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三年离别, 骤然听闻长姊的下落,林知秋顾不得其他,细声央求六皇子带他进宫去。
“你就不怕本宫是诓骗你,把你带进宫关起来?”
凤筱筱笑得戏谑, 可他的眼眸却是清澈澄明的。见林知秋依旧定定地望着自己, 他敛了笑意低声应允道, “罢了, 本宫欠你一回,就当作是弥补。”
宫舆自西侧宫门徐徐而入。
林府获罪以前,林知秋与长姊也常出入皇宫,可如今望着眼前熟悉的红墙绿瓦, 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怅惘。
行过颐德殿前的九曲栈桥, 凤筱筱问身旁始终垂首静默的林知秋,“本宫当先与圣君请安,林公子可欲随本宫一道?”
闻得六皇子此言,林知秋有些畏缩,倒不是他对太皇君没有诚意,物是人非, 陛下虽赦他为良家子,但依旧抹不去他曾沦为贱籍的过往, 前去贵人面前问安恐是不妥。
凤筱筱见他不语,遂吩咐令宇道, “你带着林公子去偏殿候着, 莫要随意走动再惊动了宣武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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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德殿偏殿正对着一座方形攒尖顶的千秋亭, 亭前长着两棵连枝的老柏树。
远远地, 林知秋瞧见一黄一蓝两道人影走进千秋亭,那蓝衫女子身形颀长却极削瘦, 走路时右脚似有些跛,是以跟在黄衫男儿身后踱步缓慢。
那人的面容在他眼前一晃而过,隐入修竹围绕的亭中,林知秋忘却了六皇子的嘱告,急急地往千秋亭中奔去。
令宇本欲阻拦,可见此刻四下并无宫侍走动,也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护卫着。
挨得近了,他听见男人唤那女子“惟辰”,浑身倏然就绷紧了,双手颤颤地垂在身侧,竟是情怯得不敢上前惊动。
倒是那黄衫男儿先发觉了他,惊奇地“咦”了一声,出声唤道,“你是哪座殿里侍候的,长得可真是标致。”
女子本是背对他立着,听见动静回转过身,林知秋只觉得这一刻无比漫长,胸口直砰砰作响。
“阿姊……”他红了眼眶,轻声喃喃道,“真的是你。”
“秋儿!”林惟辰的神色中也是不可置信的欢喜,她望了一眼那黄衫男儿,得了默许,才跛着脚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林知秋连忙快走几步上前搀住她,心头极是酸涩,“阿姊,你的腿……”
“不妨事的。”她笑得明朗,用力地回握着他的掌心,声音喑哑克制,“你独自一人在京中这些年……定是受了不少苦。”
林知秋忍着泪意,摇了摇头,待回到那黄衫男儿面前,郑重地问礼道,“草民拜见昔宁郡主,昔宁郡主金安。”
他的宫礼行得端正,昔宁眸光微动,笑吟吟地请他起身,“原来你就是惟辰一路牵挂着的胞弟。”
“多谢郡主照拂长姊。”
“本主可不敢居功。”昔宁容貌昳丽,顾盼间甚是娇娆,“惟辰好大福分,是郢城那位小王爷开了金口,就连母王都不敢怠慢。”
郢城的小王爷是安平王与顺宁帝卿的嫡女,林知秋在京城亦有所闻,只不知长姊从前并未离京,又是如何与小王爷相识的。
林惟辰也是不解,昔宁又接着说道,“母王想着太皇君寿辰将近,小王爷必定要回京祝寿。本主带着惟辰来谢恩,也好借此机会结识她。”
如此说来,不管这位贵主是何心意,他与阿姊都该好好拜谢她。
比起素未谋面的小王爷,林惟辰眼下更在意幼弟,“知秋,你今日怎的进了宫?可是太女殿下去寻了你来……”
林知秋低声回道,“是六皇子殿下的恩泽。”
“凤筱筱?”昔宁挑了眉,不紧不慢道,“从前他可是个傲气的主儿,不过近来听闻他看中一个女郎,竟逼得那女郎离京逃婚了。”
林知秋惊诧于他言语如此直白,林惟辰也微微拧起了眉,昔宁见她肃了脸色,连忙咋舌道,“我不说了还不成吗,母王令你看管本主还真是寻对人了。”
话音未落,六皇子凤筱筱恰好走进了千秋亭,他见了昔宁也是不遑多让,只微微颔首后对林惟辰道,“看来你们姊弟俩已是叙过旧了。”
林惟辰上前见礼,他摆了摆手,径自坐在昔宁的对面,“圣君今日还同许公问起裴大夫,莫若林公子就留在颐德殿里陪陪他老人家,一来你好与长姊常见面,二来这宣武殿就是再胆大也不敢到圣君面前拿人。”
提到裴出岫,昔宁对凤筱筱的事也就失了兴致,当即眼眸一亮道,“本主也有好久未见到裴姐姐了。”
凤筱筱瞥了林知秋一眼,对昔宁好整以暇道,“郡主还不知晓你的裴姐姐前些日子已娶夫成婚了,还请了岐王姨母出面亲自主持婚仪。”
“裴姐姐成亲了?”昔宁只听了前半句就已变了脸色,气焰甚嚣地叫嚷开来,“她娶的是哪家公子?难道本主还比不上他?”
林知秋暗暗攥了掌心,他还未同长姊说起自己已是婚配,如今见郡主似对出岫有意,更是心事重重。
凤筱筱听了他先前的编排,此刻是存心气他,自然不肯告诉他事情始末,临走前他对林知秋道,“你去前殿寻许公,他自会给你安排个住处。”
林知秋忙跪拜谢恩,他甫一低头,昔宁眼尖地瞧见他发上那支白玉簪。
“林公子的簪子好生别致,可否借本主看看。”
这是出岫的簪子,他有些局促,却不敢拒绝郡主的吩咐,只好拔下发簪双手奉上。
那簪子中间镶了朵金海棠,失了古朴的意致,昔宁只是看了一眼又还与了他,“海棠太艳,可惜了这上好的子玉,相比之下倒是不显了。”
林知秋接过簪子,小心地握在掌心。六皇子已知晓这并非宋诗闻所赠,便也错眼带着令宇回翠幄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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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卫营的将领带着卫卒在皇城内外搜寻了整整三个昼夜,因着劫囚那夜火药炸裂惊动了京城之内的望火楼,如今就连武备司都在挨家挨户地巡检。
宿卫的士卒追到城中拱阳道丢了刺客的踪迹,如今拱阳道两旁铺户已给翻了个底儿朝天,浮香阁自然也不能幸免。
当初拿地之时签的是死契,可是拱阳道临街的地价就是往前溯三十年都是寻常商人购置不起的。于是,又往深处盘查,契主籍贯是宁州阳县,本也没什么不妥,可报到上头却引起了中宫的注意。
要知道从前裴出岫捏造身份时,同样是出自宁州阳县。
浮香阁里除了主事和几个伙计似乎查不出什么,可武备司连后院柴房里统共有多少柴火都点清楚了,还是没能寻到火药与兵械。
到了夜里,有人摸黑往后院浇火油、放火镞,浮香阁里只余下晏公和几名影卫,挡不住火势猛烈蔓延。
影卫见情形不利,忍不住要请晏公撤离。可他受安平王嘱托,在京城筹谋暗桩十数年,浮香阁是本营亦是他视为家的地方,怎能甘心眼前一切皆付之一炬。
浓烟滚滚,火舌转瞬便已蹿到小楼檐顶。幸而颜卿几日前便已命人将金银簿册悉数移走,此楼不过是为了唬人而摆个空架势。
武卫营自然是打点过了,司煊署怕是得等到翌日天明才会来。
晏公被抬到楼外,望着映彻天际的火光,气怒攻心之下昏了过去。
裴出岫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城时,浮香阁的火已烬灭了。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拱阳道两旁的行人对着一夜之间坍塌成一片残砖废瓦砾的茶肆指指点点。有的说是天罚,有的说是人怨,然而说法再多也不能改变人去楼空的情形。
裴出岫未靠近人群,也并不在此逗留,她调转马头径直去了城北。
沐春堂内同样静谧一片。不过自十六回京以后,天陆便一直守在此处,替他暗中护卫着主夫大人。
眼下林知秋跟着六皇子入了宫,宫里自有晏公留的耳目,他便候在此处与主子传信。
“颜师与晏公带着一众影卫去帝卿府暂避巡检。”
裴出岫闻言要回帝卿府与她们会合,天陆却还有顾虑,“如今皇城内铺天盖地都在捉咱们的人,白日里堂而皇之过去会否太过招摇。”
她一双凤眸沉如深潭,攥紧了手中的马鞭道,“本王要回帝卿府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中宫还能命人连帝卿府一道焚了不成?”
052
顺宁帝卿府在东城, 因着昭帝与圣君偏宠,这府邸的规制与王府齐平。如今这座园子又赏了裴出岫,更是将正脊望兽改作鸱吻,更显王府的威赫气势。
帝卿府正寝殿之后有一座二层高的后屏楼, 帝卿出嫁前与圣君同样信佛, 此处设为府中礼佛之所。修缮府邸的匠人轻易不会入楼, 是以颜卿她们便藏匿于内。
小王爷回府是大事, 守府邸的主事宝镜是跟着帝卿远嫁王府的旧人,帝卿薨逝以后,便请准回京城照看着帝卿府。
镜姨是王府里最疼爱小主子未央的,得知陛下将府邸赏赐给小王爷, 她便日日盼着小主子进京。
裴出岫带着天陆跨进府门, 侍仆们皆被镜姨唤到正殿前来拜见主子。她心里惦记着浮香阁众人,只推托一路疲累,先领着天陆躲进寝殿,再悄没声息地自殿后的月洞门进到后屏楼的南面。
颜卿见到是她,神色似释重负,裴出岫褪下大氅, 望向她身后。
“晏公还好吗?”
颜卿眼眸微黯,面上笑意不再, “昨夜受惊昏厥,汤药喂不进去。天五照看了一夜, 现下人还未醒转。”
裴出岫闻言皱拢了眉, “怎会如此……”
“大限有终, 他劳心半生, 身子亏损得厉害。若挺过此劫,往后还是静养为宜。”
颜卿叹息一声, 又与她道,“你方回京,怕是还不知晓天七出了事。人虽是救回来了,却不吃不喝也不开口说话。”
“我去看看她。”
天卫七人,与她是自小一道长大的情分。见天七伤得这样重,她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心里很是难过。
“是谁下的手?”她眸色沉下来,一字一顿道,“二皇女的人?”
颜卿按住她的肩膀,“未央,你莫冲动,我们劫了武卫营,若是闹到御前,未必能有妥当的说辞。”
“我不会让天七白白受苦,从今往后,安平王府的人不能再任人欺辱。”
颜卿见她握紧了手掌,攒住眉低声道,“未央,你要做什么?”
裴出岫沉静如水地望着她,语气坚定道,“师傅,我如今也有了要保护的人,今日入宫我要禀明圣上,从今往后我会是安平王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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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出岫甫一回到帝卿府,便有人进宫禀明了昭帝。
长明殿里,昭帝正候着她入宫。颜卿前日已进过宫,可她放心不下未央,也一道跟着进了长明殿。
昭帝正在闭目小憩,宫侍替她不轻不重地揉着额角,书案上堆着厚厚一沓摊开的折子。
裴出岫行过礼后,轻声开口道,“姑母病愈不久,当保重龙体。”
许久不曾听闻她如此称呼,昭帝微微睁开眼眸,悠悠地低声说道,“京中近日不安宁,眼看圣君的寿辰将至,朕如何不劳心?”
进宫的路上,她已料到昭帝会问起此事,连忙下跪讨饶道,“府上戚夫侍病重,未央回了一趟郢城,本想请差使入宫同姑母禀明,没成想被二表姐误以为暗间给捉了去。”她痛心疾首地叹息,“此事实是未央的过错,二表姐不知情,也是心系京城安危而为之。”
昭帝知道凤煊怕是因着那林府公子的事还记恨未央,未央一直忍让并未对她出手,她自然也不会当真责罚未央,只摆了摆手就令她起身。
思忖片刻后,昭帝似无意问起,“朕记得戚夫侍从前曾为你母王诞下一子。”
“禀姑母,幼弟名唤若初,如今已年十五。”裴出岫只作不知内情,惋惜地低声回道,“戚夫侍逝去了,未央在郢城耽搁了些时日,今日才到京城就赶忙进宫来赔罪来了。”
昭帝垂了眼眸,掩住眸中心绪,神色淡淡地与她吩咐道,“央儿如今已迁入帝卿府,朕也当令你与众皇室姊弟多亲近,莫若明日就在绛雪轩摆宴替你贺乔迁之喜。”
裴出岫面露欣喜地接了旨,还自怀中取出一锦盒面色恭谨地奉上。
“未央此趟回到王府,归置母王正殿时寻到这枚兵符。此乃姑母赏赐与母王的,未央自当奉还。”
宫侍取来锦盒,盒中呈着一枚朱红色兵符,上纂有“安平”二字。这样的兵符,当初命人打了两枚,一金一赤,象征着她与裴焕之腹心相照。
前日颜卿进宫方还与了金符,如今未央又呈上赤符。见颜卿面上也显出诧异,兴许并非是她指点,乃是未央自己的意思。
昭帝并未收下,只是阖上锦盒又令宫侍回到她身边。
“朕信得过安平王,更不会疑自己的亲侄女。”她话音略顿了顿,目光掠过颜卿,语重心长又与裴出岫道,“安平军是嘉南关卧踞的猛虎,朕与你母王打下这江山,往后还要由你来匡扶社稷。”
裴出岫领会了这番话的含义,端肃了神色回道,“未央定不负姑母信重。”
昭帝见她收下兵符,轻轻颔首,“你奔波得辛苦,去给圣君请过安,早些回府歇息吧。他老人家许久未见你,且忧心着呢。”
裴出岫遂请辞离去,颜卿依旧留在殿内同昭帝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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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青云从长明殿出来,送她往西宫行了一段路。
“武卫营的事,陛下早已摸查清楚。”她神色如常,见四下无人,与裴出岫低声道,“中宫伸手太过,犯了忌讳,陛下已敲打她一回,还不知收敛。就是小王爷今日不提,也不敢再在京中横行了。”
裴出岫只是抿起了唇,淡淡回道,“陛下既已明了,未央就更不该瞒隐了。”默然行了一段路,她与何大人提起另一桩事,“从前凤后常与宫里位份低的侍君赏赐一种避子药,此药名为安乐丸,旁的也就罢了,只怕会祸及陛下龙体,未央想请何大人暗中探查一番。”
这桩事可不寻常,若是为真,那宫里不知多少人要掉脑袋。
何青云停了步子,一双眼眸定定地望着裴出岫,“小王爷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裴出岫不能与她提起戚氏,只是胡诌道,“此趟回郢城,见到一名从前侍候父君的仆人,竟是在宫中礼乐司教习过的。”思忖一番,她又嘱道,“此事自上而下,只怕就连御医院也有牵连,何大人千万仔细着些。”
何青云肃容应道,“小王爷提点的是,青云晓得轻重。”
颐德殿就在前头,裴出岫与她拱手辞别了,径自往九曲栈桥踱步而去。
何青云松开掌心,冷汗涔涔,她在原地怔立许久,方才收回目光,垂首往长明殿回了。
裴出岫先进颐德殿与太皇君问过安、得了垂训后,心急火燎要去六皇子寝殿寻人。
宫里未有传信出来,知秋应当是安然无恙。只是人被囚在六皇子处,她始终难以心安。碍着宫里耳目众多,又不好直接进宫便去闯翠幄轩。
方经过偏殿,她听见不远处的柏树后面传来嬉笑声。
“秋哥哥懂得不少诗词曲赋,就连圣君今日都称赞了本主大有进益。莫若跟着本主回禹州王府去,本主家姊还没成亲,她心气就是再高也定然会对秋哥哥中意,往后也能同你长姊常来往了。”
裴出岫倚在千秋亭西面不远处的拜斗石后,透过四周嶙峋堆叠的山石,望见她那张令她朝思暮念的清丽容颜。她在郢城收到了师傅的来信,知晓男人双眸已然复明。只是蓦然重逢,见他眸中粲然生光,还是令她怔然凝望了许久。
“郡主一片美意,只是知秋已嫁之身,又怎好再许她人。”
她在拜斗石后静静听着,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温柔,不知为何她唇边也扬起了缱绻的笑意。
太皇君身边侍候的许公经过千秋亭,与她低低问候一声,惊动了两棵连理柏后叙话的二人。林知秋先朝西面望过来,远远地只瞧见一个颀长挺拔的浅紫身影。
女郎的面容从山石后徐徐显露,发束高冠,更衬得面庞莹润清隽,一双浅淡却有神的凤眸,眸中带着一种洞察秋毫的通透。
林知秋的心猛地被紧紧一攥,他或许不记得她的容貌,可他忘不了这双眼眸,眼前这个女郎就是那把紫竹箫的主人,是在永明河中救了他性命的恩人。
眼前一晃,紫色身影行至他二人面前。
他如梦初醒般望向身旁的昔宁郡主,正欲询问她是何人,就听得郡主眸色欣喜地唤她,“裴姐姐,今日你可算是来颐德殿请脉了。”
“出岫见过郡主,郡主金安。”行过礼后,裴出岫微微一笑,眼神温和地望向他身旁的男人,“还有一桩事,出岫今日来接夫郎回去。”
053
方才在颐德殿内, 太皇君当着裴出岫的面重又提起了昔宁的婚事。
她料想老人家定是见过了知秋,也识出了她的白玉簪,虽然并未开口贬斥,却对他不甚清白的家世有所介怀。
“昔宁性子虽娇纵些, 却并非不懂大体。他心里喜爱你, 这些日子与林家公子也处得很好。央儿若是肯照拂他, 哀家也好放心了。”
裴出岫最不愿忤逆他, 可却不得不开口辩道,“祖父君,未央的父君也曾喜爱母王,可是感情并不能强求得来。如今未央喜爱的唯有林公子, 待昔宁就如幼弟若初一般, 怎能耽误他一辈子,令他重蹈父君的覆辙。”
她知道父君的婚事一直是太皇君的隐痛,可是若他心中生了将昔宁许给她的念头,陛下也定会顺遂他老人家的心意,到那时一切都将不可挽回。
果然,听她提起映玉, 太皇君静默了许久,可他叹息一声又道, “央儿,你与你母王不同, 你心性柔软, 不会忍心伤害昔宁。”
裴出岫蹙紧了眉, 她倏然跪下道, “祖父君,未央不会伤害昔宁, 可是昔宁却依旧会因得不到妻主的真心疼爱而难过,还请您收回成命。”
到后来,太皇君不再逼她,她却不得不更加谨小慎微。
面对昔宁一瞬受挫又委屈的眼神,裴出岫依旧狠下心来,面色如常地走到林知秋身旁,在男人依旧怔忪着没有回应的时候,静静地牵过他的手。
“在宫中这段时日,多仰郡主照拂知秋了。”
“裴姐姐……”昔宁望着她二人十指交握的手,若换作是旁的男人,兴许他会恼怒,可是他也同样真心喜爱知秋哥哥,于是美丽的眼眸中只余下茫然无措,“原来与你成亲之人秋哥哥。”
林知秋贪恋着掌心熟悉的温热,可是见眼前的小郡主伤心又有不忍,微微挣动了手掌却被女人握得更紧。
他不明所以地仰头,望见她绷紧的下颌与抿起的嘴唇,忽而有些明白过来,或许她是为了安他的心,一时又有些不合时宜地心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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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了昔宁郡主,裴出岫欲带着林知秋出宫。可离开颐德殿前,他却是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出岫,我长姊得了安泽小王爷的恩典,如今跟在郡主身边侍候。她还不知你我已成了亲,我们……”
“明日陛下在宫中摆宴,我们与你长姊还会见面。”
裴出岫回转过身,身后不远处就是白玉所筑的九曲栈桥。莲池旁寂静一片,她终于可以与他单独叙会儿话,分别这几日于她而言是那样漫长,她有太多话想与他说,只是眼下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事。
“知秋,其实有件事我瞒了你……”
“我知晓。”他似乎也有些慌张,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
裴出岫凝噎了片刻,与他低声淡淡道,“你知晓了……什么?”
林知秋垂着头,盯着她俩合握的手,眼睫颤颤着缓缓地赧红了双颊,“你可记得我问过你,从前是否见过那支紫竹箫?”
“记得。”裴出岫本是心中提起了一口气,听见他的问话后又陷入了静默,“这桩事……的确是我瞒了你。”
苦笑两声后,她低低地回应他道,“你那时一心要与我为奴仆,我怎敢承认从前还救过你的性命。”
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模样如此令人爱怜。裴出岫也不顾忌此刻仍在宫中,伸手将人拥在怀里,感受着久违的充盈感。
“我很庆幸那时自己跳下了河水,兴许是上天为从前的事补偿了我。”
后半句,她是小声嘟囔了,林知秋全副心神都在她胆大的举动,僵硬着在她怀中不敢动弹。
“这里是圣君殿前,若是叫人瞧见了……”
“莫怕。”裴出岫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附耳过去似含住他的耳垂一般轻声道,“你既知晓了我是紫竹箫的主人,可还记得那竹萧上的刻字?”
三年来,他将那紫竹箫抚过千百遍,如何会不知晓那竹萧末端刻着“未央”二字。
“未央,裴未央……”林知秋低低地呢喃两遍,倏然瞪大了一双桃花眼眸。
原来出岫就是长姊的恩人,安泽小王爷裴未央。莫怪乎她说自己生在郢城,他竟不敢想象她的身份是如此尊贵。
那时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只是觉得她温柔心善便许了心意。可是她竟是安平王与顺宁帝卿的嫡女,岐王自然偏宠她,太皇君自然疼爱她,就连陛下也是因了她才赦了自己的奴籍。
这样的裴出岫,他如何能厚颜攀作她的夫郎。或许他宁愿她的容貌不那么出色,身份只是一个小小医女。
眼前的男人陡然间沉静下来,裴出岫如何能不知他的惶惑,她没有松开手甚至亲吻上他的额头,“知秋,无论我是谁,我都是与你相许的裴出岫。如若你不肯同我回帝卿府去,我们就去城北,依旧做一对寻常的妻夫。”
他也不愿与她再分离,清醒的神志在与迷乱的心意来回拉扯。
林知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眼眸渐渐泛红,过了半响,声音似哽咽道,“……只要是你,去哪儿都好。”
得知她的身份,他好生惶恐,可他更怕会失去她。
就算有一日,她要娶夫娶妾,不再需要他。如今他已复明,不会成为她的负累。只要能留在她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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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卿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口,颜卿出了长明殿已候在车室内。
远远地瞧见裴出岫与林知秋执着手而来,湛亮的眸光悠远温和,她在未央面容上见到从未有过的欣悦,令她心中十足欣慰。
裴出岫搀着男人登上马车,当着师傅的面,还是有几分收敛地撤开了手。
车帘落下,颜卿戏谑地打量着她,“见到了夫郎,这回可心安了?”
师傅先于她回到京城,自然知晓了她与林知秋先前假作成亲之事,她心中窘迫面上却仍端持着,“原本是想等回京后再与师傅言明的,彼时情形仓促,如今陛下赏赐了帝卿府,知秋的家姊又在京城,自然该重摆喜宴,堂堂正正地将知秋迎进门。”
林知秋闻言愈发惊骇,且顾不得颜师傅揶揄的目光,就与裴出岫急切道,“当时京城皆知岐王主持喜礼,重摆喜宴恐怕是不好……”
“你夫郎比你更知事懂礼。”颜卿想到陛下的叮嘱,跟着附和林知秋道,“如今你方以小王爷的身份回京,多少双眼睛都瞧着你,京中要打点的事还多着呢。”
他二人的心意,裴出岫岂能不顾,笑着讨饶道,“明日陛下赏宴,至少让我带着知秋一道赴宴。”
男人面上有些赧红,却低垂着眼眸轻声道,“林府声名不好,只怕我若是去了,会扰了宫中贵人的兴致。”
他其实是担心会连累她,裴出岫心叹一声,放缓语气同他打趣道,“你方才在圣君殿前还应允我,无论去何处,都会陪着我一道。”
男人听后果真蹙起了秀挺的眉,还未应声,便听她淡淡地安慰他道,“我们在一道,总归要拜见各宫主子。陛下都已恩赦,如今谁又敢当着本王的面,妄议林府的是非呢。”
054
马车停驻在帝卿府门前, 林知秋却踌躇着想回城北去。
那支紫竹箫和出岫赠与他的同心符还留在宋宅,他安然回到京城,也该与管事云姨同芳草报一声平安。先前他并不识得去宋宅的路,可如今身边有出岫陪着。
宋府北宅寂默了许久, 宋诗闻离京以后, 宋大人曾亲自来过一回。只这桩事由六皇子而起, 也不能发落到仆从身上, 只得责令她们不许对外诽议此事。
如今见到林知秋不但人无虞,双眸还复了明,终于令得宅子上下重新振奋起来。
芳草抱着他喜极而泣,管事宋云也连声叹着回来就好。只有林知秋知晓, 其实哪里有那样好的气运, 是出岫一路舍命护着他,为了他还受了许多伤。
裴出岫见芳草对知秋心诚,他也习惯了芳草的服侍,便与宋云商量着将芳草带去帝卿府陪他。
“帝卿府?”不仅是芳草,就连宋云也惊诧得变了脸色。
此事宋大人迟早也会知闻,裴出岫便索性与宋云坦白道, “先前不便袒露身份,顺宁帝卿乃是出岫已故的父君。陛下如今将府邸赐与出岫, 出岫与知秋已定下终身,自是该一道迁入帝卿府。”
彼时六皇子殿下为难他时, 芳草顾念他的安危一直护在他身前。从前林府与他一道长大的侍仆都已逐散, 林知秋也想他能陪在他身边, 便低声问他是否愿意。
芳草在心中早认了他作主子, 裴大夫性子好且待他也和善,他自然是愿意的。
一同回到明净亮堂的屋子, 现下看来竟比他摸黑行走时还要宽敞得多。
绕过那面玉兰屏风,林知秋一眼发觉了床榻旁的那根竹杖。枝竿金黄,杖身光洁细润,竟是如此美观悦目。
见他宝贝一样地捧在怀里,裴出岫不由得好笑,“如今你已大好了,还留着它作什么。”
“这是出岫亲手为我做的,我想留着好好保管。”
晏公心爱的金镶玉竹林已随着浮香阁一道毁了,留下这根竹杖做个念想也好。
芳草替他接过来,见林知秋又去枕下摸索。直到翻找出那枚同心符才露了笑颜,收进怀中仔细放好了。
而后是书案上的蓝绫锦盒,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两枚铜扣,取出那支通体暗紫的九节竹萧。
芳草是头一回见到这紫竹箫,直夸赞这竹萧是如此美质,裴出岫眸光含笑地握在手中把玩着,“记得当日说要教你,幸而来日方长。”
~
回到帝卿府,已过了午时。
这一回裴出岫倒是唤镜姨郑重召来府里仆从到正殿拜见。
林知秋自幼长在尚书府,也常跟随母亲与长姊出入皇宫,可乍然见到府邸上下那么多侍仆,免不得还是有些拘束。
芳草亦步亦趋地跟在林知秋身后,他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气派的园子,寻常府邸里哪里能僭越造一座宫殿。
帝卿府中仆从大多是太皇君亲自从宫里选来侍候父君的,她们对小主子虽不熟悉却是心悦而诚服的。裴出岫今日唤她们前来,为的是令她们认得知秋是府里唯一的王夫。
小王爷回京没多久,就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难免还是会惹人非议。
裴出岫遂当着府中众侍仆的面打开一个沉香匣子,取出里面的赤金红玉如意簪为男人亲自戴上。
“本王知晓你们从前在宫里服侍过,当知此簪是太上皇亲赐与太皇君的,如今太皇君又赏与了本王的王夫。从今往后在这帝卿府里,你们当对王夫如同对本王一样敬服,如有违逆的一律逐出府去,本王不会留有情面。”
众侍仆闻言纷纷跪拜,面朝上首齐声应和道,“谨遵王爷与王夫的吩咐。”
母王待父君淡漠,渐渐地王府侍从对他也不甚敬从,她却不愿知秋受那种委屈苦楚。
见过礼后进到正寝殿,十六前来传话,称是天七知晓主子回京,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欲同她请罪。
裴出岫令镜姨带林知秋先去寝殿内安置,她与十六来到后屏楼东面一间屋子。
天七双腕内的铁钉已经取出,只是手还是使不上半点力气,接回来时左膝的伤处已贻害不治了,颜卿索性将那残裂的髌骨剜出再敷上伤药。待伤处愈合再悉心修养后依旧能站立甚至行走,只是习武练功却是再也不能了。
她撑着一口气,只为能见裴出岫一面,在十六的搀扶下竭力仰起身,气若游丝地开口道。
“天七有负主子所托,还牵累了晏公与浮香阁……”
裴出岫见她眸色灰黯,似生了死志,忍不住蹙眉斥责道,“你被人生擒,也有本王对敌大意的过错,师傅与晏公冒死去救你,也是望你能挺过这一劫。你若是觉得对不住晏公与楼里众姊妹,就更该振作起来。不能习武又如何,晏公不会武艺,依旧能掌管浮香阁与京城各处暗桩。”
她眉头紧紧攒着,神色依旧迷茫,“可我……”
裴出岫望了一眼始终静默着陪在她身边的十六,凤眸微微一动,沉下声来打断她道,“如今晏公到了该颐养的年纪,本王有意将这重担交托与你。是以天七你要赶快好起来,如此才好弥补你心中的歉疚。”
她离去以后,天七静静思索了许久,终于在夜里重又恢复进食。
颜卿听到禀报,直言未央不但懂得治病还晓得如何治人,拿捏住了天七的心思。
裴出岫也是急中起意,论武艺天七许是不如其他几名天卫,性情也不够沉稳,但她机敏多智,与楼里一众影卫关系最是和睦,颇有主事之才。
最要紧的是,她心中有羁绊,才有活下去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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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泽小王爷回京祝寿,放眼京城是桩大事,太女府也得了宫中通传。
念及上回宫宴上,承筠险些被酒醉的二皇妹欺负,凤烨本不欲他再端着身子进宫去赴宴。不过安泽小王爷得陛下与圣君看重,若是拂了她的颜面,恐怕对太女不好,柳承筠还是劝得她回转心意。
鸣镝到暖阁来寻凤烨,行到回廊暗处,她面色地禀道,“果真如殿下所料,那罗侯安一直匿在陇乡郊野一处宅子里。陇乡方寸之地,京中去的生人甫一露面极易追查。幸好去得及时,罗侍郎险些叫人灭了口,她惊慌之下交代了密情,称是中宫怕她失密才要灭口。”
她话音一顿,见太女殿下并不惊诧,又接着说道,“她不晓得咱们的身份,一路蒙着脸押回京来,只是近日城门守卫查得仔细,先安置在了城外驿舍里。”
凤烨攒了眉,温润的面容微微绷紧,“驿舍人多眼杂,明日宫中摆宴,守卫大多调去巡皇宫外廷,你寻个时机尽快将人带进城来。”
鸣镝低声应是。
“都镜府的宋知府封了密函与殿下。”鸣镝一边奉上信函,一边又低低地说道,“派人去府衙之时,见到林公子也在官舍。”
凤烨接过信函,一时却更着紧他的消息,“知秋如何去了都镜府?”
“属下不知。”
凤烨揉了揉眉心,吩咐她退下。手中攥着密函,没有回暖阁,反倒独自去了书房。
密函上是宋诗意誊录的定州董氏户籍名册与土地物产,董氏世代做织造营生,可直到董玉桂的母亲董敬才做了都镜府织造府主事,才真正富裕起来,后来又给董玉桂在京城捐纳了官衔。
织造府归织造司辖管,如今主事之人亦是中宫亲信。
难道当年林府之事,其实是中宫暗中筹谋,可是林大人并不曾开罪中宫,为何会招致这样的祸患,只有待明日宫宴之上再盯紧凤后与二皇妹是否有反常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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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出岫回到正寝殿,林知秋正在屋内候着她一道用晚膳。
她奔波一日,神色看起来疲累,如今换作林知秋替她布菜,镜姨只知小王爷幼年的饮食喜好,他只得慢慢用心摸索。
幸好她对饮食并不挑剔,他布的菜她皆大口用了,镜姨与芳草见她二人处得默契,便也悄声退下了。
她二人小别半月,如今终于得以名正言顺在一道,自是更胜新婚。
裴出岫从前与林知秋提过家中还有继父与幼弟,此趟回郢城是因着继父病重,忧心幼弟一人把持不来。
“我虽生在王府,未历经穷苦,可母父并不和睦,我宁愿跟随师傅漂泊在外。”
林知秋见过她在岐王府梦魇的样子,也从镜姨口中得知她幼年历经过的一些事,如今想来她是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段伤痛的往事,只是他的心中还是拧痛,就听得她低声细语地与他道。
“从前我不敢祈望,遇见你以后却想着能有个家。”她握住他的手,凤眸湛亮地凝望着他,“知秋,你可愿给我一个家?”
林知秋浑身轻颤起来,猛地投进她怀中,脸孔埋在她的肩窝,忍住泪意用力地点头。
依偎片刻,男人低低地开口,拢着她的双臂依旧颤颤,“……是妻主给了知秋一个家。”
裴出岫轻柔地抬起他的下颌,亲吻他被眼泪洇湿的嘴唇,声音含糊地呢喃着,“今夜为妻怕是要忍不住了。”
林知秋羞到极处,烛火下双颊如酒醉了一般赧红。
不过夜里他侍候裴出岫沐浴时,却见她实在捱不住困意,半边身子浸在浴水里摇摇欲坠。
到最末还是镜姨进屋帮忙,将人抬到榻上,她眼下熬得青紫,应是许久未曾好眠,只是睡眼惺忪地仍拉着他不肯松手。
当着镜姨的面,林知秋颇为局促,却还是平静温柔地一遍遍安抚她,“我不走。妻主,我不走。”
055
宫宴摆在绛雪轩, 这一回宫侍倒是没有引错路。
今日这赏宴是为了她在宫中露脸,裴出岫穿戴得很是华重。一身水蓝锻的宫服,领边以银线绣了缠枝牡丹,显出安平王之女的端庄高贵。
伴在她身旁的林知秋, 同样一身浅蓝色锻袍, 衣身绣了散枝梅, 头上戴着太皇君赏的赤金红玉如意簪, 配着一对精美小巧的红玉髓金耳坠,颇为清丽雅致。
她俩来得不算迟,凤后同一众妃君已早早到了。见到裴出岫携着夫郎堂堂而来,凤后当即换上一副眉眼和悦的面孔, 语气柔和道, “未央来了,许多年不见,竟叫本宫认不出了。”
众妃君不明所以,只是皆堆着笑面附和道,“小王爷生得俊俏,与圣君极肖似呢。”待到目光落到她身边的男儿, 又不由地奇道,“这不是从前……”
“知秋是本王的王夫。”裴出岫抬起眼眸, 正对着凤后一双幽深莫测的鹰眸,半晌过后, 如夜昙盛开般展颜一笑道, “圣君赏赐知秋金簪时, 凤后亦在颐德殿亲眼目睹了。”
妃君们又转而纷纷夸赞这簪子美质。
凤后今日身边不见那日凤祥宫中仗势跋扈的宫侍钟灵, 他扬声吩咐一名面生的宫侍,“灵犀, 替本宫与小王爷斟一杯酒来。”
凤后亲自敬她,裴出岫自然得饮下。
一杯酒过后,凤后方要言语,就见岐王殿下远远行过来,对着凤后张口便打趣道,“这宫宴还没开席,凤后如何就要把未央给灌醉了。”
岐王来赴宫宴,自是给裴出岫撑场面来了。
凤后当日作难裴出岫在先,心中正是暗怯,遂放下手中酒盏,遥遥一笑道,“还是岐王有意趣,认了亲侄女做义女。”
岐王亦笑着回应道,“亲上加亲亦是喜事。”
不多时,昭帝与众皇嗣也到了,太女穿一身明黄宫服,牵着太女夫一道跟在昭帝身后。
太女凤烨见到裴出岫以后,眸中似有诧异却克制着并不张显,而她身旁的太女夫却是脸色倏然变了。
裴出岫领着林知秋与昭帝行过礼,方来到太女与太女夫面前问安。
凤烨知晓她能以医女身份在宫中行走多年,必定是得了母皇授意。今日昭帝甚欣悦,她也不会戳穿此谎自寻没趣,遂轻轻颔首笑着受了这一礼。
柳承筠已按捺住了诧异,面色如常地与裴出岫行过礼,对着她身旁的林知秋却笑得更亲近,“知秋,多年未见,你依旧如从前那般容颜靓丽。”
林知秋微微抿了唇,见他宫服下掩不住隆起的小腹,诚心实意地贺道,“承筠哥哥与太女殿下伉俪情深,才是令人羡慕。”
柳承筠闻言抚上小腹,垂眸浅笑着,眸底却并无一丝笑意。
众人皆落席以后,昭帝在宫宴上高声宣了帝卿府易作安泽王府,甚至当众擢了裴出岫的爵位。
凤后在旁小声劝议道,无功封爵并不妥。
可昭帝却心意坚决。
裴出岫与林知秋遂一道上前叩谢恩赏。
二皇女凤煊见她风光,本已心中忿忿,偏生她与林知秋就在她对面席位,二人姿态亲昵,格外引人恼恨。
太女身旁的柳承筠见裴出岫得了封赏,连带着林知秋竟一跃成为安泽王夫,在衣袖下狠狠地掐住了掌心。本以为他嫁给区区一个医女,逃脱了二殿下的蹂躏不过是气运好,没成想这医女的身份竟是如此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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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腹心事正是沉沉,忽而一道金光闪过他的眼眸。
二皇女坐在太女下首,此刻手中正把玩着一支金步摇,正是那日宣武殿内殿中他情急之下刺伤她时握着的步摇。
那噩梦一般的遭遇过后,他早顾不得自己丢落了步摇,如今见她攥在手里似作威胁,浑身止不住地发起颤来。
凤烨见他陡然间神色不愉,以为他是身有不适,连忙关切地低声询问。
柳承筠勉强地扯了一抹笑,正欲举杯饮口温茶压压惊,却叫凤烨猛地攫住了手腕,“这是宫酿,医正嘱咐过,你有孕在身不宜饮酒。”
她取下那酒盏,沉声问他道,“承筠,你今日是怎么了?”
他有些瑟缩地颓然垂肩道,“殿下,我……我有些想回府了……”
柳承筠向来是端庄持重的,今夜这般柔弱畏怯实在反常。凤烨攒紧了眉,忽而往下首的席位望了一眼,二皇妹凤煊正端着酒盏与身旁的宫侍调笑。
她敛了目光,温声安抚他道,“本宫让鸣镝先护送你去修身苑歇息可好?”
男人颤颤地抬眸,正欲应声,听到侧旁传来“叮”的一记声响,是那支金步摇落了地。凤煊没有望向他,依旧不紧不慢地饮着杯中酒水,却令得他心中一悚。
“我……我还是留下吧,此时离席怕是不好。”
母皇正在上首与岐王叙话,并未注意到她们席上的动静。凤烨特意将他身子往后遮挡了些许,目光锐利地望向下首的凤煊,话却是对着太女夫说的。
“那你若是不适,记得告知本宫。”
凤煊亦朝她扬起手中酒杯,见她脸色沉沉地不回应,她也不着恼,径自又饮了一杯酒,偏过头去与宫侍嘱咐几句。
不一会儿,有宫侍来到太女席上,奉上那支红玉髓金步摇。海棠花沾了血,看起来可不吉祥。
太女识得这支步摇,亦知晓凤煊是在挑衅,可在宫宴上她却依旧没有发作。
正在这时,又有宫侍传话,称昔宁郡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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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禹州封王府的贵客,今夜前来拜见小王爷,竟是携了礼的。可见到席上坐着的人是裴出岫,昔宁惊诧之下却连问礼的规矩也忘却了。
林惟辰见昔宁失仪,忙先跛行上前跪拜行礼。她从前未见过裴出岫,只是见到知秋伴在小王爷身旁,心中亦是惊惶无措。
裴出岫直起身来,与他二人笑着道,“不必多礼。”
宴席之上,昔宁与林惟辰不便多言。
一直捱到宴罢,往宫外行走之时,林惟辰忍不住寻了间隙与林知秋低声道,“知秋,你如何能与安泽小王爷在一道?”
今夜宫宴上,林惟辰方明白小王爷与她的恩泽是为了知秋。只是林家已非不比昔日,哪里能攀附这样贵重的王女。
“阿姊……”
林知秋本欲同她解释,可她开口就是斥问,反倒令他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林惟辰见他不明所以,按捺着心中的焦急,与他娓娓说来,“郡主此趟进京,除却为圣君贺寿,封王也有意为他择个妻主。圣君与封王皆看重小王爷,有着将郡主许给她的心思。封王府如今握有十万驻兵,若是事成,这些兵马皆是郡主的嫁妆。”
长姊这番话令他惊憾,她晓得其中利害,出岫自然也是清楚的。可那日在圣君殿内,她却当着昔宁的面维护了他。
林知秋在宴上饮了薄酒,此刻酒意上头,更是令他脑中混沌昏沉。不远处,裴出岫已辞别了昔宁郡主,目光温柔地等候他过去。
“阿姊,我信她,你就容我纵意一回吧。”
他快走几步来到她面前,将手放在她温热的掌心,裴出岫替他拢了身前的大氅,临别前不忘与林惟辰遥遥致意。
“你与长姊生得不同,可风仪却浑然自成。”
她未言明,其实是皆肖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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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秋与阿姊叙过话后,回帝卿府的路上却静默许多。
裴出岫以为他是吃醉了酒,待得进到寝殿后,就令芳草去煮解酒汤。
寝殿内的侍仆已备好了浴水。
裴出岫替他解开大氅,正欲转身去到屏风后,男人却忽地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额头也轻轻地抵在她的肩头。
“出岫,能不能……不要走。”
她望向他的面容,男人桃花眸中染上醺意,眸底却仍是澄澈的。
迟疑片刻,她抿起嘴唇替他取下发髻上那支如意簪,长发立时如瀑般披散开。
这还是头一回,林知秋鼓足勇气主动攀上她的肩头,有些笨拙地将自己的唇贴在她嘴唇上。
他的眼眸清亮柔情,身上有清清淡淡的酒香。裴出岫惊诧之下心跳如鼓,忘却要张开嘴唇,竟是彼此压着唇,颤栗着冒了许多汗。
她声音含糊地与他叹道,“本想等到沐浴过后……”
林知秋浑身一震,还没醒过神来便被她热烈地吻住。她有些粗暴急切地撬开他的牙关,追逐着他的唇舌。这一回他真真切切地看清她动情时的面容,他心中羞怯却又不自觉沉醉其中,双手无措地拥着她的后背,面红耳赤地嘤咛着任她取索摆弄。
浴桶氤氲着热气,屏风上落了越来越多的衣裳。
来不及熄了烛火,他白皙纤瘦的身体呈在她眼前,微微颤抖着埋进她怀里。
她亲吻着他的眉眼,还有他肩头深色的疤痕。
欢好之时,他低低地抽噎着,痛苦又愉悦地仰直了雪白的颈项。
他终于属于她了。仿若是在梦中,他可以尽情地纠缠她爱抚他。
她曾救过他,一次又一次,直到此刻仍是如此。
即便昔宁郡主比他好千万倍,这一次他依旧想纵意一回。这世间唯有她是他不愿亦不能相让的最珍贵的人。
056
知秋跟随小王爷离宫以后, 林惟辰沿着宫闱甬道往西面颐德殿行去。她跛了右腿,行得缓慢,前头郡主的身影已瞧不见了。
经过琼花苑的时候,一名宫侍低着头飞快地奔出来, 一不留神冲撞了她。林惟辰稳住身形, 方欲继续前行, 却听得苑中传来一声惊呼。
这声音很轻, 在四下无人的甬道内却是石破天惊。她是宫中过客,本不欲探寻,奈何这声音太过熟悉。
琼花苑前有宫卫把守,方才行过此处并没有见到, 林惟辰遂与守卫低声道, “昔宁郡主在琼花小径丢了一枚翡玉耳坠,这是他心爱之物,特命奴才回来寻找。”
昔宁郡主是圣君与陛下的贵客,她们不敢怠慢,见林惟辰不过是个跛了腿的奴才,思忖一会儿也就放行了。
“只得沿着小径寻找, 不得靠近内殿。”
林惟辰连声应是。
她是熟悉宫苑的,也能辨明方才那声响的方位, 虽然行得不疾,却也寻到了内殿旁边的一座盈花亭。
亭子里, 柳承筠背对着她, 不顾身子沉重竟在哭泣着跪求二皇女殿下。
她惊诧之下, 踩到一颗石子, 惊动了亭内的凤煊,她立刻眸光锐利地朝她藏身之处望过来。
林惟辰本不会武艺, 如今腿又有疾,逃匿不得索性来到她们面前问礼道,“二殿下金安、太女夫金安。”
“是你。”凤煊玩味地打量了一下她的伤腿,目光落到她削瘦的脸庞,“归渡河苦寒之地,没想到你竟能命大地回了京城。你姊弟二人,一个勾引了小王爷,一个巴结上小郡主,果真各有本事。”
换作是从前,林惟辰定忍不下这口气,可她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面对凤煊的挖苦竟依旧是神色如常。
“郡主在找一枚耳坠,不多时便要寻到此处了。”
柳承筠慌忙站起身来,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凤煊瞥了他一眼,又望向亭子外的林惟辰,二话不说迈步出去,挨近她身边时却故意抬腿踹向她右腿。
见她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凤煊戏谑地嗤笑了一声,“你如今帮他,可知他当年暗地里都做了些什么?”
凤煊离去以后,柳承筠才心急如焚地奔出来搀她。
林惟辰面无表情地拂开他的手,径自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的灰尘。
她望向他,眼中早已没了当年的倾慕,“太女夫请吧。”
“惟辰,我……”柳承筠暗暗掐了掌心,眼泪又成串地落下来,“你也看见了,我是受她胁迫,太女面前……”
林惟辰忽地停下步子,却没有转身看他,“当年丞相要将你许给二殿下,知秋却被引着去了宣武殿,我只恨当年没有将此事告诉殿下。”
柳承筠震惊之下,忘却了哭泣,“你、你知道……”
他一把上前攥住她的衣袖,大有玉石俱焚的气势,“那你为何不说,为何不替你弟弟报复我……”
“二殿下已经看中了知秋,我说了又能改变什么?”林惟辰望着他一瞬狰狞的面容,苦笑着说道,“你爱慕殿下,如今已得偿所愿,为何还要辜负她。”
“是她逼我。”柳承筠踉跄了几步,“这是我的报应。”
林惟辰领着柳承筠回到太女身边,她命鸣镝护卫他,转眼人却不见了踪影,凤烨正在训斥她,偏过头却见到了林惟辰身后的男人。
心中落定,凤烨来到林惟辰面前,有许多话语要叙,最终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惟辰,你几时回了京城,为何不命人来寻本宫?”
林惟辰只是疏淡地回道,“蒙殿下记挂,我如今只是昔宁郡主的扈从,专心侍候主子才是本分。”
凤烨眉心微拧,当着众多宫侍,却不与她深言,“本宫改日再去圣君殿里看你。”
她垂首跪拜着恭送太女与太女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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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德殿偏殿寝宫里,昔宁吃醉了酒正在发脾气,见到她一拐一拐地进来,怒气更甚道,“你夜里去了何处?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林惟辰拾起地上的酒盏,躬身回道,“回郡主,路上见到太女殿下,耽误了些时候。”
昔宁也不是存心对她发火,抬手让她靠近了一些,醉得眼眸迷离道,“林惟辰,本主问你,比起秋哥哥,本主真的那么差劲吗?”
林惟辰知他在宴席上受了刺激,柔声安抚道,“郡主吃嘴了,奴才去煮醒酒汤来。”
“你别走。”他扯住她的衣袖,气力之大,将她拽了一个踉跄,“本主正在问你话呢。”
男人的面颊晕红,眼眸清亮娇媚,她瞧得一瞬间恍惚了心神,连忙垂下眼眸请罪,“郡主天香国色,家弟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
昔宁一听这话就是敷衍,他猛地掐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正对着他,“你……你好好说……本主……”
他的嘴唇离得很近,呼吸吹拂到她面颊上,带着馥郁醉人的酒香,见他半个身子朝她倾过来,林惟辰连忙伸手揽住,下一刻男人毫无防备在她怀里昏睡过去。
“郡主?郡主?”
推搡不动,她只得打横抱起男人,拖着伤腿往内殿一点一点挪过去。
落到柔软床榻上,男人侧过身由她伺候着脱了鞋袜,抱着被衾睡熟过去。
多望一眼都是僭越,林惟辰替他松开帷帘,悄声地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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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卿府寝殿,天还未大亮,林知秋就已醒了。
酒意散去,他渐渐回想起自己昨夜是如何纠缠出岫,到最末她又是如何安抚着亲吻他、哄他入睡。
他羞赧到了极处,面色涨红,哪里还有半分闺秀公子的样子。
裴出岫醒来的时候,他慌里慌张地闭上眼眸,她轻轻吻过他的鬓发,低声轻语道,“我去唤人备水,替你沐浴。”
男人睁开了眼眸,双手还紧紧抓着身前的被子,红着脸点了点头。
她从榻上起身,披了件长袍,宽肩窄腰的背影在他面前一晃而过,脊背上还留着刺目的红痕。林知秋猛地垂下眼眸,不敢再细看了。
侍仆提了热水到屏风后,裴出岫亲自抱着他进了浴桶。他起身时,身子还有些酸痛,浸到热水里却舒展了许多。
她还要帮他擦身,可林知秋却柔弱局促地推拒,“你是小王爷,这如何能使得……”
“从前不也是如此。”裴出岫轻柔地替他沾湿长发,用皂角粉徐徐抹匀,“你是我的夫郎,侍候夫郎沐浴,是我心甘情愿的。”
林知秋咬着嘴唇,尽管昨夜那样亲密,可他还有些不敢看她,只是面颊又渐渐红了起来。
“昨夜我……弄疼你了,是吗?”
她已经很小心,可擦过隐处,他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裴出岫顿住了手,倏然拧起眉,神色间有些懊恼。
林知秋脸上红得像是要渗血,过了片刻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疼。”
他在明月夜是听过公子们谈论这种事的,有时候客人丝毫不在意他们,只顾着自己发泄。有时候那彻夜不绝的凄厉叫喊声,会令他心惊胆颤整整一夜。
可是出岫待他真的极尽温柔,让他觉得自己也是被珍重疼惜的。
虽然心中还是羞赧,林知秋却在浴水里仰起身,亲吻她的唇角,“只要是妻主给的,知秋就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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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用膳过后
䧇璍
,颜卿令人传唤她到后屏楼去议事。
晏公昨夜里醒来,脉象已是平稳。不过,颜卿同她提起的是另一桩事,“你命天七传信,要查当年林府罪案的涉案之人。”
裴出岫料到此事瞒不过师傅,只得如实说来,“未央以为当年的事或许有冤情,林大人的为人,师傅你是知晓的,她……”
颜卿斩钉截铁地回道,“她不会做此等拿钱易卷之事。”
这是案宗细节,师傅是如何知晓的?
裴出岫神色诧异地望过去,就见颜卿轻挑了一边眉,语气悠悠地说道,“刑部同大理寺审案之时,我便得了信儿,只是赶回京城却是晚了。这罗侯安原是中宫的人,在朝中藏得深,看起来很是敦厚老实。而这董玉桂原是受柳相提携的,想必林府家丁也是叫她买通的,中宫不会做这种脏污手的下等事。”
裴出岫惊愕地低喃道,“如此说来,是中宫与柳相联起手来残害了林大人,她们的目的却是为何?”
沉吟片刻,颜卿长长地叹息一声,“凤后曾为二殿下向林府提亲,林大人不曾答应,或许惹怒了中宫。而陛下在朝中看重林大人胜过柳丞相,柳相怕保不住自己的地位,对林大人起了不容之心。适逢陛下命林大人担任科举主考,她不懂其中纳污含垢,才这样轻易就着了她们的道。总之,此案远没有表面那般清白简单。”
裴出岫静静地听完,依旧没有死心,“若是寻到罗侯安,她或许能为林府翻案。”
“中宫留了她性命,即便她现身,也不会出卖中宫。”颜卿顿了顿,递给她一张字条,“何况如今她已被灭了口。”
罗侯安藏身于陇乡,中宫却先她们一步寻到了她。
裴出岫凤眸一凝,“不好,二殿下已知晓我在查当年之事,她必定更谨严防备。”
“其实也未必。”颜卿又低声说道,“那府宅有打斗的痕迹,派去的人并未找到罗大人的尸首,兴许她被人救走,藏身于某处。”
“除却中宫,还有谁会去寻她?”
“不一定是敌手。”颜卿若有所思地浅淡一笑,悠悠地与她说道,“林大人当日曾为太女太傅,与太女有深厚情谊,太女许是知晓内情,也想为林大人翻案。”
057
三日后, 裴出岫以安泽王的名义,递了拜帖亲赴太女府。
颜卿本欲陪着她一道去,可是她如今已不是郢城王府里那个年少失恃的柔弱王女了。陛下急传师傅回京,师傅自有她要劳心的政事。
太女府的管事亲自到府门前接迎她入得正殿堂厅, 唤人上前奉茶, 王爷是京中贵客, 管事自是恭谨侍候在堂厅内。
不多时, 太女带着随从鸣镝从书房行来,她今日未进宫去,只穿一身雪青色莲纹绸缎常服,腰缀一枚样式古朴的玉佩, 仪态温润端方。
裴出岫立刻起身行礼, “未央早该来拜见殿下。”
凤烨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瞧了片刻,方轻声唤她起身。
裴出岫却依旧躬着身,“先前有所隐瞒,也有不得已之处。”
“凤后该比本宫更讶异才是。”她坐到上首的圈椅,与她微微抬手, 这一回裴出岫也跟着落了座,“小王爷很是沉得住气, 宁肯叫人掌掴也不愿禀明身份,定然是有你自己的缘由。”
闻得此言, 裴出岫垂下眼眸浅抿起唇角, “未央若是禀明身份, 凤后兴许会高抬贵手……”话音微顿, 她复又道,“又兴许会当未央是信口攀诬, 越发严厉地处置了。”
凤烨望向她,眼眸带着几分探究,半响过后,她神色淡淡地说道,“宫宴之上,凤后有意与小王爷重归于好。如今你是凤祥宫的上宾,如何却来了本宫府邸。”
裴出岫是有事相求,来时自是思量过了措辞,“殿下,未央今日前来拜见,实是为了夫郎知秋。三年前,林府满门获罪,如今知秋虽获恩赦,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四2贰二吾玖一似柒可未央却想为林府、为林大人讨个公道。”
“小王爷当知这番话已是犯上。”凤烨瞥了鸣镝一眼,后者沉默着将堂厅内的侍从皆清退了出去。
裴出岫起身拱手,可凤眸中却是清明不屈,“林大人曾为殿下太傅,难道殿下忍心见忠诚蒙冤、奸佞肆虐。”
“你如今以什么身份来训诫本宫?”凤烨快走几步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凝睇她,难得地绷紧了面容,“京城不比郢城,小王爷是人地生疏,本宫只当你是戏言。”
“殿下,未央非是训诫殿下,而是向殿下进谏。”裴出岫唤她,声音清朗坚定,“裴未央许是方至京城不久,可裴出岫已在京中待了三年。陛下金口御令,命未央匡扶社稷,安平王府世代对君主忠心。但二殿下觊觎未央的夫郎,令人多次追杀堵截,未央将来要侍奉的明君绝不该是她这样的人。”
话音一转,她直起身子,微微扬高声音道,“更何况中宫不止诬陷忠臣,还戕害陛下的妃君,危害陛下龙体,其罪行罄竹难书。”
凤烨终于神色一凛,沉声问道,“此话何意?”
裴出岫候了三日才至太女府,实是在等何大人的回应。宫中知悉安乐丸的宫侍几乎已被清理殆尽,只是凤祥宫也有百密一疏,谁能想到冷宫之中还有欲同凤后复仇的侍君。
她打开掌心之内的白色布帕,呈上几颗暗红色的药丸。
“此药名为安乐丸,是凤后从前赏赐给不配孕育龙嗣的低贱侍君的避子药。”
鸣镝挡在凤烨面前,她却扬起手令她退下。
这药丸光从表明看不出什么古怪,凤烨错开了眼,又接着问她,“小王爷是如何知晓这药丸的?”
“未央恰巧识得一名从前在宫里幸存下来的乐官,他曾受陛下恩宠,却为凤后忌惮,多年来被迫服用此药。”裴出岫曾答应戚氏保守秘辛,便只讳莫如深道,“这名乐官有幸为陛下诞育子嗣,只是孩子先天心疾,他亦久病缠身。”
凤烨暗暗攥紧了掌心,可面上仍旧神色疏淡,“本宫如何知晓你说的这些俱是真的,就凭几颗药丸还有你的一面之词,就能构陷堂堂中宫凤后?”
“此药丸内含有岑红与藤青,此两种草药本性无害,可并俱服用却是至毒。每颗药丸内含量微末,却会留存于服药之人的体内,甚至若是与服药之人□□,长此以往亦会慢性受毒。”
是以,她母王身体康健,却早早因心疾而暴逝。
“陛下那夜于宫中昏厥非是偶然,未央曾探过龙脉,陛下心力竭弱,如今想来是毒性已重,如若不及时医治,往后必定会发作得愈发频繁。”
凤烨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凤后若以……此法残害龙体,他必然也会身中此毒。”
裴出岫颔首回道,“未央以为凤后手中应有解药,陛下立殿下为储君,若是此时危害了龙体,中宫不能名正言顺地继位。”
是以,陛下比她母王受荼毒更深,却依旧能存活至今。可若凤后觉察到安平王府不利中宫,他必定会破釜沉舟,待到那时无人能预料京中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他会想法子将陛下之死嫁祸太女。
裴出岫能想到这一点,太女自然也不会毫无觉察。
堂厅内气氛陡然间冷肃一片,许久过后,凤烨接过了她手中的安乐丸。
“如若要与母皇揭发此事,须得万无一失。”
裴出岫与她默契地对望一眼,徐徐道出自己的筹划,“明日一早未央会进宫求见凤后,殿下可趁凤祥宫不备之机拜见陛下,何大人会将佐证之人带进殿中。”
凤烨对她依旧算不得热络,甚至带着防备,“你如何料定本宫会替你入这一局?”
“未央不识殿下心性,但未央相信圣君,圣君与未央称赞殿下心善有德。即使中宫还未动手,殿下顾念陛下安危也会孤注一掷。”
她不比二皇妹有凤后这样的父君替他筹谋,甚至比不得六皇弟等众皇嗣能与父君相守宫中。母皇与祖父君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的至亲之人,是以她尽她所能地用心侍奉。
“凤后若是有知,必定恼悔当日曾掌掴于小王爷。”
裴出岫轻抿嘴角,却是摇了摇头,“若只为一己私怨,未央会带着夫郎远离京城。世人皆知,郢城小王爷胆小畏事,未央何必以身犯险。”
“若是早些年认识,你与本宫还有惟辰兴许会成为朋友。”
“幸好现今也不晚。”
气氛缓和了些许,凤烨还有心思同她打趣,“若要中宫不生疑,只怕小王爷今日出府要吃些苦头。”
“未央今日特意命护卫留在府中。”
她二人难得生出些共患难的默契。
临别之际,凤烨犹豫再三,忍不住开口问起她口中的那名乐官。
裴出岫并不意外她会猜到他的身份,可惜戚氏已逝,天人相隔,她能留给她的只有戚氏临终前交与她的那张写有孩子生辰八字的字条。
“殿下只需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未有一日忘记过您。”
裴出岫是叫太女府的人用棍棒给逐出去的。
她匍匐在地上,一身玄袍满是尘泥,样子颇为狼狈。抬轿的轿妇早就换成了天贰与天五,见她得罪了太女,忙不迭就要拔剑护卫了。
裴出岫一手按住一个影卫的肩头,佯作伤势颇重,非得令她二人架起来的样子,一瘸一拐地往轿子里钻,嘴里还在怒骂着太女鄙吝,不过一株焰泽珊瑚也舍不得赠与她。
天五放心不下,钻进轿子里问她,“主子,这是去太女府上比武去了?”
裴出岫揉了揉胳膊,神色松快道,“事情办妥了,去天香楼叫一桌酒菜吧。”
天五闻言,打量了她一番,神色为难道,“主子不回府去换身衣裳再出门?”
裴出岫扬起嘴角,吩咐她起轿,“就得穿这一身出去显眼才好呢。”
058
轿子停在拱阳道上天香楼门前, 裴出岫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往日浮香阁所在的地方,司煊署命人拆了楼架子,如今只余一片焦黑的废墟。
她收回目光,面色沉静地迈进天香楼。
今日酒楼内有人摆宴, 甚是喧嚣。
她一个人来吃席, 却要了一整套“天下九福”的菜式。掌柜的亲自迎过来, 见了她却是一怔, “裴大夫许久未来咱们天香楼,今日莫不是有什么大喜事?”
“喜事谈不上,心里憋闷,来消消火气。”她递给掌柜的一张银票, 拇指上的翡玉扳指瞧得人眼眸发直, “再另做了醉香鸡与芙蓉鱼羹,我带回去好讨夫郎欢心。”
掌柜的见了银票哪有不应承的,嘴上夸赞着她夫郎甚有福气,转过身却同伙计直咋舌,这巴结上岐王的确是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裴出岫径自喝着杯中的秋棠晓,余光瞥见那端席宴上高声阔论的众酒客之中竟有潘侍郎的女郎潘莹英。
因着上回天香楼中与宋二动手, 令她在家躺了足足半月,她心中对宋二依旧记恨。如今知晓宋二悔婚遁离京城, 怎能不寻机会好生奚落她一番。
“宋诗闻这等纨绔废物,上了战场与送死又有何异。六皇子的美人恩虽然不好消受, 可到底还能保全一条性命, 你们说是也不是?”
满堂哄笑间, 裴出岫放下手中酒盏, 她周身静得出奇,在这喧闹场合中显得格不相入。
潘莹英已醉了酒, 摇摇晃晃地推开周遭围着的友人,来到她面前捶了记桌子,“本小姐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
伙计此时送来了食盒,裴出岫抿起嘴角并不应她,面色冷淡地起身往酒楼外走去。
当着一众友人,被人拂了颜面,潘莹英自然忍不下这口气,对着她高声喝道。
“站住!本小姐问你话呢,谁允许你离去了。”
话音未落,一壶酒碎裂在她足下,那潘莹英快走几步拦在她面前,扳过她肩膀面色阴沉地开口,“本小姐与你说话,你是聋了不成?”
裴出岫回转身望了她一眼,凤眸中带着一丝逞意的欣悦。下一刻,便有人迅疾地出手将潘莹英按倒在地上,还不及酒楼内众人反应过来,那潘小姐已被人堂而皇之地带走了。
“劳烦知会潘侍郎,本王在安泽王府亲候她来。”
一时之间,众友人面面相觑,谁能想到眼前这衣衫凌乱的女子竟是陛下亲封的安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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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帝卿府,裴出岫不欲立即审她,便命人将潘莹英关在后屏楼一处暗房内。
她平白被人泼了一身酒,回到正寝殿,衣衫更脏乱,混杂着浓重的酒气。
林知秋连忙替她更衣,眼眸中是无声的担忧。
裴出岫今日去拱阳道,还不忘去取回先前在岚桥街为男人做的衣裳。浅碧色的裙衫仔细地拿红绸布包裹着,可比起府中做好的成衣却显得素朴许多。
浸没在浴水中,她神色疲累地叹息,“若是与你初见之人是如今的小王爷未央,或许你当初就不会与我敞开心扉了。”
她身上酒气虽重,面容却白皙如常,一双凤眸清明得近乎漠然。
林知秋微微拧了眉,挽巾沐洗的动作却未迟疑。他的面颊被水汽熏得微微泛红,眼眸也湿漉漉的,眸光却很坚定柔和,“能弹奏出如《逍遥游》这样意境开阔的琴曲之人,又怎会寻觅不到知音呢。”
裴出岫倏然抬眸望向他,只因这是她父君生前钟爱的琴曲。或许父君年轻时也曾愿求自在,最终却为了情爱困顿己身、郁郁而终。
“那一年,陛下恩准我与长姊一同入宫为太女殿下侍读,只是知悉内情的人不多,母亲为了避人非议,便对外称作我是病恙在府中。琼花苑与殿下的修身苑离得近,我听见琴曲追去闻喜宴上,宫侍告知方才席间奏乐的是新科状元,这才阴差阳错地结识了宋家小姐。”
见他神色渐渐低落,裴出岫捧起他的脸庞,与他额头相抵着打趣道,“早知会错过与你的姻缘,当初何大人就是令人拖我走,我也得死皮赖脸地留在宴上。”
林知秋果然被她逗笑了,她索性微微用力将男人也抱进浴桶中亲吻,“可见得你与为妻的缘分是上天注定,三生石上磨都磨不去的姻缘线。”
男人被弄湿了衣裳,明知她没吃醉却也只得由着她胡来,只是拿手遮了她的嘴唇,“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太珍惜眼前的欢愉,生怕会触犯天灵。
裴出岫轻轻啜吻了他的掌心,低头解开了他的腰束,“不说了,为妻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林知秋慌乱无措地按住她的手,羞得脖颈都泛红,“芳草一会儿还要进来服侍。”
她的手已经揽过他的腰肢,将他拉近自己,还在他耳边低喃道,“天五耳力好,会晓得要拦住他的。”
这一夜,果真无人前来屋内打扰。
只是欢好之时,男人总觉得有人会往屋子里窥望,即使榻前落了帷帘依旧令他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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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裴出岫依照与太女的约定,带了天贰与天五来到凤祥宫求见。
即便她今日不来,凤后也会想法子来请她。
毓秀引着她入了内殿,凤后见到她身后跟着两名护卫,神色却依旧和悦。
她是存心示弱,叫凤后以为经过上回的作难,她表明看似平静却是对凤祥宫心存惧意的。
行过礼后,凤后很快赐了座,还命人上前奉茶。
裴出岫定睛一看,侍奉之人竟是被打得头脸青肿的钟灵,他右手被施了拶刑,已变形残废。钟灵面色苍白地下了跪,膝行着来到她面前,左手颤颤巍巍地替她斟茶。
这是凤后有意为当日掌掴而给她一个交代。
茶杯滚烫,他端得不稳。裴出岫心有不忍,还是偏过头去,伸手接了过来。
“从前不知未央喜爱珊瑚,本宫倒收着许多样式的,看看可有未央中意的。”
他微微抬手,就有宫侍捧着几株名贵的珊瑚入得殿内,想来是早有准备。
裴出岫今日前来是为稳住中宫,她佯作细致地品观珊瑚,发自内心地赞叹,“凤祥宫举世无双,这珊瑚自是京中一流。”
“未央懂得珊瑚,也懂得朝中局势。”
“凤后您抬举了。”裴出岫局促地赧笑两声,“未央只懂医术,哪里懂得什么局势。蒙陛下与凤后不嫌,留在京中怕是要惹出不少笑话。”
凤后见识过她装傻充楞的本事,索性将话挑明了说道,“未央在京中为圣君侍疾,沐春堂也颇有声名。你若是肯用心治军,如今这功绩怕是不亚于你母王。”
“陛下英明神武,太平盛世哪里需得未央去挣功绩。再说未央不会刀枪,上了战场也是给母王丢脸。”
裴出岫苦笑着摆手,端起桌上已微凉的茶,不假思索地“饮”了一口。
“堂堂安平王之女如何却不会武艺?”
凤后既要试探,裴出岫也遂他心意地回道,“自八岁那年在王府中不慎落了水,虽是性命无虞,却伤了肺腑、落下了病根。在此以后,若是动得剧烈些,就要惊喘不止直至昏厥。”
她身子孱弱是外头言之凿凿的传言。
凤后没有再深究此事,她却接着叹气道,“陛下知晓未央身子不好,也不强求委以重任,待得替圣君贺完寿辰,自是要回郢城休养去的,没成想却令得二殿下为未央不愉。”
“你说的哪里话,煊儿从前是不知晓,如今自然当你是一家人,你的夫郎就是煊儿的妹婿。”
裴出岫抿了唇,面上欣喜地与凤后举起茶盏,“未央为当日宫中失仪向您赔罪。”
凤后眸中方有得色,闻得殿外有人通传,竟是何青云亲自来了。
“陛下请凤后与安泽王往长明殿去。”
裴出岫诧异地抬眸,指了指自己,似是不解的样子,“本王也要一道去?”
何青云微微颔首,面有愁色,“陛下龙体不适,两位主子快请过去吧。”
059
长明殿外守着许多禁军, 一如昭帝晕厥的那个雨夜,只不过这一回并没有人上前阻拦她们。
禁军首领虽易作旁人,却是武卫营中从前侍令的中郎将。凤后匆匆一瞥,由宫侍毓秀搀着, 仪态端方地迈上白玉石阶。
何青云与裴出岫缓步跟在他身后, 她从宫外带来的侍卫自然留在了长明殿外。
禁军首领似乎神色专注地打量着她的面容, 裴出岫微微仰起头, 见到一张陌生面孔,那首领当即端肃了面容、移开了目光。
进得内殿,昭帝神色晦暗地高坐于龙椅之上,倒并非何大人通传得那样病弱。
凤后先与昭帝行过礼, 望见太女与薛院使皆已候在殿中央, 神色颇真切地上前关怀道,“陛下龙体如何了?”
昭帝并未应声,倒是薛院使“扑通”一声跪得利落,“陛下明鉴,微臣有罪。可微臣确实不识得此药,更不知该如何解此药之毒。微臣对陛下忠心, 绝无谋害陛下之心啊!”
什么药,又是什么毒。
凤后还不及反应, 就听闻昭帝冷嗤一声,“你不识得, 可有人识得, 看来朕这病只有凤后能医了。”
闻得此言, 凤后倏然眸色一变, 就见太女身旁的侍卫端来瓷碟,呈上几颗暗红色药丸。
他几乎是眼前霎时一阵晕眩, 可还是强撑着死死掐住掌心,令自己保持清醒。
为今之计只有一口咬定自己是无辜的。
“不,陛下!臣妾是冤枉的,臣妾从没见过此物,必定是有人诬陷臣妾。”
“从没见过此物……”昭帝攒着眉头,令何青云带上证人,“那你睁大眼睛瞧瞧,此人你可识得?”
那是昭帝从前的侍君阮氏,因谋害皇嗣未遂而被发落冷宫。他以为阮氏早已死在冷宫里,没成想他竟苟活至今。
凤后久居宫中,见惯了阴谋阳谋,依旧维持着面上的镇定,“陛下明鉴,阮氏记恨臣妾,他的话是不足信的。”
昭帝猛地拊案起身,殿内众人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她来到太女身旁,对着面前的凤后一字一顿道,“凤后没见过,那就由朕来告诉你。这是避子的安乐丸,是你赏赐给侍君的毒药,你不但谋害皇嗣还意图加害于朕!”
“这不可能,避子丸皆是由御医院调制,赏赐给侍君也是经过陛下您的准许的,如何……会有毒呢?”
“还敢狡辩!”昭帝心中气急,指着那宫侍厉声道,“把这些药丸尽数给凤后灌下去,若是此药无毒,想必他服下了也是无妨。”
“陛下!陛下!”
凤后终于变了脸色,他虽有解药,却未带在身上,更何况从未有人一次服下过数颗安乐丸。他心中惶恐,眼看着那宫侍逼近他身旁,忍不住尖声求饶道,“陛下,臣妾错了,臣妾有罪,求您不要……”
长明殿内立即有侍卫上前按住了凤后,他慌不择路地坦白道,“这、这药丸的确有毒,但只是会令男儿不易受孕。陛下曾答应臣妾,您同臣妾的孩子会是嫡长女,可是您却宠幸了低微的侍君甚至卑贱的乐官。臣妾从未想过要谋害皇嗣,更遑论是陛下的龙体。”
“陛下。”裴出岫忽而开口,得了准允方继续禀道,“臣女的母王逝去时,您在京城定也知悉了她的病症。御医院的医使皆识得岑红与藤青,也知晓此两味药若是俱服,毒性深重之下会有何症状。不过,薛院使方才所言有一句的确不假,即便是微臣与师傅也不知该如何解毒。”
到了这一刻,凤后如何还能不知今日是谁设局害他,他几乎是一跃而起,扑向离他最近的裴出岫,以尖锐的长甲抵住她的咽喉。
“是你!本宫错信了你,煊儿竟是对的,当日本宫就该纵她杀了你!”
他是在她耳边喃语,裴出岫却知凤后已被逼至绝路,她遂佯作惊骇地唤道,“凤后若是诚心悔过,交出解药,陛下或许会宽宏地饶您性命。”
“小王爷的性命如此宝贵,本宫挟着你到三重宫外,依旧能逃脱一死。”
眼看着四周的侍卫向后退散开,不敢轻举妄动,凤后眼中的狠厉愈甚。裴出岫与昭帝同太女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对着凤后低声劝道,“难道你就不顾念二殿下还有九皇子、十一皇女的性命?”
孩子向来是他的软肋,凤后神情松动了一瞬,只这一瞬的恍惚就令得裴出岫飞快地出手反制住了他。
“安平王之女自然是会武艺的。”她望向他的眼神漠然中带着淡淡的悲悯。
长明殿中的侍卫将他重又围了起来,凤后发出一声哀绝的呼唤,“陛下,臣妾、臣妾会奉上解药,求您念在臣妾为您尽心侍奉多年的份上,不要伤害臣妾的孩儿,她们是无辜的……”
昭帝不愿再见他,令人将他押了出去。
此事是宫闱私隐,不能张扬,凤后也不会立即被处决,陛下对他再记恨,也不会当真落罪于几位皇女、皇子。
裴出岫与太女缄默着先后迈出长明殿,太女带着她来到东面宫中的修身苑。她二人皆知晓,扳倒凤后只是与中宫宣战的开端。
太女身边的侍卫鸣镝为她二人阖上殿门,此时凤烨已真正信了裴出岫。她方目睹凤后被擒住关押,神色却尚算平静。凑近了端详,她的眉眼与戚氏有七八分相似,是以即使神色冷冽却依旧显得温润。
“小王爷料得不错,这些年本宫一直在暗中追查太傅的罪案。”她抿起嘴唇,与裴出岫静静对视,“想来岐王起意要翻卷宗也是为了小王爷,当年的同考官罗侯安为了诬陷太傅在刑部牢狱中伪造了证词。中宫得到风声想要灭口,不过本宫将她救下带回了京城,如今罗大人就在本宫府邸。”
裴出岫亦同她浅浅一笑,“昨日恰逢刑部侍郎潘大人之女醉酒之下冒犯了本王,被本王带回了王府,想必潘大人为了嫡女的性命也会交代些细节。”
不愧是安平王之后,凤烨似乎对她有着如此缜密的心思而诧异不已,“幸好本宫不曾开罪于你。”
裴出岫想起师傅曾与她交代的话,躬身拱手道,“殿下,未央还有一不情之请。”
“你说。”
她直起身子,眸光浅淡却明锐,“请殿下对太女夫慎行守言。”
离开皇宫以后,裴出岫回到王府后屏楼。
令她诧异的是,师傅已经知晓了今晨在长明殿中发生之事。
颜卿淡淡地对她说道,“回京之后,陛下命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整顿皇宫守卫,想必中宫的势力已经深入了禁军。前往武卫营府衙营救天七的那一夜,遇到了一名中郎将,她是从前跟随你母王的旧部下,也依旧忠于安平军,是以我将她提拔为了禁军统领。如此既不会令中宫防备,也能暗中护卫陛下安全。”
莫怪乎那禁军统领在长明殿石阶前如此打量于她。
“你与太女联手,虽然能对付了中宫,却会令陛下疑心你偏袒东宫。”颜卿望着她面容上隐隐焕发的神采,面色凝重地嘱咐道,“未央,你须得记着一桩事,安平王府无论何时只能忠于陛下。”
裴出岫心中倏然一悚,低声回应道,“未央知晓了。”
禀过师傅以后,她又带着天五去了关押潘莹英的暗房。潘家女郎在一团漆黑中关了一夜,早已没了在天香楼中的嚣张气焰。
裴出岫将烛火凑近她的身子,取下她腰间缀着的一枚朱雀纹青玉佩。
潘莹英嘴里咬着口束,目眦欲裂地怒瞪着来人。她其实并不惧怕她审问于她,可见到裴出岫一言不发地熄了烛火就要朝外走去,终于慌了心神,整个人剧烈地挣动起来,嘴里也不住地发出“呜呜”的叫唤声。
天五替主子重又阖上暗室的门,她已学得不再过问主子的古怪举止。
待到入了夜,刑部的潘侍郎终于在府中坐不住了,亲自登门来到安泽王府。
裴出岫攥着自潘莹英身上撷来的玉佩,微微思忖一会儿,转身吩咐天五去将王夫大人一道请到正殿来见客。
060
岐王府的婚宴之上, 潘侍郎是见过裴出岫的,也知晓她迎娶的夫郎是林府的遗孤。
裴出岫命人将她请到正殿,看似是礼遇于她的,潘侍郎以为小王爷依旧顾及她在朝中与中宫交好, 心中比来王府前要笃定许多。
林知秋跟着天五来到正殿, 他身上穿的是裴出岫从岚桥街带回来的衣裳, 看起来朴素却很得他的心意, 不过落在潘侍郎眼中,却误以为他虽嫁进王府却在王爷面前并不得宠。
直到裴出岫亲自上前牵着他来到上首落座,她含着笑意对身旁的男人说道,“知秋, 这位是刑部侍郎潘大人。”
潘侍郎微微凝了眼眸, 就听裴出岫接着低声说道,“潘侍郎与林尚书应是旧识,应是不介意本王与王夫一道待客吧。”
女郎还在王爷手里,潘侍郎自然是神色和悦应承,“得以亲见王爷与王夫,乃是微臣的荣幸。”
殿内有侍从奉上茶水, 裴出岫回府以后换上了常服,皇宫内外还不晓得中宫已然生了巨变。
望着潘侍郎面上颇悠然的神色, 她抿起了嘴角淡淡道,“其实昨日在天香楼, 令女郎只是吃醉了酒, 才欲冒犯本王,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早该送女郎回府与大人团聚的。”
潘侍郎脸上的笑意更深,方要开口道谢, 下一刻裴出岫却倏然变了脸色,肃声说道,“本王不过想要听她服个软、赔个不是,没成想她竟搬出了二皇女殿下来胁迫本王。”
她将潘莹英身上的玉佩掷到潘侍郎面前,“本王自知潘侍郎不会如此教养女郎,只是她的举止令本王很是为难。若是就这样将人放了,只怕安泽王府在京中往后就没有声誉可言了。”
“王爷恕罪!”潘侍郎猛地起身下跪道,“莹英她年轻莽撞,微臣教养无方,请王爷饶恕,待微臣将她带回府中定然严厉管教。”
林知秋并不知晓裴出岫曾与潘家小姐起过冲突,他踌躇着望向妻主,后者攥了他的手掌安抚地揉了一下,对着潘大人的漠然疏冷却令他有些陌生。
“本王也想要饶恕她,本想在王府关押一夜,略施惩戒便将人放了。”裴出岫抬起眼眸,浅淡的眸光锐利地望向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潘大人可知,令女郎受了惊吓过后,都与本王供认了些什么?”
潘侍郎怔楞了片刻,她已知晓眼前这安泽王并非传言中那般怯懦怕事。可惜自己先前轻视于她,如今莫说是莹英,只怕就连自己也不能全身而退。
“潘侍郎与中宫从前结交不深,三年前林大人获罪以后,二皇女殿下曾命人来寻过大人。”裴出岫面容沉静,慢条斯理地与她缓缓道,“兹事体大,本王合该请刑部与大理寺一道来听听这番言辞,不过潘大人来得巧,本王也想同您商议个对策。”
“不知潘大人是想对本王单独供认,还是到您再熟悉不过的刑部牢狱里去走一遭。”
潘莹英少不知事,保不齐对小王爷真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潘侍郎眼下是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就该一直将她禁足在府里。
见她脸色阴晴不定,裴出岫又悠悠地说道,“还有一桩更巧的事,三年前指认林大人的户部侍郎罗侯安已进宫觐见陛下了,她对受人胁迫而诬陷林大人之事,多年以来一直心存愧疚。陛下发了好大的怒火,竟将凤后下令关进了阑尘台。本王知晓大人您对中宫忠心,只是凤后如今自身难保,也会不晓得您在牢狱里维护他的苦心,您说是也不是?”
闻得此言,林知秋微微睁大了眼眸,直直地盯着下首跪着的潘侍郎,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如若出岫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母亲就是清白的,她是遭人构陷才会冤死狱中。
“小王爷为了王夫当真用心,竟连罗大人也能请回京城来。”潘侍郎先是轻笑了一声,那笑意很快变得苦涩,“您大费周章无非是要查当年的科举罪案,微臣当年只是刑部看管犯人的小吏,对林大人犯案的罪证并不知悉。”
“但是林大人与林府主夫为何冤死狱中,想必潘大人您应是再清楚不过的。”
裴出岫握着林知秋的手,带着他来到潘侍郎面前,逼迫她抬起头直视自己,“你敢当着林府亲眷的面,说她们果真是得病而死的吗?”
“不、不是的……”
林知秋眼睫颤动了一下,就见潘侍郎的脸上露出痛苦挣扎的神情,“陛下不准狱卒对林大人用刑,二皇女殿下私潜入牢狱,命她们对林大人严加拷问,林大人始终不肯认罪,最后……最后被二殿下暗令毒害,为了灭口就将她的夫郎一道杀害了。”
说完这些,潘侍郎仿佛浑身脱力,胸口不住地起伏着喘息,“微臣、微臣也不愿如此,可是彼时林大人串谋舞弊已是罪证凿凿,微臣也是奉令办事……”
林知秋勉强支撑着的身子骤然瘫软,剧烈的悲痛涌上心头,他无法想象爹娘在狱中遭受了怎样的痛苦,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二皇女殿下。
而母亲正是因为回绝了二皇女向他求亲,才会令她恼怒记恨。
他是害了爹娘,害了林府的罪人。
天五将潘大人同样“请”到后屏楼歇息。
裴出岫紧紧拥着隐忍哀切的林知秋,回到属于她们二人的寝殿内,语气重又恢复往日的柔和,“我曾对你直言相信林大人的为人,今日是我自作主张,不过如今你该知道相信你母亲才是对的,错的从来是那些诬陷她的恶人。”
“妻主。”林知秋压抑住心头的哀恸,通红的桃花眼眸悲戚地望着她,“我很感激你为爹娘证明了清白,可是求您不要为了我而与二皇女殿下对抗。我心里实在害怕,我如今只有你了,我宁愿做回那个双眸失明的奴仆,只要能与你安稳地在一起。”
他眼中的迷惘与无助,令她深深地感到心疼。
“别怕。”裴出岫从身后抱住男人,将脸庞埋在他的后颈窝,双手依旧紧紧地将他圈在怀中,“我与你在一起,是为了不叫你担惊受怕。即使我们对中宫卑躬臣服,她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一直以来,我都在逃避面对自己的过去,逃避去承担属于王女的责任。我能成为今时今日的安泽王,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成全我们。”
经历过林府横来的罪祸,林知秋已不如当年那样心性天真。他知晓裴出岫是对的,可是还是忍不住为她忧心,他的性命为她所救,本也可以为她豁出性命去,只是不能见到她被自己拖累。
镇静下来的林知秋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她的手拢到胸口,细声地恳求,“答应我,无论如何保住性命,我会一直追随你。”
“我答应你。”她的下颌抵在他的后颈窝,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在这夜色中沉静温柔地安抚他道,“知秋,我的夫郎,相信我。”
这一夜,她们相拥着入眠,她细细密密地亲吻他的额头、眼睑和嘴唇,他亦动情得眼眸迷蒙地回应她。
待到天明,宫里来了人要宣裴出岫进宫。
林知秋清醒过来后,却依旧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袖。
“别怕,我只是去见陛下,很快就会回府。”
她一面抚着他的后背,一面轻声地哄道,“我会带着天贰与天五,没人能伤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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