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丞相府门前, 披一身雪白狐裘的清贵男郎姿态悠容地徐徐步下马车,一旁的侍仆立刻上前以丝帛伞遮了他发顶的落雪。
他梳郎君髻,髻上安一支红玉髓镶金步摇,双耳亦珰一对玉髓垂珠, 将浅淡容颜衬得明艳朝气。
“三公子, 今日大小姐也在府里, 这会儿正与大人在后堂叙话呢。”
男郎正是太女正夫、相府公子柳承筠。丞相府的大小姐是与他同父嫡出的长姐柳承鸿, 可自他嫁进太女府后,这个长姐便以为他不识大体,更是与他生分许多。
今日回府是替娘亲贺寿,柳承筠便应了老管事一声, 径直去了正院后堂。
落过雪的卵石小径颇为滑腻, 他捂着小腹行得缓慢仔细。才跨进院子,远远传来长姐义愤填膺的抱怨。
“……她不过是个草莽出生的中郎将,也敢对我颐指气使,还当着众多郎将的面责令省过。织造司耽误了差事、丢了供奉,自有内务司去罚赵旬亮,如何皆成了我的过错。”
因着从前犯事, 柳承鸿入了武卫营也升迁不顺,营中武将多愚浑, 明里暗里还排挤她有丞相袒护。偏偏母亲于朝中再有权势,也是一介文官, 左右不了武卫营这些武痞。
这些年长姐纵是再憋闷, 却也无处可伸张, 只能在府里发尽牢骚。
柳承筠走进堂内, 方才还在气头上的柳承鸿遥遥觑见他,却是倏然间噤了声, 只是神色间仍然难掩愠怒。
管事向坐在上首的柳学龄递上一封礼笺,“三公子今日特意过府,给大人带来了太女殿下备的寿辰礼。”
“筠儿有心了。”丞相大人年逾五十,身形丰腴,面容瞧着白皙温文,唯有眼尾有几道深深的褶印,穿一身黑底暗红常服,显出几分寿星的喜色。
淡淡扫了一眼礼笺,她抬起头笑得温和,“替为母多谢太女殿下一片心意。”
寿礼虽是太女命管事备的,礼笺却是她亲自过目挑拣过的。太女是个细致的人,娘亲虽然待她恭敬有余热络不足,这些年她却一直对丞相府的事颇为上心。
柳承筠在狐裘下暗暗攥了掌心,却闻得对面檀木圈椅里的柳承鸿不轻不响地嗤笑一声。
“太女殿下做不成什么大事,倒是惯会献殷勤的。”
柳学龄处事更圆滑,如今这婚事已成定局,太女在她心中虽然比不得中宫嫡出的二皇女,却也不是寻常门楣可比拟的。
是以当着三儿的面,还是板起脸出声呵斥了长女,“太女金尊玉贵,也是你能妄议不是的?”
柳承鸿方在府衙里受了气,眼下又得柳学龄训斥,偏偏还是当着三弟,顿觉颜面尽失,忍不住怒呛道,“我说的那句话不对?陛下是念她幼年失怙才敕封的位份,她在这朝堂上不就是个无足轻重的摆设?”
柳承筠听见这番话面色煞白,柳学龄也拧了眉重重拍案,“你有什么晦气回自己院子里发去,你三弟难得回一趟府,一家人之间说的这都像什么话?”
从前娘亲在府里也是颇疼宠他的,他不肯嫁给那骄奢荒|淫的二皇女被视作忤逆。后来太女殿下当着陛下指了他作正夫,娘亲不敢违抗圣令,只好不甚情愿地备了嫁妆抬出门。
这会儿她虽明着为他言语,其实心里却是偏袒长姐的。
柳承鸿离开堂院后,柳学龄敷衍一般地开口问候,“筠儿这段时日在太女府过得可好?前些日子如何命人打探城北那间医馆,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柳承筠脸上盈了笑意,目光柔和地落到小腹,“今日过府其实还要同娘亲说一桩喜事,筠儿已有了身孕,大夫说稳了胎,这才来同娘亲报喜。”
“当真?”柳学龄眸光一亮,连忙让人捧上手炉,目光落到他腹上,笑逐颜开道,“你嫁进太女府也有些年月,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胎,可得好好上心。”
太女殿下或许不中用,可是陛下的长孙女却是宝贝。
此时她眼中的废棋一晃变成妙棋,两相比较那柳承鸿的庸碌无为也就不值一提了。
柳承筠也是昨夜里才诊出的喜脉,他前些日子为了林知秋的事颇为烦闷,食欲不佳又时常昏沉。太女殿下令鸣镝为他去太医院请了医正过府,竟然是腹中有了孩儿。
他头一回见殿下如此欢喜,连带着瞧他的眼神也分外温情。
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感觉胜了林知秋一回。
~
是夜,昭帝大病初愈有了气力,令何青云张罗在宫中设宴。
此宴乃是家宴,又逢瑞雪初临,宴席特意摆在绛雪轩里。何大人吩咐宫人撷来许多红粉梅枝,为这屋子添了许多喜气。
难得柳学龄今日心情大霁,亲自开口要他留在丞相府用饭。太女在府中得宫侍通传,又令鸣镝来丞相府唤他。
陛下在宫中摆宴,正是宣布喜讯的好时机,柳学龄送他到丞相府外马车,临别前还特意嘱咐他一番,甚至命管事送来一些银票用以养身。
柳承筠受宠若惊地回了太女府,换过一身更端重华贵的宫服,与太女凤烨一道登车进宫。
皇宫绛雪轩里,太女与太女夫姗姗来迟。
一众皇女皇子已悉数落了座,凤后坐在昭帝身旁,紧挨着就是虞贵君的席案。
太女携着夫郎坐在凤后下首的席位,二人方才坐定,就闻得凤后佯装好心地替她们解围,“这辟了府邸就是不同,入宫难免要费些功夫。说来陛下有这么多皇嗣皆已到了成家的年纪,却只有太女得独一份的恩宠啊。”
昭帝命内侍官何青云为太女传了膳,她的面色看着果真已大好了,说话也更响亮有中气,“烨儿身子不好,分了府邸还是日日进宫来侍令,不仅为朕分忧,颐德殿里也请安得勤,当是为一众皇妹皇弟做了表率。”
凤烨闻言惶恐地离席拜礼,她还未起身,闻得凤后又神色和悦地打趣,“太女这些年勤勤恳恳,自是挑不出错来。可是煊儿也有心要为陛下分忧,陛下却不给她机会表现呢。”
“朕不是命青云去宣武殿传过令了,她今日也解了禁足来了绛雪轩。”
昭帝脸色沉静地唤太女平身,却见她仍跪在下首不由得眼眸微凝,“烨儿有事要禀?”
太女轻轻颔首,仰起身又拜,“蒙母皇恩典,为儿臣赐了正夫,太医昨夜诊出承筠已有了身孕。”
柳承筠闻言也在席案后微微福身。
昭帝盼孙女已久,听到这个消息自是大喜过望,坐在上首的凤后却是神色几变,险些拗折了手中的汤匙。
“承筠有了身孕,不必多礼,青云去取软垫热炉来。”昭帝微侧过脸,又对下首几位宫侍道,“你们几个小心伺候着,夜里抬辇也要仔细。”
宫侍跪拜应是。
柳承筠唇角更是按捺不住地微微上扬,“臣妾多谢母皇。”
~
宴席上一团祥和喜气,众位君妾皆围着太女与太女夫谈笑。
二皇女凤煊的席位靠末端,她一杯接着一杯饮着宫里陈年不变的玉泉酿。
六壬带回消息,已经追至定州却丢了踪影。
原本那安泽小王爷裴未央改换名姓、装神弄鬼地进了京城,趁着她在京中根基不深、防备不严,山野之中胡乱处置了也就罢了。
到时候母皇追究起来,即使查到是她动手,她也可以推托不识她王爷身份只是误会。
如今却在眼皮底子下将人跟丢了。
竟是功亏一篑。
嘉南关外四十万安平军,留着日后终归是个祸患。
绛雪轩外起了夜风,呼呼地拍打着窗棂。凤煊不觉得身上起寒,倒是脖颈渐红有几分烦闷燥热。
宴席上歌舞令人眼花缭乱,她胸中气郁,不待昭帝吩咐散宴,便独自起身去宫后苑里透气。
六壬与遁甲各领了三十杖在宣武殿养伤,凤煊踩在被落雪覆着的琼花小径上,迎着冬夜的凉风静静思忖着对付那裴小王爷的谋划。
不多时,绛雪轩的宴席终了,太女与何大人送昭帝回长明殿去,命宫侍先将太女夫送到修身苑的暖阁候着。
修身苑与宣武殿皆在宫闱东面,中间隔了一座琼花苑,绛雪轩往修身苑得经过琼花小径,坐在步辇上的柳承筠远远瞧见一个身影,仿若是二殿下凤煊,当即便命宫侍调转方向。
可是迟了一步,宫辇动静太大,凤煊早已瞧见他们过来,嘴角扯了一抹戏谑的笑往小径那头踱步过去。
“深夜了,太女夫不回府,是在宫后苑赏景吗?”
柳承筠紧握着腰侧悬着的那枚如意玉扣,深吸了一口气,迎上她幽邃打量的目光,“本宫往修身苑去候殿下一道回府,二殿下今夜兴致不错,本宫就不在此处打扰了。”
凤煊眯起眼眸眺了一眼,酒意醒了三分,此径的确是通往修身苑的。
“本宫还未同太女夫贺喜,此处没有佳酿,莫若……”
柳承筠见她不依不饶,暗暗拧了眉头,“殿下好意,承筠心领了。”
有些时日不见,这柳承筠倒是养得颇有娇媚婀娜,趁着酒意,凤煊忽而轻笑一声,语气悠悠道,“太女夫如今倒是对宣武殿避之不及,你说若是皇姐知晓,当年引着林知秋误入宣武殿的宫侍是人有心打点……”
“二殿下。”
柳承筠微微瞪大了眼眸,脸色倏白,“今夜您是酒醉胡言,既如此承筠便送您一程罢。”
042
定州往都镜府最难行的山路已过了, 余下的路是平坦官道。
山庄门前,她们与二位庄主道谢辞别后,裴出岫抱着林知秋登上马车。
车前的御者已经叫十六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下了,此刻应在山庄一处角落里歇着。一声轻呵后, 马牵着车徐徐前行, 不多时消没在一片苍白的冷杉林间。
三人一车在官道上急驰了一会儿, 将近午时的时候, 裴出岫吩咐在一处水泉旁停了下来。
十六默不作声到四周戒备察看,裴出岫将林知秋抱下马车歇息,拿出山庄管事备下的糕点给他充饥。
水泉边攒着厚雪,厚雪下竟还有几朵不知名的小野花傲然挺立着。
左臂伤口隐隐作痛, 裴出岫走到不远处的水泉旁, 将包扎的白布揭开,原本不深的伤口此刻肿得厉害,应是刀刃上抹了毒,用力握拳却是气力不逮。
幸好没有伤到林知秋,她淡淡地用泉水清洗了伤处,再上一遍药粉, 右肩伤处倒是未有毒发的征兆,化毒的药材得到都镜府才能寻到。
离开男人身边不过片刻, 水泉对面的山林中钻出几名女猎户。山野猎户哪里见过林知秋这样清艳出尘的美人,一时眸光亮得淫|邪, “小郎君长得真是俏丽, 这白面女郎中看不中用, 不如跟着咱们几个回去, 好吃好喝的过快活日子。”
林知秋自然觉察到来者不善,可是想到她定然在近旁, 他就心中稍定,没那么惧怕了。
裴出岫听到这种污言秽语,一双凤眸冷冽地望过去,抽出负在背后的玄铁剑握在掌心,她虽有伤可对付几个山野地痞还是有余。
不过还未等那几人靠近,十六已经赶回水泉旁,年轻的男儿面无表情地持剑凌水过去,不多时林间传来几声哀嚎,他回到裴出岫身旁,用泉水擦拭过剑身,默不作声又回到马车旁。
行云流水的动作,令裴出岫微微挑了眉头。晏公带出来的影卫大多是自小选中在嘉南关训成的,十六是男儿身又是半途收进楼里,定然有他过人之处。
裴出岫搀着林知秋起身,替他洁了双手和嘴角,他有几分羞赧,许是顾忌身旁还有御者。
十六倒是对主子的私事漠不关心,三口两口就着水囊啃完手中的干粮,便靠坐在车前等候。
待到日暮低垂,她们赶到离都镜府最近的小县城投宿。
县城栈舍亦是昏暗逼仄,好在明日便进府城,将就一夜也就是了。
她要了两间客房,付了定银,店家是个中年妇人,肤色粗粝偏黄,眉眼看着还算和善。
客房许久不曾住客,有股淡淡霉味,她打开老旧的窗户吹了会儿风。
依旧是沐浴过后,店家送来饭菜,食盘里有半只烧鸡、山野蕨菜还有几个饱满发白的馒头。
此县城地处偏远,尽管她付的定银不少,可是这样的菜色还是好得令人有些意外。
裴出岫将食盘放在桌案上,掰开馒头凑到鼻端轻轻嗅闻,眉头刚要拧起,屋外又传来一阵扣门声。
来人是十六,他穿戴齐整,应是时刻戒备着,脸上难得有几分着急。
“主子,这饭菜中下了迷药。”
裴出岫望了一眼榻上的林知秋,来到屋外轻轻掩上门,“你是如何发觉的?”
“店家见我孤身一人,先将饭食送来我这屋,我拿到北门院外试了野狗,那狗方吞下片刻后便晕厥了。”
她打量了眼面前的影卫,他始终低垂着头,乌黑的发遮掩着面颊,只露出一双墨黑湛亮的眼眸。
“你从前为何人做事?”
听见她的问话,十六似怔楞了一下,飞快抬了眼又低下头,轻声开口道,“从前家里闹灾,流落在外,被乌衣巷收留,杀人换口粮。”
乌衣巷从前听师傅提过,是比不鸣堂还要闻名的私桩。
“后来呢?”
“不想杀无辜的人,就逃出来了。”他说的很轻巧,可过程定然不那么容易。
想到白日里那些无礼的猎户,裴出岫皱起了眉,“既然已经自由,如何又入了浮香阁,身为影卫或许也要动手杀人。”
“我不会做别的活计。”他淡淡地回道,“何况白日那些人是死有余辜,不过为了避免被官府追究,我未伤及要害。”
“你做得很好。”裴出岫眸光露出一抹赞许,他比她以为的还要机敏睿智。
那店家被十六拿后院的舀水的麻绳捆了,烛火映着后厨刀刃的寒光,那妇人这时倒吓得如同拔了毛的鹌鹑,“二位大人饶命,小的只是看两位公子样貌好,想给家里女郎娶个夫郎,没有旁的心思。”
裴出岫望了眼灶上还未收拾干净的白色药末,拈在指腹微一端详,的确是用来药畜生的劣等迷药。
十六请示她,“主子,这店家该如何处置?”
裴出岫净了手,对他低声道,“她必然不是头一回做这等腌臜事,关到柴房待明日进城后扭送官府吧。”想了想,又吩咐十六,“她家中有女郎,想来是同伙,夜里小心一些。”
十六点了点头,从前在乌衣巷从未有人在意杀手的安危,他一时又觉得有些不自在。
三人皆未碰饭菜,裴出岫望着厨屋内还有面粉同新鲜的野菜,动作熟稔地和面切面下到锅中。
十六的那碗摆在他屋子门口,待她回到房内,林知秋已经倚在榻上困倦得睡着了。
听见她进屋的响动,男人睁开眼眸,神色带着醒来后的慵懒,“出岫方才去了何处?”
“去后厨煮了些面条,知秋可别嫌弃我的手艺。”话虽这样说着,却是搀着男人缓缓摸索着在桌案前坐下。
她将面碗端到他面前,拿过筷箸放在他掌心,这些动作现在已能做得得心应手。
林知秋举着筷箸,左手摸着温热的碗,抿了抿唇,“出岫亲手做的,我又怎会嫌弃。”
从前跟着师傅在外,她有时吃醉了也顾不上她,裴出岫不得已学着照看二人。如今却觉得能为林知秋做这些她甘之如饴,一点儿都没觉得堂堂小王爷为男儿下厨有何不妥。
单看外相,的确是普通至极的一碗面,清汤素面上码着青菜和鸡蛋,鸡蛋煎得有些过火候,边缘都有焦黑。
她自己低头尝了口面条,微微皱了眉,“似乎盐放少了。”
林知秋还未动筷,闻言又悄悄地扬起嘴角,拾起筷子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碗里没甚滋味的面条。
味道虽然清淡,可胜在心意,也比过从前吃过的山珍海味。
~
京城宫中,跟着二皇女行至宣武殿门前,柳承筠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内了。
宫灯曳晃,有宫卫把守门前,凤煊对他轻声细语地笑道,“雪天宫辇行得缓,皇姐从长明殿过来还需得一些时候。你怀有身孕,母皇与父后看重,若是害了伤寒,本宫可担待不起。”
殿内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柳承筠以为她不敢对他做出什么出格之事,遮遮掩掩反倒惹人注目,遂整了宫服肃着容颜,仰首挺拔地走进宣武殿。
内殿的门本是敞开着,待得她二人入内,却是砰得一声重重阖上了。
柳承筠瞬时如受了惊吓的猫,倏然转身朝门口疾步过去,却被凤煊一把攥住手腕扯了回去。
“太女夫怎么方来就要走,莫非是嫌本宫招待不周?”
“二、二殿下,您要做什么……承筠已是太女的正夫,您深夜将我挟持来此,就不怕陛下追究起来……”
“母皇追究?”凤煊挑起长眉,鹰眸深深地凝着他惊惶的面颊,“所有人都瞧见是你主动走进宣武殿,如何成了本宫强迫于你?”
“你!”柳承筠恨恨瞪圆了眼眸,下意识地护着小腹,慢慢向后退缩。
“从前你装得一副胆小柔弱的模样,本宫还提不起兴致,如今看来筠儿是既有心机又有脾性,对极了本宫的口味。”凤煊调笑一般轻撩起他一缕发丝拂过鼻端,而后眯起眼眸,眸中掩不住瞧见猎物时的高昂。
“二殿下。”柳承筠当真惊骇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凤煊竟会妄为至此,他僵着身子偏过头躲过她凑近他脖颈时吐的气息,想着法子引开她的注意力,“当年之事,您不也得了好处,林知秋是京城才华样貌都是京城一流,他如今的妻主不过是个小小医女,难道你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放手了?”
凤煊知道他是在故意拖延,也不与他多言那裴出岫的事,“刺啦”一声已经撕开了他身上的披裘,“林知秋再美质,如今在本宫怀里的人是筠儿,何不享受这当下的欢愉。”
柳承筠咬破嘴唇,想到太女温和的面容,猛地拔下髻上的金步摇刺向二皇女。
那尖锐的尾端堪堪划破凤煊的眼下,鲜红的血溅上海棠形状的玉髓,眼见凤煊醉酒以后兴奋得眼眸泛红,恐惧之下他慌不择路地反手抵上自己的脖颈,“二殿下,你别再逼我……”
下一刻,那步摇便被凤煊劈手夺过,扔在远处的地上。
“你再挣扎也是无济于事,不如乖乖从了本宫。”
宫服被褪到肩头,露出底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就在柳承筠心胆俱颤要与她鱼死网破之时,外头响起了一道通传声。
“太女殿下到。”
凤煊醉得有些迟钝,柳承筠趁她不备,飞快地拢起衣衫推开她往外奔去,发髻都有些松散,他顾不得外头正在落雪,径直扑进方赶到院中的太女凤烨的怀中。
内殿的门重又阖上,凤烨瞧见他衣衫不整从屋内跑出来的样子蹙紧了眉头,褪下身上的外氅裹紧怀里瑟瑟发抖的男人,一言不发地往宣武殿外行去。
她难得脸色沉地骇人,身后的宫人也个个把头低得戳到自个儿的胸口。
“都记住,今夜本宫与太女夫皆不曾到过宣武殿。”
043
舆车在一片寂静夜色中回到太女府邸, 太女的扈从鸣镝候在门前有事禀报,凤烨却紧抿着唇将心神恍惚的柳承筠一路送回正院暖阁。
侍仆已经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凤烨吩咐她们先退下,阖上暖阁屋门, 房里只余下她们妻夫二人。
回到熟悉的寝屋, 柳承筠似乎缓过一口气来, 当着太女却仍旧紧紧攥着破裂的衣襟。
“承筠, 今夜二皇妹她……”
男人抬起眼,眼眸泛红,目光似是恳求。见他如此,凤烨也止住了话语, 良久以后, 深深叹息一声。
“好,你不愿说也罢,今夜受了惊吓,本宫在此处陪着你沐浴入寝。”
柳承筠神色怔忪间,就见太女欲亲自为他更衣,他心里很是感激, 却还是轻轻按住了她的手,“殿下, 让我自己来吧……”
他要如何开口,说起自己使了手段让她择夫之时就这样错过了林知秋。
心如刀绞, 二皇女凤煊待他再蛮横, 可他何尝不是罪有应得。
柳承筠想独自一人, 凤烨疼惜他也只好离去, 去书房的路上经过回廊,鸣镝追了上来递上一封信笺。
见到熟悉的字迹, 凤烨眸光一动,加快了脚步,手上也一刻不停地将信笺拆开。
进到书房,鸣镝方才皱着眉开口,“派去归渡河的人回禀,只寻到了惟辰小姐留下的这封信。”
凤烨凑着烛火凝神细览后,低声说道,“惟辰是被封王府的人接走了。”
“封王府?”鸣镝心下愕然,封王不就是太皇君的宗亲,似乎由她掌管归渡河一带。
“不错。”凤烨将信笺收好,沉吟一番后,对鸣镝道,“封郡王并不知当年罪案,应是不会对惟辰作难,改日去给圣君请安之时再打探下吧。”
~
三更过后,栈舍店家的女儿果真趁夜摸进客房。
她家屋子就在栈舍前头不远处,眼看着有行客投宿,却在家中许久未候到娘亲醒示。觉察出不对劲,抄上家伙来探看,好生不巧一头栽进靠外那间客房,还没摸上榻就被十六拿长剑刺穿了手掌。
深更半夜隔壁屋子传来一声凄厉惨叫,裴出岫安抚了榻上被惊醒的男人,披衣起身来到隔壁屋子。
十六将长剑尖端放在烛火上烤了一回,无声地擦拭干净,面对比他身形高大的女子却是丝毫不惧。
那女郎持刀劫色,若是落在她手里未必有十六处置得这般干净利落。她眼下伤了右掌,吓晕过去,裴出岫解开她腰带将人背过手去牢牢捆住。
“这等事不必主子亲自动手。”
十六起身要跪,被她出手拦住。
“明日还要赶路,你且歇息吧。”
说罢,便将女人拖到后院柴房,与她娘亲关在一道。
翌日天明,这黑心店家母女被她们绑在马车后面狭窄的货板上。
林知秋问起昨夜发生何事,她只说有两个宵小之辈夜里劫财被惩治了一顿。
后面的路途要平顺得多。
傍晚时分马车终是进了府城,她们先寻了此地上好的酒楼,要了一桌像样的饭菜。
男人有些不安,觉得一路上花费她许多银两,扯了她的衣角轻声嘟囔着要换间小饭馆。
十六奉令上了饭桌,却坐在最边角,闻言只当没听见。
裴出岫温声安抚他,“出岫不才,可是养夫郎的银钱总是够的。”
十六低头饮茶,男人却在她的言语中赧红了脸。
饭菜上桌,裴出岫依旧给林知秋先布了菜,引得小二不由得多打量了她们一眼。
“客官是从外乡来的吧?”
裴出岫抬眸,小二嘻笑两声,“那您可得好好尝尝咱们这儿的醉香鸡和芙蓉鱼羹,这可是都镜府独一份的美味。”
林知秋闻言呛了一口,她给他抚了抚背,见小二去侍候邻桌,方才开口道,“可是这菜不合口味?”
男人摇了摇头,抿起嘴角,“只是想起从前在天香楼也尝过这两道菜。”
裴出岫微微挑了眉,实则她也钟爱天香楼这两道佳肴,每回去酒楼都得点上一回,方才见此处也有便顺道要了,“知秋若是喜欢,便多用一些。”
“好,那小二如此夸赞,不知与天香楼的比起来如何。”
正说着话,邻桌传来一声喟叹,“这都镜府的酒楼自然是比不得京城。”
林知秋手中筷箸一顿,裴出岫往旁侧望去,只见到一个窈窕背影。
侍从正在为他布菜,“主子可是想家了。”
男人又叹,“也不知娘亲与爹爹近来如何了。”
裴出岫见林知秋眼眸暗了暗,轻轻握了他的手,“若是疲累了,一会儿便上楼先歇息。”
他摇了摇头,低头吃起碗中的饭菜,有些心不在焉。
用过饭食后,她搀着男人来到酒楼上层的栈房。有十六陪在此处,她并不担心。
裴出岫遂独自驾着马车,将后厢的二人带去府衙。
傍晚时分,府衙门前人影疏落,她执起鼓槌擂响鸣冤鼓。不多时,有二位小吏出来引着她入内。
公堂上问案的是刑名师爷,穿一身湛蓝官服,拿着簿子正在记画。她身形颀长,却是十分干瘦,一对卧蚕眉下面眼睛细长,打量她时眸光甚是明锐。
裴出岫从善如流地报上名姓,交代了遇见栈舍打劫的始末。
那母女二人起初还欲争辩,倒打一耙称她持刃伤人。官吏上前验过了伤,好在从前也有人来府衙指认这间县城栈舍,苦于没有证据不能收押。
裴出岫请令她二人分开审问,那女郎不甚机灵,经不得诈很快便自相矛盾。对着那店家,她呈上了迷药粉末,又让官吏察看了那店家的指甲缝。
罪证确凿,她们只得恨恨地签字画了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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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案堂,方至府衙门外,见另一辆马车上侍从搀扶着一位公子徐徐而下。
正是方才在曼华楼邻桌见过的那位男郎。
迎面看来,他面色偏白,身上衣袍宽松,小腹似有隆起。先前他是背对她坐着,看着还不明显,如今见他走路姿势有些拖沓吃力,时不时地伸手抚揉腰背,她眉心微微一皱。
想到他的身份,她踌躇着欲上前,却见那侍从瞪着眼,防备地护在他身前。
“这位郎君。”裴出岫淡淡出声道,“裴某是位大夫,可否同你说句话。”
那男郎似乎也有几分惕然,可念在此处是府衙门前,眼下身子又确有不适,遂轻轻点了头。
侍从退开半步,仍挡在她二人之间。
裴出岫也不在意,只是凑近一些,与他低声道,“观你面色与步态,似有滑血征兆,还是请了医夫过府照看吧。”
短短一言后,男人神色显出惊诧,见她要离去,连忙开口挽留,“大夫请留步,此地只一间医馆,也未有照看孕夫的医夫。”
裴出岫足下一顿,见他眸光焦急,思忖一番道,“我暂住在府城曼华楼,待您妻主归来,可以请人过来寻我。”
她不能贸然入府替男眷看诊,遂还是告辞离去。
~
都镜府城夜里颇繁华,裴出岫经过街市,买了深色浅色两身新衣。
待回到曼华楼栈屋,阖上屋门,替男人沐浴梳洗过后,他脸色霁朗不少。
裴出岫替他换上浅色新衣,正是合身,林知秋喜素色,这衣料淡雅却上质,很衬他清冷如月的气质。
男人抚着衣料,眉宇间又浮上浅淡的愁意,“这样好的衣衫,知秋……”
话还未尽,裴出岫靠近他身后,拥住他纤瘦的腰身,轻声开口道,“你是我视若珍宝的男儿,莫要再提什么为奴仆的话来伤我的心。”
她知道林知秋心中始终放不下过去,或许他还以为爹娘长姊受苦,他便不得让自己太过欢愉。
可是见他自苦,她又觉得难过,好在他是个聪慧之人,很快便转过身回应一般地伸手抱紧她,“出岫,我答应你再不提了。”
屋内安静下来,她的手抚着他挺拔的脊背,鼻端嗅闻着他身上沐浴过后的清香,心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男人阖上眼,眼睫细细地颤着,面上神色依旧那样顺从,仿若可以接受她对他做的一切。
桌案上的烛火暗了一瞬,裴出岫温柔地抬起他的下巴,吻上他如花朵般绽放的唇瓣。她的右手搭上他的肩,他的眼睛闭得更紧,却微微开启了唇,回应她的亲吻。
唇舌温软,如蜜般香甜,他依偎在她怀里,被她紧紧地抱着。
正要往内深入,屋外传来了扣门声。
“请问大夫在吗?”
屋内贴合的二人分开了一些,裴出岫望着眼前男人微红的脸颊和柔情朦胧的双眸,低低喘息着平复了心跳,替他拢了拢衣衫,将散乱的长发捋到背后。
她独自去应门,来人是傍晚在府衙见过的侍从和一名管事模样的女子。
“我便是大夫。”
那女管事甚有礼地请求,“我家大人请您过府一趟。”
裴出岫回头望了一眼,男人面色颇担忧,她同管事低声道,“容我同夫郎交代一声,便随你一道过去。”
说罢,便回到林知秋身边与他说了今日遇到的男郎,只说是他怀了身孕看起来胎相有些不稳,还应允了夜里会早些回来陪他。
044
马车再度回到府衙, 绕到北面一间幽静的官舍。
厢室内,女管事与她言明是知府大人的家将,此去乃是为大人的家眷医治。
待到引进管舍院落,闻得男人轻弱的疼痛呼声, 裴出岫面色一变, 疾行几步来到屋内。
知府大人正在屏风外来回踱步, 见到她走近, 先是怔楞而后涌上欣喜,“出岫,怎会是你?”
裴出岫来不及同她细说经过,只是同她一道来到男人榻前, 隔着帷帘拿布帕覆在腕上诊起了脉。
“你夫郎滑血之兆已显, 此胎不稳,恐是凶险。”
宋诗意孤身在外为官,哪里会知晓这些孕夫的病症,脸色煞白地问道,“可有法子坐胎?”
裴出岫见帷帘后的男人疼得厉害,连忙沉声道, “胎元不固,气血耗损, 府上可有人参同黄芪?”
宋诗意闻言拢了眉,颇是茫然, 就听侍从在一旁小声道, “有的有的, 前些日子主夫大人命人从京城捎来的。”
裴出岫点了点头, 吩咐那侍从道,“先去煮碗水来给你家郎君服下。”
她又开了药方, 递给外头的管事,劳她去医馆抓药回来煎服。
侍从名唤秀锦,端来参汤后,小口小口喂男人饮下。
他有了气力,身子也暖起来,秀锦又替他换下染血的亵裤与汗湿的中衣。
裴出岫与宋诗意守在屋外,今夜城中本是有宴,她身上还有酒气,想必是得了通传急急赶回府的。当着京中旧友,她倒放下了知府大人的架子,堆起一脸苦笑道:“出岫,你又救了我夫郎一回,是我妻夫二人的大恩人了。”
“今日遇到令郎君是偶然。”她望着月中凄寒月色和满庭霜雪,轻轻地开口道,“不过,此一趟来都镜府,原本就是要来寻你的。”
“哦?”她有些惊讶,转而又顾虑道,“可是宋府在京城出了什么事?”
裴出岫忙摇了摇头,又敛了凤眸,低声回她,“应是明日与他一道来的,实则是为了林府公子知秋。”
“知秋?他也来了都镜府?”
宋诗意微微扬了声音,念及屋内还在煎熬的夫郎,又不得不按捺着心绪,声音有几分不稳,“他……他如今可好?二妹说二皇女殿下有意为难他,后来将人赎出来安置了,我……”
“他尚安好,你莫忧心。”裴出岫扯了嘴角,温声安抚她,“他从旁人处得知你从前为他受罚,心里很是不好受,是以从京城来见你。”
宋诗意神色黯然,无声攥起掌心道,“换作是旁人,见到忠良蒙冤,也会这样做的。”
裴出岫颔首,见她又抬起眼眸,眸中有困顿挣扎,“当年我不能忤逆母命,只得负了他,娶了筝儿,可是我心里对他还是……”
在她眼里,若论样貌才学,宋诗意无疑是京城贵女中极出色的,难得她入了官场还能保有出尘闲雅的姿容与高节清风的品性。
是以,她同知秋的过往,令她心有羡慕却没有半点不愉。
静默良久,裴出岫只是无声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管事取了药回到官舍,裴出岫嘱咐秀锦如何煎药、喂药。那管事还依照她言,从医馆多取了一味雷公藤以解她臂上之毒。
宋诗意再三恩谢后,遣了马车送她去曼华楼。
~
是夜弥静,裴出岫进了栈屋卧房,先与林知秋诉了一声,而后径自到画屏后沐浴更衣。
衣衫窸窣落下时,她听到男人在榻上辗转反侧,想到方才宋诗意的言语,她心头不自觉有些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一声闷闷的咳声,她蓦然回神,“哗”的一声在浴桶中直起身,扯过布帕擦干身子和长发,换上贴身的中衣。
就寝之前,裴出岫又捣了雷公藤敷在左臂伤处,再给右肩换一遍伤药。
夜色已深,她从榻上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床棉被,林知秋从浅浅的睡梦中醒来,摸到身旁冷寒,不由得伸手按住她的胳膊,“出岫要去何处?”
裴出岫低声细语地回道,“身上伤药气味微异,怕扰到你眠觉,我在地上躺一夜就是了。”
男人闻言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睡意朦胧地搂得更紧,“我不介意,我想你陪着我……”
他从未同她这般娇嗔,许是将醒未醒还迷糊着,裴出岫只好依着他躺下,“我哪里都不去可好?”
得了应允,男人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眸,挨近她身边又扬着嘴角睡了过去。
裴出岫轻轻拂过他的鬓发,拍抚着他的后背,被他需要着的感觉令她心头的阴霾散去了些。
他还不知晓,明日一早宋家小姐会亲自来曼华楼见他。
她分明是信他的,可这一夜心中还是有难言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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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个天朗气清的明媚日子。
一早就有伙计打来温水并送上早膳。裴出岫换上一身深色新衣,长发高高束起,浅淡的凤眸湛亮有神,莹润的面庞清隽俊秀,唯有眼下一抹青色显得有些突兀。
穿着浅色衣衫的林知秋坐在桌案前,安静乖觉地由着她梳发盘髻,白皙如玉的面颊不施粉黛却透着淡粉色的霞晕,浓密的眼帘下一双桃花眼眸黯然却不失柔美多情,端的是风雅艳美、姿容天成。
她装扮他时总是耐心细致,可今日又有些静默得过了。男人心中隐隐有了意料,方寸微乱,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言语。
裴出岫亦定了心神,与他柔声低语道,“昨夜来栈舍寻我的是诗意的家将,她不知我们双双到了都镜府,恰逢夫郎身子不适,便过府去照看他。”
见他低垂眼眸不语,她接着又说道,“我与诗意相约今日巳时,到栈舍雅间一会,若是你二人想单独叙话……”
林知秋摇了摇头,难得固执得握紧了她的手,声音有几分沉闷,“知秋已不是从前的尚书府公子,如今我只愿能在你身边。”
裴出岫凤眸微动,她飞快地按捺住颤动的心,替他拢了拢乌黑的长发,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
~
曼华楼雅座内,宋诗意早早地便来侯着了。
店家见知府大人亲至,忙不迭奉上最好的茶水与点心侍候。
昨夜在官舍见过出岫,她沉寂许久的心扉似乎撬开一条缝隙。如筝服下汤药后,疼痛渐渐缓纾,后夜里枕着她的肩头睡熟了。可她却克制不住地想起知秋,想起她们在京城虽不常见面却以诗文来往的时光。
那一年宫阙初相逢,她从长明殿里夺得魁首,正是意气风发。闻喜宴上醉得醺然,醒来过后却有宫侍送上一张小笺,适才有了以后的赏花会、灯市游。
母亲与林大人交好,她也因知秋与惟辰结识,若是没有那场灾祸,她们会顺遂地成亲,兴许如今……
她负了知秋,又对如筝亏欠。初时不愿亲近,惹得他暗暗垂泪,是心酸不忍,她只能试着疼爱如筝。
宋诗意一口饮尽杯盏中的温茶,分明是甘润的翠湖春晓,她却品出一层又一层的苦涩。
雅座外传来动静,她强自按捺了心绪,扯动嘴角微微一笑。
戏文里这样唱:记得到门时,雨正萧萧,嗟今雨、此情非旧。
她唤他一声“知秋”,不敢高声,似是恐惊天上人。
三年未见,他比从前更消瘦了,浅色的衣衫显得宽荡,腰间系带松垮垂落,眼眸上覆着一截白绫,容貌依旧清艳出尘,可神色却疏淡得令她怯于上前。
裴出岫搀着他坐在她对面席座,宋诗意是知晓他有眼疾,可亲眼所见还是忍不住揪心。
林知秋觉察到她灼灼的视线,在桌案下却仍是紧紧攥着身旁之人的手,此时他眼前一片黑暗,心中亦是有些不安。
裴出岫拍了拍他的手背,替他斟了一杯茶摆到面前。
面前是温茶袅袅的热气,裴出岫轻声问候道,“令郎君今日可好些了?”
宋诗意回过神来,移开目光,低低应声道,“多亏有出岫你在,如筝已好多了。”
“那就好。”裴出岫思忖一番,又接着说道,“令郎君这胎还是不稳,须得仔细照料,固胎药还得日日煎服。”
宋诗意颔首应是,一旁的林知秋始终缄默,她忍不住温声关怀,“一路行来定然辛苦吧。”
她是指自京城来都镜府,还是他孤苦无依的三年。
林知秋低低垂首,许久以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得了他的回应,宋诗意温润眼眸中有掩不住的欢欣,可是面前的男人情绪仍是低落,她又忍不住蹙眉问道,“你心中……可还怨我?”
闻得此言,男人飞快地抬起头,神色却显得无措,这一回他终于开口,声音很是喑哑。
“宋小姐,当年之事,是我们林家牵累了你……你不怪罪已是善心,知秋又岂敢怨你……”
他身子颤颤,裴出岫感受到他的悲戚,免不了有些心疼。
宋诗意其实宁愿他怨她失约,也不愿他为她受罚而愧疚忧虑。
“为林大人伸冤,我至今不曾后悔过,我只是……”她眼眸也渐渐露出哀伤,声音也有哽咽,“我只是后悔当年在母亲面前没能坚持自己的心意。”
045
曼华楼雅座内一时静悄。
如今宋小姐已有了夫郎, 夫郎怀有身孕,妻夫应是和美。而他也将身心许了出岫,此时提起这段旧情只是枉然。
林知秋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宋诗意平复了心绪, 与他低声淡淡道, “圣上隆恩, 重又起复我, 定然已对当年的冲犯释怀了。”
她深深凝望了他一眼,抿了唇角,“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彼时平洲衙门来了旨意,召她往都镜府就任, 宋诗意只当是母亲或是婆母在朝中替她斡旋, 可是母亲从京城捎来的家信中并未提及此事,是以她想应是陛下开恩宽恕了她。
没了这重顾忌,知秋又赎了良籍,只要他愿意,她依旧愿意娶他为平夫。
不过,如筝眼下身孕不稳, 她须得再等候一段时日。
念及此,宋诗意哑着嗓子细声恳求, “知秋,可愿在都镜府住一段时日, 我是此地知府, 也好让我尽些心意。”
她声音轻柔, 令人不忍拒绝, 何况裴出岫还与师傅颜卿相约于此。林知秋还未应声,她在桌案下握了握男人的手, 替他微笑着回应道,“也好,我们就在都镜府歇息一段时日。”
宋诗意如释重负地松了肩头,她又替裴出岫斟了一盏茶,“曼华楼的茶,要数这翠湖春晓最有滋味,京城也难寻到。”
裴出岫浅浅一抿,舒展眉眼,“果真清香甘甜,你这知府做得惬意,终是苦尽甘来。”
茶盏端在手心,林知秋也跟着啜了一口。
其实自方才进入雅座,宋诗意就看出林知秋似乎对裴出岫有着非比寻常的依赖,二妹在书信中寥寥数语写了知秋曾受二皇女殿下责难,是以她将他托付给出岫医治。
她也有些情怯,不敢直言问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只因出岫待他有恩情。
“都镜府数得上的酒楼,唯有曼华楼。你们住在此处,白天夜里难免嘈杂。”宋诗意目光从他的脸庞上收回,深吸一口气道,“莫若跟我回府衙官舍小住,院内尚有数间空房。如筝若是不适,来见出岫也更便捷。”
男人在桌案下的手微微一紧,裴出岫领会他心意,低声回道,“这会否太叨扰了。”
“怎会。”宋诗意仍旧坚持,“你与知秋不是外人。”
容不得她们拒绝,她又接着道,“我不能在此处久留,还得回衙门去,至少今夜请容我在府上摆宴为你们洗尘。”
~
离了曼华楼,宋诗意又成了都镜府新任的知府大人,她骑上骏马,官服加身又神色淡漠,显得整个人浑然端肃起来,令人远观则心生仰慕而又不敢当真挨近她。
裴出岫自楼上雅座收回朝窗下俯瞰的目光,桌上精致的碧瓷小炉温着茶水,她静静思忖着今夜这宴席是否别有深意。
雅座内,唯余下她二人,林知秋摸索着解下眸上的白绫,偏过头望向身旁的女子,略显不安地小声地嗫嚅道,“出岫,昨夜你见过宋小姐的夫郎……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伯爵顾氏是皇家远亲,顾如筝的样貌品性自是无可挑剔,自小受的是礼从妻主的训诫,却能看得出他待诗意也有一片真心。
“昨夜仓促未曾仔细留意,不过郎君顾氏颇是温和贤淑。”
裴出岫以为他心里在意,体谅地低声道,“若是你不愿去,我去替你回绝了就是。”
男人静默了片刻,还是摇头,“我是真心祝福她们美满安乐,若是回绝推托反倒显得心意不诚了。”
“过去在明月夜有些积蓄,若是在京城我也好备下见礼,赠与宋小姐与他夫郎的孩儿。”
“这有何难。”裴出岫抚上他的肩头,替他捋平眉间的皱褶,“你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们这就去银楼选一样赠礼。”
曼华楼在府城中央,银楼铺面众多。
这还是裴出岫与男人相识以来,头一回结伴上街,她们携手而行,街市上偶有行人打量,也甚磊落坦荡。
到了一间命为“折玉轩”的铺子,裴出岫攥紧林知秋的胳膊,低声诉与他门前有槛。
此时时辰尚早,街市上方热络起来,银楼掌柜见她二人衣着不俗、样貌不凡,噙着笑意亲自迎她们入内。
裴出岫想送一把长命锁,掌柜的应了一声,目光不由得落到男人的腹部。
她二人姿态亲昵,犹如新婚妻夫,自然引人遐想。
“是赠与友人的。”裴出岫下意识地将男人掩在身后,掌柜的也觉出唐突,连忙垂首捧来一匣子各式各样的金、银、铜锁。
林知秋瞧不见样式,裴出岫便耐性地逐一替他描绘。
掌柜的正瞧她二人一个低语一个回应的,十分赏心悦目,就见女子举着一把琢琱着双鱼莲池戏水的银锁请她拿红布包起。
“这位夫人与郎君真有眼光,这把锁既是精巧又有意趣。”
她又说了好些吉祥话,裴出岫在她将匣子收回的时候,追上去低声问道,“此处可有匠人能修复玉器?”
掌柜的点了点头,见她取出两截碎裂的玉簪,接过以后端详一阵,发出惊叹,“这可是上好的子玉,当真是可惜了。”
裴出岫塞了银锁与补玉的银两与她,“请掌柜的勉力而为,过几日我再来取。”
~
约莫申时末,官舍遣了马车来曼华楼接她二人过府赴宴。
官舍后院有个正堂,那管事名唤宋珏,是云姨的亲女,如今跟着诗意侍奉。
她与秀锦侍立在堂中,宋家郎君今日已能起身,正在堂厅里张罗着夜里摆席的饭菜。
妻主只说夜里要招待两位京城旧友,乍然见到昨夜救治他腹中孩儿的裴出岫,顾如筝是心生亲近的,待见到她身后的淡容男郎似是微微一愣。
裴出岫与他问候一番后,将林知秋引至顾如筝面前,“知秋是出岫的夫郎,今夜我妻夫二人备了薄礼,是祈新儿吉祥如意的。”
顾如筝长在京城,自是知晓尚书府公子林知秋的,他与妻主从前有婚约亦有情谊,后来与他成亲才是不得已为之。
不过这些皆是过去的事了,他既已嫁作人夫,今夜又是诚心来贺喜,反倒令他对这位旧时才子更是敬仰。
匣子里红布包着一把银锁,他见了不由得惊艳,微红了面颊与她二人道谢。
“银器能止惊悸,除邪气,裴大夫与夫郎有心了。”
不多时,宋诗意从府衙罢事回到官舍,没想到如筝与出岫她们已言谈甚欢,倒似是她这个邀宴的仿若新人了。
她们四人难得围坐一桌,宋诗意坐在主位,为怀有身孕的夫郎布菜。念及林知秋目不能视,便也为他舀了一碗肉末菘羹。
转过身,见到裴出岫同样为他夹了菜,碗里除了些时令蔬菜,还有挑了刺的细嫩鱼腹肉和炖得酥软的清汤蹄筋,而林知秋尝了那蹄筋以后脸上却也未露异色。
宋诗意不由得奇道,“从前知秋可不喜荤腥,伯父想了许多法子也不能哄他多用一些,还是出岫神通广大。”
闻得此言,林知秋有几分局促地放下筷箸,裴出岫打趣一般轻声道,“兴许是知意府上的厨娘手艺精道,与天香楼的味道都相差不离。”
“出岫谬赞了,哪里比得上天香楼。我饮食不忌,倒是如筝常思念京城的菜,换了几次厨娘还是婆母从京城请来。”
今日与往常那些客套的酒宴不同,宋诗意心里欢畅,便吩咐宋珏取来两壶温过的酒。
“出岫可记得,那时在府上爹爹不允我饮酒,我们便去二妹院子里偷着喝。”
裴出岫见她起兴,便也陪她一道饮一些。那是三年前,她重伤初愈的时候,宋伯父忧心她身子养不好要落下病根,于是对她有诸多限制,照看得十分谨严。可她为了林府的事,又实在是心里憋闷,便常央了她带着躲去西跨院饮酒消愁。
见顾如筝朝她二人望来,裴出岫连忙开口道,“小酌怡情,身为大夫,我可不允她贪杯。”
宴席算得酣畅。
宴罢后,宋诗意拉着她还要再饮,她有心留她们夜宿。顾如筝与林知秋一见如故,竟也开口邀她们住下。
见男人未有难色,裴出岫遂无奈应承了,秀锦搀着林知秋先回院后厢房歇息。
堂厅内安静下来,裴出岫心下叹息一声,安抚已然半醉的宋诗意道,“我知你心中有不甘和愁苦,可是往事已不可追,且珍惜眼前的日子罢。”
宋诗意嘤咛一声,拉过她又要倒酒,只这一回,裴出岫顺遂她心意,又使她醉了个痛快。
待到宋珏来搀她去就寝时,半梦半醒间,裴出岫闻得她自言自语般低喃一句。
“出岫,你与知秋是否……若是你,我又能如何呢……”
她心头一颤,明白过来,望着她垂首离去时的眼眸幽深了几分。
自入都镜府,她举止言行已有克制,可诗意还是发觉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她觉得有些愧疚和不安。
待到院中,对着庭院中的夜色,深深吸了口气,本就不甚迷醉的神志越发清醒。
影影绰绰的,裴出岫瞧见檐上有一道身影。
十六直愣愣地落到她面前,裴出岫适才想起天七不在,他还不会学天卫传信用的鸮鸣。
定睛一看,玄衣影卫掌心擒着一只赤色游隼,这是郢城王府养来传信用的隼。因着颜色特别极易辨认,可数量稀少,不会轻易来用。
“七主子教过属下如何唤隼。”
裴出岫取出它足上小竹筒内的细长字条,匆匆一阅后脸色猛地一沉。
是王府内出了事,戚夫侍病得很重,该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046
对戚夫侍的记忆已经很淡薄, 自父君过世后,她去正院的次数寥寥,更遑论是戚氏与幼弟所住的西院。
母王回王府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可她更爱去西院陪戚氏父子, 美眷稚儿, 她们更像是和乐美满的一家子。好在有戚夫侍相伴, 母王的性情柔和许多, 家宴上也不会对她如从前那般严厉挑剔。
日子也算是相安无事。
与父君相比,戚氏性子更柔顺,尽管她不会受用,可父君过世后, 戚氏每年会给她亲手缝制衣裳, 也常做些糕点送来给她夜里读书时垫饥。
她不常去西院,可幼弟若初却识得她,家宴上也会稚声稚气地唤她“阿姊”。
是以,对戚氏父子,她也并不能真正冷下心肠。
十六还在等她回应,裴出岫与他低声道, “替我回信,就说我会尽快回郢城。晏公那里天七若是传信, 你再遣隼来回我。”
影卫领了令后便独自回酒楼去。
宋珏给她安排了间厢房,就挨着林知秋住的那间。她心意正烦乱, 又忧心男人在陌生的地方会觉得不安, 遂来到了他的屋子。
榻上的男人闭着眼眸, 可裴出岫知道他没睡熟, 或许是在等候她过来。因为她方一靠近,他便回转身, 空茫的眼眸对上她一双幽暗的凤眸。
他已能面不改色地对她撒娇,轻咬着唇瓣,声音很细很低,“出岫,可以留下陪我吗?”
男人像是笃定了她不会拒绝,他如猫崽儿讨好主人一样的亲昵,令她心里立时温软成一片。
褪下外衣,她躺在床榻外侧,将他的面颊拢在胸前。迟疑了一会儿后,她似有为难地问他,“知秋,若是我家中有急事要回郢城,你可愿与我一道回去。”
郢城天南地北般偏远,路上艰难非是京城至都镜府可比。
林知秋紧紧偎着他,似乎小声嘟囔了句什么,轻弱似呓语。
身前男人的气息渐渐淡了下去,裴出岫止了言语,寂静之中也悄然阖上了双眼。
其实他方才是想对她说他愿意,可是他忽然心里又觉得难过。这一路上他已拖累她太多,若不是为他,她也不会受那样重的伤。他盲了双眼,成了衣食住行都需要人服侍的无用之人,她心系家中急事,他不该成为她回故乡的阻碍。
~
皇宫宣武殿内,六壬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走路姿势颇古怪地来到二皇女面前禀报。
“主子,手下的人捉住了一个落单的女子,柳校尉手下认出她身上的兵刃,应是那日在雁影道与裴出岫一道的帮伙。”
幽邃的鹰眸中终于闪过一抹得意,二皇女凤煊嘴角扬起一抹阴冷的弧度,“她必定还有同伙潜藏在京中。”
“主子英明。”六壬有几分踌躇,“只是这女子甚是硬气,在暗牢里上了数道刑,却始终不吭一声。”
“不必急于一时。”凤煊悠然自若地拨弄着灯芯,“如今母皇已不再追究,明日本宫亲自去武卫营暗牢会一会她。”
六壬诺诺应是,自怀中取出一张字条奉上。
“主子,这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她有些心惊胆颤,“那医女许是对当年那案子起了疑。”
凤煊倏然瞥她一眼,眸色冷厉,六壬惴惴地住了口。
字条上写着两个名字,“罗侯安”与“董玉桂”。
将字条凑近烛火燃烧殆尽,凤煊低声吩咐六壬道,“是时候派人去趟陇乡了。”
烛火陡然爆了一记灯花,六壬领了命令退下。
看来主子这是下了决心要将人灭口了。
~
子时三刻,太女府书房内,凤烨正在翻阅几卷陈旧的案宗。
鸣镝禀回过她,岐王曾命人去过大理寺,誊录了科举舞弊案的卷宗。早在三年前,她便命人于封案以前,暗中抄来了案底明细。
这几年,她几乎能将这案宗倒背下来,只是涉事的同考官,即先户部侍郎罗侯安自被母皇革职后,便消失得踪迹全无。
她曾命人数次去她籍贯之地陇乡暗查,皆无所获。
凤烨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抿了一口书案上摆着的凉茶,与一旁静静侍立的鸣镝吩咐道,“岐王既有心要探,说明此案还未了结,你传信给陇乡的暗间切勿时日一长便有松懈。”、
鸣镝颔首应是。
正欲退下,凤烨又出声唤住她,“如今母皇令宋尚书长女知都镜府,她曾为林府不惜触怒母皇,想来可以提点她去查一查这出身定州的董氏一族。”
从前的都镜府知府乃是她婆母柳相的门生,她忌惮柳相与中宫深交恐怕会将此事泄露,是以一直按捺着不敢明着追究。
董玉桂自祖辈便在定州做织造营生,若善用知府权势,即便有人蓄意隐瞒,也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
府衙官舍,宋珏一清早来请裴出岫。
宋诗意的寝屋敞开了门窗,散去了许多酒气,顾如筝挺着孕肚,眉心微微蹙起。
“妻主向来节制,从未见她醉得如此厉害,竟连衙门的差事也耽搁了。”
秀锦熬了醒酒汤,喂她服下,宋诗意面色不愉,是辛苦地忍着晕眩。
裴出岫替她号了脉,并无什么旁的病症,目光落到她绸缎里衣,应是昨夜宋珏替她擦过身换过衣衫才未着了风寒。
“诗意难得放纵,且让她借这由头多歇一日。”
顾如筝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望向院子那端,无悲无喜淡淡道,“我明白妻主为何伤情,昨夜过后,我自知是比不上林公子的。”
裴出岫眉心微拢,很快又舒展开,“诗意与郎君自有你们的情分。”
男人轻浅一笑,“出岫小姐是个豁朗的人。”
其实她也为此苦恼过,只是何必惹他无谓烦忧呢。
屋内有一隅,摆着一张古朴雅致的琴,裴出岫许久不曾抚琴,信手拨弄琴弦弹了几个调子。
这支曲调出自古琴谱,现今已罕有人闻,顾如筝眸光不由得一亮,“想不到出岫小姐还精通音律。”
裴出岫微微抿唇,见他神色已不复先前低落,将屋子留给他妻夫二人。
~
官舍院落并不大,林知秋也听见了方才那支逍遥游的曲调。
这是他与宋家小姐宫闱内初相识时弹奏的琴曲,此刻不由得令他陷入追忆,竟未觉察裴出岫已经回到他身边。
“在想什么?”
她握了他的手,其实也有几分顾虑,因为她这两日就要离开都镜府,只是师傅还在途中,也不知能否相逢。
“出岫。”男人思绪回笼,想到昨夜她与他说的事,心头一片沉重,“我思来想去,还是留在此处更为妥当。”
裴出岫心领神会,眸光中却难掩黯然,似乎是怕她误会,林知秋又忙不迭地急急说道,“你家中事急,若是我跟着一道去,只会误了你的事。我……我留在此处候着你,或者回到京城去……”
“你一个人留在此处,让我如何能放心。”裴出岫从背后将男人拥在怀里,她的下颌抵在他的头顶,“你总是担心因着自己双眼有疾会拖累旁人,可是我与旁人是不一样的,你可以全心地依赖我。”
他觉得鼻端有些酸楚,可是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那样软弱,“我知道,可我……”
“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已请师傅来都镜府晤面。”裴出岫缓缓拍着他的手背,低声轻语道,“你的眼疾是因心中有惧怕,越是往坏处去想,越是不利于恢复。”
至于此一趟回郢城,也许如他所言留在都镜府,有师傅在此照看会更安妥。
晌午过后,裴出岫独自回了一趟曼华楼,顺道去折玉轩取了修补好的玉簪。
簪身镶金,雕了朵盛开的海棠,比从前要更华贵夺目。
酒楼里,十六还是没有得到京城来的消息,倒是郢城王府又遣来游隼催了一遍。
裴出岫嘱咐十六收拾好细软,若是她离开都镜府,务必寸步不离地贴身看护好林知秋。
~
待回到府衙官舍,宋诗意已经醒转。得知她有急事要趁夜离去,同她允诺会照顾好知秋,还命人备了一匹快马。
裴出岫将师傅颜卿会过府来替男人诊治的事一并告诉了她,交代完这些后,她终于回到知秋的卧房。
她是匆忙离京,身边除了一把玄铁剑,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
离别在即,林知秋倒显得很平静。她本想陪他用过晚膳,待他入睡后再悄悄地离去,男人却比她料想的要坚韧。
“夜路难行,你不必在意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等着你来接我。”
他接过她与的那支玉簪,桃花眼眸似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
有那么一刻,裴出岫想同他坦白自己的身世,可她只是一名医女,已经令男人生了许多忧虑,若是得知她乃郢城的小王爷,说不定便不肯再守着她归来。
犹豫再三,她想等来见他时,亲口与他解释,且容她将王府的事尽数安顿好,再备聘礼、请喜公,风光迎娶他进帝卿府。
“待家中事罢,我会尽快赶回来。”裴出岫攥紧他的手,低低地重复着,“知秋,你要信我。”
林知秋抿起唇角,却笑得有几分愁苦,“这世上也只有你,会着紧像我这样的人。”
“你是我的心上人,我又怎会不着紧。”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向外走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眼中。
今日倒是未落雪,可裴出岫却觉得那样寒冷空茫。与宋诗意辞别过后,她翻身上马,在夜幕低垂以前策马离开了都镜府。
她不知晓的是,在她离去以后,林知秋默默流了许久的眼泪。明知只是暂别,却有着克制不住地低落。
047
听闻陛下宫宴之上对怀有身孕的三弟赏赐颇多, 母亲这几日对他越发上了心,柳承鸿在丞相府待得越发憋闷,忍不住起了个大早前往武卫营衙门。
那中郎将怪罪她护送不力,却未言明要回去省过几日。她穿戴齐整, 一身暗纹黑袍校尉服, 腰束挎刀革带, 一直进到内衙也无人阻拦。
柳承鸿麾下有武卫数百, 她未入衙,武卫们也未跟着去校场操练,聚在后舍内正在低声交谈。
今日二皇女殿下亲临,尽管来得静悄, 却还是在诸多武卫之中传扬开了。
责令她的中郎将不过比她略高一级, 柳承鸿有意去寻二殿下替她出头,遂问过麾下武卫后便径直去了衙狱。
衙狱外比往日多调来数十名看守,饶是她身为校尉,无将军手令也不可擅闯。
她拿银钱打赏看守长,得知二殿下还未离去。无奈之下,柳承鸿只得在衙狱不远处来回踱步。
铁壁铜墙之内, 凤煊好整以暇地坐在圈椅之内,注视着面前血人一样的囚犯。
天七蜷缩在阴冷潮湿的暗牢角落, 身上红衣被鲜血染得更艳,墨黑的长发已结了綹, 掩住了惨白骇人的面色和嘴角蜿蜒溢出的血沫。
随着六壬一声令下, 她两边手腕被人用铁链钉穿, 往两边高高束起。天七被迫直起身来, 可左边膝盖一片血肉模糊,左腿无力地垂着, 只能靠着右腿勉强支撑身子。
许久不亲自做这些血污事,望着眼前的血人,六壬也不住地犯起恶心,“主子,已碎了一边膝骨,还是什么都不肯招。”
凤煊闻言,嗤笑一声,鹰眸中更露兴味,“裴未央都许了些什么好处,也值得你们这群狗腿子对她这般忠心。”
“刺啦”一声,手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两边铁链绷得更紧,有狱卫上前抓住她的头发往后仰。
她目光涣散着迎上凤煊残忍戏谑的眼眸,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却是依旧硬扛着没有出声。
幽邃的鹰眸被烧得通红的铁盆里的火光点亮。
“很好,本宫许久没有遇上这么有意思的囚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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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香阁暗室内,天五脸色沉沉地来寻晏公,递上影卫遣隼送回的字条。
“派出去的影卫寻到了十六,主子启程回王府去,命他留在主夫大人身边护卫。天七与他们不在一道,十六称她已奉主子命令先行回京,至今却无音讯,会否是……”
她惴惴觑他一眼,接着又道,“在半道上叫人给擒住了。”
“二殿下命人追袭,一击不成,必然留有后手。”晏公沉吟片刻,暗暗攥紧了掌心,“皇宫戒备森严,她若是命人生擒了天七,必定会在宫外暗桩审问。”
天五低声道,“属下这就带人去城郊探查。”
“务必隐匿好行踪,天七不会松口,没准她们正等着咱们动手。”
晏公早前也收到了郢城送来的急信,再三叮嘱她道,“戚夫侍若是病重,主子许是会在郢城多留一段时日,京中可务必不能出事。”
“天五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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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镜府远离京城,官舍内更是一片平和安详。
白日里,宋诗意去府衙当差,顾如筝便陪着林知秋散步、用饭、闲话家常。
恰逢午后有和煦暖阳,顾如筝便吩咐秀锦将寝屋内的琴抱了出来。这把琴原是他祖公的,后来传给了爹爹,爹爹又与了他,是以他十分爱惜。
奏了一曲《阳春白雪》,与眼前景致也算相应。
林知秋眸上覆着白绫,却偏过头,听得入了神。一曲罢后,他拊掌赞道,“如筝琴艺精妙,定然有着不下十年的功底。”
“知秋谬赞了。”顾如筝起身回到他身边,赧笑回应道,“不过有一处你说的对,我爹爹喜爱琴与筝,便给我与兄长取名如琴与如筝。只不过我没有抚琴的天分,从小练琴时便要比哥哥多花些苦功。哥哥更有天资,只可惜幼年害了一场大病,便早早地去了……”
手足之情,林知秋也有体会,想到远在归渡河的长姊,他也陷入了静默。
顾如筝望着这把琴,神色似在追忆,“爹爹从前是个乐痴,兴许是随了祖公。不过论琴技,他平生唯一自认不如之人,当属顺宁帝卿了。”
“顺宁帝卿?”
林知秋自然是听过帝卿的名讳,那是太皇君最疼爱的幺儿,岐王与陛下的亲弟弟,只不过出嫁后也是年纪尚轻就病逝了。
“顺宁帝卿才貌顶绝,是真正的国色天香,爹爹也只是有一回随母亲入宫赴宴时有幸一睹芳容。”
他二人虽长在京城,却只听闻过传言,实在是一桩憾事。
顾如筝给他斟了一杯茶,抿唇轻笑道,“说到抚琴,昨日乍一见,出岫小姐的琴技亦远高于我。”
林知秋似有些诧异,“昨日抚琴之人……难道不是知府大人?”
“妻主?”顾如筝低低回道,“她可不会抚琴,若论诗文尚算精晓,音律却是一点不通。”
怎会如此?
林知秋颤着手撑住石桌,却不想碰翻了面前的茶杯,茶水翻倒在桌面上,洇湿了一大片。
顾如筝连忙起身,也顾不得自己身子重,替他拿帕子擦拭身上,“知秋没有烫到吧?”
林知秋颇局促地摇了摇头,“是我自己不当心。”
秀锦已经收拾好了石桌,林知秋攥着顾如筝急切地又问,“昨日那支琴曲,难道是广为流传……”
“这支曲子名唤《逍遥游》,出自宫廷流传的一本古琴谱,我爹爹也只得了一本拓本。”
当初林知秋是凭着记忆谱出了曲调,若是依顾如筝所言,从前在宫中遇到的那抚琴之人……
不,不可能,出岫三年前才至京城,怎会是她?
他倏然起身,眼前本是黑暗,他却觉得天旋地转。很多思绪涌现在脑海里,却快得他抓握不住。
石桌前方有一级矮阶,秀锦本是嘱咐过他的,可眼下他心神恍惚,石阶上又有湿滑的残雪,足下一崴他便向前跌了出去。
顾如筝面前挡着一张石桌,他身形缓慢,秀锦抢在前头堪堪拉住他的胳膊,可林知秋还是滑倒在地,前额角也磕得渗血。
院中的动静惊动了官舍的护卫,她们小心翼翼将他抬回了厢房。
秀锦着急忙慌地去寻宋珏出府请大夫,二人方出了府衙便见一青衫女子下马来问,“此处可是都镜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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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衣着素简,背上挎着个包袱。面容光洁,肤色却是暗沉,五官并不惹眼,一双眼眸却亮得惊人,似黑夜缀着繁星。
她脸上有一抹悠然的笑意,眸光也十足温和,只随意地立在马前,却昂然挺拔得令人移不开眼。
“鄙人姓颜,颜如玉的颜。”
声音若清泉淙淙淌过山石。
宋珏回过神来,眸光一亮,“想必您就是出岫小姐的师傅,主子吩咐当以师礼相待,快请进府。”
颜卿与她拱了拱手,跟着她绕过府衙来到官舍院中。
“主子今日带了城卫去巡城坝,要到夜里才能回来。方才侍从来报,林公子不慎伤了足踝与额角,正急着要去城里寻大夫,就遇上了颜师傅。”
顾如筝守在林知秋的屋内,见到宋珏很快领回一个面生的女子到后院,有些不明所以。
“这位是?”
秀锦凑到他耳边与他低语几句,顾如筝惊诧地打量了她,而后连忙将人请了进去。
裴出岫在书信中已言明了他的病症和身世,颜卿从未见她待一名男儿如此上心,字里行间都是十足的恳切,如今见了林知秋,倒是明白过来几分。
榻上的林知秋始终清醒着,颜卿与他表明身份后,他欲起身问候却被她按捺住。
她取来布帕覆在腕间替男人诊过脉,秀锦先前拿帕子捂住他额角伤口,颜卿将帕子揭开,取了身边带着的伤药替他上药。
足腕的伤亦是外伤,只是这眼疾,她与裴出岫一样细细看过眼睑内,又以布帕裹手摸触了几个穴位。
颜卿神色始终泰然,取来白布将他眼眸重新覆上。
“林公子,我喂你服一颗丹药,服下后你莫用力睁眼,我会替你施艾。待到明日清晨,你便能重见光明了。”
林知秋似不敢相信,颜卿安抚他几句,便取来温茶喂他服药。
这丹药颇苦口,不过他努力地咽下了。
所谓施艾,是将艾绒拧成的艾柱点燃,而后以艾热刺激穴位约莫半柱香。
夜里秀锦过来送饭菜,林知秋一心惦念着颜卿的话,激动得不曾多用几口,睡梦中也是辗转反侧。
虽知是奢望,不过他还是心里想着,若是复明以后,第一眼见到的人是出岫该有多好。
长夜漫漫,好不容易熬到翌日清晨。
林知秋静静等着颜师傅前来
铱驊
,终于盼到她替他揭开眼前的布帛的这一刻。
屋子里还不十分敞亮,初时他眼前的景物是迷迷蒙蒙的色团,他不敢揉眼睛,只是用力地眨眼,适应着眼前重现事物的欣喜。
渐渐地,仿若潮水退去,这些事物的轮廓变得明晰起来。
他对上一双陌生的温和眼眸,静若深潭,又灿若繁星。
宋诗意与顾如筝也一早就过来陪他,看着他如重获新生,她们也般激动地几欲落泪。
林知秋忍不住问颜卿,昨夜给他服下的是什么神药。
颜卿浅淡地一笑,低声告诉他,其实她并无十足的把握,只是给他服用了补血养气的药丸。这病症是心障,无药可解,只有他笃信自己能复明,才有可能真的破除心障。
048
骏马足足疾驰七日, 裴出岫时隔九年终于回到郢城。
策马行过街市,眼前的景致变化许多,却又似乎与记忆里渐渐重合,只是街头的行人望她的眼神, 打量后有着陌生的惊艳。
她在此地长大, 如今却成了异乡人。
安平王府在郢城中央威仪赫赫地耸立着, 从前觉得王府高大坚固得不可逾越, 可现下落在她眼中只不过是一座些许陈旧的府邸。
她勒停了马,独自上前,王府门前年轻的守卫听了她的话后面色狐疑地去请老管事。
不多时,鹤发宽额却精神矍铄的管事来到府门前, 见到她的面容后瞬时红了眼眶, 颤颤巍巍就要跪拜,“是小王爷回来了,老奴拜见小王爷。”
裴出岫连忙扶住她,亲切地唤道,“冯妪身体依旧康健。”
“已不中用了。”
冯管事带着她绕过照壁,走向承德殿, 当年母王病逝后,她并未依礼制袭爵, 是以如今依旧住在东院。
只不过她此趟回来是要见戚氏,便先过去西院。西院挨着家庙, 正殿前面悬着一面龙纹青匾, 上书“慎终追远”四字, 乃是圣上御笔。
母王的娘亲去世时, 陛下追封了爵位,赐下这块御匾。
如今这四个字亘在眼前, 又好似是在提点她。
殿内香烛鼎盛,须弥座上供着四个灵龛,乃是她外祖母父,母王与父君。裴出岫依次上香叩拜后,方才整衣离去。
家庙不远处的西院静悄得一如当年父君病重时住的偏院,裴出岫踩在梦中熟悉的石径上步子不由得顿了一顿。
冯妪并未看出她的异样,先她一步入内去禀西院的主事。
戚夫侍进王府时孑然一身,西院皆是母王命人为他置办的,夏有石桥流水,冬有庭院落花,又与东院有很大不同。
西院如今的主事是冯妪的远亲,她一生侍奉王府,也无子嗣,便从家乡继了个女嗣,如今替她照看西院。
冯进引了她们前往主屋,这样的动静竟没有惊动若初,裴出岫忍不住问她,“郡主今日不在府里?”
“他有事出府去了。”冯进答得有几分生硬。
碍着冯妪在场,她只是蹙起了眉,待见到屏风后躺在榻上没有半点生息的男人,那眉心又蹙得更紧。
裴出岫走近戚氏身边,替他诊过脉,又问冯进道,“戚夫侍的身子如何虚亏至此?”
冯进连忙惶恐跪下,“奴才不知晓,日日按着大夫开的药服用,却怎么也不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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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的男人闷咳了几声,睁开眼眸,温声唤她,“小王爷回来了。”
裴出岫略有几分局促地应了一声,神色有些悔恼。
“回来就好。”他又咳得厉害,苍白的脸瘦得面颊凹陷,“我与若初时常想起你,王府本是你的家,这些年你却漂泊在外……”
冯进与冯妪带着几名侍从退了出去,屋子里只余下她们二人。
裴出岫望着他微微抬起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握了住,“未央在外一切安好,戚夫侍不必为我忧心。”
“若初在信上说您想见未央一面。”眼前的男人已是油尽灯枯的脉象,纵使过往不愿回首,裴出岫却不想令他抱憾离去,“若初是未央唯一的弟弟,未央往后会护得他安稳。”
戚氏抿了抿唇角,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多谢你未央……从前王爷在若初面前常常称赞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若初自小敬仰你,也唯独愿意听你的话……”
裴出岫几不可见地眸光微动,她从不知那样严厉的母王竟也会称赞她?
“……还有桩事我不能告诉若初,只能对你说。”他的声音低弱了几分,裴出岫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挨近他,“我这辈子对不起之人,除了你与你父君,只有那素未谋面的孩儿……”
裴出岫听得暗暗心惊,何处又冒出一个孩儿?
“我与你母王年少相识,彼时她还是邵县马妇的女儿,从军以后允诺三年后有了功名就会回来娶我。三年又三年,家里为了断我念想又另寻了一个妻家。彼时听闻将军率部下去往京城,我就不顾一切想北上去寻她,没想到千辛万苦进京后就遇到歹人被骗光了盘缠。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得在南河上卖唱为生,有一日偶遇一位贵族女子,她说会想法子帮我寻她,便差人将我领进了宫。”
说到此处,他的面色有些灰败,“我没想到这位女子是当今陛下,那时她还年轻,喜爱出宫游玩,她告诉我你母王已战死了,让我留在宫中做个乐官好过去南河卖唱。我万念俱灰下,无奈应允了,再后来便有了孩儿……中宫不肯容我,临盆后命人带走了孩子,我明白他不会让我再见孩子,只能请求陛下放我出宫,没想到却会再与你母王重逢,那时我才知道她从军后曾易换名字……”
戚氏从枕下摸出一张纸条递与她,“那是一个女婴,医正说她出生便心胎很弱,我偷偷记下了她的生辰八字。”
看过字条后,裴出岫隐约有了猜测,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个孩子……如今已是当朝太女,她娶了夫郎,过得也算和美。”
闻得此言,男人面色霁朗许多,望向她的目光更是感激,“难得你不怨我,还愿意告诉我这些。”
从前师傅说戚氏为了母王受了许多苦,原来竟是如此,造化弄人罢了,她没什么好怨他的。
“若初他……”
“他是你母王的孩子。”
裴出岫心下松了口气,她将字条攥在掌心,“你是想要未央替你告知她身世吗?”
戚氏摇了摇头,苦涩地回道,“得知她如今安好,我已知足。像我这样的爹亲,实在不值一提。”
她想到太女凤烨与男人如出一辙的温和,暗暗以为她或许不会介意爹亲的过往。
“太女身子孱弱,或许是从父胎就有不足。”
裴出岫与他描绘了几句,男人听得揪心每 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 加入南极生物峮饲二珥二巫久义肆七,忽的提起另一桩事,“从前在宫中,中宫会赐侍奉陛下的乐官男妾安乐丸,我每每服下都有不适,却是人微言轻不敢违抗。”
“何为安乐丸?”
“应是一种避子的药,后来得陛下准允,我渐渐才敢不再服用。”
离开主屋,她心头隐隐有些沉闷。天□□黑,若初还未回府,裴出岫问冯进他究竟去了何处。
“回主子,郡主带着侍从去了……去了留芳阁。”
留芳阁?听着就不像什么正经地方。
裴出岫脸色更沉,命她备了马,披上玄色斗篷就亲自出府去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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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城妓馆多在南井巷,夜色遮掩,那巷子口望进去一串串红色灯笼显得朦胧暧昧。
裴出岫策马气势汹汹而来,不像是狎妓反倒像是捉人,巷子里的鸨公各个瞧着瞪大了眼眸。
她握着马鞭,冷声一问,“留芳阁在何处?”
立时,便有好几人为她指路。
她兜着帷帽,低低颔首,轻呵一声又往前驰去。
留芳阁算是这条巷子里上好的妓馆,三层高的小楼,院中还有池塘与花丛。引路的鸨公得了赏银,望着她的眼神突然变得热络殷勤,可是待听到“安平王府”四个字,脸色又生生冷硬了些。
“今夜小王爷摆宴,包了整座桃李馆。客官瞧着不像郢城人士,难道你想去小王爷宴上闹事?”
“小王爷?”裴出岫冷笑一声,话到嘴边,却又噎了回去。
按捺着满腹火气,她又给了鸨公一锭赏银,“你只管带路,我同你保证,小王爷若是见了定不会责罚你。”
鸨公见到银钱后连连应是,不多时将她带到小楼顶端,扣响门扉,细着嗓子唤道,“小王爷,您有客人来了。”
席上丝竹之声骤歇,原本喧闹的屋子悄声下来,有侍从朝内打开门扉。
裴出岫放眼望去,满座皆是酒醉女郎,正搂着舞妓逍遥,最上首那席身穿女子锦袍、头戴女冠的,不是裴若初又是谁?
他怀里也有男儿,虽是衣衫齐整,却也足以令她怒不可遏。
裴若初遥遥地望过来,起初是想看看谁人不识好歹扰了兴致,待见到帷帽下那张冰寒三尺的脸,瞬时整个人都惊醒过来,忙不迭跌跌跄跄地朝门外奔来。
不等她唤他,那女装男儿已拉着她匆匆走到小楼另一端,“阿姊,你听我解释……”
裴出岫见他还认得自己,不怒反笑,“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释?你爹亲还在病榻上煎熬,你倒好堂堂郡主跑到男馆狎妓,交了一群什么酒色朋友。”
“不是的。”他酒醉过后,气意上涌,更是急得满脸通红,“我那是……那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
“为了我的名声来狎妓?”
“我们只是喝酒听曲。”他张口结舌道,“阿姊你不在城中,不知道她们是如何编排你的。说你年逾二十四不成亲,平日里也不露面,是因了缠绵病榻不中用。我也是不得已才替你……”
额角气得生疼,裴出岫胸口剧烈起伏着,见长廊那端有几人探出来观望,只得压低声音咬牙道,“如此说来,我还得谢你。”
男人诺诺地低下头,“那倒是不必。”
“你这就随我回王府去。”裴出岫二话不说攥住他就朝外走,裴若初醉得绵软,哪里抵得过她的力道。
没成想,经过那桃李馆门前,竟有一绿衫女郎上前拦住她二人,“小王、王爷,怎的这就要走,这位是何人,竟敢对安泽王不敬?”
裴出岫已是忍气吞声,见她不依不饶还要上前拉扯,终于出手打在她腕间,令她倏然手腕一震松开了手。
“冠卿,府、府中有急事,本王晚些时候再同你解释……”
049
在都镜府小住几日后, 颜卿还得赶回京城复命。
虽然顾如筝待他亲近,可林知秋却不愿独自留在官舍,便央着颜卿带他一道回京。他心里想着,可以回沐春堂守着裴出岫归来。
顾如筝听闻他要离去, 很是不舍, 宋诗意更是再三挽留他。
“知秋, 如今你已复明, 我还想着带你去赏府城的冬景。眼看城坝就要告竣,登楼观潮定然壮美。”
林知秋穿着来时那身浅色衣裙,与顾如筝一样梳着郎君髻,髻上只戴着出岫赠他的那支白玉海棠簪, “诗意小姐, 知秋如今是已嫁之身。你与诗闻小姐对我的恩情,我会永远铭感心中。如筝是个良善贤淑的夫郎,你该好好待他,愿你们能和乐美满。”
宋诗意欲言又止,见他向来柔和的桃花眼眸此时那样坚定而决然,终归只得静默着送他到府衙门前。
天光初亮, 颜卿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林知秋戴上帷帽登上马车, 他不曾犹豫也不曾回顾。
直到马车渐渐远去,宋诗意才徐徐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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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城王府里, 冯进来到东院禀过裴出岫。
“郡主服下醒酒汤, 今晨已经醒转, 此刻正在院外候着请罪。”
东院的摆设如旧, 她不在府中,却有侍从打理, 干净得不染尘埃。只是,她依旧夜里梦魇,后半夜起身点了安息香,却还是睡得不安稳。
她令冯进唤若初入内,他鲜少来东院,从前在府中有时来寻她,她想清静也常将他打发出去。
如今若初也已十六,长得亭亭,一双小鹿一样水灵的圆眼,清澈而慧黠。他端着一碟子红豆糕进来,讨好似的笑笑,“阿姊,昨夜是我一时糊涂,她们打赌说我不敢上男馆,我同你发誓以前可从未去过南井巷。”
他将那糕点碟子往她面前推一推,“我不知你昨日回城,你可别告诉我爹,害他病中还要忧心。”
“现在知道怕了?”裴出岫正在用早膳,昨夜冯妪命人抬了王府账簿来,厚厚几大摞瞧得她更头疼,“你将母王从前养在府里的赤隼一口气全放了出去,我如何还能不回来?”
裴若初讷讷地收回手,垂头耸肩的,“我往京城捎了那么多信,也不见阿姊回一封,不知你身在何处,只好多放几只信隼去寻你。”
她本还欲往都镜府与京城送信,如今只好令差使加快脚程。
“戚夫侍的病,是内里亏损,再多补药也是无济于事了。”裴出岫叹息一声,望着眼前的男儿瞬间惨白的脸色,眸色深沉地说道,“这几日你在府上多陪陪他,莫要再同那些女郎胡闹了。”
“爹爹怎会……”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母王去世时他还年幼,如今要与爹爹生死离别只会更痛苦。
一时沉静,冯进又匆匆进来传话。
“王爷、郡主,外头来了个女郎,名唤许冠卿,嚷嚷着要见王爷。”
裴出岫眉心骤蹙,这不是昨夜男馆里那个闹事的女郎,她竟还敢找上王府。
“阿姊莫生气,我、我去打发了她。”
裴若初今日穿一身儿郎衣裙,闻得冯进的言语,又见裴出岫脸色不愉,着急忙慌要回西院去换女袍。
裴出岫攥住他胳膊,板起脸严厉地训道,“你是安平王府的郡主,成日穿着女服招摇过市像什么样子。往后不许再扮王爷,我亲自去会会这个许冠卿。”
“阿姊,我错了,你别去……”
他哪里拦得住裴出岫,见她疾步跨出东院就往承德门去,只得狠一咬牙提起裙摆跟着追上去。
~
王府侍从引着许冠卿一路进到承德殿偏殿,奉上茶水。她是外客,是以一般进不得正殿。
这许冠卿是郢城人士,祖上以铁冶为业,颇通商贾之利,许家在此地也是极富贵的人家。可她哪里见识过真正面阔七间,铺丹壁石阶,覆黄琉璃瓦的王府宫殿。
直到进了内殿,仍静悄地不敢到处张望。
冯进算是同她打过照面,她先与那坐在圈椅里的女郎清咳一声,低声唤道,“小王爷来了。”
许冠卿倏然起身,回过头,脸上的笑意生生顿住。她与小王爷引为知己,今日来王府,本是郑重打扮了。如今见到脸色冷淡的裴出岫,犹如被兜头泼了盆凉水。
“你、你不是昨夜那个……”
裴出岫还未言语,冯进与她挤眉弄眼一番后,许冠卿了然地低语道,“从未听闻安平王府还有对姐妹。”
冯进踉跄了一下,裴出岫抑了抑嘴角,走到上首的圈椅中掀袍坐下。
“许小姐与本王的幼弟相识许久了?”
本王的幼弟?
许冠卿方要开口,恍然惊觉安平王府只有小王爷与郡主二位小主子,那她一直以来结交的……
她神情骇然地跌进身后的圈椅里,径自喃喃道,“天母啊!”
“冠卿!”
随后而至的裴若初终于惊惶地来到她二人面前,气喘吁吁道,“阿姊,她、她是不知情的,你莫怪罪她了。”
那许冠卿从前也是自诩风流的城中女郎,如今望着若初的双眼瞪得如鸡子一样浑圆,张嘴结舌的样子实在是滑稽极了。
“小王爷,你……你真是郡主……”
裴若初此时也恨不得拿帕子遮了头脸,然而已经晚矣,他只得局促地赧笑着说道,“郡主还是王爷还不是一样,咱俩依旧可以同从前一样做姐妹。”
这回轮到裴出岫呛了一口,她拧起眉头对裴若初严肃道,“从前是我对你疏于管束,如今你也到了要选妻主出嫁的年纪,这些酒色朋友还是少往来的好。”
许冠卿听到“出嫁”二字原本心头一跳,想着做不成姐妹还能……待他那王姊将她归到“酒色朋友”,这样大的罪名她可就不能轻易认了。
“我许政虽未有功名在身,却也是清白人家,哪里就是……”
裴出岫打断她道,“难道昨夜不是你撺掇着若初去南井巷?”
“我那时怎知……”她声音低弱了几分,“我见他不近男色,还有些忧心,就是去了留芳阁,我们也没有胡来。”
“你若是敢胡来,尽管试试,如今他也是有长姊撑腰的人。”
“我不是……”许冠卿蹙了眉,望了眼裴若初,欲言又止道,“我、我去与娘亲提,请了喜公再亲自来王府。”
裴若初闻言,倒吸一口气,面上不似惊喜只有惊吓,“冠卿,我阿姊她不是这个意思。”
这女郎恍恍惚惚地离了承德殿偏殿,裴出岫饮尽了一杯凉茶,犹自对着冯进冷声地笑,“她如今没有功名,也没有立身的本事,如何敢来王府提亲。”
裴若初没了主意,又不敢忤逆长姊,只好跺了跺脚回去西院。
~
那许冠卿也未有机缘再上王府,五日过后,戚氏在睡梦中静静地去了,王府上下一片肃穆的苍白。
裴若初哭得力竭,西院的丧事皆由冯进依照裴出岫的吩咐置办。
丧车出王府那日,天上落了白雪,裴若初几夜里没合眼,面色胜雪白,眼眸肿得快睁不开。裴出岫半搀半抱地支撑着他来到王陵,依照礼制戚氏至死未得侧夫之位,也不能葬在正陵。
他是个心性豁朗的人,为自己选了一处山崖埋骨,能远远眺望母王安歇之处。
裴出岫还是命人以侧夫之礼厚葬了,祭祀过后,一切尘埃落定。至于父君在王府过往的悲哀与伤痛,也都随着戚氏的逝去,如这场落雪一般寂静无声地被掩埋在了荒山的深处。
050
阔别半月, 林知秋重又回到京城。与颜师傅一道返程的路途要比来时顺坦得多,只是夜宿栈舍时,他总是分外想念出岫。
颜师傅已去信告知远在郢城的出岫,她们将先行回京。颜师傅是一个颇有意趣的人, 回京的一路上, 她与他讲了许多出岫从前学医的故事还有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来的一些见闻。
他本是一个拘谨的性子, 却也为她见识广博而渐渐折服。
过城门时, 晨光虽熹微,照拂着眼前熟悉的城楼与墙垣,这一刻他心里竟觉得安宁。
颜师傅陪着他先行回到城北,出岫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 药童阿福依旧日日来清扫前堂后院。
阿福在巷子口识出了林知秋, 见到神色明朗、双眸有神的林知秋,小女童先是怔楞了一下,随后狂喜地嘟囔着,“阿爹说的对,那月老庙果真灵验。”
有阿福引路,她们很快寻到了医馆。
颜卿在京城另有住处, 临走前她同林知秋嘱咐,若是有事便去城中拱阳道的浮香阁寻她。
推开老旧的木门, 林知秋进到沐春堂的后院。眼前这间陌生的屋子,他曾在脑海里描画过许多回, 可皆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真切。
院子不大, 却很整洁, 角隅有方水井, 正对着一间狭小的灶房。后院有两间屋子,一间是裴出岫的寝屋, 另一间是他曾睡过的后屋,后屋里依旧堆着许多药材,靠内的地方唯有一张窄榻。
他熟悉了屋子的方位后,便跟着阿福一道学着烧柴煮水、清扫庭院。阿福哪里敢让裴大夫天仙一样的夫郎做这些粗活,可是男人却很坚持,他想要以后能够如寻常人家的夫郎一样伺候妻主。
过午之时,林知秋还在灶房和面、揉面、擀面条,他从前没有做过这些,爹爹和府里的教习只教会他如何打理后宅,可是他一直记得出岫在栈舍曾为他煮面便也想要回报她。
看着阿福做了一遍,他一点一点学得很细致缓慢。待到面条出锅,他俩皆已饿得饥肠辘辘,却觉得自己亲手做的这样简单的一碗面竟也十分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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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卿回到浮香阁后并未立刻更衣进宫,晏公同她提起派出楼里众多影卫搜寻天七多日无果,她听闻后神色颇为凝重。
倒不是忧心天七会泄露她们的身份,而是她一直嘱咐未央在京中该谨慎小心,却不想还是与中宫对立为敌。
想当年安平王手握四十万大军,使得当今圣上既倚仰却又忌惮,迎娶帝卿、远封郢城是她顾念手下众多将士不得已而为之。
天家无情,若是昭帝将来改立二皇女为储君,她必然不能容下未央。
事已至此,她只得替未央早做筹谋,“私桩寻不到,未必不能在官狱。”
晏公与天五对视一眼,笃定地回应她道,“武卫营确然有座暗牢,只是府衙内地势复杂、守卫众多,要进去救人并不容易。”
十六跟着颜卿一道回了楼里,缄默至此刻,忽而开口道,“属下愿今夜前去一探。”
天五闻言却是皱眉,“你是新入楼里的地卫,武卫营囤兵上万。你方受训不久,如何能在这奇险的地方全身而退。”
“若不慎被擒,愿一死抵之。”
玄衣影卫声音很低,却异常坚定。天七救过他,将他带入楼里,他愿以死回报她。
颜卿瞥了他一眼,对晏公道,“我从前跟随王爷进过武卫营内衙,今夜我亲自带她俩去探暗牢。”
天五和十六郑重地应是。
出了暗室,颜卿与十六单独道,“你身上有股锐气,实属罕见。只是今夜以探路为先,到了内衙一切听从我的吩咐,不可轻举妄为。”
十六垂下眼眸轻轻地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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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卫营与皇城守卫同样有宿卫制度,夜里亥时为内、外衙守卫轮翼的时辰。
颜卿几人皆身着玄衣、头戴帷帽,在武卫营衙外候到亥时三刻,齐整利落地避过外衙门前巡视的宿卫翻过高墙,悄没声息地沿着甬道入内。
外牢在第一道门后左侧,往往收押登记在册的犯人。而暗牢则要隐蔽得多,须往衙内过三重门。
二道门后,几人已顺利进入内衙,此处是武卫兵将的营舍,也有一班宿卫在巡视。天五蹿上屋檐,见宿卫渐渐背向远去,与颜卿比划了手势,攀着暗处的院墙往内顺到将军堂。
颜卿曾跟随安平王进过将军堂,此乃武卫营将领议事审案之处,然而内堂东西二侧以及后堂,于她而言也是奇险莫测的。
为了不耽误时辰,天五独自去探东面,她带着十六去西面,三人相约末了于后堂会合。
夜色深重,颜卿却未放缓探路的步伐,十六倒像是生来适应黑夜,跟得也算轻巧容易。
西面迎面来了一班宿卫,颜卿与十六连忙挨着墙角伏低身子,幸好近墙垣处有茂密树丛遮掩。待到宿卫离去,远远见到火光,便知是暗牢的入口。
古怪的是,今夜衙狱门前守卫并不多,若是二皇女当真把天七囚在此处,应是防备着她们来救人才是。
难道是天七已遭不测?
颜卿眸色一沉,十六与她比划可以由他来放倒这几名守卫,让她得以进去探明情形。只是以她对敌多年的直觉,此处定有蹊跷,万万不能大意,是以下令十六跟随她去依照约定去将军堂后与天五会面。
今夜只为摸查府衙地形,不可打草惊蛇,更不能将她们一道搭了进去。十六心有不甘,漆黑的眼眸里映着那衙狱门前熊熊燃着的火把。
就在此时,东面传来动静,有两名宿卫急忙奔来,称在簿署司发觉了夜袭之人,衙狱门前的宿卫分走了一拨。
颜卿眉头皱得更近,天五不会如此轻易暴露,难道是故意设局诱她们入暗牢?
此念头方起,便见十六拔出腰间佩剑朝衙狱门前冲了过去。惊诧过后,颜卿见藏身之处已显,只得跟着他一道去闯牢门。
守卫并未料到西院还有刺客,防卫得猝不及防,很快便倒地成一片。颜卿摸过她们身上,并无锁钥,只得夺过一支火把进到内牢。
此地阴暗潮湿,血腥气味令人作呕,狱卫听到打斗声也探了出来,被她三两下便处置了。火光照亮最里端的牢室,她看见墙角蜷缩的一道身影,血肉模糊辨不出模样。
紧随而来的十六却毫不犹豫地上前,手起剑落,拿剑刃劈开了束缚她手足腕间的铁链,只是那镣铐上有过腕钉,她双侧手掌已是废了,左膝碎了膝骨,也使不上力气。
天七被人灌了药,勉强撑着一口气,对他喝道,“……了断了我,快走吧。”
十六却抿着唇,只是将她尽量轻柔地背到身上,颜卿见她不得力,便也上前帮着一道将她固定在男人背上,她给天七飞快地喂了一颗药丸,她连吞咽的气力都被卸了,只能尽量含在嘴里。
快要走出暗牢之时,衙狱门前静悄地出奇。颜卿先熄了手中火把,孤身一人往外探去,果不其然见到数十弓弩已正对着牢门口。
眼下这种情形,十六要带着天七突围是断然没有可能的。
远处火光冲天,似是东面走了水,这回应是天五见他们许久未至后堂想法子迂回引开宿卫,只是她怎能料到二皇女还备下了专门对付劫狱之人的弓弩手。
她们被困在暗牢里进退不得,东面的火光忽然爆裂出巨大的声响,紧接着西面衙狱外也传来一阵爆裂声。
砂石尘土扬起,弓弩手的列队中出现一道豁口,颜卿找准时机与十六一道冲出重围,她见到弓弩手中混有其他影卫,兴许是晏公预备了人手在外接应她们,见到三重门后起火以为事有变故。
好不容易一路疾奔至二重门外,她们不巧又遇见前去察看的几名中郎将。反应最迅捷的一人已经拦到她们面前,待到颜卿看清来人的面容,心头一震,下了狠心掀开头顶的帷帽。
“颜师,怎会是你?”
原来这名中郎将从前亦在安平军中效过力,她眸光几番变换,终还是指引同袍往别处搜寻,放她们安然离去。
府衙外果真有浮香阁的人守着,她们有惊无险地回到楼里,不多时等到了天五与其他影卫归来。
晏公将楼里的火药尽数用上了,才换得她们平安。武卫营丢了囚犯必定会满城搜查,浮香阁不是久留之地,他与颜卿一合计,如今唯有将人先安置在帝卿府。
虽然园子还在修缮,来往有匠人与守卫,但裴出岫给了他陛下赏的舆图,她们可以将人藏在府邸隐秘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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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沐春堂来了人,不是颜卿,也不是武卫营的官兵。
林知秋打开后院的木门,见到六皇子殿下带着侍卫令宇乘宫舆前来。阿福不在,他独自一人,忆起先前受他挟制离京,不由得惶然变色。
“看来林公子的眼疾已然痊愈。”凤筱筱轻笑一声,径自走进院子,他穿一身素色宫服,面色瞧着有些憔悴,“你莫要怕,本宫今日前来并不欲为难于你。”
他贵为皇子,林知秋只得将人请进前堂。
心中正是惴惴,不想凤筱筱落座以后,却忽而喃喃开口道,“诗闻离京已有十日,宋大人也不知她去往何处,母皇为此大发雷霆,本宫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命人日夜守在城北。”
宋二小姐离京了?
“我并不知晓……”他低低地回,声音依旧紧绷发涩。
“你自是不知晓的,宋大人说她有意去投军,只是远近的兵营皆未有她的音讯。本宫是想着,至少她安定下来以后,会传信告知裴出岫。”凤筱筱自嘲一般地轻笑一声,“她离去前留了书信给本宫,虽未怪罪本宫自作主张将你送走,却也不肯再原谅本宫了。婚事自然是不作数了,本宫知错了,可相识多年她却连挽回的机会都不留下。”
林知秋听得揪心,宋二小姐到底是因为他才犯险触怒了陛下。对眼前的六殿下,他却有种深重的无力感,他是为情所困,误会之下为难他却也并未真正伤害他。
心下叹息一声,他只得轻声安抚道,“出岫还不知此事,她若是回京以后,定然会想法子联络二小姐。”
凤筱筱望了他一眼,眸中已无嫉恨,“你孤身回京,难道就不怕二皇姐再来寻你麻烦?本宫今日能寻来沐春堂,中宫定然也有这个本事。”
林知秋讷讷地回道,“我、我不知……”
他在京中已无去处,如今除了出岫的师傅,也没有旁人可以倚仗。
“今日来寻你,其实还有一桩事。”凤筱筱皱拢眉头,神色淡淡地说道,“昔宁郡主前日里回京,带着一名扈从住进了颐德殿。若是本宫没有错眼,那名扈从应是你长姊林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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