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砚(七)
冬月二十七, 来自北砚郡的消息快马加鞭,终于送达了京城。
官员们被急召入宫议事,隆狩帝站在案前,冠冕垂下遮住面容, 见官员们鱼贯而入, 让内使将折子递下去。
「这?」
身为户部尚书, 唐正浩自然在其中。他满心狐疑地打开盖着加急章的密折,仔细一看, 大惊失色。
「北砚爆发了时疫?怎么会?!」
殿内众人一时间纷纷变色, 满心惊乱,连忙往下看。
折子上说了,时疫爆发在郡城外难民营, 北砚郡守等官漠视百姓,瞒报消息, 将爆炸案里受难的百姓赶到城外, 以陈米草梗赈灾,并且不允许难民营百姓进城。
等到发现时, 已经是生灵涂炭,死病千余人。
时疫, 瞒报?!
这两词砸得官员们头晕脑胀, 满眼震惊。
大景建朝十余年, 最近的一次时疫是开元十二年江南水患后,那次时疫死伤数万人, 最后好不容易压下来,也是整国大伤。
北砚无端爆发时疫就算了, 这北砚郡守竟然漠视瞒报?!全天下都找不出来这么蠢的人!蠢货!
一时间满堂倒吸凉气,心急如焚。
有人率先发问, 「这折子是何人所上,所言可信?」
一行人面面相觑,正常官员上折,会在内阁走一圈再到隆狩帝案头,他们看一眼内阁大臣,那人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
唐正浩再翻一页,瞳孔一缩,「是北砚巡抚上的,走得是不是官家途径。」
北砚巡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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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桉在北砚露面后,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这北砚巡抚是谁,京城里的官员自然知道。
怎么是这位祖宗?!
大臣们慌乱起来,虽说之前几次交锋让他们意识到这位皇室宗亲的手腕不俗,可时疫赈灾和官场交锋那可是两回事。
看这折子,时疫刚开始就死伤上千人,要是要不住了,那可是要屠城的!
「陛下,」唐正浩最先站了出来,「不知北砚时疫如何?」
鸿福站在高台旁,面色肃穆,从案头取出另一份折子念起来。
「城内百姓陆续出现疫情,已统一建立隔离区隔离开。山南驻省太医等人已经赶到,知悉此次时疫与先前数起不同,暂无良方可治……」
斩杀郡官以安抚百姓,划分隔离区,从山南省各郡调来赈灾物资,日夜与灾民同吃同住……
宁桉几日内所做之事一项一项被念出来,满堂沉默,大臣们面面相觑,满眼不可思议。
时疫爆发不过几日,就已经做到这地步了?!
唐正浩心生感慨,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担忧完全没必要,他当官时间久,两朝疫病也经历过不少。
往日里哪怕朝廷紧急派官员过去,也得来上大半个月才能勉强搞清状况开始赈灾,一场时疫,整年能解决就差不多了。
虽说目前还没有研制出良方,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疫病无情,人力在此面前微薄如羽,前朝甚至还有管不下来,靠着锁城让百姓病死完了来压制的例子。
别的不说,光安抚百姓这一点,就没几个官员能做到。
「陛下,眼下时疫爆发,还望陛下尽快下令,命山南巡江几省全力配合赈灾。」
唐正浩深吸一口气,拱手回话。隆狩帝略一点头,在场诸官就飞快地商讨赈灾措施,起草文书,忙碌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隆狩帝坐在御座上,神色复杂。
宁桉上的折子除了官员们看见的那份外,还有一份用朗月郡主私章盖了悄悄送进来,说的就是圣光教的事。
宣武将军宁豫依旧不见人影,连带着他手下带的三百精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他竭力压制,可有关将军叛国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传得如火如荼。
眼下,洮山战事陷入僵局,隆狩帝正忧愁着呢,没想到越国又出此毒招。
染过疫病的衣服?!他们怎么敢啊!就不怕大景没压住,传到越国去?!
想到这,隆狩帝心下讥讽,也是,大景不可能放弃,轻易下令屠城。
可越国不一样,多年前他们时疫爆发,别说压了,一爆发立马屠城,人都死完了,哪里还传得开。
「陛下,」
殿内官员商量妥当之后,纷纷请辞回到各部去办事,唐正浩等尚书留了下来,单独议事。
「可要单独选官员来主管时疫一事?」
唐正浩满心纠结,出现时疫后选出疫官主管众事是景国惯例,在疫官到来之前,向来是当地官员来主管。
北砚众官脑袋估计都快长蛆了,山南那边也指望不上,黄有良这人他们可熟悉了,怕死怕得要命,能力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平时还好,这种大事指望他,不如早点等死算了。
「朗月郡主虽是巡抚,可到底是奔着查明平康坊一事去的,主管时疫,怕是名不正言不顺……」
唐正浩说不下去了,他和几位尚书对视一眼,纷纷心底叹气。
不得不说,眼下最好的选择,还当真就是这位郡主。
斩杀群官的魄力,安抚百姓的亲和,她提出的隔离政策也有理有据,行之有效,换另外的人来,绝对没她做得好。
可偏偏,这人身娇体弱这事阖朝皆知。这可是时疫啊,古往今来可没几个疫官能活着回来。
唐正浩心下发酸,别的不说,这皇室宗亲死在北砚,昌仪公主不得疯啊。
「朕再想想……」隆狩帝叹息,「诸爱卿先把其他事情安排下去吧。」
百官面面相觑,无奈叹息一声,行礼后走出大殿。
「陛下,这,」鸿福握了握手里的银锞子,心下犹豫地开口,「要不要把朗月郡主召回来?」
「北砚现下只有镇守山南的太医,负责看顾郡主玉体的太医可还在京城呢。」
「郡主与灾区百姓形影不离,若是染上时疫,那可如何是好?」
隆狩帝心底复杂,他子嗣不丰,长子如今只有十岁,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是看着宁桉一点点长大的。
作为长辈,他恨不得现在就急诏宁桉立刻远离北砚,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过她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虽说眼下风波颇起,可只要自己还在一日,她就不会出事。
可隆狩帝清晰地明白,除了长辈,他还是个皇帝,昨到这个位置上,就要事事为百姓考虑。
眼下,宁桉确实是最好的,不,应该是唯一的选择。
鸿福见他沉默不言,心下焦急,「不若问问昌仪公主的意思?」
朗月郡主可谓是昌仪公主一脉和宣武将军一脉唯一的子嗣了,昌仪公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陷入险地吧?
隆狩帝眉心一凝,就在这时,大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声音。
「不用问了。」
昌仪公主身着官服,边往里走边脱下披着的大氅,血色披风滑落,她的眼神却无比锐利,透露着上位者的威严。
「皇姐,」隆狩帝看见她,心底无意识地一滞,「什么意思?」
「让宁桉担任疫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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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仪公主神色冰冷,「眼下并非正常时刻,她身为郡主,食禄多年,也该履行自己的责任了。」
「陛下,」
昌仪平静地看着隆狩帝,从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眼里看出浓厚的不可置信与悲伤,叹息一声,「你我都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时疫每拖一天,就会有无数百姓死亡。」
隆狩帝喉头一梗,他当然知道,不仅他知道,文武百官都知道这个道理。
事实上,眼下担任北砚巡抚的若不是宁桉,而是任何一个官员甚至宗亲,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下令。
可偏偏就是宁桉。
「皇姐,」他深吸一口凉气,把手中的折子递给昌仪公主,「这不是一场简简单单的疫病,背后是圣光教和越国出的手。」
昌仪翻看两页,片刻后抬起头定定地笑了两声,眼底满是复杂,「那就更应该是她了。」
「这——」
「阿璟,」昌仪公主笑了笑,轻唤隆狩帝的小名,「刚才我说的那些,不是我的决定,而是桉桉的决定。」
临走前一夜,红衣少女满脸疲倦,眼神却像是燃着火,她从地牢里出来,背后是刘恒惨死的尸体,主动找到了昌仪公主。
「阿娘,」少女冷静地开口,「北砚背后的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爹失踪的事情也是。越国既然动手了,就一定是一套连环计。」
「如果我去北砚后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你们犹豫后才能做决定的,」宁桉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放弃我。」
「桉桉,你!」
「你瞎说什么呢!」
彼时昌仪公主又慌又怒,下意识就要去遮她的嘴,宁桉反倒笑开了,「我做得的每一个决定都问心无愧,既然那时的我选择做了,就已经想好所有的结果,包括我死在那。」
「我想要一直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可眼下的时局还不够,还不能满足我的愿望。」
宁桉神色温柔又坚定地拢住昌仪公主的手,「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还请阿娘帮我说服舅舅。」
隆狩帝是个好皇帝,宁桉一直这么认为。
作为手握兵权的西南侯府公子,哪怕燕末帝再昏庸无道,他也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并且,绝对比这个时代大多数人过得好。
可隆狩帝却站起来,顶着谋逆的罪名一步步爬上去,登基十余年来无一刻懈怠,一心为百姓着想。
哪怕他的一些做法放在后世不够完美,可也够了。
「我的命不足与百姓的命相提并论。」
宁桉叹息着开口,「阿娘,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就把我的话告诉舅舅吧。」
「相信我,或许没那么糟呢。」
眼下,时局如宁桉所预料的一般发展下去,昌仪公主心底酸涩,可还是强撑着,把所有事情告诉隆狩帝。
「这个傻子……」
高台上,隆狩帝无力地坐下,手撑着额满脸茫然,「这是时疫啊,有什么阴谋诡计比得上时疫危险?」
「万一她真出事了,我去哪里找个侄女啊。」
殿内几人眼眶一酸,鸿福摇摇头,心底发涩,他正准备劝慰两句,就见隆狩帝和昌仪公主几乎同时收敛起面上所有情绪,从忧心子女的长辈变回了手握大权的上位者。
「鸿福!」
隆狩帝喊,「派人起草诏书,任命北砚巡抚担任疫官一职,时疫什么时候控制住,她什么时候回来。」
「是!」鸿福心头一紧,立马传命下去。
「当地官员若有违逆者,不论职位大小,一律处斩。」
隆狩帝冷声补充,昌仪公主面含微笑看着他,半晌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早在圣旨颁布前,载着妇科圣手和各色药材补品的马车就已快马加鞭,疾速赶往北砚。
「桉桉,」站在殿外,看着沉郁的天色,昌仪公主心下叹息,「愿我的女儿桉桉能如其名,平平安安地回来。」
「大家都在等你。」
***
另一头,宁桉不知道宫中围绕着她发生的一系列纠纷。
她前脚刚批完官吏递上来关于北砚各县时疫状况的折子,后脚萧山石就急匆匆地跑过来。
疫病区那边,已经定下最初的方子了。
「什么?!」
宁桉神色一变,立马起身往外跑,萧山石激动得眼角含泪,捞过斗篷急匆匆地跟在后面跑。
「大夫们说了,等大人看过之后,就可以开始正式试药了。」
「怎么说?」
顾不上太多,宁桉一把掀开药房帘子,激动地看向棚内众大夫。
「大人,您快来看看,」唐老大夫难得露出笑颜,乐呵呵地顺顺长长的胡子,笑呵呵地举起一张纸,「多亏了江大夫,这方子出得颇为合适。」
「我们找了两个病人试了试药,当真有效果。现下只要等大人您看过了,就可以开始广泛使用了。」
「我又不是大夫,看了有什么用,」
宁桉眼睛亮晶晶的,挥了挥手,「诸位先生决定就好,需要什么药尽管开口,我让人送过来。」
唐大夫笑得越发开心了,他年轻时候也遇到过时疫,那时还是前朝。派来赈灾的疫官爱逞能,偏要大夫改方子。
他还记得,因为这个,本来可以压下去的病情,最后硬生生拖了快半年才好。
「这方子是江大夫研究出来了,我等不敢居功。」
虽然带了斗笠,可诸位老练的大夫还是能看出江晏青的年纪不大,本来就因为针法的原因颇感敬佩,眼下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唐大夫几人激动地吹嘘起来,「江小公子可谓是英雄出少年,天纵奇才!」
「大人您看!」
唐大夫指着方子给宁桉讲,「银翘,金银花,贯众,板蓝根……这几味药是千金方银翘散里的,温和,但是对这次的时疫来说效果不大。」
「江大夫奇就奇在加了后面的几味药,麻黄、杏仁……这些药大都含毒,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出事。可偏偏能和其他几味药相辅,作用得恰恰好!」
对于大部分中药,宁桉都只认识名字。但这不妨碍她看出几位老大夫的激动,心底对江晏青医术的赞扬更上一层楼。
这方子和他本人一样,用药奇诡,大胆,药毒难分,剑走偏锋又有迹可循,并且效果有目共睹。
「现在立马让人熬药试试,观察两天,没问题的话就公布方子给其他疫病区的人,尽快让所有人都用上。」
宁桉斩钉截铁地盖了章下命令,药房内外一下子忙碌开来,取药的取药,烧水的烧水,一时间,她反倒是成了最闲那个。
宁桉心底轻快,笑盈盈地看着眼前忙碌的场景,视线一转,看向了江晏青。
真是奇怪啊……
宁桉不由得心生感慨,这么热闹的氛围里,最大的功臣依旧斗笠黑纱,独自侧首坐在药房角落。
堆栈而上的架子上满是各色的药材,脚旁还有各种各样的器皿,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江晏青坐在其中,瘦削,安静,神秘,孤僻,彷佛热闹与他无关。
这就是常人眼里的江晏青吗?
宁桉心底默念,她笑了笑,主动朝着那处角落走了过去。
北砚(八)
「退热了, 退热了!」
疫病区里忽然响起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宁桉听见动静,噌的一下站起来,拔腿就往棚子里冲。
棚子外燃起了熊熊的火堆, 几个煎药的炉子架在上面, 噗嗤噗嗤的声音里药香袅袅, 有小童激动得脸色通红,一把冲出来取下罐子。
「大人!」看见宁桉, 他不由得欢呼出声, 「退热了,棚子里的病人大都退热了!」
「嗯!」
宁桉按耐不住笑意,重重地点点头冲进棚子里, 那一个个草席上躺着病人,可比她早上看见大多昏睡着的情况, 眼下, 这些人都睁着眼,笑容满面。
「情况怎么样?!」
宁桉焦急地问。
唐大夫大笑三声, 喜气洋洋地拱手向天,「不错, 一帖子药下去, 病症轻的都退热清醒过来了, 哪怕是重病的,不扎针也不吐了!」
「良方!良方啊!」
棚子内的大夫手舞足蹈, 一个个守在病人旁边,时不时把着脉, 满脸通红,「小江大夫这方子出得好啊!有方子在, 再也不怕时疫爆发开了。」
「嗯,」
宁桉也笑着,如释重负地松口气,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松了下来,「我刚刚点了药材,方子上的药都还够,也安排人快马加鞭地去取其他的了。」
「现在就开始熬,下午病了的每人都能喝到药,」宁桉果断地开口,「还有,我马上派人把方子送到别的疫区去!」
「不错,不错,正因如此啊!」唐大夫摸摸胡子,笑意张扬,转头看向江晏青,「虽然有了药,但针灸不能丢。」
「小江大夫,能不能把针法也传开?」
唐大夫有些不好意思,要知道各家的针法那可都是吃饭保命的东西,不拜师学艺那是万万不可能外传的。
江晏青愿意教他们几个老骨头,已经让唐大夫几人老脸通红了,眼下还要求传开,他自己都觉得过分。
江晏青也在笑,浅浅的笑意凝在眉眼间,他坦然地点点头,「之前没传开是怕施针没施对,反倒出了岔子,不过眼下有药方在,我再改改针法。」
「虽然效果可能没原来那么好,但是不担心出事,和药方也能搭得恰恰好。」
「好!」
唐大夫激呼一声,忽然连着几位大夫一起,先是朝着江晏青一鞠,再转身对着宁桉忽地跪下。
「这是做什么?!」
宁桉一惊,连忙快走两步想把人扶起来,可几位大夫死死跪在地上,眼眶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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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多亏有您和江大夫在。」
太医满眼通红,「若不是二位,这时疫哪里压得住,我们办事不力被斩了倒好,只是可惜病死的百姓啊!」
「郡主,」另一位太医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我们在太医院任职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时疫被控制得这么快!」
他话还没说完,棚子里,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动静,杜景珩面色通红地站在门外,一把拉开了毛毡,一下子,内内外外的景色全都暴露在宁桉眼前。
草席上,泥地里……只要能站人的地方全都挤挤攘攘,丈夫揽着妻子,母亲抱着稚童,官兵,将首,无论是谁,无论什么身份,所有人都眼含热泪,踉踉跄跄地跪在那,朝着宁桉磕头。
「这——」
巨大的震撼如同潮流,将宁桉整个人完全席卷在内,在那么一段时间里,她脑子轰隆隆地巨响,眼前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见。
「大人!多谢大人!」
「大人!您就是青天大老爷啊!」
「大人!」
底层百姓大多不识字,他们也夸不出官员那种风流韵致来,青天大老爷就是他们心底对官最大的赞叹。宁桉愣在原地,听着耳畔一声声激动的哭喊。
两辈子,无论是前世还是后世,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感谢她。
「我!」
宁桉面色空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身形踉跄,背后却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一双手,撑着她的后腰,默默地支撑着她。
「宁桉,」江晏青低声说,犹带笑意,「别怕,他们是在感谢你。」
这一声把宁桉的魂给唤回来了,她神智一清,连忙上前两步,一把把跪在最前面的红娃娘亲拽起,朗声开口。
「我知道大家的心意,大家快起来,小心跪伤了!」
「平康坊爆炸,时疫爆发的时候,我能理解大家的心情,」
宁桉话语微微哽咽,「北砚郡守的所作所为,让大家受了苦受了委屈,这是朝廷的失职,这是皇家的失职,作为官员,作为宗亲,我向大家抱歉!」
她猛地跪下,皱巴巴的衣裙跪在膝下,沾满了烂泥与草灰。
「大人!」
「郡主殿下!」
百姓猛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前面的大官,古往今来民跪官多少,官跪民的,这还是第一个。
他们立马骚乱起来,特别是最前面的妇人,眼泪都顾不上抹,连滚带爬地扑上前把想把宁桉扶起来,手伸出去了,又担心满手的脏泥污了人衣袍。
「大人,您快起来啊大人!」
妇人激动得直落泪,两手不住地往自己布袍上擦,「大人您就是青天大老爷,若不是您!我们早病死在外面了!」
「我儿,」妇人眼眶通红,「我儿能躺在里面喝药,多亏了您的福啊!」
「是啊,大人您快起来,地上这么凉,别生病了!」
「跪不得啊!」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宁桉扶起,宁桉看着那一张张担忧的面孔,即难过又心酸,她踉跄着开口,「陛下没有放弃大家,朝廷没有放弃大家!」
「我们有了药有了药方子,还有吃的喝的,只要有朝廷在有陛下在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们白白地病死冷死饿死!」
宁桉神色轻快又真挚,定定地看着身前的每一个人。
「我还是那句话,别放弃。」
「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
「呜,呜呜呜呜!」
一时间,愣神着的,担心着的百姓一下子痛哭流涕,第二次,这是宁桉第二次和他们说这句话。第一次的时候,身形瘦削的少女引爆纱橱,连斩众官,砍倒了压在他们头上晦涩盘旋着的恐惧。
第二次,药方,药材,食物……她推翻了压在百姓心底对于疫病的恐惧,告诉他们,会好起来的。
宁桉站在那,疲倦让她身体发软,心底却溢出巨大的满足感和惬意来,她忍不住瞇瞇眼,晕乎乎地往后靠。
还是江晏青扶住了她。
方纔只有他们两个站着,江晏青沉默地站在一旁,斗笠重重垂下遮住身形,可任谁一看,都知道这人心底的轻松与释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少景意外流露出的方子害了百人,眼下,他研究出的药方,也救了百人。
「宁桉,」江晏青垂眼看向身前的少女,她很快就从刚才的情绪漩涡里缓了过来,眼下正雀跃又不失冷静地指挥官兵们开始搬药材熬药。
「谢谢你。」江晏青认真地说。
「什么?」宁桉刚把事吩咐下去,闻言一愣,半晌轻笑一声,「谢我干什么,大功臣,是你制出的药方,眼下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
江晏青摇摇头不语,心底泛起一阵酸酸麻麻的痒。
「大人,江大夫!」
激动地喊声打破了这片沉默,百姓们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后,纷纷对着京城方向虔诚地一磕头,站起身四处忙碌起来。
熬药的,洒扫的……营地里,一片生生不息欣欣向荣的气氛。
红娃她娘帮人蒸馒头,眼下正满脸激动,用干净的布裹了几大个馒头过来,往两人手里塞。
「江大夫!」妇人激动地喊,「大家都听说啦,药方是你研制出来的,当真是神医啊!俺们不识字,也知道您就是再世神农!」
「噗嗤——」听着这吹捧,宁桉不由得笑出声来,好以整暇地看着江晏青。
继她的再世青天之后,又来了个再世神农。
接连不断地有人涌过来,往两人怀里塞吃的喝的,宁桉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照收不误,江晏青反倒愣住了,有些手足无措地捧着怀里的馒头大饼的,满脸茫然。
「这!」
哗——
又有人给他塞了罐刚做好的大酱,大娘神色感激,「沾馒头,沾馒头可好吃了!」
江晏青抿了抿唇,连手都不知道哪里摆了。他斗笠上的黑纱撩起,被各式各样的东西压出一个弧度,倒是显得人格外年轻起来。
他今年还没及冠是吧?宁桉笑嘻嘻地想,放在古代,这还是个未成年人嘛。
「这酱还是大娘从平康坊逃出时候偷藏的呢,一直舍不得吃。」
热闹看够了,宁桉笑着上前给人解了围,一句要处理公务,百姓们就连连让行,目送着两人远去。
药房旁搭的小帐篷是给大夫们歇息的地方,江晏青的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纸张和药材,他如释重负地坐下,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好。
「我——」
他抬头看着宁桉,嘴唇不自觉抿紧。
宁桉笑着,心底叹息一声,主动开口,「你什么时候走?」
江晏青面上忽然划过一丝痛楚,又被飞快掩饰下去。
「今天下午发了药,晚上估计就能看到效果,我再等等,」江晏青说,声音不自觉颤抖起来,「没问题的话,今夜就走。」
七天,他千里跑单骑,从越国边境一路风雨迢迢地赶过来,来的时候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到走的时候了,也是一片茫然。
仔细算算,这七日里,除了郡守府献舞一夜,剩下每天,他们最多不过匆匆忙忙见了一面。
「对了,药——」
江晏青抖着声音开口,他似乎并未察觉,低头从袖口里取出一瓶瓶药来。
和宁桉在暗室里找到的,一模一样。
啧,算了吧……宁桉在心底默默叹气,真奇怪,在外面时,两人之间的氛围还是轻松愉快的样子,现下反倒像是绷了一根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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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留着吧,」宁桉轻声开口,「暗室里那些,我都拿到了,还有好多呢。」
「越国指不定会是个什么样,你回去要用药的时候,还多着呢。」
江晏青抖了抖,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里一片茫然。
他不再像神,也不再像佛,反倒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给,」宁桉快走两步递出手,掌心躺着一块漂亮的玉佩,「这是你的东西吧?」
这玉佩色泽润白,纹理细腻,上面雕刻着一丛小小的兰草,雕它的人手艺极佳,寥寥几刀,就把空谷幽兰的神韵给现了出来。
虽然是冲喜形婚,可也是真真切切走过礼的。宁桉手里这块,就是当初纳征时江晏青送的礼,他父母伤亡,这块玉佩就成了信物,到了昌仪公主手中。
京城那夜,昌仪公主又给了宁桉。
「玉牒上副君的身份已经病逝了,」宁桉冷静地开口,「这玉佩是你的东西,拿回去吧。」
屋内一片沉默,江晏青低着头,半晌,慢慢地取回了玉佩。
担心摔坏了,宁桉一直把它贴身放着,眼下,玉佩上还带着余温。
江晏青手腕一抖,像是烫到了。
宁桉叹息一声,「江晏青,再见啦。」
一场由冲喜引发的错误,也该在合适的时候结束了。
北砚(完)
药方如同惊雷, 炸响了整个北砚郡。
下属的县城里,亦爆发时疫,宁桉对着官员年度考评的册子,外加从百姓口里打听来的消息, 亲自挑选了各疫区的负责人。
本来各地官员多有不愿, 疫官哪是那么好当的, 责任大,事物多, 要密切接触犯病的百姓就算了, 当官为民,到这时候也没谁会说不愿意。
怕得就是,自己的能力不够, 扛不起这份责任。
上任第一天,本来心有戚戚慷慨激昂的官吏都傻了眼, 从郡城巡抚那里, 送来了一折详细的管控指南,上到病人分区隔离, 下到平民百姓安抚劝慰……事无巨细,有条有理, 可以说, 只要照着做, 不说有多好,但绝对不会更差。
于是, 各位疫官皆如释重负,披甲上任, 效果超乎意料。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要过很久,不料, 不过半旬,北砚郡城又送东西过来了。
「什么东西,快拿来给本官看看?!」
王修竹,康陵县县官,现兼任县区疫官的官员衣冠不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一听说有北砚郡城的消息,连忙起身发问。
衙吏行色匆匆地把密信递出去,还没等放到案前,就被王修竹一把急匆匆地抢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附子,大黄……」
「捻转补刺天枢、公孙穴……辅以揉按后溪……」
「大人,这是?」听着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草药方子出现在耳前,衙吏忍不住了。
「又是什么偏方杂方,可慈安堂的大夫不是说这次时疫没有方子吗?」
「哈哈哈哈哈——」王修竹却顾不上回他,激动得脸色涨红,连连抚胸叫好,「什么杂方!这可是专门治疗时疫的方子!」
「快!」王修竹手舞足蹈,「快去把大夫都叫过来,不!」
他神色一定,复而快步往前跑,「我亲自去疫区一趟!快,通知下面的,把火都架起来,准备煮药!」
王修竹一边吼,一边难遏笑意地翻身上马,跑向城角。
衙吏被他吓了一跳,要知道,王大人自诩雅士,向来重衣冠重言行,这得信上是写了什么,才能把人高兴成这样。
药方?
他浑身一激灵,立马蹦了起来,「快快快!快去烧火加柴!还有药房那边,让他们收拾好,准备抓药!」
天老爷!就有药方了?!
那时疫,岂不是当真快要结束了?!
衙役连忙长念两声阿弥陀佛,加快步子往疫区跑。
一路上,街道两旁欢呼不断,从被隔离开的疫区开始,或哽咽,或欢呼的叫喊声连绵而来,衙役神色匆匆,刚踏进疫区,就看见那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捧着方子,抖如筛糠,一边哭一边笑。
「这方子,有用,有用啊!」
再一看,王修竹和他们混迹在一起,毫无形象地涕泪纵横,他指着信纸,像不识字了一样,一字一句地念。
「服用半日,辅以针灸,北砚郡城外七百余轻病患者转好退热,数十重病不醒者亦清醒——」
「七百,七百人好转啊!」
王修竹忍不住哀嚎,「有这方子在,能少死多少人啊!」
这话实在不像是个读书人说到,可话音一落,在场众人无不纷纷落泪,感念圣恩。
衙役跟着又哭又笑,半响一抹眼泪,跑上前去高呼,「快,快把炉子架起来,我们现在就熬药!」
「好——」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叫好声在整个县城响彻,同样的场景,出现在了北砚郡下九县十八乡内。
时疫带来的压抑,如同笼罩的乌云一样,在今日被金光穿云而出。
另一头,宁桉身披大氅,倚马而站。
她今日重新梳洗了一番,锦红袍,鸾凤钗,怀里尚方宝剑金黄而锐利的光折射在面容上,冷峻肃穆。
「大人,已经探查清楚圣光教余孽的位置了,就在城内布坊。」
杜景珩神色严肃,眼眸里寒光暗闪。
早在时疫爆发第一天,宁桉就下令封城严查,每日除了送粮送药的官兵,任何人无事不得出入。
城外爆发时疫的消息早就传开了,这要命的关头,寻常百姓恨不得日日躲在家里,更不可能往外跑。
为了防止圣光教贼人伪装成官兵出入,宁桉更是在沿途暗中派遣了精兵看护,有江晏青在,任何伪装逃匿都是班门弄虎。
「他们果然想要作乱,」杜景珩面色有些发沉,「据暗探查明,布坊内暗道丛生,更有些精锐兵器,不是常人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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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桉扯扯嘴角,似笑非笑,「教主是死士,他底下的人可不是。」
「按照计划,动手吧——」她一挥手,暗令顺着袖口滑落,啪一声落在地下。
金銮卫,本是皇帝亲卫,任何人不得驱使任命。宁桉离京那日,隆狩帝却悄无声息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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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金銮暗桩之一,杜景珩神色一凛,弯腰恭敬地捡起令牌,转身飞驰。
今夜无月,北砚郡城内一片死寂,百姓们正因为显世的药方长松一口气,恬然入睡,殊不知,暗夜里有一批身着黑袍的人,悄无声息逼近布坊。
宁桉站在街道尽头,冷眼看着侍卫们取出袖管,顺风一吹,那软骨散就如同蒲公英一般,飞扬着扑进屋内。
「谁?!」
有暴喝传来,下一秒,余地被余老六几人护着,怒目圆睁,举着长刀冲了出来。
他们功力不俗,可与皇家暗卫相比,却还是差了许多,不过几下,就被死死摁倒在地。
局势一下明朗起来,杜景珩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宁桉冷静地站在远处,肩脊绷紧,浑身戒备。
真正的杀机,还没出来呢。
「大人小心!」
夜色中寒光一闪,漆黑的巷落里,有瘦小身形一闪而过,腕间黑匕锐利非常。
「快来人!有刺客——」
尖锐的叫声响彻布坊,宁桉站在马前,屹然不动,冷眼看着利刃迎面而来,杜景珩目眦尽裂,暗卫纷纷疾驰而来。
匕首印射出的面容里,宁桉忽地一笑。
下一秒,凄厉的嘶吼声响起,身后马匹四肢一软,忽地跪倒在地,一地灰尘飞溅而起,遮住众人视线。
再出现,杜景珩等人看见,黑夜中着耀眼红衣的郡主杵剑而立,嘴角笑意冰冷,她的前面,倒着一个漆黑的身影。
「咳咳——」宁桉踉跄着站稳身子,「既然都能往布坊里洒软骨散,那为什么不在我身也洒点呢。」
「教主,」
侍卫将软倒在地的身影牢牢压住,宁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京城燕郊寺破庙里,看着被江晏青出手药翻的壮汉。
越国举国培养出的暗卫统共不过十数人,但她一个,竟然就见了三。
「明知道死路一条,你果然还是来杀我了啊。」
宁桉蹲下身,笑嘻嘻地看着面前的人,「也是,费尽心思保存含有时疫的衣服,再用人命垫着运到北砚来,眼看着就是一场灭国好戏,却这么虎头蛇尾地收场。」
「你背后的人,应该恨得咬牙切齿了吧?」
「大人,」杜景珩面色青白,死死盯着地上的人,咬紧牙关,这么多暗卫护着,这条街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竟然还能让人近了身?!
圣光教教主,要杀人的时候,居然没有半点杀气,如同呼吸喝水那么简单,轻飘飘落叶拂过一样就取人性命。
今日若不是朗月郡主多有准备,保不住就折在这里了。
「这人怎么处理?」杜景珩问。
宁桉笑意收敛,眉眼间显露出一丝苦闷和压抑来,她一剑挑开那人面纱,露出张稚嫩的面孔来。
谁能想到,圣光教教主,越国数一数二的暗卫,竟然是个孩子。
也是,若不是从小洗脑,如何能培养出发自内心视杀人于无事的人来。
「丧尽天良!」一旁,有暗卫悄无声息地骂了两声。
宁桉厉声下令,「把他架起来,点火!」
「是!」
浇了火油的火把熊熊燃起,一时间夜色亮如白昼,定眼一看,百步外的街道里,密密麻麻站着许多百姓。
为了防治时疫,他们大都取纱布覆面,眼下熊熊灯火红光里,沉默地看着眼前一幕。
「这就是圣光教的教主,」宁桉指着人朗声开口的,「来到北砚的第一天,我就答应过诸位,绝对会将爆炸案背后的真凶抓捕归案,还大家一个明白!」
「我知道大家先前都或多或少地信过圣光教,但是,我也相信大家身为我大景百姓,身为无数被烧死炸死与病死百姓的同胞战友!」
「不会与仇人把酒交欢!」
宁桉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取出写满人名的黄甲像,丢到地上,一把火熊熊燃起,吞噬而尽。
「哪些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哪些人只是一时走了弯路,自有官府的人去查去辨。」
「我今日要和大家说的,是一件比爆炸更加骇人听闻的事——」
街角百姓开始躁动起来,他们下意识捏紧袖口,被厚实纱布摀住的口鼻呼吸困难。
宁桉一展画卷,露出一幅衣像图来。
她伸手沾血,在这衣物上大大画了个叉。
「想来大家也怀疑过,北砚郡的时疫究竟从何而来,怎么会爆发得这么快!还这么新!」
「事实上,这就是圣光教的所作所为,他们背靠着越国,为人走狗,把时疫病人用过的衣服丢到城外,被人捡了回去,最终酿成大祸!」
哗——
一时间,满城哗然,人群里握着纱布的手一抖,激动之下布料轻飘飘地落地,火油燃烧的气味里,却让人更加难以呼吸。
「什么!」
人造的时疫,这个事实一时间超乎众人的想象,他们站在原地,浑身发冷,心口却好像燃起了一把火。
那些拿过的鸡蛋,收过的粮米,彷佛一时间城里病死战友坟前的祭品,沾着血,由他们亲手奉上。
「畜生——」
不知道是有谁先吼出第一声,一声接着一声,慢慢地,淹没了整座城。
「畜生啊!!!」
石块、靴鞋……一件件东西承带着百姓的怒火,朝着被压在最前的几人砸来。
余地、余老六等人面容狼藉,一时间竟然有些说不出的苦闷与狼狈,百感交集。
宁桉看着那孩童,作为教主,他受到的攻击最多,硬底的靴子砸在脑门上,鲜血蛇一样流出来,他却神色不变,眼底一片死寂。
这具躯体里的灵魂早在一日一日的洗脑折磨中消失殆尽,留下的,不过是行尸走肉。
「把他押到地牢里,」宁桉眼睑下垂,黑暗中面色疲惫,「审,还有没有其他的脏东西混进大景来了。」
「大人,」杜景珩犹豫片刻,「这是死士,怕是审不出来。」
宁桉愣了愣,微微叹了口气,被侍卫护送着,走上前去。
距离孩童半步远的时候,那孩子神色不变,一张口,暗箭飞出,却被早有准备的侍卫挡下。
宁桉低垂着眼,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黑色的药丸入口即化。
「噤若寒蝉,可寒蝉亦不过冬……」
「去吧,」宁桉疲声说,「有药在,他不会瞒了。」
***
今夜,由百姓点燃的怒火在将余地等人活生生打死之前被官府所拦,一双双重新亮起的眼睛里,有侍卫取出早写好报纸,交由先生朗读。
「时疫防控,从我做起,疫病非一日可治,不喝生水,勤快洗手——」
……
由朗月郡主拨款,先前百家报赚的,赵家分的股份银子合计好了,一起送到皇宫里,由隆狩帝批准,为受难百姓发放薪火金。
大景百姓何其多,这笔银子,分到每个人头上都算不了多少,可至少,这个冬天,烧热水的柴火,有了。
也不会再有百姓因为饥寒交迫,要壮着胆子去捡来路不明的,沾满污物的袍子来取暖了。
洮山(一)
宁桉去过三次牢狱。
第一次见王怀, 景朝的秘密,江晏青的秘密,可以说,将她平静的生活彻底打破。
第二次, 是离京前一夜, 从燕郊寺里出来后,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去皇宫也没有去公主府, 反倒去见了即将被处以极刑的刘恒。
暗牢里昏沉一片, 经年不散的血腥味和燃油的气味焦灼在一起,杂糅成一股让人直犯恶心的味道,宁桉站在大牢前, 看着刘恒无力地苟延于此。
「为什么要叛国?」
宁桉记得自己这般问,凭心而论, 作为户部尚书, 三宰执之一,刘恒根本犯不着铤而走险。
并且, 作为两朝元老,隆狩帝能成功登基, 背后亦有刘恒的助力, 从龙之功外加这些年的劳苦功高, 只要他不犯谋逆大罪,其他的, 隆狩帝都会网开一面。
可他偏偏犯的,就是谋逆罪。
人的心当真会如此多变吗, 宁桉不明白。
「为什么……」大牢里,刘恒一声一声地咳血, 可他还是扯着嘴笑了笑,眼底的锐气竟然丝毫不少,「为人君为人臣,君臣相辅不正是成事之道吗?」
「末帝昏庸暴虐,那就换个皇帝来当,」刘恒笑声嘶哑,「你看,大景初年,隆狩帝与我,不也是贤君良相吗?」
「可他为什么要变?!」
宁桉定定地看着他,晦暗灯火下,刘恒面色扭曲,狐疑,惊怒,匪夷所思,种种复杂的情感酝酿在一块,最后揉成了一片癫狂的笑意。
「昌仪公主就算了,其他人又是什么东西?!女学,耀华监?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规矩!」
刘恒目眦欲裂,「我三番两次地劝他,他却不愿意再听我的意见,那好,我就再换一个满足我心意的皇帝!」
「哦?」宁桉沉默片刻,冷声开口,「谁是你满意的皇帝,越帝?」
「呵,」刘恒目露鄙夷,「他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古往今来,有能相在手,当如孝怀帝这般!」
孝怀帝,刘禅。宁桉一时间沉默了,这位皇帝名声不扬,可有一个说法倒是流传得颇广。
——扶不起的阿斗。
「呵,」宁桉轻轻地笑笑,「还以为你要说谁呢,也是,你都想以相身摄君权了,要千古明君干什么,当然是越听话越好啊。」
「可是……」宁桉看着刘恒,目光讥讽,「你又哪来的脸自比名相,如今都躺在牢里了,还做梦呢?」
刘恒最终什么反应,宁桉早有不记得了,说完之后,她半步没有停留,转身离开了暗牢,此后,就是潜伏余家寨,镇压时疫等事了。
刘恒这种人,自有自己的一套歪理,自己是那套歪理最虔诚的信徒。
可余地等人不一样。
站在大牢前,宁桉神色疲倦,声音有些发飘地问,「审出来了吗?」
「出来了,」杜景珩点点头,「还好,越国保存下来的脏物,只有那件衣服还能用,其他都已经销毁了。」
「至于圣光教……」杜景珩有些欲言又止,宁桉看向大牢里,眼下,圣光教的高层都被抓到这了。
「啊啊啊啊啊啊——」
大牢里,哭声撕心裂肺,痛苦欲绝,「我,我——呕啊啊啊啊哇!」
余地等人未被上刑,只是拷在了一处。
他们身上,满是方才被愤怒的百姓们砸出来的伤口与血迹,这些人前时愣愣,眼下却哭得撕心裂肺。
同大多数百姓一样,余地也是第一次知道,时疫的爆发,竟然是圣光教教主所为,这教主,还是敌国的奸细。
他之前为圣光教卖命,其一,是收人手软,其二,就是以为圣光教不过是小打小闹。景朝佛道是大教,可对于这种民间小教,也未曾赶尽杀绝。
「我对不起你们啊——」
余地不住地哀嚎,此前,有衙役把死在时疫中的百姓名字,一个个念给他们听。
「大人,他们怎么处理?」杜景珩问。
宁桉看了看牢里各色的面容,沉默片刻,「报上去,按律法来吧。」
现下追悔又能怎么样了,死在时疫底下的人,不会回来了。
受命暗中杀害米粮店掌柜夺取面粉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站出来喊不呢。
「是——」
杜景珩神色不变,刚应下,就听见大牢里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大人!」
「怎么了?!」宁桉神色一凛,快步走到屋内,袍角在火光下一片暗红,「发生了什么事。」
「这!」
衙役神色慌乱,指着余地震惊地开口,「他咬舌自尽了!」
宁桉神色一僵,蹲下身扳起人下巴一看,果然,鲜血潺潺流下,余地面色痛楚,眼神哀戚。
血开始变成黑色。
「藏着毒呢。」
宁桉叹息一声,「估摸着早就心怀死志了。」
杀人夺米的时候不知道,可宁桉不日前引爆碧纱橱的事,可是传开了。
眼下大景谁人不知道,面粉多了遇明火,会爆炸。
这种情况下,再傻,也知道事了。
「剩下的处理好了。」宁桉站起身,转头往外走,侧脸对着杜景珩示意。
「是——」
她回到了屋里,坐在案前取出一本本折子提笔疾书起来。
眼下,时疫得到了控制,有大夫,有药方有药材,想来不用多久,这场疫病就能够控制下去。
她到北砚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调查圣光教一事,虽然后面不得已牵扯到了一连串的事情里面,可关于圣光教的行动,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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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已死,高层被捕,今夜过后,各地的百家报连着官府会大力宣传圣光教和越国的恶行,严加管制之下,以后越国要是还想出同一招,那就难了。
「杜景珩,」把要奏上去的折子写好分类,盖上私印后,宁桉神色平淡又不容拒绝地看向刚进门的杜景珩。
「接下来,我会暗中去洮山郡一趟,」她言语淡淡,「你负责留在北砚处理灾后事务,尚方剑我会留下,如果有谋逆了,都处理了。」
「这?!」
杜景珩大惊失色,瞪大双眼看着宁桉,「大人,洮山眼下!」
「我知道,」宁桉点点头,「现在不去,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洮山郡不日前战事陷入僵局,朝廷派去的罗将军是个老将,用军稳健,是个守成之人,可并不无能。
眼下,两方默契地停手了,除非突发变故,不然这场僵局,短时间内难以结束。
「宣武将军的事,你知道多少?」宁桉问。
杜景珩有些纠结,金銮卫曾经调查过宁豫失踪一事,他自然也知道些消息。
如果眼前是个普普通通的宗亲或大臣,甚至是昌仪公主亲至,在隆狩帝开口前,杜景珩都不会透露半分。
可眼下是宁桉……
杜景珩犹豫了,片刻后,他握紧手里的暗令,小声地开口,「宣武将军战事中失踪,与他一起事失去踪迹的,还有百余将士——」
「目前,大部分官员认为他要么死了,要么叛国了。可宣武将军的恩师,也就是现在坐镇洮山的罗大将军却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宣武将军可能是绕袭越军后方去了……」
宁桉一愣,仔细想了想,倒是觉得有可能。
宁豫行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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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的本事,是罗将军一手带出来的,论起来,没人比这位师父更懂他的手法。
「也因为罗将军的坚持,陛下才派他来前线,同时一直没说怎么处理宣武将军一事。」
杜景珩飞快说完,有些犹豫地扫了眼宁桉,「这……」
「我明日就会走,这之后,你怎么往上报都行,」宁桉垂下眼,「出去吧。」
宁豫的叛国的帽子不摘掉,她,昌仪公主等人头上,永远不得解脱。
目送杜景珩欲言又止地离开后,宁桉长呼一口气,幸好杜景珩颇为信服甚至崇拜她,不然,光怎么会离开,都是个问题。
她略微理了理头绪,和衣靠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另一头,越国边境,孟乡州,江晏青掩住身形,翻进了一间院子里。
「回来了。」
夜色凄迷,月娘黑衣白花,面色苍白地坐在屋内,犹带病容。
她的声音却很平静,也没有问江晏青这几日去了哪,只轻飘飘地看了眼,确定还能动之后就起身离开。
「明日我就会病愈,那边已经等不及了,准备离开了。」
江晏青点点头,他站在微微敞开的窗侧,今夜无月,漆黑里越发难谭身形。
「阿娘,谢谢你。」
月娘摇摇头,语气不缓不急,「没事,休息吧。」
江晏青看着她离开,心底莫名压抑,江少景死的真相,江晏青没有主动和她说,可也没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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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底下的那些暗卫,月娘亦为主人。
从知道后,月娘就默许了江晏青唤她娘的行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决心前往北砚后,月娘知晓了他的想法,便「病」了。
她是江少景的遗孀,越帝眼下越发重视江家仅剩的两人,巴扎得勒自然也不好太过冒犯。
请来大夫进行诊治后,一行人乔装打扮,停在了孟乡州,而江晏青乘机离开。
眼下,江晏青看着月娘的背影,心底有些不祥的预感,以他记忆中相比,短短几日,月娘似乎变了许多。
她好像想透了什么,又好像没想明白,最后杂糅在一起,成了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情绪就像潜藏着慢性的毒,江晏青觉察到它,可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
洮山(二)
通往洮山的山道上, 有一队满载着货物的骡马缓缓前进。
「老先生,」半是货物半坐人的骡车上,有人坐直身,眉目顾盼地看过来, 「这是到哪啦!」
赵家商队的一员, 人称马锅头的老者闻言打量天色, 笑着回话,「已经进了洮山地界了, 没什么意外的话, 在来个两天就到郡城。 」
宁桉一身游侠打扮,长发用木冠挽起,窄袖银带, 嘴里叼着草笑嘻嘻地笑,「那就提前祝老先生赚个盆满钵满喽。」
「你小子!哈哈哈哈哈哈——」
马锅头被他哄得身心舒畅, 长笑两声, 「说起来,到了洮山, 小赵公子也就能和家眷汇合了吧。」
边关虽起战事,却也有商贾们闻风而动, 近日来, 有各地商贾带着人马车队, 千里迢迢跑到洮山去,无论是卖粮食还是卖布匹药物, 总归有的赚头。
马锅头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月前赵家得封皇商, 作为赵家商会手下一顶一的走商,马锅头也得了好, 能走官道去,一路来还能歇在驿站里。
这可比之前风餐露宿,往山林小道里钻舒服多了。
「天色黑得太早了。」想到这,马锅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天色,冬月来日头越落越早,眼下不过酉时,天色就已经黑得快看不清了。
「前面的!」马锅头高呼一声,骡子上的铜铃一响,最前方的伙夫立马就停下来,小跑聚在一起。
「天黑了,前面就是断魂崖了,」马锅头叹息一声,「找个地方,准备休息吧。」
「哎!」
走商的都是年轻小伙,手脚麻利,一时间,骡子被牵来栓好,树林里清出一片干净地来,熊熊的火堆燃了起来。
「断魂崖?」宁桉帮着收了柴火,好在冬日林间还有些残存的树枝,倒也不难找,他抱着柴,疑惑地看向马锅头。
「小公子没来过这地界吧?」马锅头举起酒囊子重重地喝了一口,才畅快地叹了口气,指向前方黑衣处。
密林尽头,被横生的枝桠映着的,是连绵一片高耸的山。
「前面那地界,早些年我们叫它断魂崖,」马锅头在地上取了根树枝比划,「山高林密就算了,最奇特的是那山像是被谁乱剑砍过一样,保不住哪里又冒出来个坎。」
「白日里还能勉力看看,夜里点灯费银子就算了,还看不清,总有些商队,赶着去,一不留神就死在里面喽。」
「死?」宁桉心头一愣,微微拧眉若有所思,「崖壁很高吗?」
马锅头来了兴致,手里树枝一划,划出条条歪歪扭扭的曲线来,「崖到不好说,有高的有矮的。」
「只是崖底小路太过杂乱曲折,掉进去了没人带,那可就困死在里头了。」
「眼下树叶掉得差不多了,山里大变样,就连附近村子里的猎户,也不敢贸然进去。」
「还好是走官道,银子不好挣啊。」宁桉叹息一声。
「是啊,」马锅头心有戚戚,也露出几分愁绪来,「还好官家把那段的官道给开了,不然……」
「就是官道绕远了,慢了好大一截。」一旁,有抱着囊饼的小伙走过来,一起坐在火堆旁取暖,也插嘴说了起来。
马锅头一脑瓜蹦翘在人头上,怒目而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教你的!慢点也好,我们就是挣点银子,谁家里没人等着,犯不着把命搭上去!」
「哎!马叔!疼!」
「哈哈哈哈哈打得好!」
一时间,火边热闹起来,宁桉接过囊饼,就着烧开的热水,一点点吃着。
她隐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心底默默思绪。
马锅头说得不错,但他瞒了一点。
前方的山,绕过去,可就是前线战场了。
宁桉回忆着百家报传来的消息,洮山一带,一直有种说法,断魂崖内,有直通北越的路。
说起来,洮山的地势颇为特殊,郡城北面是边关沙场,东西一带却被连绵的大山给围着,西南后方,就是北砚等郡,易守难攻。
近日里,有小道消息说,西侧的山峦里,有人影幢幢,常有鸟兽飞散。
宁桉心下发沉,也因此,才乔装打扮,混在马锅头商队里,从西南一侧出发。
「马锅头,」宁桉忽然发问,神色凝重,「您看,这断魂崖的山里,有没有可能藏着人?」
「什么?」马锅头一愣,呆呆地拿着烟袋。
营地里一下沉默下来,半响,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哎哟我的天老爷哎!」
马老六一手拍地一手捂着肚子狂笑,「小赵公子啊,我现在总算相信你没出过远门了。」
「人在这冬日大山里,吃什么啊?」
「哈哈哈哈哈哈。」
宁桉挑眉看着众人,不耻下问,「我在南边长大,是没出过远门。我看着山里这么大,可否靠打猎为生?」
马锅头脸上也带着笑意,眼里却满是善意,他慢慢地解释。
「这断魂崖山不山崖不崖的,里面动物也鬼精,你看我们这一路来,可见什么猛兽了,这是天冷了全躲起来了。」
「能打到的,不过是几点鸟雀几只野兔,吃力不讨好,还不如多养点家畜撑着过冬呢。」
「嗯。」宁桉点点头,心底记下。
说说笑笑这么一阵,渐渐沉默下来,今日赶了一天路,明天还要绕远,商队众人吃饱后也没了玩闹的力气。
马锅头熟练地指挥着人守夜,其他人都挨着骡车靠着,趁机休息。
守夜的事轮不到宁桉,他半躺在骡车中特意空出来的半边,心底无甚睡意。
宁豫。
宁桉心底默念,宣武将军,百余将士,怎么可能就这么突然没了?!
越国找不到,景国也找不到,好像这么一队人,就活生生消失了。
如今,边关内,甚至有鬼神之说,说是老天把人收了,才这么不见踪迹。
亲身来到边关,若要宁桉说哪里可能藏人,就只有这断魂崖群山中了。
可这可能吗,失踪这么多日,冬日大山中,宁豫还活着吗?
「阿爹啊阿爹,」宁桉半蹲下身,抱着膝盖看着堆栈起的货物,心底喃喃,「你可要撑住啊……」
困意袭来,她缓缓闭上了眼。
夜色越发漆黑,营地里渐渐安静下来,守夜的人抱着刀坐在火边,也不说话,一时间,只有栓在树上的骡子噜噜地哼了两声。
谁也不见,密林里,渐渐浮现了些隐晦的身影。
「谁?!」
半睡半醒一会,营地边际的骡车里,宁桉猛地瞪大双眼。
「!」
骡车外,忽然多了个漆黑的身影,像是没想到她会醒来,她一动,那人也惊醒起来,一翻身滚进骡车,牢牢摀住宁桉的嘴。
「小公子,我们并无恶意!」黑衣人眼眸发亮,略带焦急地开口,「商队里可有伤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一动,宁桉心头就紧绷起来,这人浑身气势凌厉,哪怕是黑夜里看不清身形,也挡不住赫赫的压迫感来。
藏在指缝里的小药丸滑入袖口欧,宁桉顺着力收声,小声地开口。
「我们这是运粮草的商队,只有个人各带了些常备药物。」
宁桉说谎了。
战事一起,除了食物,自然是药物最值钱。事实上,商队里也运了些伤药,只是被马锅头藏着,除了宁桉坐这辆,其他骡队一辆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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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宁桉几日来发现的。
她微微拧眉,鼻尖忽然嗅到身前人处传来的草药苦涩味,再一低头,果然,黑衣人腰侧,捆着个小袋子。
「啧……」
宁桉听见黑衣人呼吸一滞,失望地叹息一声。
奇怪……这商队里值钱的东西不少,这人好像没有打劫的意思。
宁桉默想,却见那黑衣人神色一凛,像是要退出去,一抬手就朝着宁桉后颈捏来。
「对不住了。」他低声说。
「等等!」宁桉猛地瞪大眼睛,往前一扑拽下那人腰间的药带,摸到那把环首刀,声音又轻又疾。
「环首刀,你是宣武将军的人?!」
「你!」黑衣人色变,一把把药袋抢回,正欲开口,就被宁桉抢了先。
「我懂医术,也有一些药,带我去找你们将军!」
「我凭什么相信你?!」黑衣人冷笑一声,戒备地盯着眼前着身形瘦削的公子。
「我现在杀了你,自然也能拿到药!」
「呵,」宁桉忽地一笑,「没否认,也没动手,你果然是宣武将军的人。」
月色透过木板缝隙透进来,那点微光下,宁桉缓缓阖眼,「你身上将士的气味,太重了。」
「宣武将军没教你们怎么掩饰么。」
曹五脸色巨变,身为宣武将军的亲卫,此次,还是他偷偷跑出来的。
再找不到药,将军可就危险了!
「你什么意思?」曹五冷声问,戒备地摀住刀柄。
宁桉却飞快地取出一个个瓶子,往布袋里一塞系好,甩到曹五神色,「这些是药,有人来了,快走!」
骡车外,换班的时间已经到了,有商队的人陆陆续续起来,朝着营地旁走。
曹五神色一愣,耳畔响起同伴略带焦急的鸟叫声,他心一凛,动身往外走。
宁桉看着人背影,眼底黑沉。
下一秒,却见那人忽然转身,一抬手,猛地敲晕了宁桉。
「你!」
「我信不过你,」曹五面色严肃,「劳驾,和我们走一趟吧。」
洮山(三)
「你这是从哪搞来个人啊?!将军不是不让我们骚扰百姓吗?!」
幽暗的山路上, 有两人急步快行,眼下无星无月,衬得林子里越发鬼魅寂静,山路弯折奇诡, 偏这两人极为熟悉一般, 动作飞快。
其中一高个子背上, 还背了个瘦削的人影,沉沉地垂着脑袋, 悄无声息。
「管他呢, 今天出来了,回去也少不得挨一顿,」曹五吧唧嘴, 叹息一声,「药没找到, 将军的病……不能再拖了。」
「那你绑个毛头小子有毛用嘛!」
矮个子曹六不满地问, 他俩是兄弟,向来手脚不错, 人又直又莽,所以今夜才偷偷摸摸出来找药。
「你当我想啊!」
曹五额角跳起, 把人往背上颠颠, 「这商队当真没药, 我们也不能把人捆起来搜吧。」
「这小子浑身带这么多药,好像懂点医理, 把他带回去看看,万一呢。」曹五声音有些哑然, 半晌重新振作起来,「大不了等可以出去了, 我拚死把他送出来。」
这话一出,山路里一片死寂沉寂,半晌,曹六沉沉地叹了口气。
「哎……」
无人注意到,被扛在背上少年模样的人,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宁桉微垂着头,透过缝隙看着脚下的泥土,重重枯叶将他们走过的痕迹掩盖,两旁亦是丛生的枯木,长得简直是复制粘贴出来的,根本分不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确认记不住路后,宁桉把注意力放到两人的对话里,两人讲话很含糊小声,她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见。
——将军。
这两个字让她神经一跳,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宁豫病了?似乎还病得很重,不然这种关键时刻,他的下属不可能冒着风险出来找药。
宁桉心底一紧,下意识联想到一连串的坏结果,好在她立马反应过来,收敛呼吸,静静地听着两人对话。
听见曹五说万一出事了要拚死护她出去,宁桉又想好笑又感动。
不得不说,多亏两人,不然她还真没本事在这深山里找到刻意藏起来的宁豫等人。
夜色越发深沉,曹五曹六也没有讲话的意思了,皆紧紧闭着嘴,快速跃下一层层山崖,潜入密林深处。
起起伏伏中,宁桉微微阖眼,再一睁眼,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不大的营地。
「到了。」曹五深吸一口气说,他语气紧张,曹六死死握着手里的药袋,亦然。
「进去吧……」
「谁?!」宁桉还未来得及抬头看清,就听见营地里忽然炸响压抑的怒吼,紧接着,一道道气势凌人的身影手握砍刀,从黑夜中站起身来。
「是我们,曹五曹六!」
曹六压着声音喊,举了举手里的药袋,「我们出去找到药了!」
营地里的人却没有放下戒心,领头的中年男人面容黝黑,一双鹰目直勾勾地盯着几人。
「你们背上背的什么东西?」
「是个大夫,药就是从他那找到的。」
曹五急急回答,哪怕心底焦迫,频频看向远处依稀亮着灯火的山洞,他也颇为冷静地站在营地外,远远把药丢过去。
背上,宁桉心底却掀起轩然大波。
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她认识,正是宣武将军宁豫的副官,钟达。
「转过来看看!」营地里,钟达握紧手里环首刀,并未因曹五两人的说辞放下警惕,戒备地盯着两人,开口喊。
「哎!」
曹五连忙解开捆在胸前的绳子,反手想把背上少年甩下来。却猛地感觉有人抓住他的肩膀,蛇一样,呼地就落了地。
「!」
「有敌袭!」曹五下意识大喊,眼神凶戾,反手就将大刀朝后砍去,鼻尖却传来一阵异样香味,膝盖一软,砰地跪倒在地。
「轰——」
剎那,众将士面色一沉,举起刀剑就要冲上来,比他们动作更快的,是划破夜空的金光。
砰!
令牌精准地划过天际,被钟达眼疾手快地扣在掌中,他低头一看,一愣。
「钟达!」宁桉站在原地,眼神发亮,「是我,宁桉。」
「老子管你是谁?!」曹六见兄长落败,一时间气急怒急,「现在就斩了你这个鞑子!」
宁桉侧眼看着刀刃劈下,环首刀上狰狞的兽头直勾勾盯着她。
「住手——」
来势汹汹的攻势却被几声近乎破音的嘶吼声拦住,曹六下意识顿手,下一秒,就被人重重地推开,紧接着,营地里亮起来火光。
「郡主?!」钟达破口大喊,满脸匪夷所思,不可置信地把灯怼到宁桉面前,「您怎么在这?!」
「呼——」宁桉长吸一口气,神色匆匆,「说来话长,一时间解释不清。」
「钟副官,将军呢?!」
「在里面!」钟达也冷静下来,飞快理清事情,把手里药袋往宁桉手里一塞,带着人往飞快往里跑。
「郡主,得罪了!」
他扯着宁桉的手,神色焦急。
宁桉摇摇头,两人动作飞快,很快,钟达拨开山崖前覆盖着的厚厚枯藤,露出个掩盖得极好的山洞来。
一站到山洞门口,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就顺着风刮过来。
「钟达?」洞里守着另一位副官陆村,见人急匆匆地过来,狐疑地探出脑袋看。
下一刻,他面上露出见鬼的表情,脱口而出,「郡主?!」
宁桉却顾不上回答了,她视线定定地落在躺在石块上的青年男子身上。
那人一身血衣,身形高大,铜色甲冑堆在石床边,只有胸口流出潺潺血痕。
借着燃起的火把,宁桉看见,那人有着和她三分相似的脸。
真奇怪,两辈子她都长这张脸,和上辈子爹妈半点不像,没有见却可见宁豫夫妇的影子
「阿爹!」宁桉胸口一酸,下意识往里一走,扑到石床面前,「怎么伤得这么重?!」
她焦急地发问,一低头,却对上一双睁开的丹凤眼,眼眶内血丝通红。
「筠筠。」床上半死不活的男人眼神含糊,看着她下意识一笑,「你来看我啦?」。
宁桉神色一僵,「?」
钟达陆村都快呼吸不上来了,连忙连滚带爬地冲上来,逼着伤口就是一顿摇,「将军!你清醒一点啊!」
宁豫:「?」
脑海内剎那滑过一丝灵光,他猛地瞪大双眼坐起,不可思议地瞪着床前的布衣少年,「我靠,桉桉?!」
宁桉呵呵一笑,元宣筠,她娘昌仪公主的名字。
还筠筠,这便宜爹死到临头还搁着恋爱脑呢。
「不是筠筠了?」宁桉冷飕飕地发问。
宁豫尴尬一笑,摸摸鼻头,「嗨你这孩子,还开你爹的玩笑呢。」
「您老可躺好吧?!」
看着人胸前的伤口随着动作一下下沁出鲜血,宁桉忍无可忍,一把把宁豫按回石板上。
「再叫出现的就是阎阎了!」
「哈哈哈哈哈——」宁豫口中爆发出一阵大笑,丹凤眼里笑意盈盈。
「好勒!」
宁桉在药袋中翻找,「你中毒了?要什么药?」
「我也不知道啊……」宁豫抬眼看天,呜呼哀哉,「谁知道越国那些人,究竟下了什么毒?!和大景的半点不一样。」
「不是喜欢下毒吗,等我好了,灌也要给他们灌一缸子药下去。」宁豫言辞切切。
「行行行,好了灌一杠子□□下去都行,」宁桉垂下眼,掩盖住鼻尖的酸涩,她指尖不断地一个个药瓶里翻找。
越国的毒,江晏青留下的解药,有用吗?
她有点茫然地想,无比迫切地希望,带着斗笠的缄言少年,再一次出现在眼前。
「别哭啊闺女,」宁豫语气依旧轻松,只有强压不住起伏的胸膛和额角与血痂混在一起的冷汗阐明他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你爹我也不是废物。」
「我想想,这毒叫什么……春花散?」宁豫不确定地开口。
他记得他当时还感慨了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悲死了,要他来取名,怎么也得来个我花开时百花杀。
「等等?!」宁桉一下愣住,面上表情抽动,露出抹匪夷所思的疑惑来,「哪个春花?」
「春花秋月的春花,」宁豫下意识回答,刚想安慰小姑娘,就见那人浑身一下子剧烈颤抖起来,抖着手掏出个小玉瓶子。
「你看看……是这个春花散吗?」
「嗯?」宁豫一愣,陆村却忍不住扑过来死死看住,眼眶一红激动得直发抖,「是,是!就是这个!」
宁桉神色空白,只见掌心那瓶子上写着几个小字。
〔左解右毒〕
〔春花散,剧毒,服之使人遭受春花败落,血肉淋漓之苦。〕
「我靠……」宁桉呢喃一句,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下意识一动,拔掉塞子把整瓶子药往宁豫嘴里倒。
「唔唔!」
药丸入口即化,混着血腥味,在宁豫口里炸开奇异的香味。
几乎是立竿见影地,他明显地感觉到,胸口彷佛被人片片剔肉火烧火燎的痛感慢慢消退下去。
「我靠!」宁豫忍不住震惊地侧过头,看着那瓶子上陌生的,明显是男人的字迹。
「这就是那个小兔崽子给你的药?!」
宁桉:「啊……?」
她爹这思维跳跃,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
日头渐渐升起,隐藏在峡谷中的营地里,沉闷的气氛却一扫而空。
宁桉依旧一身游侠打扮,可营地里的官兵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虽然不明白理应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怎么跑到了这,但这不妨碍将士们对于宁桉带来药物的感激。
不知是药的作用还是宁豫惊人的意志,一夜过去,他竟然已经能够从石床上爬起来,蹲在火堆旁指点江山了。
「郡主!」
曹五昨天被削了一顿,心底又惊又悔,眼下见宁桉出来,连连招手,手忙脚乱地把烤好的兽肉往人面前推。
「桉桉,」
宁豫也看见她了,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抢过烤兔子递给宁桉,「别和这些人客气,曹五人憨是憨了点,烤肉的手艺却是一绝。」
宁桉蹲在火边,接过啃了一眼,这荒郊野外东躲西藏的,自然没什么调味料,可不知道曹五怎么处理的,这兔肉竟然一点膻味都没有。
「好吃!」她恳切地点了点头。
「嘿嘿,」这下曹五不好意思了,笑着退了出去,火堆边只留下宁家父女和两位副官。
「这是什么,地图?」
宁桉指着宁豫脚边灰土画出的图形问。
「这是将士们勘测出来的,断魂崖的地形图,」宁豫也不藏私,大马金刀地跨坐着用树枝比划。
「将士们躲山谷里这么些日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宁豫一指沙上小点,「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他指向不远处,另一个点,意味深长,「这是越国前线运输粮草必过的路口。」
宁桉:「!」
不愧是宣武将军!
她颇为感慨地想,昨夜,被敲醒之后,宁豫给她大概讲了这些天的踪迹。
月前,边关忽然有越军来犯,这批越军看似来势汹汹,可无论是兵力还是将领,都不算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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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应当的,宁豫率着将士,大败越军。
可奇异的是,紧跟着这一批,没有任何议和扯皮的过程,甚至没有清扫战场,又有一批越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
而这次,出意外了。
「这些人手里,似乎知道洮山的军情,」说到这,宁豫瞇着眼睛,有些狐疑不解。
军队总人数,骑兵,步兵等等具体人数都是机密,宁豫对手下有信心,排查过后也确定不是从军中显露出去的。
那越国又从何得知呢?
宁桉却知道答案。
是刘恒。
她叹息一声,户部,看似和军队没有关系,可是,掌钱的永远是大爷,这话不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军队里每月有月饷,将士们也要吃饭穿衣,这些,都是要朝廷拨款的。
拨款当然不是乱拨,宁豫必然要给出一些信息。
只要有心,就能从这些信息里推出大概的情况。
好在宁豫宣武将军百战百胜的口号不是虚的,一发奇谋,景朝赢得了战争。可作为代价,宁豫中了毒。
还未来得及研究解毒,越国就越发来势汹汹,宁豫知道,这些军队为什么能够躲过消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靠得就是断魂崖所在的深山峡谷。
这片山脉联通着越国和大景,范围之大地形之险,防不胜防。
「他们能用,我们也能。」
彼时宁豫半点不把春花散放在眼里,将计就计,顺着越国的势转到了深山,暗中探查越国粮仓的位置。
就在这时,他毒发了,坏消息,随队的军医死了。
「可见一
家人里还得有个大夫。」说到这,宁豫痛心疾首。
耗时良久,好不容易,通往越国粮仓的小道找到了,率军的将士没了。
偏这一路艰险崎岖,复杂多变,除了他,别人都没有把握。
所以,才一直耽误到宁桉出现。
「所以,养好伤后,要对粮仓下手?」宁桉问。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旦断了越国的粮,这仗,就能不战而胜了。
「不,」宁豫却说,他坦然地笑了一下,丹凤眼里意气风发,「不是养好伤。」
「是现在。」
洮山(四)
宁桉算是知道朝中内外各位大臣为什么对宁豫又爱又恨了。
这也太野了吧?!
坐在疾驰的马背上, 宁桉张大嘴巴,又被呼啸而来的狂风逼得不得不闭上嘴。
「我靠——」
心底无限的感慨化为一句呢喃,透过甲冑的缝隙,她看见两旁扭曲的树木高山化成一道道呼啸而过的泡影, 在马蹄下碎成一地。
「害怕吗?!」
宁豫的声音夹杂着风声传来, 扭曲着听不清音色, 蕴含着爽朗的笑意却像长了翅膀。
「——不怕!」
宁桉瞪大双眼,又激动又紧张地吼。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宣武将军动作如此迅猛, 几乎刚吃下东西垫肚,一套软甲并着甲冑就被抛到她身旁。
如同隔空取物的魔术,一响之间, 从山林里跑出来无数匹英姿飒爽的骏马,四蹄翻飞, 长鬓飞扬, 领头的黑马高昂着脖子,快得像阵风。
宁豫早已换上战甲, 手握长枪,翻身上马后笑着对宁桉伸出手, 「桉桉上来, 爹带你去越国玩!」
被震撼冲晕了头脑, 宁桉一伸手,当真上了马, 随着队伍在群山之中疾驰。
要知道,穿越到现在, 她之前连马都没骑过。
上次这么疾驰,还是蓑衣山那一夜, 江晏青带着她生死逃亡呢。
宁桉忍不住心想,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种骏马飞驰的感觉,真的,太,爽,啦!
「哼哼——」
宁豫带着她,痒鞭间战马飞跃过丈来宽的沟壑,落在崖底,激起满地尘埃,又转瞬消失在侧。
适应了马上的感觉后,宁桉微阖着眼,回忆着先前杂乱的路线图。
断魂崖底,有一条小道,奇险得如同天堑,但它颇为凑巧,能避开两国边境所有的关口,直抵越军后部。
断崖,河流,山峦,陡坡……这一路的艰难,注定了它不能作为强攻之选,但是,可以作为奇攻。
兵贵神速,宁豫的计划就是抢先在越国反应过来之前,奇袭后方,一把火烧了粮草,劫了粮营。
没了粮,前线战事僵局,顷刻瓦解。
「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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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队在山林间突袭了大半日,夜色刚起,宁豫猛地一拉马,战马立即悄无声息地落地,隐藏在山峦之后。
宁桉透过丛生的枝桠往后看,依稀能看见远处的营地里,有炊烟袅袅升起。
「这就是越国营地了?」
宁桉用口型示意,宁豫瞇着眼,悄悄地把她挡在身后,「是,休整一下,换班的时候,我们就行动。」
身后,陆续赶来的将士以陆村钟达为首,兵分三路,潜藏在各处,只露出一双眼睛悄无声息地盯着营地。
陆村轻轻地点点头,手指比划消息。
——一切如故。
今夜的行动计划,早在一日日等待中被推敲完善,宁桉惊奇地发现,宁豫竟然还弄到了粮营里将首换班的时间与布局图。
她看向宁豫,宁豫刚咬下颗药丸含在嘴里,对着宁桉得意地昂昂头。
——厉害吧?
——他们能渗透我们,我自然也能渗透他!
「噗嗤——」宁桉放下心来,按着宁豫等人教的样子,把自己潜藏起来,定定地盯着营地。
这种等待又紧张又磨人,哪怕宁桉活了两辈子,做了无数心理建设,也不由得在夜色渐深时紧张得掌心冒汗。
「到了!」
营地里,隐约可见交班的将首打着哈欠脱下战甲,宁豫眼神一凛,几乎同时,跪趴着的战马一跃而起,带着惊人的气势一跃而下。
火箭划破夜色,簇地落在堆栈着稻草的棚顶,剎那间,泼天烈火一炸而起,半个营地瞬间落成火海。
「有敌袭!!!」
撕心裂肺的怒喊声划破寂静,一瞬间,整个营地活了起来,无数将士从帐篷里疾驰而出,可是,太慢了。
这里是后方,前线还有数万将士守着,连日的僵持,也让负责看守粮草的将士松懈下来。
毫无防备的他们,完全不是精心筹备,处处妥当景军的对手,只是一瞬,战马带着百来将士从山坡上疾驰而下,踏破栏栅。
「坐好了!」
宁豫高喊一声,铜色精甲如同锐箭,直直插向燃着大火的粮营地,冲破营地的一瞬间,他将枪尖一挑,划断了立在营门侧的灼灼旗帜,再一反手,一枪挑落了应战的将首。
「啊啊啊啊啊啊——」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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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啊——」
只那一霎,这支越过山林而来的队伍,如同腾飞的蛟龙,在铺天盖地的嘶喊声里,马蹄踏过未着战甲的将士,利刃割裂筋骨皮肉,血色喷溅而出,火光下猩红热烈。
迟来的将士想要反击,可就连镇守粮营的将领,也在最开始,就被宁豫斩于马下。
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眼下的营地,战争以一种最为残酷和真切的模样,将一切暴露在宁桉眼前。
战火之下,无数生命一息之间碾压成泥。
「报!西南方清缴完毕!」
「报!西北方清缴完毕!」
「报——」
宁桉被牢牢护住,瞪大双眼,听着耳畔接连响起的战报,夹杂着兴奋与激动的怒吼声里,整个营地,在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内,被清缴殆尽。
余下的,不过是些蜷缩在地的尸首,和不敢动弹的降兵。
「把将旗带上,」
宁豫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冷静的声音却与战场上火热的氛围格格不入,「走!!!」
「是——」
铺天盖地的回话声响了起来,如同来时,这只队伍扬马飞驰,冲上陡峭的斜坡,抛下身后熊熊火海,极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兵贵神速,一夜奇袭。
等到前线越军听见消息赶来时,夜色被火光照亮,粮营里,只剩下燃烧成一地的飞灰。
「不可能——!」
为首的将军目眦欲裂,猩红着眼看着焚之一炬的后方,嘶吼着怒骂,「不可能,这里是越国内部?!怎么会突然冒出来敌军?!」
「不可能——」
「将军!」
副将嗓音尖锐,不可置信地瞪着前方的营地,无需他开口,所有人都死死地看见了那面旗。
插在火海的顶端,大大的宁字划破寂静,猩红夜色里如同耀武扬威的兽,在那双冷然的眼中,所有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宁,宁豫?!」将军嗓音扭曲如同恶鬼,倾泻而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不是中了春花毒?!为什么还没有死?!」
「不可能——」
***
另一头,与来时小心掩饰不同,断魂崖内响起轰隆的震响。
「哈哈哈哈哈——」
骏马飞驰中,宁豫毫无大将风范地破口大笑,「一想到那老匹夫骂娘的样子我就想笑!」
「间谍,下毒——利用崖底玩鬼兵战术,也不看看,用兵奇险这方面,谁是祖宗!」
钟达也笑得停不下来,彻底进了景国地界后,他更加肆无忌惮。
「哈哈哈哈哈我现在营地那边,看见将军旗的时候,估计都以为见鬼了呢!」
「他们别以为今夜是阴兵烧了他们的粮草吧?!」
「多亏了郡主,」陆村笑着打马向前,「若是没有郡主的药,这越国的奸计,估摸着就得逞了!」
宁豫毒发那几日,满军上下惶惶不安,虽说还能强撑着打探地形琢磨情报,可看着人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谁不慌?
一只军队没了将领,那就是没了主心骨。
可以说,越国这一手确实致命。只要他们拿到了宁豫身亡的确切证据,不出一息,整个西北军军心动摇,战局颠覆。
可谁能想到,春花毒这种无数名医都解不了的毒,也要不了宁豫的命!
可真真是,时运在我!
「没事!」宁桉按耐不住笑意,瞇着眼看着两旁飞速后退的景观,「真好啊——」
没想到一切这么顺利。
「那当然,」宁豫一扬眉,语调高昂,「也不看看是谁的女儿?!随我!」
一时间,众人又忍不住笑出声。
「对了,」宁桉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问出来,「虽然没怎么遮掩,但我也是换了男装化了妆来的。」
「你们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宁桉疑惑地看向陆村,若说钟达认出她,还能说是因为令牌,可一直守在山洞里的陆村可没见过。
「咳咳咳——」
没想到,陆村还没回答,宁豫却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咳咳咳——哎哟!哎哟!还有多远到军营,我要死了哎哟——」
宁桉:「?」
刚刚不是还在生龙活虎的?
不过宁豫刚解了毒就千里奔驰杀人放火的,宁桉不通医理,一时间还真惊慌起来了,连忙从兜里开始翻药。
解药是不用吃了,江晏青留下的什么止血丸大补丸,都塞进去,总有一样有效果。
「等等?!」
一抬头,她就看见宁豫还没来得及掩住的惊慌和拚命示意的眼神。
宁桉缓缓瞇起眼睛,「嗯?」
陆村心情正好,也不怕宁豫,当下大笑着开口,「郡主还不知道呢,将军主帐里摆了满屋子画像,郡主的、夫人的——」
「都是请赵家商队,每年来帮带的呢!」
「一得意啊,他就拿出来和我们炫!」
宁桉:「?!」
阿娘知道你这么丢人吗?
「咳咳!哎哟咳咳!」宁豫崩不住了,震天咳,怒狠狠地瞪了两眼下属,连忙驾马向前,「前面有人,注意形象啊!」。
「回去再收拾你们!」宁豫悄然比口型。
前方,得了消息的景朝军队,由罗将军带队,纵马前来接应他们来了。
宁桉愣在马上,一时间不知道摆出个什么表情来,半晌啼笑皆非地摇摇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宣武将军镇守边关,无诏不得归京。朗月郡主体弱,昌仪公主政务繁忙。
算下来,他们一家,已经快三年没见过面了。
就连宁桉大婚的时候,因为时间紧,都只能匆匆派人通知宁豫,送了礼来。
世人皆知宣武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一人镇守边关,一人鞠躬尽瘁,皆是大景栋梁之臣,可谁又知道,这背后,是一夜夜的身不由己呢。
说起来,原主破碎的记忆里,也没几个父亲的身影呢。
「来了,真是将军,是宣武将军!!!」
「快!将军回来啦——」
前方营地里,有人看见马上高高昂起的将旗,只一息,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传了出来,声如擂鼓。
「弟兄们,宣武将军回来啦——」
洮山(完)
「你还敢回来?!」
西北军大帐内, 熊熊的火杖照得沙盘上一片斑驳暗影,宁桉重新换了一身齐整衣服,好以整暇地坐在一旁看戏。
「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用兵用稳, 不要脑子一热, 就冲上去!」
大景罗将军, 花甲之年依旧身姿挺拔,气势汹汹, 中气十足, 一头花白的长发盘得整整齐齐的,一开口,满帐子都在晃。
「春花毒?!病了一个月也没想到和我们说一声, 怎么,想玩命啊!」
罗将军吹胡子瞪眼怒吼, 「多大个人了, 还这么莽撞,不顾及自己!」
「唉唉唉——」宁豫已经卸下战甲, 胸前背后狰狞伤口被细细包扎好,就连脸上细微的擦伤也被罗将军盯着上了药。
眼下他笑得一脸坦然又讨好, 「师傅, 别骂了别骂了, 桉桉还在这呢,给我留点面子嘛!」
「啊?」
宁桉一愣, 就见罗老将军更是来劲,重重一脑瓜蹦敲在宁豫头上。
「你还好意思说?!你就没想过万一你死在山林里, 她们可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呗,还能怎么办, 」宁豫朗然一笑,这点笑意竟然有些温柔,「我和筠筠说好了,无论谁先死了,另一个都好好活下去,要是危险了,连尸都不要收。」
「只希望,到时候黄泉路上,她扇我的时候,能手下留情。」
罗将军:「…………」
宁桉:「………………」
服了,宁桉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爹,摇了摇头,脑中不由得回忆起郡主府里流传的一桩逸事。
彼时她娘还是西南侯府郡主,名门贵女,主打的就是高不可攀。
那时宁豫还是罗将军手下的小将,意外见了西南侯府郡主,一见钟情,兴致勃勃,顶着罗将军恨不得生剥了他的眼神莽上去,开口就是一句,
「郡主!招婿吗,面首也行啊,免费的哦。」
这话放前朝,简直是惊世骇俗,满堂震惊,罗将军三魂失了七魄,一口气上不来,连忙上去拉。
可罗将军不知道,还是郡主的元宣筠也不是什么常人。
只见那华服少女眉梢一挑,兴致盎然地笑了笑,啪地一巴掌就上去了。
「啪!」
宁豫面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他也不恼,笑嘻嘻地看着元宣筠,少年方及弱冠,早在战场上厮杀过多少次了,笑起来的时候,却如游侠风流不羁。
「你长得倒是不错,」元宣筠面上笑意越发加深,捧着人脸左瞅瞅右看看,满意地点点头,安抚地在那猩红掌印上再一拍拍,「行吧,就你了!」
「好哦——」
话音落下,宁豫忽地笑开了花,扛起元宣筠,直奔西南侯府去了。
于是,一堆人惊掉的下巴里,一对惊世骇俗的夫妻,就这么成了。
想到这,宁桉忍不住笑了笑,这般离谱的爱情故事,套在他俩身上,竟然一点都ooc。
宁豫也是个人才,恋爱脑得比人事业脑还事业脑。
「我说不过你!」哑口片刻,罗将军一挥袖子,气冲冲地回到大座里坐好,拿了枚将旗对着沙盘沉思。
片刻,他突然顿了顿,半老的面孔上满是骄傲自豪,唰地把旗插入越地。
一旗落,战局生。
「做得不错!」
罗将军大笑着夸。
「哼,」宁豫也笑着看他,半晌摇摇头招着宁桉一起往外走。
身为女眷,哪怕景朝男女大防不严重,甚至可以说得上一句开放,可作为郡主,宁桉也不应该住在军营里。
可宁豫才不在乎这么多。
宣武将军大手一挥,亲自在自己院子旁边给女儿分了块小院,风景好,位置优,旁边就是军营大帐,安全得不能再安全。
这正合宁桉心意。
鬼知道在这边关地带,越国皇帝会不会脑子抽风想请她过去坐坐。
京城因为百家报,巴扎得勒想要把她绑到越国去一事,她可还记得呢。
「粮草被烧这事瞒不了多久,」一边走,宁豫一边和她讲,「最多不出下午,僵局就会破了。」
「阿爹,」宁桉微微拧着眉问,「你觉得……最后会是什么情况。」
「害,」宁豫笑了笑,「按照道理,我们现在应该乘胜追击,最好是一炮打到越国国都去。」
「但是这不可能……」宁豫叹了口气,「战争哪有那么容易结束,冬天到了,又要没粮了。」
他看看天边铅灰一片的天色,不知是不是战事里死得人太多了阴气重,经年累月地,洮山前线都看不见日光。
「估摸着,很快就要议和了。」
宁桉也看向远方,被高大的城墙所阻隔,她看不见真正战场的惨样,但只是在这边关前线,就已经能感受到狂风呼啸间的腥风血雨。
「议和之前,应该还会再打一次,」宁桉酝酿着说,「只是这一次,会是我们先动手。」
「不然,怎么能彰显越军的失利,在议和中得到更多利益呢。」
像是没想到她能想到这点,宁豫眼底划过一丝诧异,半晌有些欣慰地点点头。
「是啊,战了又和,和了又战……大一统之前,不过重复这些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谈话间,已经走到宁桉院子前面,宁豫停下脚步,看着她走进去。
「桉桉,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接下来的几月,一切就如两人所预料,战争,追击,投降,议和。
越国派出使臣入京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宁桉正在院子里批公文。
她前脚出北砚,后脚闹失踪。那夜,发现少了个人之后,马老六都快疯了。
商队搜寻不到,只得把消息一层一层往上报,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帮宁桉做假身份的杜景珩。
年轻的官员差点吓晕在官衙里。
杜景珩还要负责疫后北砚重建一事,哪怕再心急如焚,也不可能走开,只好把手底的金銮卫一溜烟派到洮山来。
谁知暗卫还没到,郡主反倒先找到了。
宁桉不通战事,也没料到宁豫的事就这么解决了,眼下一时间空下来。干脆就让暗卫负责传递消息,一方面,给杜景珩提些幕后的建议,另一方面,亲自负责百家报在边关几省郡的发展。
就这么一忙碌,转眼又过了几月,再睁眼,已经是来年的五月了。
「郡主。」
小院外,看着暗卫送来一切安定的消息,宁桉长呼了口气,笑盈盈地看向院外难得面色和睦的罗将军。
「罗老爷子,」宁桉笑嘻嘻地喊了声,两人一同往外走。
「京城消息传来了?」宁桉问。
「不错,」罗老将军点点头,皱纹密布的面孔上难得有些释然,「赔款,签订合约……这么一来,也算是能安定两年了。」
这场战争,可以说是越景冲突间最短暂的了。可即便这样,从战报里,宁桉也看出来了战事对边关百姓的影响。
商、农、工……洮山连带着周围几郡一起,各行各业发展都阻滞下来。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看着来往士兵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宁桉也不由得感慨起来,「说起来,罗将军到边关也一大半年了。」
「眼下太平了,可以回京了吧?」
「不错,」罗老将军面色更缓,「再过些时日,老夫就要回去颐养天年啦。」
「边关的事,就交还给你父亲了。」
说到这,罗将军带着几分打趣地看向宁桉,「还没恭喜郡主呢,陛下的旨意可是到了。」
「两江四郡,日后可都是郡主的封地了。」
宁桉有些无奈地笑笑,她在边关待了这么久,和罗将军,早混成了半搭子的朋友了。
「两江富庶,以后我算是过上躺着等钱掉家里的美梦喽。」宁桉调侃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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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赏旨意传到洮山时,半个军营都被震动了。
古来无盛功者不盛赏,朗月郡主本来的封地朗月郡,虽是人人眼红的好地方,可也还算在王公勋贵的封赏内。
眼下再加上两江的四郡,一下子意义就不同了。古来哪怕是亲王封地,都没给过这么大的,还是两江,这可是人人眼馋又不敢动的好地方。
声声贺喜声里,宁桉倒是没多大意外。
户部改革事毕后,隆狩帝就想要给她封赏了。鸿福早早把消息透出来,只是那时边关,北砚一连串的事,才耽搁下来。
眼下,北砚时疫已过,新的官员上任,算得上一句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洮山这边,宁豫奇攻洗白了自己的叛国嫌疑,如今战事结束,是该封赏功臣了。
只是宁桉也没想到,隆狩帝竟然这么大方。
「宫里那边传信来问,公主府也连连来信,」罗将军沉思片刻,忽然开口,「郡主可要回京了?」
一时间,宁桉沉默下来。
「再看看,应该快回去了。」
她看着面前的军营草场,初夏炎热,寒冬里销声匿迹的野草都长起来了,连片的嫩绿,欣欣向荣。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了。
她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大景还是安定盛世。眼下不过一年,就已经天翻地覆了。
只要没有大一统,宁桉想要的安定躺平生活,永远都不要到来。
她将始终生活在战乱的阴影下。
「罗将军,」宁桉突然开口,「议和的旨意下来了,越国那边……是不是也该收拾战场了?」
「是啊,」罗将军叹息一声,脊骨微弯,「就在前线那呢,听人来报,这几日陆陆续续有越军过来收尸了。」
其实那些认得出的,留有完整身躯的尸体,早在每一场战乱后短暂的休战期就收回去了。
只是,这样的尸体到底是少数。
那些残留的尸块,那些埋在尸堆底下找不出是敌是友的尸体,都只有在彻底地安宁过后,才有人过来拾取。
这次约定的时限是五日,算下来,也到最后了。
「我想去前线看看,」宁桉突然说。
「这?!」罗将军一时色变,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见状,宁桉安抚地笑了笑,主动开口。
「老将军放心,自然不是一个人去,还有暗卫和将士们看着呢。」
「没事的。」
「哎,」罗将军眼神锐利,定定地看着她两眼,半晌沉默叹气。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望郡主记得。」
宁桉点点头,日头渐落,两人也没再闲聊,转身回了院子里。
暗卫里有人善乔装,技艺自然不是宁桉之前随便画画眉眼那般。她找了人来,用不知道什么的药水一抹,镜子里原本明艳动人的面孔,摇身一变成了一张清秀无害的邻家女模样。
「真是神奇——」
摸了摸自己的脸,宁桉满脸惊叹,「□□远了还好,近了却容易被发现。」
暗卫把药递给她,「郡主喜欢就收着吧,只是这药擦了,必须要用专门的药液来洗才能洗掉。」
「嗯,」宁桉点点头,又换了身衣服,起身出了门。
马车出了城,遥遥地驶向前方。越往外走,越是一片荒凉模样。
一路上,都有前来拾骨的百姓,哀哀的哭声遍布荒野,他们捧着早已认不出模样的白骨,用衣裳掩了,踉跄地往回走。
最前线的地方,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地貌,黄土地上凝滞着大块大块的枯血,混着泥沙裹成一团。将士的尸骨堆在一旁,不停地有百姓在尸堆里寻找。
「郡主,这就是赤月河了。」
暗卫指着分割两地的河流给宁桉看,这是一条长河,隔绝开越国与景国,河对岸,同样有越军在拾骨。
每日,会由宁豫等人亲自组织,交换战士遗骨。
「从尸堆里找人谈何容易,」扫了眼四周,宁桉叹息一声,指了指不远处哀嚎的百姓,「你们去帮帮吧,至少把尸体翻过来。」
「这……」暗卫有些犹豫,「郡主,陛下命下官寸步不离地……」
「这还在越国境内,」宁桉打断,平淡的语气里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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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看着暗卫们四散开走远,宁桉心下一松,夕阳的余晖照在身上,她顿了顿,朝不远处的山崖走去。
那里,可以更好地看清两岸的局势。
暗卫见她动作,心下一紧,连忙对了个眼神,其中一人飞快向前走去,却被尸堆挡了路。
等他动作飞快地绕过去,一眼,就猛地瞪大眼睛。
「郡主!」
夕阳落下,血色余晖里,站在崖边的少女身形一晃,被一双手拽着,坠了下去。
来了。
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河面,宁桉闭上了眼。
越地(一)
六月初三, 越国南都极乐坊的一处破落小院里,有窸窸窣窣的谈话声传来。
像是担心被谁发现,讲话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
「刘妈妈,你可想好了, 东家那边可是说了, 至多给你延半个月的时间了, 到时候没有三百两银子,我可帮不了你啊。」
另一头, 是一个听起来略有些尖酸刻薄的声音, 难掩焦虑,「这,哎, 大哥,你也知道我们这处的, 这三百两银子, 一时半会我也拿不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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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谁跪下了。
「求求您了, 看在我们多年情分的面子上,帮我求求东家, 再宽赦宽赦吧——」
「你这!」有人猛地站起身, 快步往门外走去, 推开门前一瞬间,又猛地回过头, 「你这是何苦啊,养这一院子祖宗呢。」
「我可是听说了, 前些日子又买回来一个!」
宁桉站在侧廊上,微微低着头听着屋内的动静, 半响叹息一声,提着衣角悄无声息地回了房。
她头上带着伤,需要静养,因此,刘妈妈单独划了间小屋给宁桉住着,屋子虽小,可也算得上是五脏六腑俱全。
「这都什么事啊——」
坐在屋内唯一算得上整洁的木床上,宁桉抬头看着窗外透来的天色,沉沉地叹了口气。
「猝死就算了,穿越这事既然也轮得上我,还摊了个地狱开局。」
宁桉是几日前醒来的。
一睁眼,眼前既不是医院icu的病房,也不是熟悉的空荡荡样板间,反倒是一张挂着青布顶的木床。
而她脑内空空,什么都不记得。
好在这具身体的原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脑后磕了个大包,宁桉才能借口大夫的话,含糊过去。
提心吊胆地摸索了几日,她总算是对这个时代有了初步的了解。
当下她在的地方,是越国南都的一家瘦马院子,管事的叫刘妈妈,几日前从牙婆手里见到满是鲜血重伤在身的宁桉,心软捡回来养着。
越国不同于宁桉记忆里的任何一个国家,但是应要说的话,它对女性的压迫与迫害符合大众小说里一切想象。
残酷、暴虐、不人道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越国的女人,长到七岁,就会被官府统一挑选出相貌好的,送到各地的院子看管起来,充作公家人,出行受限。
而那些侥幸没有被选上的,面貌平凡的,则如同其他男丁一样,在外生活。只是她们出行在外,哪怕是三伏天里低头劳作,也要带着厚厚的面纱,在夏日里苦熬。
除此之外,越国的南边,还有一个与它分庭抗礼的景国,两国实力相当,但是据说风俗制度大为不同,而且不久前爆发了战事。
眼下,正是越国战败议和后的几月。
「桉姐儿,」小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巧地走动声,一个身着浅淡白裙,簪着几根玉钗的女子走了进来,把手里的药碗递给宁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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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今儿的药,快喝了吧。」
「嗯,」宁桉点点头,取过药小口地喝起来,看着面前犹带愁色的女子,不经意般发问,「洛姐姐,我见今日有个老爷来妈妈的房里……」
洛娘子愣了一下,才叹息着说,「那是东家派来收地钱的钟大哥,我们住着溪霞院是极乐坊主人的,每年来收一次租。」
洛娘子压下心底的沉默。官家也不是白养这些女子的,也专门的地方让她们居住工作。
极乐坊西城内的欢喜坊市,由各妈妈看顾着,每年交一次租。
三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放在最鼎盛的那几个院子里,桌角下漏的都比这多。
可放在他们溪霞院……
「你头上的伤还没好,大夫说了要少思,」心下一涩,洛娘子转身摁摁眼角,又柔声把宁桉扶着躺下,「喝了药就先休息吧。」
「银子的事,院里的姑娘们会想办法的。」
「嗯。」宁桉顺着她的意躺下,单薄的棉被被扯开,轻柔地盖在她身上。
——卡哒。
木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我这失忆,到底是脑震荡的缘故,还是……」背对着们,宁桉轻轻地睁开眼坐起耍,目光发沉。
她再一次检查了原主的情况,推测着她的身份。
她被买回来时穿的衣服被浆洗好了放在床边,布料算不得柔顺,可也不算粗布麻衣。
宁桉一探手,从兜里取出个小锦袋来。
这袋子看上去平平无奇,顶多花纹繁复了点。可宁桉仔细地沿着边角一摸,摸出颗珠子来。
这珠子被原主保管得很好,藏得极深,哪怕一路点播下来,也没掉。
宁桉看着珠子,心底发苦。
「面上,手上看不出来,可脱了衣服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宁桉叹息一声,把珠子举到眼前,窗外稀薄的天光找在上面,红珠耀眼夺目,上方不知怎么镌刻上去的暗色藤纹蜿蜒缠绕,华贵非凡。
无需多言,就一个字,贵。
「还有这珠子,我该不会是什么叛臣之女,有几个手握权势的大仇的那种吧?」
宁桉简直要骂娘,别人穿越不是贵女就是王孙的,再不济也是个清白身世,怎么一到她这,拿的就是地狱开局。
实在不行,给她个农妇身份,走种田流剧本也行啊。
「辛苦半生,重活一切重来,」宁桉低骂一句,小心翼翼地把珠子从新装好,贴身带着,才有些许安全感,慢慢躺下。
「sb甲方,你最好别投个好胎……」
「气死我了。」
心中观念杂乱,可耐不住后脑勺一阵一阵地胀疼,宁桉眨了眨眼,睡着了。
***
再次睁眼,天色已经大暗,灯油贵,整间院子里,只有带病的宁桉和大堂处,点了盏油灯。
宁桉揉揉脑袋,坐起来端上点燃的灯盏,推开门往外走。一到夜间,整座极乐坊就像活过来了一般,莺歌燕舞,欢声笑语,孟浪的笑声被风刮着,一路卷到了溪霞院里。
「桉姐儿醒了?」
一踏入大堂,满屋子的各色女子端坐在各处,她们大多容貌清秀,甚至有几个,如洛娘子那般,算得上是极其出众的,只是大都有些瑕疵。
见宁桉进来,洛娘子眉心一蹙,款步上前把她扶着坐到椅子上,递了个馒头过来,「桉桉,饿了吧,吃吧。」
「桉姐儿今日可有好些了?」
最上首,面相尖酸刻薄,可眼神里却难掩疲态的中年女人问到。
这就是溪霞院的主事妈妈刘妈妈,虽然长得不像个好人,但几日下来,宁桉也觉察到了,这就是个嘴硬心软的苦命人。
也只有她,愿意花这么多银子,养着这一院子的苦命人,甚至给尚未相识的宁桉请了大夫,看了药。
「好多了,」宁桉亲声回答,想了想,直截了当地开口问,「我观妈妈神色苦楚,可是……」
刘妈妈更是叹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大堂内的就响起啜泣声来。
「妈妈,您不必顾及着我们,」接二连三地有几个年纪稍长的女子跪下,「院子里的情况我们都知道,左右我们年纪也大了,也该出去了。」
「下面的院子一直缺人呢,我们几个去了,刚好能得点银子。」
「别的姐妹们都还小,」说话的女子含泪看了眼堂内各色的姑娘们,声音哽咽,「她们去了,可怎么活啊!」
「你们瞎说什么?!」
一听这话,刘妈妈大惊失色,一掌拍在桌子上,怒气冲冲,「下面的院子什么状况你们不知道吗,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呜呜……」
大堂内的哀泣声更响来,一连二,二连三地,又有几位女子跪下,神色哀戚。
宁桉心底微动,探到洛娘子耳边问,「洛姐姐,下面的院子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洛娘子有些惊诧,又飞快地反应过来,「也是。」
「这极乐坊,是南都官家办的,里面的院子,分为上中下三等。」
「上等的院子,一向是养来招待贵客的。我们溪霞院,就属于中等的院子,舞姬、歌姬……什么都有。」
「至于下等的院子,」洛娘子眼底闪过一丝恐惧来,探到宁桉耳边轻轻两句。
「咳咳!」宁桉瞳孔一缩,被惊得呛了两声。
她这一咳,院子里各姑娘反倒是彻底忍不住了一般,一时间泪珠盈盈,身若蒲柳地跪倒下来。
洛娘子也哭着喊,「妈妈,我们知道您好,这些年也多亏了您照顾,才没落得个脏的臭的,死在外面去。」
「如今我们也大了,府里也越发不爱叫我们去了。话虽难听,可眼下您养着我们,完全是养一屋子扒皮虫子啊!」
「您就让我们去吧。」
刘妈妈坐在椅子上,面颊抽动,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一时间眼眶通红。
「你,你们——」
若是个好去处,哪怕是嫁个平民家里过日子,她那里会拦着她们。
可那下院里是个什么好地方,为什么日日都在有姑娘被卖进去日日都缺人,还不是因为进去的姑娘没几日就去了吗。
这溪霞院里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是被爹娘卖了丢了她强撑着捡回来养的,哪里舍得她们就这样。
「妈妈——」
一时间,刘妈妈再也崩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宁桉看着面前这一幕幕,心下有些复杂。
请大夫看诊,开药都不便宜,溪霞院这般困难,却还是捡了她回来养,没让她流落到更惨的地步去。
重生一时,最先的,竟是在这一群苦命女人身上得到些许感动与慰藉。
藏在袖口下的手握了握布袋,柔顺的面料轻拂过手腕,宁桉深吸一口气。
「妈妈,我倒是有个主意……」
***
另一头,景朝从皇宫到边境,皆是一片压抑。
「还没有消息吗?!」
洮山军营大帐里,罗将军焦急万分,绕着沙盘不住走。
「该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越国那边也派人查了,半点消息都没有。」
宁豫坐在上首,手里死死捏着从京城里三百里加急的信,眉眼亦是一片压抑不住的焦躁。
上到隆狩帝,下到户部尚书,只要是有本事把消息送到边境来的,也顾不上太多,都不管不顾地送了消息来。
半月前,朗月郡主堕崖失踪,至今未有消息。
这是对外的说法,可宁豫知道,不简单是这样。
暗卫从宁桉的书房里,找到了她的亲笔信。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晦涩灯火下,宁豫呢喃两句,「桉桉啊桉桉,你下次做决定前,能不能考虑考虑你爹我脆弱的心脏啊。」
信里,宁桉说,几日前她就发现似乎有越国的人想要绑架她,她也有把握确定越国人不会直接要了她的命。
她也因此意识到一件事。
眼下战事,边关戒备森严,宁桉没办法保证自己能混进去,干脆就借了越国的力,先混到越国,再想办法脱身。
江晏青留下的毒,越国也无人知晓,这是她最大的保证。
「我知道你想彻底解决了越国,可你自己跑到越国去当间谍,就不怕一出事……」
宁豫说不下去了,眼眶发酸。
他们就这么一个女儿,生来体弱,谁都说养不活了。
只有他和元宣筠不信邪,算命的说她命薄,那就不要那些荣华富贵,但取一个谐音桉字,愿她平平安安,又愿她如桉树那般,生机勃勃。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辈子,荣华富贵他们去挣,只有这个女儿,算是唯一的私心。可她偏不像旁人那般,朗月郡主病愈后,聪慧,狡黠得近乎妖孽,也因此,意识到一切后,主动担起了责任。
信的最后,她只说,愿大景充分准备,时机成熟,里因外合。
大破越国,天下一统。
越地(二)
极乐坊的中院, 每逢宴请,都是要出人去表演歌舞的。
日头渐落,溪霞院内久违地一片焦急忙碌起来,只是来来往往的姑娘面上, 多出几分少有的焦急和期盼来。
「妈妈, 怎么样?」
刘妈妈一踏进院子, 洛娘子就急步走上去,反水掩着门, 面色焦急。
刘妈妈深吸一口气, 「成了,今夜都督府内有宴席,算不上是什么贵客, 所以动不到上院的那些姑娘们。」
「我和管事的说了,加个我们院里出的——」
「那就好……」洛娘子长松一口气, 被几位姐妹搀着, 缓缓地坐到凳子上。
宁桉站在一旁,心底不住盘算。
按照惯例, 都督府的宴席,去歌舞的姑娘们只要不出岔子, 每人能得十两银子, 看上去少, 可搁外头,平头百姓一年的花销也不过是这了。
这十两银子, 姑娘们还不能单吞了,往往要给宴席的管家点, 零零碎碎下去,一日下来, 到手的不过六七两。
如今溪霞院要三百两银子,光靠这个,自然是不够的。
只能靠赏银了。
「刘妈妈,」宁桉喊,「你再给我讲讲,明日的宴席都有些什么人来?」
这事本是机密,但刘妈妈与管事关系不浅,大家也都知道溪霞院如今的境况,就指望着那点银子过日子呢,自然也偷偷透点消息给她。
「好,」刘妈妈水也顾不上喝,凑到姑娘堆里,细细地讲了,「明日里主要是都督府做宴,当然,大人物肯定不会来,来的都是各家的公子哥。」
「这里面要注意的,一是都督府的二公子,二是太守府的三公子,两人颇不对付,向来喜欢争抢……」
抢?宁桉眉梢一挑,抢起来好啊,就怕他不抢。
她说了半晌,宁桉一点点把思路理清。现在是申正,酉初的时候,姑娘们就要进府,满打满算也只有半个时辰可以打扮,宁桉顾不上太多,连忙招呼着人开始动手。
既是孤注一掷,院子里去的,自然是颜色最好的洛娘子。
宁桉咬着眉笔,飞快地在洛锦娘面上勾勒,也不涂那些浓墨重彩的颜色,轻轻几笔,在眼角勾勒出几片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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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杏渺渺,似有非有的落在白皙面上,用打碎的珍珠蹭上,一眼看过去,燥热夏夜平添几分柔意。
「我这样子,其实放在上院里,算不得出彩……」
洛娘子有些犹豫,端放在膝上的指尖掐紧绸帕,「万一……」
「无碍,」宁桉摇摇头,上辈子和娱乐圈对接过,那个圈子里纯靠五官艳压群芳的也有,但亦有一些,五官算不上顶尖,靠得就是感觉。
「姐姐是去宴上跳舞的,主座离台上这么远,什么瑕疵都看不出来了,」宁桉解释,「只需要吊着他们就好。」
「你是说犹抱琵琶半遮面那种?」
极乐坊里的姑娘们学歌舞的时候也教过这些,洛娘子略一拧眉,意会了宁桉的意思。
「不错。」宁桉点点头,最后画下几笔,站直了长松一口气。
她的化妆技术算不得顶尖,昔日里画的大多也是干净利落职业妆容,好在曾经因为好奇琢磨过圈里一些妆师的手法,现在看,效果还不错。
「大部分男子对样貌的追求其实还没到那种吹毛求疵的地步,」宁桉上下打量两眼洛锦娘,「重要的是那种感觉……」
「越是繁糜,就越要清丽;越是世俗,就越要绝尘……」
「姐姐跳的是绿腰舞,本就是轻盈柔美之舞,配上今日的装扮,恰到好处。」宁桉笑着打量洛娘子,半卷白纱覆面,恰到好处地遮住略微凸起的颚骨,只露出盈盈露目来。
「嗯。」
洛锦娘缓缓呼了口气,露出抹笑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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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院外有小厮疾跑来敲门,「刘妈妈,可准备好了,该去了。」
「来了!」洛娘子扼首回话,顶着一众姑娘的目光,站起身了。
宁桉指尖一紧,跟在洛娘子身后,两人一同走了出去。
出院子的时候,她第一眼,就看见远处,夕阳落在朱红的琉璃瓦上,都督府的绣楼高立,一片奢靡姿态。
「洛娘子,」小厮们抬了顶青布轿子,看着宁桉示意 「这是今日跟着娘子的侍女?怎么之前从未见过。」
「这是妈妈新带回来的,」洛娘子含糊笑笑,扯着宁桉上了轿,时间紧,小厮也不多问,抬轿就走。
小轿刚好可以挤下两个人,晃晃悠悠地,宁桉坐在上面,心底略微有些新奇。
这还是她第一次坐轿子,但是出乎意料的,没有半点不适应。
原主身体习惯了?
宁桉有些狐疑地想,手缩到袖口里,捏了捏那荷包里的珠子。
圆圆的一颗,摁在指尖上,莫名地让她安定下来。
「桉姐儿,」一直沉默思索的洛娘子却忽然抬头,牵住了她的手,「若是……」
她表情有些踌躇,「万一我们没筹够银子,你就偷偷出去吧……」
嗯?
宁桉一愣,洛娘子挽着她的手,眼神悲切,细细地解释起来,「前些日子外面来了户乡下人家卖女儿,你就是这么被妈妈捡进来的。你来时浑身是血,也因此没报上去。」
「如今你算不得极乐坊的人,到时候趁乱悄悄逃出去,去外面,也比被人压倒下面院子去好……」
宁桉喉头有些发涩,哪怕理智告诉她,刘妈妈救她的银子和三百两比起来,不过与杯水车薪。可这种真心实意的担心与惦念,还是让她没办法狠下心自己离开。
更何况,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贸然离开溪霞院,又真的好吗?
「总要先试试,」她垂下眼,和洛娘子贴在一起的手腕泛着微凉的触觉,「实在不行,还有其他法子。」
「嗯……」洛娘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好在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小轿停在都督府的角门,两人掀帘下车,和其他院姑娘们站在一起。
夕阳西下,夜色开始浮现。金碧辉煌的都督府,在灯蜡的照亮下,焕然若人间仙境。
进府之后,一群人来到主殿后的小屋,宁桉最后给洛娘子整理了妆容,握了握她的手,笑着看她和其他舞姬一起,进了殿。
随后,她换上丫鬟的服饰,在管事的带领下,到了另一头的殿角,等着歌舞完后接引洛娘子。
「这就是都督府么……」
隐在角落里默默等待,宁桉侧眼看着眼前一片繁华景象。朱门绣户、锦衣玉食,三百两银子困死了满园的女人,却连这算不上顶奢华的宴会半角都不够。
「这个越国,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着院内众人给她讲的,越国贫农的日子,宁桉不由得咋舌。
历史上各种各样的国家朝代多着是,可也没有哪个像这越国这般,统治阶级与非统治阶级割裂成这样。
「铮铮!铮铮铮——」
不知不觉间,丝竹声渐起,宁桉抬眼往殿内看,戌正时分,宴席正式开始了。
最前的主位上,坐了几个年纪不大的公子哥,皆金衣玉带,腰佩珠环。
作为主家,都督府牧骍牧二公子在大哥坐下后,才眼不见心不烦地坐在老对头对首,兴致缺缺地举杯酌酒。
「哟,牧公子,」他对面的太守府曹佳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今日不是你府上做宴,怎么,我来这你是十分不待见了?」
牧骍怒气一涌,啪地就把酒杯子往桌上一甩,冷声道,「有些人知道了还要来着讨嫌,可真是没眼见——」
「这可是你哥请我来的,」曹佳裴嗤之以鼻,「若是你请,你倒是看我来不来。」
说罢,他举起一杯酒,对着最上首的都督府长子牧荆一敬,干脆利落地喝了下去,倒悬杯盏,对着牧骍挑衅地笑笑。
「牧骍!」牧荆接了这杯酒,侧眼冷睨一眼自家弟弟,他知道两人向来不要好,可眼下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大庭广众之下掉份。
他懒得再看,一挥手,自然有管事带着歌女们上来,靠着乐声舞韵压一压这殿里冲天的火气。
宁桉混迹在侍者群中,见此情况,心下一紧。
「杨柳慢 ,环月瑶……」
琴弦骤起,她盯着台上,合着手默默等待。
最先出场的,才最动人,刘妈妈早早通了关系,把洛娘子安排在第一个上场。
果不其然,缓缓乐声里,她看见洛锦娘一身绿腰环佩舞裙,带着面纱,柔柔地上了台。
绿腰舞又名十八拍,随着乐声旋律又缓转急,舞姬的脚步也变换得越发繁复,急促,轻捷。
极其抓耳一声筝响,牧骍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往台上看去。
腰如细柳回风,眸如春杏映酒。坠珥时流盼,修裾欲溯空。殿内本就炎热,哪怕摆了几大个冰盆,也压不住牧骍印酒带来的火气,可眼下,他却顾不上那么多。
与繁复叮当的衣裙做比,那舞姬发间未着浓翠,只以半点青蔓做缠,斜斜飞了只素玉簪。殿内灯火晃眼,牧骍眼前一片昏花,可也敏锐地觉察到,那舞姬眼角,随着飞旋间隐约闪着半点柔光。
那是什么?
他不由得俯身向前,探眼欲看。偏那舞女不解风情,动作反倒变换得更是繁复急促,软腰间系着的环佩绣带翻飞间叮当作响,越响越急,活像是敲在他心底的鼓声,逼得牧骍也止不住心跳急促起来。
停!
就在他忍不住要叫停好看清芳容的时候,乐声戛然而止,满堂瞬间寂静,那舞女柔身一拂,起眉探眼,正正将那半幅清丽面容露在几人面容。
牧骍看清,那点柔光,竟是半点春杏,夏夜里盈盈。
「好!」
他下意识屏息凝神,半响喜上心来,几乎立刻要叫好,却被一声打断。
曹佳裴亦是看得面满春风,抢先他一步叫起好来。
「这是我府上的舞女,你又凑什么热闹?!」牧骍气不打一处来,怒冲冲地吼,那曹佳裴也不是个吃素的,当即冷笑起来。
「你府上,极乐坊什么时候成你府上的了?都督府竟是僭越至此?」
「你!」
牧骍被他怼得心头一梗,偏又不敢接话,这极乐坊上院向来是属于皇家,私底下怎么说都行,大庭广众之下,他可不能直接承认。
至于这舞姬是不是上院的,牧骍想都没想。
能同时吸引住他们两人,能是些胭脂俗粉?
「不敢。」他咬牙冷笑半声,转身又看向台下,只见那舞姬未解白纱,只露出盈盈一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半响像是含羞一般,悄然回首,欲步悄走。
他更是兴起,顾念着曹佳裴,不敢做些什么,一挥手,「赏!」
宁桉听见这一声,眼睛一亮,看着都督府的小厮听了令,举着个纹银盘子向她走来。
「哪位是洛娘子的丫鬟?」那小厮和善地笑着问。
「这,」宁桉连忙上前,笑着接过盘子,悄无声息地掀开帘子一看,亮珵珵的满盘银子折射出亮眼的光。
「嘶——」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事情还没完,上首,曹佳裴见人如此做派,也冷笑一声,一挥手赐下一盘银子下去。
他先前说了话,自然不能打自己的脸,这盘银子,赏得比牧骍的更多,更重。
宁桉暗地里把银子一掂量,心下一松,这里足足够三百两银了。
台上管事见两位公子谈拢,一时间也松了口气,生怕出什么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来,连忙挥手示意。
乐声又起,别的姑娘上台接着献舞,洛娘子眼含热泪,急匆匆地跑回偏角,扯着宁桉的手问,「怎么样,够吗?!」
「够了!」宁桉重重地点头,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今日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
她们溪霞院,可以保下来了。
「桉桉,真好啊……」坐在人流涌动的后殿偏角,洛娘子不敢取下面纱,只是轻轻拭过眼角,「她们都以为我是上院的姑娘,可我这下巴,哪里进得去。」
「今日多亏了你,若是没有你,想来,我们院的姐妹们,怕是要流落到脏地了去了。」
「哪里,」宁桉捧着她手笑,「今日献舞的可是姐姐,我可不敢贪功。」
洛锦娘摇摇头,若她有那能迷住两位公子哥的本事,哪里还等得到现在落到这般地步。
她心底清楚,都是宁桉给她出的主意做的妆容,才有今日这般效果。
极乐坊里都是人精,宴席上两位公子给了赏钱的事传出去,他们溪霞院,自然不会有人敢来欺负。
「哼!」
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闯进来几个怒气冲冲的绣衣女子,她们大多妆容精致,身姿妩媚。
宁桉认识她们,这是极乐坊另一个中院,晚芍院的姑娘们,就在洛娘子后一个表演。
洛娘子献舞后,牧骍曹佳裴两人忙着较劲,自然没心思继续看,只不过跳了一半,就让人把歌舞撤了,也让连日精心准备的晚芍院姑娘们不爽。
「都要沦落到下院的人了,竟然也还有本事冒出来?!」
为首的红衣姑娘面容恼怒,眼眸含火,一挥手几人把宁桉二人围在角落里。
「洛锦娘,你那鸭子样的下巴呢,怎么不敢露出来了?」红衣姑娘一扬手,就要扯洛锦娘的面纱,恶毒地笑道,
「我倒要看看,见了你这幅真容,公子们还下不下得去口!」
「你干什么——」
宁桉一惊,下意识挡在洛锦娘身前。那红衣姑娘被她拽住手,恼羞成怒地喊,「你们还敢还手?!不过是溪霞院出来的贱货,还想翻了天不成!」
「沐巧巧!我们同是中院的人,你这么做,就不怕管事责骂吗!」洛锦娘也反应过来了,涨红了脸把宁桉往身后挡。
「桉桉,你头上还有伤,小心!」
「哟,」沐巧巧更是来劲,指着洛锦娘的鼻子就骂,「你还给我摆谱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之前你们院里的席,是我抢的,我姐姐可是上院的人,止不住什么时候就被大官看上了!」
「你倒是看看管教的敢不敢骂我!」
「只是真是没想到啊,都这样了,你还敢出来!」沐巧巧眼珠一转,神色讥讽,「怎么,想着以后要去下院抛头露面,提前积攒经验来了!」
「你!」洛娘子气急,刚要反驳,就见身旁忽地探出来一只手,啪地打在沐巧巧娇艳的脸上。
啪——
「你!」
「你什么你?」宁桉冷着脸,毫不客气地把洛娘子扯到自己身后,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沐巧巧,「这里可是都督府,沐巧巧,在这闹大了,你猜猜你姐姐保不保得住你!」
「你威胁我——」
沐巧巧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再一看,只见穿着丫鬟服饰的少女面容清秀,鬓发却乌黑如云,一双眼又亮又清,冷着脸看人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气势来。
不像上院那些千娇百媚的姑娘,是那种,更深一点的,居高临下的气势。
放屁!沐巧巧半响反应过来,怒上心头,高位个屁,这不就是个丫鬟,给她□□都不配!
她竟然被个丫鬟吼了?!
沐巧巧怒上心头,再一想这本来打算借宴会大出风头让姐姐把她弄到上院去的,谁知道杀出来这么个程咬金,一下子全完了,更是怒急。
她下意识一攘,旁边几个姑娘见状及时来帮忙,沐巧巧心底一狠,拽过宁桉袖口就要往里塞东西。
彭!
到底是犹在病中,宁桉刚一抬手,后脑勺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忽然一疼,浑身一颤,软到了下去。
可偏巧,沐巧巧塞的就是一根玛瑙钗子,尖锐的钗尖一挑,恰好把宁桉的小荷包挑落出来。
卧槽!
宁桉眼前一阵青黑,简直要骂娘。都督府丫鬟脖颈上不能带配件,她才把荷包藏袖子里,谁知道竟然会遇见这么个疯子。
「这是什么东西!」
沐巧巧尖锐的叫声响起,一时间,满殿的下人都涌过来,管事的眉眼不耐,怒冲冲地吼,「吼什么吼什么,越发没有规矩了,惊扰了前面的大人们,我看你们怎么办!」
「洪管事!」沐巧巧笑意恶毒,她可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荷包的布料不一般,哪里是溪霞院这个破落户能拿得出来的。
「洛娘子这丫鬟,她偷盗府内的东西,你看这荷包!」
沐巧巧快步把荷包捡起来,塞到管事手里。
他妈的,宁桉后脑剧痛,眼前一阵昏花,脑震荡的后遗症几乎要让她吐出来。
这荷包非同小可,宁桉心下一狠,就要上前抢,可是脚步虚浮,才走半步,就踉跄着软倒。
好在洛娘子机灵,一挥手把东西抢回来,厉声呵叱,「这是我们院里的荷包,怎么又成抢的了,沐巧巧,你少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好啊,你把荷包打开看看!」沐巧巧扬眉冷笑。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鸿管事心底厌烦,他看看沐巧巧,想着这人上院的姐姐。又看看洛娘子,心底顾念起二公子兴致勃勃的眼神。
舍谁都不好,可这么闹下去,别真扰到前头了。
鸿管家眼神一凛,落在一旁低垂着脸捂着脑袋的宁桉身上,他自然也认出那布料不是溪霞院可以有的,冷笑一声。
「来人,把这丫鬟给我拖下去打死,敢偷都督府的东西,怕不是嫌命长了!」
「这!」洛娘子一急,当下把宁桉牢牢护在身后,「你们就不怕牧公子怪罪!」
鸿管事冷眼看她,「洛姑娘,我们已经是给你几分面子了,不过是处置个丫鬟,二少爷问起来,我也没罪。」
「你!」洛娘子神色凄然,可也知道,鸿管事说得不错。
不过这个丫鬟,死了就死了,还能怎么样呢。
脑后疼痛加剧,宁桉眼前一片晃动,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迷迷糊糊听见鸿管事的声音,心下发紧,勉强扯了扯洛娘子的舞衣。
「走……」
「什么?」洛娘子神色一惊,连忙凑到宁桉嘴边,仔细听着那比蚊子嗡嗡大不了半点的声音。
「去主殿,荷包……」
宁桉咬着牙挤出几句话来。鸿管事看她们这幅模样,心下疲累,一挥手,就有侍卫要来扯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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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宁桉心底怒骂,只求洛娘子能够领会她的意思。
彭!
好在她运气还算不错,看着逼近的侍卫,洛娘子一咬牙,抬手拦住宁桉佝偻下的腰肢,踉踉跄跄就往主殿跑。
「快拦住她们!」
身后,尖锐的叫声响起。洛娘子眼神一凛,定定地撞上舞姬们上台的暗门,砰地一声,冲进了殿内。
「什么人!」
「谁!」
大殿内,一时响起杂乱的叫声来。洛娘子体弱,宁桉亦是不虞,两人重重地摔在台上,一抬眼,就是主位公子哥们惊讶的表情。
「这是……」牧骍神色莫名,仔细看了看洛娘子身上的绿腰舞衣,「方纔那个舞女?」
「哟,」曹佳裴冷眼旁观宴上闹象,嘲笑到,「贵府连个宴会都办不好,使臣可是要到南都了,到时候……」
「够了!」
牧荆面色发青,一砸酒杯,「闹出这幅样子,好看吗?!」
他疾步走下,站在几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扫过神色惊恐的沐巧巧等人,厉声呵叱,「这又是怎么回事?!」
「大人!」鸿管事面色发白,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地磕头,「这,这舞姬带的小丫鬟偷盗府内财物,被发现了下人下令要处死,不料她心气太重,才——」
「才扰了宴会啊!」
「不是,不是这样——」洛娘子拢着宁桉,不住地摇头,泪眼婆娑地看向牧骍,祈求万分。
牧骍却不见先前的热切模样,冷淡地看了一眼,背过头冷声开口,「这点事都做不好,还愣着干什么,拖下去!」
沐巧巧一听这话,顿时喜上眉梢
依哗
,有带刀侍卫冷着脸,扯过宁桉的胳膊就要把她往外拖。
「等等……」
狼狈地跪倒在地,宁桉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喊,「牧公子,你看看,这是什么——」
「什么?」一时间,众人皆愣在原地,沐巧巧瞪大双眼,气冲冲地要吼,就见宁桉手腕一翻,一颗小小的红珠从她掌心滑落,掉在地上。
白玉为底的大殿内烛声幽幽,红珠落地的声音却清脆可闻。牧骍随意地一瞟眼,正见那珠子滚落,在灯火下折射出曼妙的暗金藤纹,一路滚,停在那少女膝旁。
张张扬扬的红,一时间灼痛了牧荆的眼。
「这是什么东西——」沐巧巧还在叫嚣,却见下一刻,场内诸位公子哥齐齐色变,砰地一声,竟是全都跪了下来。
「见过使臣!」
牧骍抖着声音喊,眼神飞快地往那珠上一瞟,又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飞快收回眼。
越国天珠,赤色金纹。
见珠……如见国君本人。
刷刷——如同风吹麦浪,短短几个呼吸间,都督府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先前各异神色的众人,统统跪倒下来,神色惊然。
洛娘子浑身一抖,长大嘴巴看着这一切,半响,缓缓低头,看向晕倒在她怀里的宁桉。
「使臣……?」她恍然若梦,颤抖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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