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侍仆至西跨院传话之时, 宋诗闻躲在书斋里正在煮酒。她往几摞古籍后头藏了一壶秋棠晓,亦是天香楼里闻名的佳酿。
在府里养伤这几日,身上倒是不怎么疼,就是实在馋酒得很。
天香楼里撂了祸, 潘侍郎自是不敢上母亲面前讨说法, 可尚书大人回到府里还是提了她过去日里夜里训上一通。
父君念着长姐擢了知府, 夫郎又有孕喜, 短短几日已添了好几抬细软器具要往都镜府捎去。
都镜府繁华不逊京城,更何况长姐与夫郎平日里并不铺张,定然是吃用不了这些的。
宋诗闻望着方冒着热气的瓷壶,惋惜兴叹一声, 起身恹恹地往正院而去。
六皇子身边的侍从令宇面色淡漠地守在正堂门前, 她一只脚才跨进院子,已然悔恨方才在书斋就该少费些功夫,冷酒下肚先醉得昏睡过去才好。
如今人在眼皮底子下,她只得硬着头皮往正堂里进。
“诗闻问母亲安。”
管事立在宋尚书背后,抬起衣袖咳了又咳。宋诗闻掀起眼皮望过去,今日六殿下极难得地穿了一身青翠绿衫, 肩头披着狐裘,远远望去清嫩得仿若一颗翡玉菘菜。
她收回目光, 抿了抿唇,低低开口, “请六殿下安。”
宋大人下了朝回府, 还未得及换下朝服, 此刻肃着面色, 令宋二不由得十分悬心。
六皇子命莺啼奉上赤红锦盒,盒中呈着一枚吉祥云纹玉璧, “筱筱听闻宋知州近日便要迁往都镜府,前来拜贺宋府新吉。”
这是如意彩头,宋尚书只得令管事接过,“微臣替长女恭谢六殿下。”
宋诗闻眼睑已然褪了肿,眼尾眉梢还透着青紫,像是生生给上了半面妆。宋尚书连余光都不稀得睇她,遣了侍从流水一样给六皇子上茶水点心。
“诗闻顽劣,有劳殿下请来医正替她疗伤。微臣疏于管束,实是愧对陛下信重。”
进宫那日,圣上未明言这婚事行否,宋尚书只得揣着惊惶命府里接着置备。
“微臣同夫君斟酌许久,拟了聘笺递进金猊殿,贵君尚未懿令指点,微臣……”
凤筱筱一双美目眸光微敛,如此大事他却未听父君提起半句,父君对宋二小姐有诸多诽辞,只是母皇已落了旨意,近日又生出这许多波折……
他面上笑得柔赧,“宋大人心思缜密,自是无不妥当。”
宋诗闻口干心燥地张望,正堂内唯有六殿下面前摆着茶盏,她不敢当着娘亲的面触犯,幸好不多时,宋尚书也静默得有些许生硬,她低低开了赦口,“难得六殿下今日出宫,莫若令诗闻奉同去岚桥街散散心。”
岚桥街在拱阳道边上,整条街巷尽是各式铺面,玩意儿小食儿应有尽有。
六皇子笑应了,却是垂着眸,兴意阑珊的样子。
莺啼同令宇跟着,宋诗闻引着他往府门不疾不徐地踱去,“殿下若是不想去岚桥街,诗闻送您回宫去可好?”
凤筱筱顿了步子,近旁是流水淸池,冬初的树梢枝叶零落,他紧了脸色问她,“你不情愿成婚,可是为的那林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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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跨院书斋,宋诗闻忙慌扯着他进了屋子掩上门。
“殿下如何扯上林公子?”
凤筱筱失了往日的风仪,挥开她攥住他胳膊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眸透着不甘,“你这样着紧他,不就是心里有他,怕人听见会搬弄口舌伤了他。”
宋诗闻皱拢了眉,她的确是乱了心神,却不是如他说的那般,“此处是宋府,我只是……六殿下身份贵重,叫府中下人撞见,传出去怕是对您不利。”
“如今你倒惦念起本宫的声名,你同那裴出岫外合里应,到母皇面前做一出戏,为的就是替林知秋脱离风尘。”他拈了抹冷笑,索性将话说了开,“好一个情深义重,你宋二推托配不上本宫,难道这林知秋被宋府退了一回亲事,往后还能再同你一道不成?”
那一夜六殿下在西跨院纡尊降贵亲自照拂她伤势,她其实并未醉得全然失去意识。翌日醒来,见他眉宇间犹带忧色,心里不是不触动的。
年少孤冷,却独独容得她亲近。
他是贵君所出的皇子,是柔弱如柳的男儿,于是在尚书苑内她处处迁就他。渐渐地,也就以为他只是拿捏惯了她,不想他竟是真的在意。
林公子是京城高雅清艳的明月,亦是长姐心头的珠玉。
她倾慕他,只是远远地仰盼,不忍玉魄蒙尘,却从未生出逾越的心思。
且不说林公子与长姐是情投意合,纵使长姐如今与夫郎和睦恩爱,她也不曾妄想过攀折明月。
秋棠晓的滋味闻起来从未如此涩苦,她望着六殿下冷漠决然的面容,“诗闻愿对天起誓,若是对林公子有这般念头,请天降罚不得善终。”
凤筱筱逼得眼眶通红,“你……你拿这话来伤本宫的心……”
宋诗闻瞧见他推门离去,身形踉跄,她想去追却迈不动步子。堂堂皇子殿下,与她这样庸碌的女子成亲,又可会有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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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王府退思堂。
裴出岫接过几幅卷轴,岐王眸色深深地盯着她,“本王同梁檀誊录了案宗,她未过问亦不会多言是非,只是大理寺人多眼杂,难免瞒不住风声。你笃信林家有冤屈,本王心知拦不住,是以替你走这一趟。”
她又顾虑叹息,“凤祥宫的事只怕不止这一回,你如今正是当避锋芒的时候。”
“姑母莫忧心,此事紧要,未央当谨慎行事。”她低沉着声音,一字一顿道,“定然不会漏出破绽,令姑母难为。”
岐王按住她的手,力道苍劲,“本王在朝堂大半辈子,什么风浪没历经过,岂会为一桩陈年旧案畏难。未央你得记着,京城不比嘉南关,暗处盘根错节,你还不懂得这些坎关,难免行差踏错。”
裴出岫深吸了口气,沉默片刻,轻声却镇静地开口,“未央只是想尽心力,成与不成皆在天意。”
她掀起眼帘,一双凤眼瞳色浅淡,却极澄澈明锐,“师傅若在,想她也是会应的。”
岐王怔忪了一会儿,松开了手。
那一年她未抓紧映玉的缰绳,他身着戎服一骑绝尘往东岷山去。安平王领着精锐回到东营,黝黑的战马上一袭雪白的战袍,手中长剑透着泠泠寒光,平白惹出一段涩苦的情缘。
裴出岫起身朝她拱了手,目光落到这屋内一幅挥洒恣意的笔墨,上书“退思”二字,却显出侃趣一般的激昂生气。
是父君的字迹。
岐王惯来重养性,他题了这幅字,是在劝她多率性。
年少的父君,于她却是陌生的。她守着郢城王府的院子多年,父君宁死也不肯服一回软。
裴出岫的执拗是随了他的,她拢起卷轴塞进携诊的药箱,想起晏公无意间同她提起的内情,“说起这曲折坎关,未央还有一桩事想请姑母指点。”
“柳承鸿贵为左相嫡女,左相又与中宫交好,为何多年来她却屈居武卫营校尉。”
中宫与她为难,她要查到丞相府,心思缜密是胜过从前的安平王。
岐王抬手,不轻不重地揉着眉心,“柳学龄这个女郎,非是正途出身,从前在兵部为候补郎中。有一年乡考请托了关照,犯了圣上忌讳,下令革职查办。后来是顾念左相的声名,才几近辗转调入了武卫营。”
这桩事过去多年,她为何记得这样清楚,因为圣上当年震怒,是以三年前请动身为太女太傅的礼部尚书林暮为亲自主考。
偏生又出了那桩案子。
科考舞弊屡禁不止,多少士子寒窗苦读的数年心血化为乌有,林大人首当其冲是不得不重罚。
思绪丝丝缕缕地萦结,她仿若瞧见一潭浊水,平静的水面下满是捉人的恶鬼。所有人都瞧得见,却没有人愿意碰触。
她被困在澄观池时,有师傅伸手拉她。可是林府这三年困厄,又有谁来过问。
裴出岫的眸光渐渐深凝,“未央多谢姑母告知。”
032
日暮夕照, 岚桥街上往来行人甚熙攘。
晏公不晓得她央着岐王要溯林府的案子,裴出岫也不欲浮香阁涉略其中。
她随着人潮徐徐行过石板路,不远处的拐角是她从前至城中常去的一间成衣铺子。掌柜的是位寡居的老妪,腿脚不利是以常去沐春堂敷药。因着只是寻常药材, 裴出岫令阿福不同她取药钱, 她便回与了一件杏黄织锦秋衣, 一来二去也就结下了慈缘。
初冬时节正是寒凉, 裴出岫进到铺子里去探候。
老妪低垂着头在裁衣裳,铺子外头有三两行人在挑缎子,她见到内里的深柜中呈着件浅碧色裙衫,裙摆绣着轻红色海棠。
心念一动, 她对老妪温声开口, “李婆婆,这件裙衫要几许钱?”
老妪见来人是裴大夫,喜上眉梢笑得眯起了眼,“婆婆怎好收出岫大夫的钱,只这是件儿郎的裙衫,便是给阿福穿也宽荡了些。”
“是想买给我夫郎的。”裴出岫柔和了眸光, 微微扬起嘴角,“他身子瘦削, 还得请李婆婆再改改衣寸。”
“出岫大夫何时娶了亲,这可是桩大喜事, 婆婆这几日做好了就送去沐春堂。”她打开柜子, 取出裙衫, 摸着料子拢了眉, “冬日渐凉,莫若再填些棉絮, 改做冬袄,这时节穿来也合宜。”
“就依婆婆说的,您腿脚不好少走动,出岫几日后来取便是。”她悄悄摸了碎银摆在案头,听见有一对年轻儿郎走进铺子,指着李婆婆手里的衣裳在轻嚷着,“店家,方才瞧见这件裙衫摆在柜子里,如何进了铺子却说卖不得?”
老妪神色勉强地推托,“这件衣裳已经定出去了,请二位公子再看看其他的衣料吧。”
“我家公子就看中了这件,妻主大人是侍郎之女,公子瞧上你们这儿的衣裙是恩赏。”
裴出岫走出铺子前,挨近他们身边时,低声淡淡道,“这件裙衫是替岐王府定下的,你们若有本事便去王府讨要吧。”
那小侍仆盛气凌人地瞪眼,“你又是何人?”
“在下沐春堂裴出岫。”
他的主子静没了声响,岐王义女成亲,府里家主是亲自去道贺的。
从今往后,她要护着的人,不会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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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里,林公子总是穿一身素色,除却在岐王府那几日扮得盛重些。他容颜明丽,其实是葳蕤艳色更衬他。
心头悬着案宗,她今日未去到宋宅。
回到寝屋,点了烛火,她将这案子从头捋过,但凡是卷轴上落了名姓的皆画了圈一一记下。
八月科考、九月张榜,涉案的贡生名唤董玉桂,是名大字不识的武子,家中富裕捐纳了兵部主事。为了堵悠悠众口,决意去搏个正经功名。
一时竟榜上有名,令得京中一片哗然,谓武盲亦得中高魁矣。
十月,都察院御史孟令申上书弹劾董玉桂朱墨不符,昭帝盛怒之下当即命岐王与大理寺卿梁檀一道彻查此案。
贡生董玉桂的墨卷与朱卷被分别誊录在两幅卷轴内,墨卷上文章残缺、语义不通,而朱卷却是妙笔生花、毫无错漏。
这场科举的同考官名唤罗侯安,原是户部侍郎,待进了刑部牢狱,拷打之下供认是受林大人指使易卷。依着案宗所述,罗侯安称赴贡苑前夜曾见过林府家丁,得了几字默令,她在贡苑内认出董玉桂墨卷上的字令,便重又抽调了一篇上等的文章替下了她的墨卷。
得主考官亲自指点,她又岂敢违逆。
然而差官去擒家丁范旬时,她却早已暴毙府中,一时死无对证。
董玉桂捱不住刑罚,一口咬住是往林府送了七鹅群八爸三另七绮吴伞六吃肉停不下来大量金银。林府被圣上下令抄家,的确搜出几箱子金银,照着明细能对上案犯的供词。
林大人同家眷皆落了狱,没多久与夫郎双双病死狱中。董玉桂与董氏满门皆斩,易卷的同考官罗侯安被勒令革职、永不叙用。
诚如姑母所言,此案自下而上罪证是严丝合缝。
然当年涉案的罗侯安未被处死,或许还余一线转机。
裴出岫以朱笔重重圈出了“罗侯安”三个字,宋家主母为户部尚书,定然对罗侯安有所知悉。
至于这董氏一族,何处得来的钱财,倒也可以令浮香阁往她籍地摸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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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六皇子回宫入翠幄轩后,内殿宫门紧阖,下令宫侍不得入内。
他将令宇也挡在外头,独自神伤了一整日。
宣武殿的六壬趁夜摸进了翠幄轩,待得挨近内殿之时,叫令宇一柄匕首架住了脖颈。
“殿下命小的来给六殿下送礼。”
令宇从她身上摸出字条,拿匕首削了她鬓角的垂发以作警醒。
明知二皇姐那日受了气,定然不会施以好报,可凤筱筱还是在内殿展开了那张字条。
指节寸寸握紧,火舌瞬时吞没了白纸黑字。
“今夜替本宫去城北走一趟。”
冷脸侍卫低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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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夜又起骤雨,案上的烛火不知怎的熄没了。
昏暗屋内,闻得外头狂风吹乱树枝,屋门被风推开缝隙,漏进三两声鸮鸣。
裴出岫睁开双眸,披衣起身来到后院。展目一瞧是天叁,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声音低忍,“禀主子,有人闯了宅院。”
天卫之中,唯有叁与陆是男儿,如今天陆当是还守在宋宅。
裴出岫望着浓黑如墨的夜色,凤眸微凛,“瞧出身份了吗?”
天叁回道,“他身手矫捷,看身量是个男儿,甫一露面,觉察有异便退匿了。”
京城之内还有这样的高手?
见主子沉默不语,天叁头垂得更低,“属下忧心是调离之计,未追过去探明究竟,请主子责罚。”
“你做得不错,守着宅院才是紧要。”
裴出岫回屋拿了兵刃,是在郢城打的玄铁剑。此剑甚有分量,平日里压在箱子里轻易不动。
天叁侯在院中,未几,巷子里传来车马停驻的声响。
裴出岫示意天叁屏息,独自将剑背在身后,踱到后院木门前。
扣门声响起,她静默片刻,动了门闩,雨扑簌簌地打在面颊上。
她暗暗抹去面颊上的雨水,凝着凤眸,推开陈旧的木门。
来人打着把黛紫色的油纸伞,伞的边沿微抬起,露出长明殿何大人焦愁的面容。
“小王爷,陛下猝然昏厥过去,到这个时辰还未醒转。”
兹事体大,裴出岫当以龙体为重。她回屋取了药箱,又令天叁随后独自离去。
进宫的马车行得迅疾,风雨声始终未歇,裴出岫拢了眉头问何青云,“陛下长久以来龙体无恙,怎会猝然昏厥?”
“陛下的性子小王爷是知晓的,非得是熬不住了才肯请院使来看。前些日子便常叹力倦神乏,夜里服了养心安神的汤药,挥退了寝殿里的宫侍,若不是寝殿外的侍卫听见动静不对,还不晓得……”
何青云脸色沉在暗影里,浑身仍发着颤,“御医院的院使瞧不出病症,只道是心力不交、亢火焚宫。”
“何大人莫急,陛下自得天佑。”
裴出岫其实也攥着心,此事是她始料未及,掌心里尽是冷汗,“凤祥宫怕是也得了消息。”
吉凶未卜,一切仍有变数。
033
摇曳宫灯抵不住骤雨狂风, 宫闱甬道暗得黝黑一团。
何青云张着伞替她遮挡,裴出岫垂眸盯着足下,她行得不疾却令身旁的人跟得费力。
长明殿外围了好些禁军,齐整地挎刀披甲, 铜色盔甲被雨水刮得锃亮。
风雨凄迷, 裴出岫脊背陡然生寒, “何大人……”
何青云也苍白了面色, 低低地冲她摇了头,将手中纸伞移与她,快步走向禁军首领。
黛紫伞面蒙了眼,裴出岫听得何青云同那首领焦急地低语。
“裴大夫得陛下准允, 可于宫内行走, 如何进不得?”
“凤后有令,任何人今夜不得出入长明殿,违令者一律惩处不赦。”
……
她在长明殿外执着伞,一动不动立得笔直,足边渐渐凝了低洼。
岐王府偏远,即便姑母得了消息也救不了急火, 颐德殿那位年迈虚弱,更是惊动不得。
凤后亲自把持着, 眼下竟是奈何不得。
有宫舆趁夜而至,轱辘声响在甬道内如石破天惊。经过裴出岫所立之处, 水洼飞溅湿透她的衣摆。
二皇女凤煊当着禁军, 堂而皇之地入了宫殿。
何青云眼睁睁地望着, 内殿竟敞了门, 不多时她的身子没入眼帘。
裴出岫行至她身旁,抬起伞遮了她头顶风雨, “且再缓缓。”
九年前的那一夜,也是大雨滂沱。师傅紧握着她的手,却怎么也暖不过来。
母王去了,夜半睡梦里,无惊无痛。
戚夫侍哭得几度昏过去,若初还小,攥着他父君的手,懵懂地替他抹着泪。
她母王一生戎马,伤势不重却引致心疾,仿若泰山遽然倾倒,于安平王府是覆灭般的打击。
幸而父君丧仪她昼夜不舍地映在眼里,循着规矩守灵出殓,面色熬得比缟素苍白,却落不出眼泪来。
在郢城时,她是安泽小王爷裴未央。一夕之间,她成了偌大王府的指望,是以容不得她软弱。
做平民医女固然快意,可骨血里一如既往得恪守忠义。
一夜的雨落得酣畅,待得云舒,天际已微微露白。
内殿的门“吱呀”地一声推开了,宫侍肃着脸色疾步奔下玉阶,“陛下传何大人觐见。”
~
何青云进到内殿后不久,殿外的禁军得了御令陆陆续续地撤到三重宫外。
裴出岫是头一回进到长明殿最深处的寝房,凤后静静守在龙榻旁,眼下一片青色憔悴。
他身后立着二皇女凤煊,趁夜而来却穿戴得盛重,一双幽邃的眼眸始终紧紧地盯着她。
檀木屏风上雕着龙凤,屏风外有御医院的院使、医正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龙榻上的昭帝面色倒是平和,仿若沉沉眠了一觉,只是开口时声音有些虚浮。
她低声唤道,“央儿,过来。”
裴出岫凤眸微动,飞快地低下头,沉默着行至龙榻边,跪拜行礼。
寝殿窒热,她在殿外侯了许久,身上湿淋淋的,掌心亦是冰凉。
何青云递上手炉,她道了声谢后拢在掌心,待暖过了指头,方上前替昭帝诊脉。
尺脉略旺,心力却竭弱得古怪,偏生上焦亢盛……
裴出岫又请昭帝张口,舌见绛红。
看来昨夜的昏厥非是偶然,若长此以往,恐熬得心血不足、龙体虚空。
她的母王当年便是如此折殒的。
裴出岫垂下的手暗暗攥紧,望着昭帝浊乏却不失锐利的眼眸,轻声开口问道,“陛下近来可有咽干口燥、腰膝酸软之症?”
得了肯定的应答,她凝色淡淡道,“此乃元阴不足致以心火内炽、肝火上炎,当滋阴祛热、淸散肝火。”
“一派胡言!”
凤后冷笑一声,恼怒驳道,“陛下得院使嘱咐,近年来已是节制。你不过一个民间医女,也敢在长明殿妄作言断。”
他转而跪在昭帝面前,敛眸沉声道,“薛院使已为陛下开了治阳毒的升麻汤,请陛下治裴出岫诡辞欺君之罪。”
寝殿内一时静得出奇,御医院众医使恨不能埋进砖瓦里,竟无一人上前请辩。
二皇女眸含戏谑地俯睇着她,似乎在候着昭帝一声令下,将人拖出殿外处置。
龙榻上的昭帝只是略抬起手,内侍官何大人挨近她身前,听得她毫不迟疑地吩咐,“就按出岫说的办吧。”
凤后还欲再进言,昭帝望了他一眼,似是端量却隐隐透着寒意,“凤后有心,煊儿更重孝义。”
她不追究,并非是看不透。
醒来之后,何青云为何不在内殿,央儿分明进了宫却被拦在殿外,而本应禁足宣武殿的凤煊早早侯在龙榻跟前。
凤后被那一眼骇住了言语,他起身退到一旁,由得御医院的医使围住裴出岫斟酌开方。
御药房慢火煎熬后,终是何大人侍候着昭帝服下汤药。
此时天光已大亮,昭帝正阖目养神,闻得殿外喧嚷之声,是各宫主君同皇女皇子们要来望问。
裴出岫要留在长明殿侍疾,不得离宫。何青云领着她守在殿外,传昭帝口谕。
目光拂过长明殿阶前,她神色微微一凝。
虞贵君今晨是孤身而来,昭帝子嗣之中唯有六殿下不知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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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幄轩的令宇是子时末堪堪归来。
六皇子凤筱筱心有挂碍,守着灯火彻夜未眠。见令宇脸色青白,浑身狼狈湿透,隐隐有不好的心念。
“府宅有高手暗中相护,如今怕已是惊动了。”
他恨恨捶了案,手掌震痛。
思来想去,此事不能作罢。宫闱有禁夜令,他不能惊动母皇父君,便吩咐令宇回屋换过行头,天明前随他一道出宫。
骤雨初歇,一辆车马疾驰出宫。长明殿的消息封在了三重宫中,是以宫外守卫不曾截阻。
护院从前在宋府是得过垂训的,六殿下同二小姐有御令指婚,因着这层缘故她们不敢阻拦。
凤筱筱领着侍卫一路闯进内院,惊动府内管事与侍仆。
云管事跪在内院中央,芳草跌跌撞撞奔进正屋,护在神色惊忧的林知秋身边。
凤筱筱身姿挺拔地往前逼近,清晨的霞雾笼在他面上,一片迷蒙深沉。
他冷声开口,“宋云,凭你也敢拦本宫?”
冬日的晨晓湿寒刺骨,云管事低声央求,“殿下,家主是好意,此事……”
“本宫不欲同你为难,你且让开。”
令宇亮了兵刃,凤筱筱面色沉静地径自推开了正屋的门。
他披一件狐裘,背着曦光,显得身形高大、盛气凌人。
林知秋衣衫未整,神色懵懂地拄着竹杖立在屏风之后。
“是……六皇子殿下?”
034
尚书苑同修身苑拱近长明殿, 却落在东与西两端。
皇长女与皇嫡女皆赐了太傅教导,并不入尚书苑与旁的女嗣一道。可逢宫中赏宴,偶有见过几面,林知秋总是静巧地跟在太女与林家长女身后。
他生就白玉容颜, 却是艳而不扬, 与温文的太女伴在一处, 是相得益彰。
彼时太女未分府择夫, 修身苑本是进不得男眷的,可这林知秋的文采竟在他长姊之上。修身苑的文章呈到御前,得母皇一句称赞,追究下来却是他替病恙的长姊作了文章。
林尚书知悉惶然, 母皇却看在她尽心教诲的份上格外恩典。
时日一久, 也有传言林府幺儿深得圣心,日后将入太女宫为太女夫。
太女待皇嗣弟妹算不得疏远,却同林家姊弟更为亲近。再后来不知何故却是二皇姐向母皇开口求娶,而太女顾念手足情分择了左相嫡子成亲。
母皇对此事颇有介怀,宋尚书又面圣陈情,这桩婚事经过一番波折终是落到林宋两府。
昔日枝头的花中神仙, 沦入风尘,更是自甘堕落为暗府私妾。
凤筱筱并不怜他, 眸光冷冽,“林公子, 许久未见还是同从前一样能耐, 搅弄风月, 招惹了一个又一个女郎。手段比才学高超, 偏生记性倒是不好。三年前宋府长女为了你被母皇杖得半死,贬谪平洲, 断了青云路。如今你逍遥自得,实是令人看着心寒。”
芳草闻言圆睁了眼眸,林知秋更是在他一字一顿的言语中渐渐惨白了脸色。
他神色中掩不住的茫然与哀恸,令凤筱筱觉得快意中犹带一丝不安。
可他今日来了这府宅便是孤注一掷,凤筱筱掐进掌心,声音低沉,“难道裴出岫没告诉过你,当年便是她请进宋府,救下了宋诗意的性命。”
林知秋踉跄了一下,若不是芳草在近旁扶着,他已绵软得支撑不住要跌在地上。
“殿下是说宋小姐……”
“不错。”凤筱筱扯动嘴角,牵起一抹讥讽的笑,“当日她是为替林府求情才触怒了母皇,此事京城里孰人不晓,往后为人津津乐道的只能是你林知秋朝秦暮楚、杨花水性。”
宋府小姐为了林家遭此厄运,难怪宋大人不得不退了亲事。那人从来不曾负他,离京远调的说辞才是为了瞒着他。
是他,欠了宋府,欠了她。
从来没有什么圆满,全是虚妄幻念。
林知秋一双桃花眼眸空洞地睁着,浑身瑟瑟发着颤。
凤筱筱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似是咬紧了牙关,忍受着莫大的苦楚。
“你……当着本宫面前装什么柔弱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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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身边的令宇守在庭院中央,谨严地观望着宅府四周的动静。
殿下未带旁的扈从前来,可是宫中车马停在城北,宅府的侍从皆亲眼见识了,赌得是宋府不会在京城之内对皇子动手。
屋子里静默得没了声息,他重重拧了眉,迟疑着是否要入内去护卫。
下一刻,六皇子凤筱筱沉闷地唤了他一声。
令宇凝望天边一抹亮白,垂首飞快地进了身后的屋子。
“换下本宫这身行头,将他送出城去。”
芳草惊惶地仰起头,连忙下跪请求,“六皇子殿下,公子……这使不得啊……”
无论公子是何身份,他是家主护着的人,怎么就能轻易发落了。
凤筱筱并不留情面,背过身去径自解开身上的狐裘,“不相干的人给本宫拖出去。”
林知秋这才意识到眼下的情形,摸索着攥住芳草寒凉的手,“芳草是无辜的,求殿下高抬贵手。”
他话未说尽,令宇劈昏了侍从,将人交给了尚在院中徘徊的管事。
取过六皇子搁在屏风上的外衫,他一声不吭地替林知秋更衣。
发髻一样得重新换过。
拔下他发间的簪子后,一直咬着唇缄默的男人终于开口,“求您……将簪子留给我。”
他的双手一直在克制不住地发颤,可见是骇得厉害,却仍按捺着惊恐任由他们摆弄。
令宇只是遵照吩咐行事,不欲为难他,可是六皇子听见他的言语却是转过屏风俯下身子。
相识多年,宋二从未赠过他这些精巧物什。
他夺过那玉簪,端详一番,眸中笑意浅淡,“待你去了都镜府,往后什么荣华得不到,还在乎这破簪子作甚。”
林知秋怔怔地听得耳边“叮”得一声脆响,他一直在苦苦撑着,可就在那一瞬仿若是他的心也跟着碎裂了。
是他太过贪心,明知幸福不会长久地眷顾他,只是没想到竟是这样地疼痛。
眼前的黑暗似乎更浓重了几分,他负了宋小姐在先,又怎配得到出岫小姐的相许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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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的马车在天光大亮前,悄无声息地出了京城。
行至半道,令宇跃下马车,独自回城北去接应六殿下。车妇得了嘱令,会一路将人送至都镜府。
凤筱筱到底是没有做绝,可回到皇宫还是冷汗涔涔。
金猊殿的宫侍早已侯得迫急,碍着不敢惹动六殿下才没有擅闯。
莺啼在内殿也是万分心焦,他听见各宫主子一早都往长明殿去问安的消息,左等右等却不见殿下回宫。
好不容易盼回来了,殿下却穿戴得素简,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握着茶盏的手都止不住地细颤。
令宇是问不出缘由的,他只好赶紧禀明殿下,替他重新换过宫服梳洗打扮,这才上了宫舆往长明殿赶去。
半道上却叫折回的虞贵君正巧截了住,他见凤筱筱神色异常苍白,一番厉声斥责的言语尽数哽在喉头。
宫舆转道往金猊殿而去。
虞贵君暖着六皇子的手,细声地问,“筱筱,昨夜究竟出了何事?”
“父君,我……”他张了口,又止住,只是不停摇头。
他后知后觉地惶然,宋二若是知晓,定然不会再同他成亲。锦绣节就在眼前,可父君帮不了他,这一回没人能再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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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午时,昭帝的病症已稳了下来,裴出岫得了赦令离宫。
太女殿下主动来问过一回,她只道陛下是心有急火,并未言及中宫的反常。
她记挂着天叁的禀报,同坐车舆进宫的太女要了匹快马,便往城北赶回,径直去了宋宅。
府墙之外,只余天陆一人,天叁追着六皇子车马离去,命他留在此处转告主子详尽的情形。
六皇子亲自登门,天卫认出了那侍卫是昨日夜里探府之人,却是顾及他皇子身份不敢贸然现身。
进屋以后,他们伏在屋檐听得不甚分明。不多时,“六皇子”拢着狐裘,由侍卫搀着坐上马车离去。
门扉敞开,屏风之后似乎还余一人静静立着。
他们思忖一番,唯恐有异,还是分头行动。一人守在府中,一人追索马车。
待到天陆见到那侍卫折返,带走了屋内的男儿,才知马车里带走的才是主子吩咐要看护的林公子。
裴出岫大步进到内院,屋子里早已空无一人。云管事听见动静来到庭院,见到裴大夫同身后影卫是张口结舌。
眼下不是懊悔的时候,她脸色沉静地在屋子内环顾一眼,拾起落到地上碎成两截的玉簪。
掌心猝然刺痛流血,天陆惊诧地呼喊,“主子,您的手……”
裴出岫眼眸不眨地起身,将簪子揣进怀里,“马车是几时离去的?”
天陆凛容,“约莫卯时末。”
“天叁一路上定然留下印迹,你与我一道去追,应该能赶得及。”
035
京城郊野有间驿馆, 车妇驻了车、拴了马,问驿官要来了清水与干粮。
车内的男人盲了眼,此处离京城有五十里地,四周尽是荒野草地, 他孤身一人定然是跑不得的。
林知秋接过水囊, 渴得急了却并不饮, 车妇奈何不了他, 便倚着车轼独自啃起干粮。
沿着官道往都镜府,少说要行三个昼夜,待得入夜得先寻间客舍歇息。
天叁沿途留了暗记,悄然赶至驿馆时, 车妇正困得打盹。
驿馆外还拴了好几匹颇上乘的马, 他匿在马车厢后,欲扣响车壁与林公子传信,忽而瞧见几名官兵举着酒囊从馆内大摇大摆地走出来,驿丞打躬作揖地在旁侧笑陪着。
“管爷们上京办差,小的招待不周,吃好喝好。”
又是京城武卫营。
他在暗处并不贸然出声惊扰, 恰逢驿官们抬了几个箱子出来,上头的贴条皆有织造司的印戳。
最后徐徐露面的女子穿得甚是富贵招摇, 驿丞唤她赵员外郎,许是织造司里置办供奉的官员, 不知怎的同武卫营勾连上了。
车妇被动静扰醒, 卸了缰绳, 欲驾车启程。
宫舆宽大, 在狭小驿舍外难以进退,一时不察碰撞了织造司供箱的马车。混乱之中几匹马打着圈, 牵着车室剧烈晃动,林知秋一个扶不稳磕了头肩狠狠跌了出来。
地上铺了厚厚的禾草,他未摔疼,只是身上装扮华贵引得醉醺醺的官兵们陡然哗闹起来。
她们也不急着离去了,眼看这美貌公子身边只带了一个不会武艺的中年车妇,一时间如鬣狗嗅见腥味,玩味地凑近窥随着。
虽是宫舆,可驾车的车妇岂有见过这种阵仗,拦也拦得磕磕绊绊,“此、此乃六皇子殿下的车舆,尔等挟夺贵客是、是不要命了吗?”
“六皇子殿下?”为首那官兵戴着暖帽,一张口直喘着酒气,“六殿下的贵客不在城里,跑到这荒郊野外来作甚?”
“放肆!六殿下的事也容得你们过问?”
那车妇还在挣扎,却引得官兵们哄笑不止,“此处仍是武卫营的地界,见到可疑之人,自是该盘查一番,你们说是也不是?”
天叁默默按住了剑,身子绷得极紧。他可以寡敌众,可若带上一个林公子,就保不齐能从此处脱身了。
转眼间,车妇已让武卫营的官兵们捆了手脚丢进后厩草垛里。驿丞哪里敢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得罪这群兵痞,只好领着驿官躲进了馆舍里。
林知秋从禾草里撑起身子,裘袍长发沾了草屑,可哪里掩得住他清丽绝艳的容颜。
在这苍茫荒野之中,比头顶曦光更要眩目。
“小美人儿,今日见了员外郎是天意如此,赵家靠着丞相正是如日中天。你若哄得赵大人欢心,日后便是抬进府侍候也是福气。”
鬣狗为贪兽,群聚而起攻,必欲幼弱者死而尽其肉。
郊野的寒风刮得面颊生疼,可林知秋心下更是骇得沉进冰窟。他是凭着求生的本能不断地朝后瑟缩着,眼前的空茫和耳边的狞笑如阴狱里的恶鬼向他伸来爪牙。
身边没什么可以拿来防卫,他想要放声嘶喊,喉头却发不出声音来。
便如同那时一样。
他十指动弹不得,浑身抵抗不了,身子被抬起来时,魂灵也仿若飘荡在半空中,半点由不得己。
下一刻,他听见痛彻心扉的惨叫声,摇晃着重又摔回草垛里。
似乎有人斜里冲过来,挡在他面前。
“今日气运不错,又是一个小公子,主动送上门来。”
林知秋看不分明,嘴里被塞了粗糙的布帛,是为防止他自尽。
“林公子莫慌,我会想法子送你出去。”
是一个陌生男儿的声音,低沉冷冽,却不似有恶意。
他瞪大眼眸,胸口起伏喘着气,耳边是刀剑相碰划破寒风的声响。
尽管四肢发凉,可他手腕未被束住,连忙取下口中塞着的布帛,摸索着站起身来。
天叁虽是儿郎,却是在嘉南关上过战场的,手起剑落并不怯懦,待到砍倒三人,武卫营的官兵终于肃了脸色。
“来者何人?竟敢动织造司的供奉?”
天叁不欲与他们纠缠,攥住林知秋的胳膊,将人送上空置的马车。
“放他走。”他的剑往身前一横,刃上仍淌着血,“尔等或有活路。”
“真当武卫营是吃素的吗?”
密密麻麻的官兵涌上来,天叁用力刺中马臀,马匹吃痛带动车厢霎时箭矢一般飞驰出去,冲散了前方围堵的官兵。
没了顾忌,天叁挥动剑刃迎了上去。马车辨不了方向,他须得赶紧从此处脱身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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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在车室内跌撞,林知秋上马车前急慌中攥住了缰绳。
一路颠簸得厉害,天旋地转令人胸中作呕。
身后的男儿并未赶上来,他救了自己,却卷进这无妄的灾祸,可眼下他只得先想法子稳住这猛冲奋进的车马。
有天陆识途引路,裴出岫不费周折地赶到驿馆,目睹了天叁被围住、车马冲撞的惊险一幕。
马匹累得直喘,她一直悬着的心疼得发紧,在马厩斩断缰绳劫了匹快马,重又去追那辆岌岌可危的马车。
天陆冲进刀剑阵眼,身后的痛喊声很快便静没下来。
耳边卷过寒风凛冽的呼啸声,她在马上伏低身子挥动马鞭的同时再一次用力夹紧马腹。
车厢挨得近了,可伸手仍不可及。
“知秋!”
呼喊声碎裂在荒野上的疾风之中。
可是马车内紧紧攥着缰绳的男人却是倏然浑身一震。
一颗坚硬石子绊住车辋,宽挺车厢朝一侧倾斜,男人柔嫩的掌心被勒出深深的血痕,身子毫无防备就往车壁撞去。
吃痛的马未曾停蹄,裴出岫凤眸凌风眯起,狠一咬牙猛地朝马车方向飞身出去,落处足腕堪堪卡住车辕。
她的剑被天叁从医馆取出交给天陆,纵马离开京城时她便负在背上,此刻恰好用来劈砍车辕。车辕为两截直木,自是抵不住玄铁重剑的力道,她使尽全力砍下瞬时齐齐断裂。
马匹拖着残木狂奔离去,顺着车辋仍旧向前、车厢往侧旁倾倒的势头,裴出岫只来得及回转身抱住男人的身驱,双双滚落在雨后泥泞湿软的草地里。
劫后余生,她却紧紧抱着怀里的男人,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喃着,“知秋,没事了……”
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惊吓过度的自己。
她忘不了方才在驿馆见到的那一幕,若是她来迟了些……
她会永远失去他。
裴出岫从前是极少动怒,此刻却恨不得冲回去斩杀了那些欲欺辱他的官兵。
耳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林知秋忘却了惊惧与疼痛,面颊贴近她如擂鼓鸣的胸口,他怔怔地落泪,却紧紧地搂住她的脖颈,仿若是他在这世间唯一能攥住的东西。
她身上独有的药香安抚了他的心绪。他没想到她会赶来,在他绝望欲死的时刻,他想起的人是她,他未见过她的面容,可是那一刻他深深而无望地眷念着她。
他已落下奴印,若再失去贞洁,纵使苟活也不堪与她相见。
裴出岫颤着手抚去他面上的尘土,男人的眼睫被泪打湿,颊上又添新伤,可是他还能回应她的呼唤。
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面上,她吻过他苍白冰凉得没有生气的嘴唇,慌不择路地暖着他僵直的身子,“我就在这里,别怕。”
036
舆车毁了, 马也逸了。
天□□暗,裴出岫背着男人拎着铁剑行走在荒郊野地里。
她曾上京两回,记得驿馆十里外还有客舍村落,入夜以前应是赶得及。
林知秋身上狐裘在马车挣动间, 早已不知落在何处。日沉以后寒风愈发冷冽, 他裹着她的厚氅紧紧偎着她的脊背, 严丝合缝地为她取暖。
重逢以后, 他同出岫小姐提起,方才在歇马之处有个会武艺的儿郎救了自己。她安抚他称出城之时,托付了守城的校尉指点去向,经过驿馆她带着士卒出面化解了危机。
知晓那儿郎平安, 林知秋松了心神, 他对她的话向来深信不疑。
“出岫小姐如何……”
他颇忧心,思绪回笼,是六皇子殿下对他说的那番话,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沐春堂就在城北,宋府管事先寻过来,我……我是来迟了, 叫你吃了许多苦头。”
料算不到长明殿昨夜里竟会出事,她被困在宫中进退不得。
天陆禀过她, 是六皇子命人掳走了林公子。其中缘由她也能明白,无非是他误会宋二暗里藏娇。
京城之内耳目众多, 有心盘查迟早能察觉。
可他不该如此轻率行事, 置林公子于险境甚至危及性命。
裴出岫凤眸沉沉, 男人仓皇落泪的面容不断浮现在她眼前, 纵使她不能进宫去讨说法,却不会再放任他肆意伤害她极为在乎的人。
哪怕他尊崇如皇子, 亦与宋二有婚约在身。
“往后再不会了。”她声音很低,似压抑着痛苦。曾经承诺过会护他周全,可到底是食言了。
行了好一段路,她倒未疲累,可背上的男人呼吸渐渐轻弱。幸而前头有炊烟篝火,映照着斜阳,她心头微定加快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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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村落,是依山傍水。唯有一间简陋寡客的栈舍,夜宿的多是来往镖商。
裴出岫向店家要了一间僻静的卧房,为防生变她夜里也得守在林公子身边。
她二人举止亲密,身上衣衫虽破损脏污,料子却是上乘,似是从城里来的寻常妻夫。那妻主生得眉目清朗,阔气地摆下一锭银子,吩咐送来沐浴用的滚水、饭菜和一壶烧刀子。
店家收了银子,忙不迭应了。
大氅掩着,她背上男人的样貌看不分明,栈舍里零落的客人也没多朝她们这儿张望。
入了卧房,她将林知秋安置在榻上,点了桌案上的油灯,细看他身上的伤。
药箱留在宋宅,她身上只有贴身带着的药粉。男人掌心被缰绳磨破,一片血肉模糊,身上穿着厚厚宫服,倒是不比脸上擦伤严重。
伙计很快送来滚水和烈酒。
裴出岫怕他受不得疼,只拿布帕沾了酒一点一点地擦拭伤处。一时密密匝匝的疼骤然涌上来,林知秋却咬紧牙关受着。
上过药粉,疼痛渐渐麻木,裴出岫扯了干净的里衣作布条,裹了他双手掌心的伤处。
吹了一日的寒风又受了那样的惊吓,不想病倒就合该浸泡浴水祛寒。屋内有木桶,她将滚水倒进桶中,热气氤氲水雾缭绕。
男人伤了手掌,自然碰不得水,可眼下屋内唯有她,裴出岫迟疑着开口,“知秋,我要替你宽衣……可否?”
他咬着唇极轻地点了头,柔顺地任她褪下衣衫,只是露出肩头时,浑身却微微绷紧了。
初次疗伤时裴出岫未曾着眼,如今映着烛火却是窒了一下。他右肩之上有火烙的“奴”字,深棕色的疤痕在白皙肌肤上显得格外怵目。
这刑罚于无辜的男眷是太过狠绝了。
裴出岫蹙紧了眉头,心里说不出的压抑,动作更轻柔地将人抱进浴桶。
林知秋没进浴水里,却始终低低垂着头,眼睫止不住地颤颤。
她叹息一声,顺遂心意轻轻吻过他的肩头。
不言不语,可却令他心下暖得如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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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过浴水,男人面上有了暖色。
裴出岫从未服侍过人,可她对林知秋却十足有耐心。拿皂角粉抹了,徐徐擦拭他脖颈肩膀,雪白的肌肤慢慢透出粉色,似是温热的浴水催开了朵朵花蕊。
她稳了稳自己的气息,拧了帕子抹他的胳膊,肘腕亦有淤伤,许是跌撞所致。
林知秋定定地望着前方,他什么也瞧不见,身上却感受得更细致。
待到池水不再温热,她用衣袍裹住男人的身子,“明日去四处看看,集市上可有衣物、马匹。”
店家亲自端来冒着热气的饭菜,裴出岫走出屋外将她朝内窥视的目光挡住。
饭菜端上桌,她给林知秋盛了小半碗,他未进水米,此时却食欲缺缺。
在裴出岫的坚持下,才饮了些米汤。
“今日若不是出岫小姐……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裴出岫无声地抿了唇,将男人抱上床榻,拿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别再多思,有我在此,没人能伤害你了。”
男人面颊赧红了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微仰起身似乎想说些什么。
裴出岫于是静望着他,烛火燃得久了渐渐昏暗,他的声音很低弱,眼眶也隐隐泛红。
“出岫小姐这样好,可我……”
他有多想能在她身边。
但若是六殿下说得是真,那他已欠了宋家小姐,害得她受了重伤,流离京外,被陛下摈弃,无所容于朝堂。
他舍不下出岫小姐待他的好,又不能安然地漠视宋家小姐为他付出牺牲。
“难道裴出岫没告诉过你,当年便是她请进宋府,救下了宋诗意的性命。
……朝秦暮楚、杨花水性。”
一声一声,似魍魉低吟,摧折他的神思。
裴出岫见他难过,可又不解他的心意,只得按住他裹着布条的手。
这一握之下,她又拧紧了眉,贴近他的额头,触手是一片灼热。
也不知在这荒野之处寻不寻得到药材。
裴出岫心下焦急,可男人却攥着她的手不放,“不要,求您,别离开……”
无可奈何,她也不放心他一人在此处,只得俯下身子温声安抚道,“知秋,我不走,沐洗一下便来陪你。”
从昨夜到今日,她淋过雨滚过泥,出了一身冷汗热汗,实在也难受得紧。
不过她跟着师傅在外倒也不是没有历经过比眼下更艰难的处境,就着凉透的浴水拿皂角粉抹了,浑身冲洗一下也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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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上里衣,拧干了墨黑的长发,她仰头灌了一口烈酒。
栈舍酿的烧刀子自是比不得京城精细,可眼下用来暖身却有奇效。
她掰开冷硬的面饼,就着牛肉神色淡淡地干嚼。
不知过了多久,紧阖的窗户外传来熟悉的鸮鸣。
裴出岫取过外氅,望一眼卧榻上睡意昏沉的男人。窗户留了缝隙,她悄没声息地隐入夜色之中的树丛。
“驿舍之内,驾车的车妇只交代了都镜府知府官宅。”
宋二收到的家信中提起过,宋家长女近日攫了官职,拜为都镜府知府。
六皇子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以为宋诗意出面能阻了宋二,也不会惹得宋家动怒。
可以她对宋二的了解,这样做只会让她对他更惶恐避忌罢了。
这六皇子定然还同林公子说了伤人的话,惹得他睡梦中还不得安稳。
幸而天叁与天陆皆未损伤,只是赶了一日夜的路,风尘仆仆满面狼藉。
“辛苦了,在此处先歇一夜……”
“主子。”天叁神色凝重地禀报,“属下今日情急之下伤了几名武卫营护送织造司供奉的官兵,虽未害其性命,只怕放回京城难以甘休会有后患。”
天陆也跟着低声道,“属下愿趁夜回城,到楼里禀明晏公,也好及时应对。”
虽然早做盘算是应当,可眼下赶回去也是迟了,这么短时日内武卫营未必会查到浮香阁。
倒是这织造司……
“织造司主事送供奉的是何人?”
天叁回道,“听驿丞唤她赵员外郎,在外行事颇招摇,还与丞相府似有结交。”
丞相府,莫不是左相柳学龄,织造非属六部,可又涉及给皇宫的供奉,是个令人艳羡的差缺,若在京中得柳相打点,顺理成章。
武卫营中也有柳承鸿帮衬,难怪两个看似不相干的官差,如今却是沆瀣一气。
“此事我已知晓,今夜不必奔走了。晏公日后若是问起,便说是听我吩咐。”
037
长明殿歇了灯, 凤后守了昭帝整整一日,却因着她晨时召见那医女时无心的一句叫唤而心神未宁。
他带着身边宫侍钟灵,摆驾去了宣武殿。
昨夜犯险唤煊儿过殿来,本意是为试探, 没成想那桩事过去这么久, 陛下还不肯宽宥。
从前惹怒也是有的, 重罚也只是一时, 这般不依不饶甚至还是头一回对他摆起了脸色。
宫辇徐徐行在深夜晦暗的皇宫甬道,钟灵见凤后神色倦乏,问话时心中也有些惴惴。
“昨日来营造司的人来讨教修缮帝卿府的用度出入,陛下爱重帝卿连带着也分外在意这座园子, 主子还是尽早拿个主意回了才是。”
顺宁帝卿凤映玉, 他同安平王生了个嫡女是陛下亲侄,唤作……
裴未央。
央儿。
甬道两侧的宫灯明明灭灭地晃动,凤后倏然间惊诧地瞪大了一双鹰眸,入鬓的长眉几乎就要竖起。
钟灵听见他急促的喘息,觉察出古怪,仰起头望过去, 见高坐辇上的凤后紧紧攥着扶栏好似要削下一角来。
“裴未央……本宫早该想到的……”
这细冷的声音在沉沉夜色中有几分森冷骇人。
宫辇落在玄武殿门前,赤金衣袍在眼前一晃拂过, 钟灵被他下令留在殿外候着。
殿外的宫卫怎敢拦中宫之主,一个个低垂着脑袋, 眼观鼻、鼻观心地不作声。
内殿灯火敞亮, 六壬与遁甲正在回话。
“依照殿下吩咐去翠幄轩送了信儿, 六殿下昨夜命人探了那宅院, 今晨又私下出宫去了城北。他将林公子送出城,正巧在雁影道撞见武卫营的人……”
凤煊才回寝殿不久, 揉着酸胀的额角,淡淡地问,“将人拦下了吗?”
遁甲皱了眉,掌心尽是冷汗,“殿下,属下正要出手,那雁影道的驿馆外忽然闯进一个儿郎,他打伤了几名武卫放走了林公子,后又跟来了援手,属下追过去瞧见……”
“瞧见什么?”
侍从踌躇应道,“那医女竟从京城赶到了雁影道,出手救下了林公子。她功夫甚高,属下也不是对手。”
“混账!”凤煊猛地扬手掀了软榻上的棋案,黑白棋子“哗”得一声泼在侍从身上,“裴出岫身旁有高手护着,你们敌不过也就罢了。一个盲了眼没有武力的男人,你们也捉他不住,本宫养着你们这群废物作甚?”
上回败事后险些叫二殿下拿刀剐了,六壬通红了双眼急着找补,“遁甲所见的那伙人同上回城北遇上的应是一道的,她们护在那医女身边是寸步不离。主子请六殿下出手也是为了试探,如今看来林公子身边有那医女的打手,要捉人只得同她硬碰了。”
“硬碰?”凤煊眯起了双眸,“查了这么些日子,你们可查出这伙人背后的主使了?不鸣堂倒是被她们追查过去,连根拔了。敌不过便用暗计,任她裴出岫有三头六臂,只消她带着林知秋便有了弱处,难不成她还是下凡的神仙?”
听到此处,凤后遽然使劲推开殿门,脸色阴沉地开口,“煊儿,你若当本宫是你父后便趁早收手吧。裴出岫你动不得,往后也莫再打她主意。”
凤煊正是愠怒到了极处,见了凤后又化作惊愕,“更深露重,父后如何还亲自过来了。”
“本宫再不来,就看着你为了个卑贱男人,活生生将自己逼进火坑。”
他气得浑身发颤,发髻的金钗垂穗都晃动欲坠,“你连她是什么身份都没摸查清楚,便心急火燎地要下死手。那裴出岫不是寻常医女,她是……”
凤后深吸一口气,神色焦灼却不得不压低声音,“你母皇信重安平王,疼宠顺宁帝卿。她哪里是什么裴出岫,那是安泽小王爷裴未央。”
郢城那个弱不禁风的小王爷?她如今还活着?
凤煊觉得荒诞又可笑,一个虚有其名的外姓女也值得父后这样如临大敌,亲自到宣武殿来当着她一众属下的面三令五申地告诫她。
她身为堂堂中宫皇嫡女,难道还要怕她一个外姓女不成?
“裴出岫如何?裴未央又如何?安平王的功勋是在边关一场一场硬仗打下来的,而她不过是承了血脉的子嗣,爵位是母皇怜悯她年幼失恃罢了。”
凤后见她不逊,怒不可遏地指着外头,“年幼失恃,可在这宫里还有颐德殿的圣君看着,在宫外有岐王殿下护着,旁的不说,今日在长明殿难道你没瞧见,你母皇拧着拗着非要见她,连薛院使出面都抵不过她的一句话。”
“那是顺宁帝卿的女郎,他死了十数年,可你母皇哪一年祭拜缺了他的追赏?如今又堂堂皇皇要兴帝卿府,为的还不是令那裴未央名正言顺地回京。”凤后想起那日在凤祥宫为难她,眼下尚在恼悔,“从前你不识也便罢了,如今这个当口还去招惹她,这世上何处没有绝色男儿。她再不济事,嘉南关外还有四十万安平军,不比你那些个狐群狗党的要强?你如今结交不了也就罢了,非要得罪彻底,到那时你母皇还会扶你上位?”
仿若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她心神俱颤。
父后这句话说得不错,区区裴未央不足俱,可她身后还有安平军。母皇治服不住这帮兵将,将来于她而言也必成大患。
“煊儿,你弟妹还年幼,父后在宫里唯有指望你。”凤煊虽桀骜,事关皇位,却还是晓得厉害。凤后谆谆教诲后,又缓了语气,温言安抚,“眼下这裴未央无意于权势是好的,她要林知秋也好、李迎春也罢,你且放她去,待到日后即位,无论是权势还是美人自然都是你的。”
见凤煊缄默,他又接着撺掇道,“趁东宫还未知觉,这几日陛下又未明令,你便依旧去长明殿请安,多言几句那裴出岫的好处。你母皇病中正是耳根子软,见你伶俐懂事自然欢心。”
凤后离去之后,殿内再度恢复沉静。
六壬与遁甲悄然对望一眼,战战兢兢地开口,“殿下,雁影道那处咱们还要追吗……”
凤煊攥了掌心,鹰眸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江山和美人,她都不会放手。
至于这裴未央……
她踏过地上的棋子,噼啪一阵作响。胜负未定,这才仅仅是个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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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栈舍卧房,裴出岫轻悄地阖上窗户,将玄铁剑安置在卧榻边的暗处。今夜月色满盈,可卧榻上的男人却伤寒中含混地低吟,孱弱瘦削得甚是怜人。
浸过浴水仍是畏寒,林知秋紧紧蜷缩着身子,阖上了眼眸眼睫却是压抑不住地随着呜咽似的呼吸微微颤动着。
裴出岫见他隐忍着苦楚,情不自禁地伸手抚平他眉间的凹痕。此处不比宋宅,屋内紧凑却是寒凉,她隔着被子拥住他,仍是不能温暖他,只得掀开被子,贴近男人颀长清瘦的脊背。
良久以后,榻上的林知秋终于舒展了眉眼,他翻过身偎进她的肩胛窝,裹着布条的左手亦滑落在她腰侧。
似乎是沾染了他身上的热气,裴出岫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朦胧醺意。
她的心跳怦然作响,浑身赧得越发不自在,可是听见怀里男人的呼吸渐渐匀静,竟觉出从未有过的安宁餍足。
脑海里浮现出白日在荒野草地上,她的唇急切地含住他的,只是笨拙地亲吻,还尝到了眼泪的咸涩,可是那滋味实在太过美好。
出宫以后得知他被人擒走,她有一瞬惶得眼前眩晕,支撑着她的信念是他还在候着她。
他需要她,心中有她,这份情意对于裴未央而言,是弥足珍贵的。她一直克制着自己要温柔待他,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在他予取予求回应她的那一刻,清醒的神志终是溃不成军。
从前但凡想到要亲近男儿,心头就沉闷得想避遁,可是对着林知秋,她是初尝情欢便意乱情迷。
坦诚的他、尖锐的他、柔弱的他、坚韧的他,都令她心生欢喜。
这一夜,她们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暖意,睡梦中是难得的平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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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香阁院外,天七飞到檐上截住了一只游隼。
羽翅灰褐尖长的隼栖在她胳膊上,天七自它足爪边的竹筒里取出一张字条。
入得上层暗室,她在外间屈膝半跪,“晏公,颜师已至昭阳津了,走水路更捷,不出十日可入京。”
里头传来回应,语气依旧是慢条斯理的,“天叁与天陆归来了吗?”
“尚未。”天七如实禀道,“主子对雁影道是熟稔的,有天叁与天陆在身边应是无虞。”
“这好端端的六皇子怎么会找过去。”
“六皇子在宋府留了扈从,如今宋大人也得了消息,只是碍着宫里不能声张去寻。”
“昨夜未央被召进宫去,听闻是陛下有恙,如今京城也不太平,颜师早日回来帮衬着正是合宜,未央自小就愿意听从她。”晏公悠悠叹息一声,“她与中宫对上,牵扯太多,若想全身而退,不能再往深处蹚,尤其是林大人当年的案子。”
她以为瞒下了,可是自大理寺拓了案宗,必然惊动当年督办的权层。陛下当年刑罚林府,也有权衡利弊下的不得已。真要拔除沉疴,谈何容易。
038
晨光熹微之时, 栈舍外传来纷乱的马蹄声。
裴出岫微眯凤眸悠悠醒转,竟是不知何时埋首在男人的后颈窝,她伸着手臂将他紧紧圈在怀里。
她向来是眠浅梦多,几时这般无所知觉。眼下这姿势太过亲昵, 她听见他轻浅的呼吸声, 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了。
略一挣动, 男人似乎也嘤咛一声。身上仍有热症, 她探了他的脉,林知秋面颊晕红,低垂着浓密的眼睫,轻声嗫嚅, “昨夜……出岫小姐……”
话未说完, 又闷声咳了起来。
裴出岫将另一只手从他颈下抽出,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被子,“昨夜你伤寒起热,此处没有药圃,我自作主张替你取暖,是不得已逾矩了……”
林知秋睡意迷糊地用裹着布条的手攥住她的, 按在自己的胸口,声音轻轻柔柔, “出岫小姐不嫌弃……我的……便是出岫小姐的……”
裴出岫将目光从他红透了的耳廓移开,掌心的热度令她呼吸急促起来, 心跳得那样猛烈, 得用更多的意念克制自己。
“知秋, 你莫再……”她甫一开口, 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他知道他在意自己的伤疤,昨夜他其实是害怕的, 她微微拧了眉,又叹息着开口,“我会想法子替你除了这印记,可不是因为我介意。在我眼里,你比这世上所有的男儿都要洁美。”
你是我裴出岫此生唯一想娶的男儿。她在心里暗暗道。
林知秋抿紧了唇,缄默之中眼神却渐渐哀戚。
如果他不曾亏欠宋家小姐,他亦可以对她倾其所有。就算有一日她厌弃了他,要赶他走,他也会固执地留在她身边,为奴为仆地侍候。
可是现在得到她的温柔相待,心里却有一处愧疚难当、隐隐刺痛。
“你再躺一会儿。”裴出岫径自起身,披上外衣,“待我去同店家拣了马,今日便一道回京去。”
“出岫小姐。”他拥着被子起身,低声唤住她,“可否……我、我想去一趟都镜府……”
屋子里亮堂起来,外头的马蹄声歇了,显得分外静悄。
裴出岫系着衣带的手略一停顿,又接着快速系上,顺带着捋平襟口,“都镜府离此地颇远,你如今身子还病着。”
“我……”他不知该如何同她开口,一时神色拧得愁苦,“从前不知圣上责罚了宋府小姐,知秋亏欠了她,若是不能与她赔声不是,我实是难以心安。”
他信任她,愿意将心底的事告诉她,裴出岫纵是有一丝不安也很快消散了。
三年前的事,许是宋大人怕他经不住再三打击,才与宋二一道瞒了他。他这时候知晓了实情,一直沉在心里闷闷不乐,定然同六皇子殿下脱不开干系。
裴出岫走到他身边,握紧他的手,“好,我陪你去都镜府。我在栈舍修书一封请差使带回京城交给宋二,昨日你猝然离府,她想必也在着紧。”
闻得此言,林知秋心中蓦然震动,她竟不是劝阻他回京。
“我……”
裴出岫不言语,只是将人珍重地拥进怀里,“当年之事,不是知秋你的过错。你要去见宋小姐,便养好身子,勿要忧思过度。还有我在你身边,将来有什么事我们一道面对。”
~
步出卧房,入了下间堂舍,店家面色生硬瞧着有几分古怪。堂舍一早进了许多客人,可店家却瞧着比昨夜里郁默许多。
是清晨的马蹄声送来许多玄衣客,个个披着宽大的斗篷,半身掩在桌案下看不出是否携有兵刃。
这装扮不似平常过路的商客,桌上摆了包子、热粥与小菜,她们饮着茶水却并不动筷。
裴出岫要了些温水和饭食,行至无人处却是加快步子回到卧房掩上门。她一言不发地替林知秋匆匆装扮了,打开窗户向外眺望,栈舍门前有人守着,店家备的马现下也是不能用了,难保会否被这些人动了手脚。
栈舍后院倒是人影稀疏,她打定主意,回转身对着榻上的男人轻语道,“知秋,方才下到堂舍见到许多陌生脸孔,咱们恐是被人盯上了,一会儿无论发生何事,切莫出声。”
望着他忽而煞白的面色,她又低低道了一声,“信我。”
昨夜她探得仔细,窗下有树丛遮掩,不远处便是北门,连着村落山径,出了村子沿着雁影道一路往下可至都镜府。
屋外响起天卫传信的鸮声,他们也觉察了出栈舍的异相。
“信我。”
裴出岫抿紧嘴唇,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嘱咐。用大氅笼住男人,头脸掩得密实,而后打横抱起自窗台一跃而下。
就在此时,卧房外传来店家扣门的声响,她声音紧涩,像是受了胁迫,“客官,您要的……”
耳边只余下呼呼的风声和隆隆的心跳声,她们轻悄地落稳在树丛后的空地,此处有重重树荫遮蔽,自上而下观望也瞧不清踪迹。
裴出岫片刻不停地沿着山林野道绕向栈舍北门,天叁从远处牵来了几匹马,是昨日驿馆内那些匆忙逃散的武卫留下的。
她扶着林知秋坐上马背,将他昨日身上穿着的外袍交给天陆,比了手势各分南北。
天陆穿了林知秋身上的衣服,与天叁一道往京城方向去引开追兵。
裴出岫背着玄铁剑,无声地跃上马背,一手揽紧怀里的男人,一手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北门外的村落里疾疾驰去。
卧房内窗户敞开,栈舍内的玄衣客很快就会追上来。
她们人数众多,她无暇去思忖背后的主使,但去往都镜府是临时起意,未必会被料及意图。
雁影村不大,清晨的山路更是罕有人至,只是路上的枯叶尘泥盖不住马蹄印,若是有心还是能寻到她们的去向。
都镜府在定州地界,她虽未去过州府,却与师傅曾途径定州界碑。
雁影道往定州方向前行数十里有个吕姓山庄,庄主曾受过师傅照拂,若是摆脱了玄衣客,待到了山庄就可以歇马暂避。
红日似镀了层金光,在山林间徐徐升起,耳边有阵阵空灵的鸟鸣,此情此景其实颇有旖旎绮色。
马上颠簸,林知秋辨不出周围变化,只得牢牢按住裴出岫的胳膊,“为何会有人追赶?难道是六皇子殿下……”
且不说六皇子手下何来那么多玄衣杀手,就算他知晓车妇败事弄丢了林知秋,对他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她转而想到了凤祥宫,在京城之内树敌不多,可二皇女若是出手,必然不会对林知秋下死手,难道是为了她?
裴出岫凤眸沉敛,前方已经隐约可见官道分界,雁影道蜿蜒曲折,若是策马在山林荒郊,又多荆棘坑洼。
念在男人身子尚孱弱,她只得往官道上打马。
“无论是谁也不能再分开你我。”
~
京城宋府,二小姐宋诗闻步履沉沉地进了正院,她已知悉了昨日府宅内发生的事,从城北回来的一路上咬紧牙关,按捺着复杂的心绪,脸上瞧着难得凝重。
她纵然行事顽劣也不成功名,过去却也从未当真忤逆过母父。
今晨进了北宅,芳草已经哭哑了嗓子,云管事也没了主意,只说裴大夫来过后急急地追出了城去。
六皇子的命令,此处又有谁敢违抗?
宋二胸口有一团气,堵得她浑身都灼灼生疼。林公子一介弱质男儿,又害了眼疾,他身为皇子却一言不合将人赶出北宅。
若是林公子出了什么事,她该如何同长姊交代?
明明她已在他面前亲口立誓,她们之间本就不该牵连无辜之人。她才对他生出情意,却被眼下的事生生扼住。
正院堂厅里,宋大人与正夫郎君正在用早膳。仆从见到二小姐一脸愠色,也只是恭顺地在桌案边搬来一张凳子。
宋诗闻对那桌凳视若无睹,深吸了口气,在母父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出口。
“娘、爹,不孝女与六殿下的婚事,陛下与虞贵君本就不看好。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一段姻缘。那日六殿下来府中,女儿口不择言得罪了他,如今请辞北上往聚峰关戍守,陛下若是怪罪,就当女儿不搏军功无颜娶亲成家罢。”
宋大人搁了筷箸,拧起眉头,“你这又是在闹将什么?”
正夫大人也闻声附和道,“你那些花拳绣腿的功夫哪里能上战场丢人?”
“女儿不是戏言,也不是一时起意。”她起身又叩拜,“女儿不喜战场,却更不喜朝堂。除了在边关报效,本也一无是处。三年前,若不是阿姊猝然离京,不能侍奉爹娘身旁,女儿早就奔投远戍了。”
宋诗闻向来悠然微弓、颇显恣意的脊背难得挺得笔直,倒有几分端正赫赫的气度。宋大人眼前不由得有几分恍惚,宋家世代从文,哪里有奔赴边关打打杀杀的子嗣?
更何况这桩婚事是陛下的恩赐,就是金猊殿贵君不乐意也阻拦不得,哪里有她说个“不”字的余地?
如今诗意才被陛下攫拔,诗闻若是拂了陛下颜面,宋大人不敢再想下去。
“你若是想爹娘和你阿姊往后还能过几年安生日子就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气得浑身震震,脸色是难看至极,“这桩婚事,你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莫说是聚峰关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吉时一到照样把你抓回来拜堂。”
039
官道两旁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枯黄密林, 天光大亮以后,道上来往赶路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行到十里开外,久未闻身后动静,裴出岫仍是不敢大意歇缓马蹄。
倘是受过训的杀手, 即使半道上发觉不对, 折返回来还是能赶上她们一骑二人的脚程。
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 过了山腰, 见到岔路往上似有一座红墙灰檐的清净道观。有虔诚香客沿着阶梯徐徐往山上行去,在烟雾袅袅的香坛前焚香叩拜。
道观外的山墙下,搭了一座朴陋的茶水棚子,供香客们下山后歇脚用茶。
行路仓促, 她怕林知秋经受不住, 勒了缰绳往茶棚靠近过去。
舀茶的女冠,眉眼清淡,见她们是结伴而来,马背上的男人又不住地轻咳,送了两碗热茶与她们。
裴出岫对她露出一个浅笑,小女冠的眸光内似掠过一丝惊艳, 她接过一碗茶送到林知秋身边。他下了马,身形却站不稳, 扶着道观外的大树,蹙着眉头几欲干呕。
小女冠的眼神又变了变, 裴出岫对她轻声称自己就是大夫, 打消了她的忧虑。林知秋自然不是害喜, 只是昨夜到今晨未进什么饭食, 山路颠簸行得过急,他眼前又不能视物, 难免浑身不适。
待他平复下来,裴出岫喂他饮了茶,心下又些不忍,“知秋,你身子还能坚持吗?”
林知秋坚定地点头,“你不必顾念我,我已经不难受了。”
她又问女冠可有点心,女冠取来了几枚茶粿装进布囊里。她道了声谢,添了些香火银钱。
用过茶馃,裴出岫重又抱着他上马,待到下了岔路,这回却是放缓些了速度。
临至正午,山道深处空旷静谧。若她记忆没有差错,越过这座山头,阴面便是吕家庄。
越往山上,山路越是陡峭坎坷,细细辨去,似乎许久未闻山林鸟啼声。裴出岫眺望一眼远处连绵的山脊,此处野林保不齐有小径通往山顶,若是有人埋伏在山巅之上,她带着林知秋必然难以脱身。
正是心有不祥,胯下骏马忽而响起一声急促嘶鸣。
裴出岫沉眸俯瞰,顿时变了脸色,此处怎会有绊马索。
若是玄衣客追上来,那天叁与天陆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匆忙之中脱了足蹬,抱着男人翻下马背。马匹失去重心,向下倾倒在山林树丛间。
落稳以后,怀里的林知秋似有所觉地回过头,他的面颊贴着她的下颌,声音有些发颤,“出岫小姐,若是遇到险情,你就别再管我了,带上我一道只会拖累你。”
他的性命并不足惜,可是出岫小姐若是为他受伤,那会比令他身死要更痛苦。
裴出岫将男人挡在身后,她取下背后的玄铁剑横在身前,“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此剑至今还不曾饮过血,可今日势必会有一场恶战。
话音未落,树丛间有箭矢淬着寒光飞射而出。
她举起剑凌空挥舞着抵挡,这箭矢虽锋利,却比师傅试炼她时用的竹叶飞刃要更沉,是以也更迟钝。
箭矢过后,数把明晃晃的刀顷刻间扑面而至,裴出岫面色冷峻地握住剑迎过去,单手挡住四面杀招,抱着怀里的男人一个回转身,轻巧地护着他躲到一棵横断的粗壮树干后面。
她的掌心温热,覆在他手背上,用力地揉按了一下。
林知秋摸到了脸颊上飞溅到的液体,那是血的味道,他浑身僵硬着不敢再动弹。
箭矢与刀光交错相映,不一会儿已迫至眼前,少了身后的挚肘,她手中剑刃挽得越发灵活自如,极迅疾地逼近周围三名刺客,剑刃几乎贴着胳膊,往她们胸膛横剐过去。
一层血雾在眼前弥漫开,她睁大凤眸,来不及喘息,瞧见几名玄衣人起身往男人藏身的断枝处聚过去。
“知秋小心!”
裴出岫心下震骇,连忙提着剑追去,就见刀刃齐齐地迎头砍下,她措手不及地将手中铁剑往那处掷过去,正中一个玄衣人的脊背中央。
那玄衣人直直地倒了下去,裴出岫自这个豁口冲进重围,抬起左臂为林知秋挡下一刀,右手同时拔出那刺客身上的剑反手横刺去。
一支箭矢趁她不备射中她的右肩,她握着铁剑的手几乎一个不稳,可还是勉力支撑着直起身来。
束发的冠不知何时落下,长长的墨发垂散下来,掩住她清隽不凡的面容,她的神色依旧冷淡沉静,映着被鲜血浸红的剑刃,显出几分妖异惑人。
一众杀手见她功夫如此高绝,不由得生出些俱怕意味。
裴出岫以为她们要杀的人是自己,没想到竟会对林知秋动手。她蹙紧眉头,抬起尚在流血的左手利落地砍下右肩上的箭尾,身上衣袍瞬间被鲜血湿透,幸而左手伤得不深仍能执剑。
方才她虽然没有痛呼出声,可利刃入身的声响还是惊动了被她护在身下的男人,他心里密密匝匝地涌上疼痛,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出岫小姐,你快离去吧,不要为了我……”
“别哭,我没事。”
裴出岫依旧挺身而立,如战场上从未败仗的将军。虽然她受了伤,可动作不见迟缓,右手攥住男人的胳膊,左臂挥剑一抬,将往后背砍过来的刀刃尽数格挡在外,而后迅速扭转身子,将她们手中的刀绞脱手心,用力下劈齐腕斩下。
那持刀的几名玄衣刺客只觉眼前一阵猩红,随后断腕处传来钻心剧痛,逼不得已向后踉跄着退去。
眼前之人是恶鬼,是罗刹。
久战于她而言也有不利,裴出岫当即对身后男人喊道,“知秋,闭
依誮
住气。”
她从怀里掏出昨夜替他疗伤的药粉,往不远处扬手一洒。
趁她们心惊胆战以为中毒之时,抱起林知秋往落马的地方纵身一跃。
在马上堪堪稳住身形,她用力一夹马腹,以剑柄策马往山上一阵疾驰。
身后再无追兵,她一路纵马翻过山,在天黑以前赶到吕家庄。
坐在马背上,长吁一口气,裴出岫小心翼翼伸出左臂将男人抱了下来。
吕家庄的主人是对姊妹,长姊名唤吕清涛,是道观俗家弟子。她还有个妹妹吕清流,在锦州做织造营生,不常住在山庄,是以未曾谋面。
这吕家庄盖在山野之间,平日里人迹罕至。有一回庄主不慎在山崖跌马,摔断了腿,若非师傅同她经过山道,将人救下山带回山庄,这吕清涛早已命丧山林。
因着这层救命的恩情,吕庄主请她师徒二人在山庄住过一段时日。
裴出岫揽着男人,来到山庄门前,扣响门扉,不多时见到一个年迈的管事来应门。
“明婆婆,在下裴出岫,是凉州颜大夫的徒弟。这位男儿是出岫的夫郎,我妻夫二人本是欲往都镜府去,路经贵庄,不知可否借住一宿。”
与师傅途径定州那一年是她受召入京,不过才十五岁的年纪。这老妪定定瞧了许久,脸上终于露出欢喜神色,将她们二人迎进山庄。
有侍仆出来牵了马,明婆婆一路上与她说道,“一晃近十年,庄主一直记得您们的恩情。”
裴出岫与林知秋低低解释了几句,称此处当安然无虞可以好生歇息。男人仍旧无法对白日里惊险的刺杀释怀,神色间满是失魂落魄的憔悴。
“出岫小姐。”
吕庄主与二庄主听闻贵客临门,亲自自庄内迎了出来,将她们引入一间僻静雅致的小院。
裴出岫身上负着剑,右肩左臂上皆有伤处,浑身血里泥里滚过一样,她们却笑意吟吟地并不过问,只是吩咐下人备了伤药、茶点与沐浴用的滚水来。
吕清涛见她再三道谢,连忙摆手道,“颜大夫救过吕某的性命,出岫小姐就拿吕家庄当自己宅院,不必同我们见外。”
她得先行疗伤,遂请管事明妪唤来侍仆照看男人。屋内有一面竹屏,林知秋便被侍候着在屏风后沐浴更衣。
裴出岫徐徐褪下外袍至肩头,拿干净的布帛塞进口中,用刀子剜开肩上箭伤处,取出入肉的箭镞,鲜血自窟窿迸溢出来,她拿布帛仓促止了血,撒上金疮药,裹紧白色的绷布。
左臂的伤不深,她依样简易地包扎了。接着,径自拿木盆里的温水清洗了面上、身上的血迹。
屋子里有崭新的衣裳和被褥,夜里吕庄主还要盛情摆宴,裴出岫对着铜镜将长发重又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朗的眉眼。
怀里的断簪,她亦仔细收好了,待到了都镜府可以寻玉饰匠人镶连起来。
林知秋换上了衣衫,披着湿漉漉的发,低垂着湿漉漉的桃花眸,他许是心力交瘁,显得十分低沉静默。
裴出岫来到他身后,轻柔地替他擦拭湿发,“知秋,眼下已至定州地界,再行一昼夜就能到都镜府。”
他眸中氤氲迷蒙,毫无预兆地回转身,有些拙拙地抱紧她的腰,“出岫小姐,早知这一路如此危险,我不该提出这样的请求。我们……我们还是回京城去吧……无论六皇子殿下要如何责罚,我都愿意承受,只要你能安全无恙……”
眼下无论是去何处,皆不太平,她唯有守着林知秋,等晏公在京城查明情形给她传信。
裴出岫抚着他沐浴过后温热柔软的脸颊,缓了语气,平静温和地宽慰道,“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不要心慌,我们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她替他挽起长发,在眼眸上覆了白绫。
明妪在屋外静候着,裴出岫左手牵着他朝正院堂堂而去。安平王府避世是为远离是非,却不会贪生畏死、任人欺辱。
040
吕家山庄内庭列修竹、景致怡人, 有不少奇花名卉,甚至稀珍药材。
明妪在前引路,山庄甚少来外客,下人们纷纷驻足打量。裴林二人样貌出众, 堪为一双璧人, 虽然目光多是善意, 可男人的眼疾她还是不愿暴露人前, 勾起他伤痛的记忆。
系上白绫,可以令他安适许多。
暮色已深,山庄正院灯火明盛,空旷的庭院内摆了几张席案, 吕清涛坐在上首, 将次席特意空与她。
念及林知秋进用不便,她搀着男人来到席案中央,自己坐在边侧,是共用一案。正对面是二庄主的席位,而后依次有夫侍与子嗣落座。
吕庄主从前见到裴出岫时,她还是跟在颜大夫身后的少年女郎。在庄里大多时候都默默无语, 可是她与颜大夫相处时却并不似寻常师徒。
颜大夫指点她时神色严苛,可平日里起居却又态度恭谨。
恩人的身份与举止, 她无意妄度,如今又与裴出岫重逢, 她克制循礼, 依旧表现得十足和善。
“听管事说起, 出岫小姐欲与夫郎往都镜府去。此一趟山路遥遥, 明日一早吕某命人备下马车,送您行路吧。”
吕庄主笑意从容, 裴出岫若孤身上路也就罢了,她不忍林知秋行路疲累,遂取了面前席案上的酒盏敬二位庄主,“如此出岫便谢过二位庄主盛情美意。”
言罢,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二位庄主也跟着举杯饮酒,吕清流与她是初见,她曾听长姊说起颜大夫,长姊盛赞她是一个医术才华俱精妙的传奇人物。颜大夫虽未至,不过她对裴出岫心下仍有好奇。
“出岫小姐往都镜府是为行医吗?”
裴出岫浅淡一笑,温声回道,“是为拜会故人。”
有她在身边,林知秋不言不语也觉得安心。吕清流见她姿态不亢不卑,心生几分好感,又瞧她为夫郎细致地拣出鱼肉拨在碗里,并不觉得女子侍候男儿有何不妥,眸光中又带有诧然。
“长姊说的话,如今清流是信了。”
她笑得悠然,也无揶揄冒犯,能来往定州与锦州经商,少不得同官府富户打交道,自然人情练达。
说到这织造营生,裴出岫倒是记起那一夜天叁的提点。织造司辖管三大织造府,都镜府就设有其中之一,锦州与定州归都镜府统管,离京城最近。
“出岫有一事,想请教二庄主。”她放下筷箸,丝二而贰武旧易四七加群全年每日更新每天吃肉端正脸色,“不知二庄主对京城织造司可有知闻?”
吕清涛平素除了山庄内务皆不过问,吕清流也未曾想到裴出岫会对织造有兴致,她思忖一番后,温文沉静回道,“出岫小姐是想问如今官府是何人主事?”
裴出岫轻轻颔首,“似乎是位赵姓员外郎。”
“不错。”吕清流同她解释,“京城织造司掌皇宫穿用,自然是起用亲信之人。赵氏从前在京中并不显,传闻是与丞相交好才得任用。不过这织造说到底是宫闱内务,其实与当今凤后……”
“清流。”
吕庄主出声轻唤了一声,二庄主垂眸倏然止了言语。裴出岫已得了她想要的线索,也不再追问,此事便揭了过去。
织造司权利之大,背后更是真金白银的进账,难怪中宫有所依仗,在长明殿也敢肆意妄为。
宴席上聊起家常,也问候了她师傅颜卿。嘉南关的军务不能为外人道来,她只提起师傅尚在游历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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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山庄偏院四处静悄。男人已在榻上安然睡熟,裴出岫披衣起身独自来到院后篱墙。
不想来定州传信的竟是天七与十六,十六是地卫,按理还不到单独出任务的时候,不过晏公看在她身边有夫郎要照顾,是以将楼里为数不多的儿郎也派了过来。
“主子安心,天叁与天陆回了楼里,路上遇到截阻,却没受什么大伤。”
今日在山林间交手,刺客虽多却比在栈舍内见到的要少,想来她们也分了两拨人各自追赶。
“查出身份了吗?”裴出岫凤眸淡漠,对她最在意的人出手,如今她不会再轻易放过她们。
天七谨慎地开口,“晏公听闻有杀手行刺,十足忧心。虽然不鸣堂已诛,可依着天叁回禀,在京中消息这样灵活,又能通传六皇子的只能是中宫的人。”
裴出岫拧了眉,神色渐渐凝重,纵是二皇女再恨她,竟会连着林知秋一道下死手?
“晏公命人查了织造司,如今的主事名唤赵旬亮,其父从前是凤后身边侍候的,后来嫁与族中一个远亲,如今也在京城衙门做事。丞相提点她出任员外郎也是为了趋奉中宫,驿馆遇上的武卫营官兵是柳校尉手底下的人,她借由护送供奉的名头打赏手下也不是一回两回。”
总之皆是利益纠葛。
裴出岫自怀中掏出字条与她,“天七,眼下有桩更要紧的事,明日你先回京,请晏公派人暗中探查这二人。”
“主子,晏公命我留在您身边护卫……”天七早就瞧见她身上有伤,什么事都比不上主子的性命要紧。
裴出岫淡淡撇了一眼旁边始终静默的玄衣男儿,“不是还有他吗?”
“十六?”天七错愕还要再请求,裴出岫将字条塞进她掌心,眸色沉沉地开口,“此事干系重大,我唯有嘱托你了。”
天七被她唬得神色一凝,“天七遵令。”
“还有一桩事。”她抬手指了指天上,不远处的篱墙上盘旋着一只灰隼,“颜师就要回京了。”
“小八。”裴出岫眸中一喜,抬起胳膊,那隼甚乖觉地避开伤处落下,她揉了揉灰隼脑后的细羽绒毛,对天七轻声吩咐道,“传信给师傅,让她先行往定州,我会在都镜府待上几日。”
山野间不着栈舍,不过偏院里还有几间空屋子,天七与十六可以各自歇息,待到翌日十六可以装作车夫与她们一道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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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山林庄苑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寝屋内二人交颈而卧,并不觉出寒凉。落雪如银尘洒落茫茫杉林,只是一夜过后,吕氏山庄内入目皆是苍白。
清晨,天色微亮,院中有侍仆在清扫庭院的厚雪。
这几日不曾梦魇,裴出岫辗转睁开眼眸,觉得身躯甚是舒畅。目光落到榻上男人柔和难掩清艳的侧脸,微微一怔,她不是第一次瞧见他的睡颜,除了父君从前未曾如此亲近一名男儿。
她的知秋生得真好看,熟睡后眉眼间少了些郁郁,浅粉色的嘴唇轻轻抿起,唇角微微向两边翘起,望得久了便觉得心头涌上奇异的暖流,双颊也有赧热之意。
林知秋毫无防备地贴近着她,嘴唇仿佛在引诱她靠近,裴出岫倏然收回目光,掀开一侧被褥起身。
榻上的男人将醒未醒,尽管瞧不见她,可朦胧的眼眸中却是情不自禁的依恋。
裴出岫攒着一口气来到屋外,霜雪无声地落在长发披散的肩头,她捧了一些凉了凉炙热的面颊。
庭院后的篱墙下栽着几株红梅,花卉开得娇艳,衬着白雪,堪为人间绝色。
她撷一段梅枝回到寝屋内,初绽的红花带着清幽的香味。
林知秋方仰起身,就感觉到她握着他的手,抚在柔嫩的花瓣上,“是雪海霜美人。”
薄雪自指尖轻柔地融开,清清浅浅的梅香萦绕在他鼻端。眼前好似当真浮现出初雪红梅的冬日美景,可是比这更珍贵的,是她赠他梅枝的心意。
他如何能堪比梅花那样坚韧而高洁。
“古人以梅上雪来煮雨前茶。”男人面上露出一丝笑,浅若掌心一瞬即融的雪花,落在她眼中,却更胜霜雪红梅,“从前知秋年少不知事,也曾学着附庸风雅。”
裴出岫好不容易才守得他展露笑颜,向来冷清的性子也忍不住欢欣,“然后呢?”
林知秋微微拧眉,不是忧愁,却是难得调皮的羞窘,“知秋手艺不精,这茶不怎么好入口……”
他静默了一会儿,又笑着道,“难为阿姊不嫌弃,怕可惜了上好的茶叶,端去屋里喝了一整日。”
男人笑起来和往日清淡柔顺的神态很是不同,桃花眼眸弯成两道月牙,裴出岫又瞧得心意浮动,口中都觉得干渴。
屋内一时静谧,林知秋瞧不见她面上的神色,仍然有些说不出的低落。唇边的笑微微凝了,他正要伸手向她所在之处摸索。
猝不及防的,身子被她搂得倾倒,双手无措地按在她肩头伤处。裴出岫不以为意,攥着那纤细柔韧的腰肢,便深深吻住了他的唇。
无意间松了手,梅枝轻悄地落在了榻上,淡淡的幽香浮在她们唇齿之间。
一吻过后,男人的面颊瞬时红得比梅还艳,他浑身被她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透红的耳垂边是她温热而急促的喘息,“……出岫以为,这霜美人入口甚甜。”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亲吻时发丝拂过他的面颊,他似受到蛊惑一般抬手抚上她的脸庞。
疏淡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还有那莹润的轮廓。
他静静地收回了手,垂眸抿紧了唇,在她怀里畏怯似的缩了缩,这容貌哪里如她说的那样粗陋。
男人面上的神色,比起以往要生动多了,就是有些微着恼,也看起来可爱怜人。
裴出岫问他也不肯回应,遂又在他眉眼处浅吻一下。
待师傅到了都镜府,他的双眼定然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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