守京城,不得外出。
至于她……
宁桉猛地睁开眼,一把展开手上的圣旨。
明黄绢布里面,包裹着一把一米长、刻着飞龙翔凤的宝剑。她伸手一拔,唰一声,锐利的锋刃在灯火下寒光凌凌。
尚方宝剑,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很快,她就要轻装启程,赶往北砚郡,处理爆炸案一事。
务必把流言,斩杀于摇篮之中。
马车匆匆停住,还未停稳,绸去就焦急地掀开帘子扶她下来,「郡主,出事了!」
「表姐!」另一声更大的声音盖过她的呼喊,元泽玉面如金纸,慌慌张张地冲上来,「副君不在府上,屋子里面躺着十多个被打晕的暗卫!」
「知道了,」宁桉行色匆匆地往里走,「把所有人喊过来,关府,议事!」
江晏青当然不会在,她心底默念,身为越国官员之子,如今王怀一事已明,他还在大景待着,那才是脑子发癫了。
喊元泽玉过来,也只不过是探查消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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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府正堂内,今日难得地人头攒动,宁桉坐在上首,端着茶冷冷地看向下方众人。
洛栖颜今夜歇在府内,此刻,也一脸莫名地赶过来了,视线扫过满堂,哑然发现,本来时时跟着宁桉的江晏青,竟然不在。
「郡主,」她轻唤一声,「怎么了?」
宁桉深吸一口气,冷声开口,「今日起,对外就说副君重病,搬到城外养病去了,若是有人来打听什么,该怎么说你们自己知道。」
江晏青副君的身份,不能留了,先是重病,再是暴毙。
好在他当副君的时间不长,也一贯深居简出不管事不见人,哪怕外面打探起来,也能够糊弄过去。
一听这话,满堂震惊。宁桉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把圣旨一甩,抛下所有人匆匆忙忙地离开。
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今夜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第一步,她跑到了江晏青昔日所在的院子,点着灯细细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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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百官集合的时候,宁桉与昌仪公主一起摊开了说明一切。
江晏青的身世,一开始,皇家并不清楚,只当他是个寻常的书生。
开朝之时,隆狩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为了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他买通了末帝身旁的掌印太监裴喜,带着玉玺逃了出来。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一人一玉玺,就这么失踪了。
隆狩帝心下不甘,手段却果决。当下决定伪造一个玉玺,狸猫换太子,就这么蒙混过去,而后,平乱,执政,掌权,渐渐地坐稳了皇位。
可假的就是假的,玉玺一事,日日夜夜悬在隆狩帝头上,他暗地里命宣武将军宁豫调查此事。
开元三年,终于有了线索。有人在镇江郡,发现了当年跟着裴喜的一个小太监的身影。
那太监隐姓埋名,压根不知道自己看管的是什么东西,手里只留着裴喜留下的线索。宁豫顺着消息紧赶慢赶地赶过去,东西却被人抢了先。
这个人,就是江晏青的生父,化名江少景的越国高官。
宁豫迅速查清围剿了江少景的驻地,一切超乎寻常的顺利,可奇异的是,就在宁豫赶到的时候,江少景当着他的面,投河自尽了。
淮水泱泱,那枚玉玺,也就随着他的死亡,一齐消失了。
此后,隆狩帝一直想知道,开元三年的镇江郡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江少景自尽,玉玺又落到了哪里,可惜一直追查不到。
越国也传来消息,将江少景视为叛官。
因为宁豫是最后见过江少景的人,因此,江晏青以为昌仪公主知道一些东西,费尽心机地混进了府中,暗中探查。
宁桉握了握手中的灯盏,王怀一事,其实就是他的试探。
朗月郡主病重,郡主府一向被看得比铁桶还牢,又怎么会让莫嬷嬷一个下人顺利地带着洛栖颜进了府,这背后,有着江晏青推波助澜的影子。
而这一切,就连洛栖颜本人,都没有察觉。
也因为这个,昌仪公主意识到了不对,可始终不能确定,只是隐隐约约有了猜测,皇室也想知道当年真相,于是,他们纵容了江晏青的所为。
直到寒蝉散被解,王怀开了口,江晏青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联系上了越国,手段干脆利落地溜了。
惊变(完)
一想到这, 宁桉就想叹气。
信息差太大了,隆狩帝下手很快,可到底入局慢了一步,好多消息都已经被人擦干抹净了。
眼下, 越国不清楚, 但大景这边, 知晓当年全部的,可能只有十余年来一直暗中调查的江晏青了。
缺乏关键信息, 这就意味着, 如果被越国抓住这个来攻讦,他们就会失去先手。
对于江晏青,隆狩帝不能说是不设防, 宁桉估摸着,他最开始, 其实也是有利用江晏青, 找到当年真相的意图。
可江晏青这人善医,善毒, 身手好,人还不傻白甜, 自然不会呆愣愣地待在那等人来害。
最重要的一点, 宁桉沉思, 被打为叛官,江少景在越国的名声, 那可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就连越国皇帝, 也对他议论偏多。
昌仪公主等人自然想不到,这种情况下, 江晏青还能借到越国的力。
「一天天的,搁这玩聊斋呢。」
看着空荡荡的院落,宁桉心下复杂。她举着灯,缓步走到那立着的,一架架书卷旁,指尖轻轻地抽出一本打开。
果不其然。
洛栖颜口中的,密密麻麻的批注没了。所有的古卷都用白皮纸重新誊抄了放好,甚至还有做旧的痕迹。可以说,宁桉当初把书运过来的时候怎么样,江晏青走的时候就怎么样。
「拧巴死他了,」宁桉低骂一声,「不要就不要,全搬走了留套一样的是什么意思,怕我见着了触景伤情啊——」
等等!
宁桉眼眸猛地瞪大,江晏青机关算尽,事无巨细地抹杀自己痕迹,那他解了王怀的寒蝉散,为什么不再下回去,总不能是他会解不会下吧?
——你想知道,他就要让你知道。
暗牢里王怀含糊的声音再次响起,宁桉瞳孔一缩,心下巨震,有种不可置信地感觉。
「我靠!」
她不由地低骂一声,拔腿就往外跑,心情复杂。
江晏青,你别太真了……
快想一想,宁桉心底默念,如果江晏青给他留消息,会留在哪……
「悦来,」宁桉跑出院子,行色匆匆,「找个人驾马,我现在入宫!」
悦来一脸莫名其妙,副君突然没了,府内巨变。好在她想来听话,立马就安排下去,快马加鞭,一溜烟往皇宫去。
怎么忘了这个,马车上,宁桉重重地闭下眼,昌仪公主他们过于在乎江晏青冲喜的名号,只有宁桉知道,自己能活过来,和冲喜没有半点瓜葛,纯是这壳子里已经换了个人。
因此,她无意识忽略了,冲喜事件里,还有一个人,国师。
国师居于皇宫西南角宝华殿中,隆狩帝并不迷信求仙问道,对待国师也像大多数帝王一样,有大事了召来问问吉凶,没事别轻易发言。
因此,国师在大景,更像是一个吉祥物。
郡主府的腰牌挂在马车上,一路通行无阻。到了宝华殿,宁桉跑得飞快,猩红的斗篷披在身上,夜色里像是染了血。
「国师呢?」
一进门,宁桉面色冰冷,殿内的小僧被她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指向一间屋子。
「那,那呢!」
宁桉扫视一眼,大步踏进了门,一打眼,瞳孔巨震,忍不住一声卧槽。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迎面挂着一幅佛像,佛像两旁,等大的三清圣人笑呵呵地平等注视着每一个人。
再一看屋内,每个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上了画像,挂的人颇不讲究,欢喜佛和太阴神女面面相觑,火灵官像和十八罗汉怒目圆睁,一间屋子里佛道共存,和谐共生。
神像面前的长案处歪靠着一个满头白发,身着道袍的男人,面前点着三炷香,笑呵呵地和她打招呼。
「朗月郡主,来都来了,要不要拜拜?」
他说话间,抬手招招禅香缥缈而上的青烟,满意地嗅了嗅,香火全被他吸了,也不知道是在供谁。
见过吸烟者的,还是第一次见吸香的,和佛祖圣人抢香火,宁桉嘴角一抽,这可真是个人才……
尊重,祝福,理解,宁桉深吸一口气,「江晏青留了什么东西?」
国师一瘪嘴,颇感无趣地坐正了,「真是小正经找了个小正经,一来就只知道问问问,半点不好玩。」
宁桉:「…………」
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拽了三柱香啪地点燃了往炉里一插,「行行行,给你供上了,说。」
「呵呵,」国师慢悠悠地一笑,上下打量两眼,「你心不诚,我不说。」
宁桉额角一扯,忽地扬唇一笑,抬脚就往屋外走,「行吧,我也不听了。」
「少了一个副君,我还能有无数个,不能为一棵树放弃一片林。」
国师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满脸痛心疾首,「等等等等!年轻人能不能有点耐心,我说,我说!」
宁桉嗖地转身坐好,呵呵一笑,「早这么不就行了。」
国师深吸一口气,从袍子里掏出一个梅花样的摆件来,「江晏青的身份你应该知道了,江少景死的时候,他正待在越国边界那,消息传出来,月娘,也就是他爹的侧夫人,带着他一路流亡。」
「其中,」
国师指了指自己,靠近了宁桉才注意到,这人虽然白发苍苍,可面容十分年轻,看起来二三十来岁的模样,「一次意外,他救了我一命,作为报酬,我负责教他武功。」
怪不得,宁桉心下叹气,江晏青外表看不出来,那身手,是真能打。
「等等!」她突然发现一处不妥,「皇室资料里可没说国师会武功,你谎报?」
国师一拍大腿,痛心疾首,懊悔不已,「我会个屁!当时我就是个江湖骗子,整日里招摇撞骗,我要是能飞檐走壁的,哪里会被人逮着打那么多次!还要他救我?!」
「问题就是在这,」
国师满脸不可置信,眼睛瞪得圆溜溜,「我十文买了本江湖秘籍哄他,谁知道人还真学会了?!」
宁桉:「…………」
「总之就是这样,」国师深沉叹息,「虽然出了点意外,但是吧,我还是成了江晏青师傅,定了个师徒名份,他想接近昌仪公主,恰好,你病重了。」
「我一算八字,你俩当真是天作之合,连忙给人塞进去了。」
「我也没想到,昌仪公主竟然真信了,」国师满脸匪夷所思,「你也还真就醒了?!」
他都不得不怀疑自己了,难不成自己真有几分本事,只是他不知道。
「可能这就是你俩的缘分吧。」国师斩钉截铁,「难怪人走了还要留东西给你。」
「呵呵,」宁桉冷笑,「招
YH
摇撞骗能混上国师,大师果然就是大师。」
「一般,一般,」国师一挥手,把梅花摆件往她手里一塞,「城外燕郊寺禁地,你一去就知道。」
他慢悠悠地理理衣服,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床榻上走,「去吧去吧,别在这碍眼。」
才踏出一步,男人眼神一凛,忽地转身抱头蹲下,大惊失色,「大人饶命!」
「嘻嘻,」
宁桉嗤笑一声,颠了颠手里架在人脖子上的剑,她一动,一直等在门外的小僧紧张得都快跳起来了,被郡主府的侍卫按在原地。
「国师大人,」宁桉慢悠悠地开口,笑容满面,「不知道八字有没有告诉你我不是个好人?」
国师瞪大眼睛看她,宁桉收起特地带来的尚方宝剑,语气诚恳,「我忽然觉得燕郊寺有点远,这样,劳驾国师和我走一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宫内乱了片刻,又恢复了寂静。西南角门里,郡主府的马车缓缓而出,宁桉抱手靠在椅背上,掩住疲倦神色。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窝里高高兴兴玩摆件,到现在,已经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了。
当真是惊变。
国师扭着个头长吁短叹,嘴里连声念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宁桉懒得理他,听着马车出了城,碾过山石小路。
砰——砰——
夜半时分,燕郊寺内敲起了巨钟,荡起了山林间一片空白飞鸟。
「带路。」宁桉抱着剑,扬扬下巴。
国师表情更憔悴了,只能走在前面,灯火照亮了夜半的古寺,有留寺的香客听见动静,好奇地爬起来四处观看,又被侍卫给拦了回去。
最后,一行人停在小院前,大门打开,月华如水,流泻而下,片片梧桐叶落在地上,如同漂在水中。
身后人止住脚步,留宁桉与国师两人踏步而入。
「一个人与我待着,你就不怕我跑了?」国师意味深长地笑笑。
宁桉睨他一眼,「放跑了江晏青就算了,你觉得我会一个坑里摔两次?」
除了郡主府的人,还有皇室亲卫,不知名的角落里,这间院子早被牢牢看守起来。
「哎,果然是我招摇撞骗的报应。」
国师长叹一声,走到屋内,手里扣着那枚梅花摆件,不知道怎么地一塞,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宁桉瞇着眼,看着眼前空荡荡的院子里,露出个入口来。
「请吧,」国师似笑非笑,「他给你的东西就在里面。」
宁桉看着这间小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半月前,江晏青独自离开,去的就是这。
或者说,他每次悄无声息的崩溃,都是在这里。
她提着灯,缓缓地走了进去,小院依山而建,这暗室也是靠着山势挖出来的。院内摆了明珠,微弱光线下,一个巨大的石架立在那,上面,摆着一排排玉瓶。
「这么多?!」
国师慢一步进来,眼睛都瞪大了,「妈的,小兔崽子,白白养他了,这么好的药,给我留一瓶,给你留一屋是吧?」
他痛心疾首地感慨,「真没看出来!」
宁桉抬起玉瓶,心情复杂,江晏青之前给她的效果离奇软骨散,就是装在这样的瓶子里。
说起来,这还是宁桉之前和他玩牌的时候开玩笑,说自己这身子骨,万一哪天不幸被人绑架了,估计一招都过不了就得趴。
江晏青表面没说什么,后来就把软骨散给她了。宁桉自己给自己试了试,效果拔群,她也熟知多少药会有什么反应。
绑架案的时候,就是因为时间不对,宁桉才意识到,江晏青也跟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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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血的、止疼的、毒药、麻药……」
宁桉一瓶瓶看过去,每一个玉瓶旁,都细细地写好了药方和用法,她指尖最后落在单独放置的一小瓶上。
寒蝉散。
国师叹了口气,「考虑的真周全,这是全给你留下了啊,」
尽管师徒情有些塑料,可他又不免有些发愁,「越国可是吃人的地方,他别被人拔了皮……」
「痴情儿啊痴情儿。」国师长吁短叹。
宁桉面容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石架高耸,将她瘦削的身形衬得越发削薄,国师偷偷瞄她,半晌,只听见人轻笑了一声,语气和缓。
「行了,不用在这给他卖惨,我和他的事,容不得别人干涉,」宁桉侧身盈盈一笑,「都到这了,直说了吧,东西在哪?」
密室内一片死寂。
片刻,国师缓缓地笑了笑,面容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消散开了,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狐疑,「你怎么知道的?」
宁桉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叹了声气,「江晏青那个拧巴的,一方面想我找他,一方面又不希望我卷进去。」
「我想要知道真相,所以他把东西给我留下,」
宁桉走到桌前,看也不看,将从石架上取了的书信忽地移到火上,「他不希望我卷进去,所以没有直接留,而是交给了你作为第二层保险。」
假死了,字迹都不一样,江晏青你是傲娇吗。
「若是我没有追查到底的意思,不把你强拽进来,真正的东西,我也接触不到吧。」
宁桉深吸一口气,神色复杂。
「果然聪明。」
国师定定地盯着她,半晌笑开,从角落成堆的沙石里捡起一颗,轻轻巧巧地往石壁里一塞,石桌悄无声息地移开,露出个洞来。
宁桉看着他动作,觉得自己也是大开眼界了。这是室里到处都有些岩壁上掉落下来的沙石,谁能想到,那一溜的石块里面,有一块有问题呢
「你们这些暗室藏的真是……」她扯扯嘴角,「天衣无缝。」
「哼哼,」国师笑着指了指坑里,那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个紫檀木的盒子,「东西就在那,你自己慢慢看吧,我出去了。」
宁桉看着他走出去,半晌才蹲下身捡起盒子,一打开,先是一张信纸。
江晏青什么也没说,有条不紊地把调查出的结果一点点写下来,至于宁桉信或不信,他都不在意了。
信里写,越国对大景的入侵,早在景国还没建立的时候就开始了。或者说,燕朝的覆灭,就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活石散最初的出处,就是越国。
他们本想坐收渔利,可偏偏杀出来个西南王府,元家姐弟手段干脆狠厉,夺了皇位禁了活石散,宁豫亦率兵抗住了越国的入侵,才不得已放弃。
那时候的江少景,还未官居人臣,一心科举,只知道起了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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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三年,越国策反刘恒,作为诚意,已经初步崭露头角又不被景朝眼熟的江少景被派了出来,与刘恒签定契约。
越与景的民风大相径庭,江少景第一次到这,颇感新奇,他本该直抵京都,可或许是天性爱热闹,江少景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
到达镇江郡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江少景从一群地痞流氓手里救下个被打断腿的小乞儿,小乞儿带着他,又去见了另一个老乞儿。
那老乞儿就是跟着裴喜逃出来的小太监,他一路流亡,战战兢兢,早就被吓破了胆,又断了腿,更是连城都不敢进,在破庙里挖了个地窖生活,也因此没被人发现。
江少景龙章凤姿,神情文雅,一看就是读书人,那老乞丐老眼昏花,一见到他就涕泪交加,连声喊圣人。江少景察觉到不对,顺着人的话说下去,这一说,被他得知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当今景朝圣上来路不正,玉玺是假的。真的玉玺被老乞儿藏在了一个绝对没有人发现的地方。
江少景聪明,也知道这将会给初立的大景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可他是个土生土长的越国人啊。为此,江少景当机立断,架着那老乞儿找到了玉玺。
看到这,一页信纸恰恰结束,宁桉眉头不由得一皱,按现在的进展,江少景没有理由会自杀,也没有理由会被越国打为叛官。
她深吸一口气,把纸一翻,看见了背后的秘密。
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可当一切巧合连在一起,彷佛就成了命运的捉弄,讥讽着繁杂的世间。
江少景找到了玉玺,可和玉玺一起的,还有一小盒子,漆黑的药丸。
那是最初的活石散。
宁桉难以想象江少景当时的心情,他肩负着重任背井离乡来到景国,却在完成任务的途中得到了一个天大的机缘,这个机缘,甚至可能帮助他实现忠君为国,天下一统的宏愿。
可就在那机缘旁边,放着一盒小小的,被他亲手焚毁掉方子的药丸。
说来也是好笑,士子风流,江少景年少好美景,爱美人,自然也推崇放浪形骸、流离世俗的竹林七贤。
他对记载中的五十散无比好奇,曾在求学间隙苦心钻研,终于研制出来活石散,不,他那时取的名字,叫五弦散。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
制出第一丸药后,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妥。于是,立刻焚毁了方子,把一切当做没发生过。
可就在这么多年后,在百废俱兴的敌国,他看见了那丸药。
他不可置信,第一次露出狰狞的面孔,逼问老乞丐那是什么东西,那乞丐被他吓坏了,连忙颤颤巍巍地说了,这是活石散。
金银太重,裴喜担心逃跑时不好携带。恰好,此时民间一丸更比千金贵,他便带上了一盒子活石散,想着路上换取银钱。
一路换到镇江,裴喜死了。小太监挂念他的恩情,大哭三声,把这视为遗物和玉玺埋在一起,不肯再动,生活就这么潦倒下去。
听见那名字的时候,江少景就已经明白了。他是没有给任何人看过那方子,可阖宫之下,还有一个人知道他都取了哪些药材。
越国皇帝,他的君主,他发誓一生追随的圣王。
那时的江少景怎么想的,宁桉不知道。只知道,最后,他毒杀了所有和他一起的下属,带着那盒药,当着宁豫的面,自刎坠江而死。
放下纸张,宁桉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方才长叹一声。
为什么后来隆狩帝明知玉玺在镇江郡,却再也找不到玉玺,甚至于连带着宁豫一起,误会玉玺就在那盒子里。
因为至始至终,玉玺早就被毁了。
血污中,江少景将真玉玺磨个粉碎,笑着,把那些灰烬,吞了。
辗辗转转,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她摇摇脑袋,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越国将江少景视为叛官,是因为当年那些边缘的下属死里逃生,把江少景杀人一事报回了越国。
可也因为太过边缘,那些人至始至终不知道江少景几人发现了什么,越国也不知道,只是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如今,她和江晏青,成了唯一知晓这秘密的人。
一切真相大白,宁桉沉默地站起身,把纸张挪到火焰上,一如既往地点燃了。
檀木匣子里,还剩最后一样东西。
她取出来,一颗小小的,带着玄妙藤纹的红珠落在掌心,折射出暗室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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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了?」
小院内,国师百无聊赖地靠在梧桐树上,懒洋洋地看着夜色,今夜月色出奇地好,明月如玉,倒挂在墨蓝苍穹中。
宁桉神色不变,点了点头。国师视线下移,落在她摊起的衣袍上,嘴角慢慢瞪大,咬成两半的草梗掉了下来。
「不是?!」
他猛地跳起来,「不是说好了,最里面藏着的东西才是你的吗,一瓶药你都不给我留啊!」
「呵呵,」宁桉微微一笑,毫不留情,「谁和你说好了,我就喜欢取之尽锱铢。」
「你徒弟的东西,你自己找他要啊。」
「要是我能找得到,哪里还要问你。」
国师嘟嘟囔囔,「越国那破地方,这辈子都不想去。看来我这辈子是没有师徒缘分了。」
他们一同沉默下来,机关再次复位,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落,和一棵落叶婆娑的梧桐。
北砚(一)
次日一早, 景域皇宫里连发三十余道圣旨,一夜之间,无数人官职调动,朝政变天。
唐正浩和几位大臣在宫里待了一夜, 一个一个地等着隆狩帝召见议事, 此刻慢悠悠地挪出皇宫, 身心俱疲。
他不动声色地走慢几步,蹭到林宥身边, 小声地发问:「林大人, 关于巡抚一事,您可有人选?」
林宥亦一脸疲态,精神头却不错, 他沉思片刻,慢慢地开口, 「倒是有几位……只是想来想去, 都不太适合。」
「光天化日之下,平康坊莫名其妙地乍现白光, 百余间屋舍齐齐倒塌……这般伟力,岂是常人所为?」
林宥叹息着开口「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 如今的北砚, 可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暗海, 就看谁能去当那定海神针了。」
唐正浩亦叹息一声,「边关未平, 北砚又起,今年这年头啊, 可真是风波跌宕。」
说到边关,两人一时心下沉默, 宣武将军生死未知,偏又传出不忠的消息来,一时间别说陛下,就连他们都心里打鼓。
谁不知宁豫年少掌兵,数十年来无一败绩,所向披靡,这次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败了?
昌仪公主今日虽又出现,可百官皆知,这都是边关事水落石出之前的平静罢了。
「大人,大人!」
他们齐行几步,就有各自的下属飞驰而来,行色匆匆地凑到耳边,「城外突然多了一批车队,下官看得清清楚楚,挂着巡抚的旗,就快出发了。」
唐正浩大惊失色,一时间压抑不住地好奇,连忙坐上马车和林宥一起往城外赶。
可等他们赶到时,只见天际云逸风舒,日头竟然出奇地好,金光亮闪闪地,落在道路尽头车队的旗帜上,熠熠生辉。
「这巡抚竟一面都不露,」唐正浩心下复杂,「陛下这是铁了心的要整顿北砚啊。」
林宥亦神色复杂,他看得比唐正浩要深一些,不由得叹息一声,「巡抚车队如此显眼,威吓是有了,可这一路,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若真是人为,有搞到火器炸平康平坊的能力,让小小巡抚在路上「意外」身亡,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呢?
一时间,两人忌讳莫深。
三日后。
夜色漆黑,距离北砚郡十余里的深山处,有一名为余家寨的寨子前,人头涌动。
三当家余地肩扛着大刀,眼神凶恶地绕着人群走来走去,本是一副地痞流氓的打扮,可那些蹲守在寨子外的布衣民众,却半点不带怕的,缩在一起悄无声息地啃着米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喂!你小子,转过头来看看!」余地神情一肃,凌厉的视线落在人群中一瘦小的影子上面,大步向前,一把把刀砍在地上。
「说你呢!抬头起来让大爷看看!」
「咳!咳咳!」
刀尖重重地落在泥地,激起一片飞灰,那瘦小人影被吓了一大跳,一边咳嗽,一边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连声叫饶,「大爷息怒,大爷息怒,小的这就出来!」
他一起身,余地才看清这人的模样。
一身破败打满补丁的青灰袍子,边边角角里沾满了泥和草汁,一看就是穿了许久,脚上一双破布靴子,大拇指处张扬地裂了个口。
再一看脸,这竟是个十余岁,未及冠的少年人脸颊瘦得凹陷下去,一副许久未曾吃饱的流民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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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余地冷笑一声,这小子虽然看上去落魄,可那双手十指修长,连个老茧都没有,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他戒备地开口,「你哪来的,我们余家寨不收留来历不明的人,你最好识相点,哪来的给我滚回哪去!」
「哎哎,好汉饶命!」那少年一听要赶他走,神色一急,连忙开口解释,「我叫木安,本是洮山郡一商户家的儿子,这不洮山正打仗嘛,我老子一急,怕得要死,就想着来北砚投奔亲戚家,让我先来探探路」
「谁知道这么倒霉,遇到些杀千刀的畜生!」
木安激动得眼眶都红了,连连拍大腿,咬牙切齿,「劫了我们商队的财就算了,竟然还杀人害命。好在请的镖局靠谱,护着我一路逃出来。」
「这不,」他指了指远处的北砚郡城,「我指望着赶紧到北砚找亲戚,让他帮忙给我爹递消息呢!」
「那你不直去北砚,来我余家村做什么?」
余地可没被他这三言两语哄住,手里紧紧提着武器,疑惑地发问。
「因为没钱。」
「什么?」余地一愣。
寨子门口,顶着人警惕的目光,少年干脆利落地开口,眼神真诚,「大哥啊,我身上带的银子全没了,又没马没车的,离郡城里这么远一条路,可怎么过去啊!」
「这不,听说余家寨时不时会去一趟城里,我就连忙赶来了。」
他一把扑倒壮汉腿边,抱着人哭天喊地地嚎,「大哥你救救我吧大哥,等我联系上我爹,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我还识字,求求您了发发善心吧!」
余地额角青筋直跳,恨不得一把把这泼皮无赖踹开,牙咬地死紧,又硬生生压住怒气,打量少年两眼,从一旁提出个男人来。
「你听听,是不是洮山那边的口音?」
木安瞪着双乌溜溜地眼睛看着那人,咧着嘴一笑,「哥你好好听听,洮山木家的,你肯定认识。」
「是,是——」那男人和他对视一眼,忙不迭地点头。
余地这才放下戒心,他上下打量两眼木安,一扬头,「我余家寨不养闲人,你不是识字吗,七天后我们会去城里,这七天,你给我好好地教教寨子里的小崽子们!」
「真的?!」
少年大喜过望,一溜烟窜起来,笑呵呵地开口,「多谢哥!哥放心!我会一个字,保准就教一个字!」
余地扫他两眼,喊了个人给木安收拾间屋子出来,又通知寨子里的其他人,就这么走了。
少年满脸雀跃地蹲在屋头,摸摸这摸摸那的,半晌往只垫了层草的榻子上一躺,瞇着眼睡着了。
暗地里来监视的婆娘偷偷打量他两眼,只见那少年睡着也不安分,眉心微皱,一双手这抓抓那挠挠,活像是睡不习惯这破草垫子一样。
哼!
那婆娘冷哼一声,转身回了余地,「三当家的,我看那小子,娇生惯养的,还给他房间做什么,他家不是有钱么,不如给他捆起来,好好敲诈一笔。」
余地侧眼看她,眼神凶恶,「闭嘴,妇道人家懂什么!我圣光教以天下百姓为善,眼下外面那么多信徒,正是关键时期,还能为贪这几笔银子失了人心不成!」
妇人瘪瘪嘴,不发一言,满脸愤懑地走开了。
余地反倒放下了心,遥遥望一眼那破屋子,转身回了寨子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些当官的娇贵得要命,自喻是天子门生,哪里会穿这种破衣服,还满脸脏污地示人?
更何况,若真是朝廷派来的探子,为了伪装,会连破席子都睡不得?
余地心下一想,怕是真是个倒霉蛋。养在寨子里也好,先让他教教书,等哪日没钱了,就宰了他换银子。
***
另一头,破屋内一片死寂,半晌,木安,又或者说是伪装成落魄少爷的宁桉,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这屋子里空空荡荡,躺在草席上向外看,监督她的人也不见了身影。
「这寨子果然有问题……」
宁桉默默地爬起身,缩在死角里往外仔细打量,入目是数十座矮小的木屋,房前屋后都开垦出了一小片土地,种些瓜果豆角什么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菜,时下长得绿油油的,角落里,散养着几只走地鸡。
无论从哪看,都很正常,就是普通的寨子。
可宁桉心知肚明,这寨子,极有可能是平康坊爆炸背后的真凶,至少,他们知道些实情。
三日前,京城里巡抚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眼下正好行至半途。可谁人知道,那马车里的巡抚,不过就是个幌子,真正的巡抚早就带着东西,窜到了北砚郡内。
真到了这地方,宁桉才知道,宫里得到的密报,那都是往便宜了说。
她在北砚下面的小县城里住一日,遇到的明里暗里信奉圣光教的人数不胜数。
宁桉查探了一下消息,发现那些百姓其实大多不知道圣光教是干嘛,他们最初愿意接受这个教派,其实就是一句话,财帛动人心。
试想,若你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清贫百姓,突然有人给了你一点粮食,还不用你做什么,只需要念叨两声,听他们讲些故事就行。
谁会不信?
特别是为了防止官老爷剿了这个教派,让他们没粮食领。当地的百姓都贼机灵,不管是谁,只要看上去像是个官老爷的,问起来,都说是没听过这个教。
先前的郡守也是因为这个,才疏忽大意。
好在宁桉早做了准备。
百家报也不是白办的,大事可能有些难度,那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小事,顶着货郎皮走街窜巷的读报员会不知道。
因此,宁桉不仅得到了一份巨细无比的情报,还觉察到了余家寨的异样,于是,乔装打扮一番,混了进来。
果不其然,看着外头来来往往的妇孺老少,宁桉心想,哪个好人家的寨子,对外来人戒心重成这样的?
要不是她早有准备,估摸着就栽了。
把寨子里大概的地形记在心底,宁桉什么也没做,重新回到草席上,侧着身子睡了过去。
***
第二日,天色一亮,破屋的大门就被人毫不客气地砸响。
「起来,起来!想要去郡城里,就快点起来干活!」
中年妇人布裙木钗,面色不善地推开门走进来。宁桉坐在床上,眨眨眼,露出一副困顿难受的表情来。
「这么早啊……」
「早?!」妇人面色更加不虞,指指冒出山头的红日厉声开口,「都什么时候了还早,要不是看在你会两个字愿意教娃子读书的份上,早把你撵出去了!」
「还不快点!」
「哎,哎!」宁桉露出一抹谄媚地笑,一溜烟爬起来抹两把脸,特意用抓得通红的手腕扯着大娘衣角,「大嫂子,您行行好,我这就过去,可别撵我走啊!」
他露出抹天真的笑意来,「我还指望着大哥们捎我一程进城呢。」
「哼!」
妇人睨他一眼,抱好怀里的簸箕,走前头带路,两人一路穿过大半个寨子,到了一间稍微齐整点的屋子处。
宁桉上下打量,这屋子显然是其他房子现改出来的。一进去,掩盖不住地一脸霉味,还隐隐约约夹杂着一股陈香。
余家寨的孩子不算多,约莫十来个,都齐齐整整地坐好了,瞪着眼睛等着先生来。
哪怕进来的是一个看上去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有妇人看着,也不敢开口捣乱。
宁桉略微一扫,就收回目光,安安心心地当一个教书先生。
好在寨子里的孩子大多没启蒙,学的也是些简简单单的《三字经》什么的,不然就她肚子里那点早漏光的墨水,铁定完蛋。
放在这个时代,除了识字,她就是个实打实的文盲。
总不能要求一个九年义务教育出来的学生,会那些四书五经吧?
幸好她不用考科举,看孩子们念字的间隙,宁桉摸摸鼻子,庆幸地想。
一个早上,屋里的孩子们大多都只认识了几个大字,距离晌午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宁桉干脆坐在地上,指尖沾着水,一个个地教他们写名字。
「先生!看不见啦!我还没学会呢!」
水写出的字迹很快消失不见,那些挤成一团的孩子们见状纷纷嚷开。
「先生再写一个!」
「余小五你放屁!该到写我的名字了——」
一时间,屋子里吵成一团。宁桉冷眼看着,露出茫然无措地表情,没有开口。
那妇人一直守在教室外看着他们,见状,犹豫片刻,转身往寨子一角走。
「花姨肯定是去找东西啦!」有孩子看着她的背影,小大人一样开口,「到时候先生就可以不用用水写字啦。」
「哦,」宁桉不动声色地引导,「找泥巴吗,这个倒是可以,只是昨夜下雨,怕是太湿了,还不如水写呢。」
「哪里!」
先去开口的小童瘪着嘴,不服气一样开口,「可以用面粉嘛,那个可好用了!」
他话音刚落,立马警醒了过来,一双眼睛瞪得大大地看向宁桉,却见那先生已经侧过身去教同伴写名字了,再一打眼,一起的人里没人听见她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险!幸好先生没听见。
小童瘪瘪嘴,阿娘说了不许和外人说的。要是被她知道了,可不得挨一顿好打!
背地里,宁桉面上不变,心底却咯登一下。
面粉,果然,这寨子有问题。
时下百姓虽说没有穷得过不下去,可也没有富到流油,至少以余家寨的环境,孩子不应该对面粉有如此轻视的态度。
说明他应该见过许多面粉,才会这样。
宁桉心底松了一口气,现代人都知道,许多粉尘堆在一个密闭空间里,浓度高了就容易遇火爆炸,发生尘爆。
面粉又是生活里常见的物件,平康坊里就有这几家粮油店。
也因此,爆炸过后官兵搜查,找不到硝石存在的痕迹,又没在意残余的面粉,才会认为是天降异象,地龙暴怒。
可新的问题来了,余家寨到底哪来那么多钱?
宁桉压下心底的疑问,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地样子继续蹲在地上写字。半晌,先前那妇人忽然冒出来,冷冷地打量他两眼,「去吃饭了。」
宁桉柔顺地笑笑,起身跟着她离开。
下午,依旧是这个房间。只是宁桉进门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用木头拼了块板出来,板里面,倒满了洗净晾干的河沙。
她指尖一动,看着那兴奋地拉他到板前,兴致勃勃要写字的孩童,一时间心绪复杂。
第二日,第三日……两日过去,宁桉依旧一如既往,不露半点破绽,老老实实地教书。终于,第三日傍晚,孩童们散学之后,宁桉眉梢一挑,知道机会来了。
余家寨内突然多了几个青壮男子。
「七娃,」走出屋子坐在石阶上,宁桉笑呵呵地朝树下玩耍的孩子们招招手,「你们还不回家啊?」
「不回,」那些孩子齐齐地摇摇头,「今天爹回来了,晚饭还要好一会呢,我们玩玩再回去。」
「这有什么好玩的?」宁桉指指他们脚边的堆成小山一样的石头笑,
「不回去那就再学会吧,你们都会唱什么歌啊,念给先生听听,明天教你们怎么写里面的字。」
一听到这个,那些孩子眼睛都放光,特别是余七娃,一冲动,立马就开口唱起来。
「假狸猫,罪羲皇;白光现,浊世清……」
他一唱,其他的孩子也绷不住了,一边笑,一边打着拍子开口。
「 假狸猫,罪羲皇;白光现,浊世清;雷巨响,换太阳……」
夕阳暗淡下去,血色余辉里,一群孩子稚嫩又欢快的歌声悠扬,笼罩整座村庄。
风刮落叶,宁桉心头一紧,有怒吼声惊雷一般,从身后炸开。
「你们在做什么?!」
余地怒发冲冠,涨红着一张脸,冲过来啪地一巴掌拍到余七娃脸上,连声怒吼,「老子怎么教你们的,不许唱不许唱!你们当耳边风是吧!」
「看老子不打死你们!」
话音刚落,余地高高举起巴掌,怒红着脸就要挥下。余七娃被他爹一巴掌扇得脑瓜子嗡嗡响,一时间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爹——」
他尖锐的哭嚎声响起,巨痛却不如预料中传来,有一个比他更大,更情真意切的声音嚎了出来。
「大哥啊!」
宁桉一把鼻涕一把泪,猛地朝着余地扑了过去,指尖软骨散一弹,成功把人撞倒在地。
「呜呜呜呜我的亲大哥!终于见到你了!」
宁桉死死拦着余地,哭得撕心裂肺,连声哀嚎,「大哥你就是护法大人吧,求求大哥了,救救我吧,我恨死这狗皇帝啦!」
「呜呜呜呜大哥没有你我怎么活啊大哥!」
「啊?!」
被撞到一旁,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铺天盖地连哭带嚎地吼了一通,余地脑瓜子嗡嗡响,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还没醒。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把狗皮膏药一样的木安攘开,气势汹汹,「你妈的小崽子,敢推老子!护法,什么护法,我不知道!」
宁桉顺势往后一退,匆匆用袖口抹干眼泪,强挤出抹笑容来,「就是那个,圣光教啊,假狸猫,罪羲皇,这就是圣光教!」
他大声地开口,字正腔圆,半点不害臊地朗诵起来。
「 假狸猫,罪羲皇;白光现,浊世清;雷巨响,换太阳!」
这情感充沛的声音一时间震住余地,也震住远处匆匆忙忙赶来的其他人,一时间,空院里一片死寂。
一遍不够,宁桉意犹未尽,张口就想来第二遍。
「假狸猫……」
「够了!」余地铁青着脸打断了他,冷着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你究竟是什么人!」
宁桉的眼泪唰地又下来了,哽咽着开口,「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我家有钱有权的,不就是打仗嘛,哪犯得着跑啊,谁会和银子过不去,你说是不哥?」
「可偏偏,这狗皇帝,这狗官!」
宁桉咬牙切齿,落在余地等人眼里,那就是衣着破败的少年眼里冒火,恨不得生食人肉一般开口。
「他自己没钱了,就来夺我木家家产!可怜我木家上下几百口人啊,如今就剩下我一个了!」
说到伤心处,宁桉嚎啕大哭起来,「大哥,我对不住你哥,我那哪是遇到山匪啊,那就是朝廷派来的走狗,想要斩草除根啊!」
「护法大人,您就让我加入圣光教——我这日子,我没活头了啊我!」
余地被她震住,一时间有些发愣,犹豫地看向宁桉,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一动,树下那群尼猴子反倒是先动起来了。
余七娃肿着半边脸,伸着胳膊拚命把宁桉往身后拽,「爹,你不许打先生!先生是个好人!是教里说的圣人!」
一群孩子挤挤嚷嚷,把哭得满脸通红的宁桉和一脸凶相的余地隔了起来。
「你们!」
余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瞪着寨子里的孩子。那些孩子气势比他还足,纷纷瞪回去。
半响,他啪地把刀往地上一甩,阴恻恻地瞪了眼宁桉,咬牙切齿地开口,「你要加是吧,行!本护法今天就收你为教徒!」
「你可别后悔!」
宁桉一拍胸脯,气势磅礡,「大哥你放心,我绝不后悔!」
他慷慨激昂,「这位置那些皇亲国戚坐的,我大哥难道就坐不得了?!」
「护法放心,弟兄们挺你!」
宁桉振臂一挥,一时间,满寨子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说得好!护法!弟兄们挺你一辈子!」
「好!」
北砚(二)
另一头, 山南省北砚府衙内,吕长梁急得满头大汗。
他摘下官帽,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烦躁地念叨:「怎么办, 怎么办!他妈的, 为什么就本官任上出这些破事!白日爆炸, 真他妈的见鬼了!」
「就这点破事还要巡抚来查,万一真查出了点什么, 本官这脑袋不得完蛋?!」
「卢浔!」
吕长梁忍不住大喊一声, 侧门外,下属一溜烟地跑过来,谄媚地开口, 「大人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平康坊那边可都查过了, 没有什么火药的残留。」
「这可不是我们说的, 那是神机营自己查出来的。这说明什么,」主事卢浔信誓旦旦, 「这不就和地龙翻身一样,纯属天灾嘛我哪能怪到大人您头上!」
吕长梁被他安抚地松了一口气, 坐会官椅上把乌纱帽带好, 斟酌着问到:「平康坊那边, 重建得怎么样了。还有这巡抚,可派人打听到哪了?」
卢浔:「平康坊那边已经在建着了, 虽不说完全修好,可也能看出来大人您战战兢兢地救灾过了。」
「至于巡抚, 」卢浔酝酿着开口,「据说已经到淮北那边, 估摸着再过几日就到了。」
他忍不住开口,「大人,下官派人到京城里打听了,可谁也说不出这巡抚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只估摸着是个年轻官员,大约是陛下新提上来的。」
「您看……」卢浔意味深长地示意。
吕长梁暗哼一声,一脸老神在在地开口,「年轻好啊,年轻官员没见过什么世面,几个美人一点财帛就能打动。怕得就是来些老油子,到时候你家大人脱一层皮,你也别想好!」
他放下杯子,招手示意卢浔附耳过来,「该准备的你都给我准备好,人也找妥善些的,到时候巡抚一到,我们就开宴。」
卢浔连连点头,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大人英明!」
「哼,少拍马屁!」吕长梁放声大笑,故作洒脱地挥挥手,「城门那边给我看好了,不管男的女的,只要是生面孔,没人作保的都别给我放进来。」
「想给我搞微服私访那套,没门!」
另一头,宁桉送走村里的孩子,一脸热情地迎上余地。
「护法,啊呸!大哥——」面皮白净的少年兴致勃勃地发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余地乜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真当我圣光教是路边的大白菜啊,想入就能入。」
「我告诉你,没点诚心,可别想加入我们。」
宁桉一脸正因如此地点点头,神经绷紧,跟着人一路走过大半个寨子,绕到后山旁的一处小院落。
余地先进去,一把掀开地上的石门,露出漆黑幽长的楼道,打身往里走,「跟上——」
「好勒。」
宁桉满口答应,在衣袖的掩盖下把撕开小口的软骨散捏到掌心,面色如常地跟着人往里走。
地道里面,却没有什么机关暗器,两人一路顺顺畅畅地走到一间开阔的屋子里,屋子一片漆黑,余地却没有点燃蜡烛,而是从兜里掏出一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夜明珠。
柔和的光线倾泻而出,他把珠子摆在墙壁上的架子上,宁桉看清了这屋子的全貌。
第一眼,她先看见了屋子角落里麻袋装好的一袋袋面粉。
余地看她眼神,下意识解释了一下,「这是村里装粮食的地窖,这些面粉都是过冬要用的。要不是看你诚心诚意地皈依我教,我才不带你来呢。」
「那当然!」宁桉移开视线,真诚地看向余地,「大哥,我要做些什么才能入教啊?」
他露出副囊中羞涩的表情,「我倒是愿意捐上几百银的功德钱,可这实在是……家道中落。」
余地冷哼一声,不愧是富家少爷,一开口就是几百两银子,他嘴上却开口,「谁要你那几两银子,我们圣光教可不是那些俗教,骗人钱财!」
那是,宁桉心底腹谑,人家贪财,你们骗命,谁比谁高贵到哪去?
余地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转身一把扯开屋内正中巨大的盖布,明珠光辉下,宁桉才看清,那竟然是一座神龛。
青铜香炉前面供着的,是一幅巨大的绢布黄甲像。余地虔诚地取长香供了供,才小心翼翼地把绢布取下来,折到后面。
一股晦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壮汉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不是要加入我教吗,简单,割血落名就行。」
室内一片死寂,宁桉缓缓低头,看清了那张绢布上密密麻麻的名字。
最上面的,是用朱笔写着的教主二字。然后下来一排,宁桉看见三护法处有余地的大名,还有余天和余人两个名字,应该是他的兄弟。
接下来,就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些杂乱的,用血写成的名字。血迹在空气中氧化变黑,在黄白的绢布上留下晦涩的名字。
哈,宁桉嗤笑一声,我还说要干什么呢,搞半天玩这套啊。
放在古代,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滴血立誓,假若有一天圣光教败露,这上面写过名字的,一个都逃不掉。这张纸就构建出了一整个利益共同体,将教内所有人牢牢地拴在内。
「怎么?」余地打量着他,见他不动,缓缓瞇起眼,恶狠狠地开口,「不敢写?」
「不,」宁桉心底冷笑,面上露出个犹豫又果决的表情,「大哥,我,我这拿什么取血嘛——」
余地眼神示意摆在一旁的,沾着斑驳血痕的匕首。宁桉全当看不见,开玩笑,这刀绣成这样,自带附魔伤害好吧。
他心下一狠,露出虔诚的表情,顶着余地震惊的眼神一口咬上手腕上刻意留下的伤口,血痂破开,鲜血潺潺地流出来。
「呸呸——」
宁桉侧过头呸掉嘴里的血腥气,指尖往手腕上一抹,跃跃欲试,「大哥,写在哪大哥?」
余地瞅瞅他嘴角的血迹,再瞅瞅人手腕上的伤口,一时间大脑短路,愣神片刻。
「大哥?」宁桉催道。
这下余地没话说了,本来以宁桉新教徒的身份,应该写在最低处,可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硬生生咬伤自己的虔诚所感动,宁桉仔细一看,他竟然指在教徒最前端。
刷刷两笔,她签下自己的大名。
木安。
你落魄少爷木安签的名字,关我宁桉什么事?
想到这,宁桉满意一笑,余地也满意一笑。两人小心翼翼地挂好绢布,再分别供了三根没点燃的香火到神龛前,这才离开。
出了地窖,余地的面色缓和许多,仔细打量宁桉两眼,大方地开口,「我教向来以教徒为先,只要你好好做事,好好贯彻教义,要什么有什么!」
「这样吧,」他若有所思地开口,「寨子里今日午时要去郡城里,你不是要去找亲戚吗,就跟着一起去吧。」
「真的吗?」
宁桉大喜过望,激动得连连点头,「大哥放心!等我找到亲戚拿到钱,绝对供到教里,大家同甘共苦,共享富贵!」
「少来!」
余地面上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心下却暗暗肯定,难得热心地问了一句,「你那亲戚是郡城里哪的人?」
「哦,」宁桉爽朗一笑,「那家家住平康坊,往日里做些米面买卖为生。」
***
午时三刻,余家寨门口停着几辆牛车,穿着短打的汉子正满头大汗地往车上搬米面。
「六哥,」最后一袋面粉搬上了牛车,余老七长吁一口气,抹了把汗问,「那小子就这么坐着啊?」
余老六面相忠厚老实,一双眼里却满是小人得志的奸诈,他一瞟眼蹲坐在牛车角落里的瘦削少年,冷笑一声。
「老九之前不是个富家少爷吗,你看看那小胳膊小腿的,能搬得起这些粮食?」
「说起来……」他两人对视一眼,幸灾乐祸地小声开口,「我可听说了,他那什么亲戚住在平康坊,还是卖米面的。」
余老九大惊失色,不由得笑起来,悄声回话,「那不是之前被我们宰白鸭的那几家的人?」
两人一同笑开,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也懒得去理这人了。
宁桉躲在堆得高高的麻袋上面,遮着脸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好好地扮演一个家道中落本想投奔亲戚却意外得知亲戚已经去世的倒霉蛋模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暗地里,宁桉悄悄挑开麻袋一角,微黄的面粉顺着缝隙,露了些出来。
圣光教的人把面粉运到城里干什么?
宁桉侧眼看向赶着牛车的两兄弟,眼神晦涩不明。
这么多面粉堆积在一起,足以引发一场巨大的尘爆。
这圣光教的人明知巡抚快到了,却还是这般作态,是想故意杀杀巡抚的面子,好在一步在百姓里宣扬他那套歪理。
她仔细想了想下一步规划,片刻后苦累了一般,半靠在麻袋上,掩面睡着了。
余老六回首看了眼,这才放下心来,悄声和老七讲着话。
「等到城里,我们就把面粉送到……」
「教主说了,最多明日,巡抚就要到了……抓紧点,可别出什么岔子……」
牛车晃晃悠悠,终于在天色黑尽之前,到了北砚郡城底下。
「前面的站住!」
有守城的将士看见他们一行人,举着长枪过来盘问,「你们几个,哪来的?!」
余六露出抹憨笑,不好意思地挠头,往官兵手里塞了点碎银,「大人,我们都是城外余家寨的,何不,给城里黄老板家送点米面呢。」
官兵一瞅手里里的碎银,满意地笑笑,「还是你们上道。」
「把袋子扯开,我检查检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余七连忙一把扛下一个麻袋,一解开绳子,白里泛黄的面粉露出来,「大人您看,都是今年里新碾的好面,就等着给黄老板卖了换点钱过冬呢。」
士兵一看,确实是面粉,心下一松,刚要挥手,就看见面粉堆里缩着个人。
「这也是你们寨子的?!」他狐疑地问。
郡守大人可是说了,生面孔可要细细排查,别给巡抚混进去了。
余六心底暗骂一声,见木安那小子还是一副伤心过度心神不宁的样子,连连点头,「是,是我们寨子的,叫余小九。」
「小九。」他大喊一声,快下来给官爷看看。
宁桉踉踉跄跄地跳下牛车,站到两人身旁,红着眼一句话不说。
「这不,」余六指指他通红的眼眶,小声凑到官兵耳边,「家里刚没了人,这冬天怕是要一个人熬了,伤心着呢。」
官兵再看他两眼,只见那少年身形瘦削,年纪轻轻的满身落魄,五官也不甚出色,这才松口。
「行了,你们进去吧——」
「哎,哎!谢谢官爷。」余六连忙追笑,一驾马车,咕噜咕噜地越过城门前严防死守的官员,进了城。
宁桉坐在牛车上,瞇着眼看向这座府城。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可人烟稀少了许多,来来往往的百姓大多面色沉闷,匆匆忙忙地走开。
看见有牛车进来,他们略一扫眼,就低着头走了。
过了一条街,牛车停在一处十字巷口,余老六跳下车来,「行了,我们要去给黄老板送货。」
「至于你……」他上下打量两眼宁桉,大发慈悲一样甩了几枚铜板出来,「你自己去打听打听你那亲戚哪去了,明日这个时候,还在这,我们回寨子里。」
身形瘦削的少年低着头,诺诺地接过铜板,站在原地看着余六驾着牛车进了路口,才如梦初醒般转过身走了。
那布衣少年一路走走停停,靠着路边人随意的指路,终于到了本来的平康坊。
「谢谢大姨!」
告别最后一个好心的大姨,宁桉爬到高处,抬眼看向这街坊。
天色暗淡,可靠着官府特意点亮的灯笼,依旧能够看出平康坊内屋舍大多都被修缮起来,街道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两处残留的泛着焦痕的树根还依稀立在那。
「北砚郡这赈灾速度,」宁桉嗤笑一声,「这才半个月就修成这样,跟我搁着搞中国速度呢!」
之前郡城查得太严,加之余家寨的事,宁桉从县城出来就直去寨子里,没进郡城来看。
这一看,当真是给她个大惊喜。
躲开暗地里督视着的官兵,宁桉随意挑了间宅子进去,果然,外表还算能看的屋子里空无一人,破碎的瓦砾和砖石堆在地面上,一片火燎过的痕迹。
她转身出了平康坊,抹抹眼睛露出哀思过度的表情,找了个大娘哀声问:「大娘可知道平康坊里的人家,都搬去哪里了?」
那大娘本坐在树下干活,闻言戒备地抬起头,「你是谁,找什么人的?」
宁桉熟练地搬出最初那套说辞,他年纪小,人又瘦,看上去就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少年,实在没什么威胁性。
大娘放软了神色,朝南城门的方向一努嘴,「平康坊里人家死了一大票,没死的也不好过。你自己去城外难民营那看看,可还找得到你亲戚?」
宁桉露出抹不解的神色,「大娘,我看着平康坊看上去好好的啊,怎么死了很多人吗?」
那大娘左右瞅瞅,戒备地凑到他耳边,「你是没看见半月前那样,炸得到处都是尸体。至于这房子,还不是最近以来那些官老爷们连夜修的。」
「那怎么还住在难民营,不该先救人吗?」宁桉不可思议地问。
「哼,」大娘冷飕飕一笑,「官府不都这样,有钱修屋子没钱治人。」
「我听说是什么巡抚大人快来了,郡衙里那些人怕呢。」
「行了我回去了,你要去就自己去看看吧——」大娘一挥手,告别了宁桉。
宁桉冷声一笑,心底气得火冒。他转身找了家客栈,取出包裹裁开厚重的衣袍,那布料层层落下,露出明黄的圣旨来。
***
天色彻底黑下来,郡守府内,吕长梁神色焦急,频频探头看向外面。
「大人,大人!」
卢浔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脸地焦急,「到了,巡抚大人到了,眼下正在城外呢!」
「可看清了是什么人?」吕长梁急忙问。
「看清了看清了,」卢浔一脸得意,「最大那马车里下来个年轻男的,穿着官服,眼下正在城外和那些百姓交谈呢!」
看见吕长梁神色一变,卢浔连忙安抚地开口,「大人莫慌,城外的百姓那都是我提前安排好的,保证不会说错半个字?!」
「哈哈哈哈哈——还是你小子机灵!」
吕长梁满意大笑,对着外面喊,「逸歌楼那边让他们准备好了!」
「至于你,」他一把拍在卢浔肩膀上,得意地理了理官服,「快跟我去迎接巡抚大人!」
郡守府的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哒哒哒地出了城。果不其然,暗淡天色中城门外聚集着一队点着火把,气势汹汹的车队。
正中间的高头大马拉着辆漆木彩车,亮黄的巡抚旗插在马车上,在侍卫刀兵反射出的寒光里熠熠生辉。
「果然是个骄纵性子!」吕长梁满意一笑,「巡抚还搞这么大阵仗,这位大人可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他把帽子一歪,戴得歪歪扭扭得,装出一副憔悴又强打精神的模样,捧着张笑脸朝着最中间和百姓交谈的青年男子冲过了过去。
「巡抚大人,」吕长梁一脸谦逊,「下官是北砚郡郡守吕长梁,今日粗知大人远道而来,特意设下宴席,还请大人赏脸。」
说话间隙,他打量两眼身前男子。
只见男人一袭青衣官服,言官模样,面容俊秀,气质温和,带着了个玉冠,看似不打眼,但以吕长梁搜刮多年的眼光来看,那玉质细色明,价格不菲。
他更加对自己的计划信心满满。
不料,那官服男子却一脸惊诧地避开,和手一拱,温声开口。
「大人误会了,在下并非巡抚,只是一席小官,来协助巡抚大人办案罢了。」
吕长梁:「!」
卢浔:「!!」
北砚官员:「!!!」
这不是巡抚,那真正的巡抚在哪?!
吕长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下一秒,寒嗖嗖的夜风刮过死寂的人群,从他身后传来似笑非笑,戏谑的声音。
「吕大人,往哪看呢?」
卢浔不可思议地回头,瞪大双眼,灯笼照亮的夜色中,从那大开的城门出缓步走来一红衣的女子,金色小钗挽着黑发,最中间,赫然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鸾凤簪。
这巡抚怎么会从城里出来?!
一时间,北砚官员纷纷色变。
宁桉笑意盈盈,看着面前众人一脸青天白日见了鬼的表情,刷地一掏圣旨,「诸位,接旨吧。」
哄!
卢浔面色青白,脑内嗡嗡作响,转念又想到先前做的一切布置,才稍微安定些,一把按着呆愣在原地的吕长梁跪了下去,白着脸接旨。
灯笼亮晃晃地照着城门外这一片空地,宁桉身量不足,却成为了在场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她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开口,「跪我干什么,圣旨是我颁的吗,朝京城的方向跪啊。」
吕长梁神色恍惚,连忙对着南边转身磕头。
宁桉这才慢悠悠地走到巡抚仪仗中,站在马车前气定神闲地念完圣旨,紧接着往车里一坐,掀开帘子犹带笑意地看着刚爬起来的吕长梁。
吕长梁被她看得心慌,嗫嚅到:「大,大人——」
靠近了他才看见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巡抚裙角的家徽,栖桉金凤,阖朝上下敢用这个家徽的,只有一人。
吕长梁一想到府里的宴席,肠子都要悔青了。
这般打扮,这般神貌,除了那先去避门谢客,近日却连露锋芒的朗月郡主,还能有谁?
怎么来了这位祖宗?!
吕长梁战战兢兢地坐上马车,恨不得一头撞死。
出城的时候,北砚官员有多自得,现下带着人进城,一个个就有多晦暗,特别是眼看着郡守府渐渐出现在眼前,熟知大宴里有什么的官员,一个个都面如死灰。
他们试图派人先快马回府里通风报信,可是巡抚带得侍卫一个个眼神凌厉,把在场所有人看得牢牢地,也没人敢做那个出头鸟,试试巡抚手里的尚方剑利不利。
一片压抑中,宁桉懒洋洋地倚靠在马车上,手里玩着那把可斩百官的尚方宝剑。
「大,大人——」
马车外,吕长梁扯着张欲哭无泪的面孔喊,「还请大人赏脸赴宴。」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不久前在门外为了捧人大声邀宴的自己扇死。
让你嘴贱!
「嗯?」宁桉被人搀着下了马车,那青衣官员帮她抱着剑,抬眼看向郡守府。
府外一切如常,看不出半点异样。可一进了大门走到后院,视眼间猛地一亮,上千盏彩绘灯笼次第挂起,照得金碧辉煌的府邸像是仙境一般惹人神往。
设宴的大殿鲜花秀果,玉盘珍羞,上好的佳酿盛在玉壶中,烛火下晶莹剔透,华美非凡。
宁桉在主位上坐下,作为一郡郡守,吕长梁抖着脚在她右手首位坐下,左侧,则是那青衣官员。
「郡守设宴,不会就是这些酒菜吧?」
宁桉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玉盘里珍珠为底的白玉兰,心底嗤笑,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
「当,当然不是——」
吕长梁苦着脸一拍手,府内管家不知实情,在殿外一扬手,很快,丝弦齐奏,一群身着薄纱的舞女快步踏入,翩翩起舞。
吕长梁小心翼翼地打量两眼上首少女的面色,见人略有趣味地打量着歌舞,这才松了口气。可很快又想起其他的安排,一时间又僵在原地。
一舞毕,在场众人无一敢看,反倒是那巡抚懒洋洋地拍拍手,赞了两声好。
殿内一角乐师动作一变,殿内高台上,舞女们纷纷退下。那彩绘灯笼忽地一暗,再亮起,台上却多了个窈窕的身影。
殿内亮如白昼,那舞女水袖裙裾,踩在红鼓上,露出苍白勾人的脚踝。瘦削脚背饰有金链银铃,合着歌声飞快旋舞,踏出一片令人心慌意乱的鼓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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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气四溢,乐声激昂,逼得人止不住心跳加速。
条忽间,满天花瓣飘落,随着最后一声挑弦,鼓上女子旋腰侧身,软如春柳,面纱微落,露出半张倾国倾城,勾魂摄魄的面孔。
极美艳的美人,眉眼无不精致,眼角自带一抹艳红,色若春花,可偏神色极冷,又似端坐莲台俯瞰终生丑态的观音,一时间愈发让人欲罢不能。
只见那美人轻跃而下,舞姿动人,在鼓点声里一旋身,恰恰好侧坐在那高位巡抚膝上。
「不——」
吕长梁瞪大双眼,探出手来刚想制止,就见那花魁舞女抬手抽下发间琉璃钗,含在朱红唇间,塌腰昂头,直直地吻了上去。
北砚(三)
琉璃钗是冰的, 冷的,可又在扑鼻的香气中被体温暖热,留下点暧昧的余温。
宁桉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身上人, 心底满是卧槽。
那美人长发流泻而下, 发间缀着金铃, 叮当作响。灯光打在他蝶翼一样卷而翘的眼睫上,投下小扇子一样的阴影, 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眸。
退开之前, 他轻轻地咬了一下宁桉的唇角,轻微的痛意瞬间让宁桉清醒过来。
很快,舞姬轻盈地起身, 风姿绰约,莲步生香, 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到首位之后, 跪坐着,借屏风遮挡身形。
吕长梁双眼瞪得牛大, 感觉自己脑袋快炸掉了。
「殿下,殿下饶命啊!」
惊慌失措之下, 他扑通一把跪下, 涕泪横流, 连声哀嚎,「这, 这都是那舞女自作主张,绝非下官授意啊——」
「大人您看!」
吕长梁一把薅下自己的官帽, 指着连声开口,「下官近日一直在忙着赈灾, 实在没心思搞这些,今日之事下官实属不知情啊!」
呵。
宁桉一抹嘴角,冷笑一声,「吕大人这是在哄鬼呢,想来今日坐在这的是其他官员,想来这等美人,怕是要笑纳了吧?」
「我,我——」
吕长梁急得冷汗都出来了,心底万分后悔。
本来卢浔提议着去酒楼里设宴款待巡抚,那时他还怒骂人蠢笨,在酒楼里设宴多落人口实,还不如在郡守府内款待,门一关,谁敢说出去。
现在他恨不得骂死自己,宴就设在郡守府上,说他不知情,谁信啊?!
妈的,朝中如今除昌仪公主无一女官,谁知道还有这么个活祖宗啊!
吕长梁绝望地要骂娘,只求漫天神佛庇佑,这朗月郡主别觉得被女的亲了恶心,就要一刀斩了他就行。
宁桉冷笑着坐在首位,不开口,也不说话。大殿两旁的乐师见情况不对,也早就停了奏乐。一时间,奢靡的主殿里,只有跪了一地官员们声如擂鼓的心跳声。
半响过去,高台上反倒传来一声轻笑声。
「嗤——」
吕长梁小心翼翼地抬起眼,一时间惊得失魂。
那朗月郡主懒洋洋地倚靠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那舞姬苍白瘦削的手,指尖蔻丹涂得鲜红,明晃晃的,只看一眼就觉得摄人。
再一打眼,红衣郡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吕长梁脑中轰地一响,如同打通任督二脉一样神智一清,连忙连滚带爬地往前凑,挤着张笑脸开口。
「殿下,这舞姬忤逆冒上,虽罪该万死,但依臣看来,不如把她送到殿下府上,为奴为婢,结草衔环报答陛下!」
此话一出,满堂震惊。
跪在后头的卢浔几人见了鬼一样抬头,想看看这吕长梁到底是在抽些什么风,然而一抬眼,就被朗月郡主握在那舞姬腕间把玩的手震得失神。
这朗月郡主竟有磨镜之癖?!
卢浔不可思议,大为震惊。
京城里的案件自然也传到了他们这,更何况这人身份实在是贵不可言。因此,北砚官场的人没少往京里使劲打听消息。
没听人说她还有这癖好啊,莫不是这番下来,还真阴差阳错给吕长梁这狗官撞着了?!
卢浔简直是神魂颠倒,恍然若梦。他愣在原地,刚想开口接吕长梁的话捧两句,就听见上首忽然传来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轻笑。
「吕大人不愧是北砚郡守,就是会做事。」
宁桉慢悠悠起身,面带笑意地走到吕长梁身前,赞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吕长梁大喜过望,刚想谦虚两句。耳畔忽然传来唰的一声破风声,下一秒,脖颈处被什么冰冷锐利的东西给抵住了。
他抖着脸低头一看,尚方宝剑尚未出鞘却已见寒光,他这一低头,正正好抵上那剑鞘。
「啊啊啊啊啊!」
殿内炸响一声声嘶力竭的哀嚎,宁桉冷着脸,看着吕长梁连滚带爬地滚下阶梯,一下撞到卢浔几人怀里,皆一脸惊恐地瞪着她。
「郡,郡主——」
「想来几位大人这般能干,平康坊爆炸一事,调查得差不多了吧?」
宁桉笑嘻嘻地开口,只是那笑容,落在几位官员面上,无异于修罗煞鬼。
「这不,」
宁桉一扫满盘珍馐里硕大明亮的珍珠美玉,笑容阴冷,「诸位背下如此大礼,深得我意。本官自然也要好好担着着巡抚之位,好还诸位大人一个清白。」
卢浔几人抖如筛糠,心脏几乎要跳到脖子上。
在他们惊恐的目光里,宁桉一拍手,自有等在殿外的侍卫群拥而上,动作麻利地一扯一收,理出十余张干干净净的桌案来。
「诸位大人,」宁桉笑意盈盈,「此殿灯火昼明,就劳驾诸位将所管范围内与赈灾有关部分写下来,让本官好好看看诸位的爱民之心。」
「请吧——」
侍卫们齐齐拔剑,一时间,彩绘灯笼的亮光被折射出千般变幻,照在在场诸人如金纸一般的面色。
今夜还未过半,从见面到宴席这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了,来自京城,高不可攀的郡主就已经向他们展示了她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吕长梁等人本就因为平康坊的事心有戚戚,眼下更是被吓破了胆,诺诺地互相搀扶着挪到几案后,抖着手提笔写字。
宁桉冷眼看他们一会,俯身在那青衣官员耳畔低语几句,起身扯着那舞女进了后殿。
灯台燃起,大门锁上,后殿内侍奉着的侍女低身离开,确定无人监视之后,宁桉神色一变,一把拽住掀开那琵琶半遮的面纱。
「江晏青?!」她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在这?!」
一身舞女打扮的江晏青沉默片刻,反问回去,「你不在京城当你的郡主,跑北砚来做什么?」
「呵,」宁桉冷笑一声,「我爱跑哪跑哪,你少管我。」
「…………」
后殿忽然沉闷下来,江晏青低着眼,那未施粉黛却白得过分的面容煌煌灯火下显露出一种奇异的破碎感来,宁桉看着他,忽然一叹气。
「行吧,你不是应该跟着巴扎得勒回越国了,你现在出现在北砚,他们也在?」
江晏青摇了摇头,「没有,他们现在应该快到越国边境了。」
宁桉点点头,那几人能光明正大地跑过来,就不怕被抓住。抓住一个越国六子在两国和平时还有点作用,眼下洮山战事一起,和平假象几乎被撕破,抓到后除了杀了泄愤,没有半点用。
越国可不是大景,除了皇位上那个,其他任何人,对于皇朝而言,都是可以放弃的棋子。
费时费力,得不偿失。
宁桉:「那你跑出来,不怕被他们发现?」
「巴扎得勒并不会主动接近我,就算有意外,阿娘会帮我遮掩过去。」
江晏青低声解释,随后快速开口,「北砚郡背后的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越国打定主意要扰乱局势,爆炸案不成,还会有别的动作。」
「我知道,」宁桉微微点点头,「你能在这待多久?」
「五日。」江晏青回答。
他抬起眼,细细地打量宁桉眉眼。一段时间不见,这人面色好像也没好到哪去,还是一副犹带病容的样子。
一双眼睛里却不似以前郡主府中那般轻快着懒洋洋的,漆黑眼眸里酝酿着些晦涩情绪。
后殿里没有燃香,江晏青心底莫名一涩,下一刻,他鼻尖一动,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血腥味从宁桉手腕处传来。
「你的手——」
江晏青下意识发问,宁桉一愣,抬起胳膊才发现,不知道是什么弄到的,她胳膊处布料微微黏腻,显出被浸湿的暗红色。
袖口一撩开,手腕处猩红的伤口露了出来,还有潺潺的鲜血小蛇一样爬下。
江晏青神色一变,下意识就往身上掏药。可他今日为了混进来,一身轻飘飘的裙裾,根本没地方装药。
「等等!」
眼看着江晏青拔脚就往窗口去跑,宁桉哭笑不得,一把拽住他,「这不是我的血。」
「?」
江晏青愣了一下,转过身低头仔细打量,他伤口见得不少,眼下冷静下来,自然也认出了那红色的液体不是人血,更像是牲畜的。
宁桉轻轻一抠伤口边缘,很快,一整块细长的血痂就被她抠下来,露出光滑的皮肤。
「这是我让人特意做的假皮,底下放了血包,一咬就破,」
宁桉解释道,「从见识到那个寒蝉散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光靠血迹就能千里之外夺人性命的蛊啊毒啊。」
她才没那么傻,既然名字都是假的了,血干脆也来假的,那圣光教有本事验dna啊。
江晏青长松一口气,精细描画过的眉眼松缓下来。
宁桉退后两步,仔细打量他,啧啧称奇。
她算是明白这人小时候怎么逃过越国追杀,前久又在景到处探查的情况下逃出生天了,瞧人家这伪装能力,实在是强。
江晏青虽然年少,但身高就摆在那,一般舞女可长不到他那么高。
宁桉仔细回想,殿内骤亮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鼓上起舞了,此后,每一个动作都经过精心设计,恰到好处地掩盖住这处缺陷。
再加上江晏青特意打扮一番,妆容让他本就雌雄莫辨的面容更显柔和,面纱又恰到好处地遮盖住脖颈。眉眼间艳丽勾魂,将人视线牢牢死锁,哪里该露,哪里不该露,恰到好处,浑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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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凑近了,宁桉都没反应过来。
「我现在算是明白你之前在郡主府装得有多敷衍了。」宁桉笑笑,眉眼盈盈处地调侃。
江晏青又不说话了,他微微发愣,似乎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说好不见了,一听到这人的消息,又千里迢迢东躲西藏地跑回来。
匡匡——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宁桉一打眼,看见殿外透出个青衣人影来。
她抿起唇,侧眼看向江晏青,「你来得正好,城外余家寨是圣光教的大本营,村侧靠山有个地窖,我需要你去找一本账本,应该记录着圣光教和官员的往来。」
江晏青一愣,「你不怕我毁了那东西?」
宁桉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忽地一笑,「你若是做得出了,就不会特意来见我了。」
江晏青:「…………」
「嗯,」他点点头答应下来,有点狐疑地发问,「账本这种东西,你确定圣光教会放在寨子里?」
「本来不太确定的,可今日我去了那地窖一趟,又有八分把握了,」宁桉神色莫名,「来之前我与那教主暗中过了几招,他和我是一样的人。」
宁桉笑了笑,眉眼冰冷,「不做就不做,做了若是事情败露,也要把别人拉下水。」
她不好过,别人也不要好过。
那教主把写满□□血字的绢布留在那,他一开始就不准备放过这些□□,又为什么会放过和他有来往的官员。
因此,如果她是教主,一定会记录账本,并且把账本放在一个隐晦但绝不隐蔽的地方,保证一个都别想逃。
江晏青眼底多了几分笑意,他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从后殿窗外翻出去,一下消失在了夜色中。
宁桉看着人走远,才上前把殿门打开,看向面前官员。
那青衣官员名杜景珩,进士出身,本是翰林院的一九品小官,放在京城里水花都溅不起来。可他是实打实的天子直臣,被隆狩帝一手提拔起来,磨砺后就会外放做官。
此次,宁桉先行,杜景珩则作为明面上的靶子,一路上遭到无数次暗杀,紧赶慢赶才赶到这。
「郡主,这是吕长梁等人写明的赈灾报告。」
杜景珩将手上折子递给宁桉,来到北砚郡之后,他的任务就只剩两个,一个监督制衡,一个辅助学习。
杜景珩眼神很亮,颇为钦佩地看着宁桉。
京城里风波跌宕,本不关他们翰林院多少事,可几位老翰林从宫里回来后,对朗月郡主交口称赞,耳濡目染之下,杜景珩也对其颇有好感。
他笑笑,又取出一本折子递给宁桉,「这是下官派人查的北砚一郡的往来入账。」
有一个好下属果然好办事,宁桉心底感慨,仔细核对这两本折子上的内容,半晌冷笑一声。
「吕长梁真是官当得太顺了,连假账都做不好。」
「什么?」杜景珩一愣,疑惑地问。
宁桉一指折子上看似合理的账目,「他记载的赈灾耗银不对,平康坊不过半月就修缮成现在这模样,背后花费的银子,人力绝对不止这点。」
她把折子翻到最后,似笑非笑,眼神冰冷,「北砚又不像两江商贾云集,光靠收受贿赂都能填上这窟窿。」
杜景珩恍然大悟,「之前查的北砚税银没有太大问题,吕长梁既没动这,那他银子的来路就有问题。」
「不错,」宁桉点点头,起身往外走,「把人都给我叫上,我们出去。」
杜景珩点头,急匆匆往大殿走。
殿内,吕长梁等官员方才快笔写完折子,刚长松一口气,就见那青衣官员又走出来,温和地一鞠,语调里却没什么询问的意思。
「诸位大人,巡抚大人有感于诸位的勤政爱民之心,决定现下就去查探灾情。」
杜景珩语气不容拒绝,「诸位,请吧。」
吕长梁:「!」
卢浔等人:「!!」
现在,这郡主都不会累的吗,这大半夜的折腾个什么劲啊?!
偏他们又敢怒不敢言,只能一个个拖着身子上了马车,睁着眼上路。
巡抚马车里,宁桉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剑鞘,她这次来,除了查案之外,也有肃清北砚官场的责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下杀威棒是给了,怕就怕人手不足,一夜过去有漏网之鱼跑到难民营里动手脚。
毕竟,今夜众官员可是眼睁睁看着她从城内出来的。
「大人,」杜景珩重新上了马车,有点犹豫地问,「北砚众官陛下到底还没下令处罚,我们这么严苛,会不会……」
万一哪个言官闲着无聊就是要参她一本呢?
宁桉瞅他一眼,算是明白翰林院里这么多官员来的为什么是杜景珩了。
她有心教他,「怕什么,我是来这代天出巡查案的,又不是来当官的。」
宁桉指指马车外死寂的街道,「爆炸案已经发生这么几天了,北砚百姓的气氛却压抑如此,这说明其一北砚官府往日一向失职。其二,北砚官员下了封口令强压下去。」
「对于这种官员,你软他们就压,只有你强起来了,他们才会怕,才能好好配合你,而不是推三阻四窝里斗,」宁桉神色冰冷,
「眼下还有圣光教做乱,再等他们闹两天,怕是整个郡城都成圣光教据点了。」
杜景珩大悟,点点头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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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桉有些疲累地闭上眼,这道理就和学校里当差班班主任要先严后慈一样,只有先怕了,制定好秩序,才好管。
她接着呢喃几句,「你以后外放当官,可别就这么照搬。事先先了解了当地局势,各官员的性子,才好决定是慈还是严,还是要扮猪吃老虎先示弱一段时间。」
另外几辆马车里,吕长梁卢浔等人挤在一处,窃窃私语。
吕长梁:「这巡抚和预想中的差得太大了,卢浔,平康坊那边,到底有没有问题?」
卢浔也很慌乱,强压着开口,「日夜赶工修缮了这么长时间,好算大体是没问题了,这黑灯瞎火的,巡抚只要不进去,绝对看不出。」
至于里面……卢浔也是慌乱,为了赶工,他们修房子可不似寻常修缮那样,从里到外好好修。那可真就是只有外墙,搭了花架子从街道上看着没什么大事就行。
还有难民营里的那些人,时间太急了也还没来得及去管。
吕长梁焦急地绞着官袍,坐立不安。他掀开帘子往外看,占据整个郡城三分之一的平康坊就快到了。
他嗓子不由得绷紧,心脏彭彭彭地跳得飞快。这种恐慌在最前头巡抚的马车停也不停,越过平康坊,直奔城外去的时候到达了巅峰。
「不,不——」
他瘫坐在马车上,面如金纸。
一路畅通无阻,城门处守着的官兵看见夜色里这么一批队伍气势汹汹地闯过来,不知所措,有眼尖的小将看见熟悉的巡抚旗,一激灵,连忙打开城门。
吕长梁坐在车上,看见那缓缓打开的城门,脸色更加苍白。
难民营就在城墙旁,找了片树林隐蔽着,草草搭了一片棚子。
宁桉下了马车,冷风吹得她浑身一颤,白着脸往前走。
如果说城内的氛围是压抑紧绷,这难民营里,则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夜风呼啸,呜呜风声刮来营地里隐隐约约的哽咽声,像人叫,又像鬼哭。宁桉这一路来,还是第一次见哪座城有这么大,这么环境恶劣的难民营。
那些棚子都是拿茅草搭的,风一大,呼啸着被卷上了天。暗淡的灯火照亮那蜷缩在墙角的身影,几块树皮草草地搭在上面,看不清楚面容。
最中间,摆了个官府施粥用的桶,空空荡荡,宁桉往桶壁里一刮,干燥无比,没有半点米粥存在过黏腻的触感。
「把吕长梁给我架过来!」
宁桉青着脸,额角肌肉微微抽动,紧绷扭曲。
「大人,这,这都是难民,和下官无关啊——」
看见有灯火的痕迹,黑暗里,有瘦削矮小的身形悄悄地凑过来,躲在棚子后,只露出饿得皮包骨的脸。
宁桉对上那双眼睛,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
那竟是个孩子,五六岁,瘦猫一样的孩子。
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给的那叫什么杀威棒,古来官员欺下媚上,尸位素餐者常有,能做到本职六七分的,就都算得上是个良臣了,就连隆狩帝也没办法保证,手底下有个清明尽职的朝堂。
宣武将军出事,整个郡主府如今本就被架在火上烤,实在不宜多生事端。
宁桉本来打算,把北砚官兵先捏在手里,一切妥当后再收拾。
可眼下看着这一幕,宁桉忽然觉得自己想象力太匮乏了。
穿越过来,她不吝以最大恶意揣测封建年代的贪官污吏,可眼下真正看见这一幕,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空荡荡的粥桶和半晌前郡守府内珍珠为底金为盖的宴席重合在一起,不住地朝她讥笑。
「大人,大人这不关下人的事啊——」
吕长梁还在哭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像扯宁桉衣袍,声音中气十足,理直气壮,甚至还有点委屈。
「殿下不妨去看看,哪个地方没有难民,更何况北砚方才出事啊!」
「不关你事,」
宁桉冷笑一声,一脚把他踢翻,剑刃直逼吕长梁脖颈,「收治难民,抚育百姓本是一郡父母官该做的事,你和我说不关你事?!收俸禄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关你事?!」
吕长梁肌肉抽动,哽咽着说不出话,面如死灰。
「这,这——」
他还想狡辩,宁桉却不想再听,收剑一挥手,杜景珩立马带着侍卫把人拖下去。
「吕长梁,」宁桉冷冷一笑,眼中明晃晃的恶意,「把你脑袋收好了,等着我慢慢收拾你。」
一道道命令下下去,死寂的难民营忽然被惊醒。官兵们飞快动身,火把沾了灯油,一把把点亮,隔着罩子插在地上,照亮一片天地。
那些缩在棚角的人纷纷醒来,躲在树皮后看着在场穿着官服的人,神色麻木,又顺从地起身跟着官兵到临时搭起来的,点着火堆,好歹能挡风的棚子里躲躲。
杜景珩面色发白,他生长在京城,从未来过贫瘠的边关,也还没来得及下基层,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难民,又惊又怒,坐立难安。
宁桉深吸一口气,缓缓靠近那躲在黑暗里的孩子,蹲下身柔声发问。
「小朋友,你知道除了这,还有哪里有难民吗?」
怕孩子听不懂,她举起手比划几下,「前久平康坊爆炸受伤的那些人,也在这吗?」
那孩子直勾勾地盯着她,戒备地往后一缩,不敢说话。
宁桉心底一紧,掏遍浑身上下所有的袖袋,终于在一个小香囊里找到一块糖。
这还是她出京城那日,悦来等人一边哭,一边偷偷给她塞荷包里的,换了衣服之后,就一直放着,没来得及吃。
宁桉抓着糖,举到孩子面前,「别怕,姐姐是京城来赈灾的,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你告诉姐姐,姐姐才能帮你们。」
那孩子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一抓糖,小声地开口。
「阿娘他们老是困,伯伯让他们去另一边睡。」
老是困?
宁桉心头一紧,那孩子牵着她的手,带着人一路小跑到草棚不远,一处凸起的泥崖下。
这里也搭起了一堆草棚,更落魄,更寒酸,一靠近,一股血肉腐烂混着排泄物的恶臭扑鼻而来。
乌鸦落在地上,黑夜里猩红的眼直勾勾盯着来人。
有个老先生鬓发稀疏,早就被上方的动静惊动了,探头探脑地打量,看见他们跑过来,虽不认识宁桉,却认出她头上的鸾凤钗。
「大人!」
那老者双眼立马涌出浊泪,踉踉跄跄地冲过来,声音凄厉绝望地喊。
「这是时疫啊,大人!!!」
宁桉脸色巨变,那孩子牵着她的手,歪歪脑袋,不明白什么是时疫,小心翼翼地拉拉给自己糖漂亮姐姐的手。
「大人,」他学着老者喊,「我娘他们老是睡着,我喊不醒,你能帮我喊他们不要睡吗?」
宁桉浑身发抖,蹲下身扯住一抹笑问他,「那你呢,你也想睡觉吗?」
「我好困啊,」那孩子歪着脑袋,凸起的眼睛里满是懵懂的伤心,「可我不敢睡。」
「阿娘说,我睡着了,就像他们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北砚(四)
北砚郡城有两座城门, 南门朝着京都,是宁桉进城时的门,靠着几个别的郡,热闹非凡。而北门朝着边关与越国, 眼下边关不太平, 这边也就人迹罕至。
过了宵禁, 城里却突然热闹起来了。有百姓被屋外的动静惊醒,好奇地爬起来掩着门朝外看, 才看见城里的官兵府吏们都神色匆匆地往北城赶。
他们缩在屋子里头, 面面相觑。
「当家的,」那妇人披着袄子,略带惊恐地问, 「是不是北城那边出什么问题啦!」
男的也面带不安,北城外面有什么, 不就是难民营嘛。其实近日里就隐隐约约有些风声, 说难民营里有人病了,像是时疫。
「不能吧, 这也不是什么洪灾地龙翻身的啊。」
男人犹豫着开口,自古洪旱大灾后多疫病, 可他们北砚郡城里的事, 不是是圣主显灵吗, 怎么会……
「不管了不管了,」
妇人冷噤一下, 抖着身子把门掩好,「官老爷都不管, 我们有什么办法,你看前头那房子塌的, 保不住就是圣主老爷要收了他们的命呢!」
「明日白日再看吧。」两人叹息一声,重新回到榻上躺好,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若真是时疫,最近可是有不少人去过难民营啊,别染进来了吧?
另一头,宁桉死死拧着眉头,举着灯笼看棚子里的情况。
她旁边,坐着先前那位老先生。宁桉阐明自己钦差的身份后,他就痛哭流涕,眼下正强撑着口气在讲。
「我本是平康坊济世堂的大夫,侥幸没死在那爆炸里。官府的人来了,说要修房子,就把我们撵到城外,给搭了棚子就走了。」
老大夫姓唐,年过花甲,须发尽白,城外的居住环境实在太过恶劣,又劳心劳神这么久,身体早就扛不住了。
他说上两句话就会一喘,「开始大家都住一块,好在还有点粥和药材,那些被烧伤的人也大多渐渐好了起来。可是后来就有人开始吐了……」
「我本以为是被吓着冷着着风了,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嗜睡,呕吐,脱力,食不下咽……老朽这才意识到,是时疫啊!」
唐大夫说到气急,一口气上不来,连连咳嗽。宁桉心下一慌,掏出水囊递给他,喝了两口才平静下来。
她拧着眉深思,「棚子里现下病着的有几人?可有药物可以医?」
唐大夫摇摇头,「死了十余人,都埋土里了。剩下的有百来人还病着,老朽无能,只能靠着针灸之法给人吊着命,至于药物……」
他摇摇头,「官府说无洪无旱的怎么会有时疫,只肯给些陈腐药材,实在是……」
「呵,」
宁桉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气吊在脖颈间下不去,她强压着怒火,拔下头上的鸾凤钗给杜景珩。
「若真是时疫,光靠北砚不行了。告诉山南总督,先前治下不严的事可以再算。明日我见不到他派兵和药材过来,他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杜景珩亦铁青着脸,接过东西匆匆忙忙往外递消息。
每逢时疫若是处理不当,那便是生灵涂炭,哀嚎遍野。眼下容不得他们犹豫,必须尽快把疫情控制住才是真。
城内的官兵已经赶来,有的听说是时疫,脚都软了哭爹喊娘地往城里缩。
宁桉不和他们含糊,郡主府的侍卫一剑下去斩了个人头挂上,杀鸡儆猴地吓了一片。平日里光领银子不干事的官员总算哆嗦着动起来。
第一步是先划出疫病区,宁桉手里拿着粗画出来的地图,仔细在上面勾画。
夜里风大,好在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唐大夫找得这处地方有山石挡着风,倒是正好,就派人连夜加固棚子,点燃火把。
人手分配,药材药材调动,上下物资传递……一项一项吩咐下去,等宁桉再抬眼,天色已经半亮起来了。
「大人,」
杜景珩满眼血丝,神色匆匆,「城内的大夫联合会诊,都说是时疫,只是不同于先前出现的,这次的病症前期不显,发作起来却极为迅速。」
宁桉指尖一紧,深吸一口气,「把消息传到京去,让宫里派太医下来。」
「嗯。」杜景珩点点头,神色有些悲凄。
今日天色铅灰,他们站在高处往下看,城墙远处安置的数千顶草屋在一夜加固下结实了不少,却仍有寒风裹挟着茅草四下乱飞。
那些匍匐在泥地里的百姓面如死灰,眼神麻木。被官兵们一个个强抱起来,人挨着人在火堆旁蜷缩着取暖。
天色亮起来之后他们才看见,昨夜里那些被树皮盖着的,都是死了的人。剩下活着的都是他们昔日的街坊,除了染病死的那几个,其他的,别说入土为安,他们能做到,就是给人盖盖树皮,让人走得体面些罢了。
官兵们挖了个坑,捧了石灰,把那些尸体厚厚地掩埋下去。
「物资还要多久到?」宁桉问。
杜景珩:「飞鸽传信,如果山南那边反应够快,今日午时就能到一批。」
「嗯,」宁桉点点头,「看好了,别出了岔子。」
「如果有不听安排的,」宁桉神色淡漠,眼神里透露出难言的冷漠,「直接斩了,脑袋挂树上。」
她说完话之后,就往疫病区里跑,眼下,唐大夫连带着城里听了消息赶来的老大夫一起,熬药,扎针。
棚子四周都用毡布挡着,里面点了火盆,一拉开帘子,难言的恶臭连带着药味,血腥味一起扑鼻而来。
「大人,」唐大夫心急如焚,看见她进来连忙开口,「药是煎出来了,可是给病症轻些的年轻人用了,到底效果不行。」
他瞅着宁桉,犹豫半响,还是开口说了,「还有些人不肯服药……」
「什么?」
宁桉一愣,也不怕草席上躺着那些痛苦□□的病人,好不见外地蹲坐下去仔细查看,「为什么?」
唐大夫长长叹息,「大人莫怪,他们,他们说这是圣主的考验,是圣主要带他们去享福了……」
宁桉脑袋里轰地巨响,有几秒她甚至觉得眼前一片发白。等宁桉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跑到最里面,重病的病人那去了。
「姐姐,」
昨夜那小孩也在那,他蹲在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旁边,眼底含泪。
看见宁桉过来,他摇了摇草席上的妇人,「阿娘,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大官姐姐,姐姐可好了,给了我糖,还让官兵们送来好多药材……」
那妇人面颊紧紧地凹陷下去,眼神浑浊,只是痛苦地看着他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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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
宁桉愣愣地蹲在她身边,牵住人手,压着一口气说话。
「大娘,你为什么不喝药,说不定喝了就会好起来呢。」
那妇人声音低微,「白光现世那天我就想明白了,这一切就是圣主给我的磨难,房子塌了是,眼下这病也是……」
她把孩童往宁桉边边推推,强撑着力气坐起来,眼含希翼地看着宁桉,「我是要去享福了,可,可这孩子还小,怕是没这福分了。」
「有什么药,就先让他喝了吧。」
对着那双眼睛,宁桉鼻尖发酸,心口堵得慌,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见那妇人眼睛一闭,又软软地倒了下去。
「阿娘!」那小孩尖叫。
「大夫!」宁桉猛地站起来喊,唐大夫急匆匆地跑过来,在哭咽声里把着脉,半响连连施针。
「没死,只是晕过去了,」他叹息一声,「只是若是在找不出方子,怕是也不中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宁桉低垂着头,声音沙哑,「您尽力,药材这方面不用担心,我在这一日,就不会让他们缺药而死。」
她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强撑着镇定地扫了一眼这里躺着的人。
他们都是平康坊爆炸案的受害者,本身就伤到了,还未养好又遭疫病,也就比旁人更奄奄一息。
眼下,这些人面色灰暗地躺在地上,早在连日的煎熬里心如死灰。
医人先医病,医病先医心。
宁桉绷着脸往外走,杜景珩进来寻她,也知道了这事,有点难过,又狐疑不解地问,「大人,这圣光教当真洗脑至此,让他们连药都不喝了?」
宁桉低声回答,「他们想的不是圣光教,而是前些日子被官吏们不管不管的态度吓到了,只能拚命安慰自己,安慰久了,也就不想活了。」
她定定地看着蹲在妇人身旁低声啜泣,哭累了不知不觉趴着睡着的孩子。
他一直听娘的话,强撑着不睡,可病这种东西,哪里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解决的呢。
「药是有限的,」宁桉呢喃着说,「反正我都快死了,别救我了,先救救我孩子吧……」
杜景珩眼眶一酸,满面动容。
「我再去催催山南那边。」他一抹泪痕,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不管是什么原因,眼下,着营地里所有的人,都在为了这场疫病奔忙。
宁桉心底发闷,掀开帘子往外一走,忽地被人扯住了胳膊。
「宁桉!」江晏青翻身下马,面色发白,向来平静的眼神充满焦急。
他飞快地开口,「你听我说,这次疫病有问题。」
什么?!
宁桉面色一变,拉着他匆匆忙忙跑到无人处,顾不上太多沉着声发问,「怎么回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晏青从怀里掏出两份东西,一边塞给宁桉一边匆匆忙忙解释,「余家寨藏了两份东西,这是圣光教向北砚,甚至山南官员行贿的账本。」
他取出一张信纸,这纸是越国专门用来传密报的纸张,遇药显色。
「圣光教教主是越国的死士,这是他的密信,上面说让他把一个包裹藏到难民营了。」
江晏青面色发青,他找到东西后立马赶回来,一路就得知北砚郡外出了事。赶来之后再找了两个病人一把脉,心下已经确认。
「越国早年有过一场疫病,好在发现得及时,还未传开就被控制住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包裹里,就是当时病死之人的物件。」
宁桉面颊肌肉抽动,她抢过信纸,死死地盯着上面看,胸口气得生疼。
「他们可真是好手段!」
眼下发火没有丝毫作用,宁桉强压着怒火,把东西往袖里一塞,定定地看向江晏青。
江晏青看着她,反倒先开了口,「我之前研究过这病,只是没遇过病人,不知道有没有效。」
他轻轻地笑了笑,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与沉重,「接下来我会一直待在这研究药方,其他的事就拜托你了。」
宁桉点点头,太医来到这需要时间,更何况,江晏青的医术未必比太医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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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若说还有人能够研制出时疫药方,那也只能是他了。
「身份,药材什么我会搞定,」宁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扯着脸疲惫地笑了笑,「谢谢你。」
江晏青也笑了笑,眉眼间的压抑总算散开了点,他换了一身衣服,只是带着斗笠遮掩身形。
「这是预防的药,我先前研制出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总归比没有好。」
江晏青往宁桉手里塞了一颗蜡封的药丸,「这里还得靠你,别把自己逼倒了。」
「嗯……」
宁桉闭了闭眼,鼻尖发酸,出了京之后,先是连日的奔袭赶路,再是各处探查消息,算上去,她已经很久没休息好了。
方纔在棚子里,借着水光宁桉看清了自己的面容,面色白得像鬼,脸颊却血一样飞红,比病人还像病人。
宁桉一把把药塞嘴里,也不嚼,生吞了下去,急匆匆地走开,「我先走了。」
江晏青看着她离开,而后飞快转身进了草棚里。
「你是?」
唐大夫正在磨药,看见一个身量高挑,被斗笠遮得严严实实的少年闯进来,面色疑惑。
「大夫。」
江晏青匆匆忙忙解释一声,蹲在病人旁边,一把把上脉。
指尖刚放上去,那歪躺着的男子面色忽地一变,哇地吐了出来。
恶臭瞬间扑鼻而来。
「石灰呢?!」
唐大夫色变,急匆匆地赶过来,时疫的传染性不是开玩笑的,近距离接触呕吐物风险颇大。
「小心!」
却那少年面色不变,躲开后把男子扶起,先是掐着看了眼睛和舌像,而后沉默片刻,不知从那取了银针,动作飞快地下了针。
「这——」
几位大夫都凑过来,他们都是行家,自然也能看出这人施针的手法不无不妥,有些本事在身上,也不敢出生惊扰了人。
膻中、肺俞……
每一针都下在意想不到的位置,大夫们越看越焦心,却见那少年猛一拔针,男子浑身巨震片刻,面色尽然好转起来。
「赫,赫……」
他躺在草榻上上大喘气,如同濒死之人,几位大夫却纷纷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能喘就好,怕就是不能喘。
「病重的在哪?」腥苦药味里,江晏青问。
北砚(五)
「大人我冤枉啊大人!」
高台之下, 吕长梁面色灰败,声嘶力竭地哀嚎。
现下他浑身衣袍杂乱,混迹着烂泥和唾沫,乌纱帽早不知道掉去哪去了, 发冠散落, 杂草一样垂在耳边那里还有之前威风堂堂的样子。
「我不知道会有时疫啊!」
吕长梁语无伦次, 在知道难民营里有时疫爆发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可还是忍不住狡辩一下, 「都是下官识人不清,被看守难民营的官吏蒙蔽了眼!」
「大人啊,」他扑倒椅下, 涕泪交加地哀求,「求您饶下官一命吧——」
宁桉翻看着手里的折子, 连天连夜的忙碌让她面色不由自主地显出灰白来, 眼眶通红,像是浸在了血里, 可眼下居高临下地坐在高座上,却是一片平淡的神色。
「识人不清——」
宁桉合上折子笑盈盈地开口, 她视线扫过下方众官, 「很好, 除了吕大人,还有谁是识人不清的?」
吕大人。
熟悉的称呼, 自从出仕以来,吕长梁每日都听着这几个词, 可今日耳畔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却让他止不住头皮发麻。
「大, 大人——」
卢浔跪在下首,一副憔悴模样,胆战心惊地看着上方的红衣巡抚,呢喃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宁桉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巡抚大人,」
杜景珩神色匆匆地从堂外跑进来,路过吕长梁的时候,故作不经意模样踢了一脚。
吕长梁酒囊饭桶惯了,那里抵得过着年轻后生,被一脚踢开到一旁,敢怒不敢言。
「关于北砚官府赈灾一事上的所作所为,都查清楚了,」杜景珩递出一封折子,「山南来的官员也到了。」
「来的是谁?」宁桉看着手里的折子,翻了两页,冷笑一声问。
「山南提督黄大人。」杜景珩俯身回答。
宁桉诧异片刻,本以为会是山南省的二三把手官员来,没想到提督本人竟然亲自来了。
再一想,这位黄大人眼下正值壮年,很有调回京都的意思,眼下过来,怕不是想着借借郡主府的东风。
呵,宁桉心底冷笑,主管一个省还能出这么大纰漏,别的不说,光圣光教散播谣言一事,隆狩帝就不可能让他回去。
「正好,我要斩北砚官,怎么能没有黄大人的同意呢,」
宁桉放下折子,手里抚摸着冰冷锐利的尚方剑,「请黄大人进来吧。」
高台下,吕长梁一听这话,两股战战,面如金纸,官袍下一片腥臭味传来,竟是硬生生吓尿了。
「大,大人!」他抖着声音喊。
山南提督黄有良,总管省内所有事务,是郡守吕长梁的直系长官。
他年过四十,一身红色直襟,环佩戴冠,衣袍齐整。被杜景珩引进堂内时,一眼看见这狼狈一幕。
黄有良眉毛不由得跳了跳,挤着副笑脸开口,「下官不知巡抚大人已至,加之省内事务繁多,来迟一步,还望大人恕罪。」
宁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中账册一甩,啪的一声巨响。
「不迟,黄大人来得正好,正赶上本官问斩叛贼一幕。」
「啪!」
黄有良色变,震惊地看着朗月郡主袖手一抽,寒光出鞘,锋利冰冷的长剑直抵吕长梁脖颈。
鲜血缓缓流下,剧痛传来,吕长梁瞪大双眼,厉声嘶吼。
「啊啊啊啊啊啊!」
「郡主这!」黄有良下意识拦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那慑人的气势逼了回去。
「皇权特许,先斩后奏,黄大人是要谋逆吗?」宁桉冷声发问,手中剑再逼一寸。
「这,这,」黄有良神色一惊,下意识回话,「不不,巡抚大人,下官不敢。」
宁桉笑了笑,俯下身看向吕长梁,「还记得我昨夜说的吗,收好你的脑袋,等我来取。」
「吕长梁啊吕长梁,我本以为你就是能力差点,没想到你竟然敢收越国的银子。」
轰——
此话一出,满堂色变,黄有良不可置信地瞪着北砚诸官,对上一双双躲闪的眼神,大惊失色。
「你们?!」
「大人,」卢浔忍不住求饶,「我们冤枉啊!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那圣光教与越国有牵扯!」
不是爆炸案处理不当吗,怎么又牵扯到了圣光教了?!还有越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黄有良脑内嗡嗡响,这几年吕长梁没少给他送银子送人,他还想着赈灾不力这件事拉他一把,没想到这孙子暗地里给他惹这么大的祸!
早知道牵扯到越国,进来的时候他就一句话不会说!
想到吕长梁给他送的银子可能是赃银,还在他的府上,黄有良一时间坐立难安,心慌意乱。
宁桉冷眼看着黄有良追悔莫及的神色,暗地里摇头,做上属做到黄有良这份上的,也是没谁了。
难怪这人京城关系跟网一样密,都没能调回京去。
「黄大人,」宁桉指了指地上的册子,冷眼看向北砚众官,「既然诸位大人不愿意说实情,那好,我来说。」
「圣光教导致平康坊大爆炸,一时间伤亡无数,吕大人查不出来就算了,竟然还敢收受圣光教的银子?!」
宁桉一句一句地说,吕长梁涕泪交加,抖着手指着卢浔怒骂,「大人,都是这个贱人啊!下官不知道啊,是这个贱人说有商人愿意献银子重修平康坊的!」
「我!」卢浔面色一白,焦急开口。
「慌什么,」宁桉冷声打断,「卢浔被你指派去重修平康坊,因畏惧巡抚到来导致你两官帽不保,于是放弃灾民,彻夜赶工,修了个花架子,可惜银子还是不够。」
时疫传染性强,城外可以搭个棚子暂住,可万一郡城里也爆发起来,那就不够了。
刚好,平康坊大爆炸,附近的百姓都避着那走,虽然是个花架子,但总比没有强。
为此,宁桉特意让将士去查探情况。不料,卢浔等人还真是给了她天大的惊喜。
为了省钱外加赶工,那些外墙都和纸糊的一样,几个将士用力一推,房子竟然倒了?!
看见碎块落地扬起灰尘的时候,宁桉脑子都炸了。
她看向卢浔,「于是你接受了伪装成富商的余家寨寨主的贿赂,帮他引荐一个人给吕长梁。」
宁桉轻讽一声,「至于代价,则是他彻底垄断城内的米面交易,官府只是表面过问。」
那日进城的时候宁桉就察觉了,城外检查的将士看似是收了余老六的钱才查得不严,可实际上,那几日满城戒严,若不是上头示意,那官兵会敢?!
不是个个都是只要银子不要命。
卢浔不曾想一切被查得这么干净,一时间心如死灰,不甘心地哀嚎两声,「大人,下官当时不知道这事啊!这,这也是想早点修好平康坊好让百姓住进去!」
道貌岸然。
宁桉算是开了眼了,如果说先前的王怀等官员是伪君子,这北砚上下,可尽是真小人啊。
「卢浔,你猜圣光教怎么造成这么大爆炸的?」
宁桉讥讽地提问,一双眼冰冷锐利,强压怒火。
「若是真是火器,能运这么多火器进到郡城里,我大景也没什么打仗的必要了,」宁桉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似笑非笑,「正好,现在就带你去看看。」
「大人,」堂外有侍从跑入,「余家寨余老六等人已经抓到了,运到城里的面粉也找到了。」
面粉?
黄有良这一出戏看得满脸茫然,爆炸案关粮商,关面粉什么事。
宁桉却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她抽回手嫌恶地擦擦,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剑斩了吕长梁的脑袋。
「噗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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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
猩红的血液顿时炸开,溅射到卢浔面上,温热的触感缓缓流下,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那砸落在地的头颅,尖叫出声。
「郡,郡主!」
大堂内,官员被这说杀就杀的作风吓得两股颤颤,一半软倒在地,另一半吓得连滚带爬,瘫在地上神经质一样的抽动。
「为官不仁不立,向上行贿,向下贪污,勾搭敌国。吕长梁,就因你的不作为,烧死的,病死的百姓不计其数,都这种情况了,你竟然还想着瞒?!」
宁桉冷冷地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头颅,鲜血溅到她的袍角,猩红的裙摆上开出濡湿的花,她笑了笑,眼底满是怒火。
「就凭这些,都够我杀你好几次了。你若是有什么怨屈,阎王殿里尽管去告!」
「来人!把人给我绑上!」
堂外侍卫匆匆上前,宁桉抖抖手中剑,笑着看向黄有良等人,「黄大人,请吧——」
***
城外难民营,一日修缮下来,这里好歹能看出个营地样了,官兵们面色沉重地跑来跑去,那些受伤的,病重的百姓却满眼麻木地蹲坐在一旁。
咚咚咚!
安静的营地内忽然被一声锣鼓声响唤醒,百姓们无神地顺着声音望去,第一眼,却看见了一颗血淋淋的脑袋。
「啊!」
有儿童不由得尖叫一声,往父母冰冷冷的怀里缩,眼底却没什么惧怕的情绪。
这几日,他们已经见到了太多死人了。
宁桉持着剑站在搭起来的台上,脖颈发涩,她深吸一口气,一旁的侍卫再次敲响锣鼓,咚咚咚的声响里,高台下终于聚过来一群百姓,昂着头看上面。
「诸位,」宁桉朗声喊,她手一指一旁搭建起来的碧纱橱,「大家都是平康坊爆炸的受害者,也都听过什么圣光现世的传言!」
「我是京城来的巡抚,代天出巡,今日来这,就是要让大家看看,什么圣光现世,都是谣传!」
她在台上喊,听见圣光教几个字,地下行尸走肉一样的百姓才算是有了点动静。
他们都还没有染病,至少没有疫病区里躺着的人严重,眼下,也还能强撑着凑过去看。
那碧纱橱里堆积着满满几袋面粉,都是府库里的陈面,发黄发黑,可依旧散发着一股粮食的香味。
「咯登——」
凑在最前面的孩童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下一秒,就被神色惊恐的父母死死摀住嘴往后拖,生怕被官员看见。
宁桉看见这一幕,眼前一酸,按照道理,应该像圣光教那样,用新鲜的面粉,潮气轻,这样爆炸的威力才足够大。
可看着收缴出来的,洁白微黄的面粉,宁桉犹豫了。
这般年代,每一口面,都是难民营里想吃却又吃不到的东西。
最后,她让人拉了郡城府库里,因为看管不当发霉生虫,早已不能吃的面粉来。
最讥讽的的是,开始赈灾,难民营里还没死这么多人的时候,卢浔等人就是用这种面粉来做赈灾粮,才导致那么多人身体飞快虚弱,最后染上时疫。
「大家都看好了,看到底是不是圣主显灵,当真要革了大景的命!」
宁桉一挥手,有侍卫将百姓劝离到早已画好的红线之外,长长的风管连接着碧纱橱,将士一踩风门,轻飘飘的面粉被吹扬起,在橱内旋转翻飞。
众人的目光也不由得随着那翻飞的粉尘移动,下一秒,却见火光乍起,巨大的声浪席卷而来。
「崩!!!」
「啊啊啊啊啊——」
沙尘被排山倒海一般的气浪掀飞,碧纱橱被整个炸毁,迸溅的木材在高温下燃起熊熊的烈火,一时间,空荡荡的地面上,燃成一片火海。
黄有良简直要骂人了,刚才那一下,吓得他直接从高台上的座位跳起来。
可他还不算是太惨的,以卢浔为首的北砚官吏被捆着扔在高台之下,碧纱橱的旁边。他们昨夜就被压着跪了一夜,眼下爆炸一起,声嘶力竭地哭嚎。
「疼,好疼啊!快拉我上去啊啊啊啊!」
「火,着火了,救救我,救救我啊!」
「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
卢浔袍角被迸起的木柴点燃,火焰瞬间吞噬而上,剧痛让他面容扭曲如厉鬼,挣扎着向前爬动。
「这会不会太……」黄有良一扫眼,被吓了一跳,连忙往里缩。
「大人,官吏的处罚……是不是要等等刑部,万一这些人罪不至死呢?」
「罪不至死吗,」
宁桉站在台沿,漠然地看向下方挣扎的官吏,这些人,每一个手上都捏了黑钱,每一个手上都沾了人命,但凡吕长梁下命把灾民丢到难民营的时候他们站出来反抗一句,就不会有今天。
「他们等着刑部给他们申冤,然后在上下关系一找,斩立决变秋后问斩,再到关上几年,万一命好遇上大赦,就能拍拍屁股出来了。」
宁桉侧眼看向黄有良,眼里压抑不住的戾气,语调却很轻很平,「那那些被烧死的,炸死的,饿死的病死的百姓,又等谁来给他们申冤呢?」
「这。」黄有良说不出话了。
宁桉再看向下首,碧纱橱引发的火焰很快被官兵熄灭,留下一地漆黑。那些百姓中,很多人都被那天的爆炸吓破了胆,眼下浑身战栗,怕得不行。
可他们还是死死地盯着黑地里的灰烬。
「这就是爆炸的真相,」宁桉呢喃开口,她很想大声吼,可声音已经哑了。
「平康坊内的粮油店铺东家被暗中杀害,大量的面粉被圣光教的人运进来,堆在屋子里。」
「面粉越堆越多,于是,只需要一点点风外加一点点火,就能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炸毁,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所有的面粉都炸了。」
「这就是天降白光,这就是圣光现世。」
宁桉有些想哭,现代的时候,由于短视频等科普等的普及,许多人家都知道,不能在堆面粉的屋子里引明火。
可就是这样,面粉厂爆炸的时候,也把许多人吓得要死。更何况,这是古代,连识字的人都没有几个的古代。
台下的百姓已经愣住了,他们直勾勾地盯着一旁残余的两袋面粉,肌肉僵硬,神色狰狞。
谁也没想到,毁了自己家里的爆炸,竟然是这随处可见的面粉造成的。
冬天来了,他们也囤了好多面粉过冬啊。
「朝廷已经知道大家的苦难,本官就在这,时疫,我和大家一起治;屋子,我和大家一起修!平康坊一日不好,本官就一日不离开!」
宁桉拔出手中尚方剑,银白的剑刃映出一张张欲哭无泪的脸,她剑尖一指挂着的头颅。
「这是北砚郡守吕长梁,在职期间,他贪污腐败,欺下媚上,也是他,贪污了朝廷的赈灾银子,纵容了圣光教教的恶行。」
一双双瞪大的眼睛里,宁桉剑尖一移,跃下高台,指着苦苦挣扎的卢浔等人。
「爆炸那日,也有许多百姓像你们一样,被火烧全身,痛苦挣扎,」
宁桉定定地看着他们,「也有一些,好不容易活下来了,没想到会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
「如今,你们就去给他们偿命吧。」
她剑尖一挑,连斩百官。
「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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狰狞痛苦的嘶号声中,一颗颗人头落地,血液喷涌而出,一些溅在宁桉被燃得暗淡的袍角,更多的,顺着爆炸留下的灰烬,一路蔓延开来,最终停在百姓脚下。
「呜,呜呜呜呜——」
「嗯,呜呜呜呜呜……」
天色依旧铅黑如墨,正午时分了,半点太阳都不见,黑沉沉的天空下,荒凉的旷野里满是烧焦和血腥的气味,灰烬被风扬起,扑在宁桉的脸上。
营地大门敞开,运送来自山南各郡的,来自大景各粮仓的草药、粮食的马车缓缓驶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辆接着一辆,有各地的大夫,或年轻,或苍老,站在原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一幕。
饭点,熬好的粥一桶一桶地运进来,米香扑鼻,顺着风飞到了聚集着的百姓处。
「呜,呜呜呜呜……」
微弱而细碎的哽咽声响起,宁桉倚靠着剑,眨眨眼,笑了笑,苍白的面容上笑意竟然有些温和。
「我在这,管他是圣光教也好还是什么也罢,没有人能索你们的命。饿了,就喝粥;病了,就吃药,相信朝廷,相信我。」
「求求你们了,别放弃自己。」
「会好起来的。」
北砚(六)
「大人, 新到的一批药材已经安排到位了。」
「大人,已经排查过城里的百姓了,平康坊的空地也已经备好了……」
几座草棚子拼成的大殿里,宁桉垂眸坐在上首, 不断地翻看着桌上的文书。
灾后重建, 时疫防控……虽说已经把北砚郡牢牢捏在手里, 可她该干的工作依旧不少。
「城外大夫怎么说?」
写好最后一笔奏章,宁桉略微松了一口气, 抬眼看向下首的官员问。
「还是没能研制出对症的方子, 」北砚官员猛地站起,战战兢兢地回答,「不过重病的那几个百姓, 已经有了好转的征兆。」
他回话的时候酝酿再三,生怕哪里做得不对, 被这位京城来的巡抚盯上。
「城内呢?」
宁桉强打起精神, 看着下方官员一个一个上来回话。
黄有良被高台下咕噜咕噜血地里滚的脑袋吓破了胆,连夜跑回了山南, 只传消息说全权配合巡抚赈灾。
吕长梁私宴贿赂巡抚,自然不可能把北砚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带上。
那日殿里的, 全是他的亲信, 如今这些人人头落地。宁桉对着北砚官册提了下面的人上来, 只要能干实事,也不怕他们有异心。
上一批阳奉阴违的, 脑袋就挂在大殿外呢。
想到这,萧山石, 原北砚衙门里的医官,现下被提起来专管城内时疫防治, 悄悄地打量一眼上首阖眼沉思的少女。
他们那夜得知巡抚已至,还没来得及去,就被吕长梁等人派人拦住。
那时萧山石还暗恨,不料一朝之间天旋地转,时疫,贪污等等罪名一来,那夜的官员有一个没一个全没好下场。
想到这,萧山石恨不得长念两声阿弥陀佛。
不知道是为了恐吓还是什么,巡抚并未在官府里办公,反倒是带着提拔上的官员,一齐坐镇北城门外,百姓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办事。
不想来,也行,虽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斩了你,可危难之际不与民同在,日后的官位,可要斟酌斟酌了。
「北砚郡城内陆陆续续有时疫爆发,好在控制得及时,没有大范围传开——」
萧山石肃穆地说,想了想,补充一句,「只是若是一直没有对症的法子,怕是撑不住啊……」
灯火晃晃悠悠地照在眼睑上,宁桉心下发沉,今日已经是第三天了,太医也到了,可无论是民间大夫还是宫廷御医,通通没辙。
还是靠着江晏青的那套针法,才勉强压制下去。
这场时疫,早些年是在越国一府邸上爆发出来的。
根据江少景留下的资料,那次越国便无法根治,最后为了大局,坑杀焚烧了府内上百余人,才最终压下来。
如今,若是处理不好,最后压不住的时候,为了保全大局,可能会屠城。
屠城……
想到这,宁桉心底压抑,深吸一口气,把给宫里的奏章迭好,放下笔起身。
「我去疫病区看看,急事派人去通知我。」
临走前,她匆匆忙忙甩下一句。
出了棚子,今日天色竟然好了不少,虽然没有太阳,可云很薄,照得天地间一片亮堂。
「大人。」
「大人好——」
一路去,有来往的官兵百姓笑着和她打招呼,宁桉扯了个笑脸,紧绷的情绪渐渐放松下来。
作为主心骨,她不能在百姓面前露出灰暗消极的一面。
眼下,营地里一桶桶石灰被洒到地面,草棚被再次修缮,加上了毛毡,暖和不少。
有些病轻的妇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面上不再是之前灰败暗淡的颜色,虽然犹带病容,可精神却好上不少,看见宁桉过来,连忙往里让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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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里面病重着呢,您还是别进去了。」
大娘劝到,宁桉笑着看她,摇了摇头,「没事,没道理你们进得,我进不得。」
她视线落在几位大娘手上的草席子上,心底突然一松。
亲眼掀开爆炸骗局,再看着宁桉一剑斩杀贪官污吏。身前有大夫看诊,营地里的炉子也时时刻刻熬煮着药和米粥。
痛哭一场后,这些本来心如死灰的百姓,一朝之间又找回了求生的念头了,病重的不再抗拒吃药,病轻的更是主动站出来,帮着照顾其他人。
百姓就是这样,他们或许不知道什么圣贤大道理,可只有有人愿意帮他们,他们就有勇气活。
谁想死呢。
本来难民营里的病人都是躺在烂泥里的,有心灵手巧的妇人看不下去,找了地里的秸秆编成席子,宁桉还得了最精细的那床。
瞅了瞅来送东西大娘期翼的眼神,宁桉没有拒绝,收下东西,夜里就躺在席子上草草休息。
「大人,」
掀开毡子躬身走进棚子里,宁桉一抬眼,有小医童急匆匆地迎上来讲。
「今日里重症的病人又多了五个,原来的病人倒是有几个好转了许多,很快就可以从重病区出去了。」
重症的病人大多虚弱至极,受不得风,因此,这间棚子被捂得颇好,只定时换换气。
宁桉笑着谢过小童,抬脚往最深处走。
一打眼,她就看见戴着斗笠的江晏青。
这人身份到底见不得光,前几日还好,眼下太医到了,就不好再露面了。
他斗笠上有层层迭迭的黑纱,垂落到小腿处,将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太医见他这模样,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后来见宁桉一副默许的样子,加之江晏青医术确实是高,才默默闭了嘴。
「姐姐来了!」
江晏青背对着她,正蹲在小童旁边替他施针。那孩子叫红娃,他的娘亲病情开始好转,他也没抗得住,到底发病了。
或许是一直记着宁桉给的那块糖,每次她来的时候,红娃都很兴奋。
听见声音,江晏青顿了顿,接着把红娃按着躺好,拔掉银针之后才起身回头。
「宁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晏青轻唤了一声,他蹲着施针太久,眼下起得一急,眼前不由得发黑,踉跄一下。
「哎小心!」
宁桉连忙上去把人扶住,一搭上手,才发现本就瘦削的少年,这几日下来,更是形销骨立。
「还有要施针的吗?」宁桉问,心下发叹。
医术本就玄妙,针灸更是其中之最,下针的角度,力道,手法样样都有讲究。江晏青那套针法,虽然有效,却是他少时自创,用针颇险,有几针看着像奔着要人命去的一样。
因此,他虽不藏私,坦率地教了其他大夫。可眼下,重病的这些必须由他亲自动手。
「剩下的都还没到时辰。」站稳后,江晏青摇了摇头,和宁桉一同往棚外隐蔽处走。
才站好,他一伸手,宁桉就很乖地把手递上去。
江晏青在给她把脉。
「还好,」片刻过后,江晏青紧绷的眉梢一松,笑了笑,「除了疲惫过度,其他没什么。」
宁桉都要感慨自己福大命大,日日里往重病区跑,再加上熬夜办公都没染上时疫。
这具身体自她醒来之后,当真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断。
「你没事吧?」
宁桉看着江晏青眼下的青黑问,江晏青白日里施针看病,晚上不停地改方子试药,日夜都不能休息。
「还好,」江晏青摇摇头,眉眼间笼上一层郁气,「圣光教查得怎么样了?」
宁桉一愣,倒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
抗疫走上正途后,圣光教和越国的事却不能不管。虽然出于种种顾虑,不能直接对百姓说明真相,但是必须把消息传回隆狩帝处,早做准备。
「衣服的来历倒是查清楚了,」宁桉酝酿着开口,「余家寨里也派兵清剿了,只是那个教主,一直不露面。」
「这也正常,」江晏青点点头,「越国和大景的情况截然不同,能被派出来做事的,是官,也是死士。」
「在隐姓埋名这一方面上,个个都是一把好手。」
见宁桉沉思,他补充两句,「当然,这种人不多,培养也颇为费力,短时间内倒不用操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宁桉点点头,眼下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尽快研制出方子。
越国敢玩投毒这一手,他们能防,可大景地大物博,谁知道那个偏远地方会不会出了纰漏。
只有尽快研制出药方,才能改变局势。
毕竟……时疫这种双刃剑,越国手上估计也只有这么一个病种。
「我和太医商讨了一下,已经定下大概的方子了,」
江晏青叹息一声,「现在就等用了之后看看效果,再进行删改。」
宁桉沉默不语。
时间,他俩都默契地忽略了一个地方。
江晏青只有七天时间,如今已经是第四天了。
若是到时间了药方还没定下,该怎么办?
宁桉不说,江晏青也不说。他笑了笑,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黄澄澄的果子,放到宁桉手上。
「柿子?!」宁桉低头一看,一时间愣住,「你哪来的柿子?」
江晏青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峦,「之前去余家寨的时候摘的。」
「吃吧,」他十指一合,「你不是不喜欢见尸体么,难受的话,吃个柿子缓缓。」
不喜欢见尸体?
宁桉恍然一愣,半晌恍然大悟一般反应过来。
江晏青还是副君的时候,他们到宫门外,看见威远侯夫人的尸体被拉了出来,那时候宁桉拧着眉,江晏青问了后解释了几句。
没想到这人竟然记得。
一时间宁桉有些啼笑皆非,心底发闷。
江晏青带着斗笠,视线很轻很轻地看着她,说起来,这人似乎没有昔日郡主府内高冷孤僻的样子了。
可他现在这样,却让宁桉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大夫!大夫!」
一旁棚子里忽然跑出个小药童,看见江晏青后神色匆匆地大喊,「有人又吐了,您快来看看。」
江晏青神色一凛,飞快把斗笠拉好,转身朝棚子里跑去。
「把人扶起来,药呢?」
他一边取针一边冷声吩咐,动作飞快地一扯那人衣领,脏污沾在他袖口,持针的手腕骨节棱起,苍白瘦削。
宁桉握了握手里的柿子,转身离开。
圣光教被判为□□,剿灭余家寨等倒是可以让山南发兵。
可牵扯到流言,疫病的仍是机密。宁桉作为巡抚,自然不能脱身去查,只好把事情交给杜景珩。
作为天子直臣,他是除宁桉外最适合查这事的。
江晏青带回的资料有些很有用,杜景珩虽不明白这些信件到底是哪来的,可也隐隐约约知道和营地里默默出现的斗笠男子有关。
他识趣地不问,一通调查下来,还真找到了点东西。
「大人,」杜景珩一指舆图上余家寨一处,「余老三招了,衣服是他想办法丢到难民营的。」
那件衣服如今已经被焚烧,可宁桉见过了,破败的棉袄特意制成景国常见的样式,有问题的是缝在衣服里的东西。
「天气寒冷,难民营的百姓遇见一冻死的乞丐,身上穿着着衣服,就拔了取暖。」
快冻死的情况下,谁管你是不是死人身上穿的。
宁桉深深拧眉,最开始穿袍子的人已经病死了,尸体和乞丐的一起,早早被唐大夫组织着烧了埋了。
线索断了,可还不能说唐大夫有错。毕竟在古代,病死的尸体最好的处理,就是火烧。
「派人盯着周围,」看着舆图,宁桉深思,「圣光教暴露,被连根拔起,爆炸案真相也被抖露出来。」
在百家报的大力宣扬之下,圣光教利用面粉导致爆炸一事传遍四处,百姓又恨又怒,惊醒了许多,就连原来懵懵懂懂成为教徒的百姓,也有大批人主动自首。
「他们筹备这么久,不可能看着我们破局功亏一篑,」宁桉冷笑一声,「眼下就看这场疫病能否压住。」
「压不住就不用再特意做什么,」
她眸底光芒晦暗不明,「要是压住了,若我是圣光教教主,一定会对主管官员动手。」
试想,一个刚做出成绩的官员,一朝莫名其妙死了,再配上点什么违逆圣主的传言,再人造两个天降异象。
宁桉想想都知道,那时候北砚会有多震动。
到时候,先前赈灾的所有努力,都会功亏一篑。
「大人,」杜景珩皱着眉,「不然,您还是避避风头,至少身边多带点人,或者进城里去。」
宁桉嘴角一扬,虽说她不会武,可是靠着那堆稀奇古怪的药物和暗卫,别人想一出手就弄死她,难度可谓登天。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不是冲着我吗,我就站在这里,等着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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