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今日不上朝, 也未逢初一十五,太女殿下好端端的怎会来凤祥宫请安。
毓秀神色恭谨地将太女迎进内殿,目光扫过她身后跟着的何青云,微微垂下眼帘。
太女凤烨在颐德殿守到太皇君歇憩, 浸染了许久的檀香, 一身月牙白宫服衬得人风仪玉立、温润清雅。
不疾不徐地行至凤后面前, 她掀起衣摆端正行礼, “儿臣听闻父后身子不适,特意前来凤祥宫拜望。”
“烨儿有心了。”凤后受了她的礼,命钟灵赐了座,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方才请裴大夫瞧过了, 算不得什么病症,仔细调养便是了。”
裴出岫依旧未起身,就着太女立着的方向叩拜行礼,“民女拜见太女殿下,太女殿下金安。”
凤烨颇敬惜地上前虚扶了她一把,“裴大夫请起。”
凤后瞧在眼里, 也不做声,钟灵欲张口, 叫他一个眼神噎了回去。
“裴大夫为圣君调养多年,眼瞧着他老人家是愈发精神了。”太女面上始终含笑, 她不入座也是刻意, “方才在颐德殿里圣君还在念叨, 莫若劳累裴大夫离宫前再陪本宫去颐德殿坐上一会儿, 本宫也好借花献佛到圣君面前尽尽孝心。”
凤后哪里听不出她言外之意,太女在朝中虽然势弱, 却惯来会笼络人心。
不争不显,可这么些年来东宫地位却始终稳固。
如今她有意拉拢,保不齐又要在岐王面前讨好,他不愿逞她心意,却也不能将人羁留宫中。
“莫怪圣君欢喜太女,煊儿若是有你一半知事,本宫也好少郁结些心思了。”
凤烨温声宽慰道,“父后不必为二皇妹的事忧心,本不是大过,母皇只是疼爱心切,望她能谨敛担当罢了。”
太女在殿中,凤后不好明着为难,叙了片刻闲话,便容得她们跪辞了。
内殿重又清净下来,钟灵仍是忿忿,“主子就由得她将人带走了。”
“你待如何?”凤后瞥他一眼,语气寒凉,“难不成等陛下亲自过来要人?”
何青云不过一个奴才,太女若要去长明殿中搬弄口舌,到时候真就平白落了把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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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颐德殿探望太皇君自是托辞,沿着甬道悠悠行至西侧宫门,裴出岫神色郑重地躬身拜谢,“太女殿下与何大人今日解围之恩,出岫感念于心。”
离了凤祥宫,凤烨便敛了笑意,她同裴出岫算不得熟络,先前在凤后面前只是佯装。
对上她恳挚眼神,凤烨疏淡神色中多了几分和煦,“裴大夫日后还当留意,父后怕是不会轻易作罢。”
这叮嘱是善念,裴出岫不由得抬眼望去,传闻太女行事低敛,如今却自有她微察秋毫处事周密的智慧。
她垂首应是,何青云却拢着她,神色忧心地打量。
“陛下垂护,凤祥宫竟也敢动私刑?”
面颊仍有灼痛,唇角也牵着心,裴出岫却向何大人低声请求,“今日之事还望何大人莫要惊动陛下。”
昭帝性急易怒,中宫若是得了责罚,免不得新仇旧恨耿耿在心,连带着太女与何大人一道恼怒。
眼下她在京城无甚根基,纵使有陛下与岐王庇护,中宫若要蓄意对付仍然易如拾芥。
更何况,她如今要护着的还有林公子。
太女见她如此沉得住气,也有另眼相看之意,只不知是怕事畏权,还是胸中自有丘壑。
她仍然萦系知秋,深怕辜负惟辰的托付。只是她若明着照拂,反而会激得二皇妹变本加厉。
凤烨叹息一声,拜别何青云后,独自往修身苑去,背影显得有几许寥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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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幄轩里置了膳食,凤筱筱轻声问莺啼,“今日不是要去金猊殿陪父君用午膳吗?”
宫侍伶俐地回,“金猊殿来传话,圣上蓦然起意,贵君正忙着接迎圣驾呢。”
“倒是稀罕。”凤筱筱闻言却似是松了口气,“前日夜里私下出宫,还当今日要被父君揪住好生说叨一通。”
过了片刻,他又拧起眉,“母皇若是得了空,也该去凤祥宫用膳才是,怎的竟幸到了金猊殿。”
侍从令宇进了内殿,正巧听见六殿下发问,待莺啼退下后低声应道,“今日一早沐春堂的裴出岫递了宫牌进宫,凤祥宫的人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将人传唤了去。颐德殿那位醒了盹听见几句蜚言,遣人去圣上面前关慰了一番,可不就闹将起来了。”
凤筱筱抿了唇角,一双美目眼波流转,“竟有这样的事?”
“陛下将太女殿下自修身苑唤了过去,凤祥宫那位坐不稳了,亲自提了宫侍过去,说是手下人见他病得难受竟自作主张。”他略顿了顿,又道,“陛下倒是未发落,只是二殿下终归是要再关些日子了。”
“中宫诓骗本宫在先,如今得了惩戒也是应得。”他淡淡敛目,低声喃道,“太女如何也牵扯其中了?”
令宇凝了眸,心里也疑,“太女今日恰巧去凤祥宫问安。”
“罢了,哪里有这样多巧合。”凤筱筱轻哼一声,坐在膳桌前,“本宫命你打探之事如何了?”
“那潘莹英仗着潘家得中宫宠信,自己又同二殿下亲近,在京城横行胡为惯了。近来二殿下虽出不得宫去,可先前为了林公子,宋二小姐在明月夜到底是拂了二殿下颜面。潘莹英这回在天香楼撞见了,自是要为二殿下出了这口气。”
他话音一转,神色间显得踌躇,“至于宋二小姐那夜为何独自去吃酒,兴许是与平洲的宋知州有关。朝中皆传,陛下攫了宋知洲为都镜府官,兴许回京也就是在这两年了。”
凤筱筱闻言怔楞片刻,微扬声道,“这是喜事。”
“都镜府离京城不远,宋府上下皆是欢喜。”
“当年宋诗意是叫林府的案子牵连了,长明殿里母皇钦点的状元郎,若未远谪现下也该是副都御史了。”良久之后,凤筱筱轻叹一声,“母皇同父君始终介怀,可宋二也自有她的好处。”
他在宫中受母皇父君疼宠,见的多是阳奉阴违、曲意迎承,尚书苑内唯有宋二待他坦诚直白。他性子孤冷,总是独来独往,她却愿意维护他,从不是因了他皇子的身份。
凤筱筱知她看似不甚在意,实则心里也巴望着能同长姐一样给宋大人争脸。
见主子心情尚霁,令宇垂眸禀道,“这几日宋二小姐在府中静养,只昨日午后去了趟城北沐春堂。”
“又是沐春堂?”
凤筱筱举箸的手方抬起又顿住,“宋诗意如今要知都镜府,那林家的公子……”
“宋大人出面退了亲事,如今林公子也有了归宿。”侍从低声应道,“主子可记得三年前宋知州遭陛下责罚,这裴出岫是宋大人亲自请回府去的,算起来也是宋知洲的救命恩人了。”
不过是仰着林大人曾为太女太傅,一双儿女才得以入修身苑伴读,真当自己识得几篇诗文便是才学过人了。
沦落明月夜三年,竟还有本事引得京城女郎们明争暗夺。
凤筱筱戏谑地扯动唇角,“还当这裴出岫多孤洁清高,到头来还不是一样为皮相所惑,上赶着娶了个被退过亲的画舫乐伶。”
目光落到桌案上几盘凉透了的点心,他忽的心念一动,唤莺啼入内将点心尽数装在食盒里。
“难得今日得空,令宇陪本宫去宣武殿瞧瞧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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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幄轩后头,绕过琼花苑小径,不多时便到了二皇女的寝宫宣武殿。
殿外守着几名宫卫,见是六殿下带着令宇前来,为首的宫卫循例拦下来询问。
“母皇今日去了金猊殿,惦念起二皇姐,赏了一匣子糕饼,本宫进去给二皇姐送了点心就出来。”
令宇暗中塞了银钱,他们便遂心如意地进了殿门。
凤煊听见院中传来动静,起身理了理衣容,矫揉造作地靠在软榻上掩着唇轻咳。
凤筱筱踏进内殿,见她强拗了柔弱姿态,语气悠悠道,“二皇姐这是关在宫里闷出病来了?可惜今日不是母皇亲至,枉费你特意扮弄一番了。”
凤煊挑起长眉,沉下一双鹰眸,并不将他的冷讽放在心上,“眼看着就要到锦绣节,六弟不在翠幄轩里缝喜帕嫁裳,到本宫的宣武殿来做什么?”
她这是在嘲弄当初他向母皇求来的婚事,凤筱筱笑意微敛,命令宇摆下食盒、掀开盒盖,“臣弟是怕二皇姐近日里遭了冷落,特意来尽尽心意的。”
残羹冷炙,这是拿来奚落她寒碜呢。
“二皇姐当日顾念筱筱,躲在后头瞧好戏,如今还不是沉了自个儿的船。”凤筱筱径自寻了个软凳坐下,有侍从令宇在,论武艺凤煊也不是令宇的对手,是以他颇闲适地揶揄道,“二皇姐是自顾不暇,养在外头的狗还不知收敛地胡乱咬人,若是闯出什么祸事最后还得是二皇姐担待着。”
凤煊起先还冷着脸色,听他提起潘莹英那桩事,忍不住摇头嗤笑,“六弟原来是为了那宋二小姐来出头,也不知她给你灌了什么迷药,你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
话音一转,她低声冷冷道,“莫不是你真以为这宋二小姐就是个心思干净的?”
“二皇姐这是何意?”
凤煊见他神色未动却凝了眸光,轻抿嘴角似笑非笑道,“那夜在画舫之上,宋二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当着众人的面要护住这林知秋。本宫不过是罚了顿鞭子,瞧着像是疼在她身上似的。六弟啊六弟,那可不是妻妹瞧着姊郎应有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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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一声,入夜以后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林知秋怔怔地听着屋外的落雨声,没由来的心里疼得一瑟缩。
芳草端了汤药进屋,此时该是酉时过半。
他轻手轻脚地阖上屋门,“今夜大雨,这个时辰裴大夫该是不会过来了。”
林知秋拿起竹杖摸索着绕过屏风,芳草搀着他走到桌案前,拿起汤勺舀晾了汤药递过去。
“裴大夫往后不会常来,也不必劳烦护院守着了。”
芳草惊讶地咦了一声,“可是她惹得公子不快了?”
裴大夫这样好的脾性,只怕是从没同人红过脸、置过气。他又望向男人如玉容颜,公子也是个仙子一样的人物。
林知秋被他打量得面颊微红,低声轻喃道,“我身上的伤已然恢复,也不好总劳烦她过来照看。”
相处了这些时日,芳草心里早已把他当做主子,是以也处处为他思量。
“每回裴大夫夜里来过,公子白日里笑的时候就更多了。”
芳草还是懵懂率直的年纪,依照话本里写的,这就是小姐同公子芳心暗许的桥段。
林知秋下意识地摸了唇角,就听芳草煞有其事地压低声音道,“裴大夫是公子的心上人吧。”
他呛了一口汤药,索性搁下勺子端起药碗徐徐饮尽。
“当着裴大夫的面,可莫再如此调笑了。”林知秋拿帕子拭了嘴角,垂下眼帘遮掩着心绪,“她是这般清风霁月的女子,我如今……又怎堪与她般配。”
“公子未嫁,裴大夫未娶,为何不能般配。”
芳草自小养在府里,不知他过往历经那些事,只当他是宋府接回京中安置的远亲,而出岫小姐是宋家请来替他医治的大夫。
轻轻阖上眼眸,他回想昨夜出岫小姐同他说的话。
今后愿护得公子周全。
诚然,他是动摇了心意,渐渐贪求更多,出岫小姐是他的心上人么……
林知秋眼睫轻颤,是了,不是恩情,她是令他动心的女子。
“公子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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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了双眼,却是芳草见过最美质的男儿了。”他收拾了药碗,温声说道,“裴大夫这样通透,定然也会看见公子的好。”
屋子里静默下来,唯有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落着。
他摸索着竹杖,攥在掌心,正出神着,听见屋外的响动。
裴出岫半边身子淋在雨里,在屋外候了好一会儿。
她听见芳草同他低语,本想望一眼窗棂剪影便离去,此刻却忍不住推门进屋。
“出岫的心意,本以为公子能明白。”
男人猝不及防松了手,竹杖落在地上清脆一声响。
“外头落着雨……你便一直候着……”
她走到他身前,蹲下身子,拾起竹杖,将人猛地揽在怀里。
“公子是出岫的心上人,亦是出岫相许之人。”
她白日里去过一次帝卿府,只在府外逗留许久,彼时她心里默默念着的人是他。
“原是该回到郢城再行备礼,家中母父皆逝去了,尚有继父与幼弟。”裴出岫克制着心绪,低低与他道,“师傅自幼照拂,待出岫犹如亲母,也该禀明她,请她到京城来主持婚事。”
林知秋不曾料到她想得这样细致,在她怀中听着她轻声低语,从未感受到如此温暖愉悦。
男人有些笨拙地伸手拥住她,就连她身上带着微微潮意的药香都令他依恋。
裴出岫心下叹息一声,她不善言辞反倒令他难安,“知秋,你可愿信了我?”
他在她怀里点头,耳廓红得发软。
她对他说,“你我是两情相悦,又何来的不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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