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
一听条件, 姜芜转过身不搭理他了。
楚凌细细一寻思,好像是跟自己之前的话术差不太多,顿时苦笑, 难怪她不信。
“真的, ”他拉过凳子坐在姜芜身旁, 很是耐心地哄着, “我可以发誓。”
只是想到自己在姜芜那里所剩无几的信任, 他在思虑片刻后又补充:“我用你的性命起誓。”
姜芜一愣,而后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起你的誓, 用我的性命做什么?”
他们这样地说话,让楚凌觉着两人回到了从前。从前她还什么都不记得, 将自己认作她的“梁谦”,若是恼了的时候,也是这般说话的。
男人的表情愈发柔软:“你知道的,阿芜, 因为这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 我拿什么做儿戏,也不会拿你的性命赌。”
更何况如今的他尤其相信因果报应。
姜芜对着他带笑却认真的脸, 一时间还真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沉默片刻后问:“什么条件?”
她刚一问完,就觉着楚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可他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毫不掩饰的缱绻目光盯着自己。
某一瞬间,姜芜产生了一种自己在他的面前无从遁形的错觉, 正要转开视线,终于听他开口:“再嫁我一次, 好不好?”
姜芜为这莫名其妙的要求皱眉。
“既然是要和离,先前成婚的时候没走的流程,我们就走完,好不好?”
姜芜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她语气冷了下来:“我们先前是怎么成的婚,你都忘记了吗?”她想到那些事情,想到自己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成为他的妻子,哪怕再怎么说放下了,面色也依旧变得不虞,“你觉着,我会在清醒的时候……”
她话没说完,手就被楚凌按住了。
男人看向她的目光里,受伤中隐隐带着些祈求的意味:“好了,我不说了就是了。”
显然是不想再听下去她后面的话,姜芜看他这模样,头一转,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
她的心软,楚凌看在眼里,也知晓自己的要求过于无礼了。
就像她说的那样,若是在清醒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会嫁给自己呢?
可是……男人心中微微一叹,没有见过她大红嫁衣的模样,没有与她拜过天地,如今一想都觉着遗憾。
罢了,他想着,此生,他的妻子只有这一人,无论拜没拜过天地,无论……写不写那和离书。
***
楚凌这些日子处理了许多事情。
哪怕是他不在了,楚氏家族的权利也不能散了,楚烨如今到底是年轻,但好在他的能力楚凌倒是信得过的,假以时日,也能长成独当一面的男人,护着这一家。
在那之前,他需要布好棋子,为楚烨留下心腹,争取更多的成长的时间。
为了这一家的以后,他不得不忍住时刻待在姜芜身边的渴望,筹谋好这一切。
到约定好的下蛊之日前夜,楚凌依旧待在了书房。
这会儿,面前坐着的楚烨。
父子俩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了,姜芜失去记忆的时候,即使父子的感情没有那么深厚,楚凌也并不吝于做一个严父。
可是后来与姜芜的感情出了问题,他就没有任何的心思了。更分不出任何的精力给这对兄妹。
但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子,看着面前与姜芜有着几分相似的少年,想到他的体内,有着自己与姜芜共同的血脉,莫名的悸动,在胸口开始蔓延开来。
楚凌有些诧异,诧异于自己迟来的、这种为人父的心情。
在姜芜早早就作为一位母亲,毫无保留地爱自己的孩子时,他却迟迟地、直至今日,才终于真正地步入父亲这个角色之中。
是的,难怪孩子们都无一例外地更喜欢他们的母亲。
他好像……错过了许多,那些其实姜芜一直在教着他的东西,他到了现在,才能慢慢地领悟出来。
只可惜,似乎是太迟了。
“父亲?”
楚烨的声音,将楚凌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看了一眼儿子,尽管那眼中包含着万千思绪,从旁人来看,也只是淡淡的一瞥,看不出什么感情。
“我叫你来,是有事情要与你交代。”
楚凌终于开始说起了正事,要与楚烨说的事情太多了,但时间并不允许,他就只能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
这些时日,他都是在做最后的准备,唯恐哪里出了纰漏,恐没有自己,无人护得了姜芜的周全。可无论怎么准备,都觉着不够。
楚烨原本是在认真听着的,但越听,眉头皱得也越紧,像是察觉到了不对劲,最终没忍住开口问:“父亲,这些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吧?您怎么像是……”
在交代遗言似得,这话大逆不道,他没问出口。
楚凌也没有跟他计较。
“这世间生死祸福,原本就是没有定数的。”他语气一如既往地淡然却威严,“这家里,若是我不在了,也就只有你,能护得了你妹妹与母亲。或者……”说到这里,他眼睛微微眯了眯,“你若是觉着自己不行,我也可以去拜托你那位姐姐。”
攀比之心,是人皆不能免俗,楚烨果然神情一凛。
“我当然可以的。”
楚凌微微颔首。
谈话末了,楚烨起身向他告退,少年对外总是如沐春风的和煦,可对他向来冷冷淡淡。也只是出于为人子的立场维持着基本礼仪,略一施礼,就要转身离去。
楚凌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的小小一只,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即将要肩负起这个家的责任。
他想要叫住他的,却到底没能出声。
直到楚烨的背影完全消失了,楚凌方才收回视线。
罢了,他低头,重新看向桌上一堆凌乱的纸张,伸手一张一张地缓慢整理着。思绪没有被杂事占领的时候,姜芜的影子,就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而后不费吹灰之力,让自己满心都是她。
想见她,这样的念头,已经不知道闪现过多少遍了。
心早就迫不及待地飞过去了,可男人的脚,却迈不动分毫。越是回想这半生,越是清晰地明白,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曾经那些稀里糊涂的奢望,在清醒过后回看,确实天真得可笑。
“夫人。”
门外传来的声音,让楚凌微微一愣。
“大人在里面吗?”
他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相思成疾出现了幻觉,要不怎么会听到姜芜的声音?
她怎么会主动来找自己?
可下一刻,随着书房大门的打开,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的手还是不自觉握成了拳,手中的纸也随着他的动作皱到了一起。
姜芜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才抬脚走进去。
“下人说你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今日晚膳也没吃吗?”她将食盒放下,“最近看你……好像很忙。”
女人就隔着桌子站在不远处,一身素净、不施粉黛,却像是万千光华都倾泻在她身上,温和内敛,而又美得不可方物。
阿芜,楚凌听到自己心中绝望的声音,不要对我这么温柔,让我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让我的心,不断地在绝望与希望之中摇摆。
那比单纯的绝望,还要折磨人。
他一直没说话,姜芜疑惑地皱了皱眉,倒也没有多问,只是又嘱咐了一句:“你也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
说罢正要离身之际,手突然被捉住了。
她转回身,对上楚凌幽深的目光:“陪陪我好不好?”
捉住自己的那只手只是虚握着,并未用很大的力气,仿佛在等着自己的决定。
跟平日里他不容拒绝的模样并不相似。
姜芜垂眸,思虑了片刻后,脚步往男人那边去的,楚凌的手顺势牵着她绕过桌子走向自己,姜芜刚走近跟前站定,就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猝不及防的女人惊呼了一声:“你……”
“让我抱一抱,”楚凌紧紧抱着怀里的女人,满是哀求,“求你了,阿芜,让我抱一抱,我就只是抱一抱。”
他确实除了拥抱,再没有做其他的事情。
姜芜慢慢放弃了挣扎,任由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肩上。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男人的脸上,慢慢地显出一丝解脱,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互相折磨的此生,于他们彼此都太累了。一个无法接受,一个无法放手。
如果……如果他们此生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那自己为她赴死,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楚凌终于放开了姜芜,女人从他的怀里仰头看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映着烛火的暖光,此刻的他们难得地心平气和。
“阿芜。”
“嗯。”
“如果我早一点认识你,我们之间也没有这些事情,你会爱上我吗?”
姜芜没有回答,她在思索,最后在男人静静地等待中,嗯了一声。
她在说谎,两人心照不宣。
十八年前的楚凌不会改了那高高在上的性子,趋利避害的姜芜也不会爱上他,所以无论重来多少次,他们都会一次次经历这样的伤害与忏悔。
可哪怕是骗他,楚凌的眼神也依旧变得灼热起来。
后来谁也不知道,两人的唇舌是如何纠缠在一起的,姜芜只觉得拼命向自己索取的男人,带着莫名的迫切,那在自己身上的每一次碰触,都仿佛是要将自己镌刻进心里。
他的珍视不加掩饰。
“阿芜。”
迷迷糊糊中,喘着粗气的人在她耳边唤她。
姜芜睁开眼睛,一滴泪,正滴落到了她的眼角。
“我爱你,真的……很爱你。”
楚凌带着哽咽的声音,让姜芜某一刻,心中也微微泛酸。她抬手,捂住了男人泛红的眼睛。
“嗯,”她妥协了,“我知道。”
***
天刚刚泛出鱼肚白。楚凌抱着昏睡的女人,来到隔壁的厢房里。
男人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后,才看向等候在一边的孙柯。
“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大人,老夫都已经准备妥当。”
“她会有危险吗?”
“老夫有十成的把握引出夫人体内蛊虫,不会伤及夫人。只是……只是大人您的安全……”
孙柯说到这里有些迟疑,但楚凌已经转过头:“那个没有关系,你不用在意。”
他若是死了,便死了。
男人看向床上姜芜恬静的睡颜,他若是活下来,就再求她一次,求她给他们一次,余生安稳的机会。
“那大人,请您躺下。”
楚凌躺到了姜芜的身边,最后看了一眼旁边的人,真是可笑啊,寻常人,舍不得权势,舍不得地位,他怎么就只舍不得她呢?
若是权势地位真的能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就好了,至少可以争取。
可她呢?要怎么争取,好像怎么做都是错。
轻叹口气,楚凌终于恋恋不舍地闭上眼睛。不知孙柯做了什么,他越来越困顿,身上的力气仿佛也在不断地流失。
不受控制的感觉于他而言并不算好,但楚凌记着孙柯之前的话,一丝反抗之心也不敢生出。
“大人,”孙柯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引诱蛊虫需要些时间,或者,您可以想一想,与夫人之间的记忆。”
那种事情,对于楚凌来说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回忆,往事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
随着记忆的深入,他的困顿之感也愈来愈明显,思维似乎在慢慢涣散。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旁边原本应该昏迷着的女人,却已经睁开了眼睛。
姜芜已经坐起了,她静静看着蛊虫进了楚凌的体内,看着男人渐渐陷入昏睡。
“夫人。”孙柯向她行了一礼,“先前与大人说过的话,老夫还是要对您也再说一遍。记忆一事,错综复杂,未来会怎么样,老夫并不敢轻易保证。”
“无妨,”姜芜只是淡淡回应,“就让他,全部忘记吧。希望他,忘记得久一点。我不是也忘记了十八年吗?”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着,仿佛男人遗留下来的温度还在上面,然后楚凌,她想着,自此以后,我们就一笔勾销、各自生活吧。
几乎是她刚刚这么想的时候,床上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恶狠狠的目光将旁边两人都吓了一跳,对他的恐惧深入心底的孙柯更是连连后退,差点倒在地上。
而姜芜也是不自觉往床里倾斜,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手就男人一把抓住。
那手用力得关节都在泛白,仿佛是垂死之人在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心中大骇,甚至顾不得疼痛,怎么回事?他怎么会醒来?而且不是说他动不了的吗?怎么还会这么有力气?
“你怎么能……姜芜,”药效也应该是真的有的,因为男人说话很是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男人目眦欲裂,瞪着的双眼里布满了鲜红的血丝,那话里的委屈、质问,甚至是恨意,让姜芜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为了你,可以死,我可以去死的,”楚凌的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像是在怒吼,“但是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像丟废物一样地丢掉我?你怎么能让我忘记?你凭什么?凭什么?”
他面容原本就是偏硬朗冷峻的,这会儿滔天的恨意与愤怒,让那张脸更扭曲得可怕了。
姜芜想要后退,却被他拉着没有成功。
“都是假的!你对我都是假的!你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我居然还傻傻地在计划着为你去死,你却要这样报复我!你还不如杀了我,你干脆杀了我吧!”
情绪太过激动的男人,竟然猛然地挣扎着从床上弹坐起来。
姜芜正心惊之时,男人又直直地向前倒去,正倒在她的怀里。那不断在松开的手,彰显着怀里的人,不过是强弩之末的事实。
她微微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要功亏一篑了。
可是下一刻,她听到了啜泣的哭泣声。姜芜的身子僵在了那里,她甚至不敢低头去看。
在哭吗?楚凌?
在她的印象里,楚凌充其量也不过是掉两滴眼泪罢了。那个强得好像坚无不催的男人,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哭得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在用着自己剩下的所有力气,企图抓住姜芜的手,即使一次又一次地因为无力而滑下去。
“阿芜,求你了,我求你了。不要夺走我的记忆。”褪去了方才所有的狠厉、凶恶,此刻无力的男人哽咽着声音哀求,“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我放你走,我放你走好不好?不要让我忘记。”
这是他的爱人,是他的妻子,那些他们曾经的记忆,不要让他忘记。
那只他努力了半天也没握住的手,终于动了,反手,将他握住。他听到手的主人叹了口气,可他甚至来不及为这声叹息里的心软而欣喜,就听到了姜芜的声音。
“楚凌,”没有爱,也不再有恨,她的声音很平静,“忘记,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
狗屁的最好!
“孙柯,你来看看,他不能动了。”
姜芜叫着旁边吓得不敢上前的孙柯,听她这么说,老头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这种铤而走险的事情,要不是少爷跟着一起劝说自己,他是决计不敢的。
楚凌只觉着孙柯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脉搏。
这个老匹夫居然敢!他要剁了他!杀了他!他要把姜芜锁起来,让她永永远远,都只能看着自己!
男人在心中愤怒地嘶吼、咒骂,可最后,却连狼狈地流泪哀求都做不到。
再次陷入昏迷前,他死死地盯着女人的脸,那张冷漠得没有一丝犹豫与不舍的脸,像是要把她铭刻到心里去。
不想忘,不能忘。他的眼角一行刚眼泪淌出,那是……他的爱妻。
***
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姜芜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楚烨。
“母亲。”
他看了一眼姜芜身后的房门,对父亲的不忍在那一刻闪过他的心中,又很快被他压抑下去。
楚烨递过来一纸信封:“这是在父亲书房里发现的。”
姜芜接过去,看见了上面的“和离书”几字,没有打开,只折叠好,放进袖里。
“走吧。”她轻声开口。
此后,他们再无瓜葛。
大结局(一)
这家书画店坐落在京城的某个角落里, 虽是新开的,但在书生们那边,却小有名气。
尤其是进京赶考缺少盘缠的书生, 总会收到可以来此卖些书画的建议。
男子走进去的时候就在观察着两边墙上的字画, 水平颇有些参差不齐的, 但总的来说并不差。
“公子是来看书画的吗?”
一声招呼让男子回了神, 他看过去, 问他的是一名俏丽的女子。
“啊?啊……”他一时间有些慌张,其实他也是因为囊中羞涩, 经人推荐才来此的,这会儿将手中的画卷捏紧, 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那女子一见他这样似乎就懂了,脸上笑意不减:“是自己带了字画来吗?公子稍等。”说完对着里面叫了一声,“老板。”
男子听说过,这里的老板是一名*七*七*整*理成过婚、但被夫家休了的女子, 而且两个孩子都差不多与自己这样大小的年纪了。
他在脑海中想象过这样的女子该是什么模样的,就算是往好看的那边想, 也应该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笑起来时妩媚勾魂。
直到布帘被掀开, 从里走出的人, 让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言语。
女子一身素净长衫,外面是一件镂空、绣着金色鸟兽的灰色罩衫,美,这是他第一瞬间的想法,甚至没有找到其他适当的词来形容, 但绝不是可以轻易亵渎的。
那温和的目光看过来时,他甚至开始为自己方才的臆想而自行惭秽。
“公子?”见他没反应, 姜芜又叫了一声。
回了神的男子面上一热,大约是对方才失态的羞耻压过了囊中羞涩的窘迫,马上拿出了自己的画卷。
“听说老板这里收字画,小生献丑,也画了一幅,还请老板看一看。”
姜芜点头,接过了画。
画中是一副山水图,倒是不俗的水准。姜芜鉴赏了一番,又看了一眼从方才开始就已经不敢看自己了的男子,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让枝芝拿了银两。
书生又窘迫地道了谢,临转身之际,才敢抬头,匆匆瞥了一眼女子。
女人身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质呢?他无法形容,只是觉着,这满屋的字画,都仿佛是来映衬她的一般。
他已经完全忘了先前听说的她已经有了孩子的事情,还未出门,就已是魂牵梦绕。
***
姜芜吩咐枝芝将画挂起来。
“看着像是能卖出去的。”她端起一边的茶盏。
枝芝一边照做,一边跟她抱怨:“夫人,您给他的银两,多了吧?”
她虽然不懂这些,但夫人这种事没少做。
姜芜笑笑:“多一些也无妨。”
“那可怎么挣钱?”
“这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多不是普通之人。今日与些方便,日后说不定哪天就来把这些都买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算盘敲敲,也还好,目前不会太亏,但万一自己说的成真了,那可就赚大了。她收购字画,也是会讲究一二的,方才那书生,看起来应该能取得些功名吧?
枝芝叹口气,也就随着夫人去了。左右钱财夫人也不缺,也就只是找点事做做而已。
又一脚步声传来,她抬头看去,正准备招呼呢,一看竟是熟悉的面孔。
“少爷。”
姜芜抬眸,门口站着的少年笑意吟吟:“母亲。”
她脸上的笑容霎时也深了几分:“阿烨,你来了。”
店铺早早地关了门,从旁边的小道往里走,是她居住的地方。两人走在石板路上,路两边的墙上爬满了各种藤蔓类的花朵。
越往里走,身后的嘈杂喧闹声便愈来愈远。
闹中取静,当初为了能经常见到儿女,她没有离开京城,寻了一段时间住处,在看到这里的时候,便一眼就爱上了。
如今楚烨已经入朝为官,也不管母亲听得懂听不懂,就喜欢将朝中的事情说给她听。
有时候也会不可避免地提起楚凌,每每这时,他小心观察着母亲的神色,在母亲的脸上,他没有看到厌恶、憎恨的情绪,更没有牵挂与怀念。
仿佛与他说起不相关的人时,没什么差别。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沉重,只得不去想这些事情。
姜芜确实在听到楚凌的时候,心中没什么波澜了。
她从楚烨口中也知道了许多,楚凌虽然失忆了,但他那样的人,自然很快就适应了,并重新掌握了局势。
这几个月,他们没有再见过面。从楚烨的转诉里,能听出男人如今对两个孩子很上心。
过往种种纠葛,姜芜已经无暇再去分辨了。如今阿烨兄妹俩更是需要他的庇护,他既然已经忘了,那自己便也忘记吧。
终于在走到一户开满梨花的树枝探到墙外的庭院时,枝芝去前边开了门,屋里还有三两个下人打理,见了他们纷纷问安。
“你先坐坐,”姜芜指了指庭院里的椅子,“我去洗个手。”
楚烨对她点头应了一声好。
等姜芜再出来的时候,楚烨正在数她在院子里种的杜鹃花:“母亲你又种了两棵。”
姜芜好笑:“你倒是把这个记得清。”
“就是看你的花越养越好了。”
他的话姜芜很受用,姜芜前段时间喜欢上了种花,只可惜以往那手种什么死什么,最近才终于有了起色,所以也笑得很高兴。
“不仅养花越来越好,泡茶也是的。来,让你尝一尝。”
楚烨依言坐下。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笑容舒缓、从容不迫地煮茶。没有了这五年的压抑,没有了知道真相时生死一线的摇摇欲坠。
她开始享受生活,她是真正地快乐,像曾经那样,不同的是,这次不再是被蒙在鼓里。
清清醒醒地快乐。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他想。
楚烨收回思绪问她:“姐姐呢?”
他问的是明珠,因为明珠与自己住在一起的,姜芜每次一听他这样乖乖巧巧叫姐姐,都忍不住瞥他两眼,有些想笑。
“她……”话音刚起,就已经听到明珠从房檐下落下的声音,两人一同看过去。
“娘,我回来了。”明珠叫完娘,才看向楚烨,“你来了?”
“嗯。”楚烨淡淡点头回应,不见刚刚叫姐姐的模样了。
两人这就算招呼了,明珠径直往姜芜另一侧坐下。
姜芜好笑地看着这两人,不同于与念茵已经亲亲热热成为姐妹,这两人的关系倒是一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可又都会在外人面前彼此维护。
对于不善表达的两人来说,这就够了。
***
楚烨是在姜芜那里用了午膳才回去的,一进府,就看到了身着绯色官府、正要外出的父亲。
男人比起之前削瘦了许多,但那身姿依旧显得高大,一身威严得让人不敢直视,沉寂得仿佛一滩死水的眼睛,在看到楚烨时,才稍稍有了波动。
虽然不明显,但目光中的凌厉,确实减少了一些。
“父亲。”楚烨向他招呼。
楚凌停下了脚步:“刚回来?”
“嗯。”
“用过午膳了吗?”
楚烨有一瞬间的停顿,如果是在以前,父子俩的对话,大概在上一个问题时就结束了,可这会儿父亲明显是着急外出的,却还是停下来问自己这些事情。
“是的。”他继续回。
“在你母亲那里用过的?”
听到他提起母亲的时候,楚烨下意识就抬头往他那边去看,却见男人的表情与语气一样,都是淡淡的。
他是真的忘了,如果是以往的父亲,哪怕再怎么伪装,在提到母亲之时,都不可能这么平淡的。
楚烨知道,时至今日,父亲依旧会下意识地睡在母亲的房子,会带着母亲送的扳指。母亲送的玉佩,哪怕是一模一样的,他也会轮流地带在身上,也会在一个人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失神。
可这样的他,提起母亲时,并没有太多的波澜。
应该确实是忘了,只是身体还记得罢了。
“是的。”
楚凌眼里若有所思:“你们母子的感情,倒是挺好。”可也仅仅是说了这么一句,便跳过了这个话题,“盛州发了水灾,急报刚刚传来。”
楚烨面色一变:“盛州?那可是大燕的主要产粮之地。”
楚凌嗯了一声:“我正要进宫商议此事。”
楚烨现在到底是职位不够,他们私下里商议事情,自己还不够格去听,便没有再耽误楚凌的时间,目送他出去了。
***
楚凌忙到很晚才回来。
进院子之前,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房里,那里正漆黑一片。
下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赶紧问他:“大人,要掌灯吗?”
楚凌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他原先并不喜欢归家时看到的这一片黑暗,于是下人都会在那之前为他点好灯。可他莫名地发现,若是见了那一盏灯,他在进屋的那一刻,会更加失落。
失落什么?楚凌不知道,但那一瞬间,确实会有某一种情绪汹涌而至,仿佛要将他击垮一般,让他脆弱得不像自己。
从那以后,他便又下令,在他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在屋里点灯。
可是看着寂静的房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样虚空的感觉,为什么还是挥之不去?
楚凌揉了揉眉心,孤独、空虚,这种东西,他原本以为都是跟自己无缘的。成大事者,本就是注定要与孤独为伴的。
他忘记的,究竟是怎样的记忆?
夜里,楚凌梦见了一个女人。
他已经习以为常这个女人出现在他的梦中,看不清她的容貌,她也不会跟自己说话,就只是沉默地待在那里。
一开始,楚凌也能沉得住气,与她同样地沉默。
可最后,梦里还是他先败下阵来开口问。
“你是谁?”
“为什么要来我梦里?”
无一例外,没有得到回应。
今日,楚凌盯着沉默不语的女人好半晌,蓦然开口问道:“你是生气了吗?”
日日出现在他的梦里,又一言不发,是不是在生自己的气?气什么?气自己忘了她?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他睁开了眼睛,屋里有些黑,天还没亮,他醒得过于早了。按照惯例,应该很难再次入睡了。
楚凌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起身,他只是在黑暗中一直睁着眼睛,直到隐隐的日光透进屋子里来。
从梦中醒来后的失落还没有完全散去,让他在某一刻,甚至对今日要做的事情、未来要做的事情,生不出一丝期待。
可男人还是麻木地像平日里一样起身、更衣,从三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中选一个带在腰间时,他动作突然顿了顿。也许……某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并不是自愿入他的梦的,楚凌摸着那玉佩上的花纹,出神了许久,也许,是自己在强行梦到她。
好像如若不那般,这余生……太寂寥了。
***
日里,楚凌去看国公夫人的时候,又免不了听她的一阵唠叨。
“便是续弦一事先放放,你也总该收两个填房,这屋里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怎么行呢?”
“总得有个人照顾你。”
楚凌看向自己身体日渐不好的母亲,按理说,这点小事,顺着她一些,也无妨。
可莫名地,他就是不想这么做,身体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抗拒着这样的决定。
“我最近事务忙。”
于是,楚凌用了一贯的托词。果不其然,招来国公夫人的不满:“你什么时候事务不繁忙?”
楚凌没有再回应。
一场见面如此不欢而散,不知是因为听了她太久的念叨,还是夜里没有睡好,楚凌有些头疼。
马车行驶了一段时,他才想起自己先前计划好的事情。
“夫……”他停下来,思索了片刻要怎么称呼自己那位先前的妻子,“楚烨他母亲,是在京城开了一间字画店铺吧?”
外边候命的下人身子一僵,但还是应了:“是的。”
“去那一趟。”
他原本从没有在意过这位已经与自己和离了的女人,现在去也只是为了两个孩子。
至于为什么不在意,大概是觉得那个人也不是那么重要吧?如果很重要的话……楚凌心中不期然地想起梦中的那个身影,如果很重要的话,自己也不会和离吧?
大结局(完)
姜芜刚卖出了一张画, 正在记账。
今日的生意还不错。
“我就跟你说,肯定亏不了,”她得意瞥了一眼枝芝, “等到时候来个大官来报恩, 你就知道你老板我的英明神武了。”
正在把空缺位置挂上新画的枝芝闻言噗嗤一笑。
“行行行, 我等着看老板你的英明神武。”
她还从没有见过这么鲜活的夫人, 不知道她原来可以这样笑着。看来离开了丞相府, 也不是什么坏事。
几乎是她刚刚这么想的时候,就觉着一阵冷意从不远处传来, 引得她立刻看了过去,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 吓得她手一抖,原本正要挂起的画卷,就这么掉到了地上。
“大……大人……”因为太过慌张,加上离开丞相府太久, 她一时间竟然忘了要怎么行礼,手足无措之间差点跪下来。
好在自始至终男人并没有看她一眼, 只是直直地盯着不远处柜台处的女人看。
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男人只觉着自己静止的时间, 在这一刻终于开始了重新的流转, 连胸腔处的心脏,都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跳动。
原来,活着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自己之前,不过是行尸走肉一般。
为什么?这个人会让他有这样的心情?先前所有不重要的猜想, 似乎都已经不攻自破。
而另一边的姜芜,放在桌上的手指都蜷缩在了一起。她想过两人会见面的, 毕竟楚凌定然知道自己是他先前的夫人,是他孩子的母亲。
某些时候的见面,许是不可避免的。
可她没想到会这么突然,没想到对方会招呼都没有地直接上门。
身体有一瞬间的紧张,只是姜芜很快就压制下去了。没关系的,他现在已经没有记忆了,这么想着,她绕过柜台,微微弯腰,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大人。”
声音平和,但又带着两分惶恐,似乎是在害怕自己。
这很正常,楚凌见过的人里,几乎都是怕他的,但是莫名地,他并不希望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这样的情绪。
男人已经掩饰好了方才的失态,那汹涌的陌生情感,被他若无其事地压抑了下去。
“不用多礼。”
他大概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娶这个人,许是当年的自己,也是现在这般的心情,毕竟他这位前夫人,确实生得貌美。
是因为多年的相处磨灭了这样的感情,而后因为自己的失忆,又再次重新经历了吗?楚凌心里划过这样的猜想了,面上却并没有显露分毫。
他已经不是十几岁的自己了。
年轻的时候,可以为这片刻的冲动就不管不顾,但是如今的他,并不需要这样让自己变得脆弱的情感。
楚凌的目光稍稍扫过一眼满墙的字画,便收回了视线。
“五日后,是念茵的生辰,你也来府中聚一聚。”
男人威严的声音里,带着以往不曾对她有过的冷淡,和上位者习惯性地命令。虽然内容让姜芜吓了一跳,但这完全陌生的语气,倒是让她放心了不少。
只是她还是想要拒绝:“可是,念茵的生辰,应该和国公夫人一起,我就不用去了。”
楚凌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他母亲不喜欢自己之前的夫人,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一起吃顿饭而已。”他淡淡开口,“我们已经和离了,不会有人为难你。你来,念茵应该会高兴的。”
姜芜因为他的话,微微一愣,她抬头看过去,有些惊讶他做这个只是想让念茵高兴。她想起自己先前因为错乱的记忆,而把念茵的生辰,记成了明珠的那天。
在确定没有在楚凌的眼里看到其他的情绪,她权衡了一番后终于应下了:“我知道了。”
得了回应,按理说楚凌就该走了,可他莫名地没有动作,气氛有一瞬间的僵持尴尬,还是姜芜先反应过来,忙请他坐下。
店铺很是狭小,男人这么往中间一坐,仿佛就已经将整个屋子堵得严严实实。楚凌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走,脚步像是什么牵绊住了一般,想多停留一些时间。
那个丫鬟为他端上了茶就退去了一边,而另一个人就不用说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保持着距离,没有要靠近的意思。那眼里更是没有弃妇的幽怨,亦或是希望自己回心转意的希冀之类的。
他们之间,生疏得不像是做过夫妻的人,也很难想象也许不久之前,他们还是同床共枕、朝夕相处的关系。
同床共枕、朝夕相处,不知道为何,这个词在心中划过时,男人的心口与身体,都蓦然一热,这屋子里都是墨的味道,他却能精准捕捉到另一种、应该是属于这个女人的淡香,欲盖弥彰一般,他随意拿过手边的一本诗集翻了两页。
姜芜只是看着自己面前的地板。
她有些不明白,这种事情,楚凌明明吩咐人来说一声就行了,他却是亲自来了,如今更是赖在这里不走。也许是因为想见见让两个孩子如此在意的母亲吧?她这么安慰着自己。
气氛正尴尬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少年的声音:“父亲,”
几人一同看过去,姜芜在看到楚烨的时候,不着痕迹松口气。
应该是下人去通风报信的,不仅仅是姜芜想到了,楚凌也同样如此,他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诗集,向外面走去。
“父亲怎么在此?”
“来说两句话,”楚凌淡淡的目光瞥了一眼儿子额头上的汗珠,语气不明,“既是碰着了,便一同回府吧。”
楚烨自然是应下了,跟在楚凌的后边时,趁着楚凌没有注意,回头看了一眼母亲。
姜芜冲他点了点头。
他这才转身跟着一同去了。
父子俩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俱是沉默了许久,楚烨还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突然来了母亲这里,唯恐生出什么事端,正忐忑不安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我以往对你母亲不好吗?”
“什么?”楚烨被问得一愣。
楚凌神色淡然:“你这么着急过来,是怕我对你母亲做什么吗?”
“不……”楚烨一时间倒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楚凌看着他的神情,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过了头。
“行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与自己先前这位夫人的相处,看起来确实不怎么样。
***
说着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事实上,五这个数字,却像是在楚凌的心中生了根,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想起,夹杂着莫名的期待与雀跃。
甚至每日晨起在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在心中将那个数字默默地减一,就这么终于到了念茵的生辰。
这天楚凌在选择衣物时,罕见地多停留了好一会儿,他平日里不是在意外表穿着的人,所以连下人都偷偷摸摸地瞄了他一眼。
却只见他们的大人似是苦恼地挑选了好一阵。
楚凌想起上次见姜芜的时候,自己穿着官服,奔波了一整日,又从国公夫人那里出来的,精神很是不济。
他莫名地不满。
想要在她的面前表现得好一点,想要在她眼里好看一点,就像是……求偶的本能似得。
意识到这一点时,楚凌选好衣物的手,就这么停了下来。这样不好,也很不正常,他意识到了。倒是下人,没注意到他的不妥,还过来问了一句:“大人要这件吗?”
像是烫手一般,楚凌将那件扔去了一边,随意选了一件。可就在下人要为他更衣的时候,神差鬼使般的,他又指向方才选的那件。
“换那个。”
不解其意的下人也还是照做了。
楚凌若无其事地看向另一边,也不是专门为她穿得,他想着。
***
姜芜来得不早不晚,她刚到,与楚凌请过安,国公夫人也到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国公夫人对她虽然依然有不满,但顾虑颇多,所以并没有表现出来。
看得出来,念茵倒是开心的,她唯一的遗憾是明珠姐姐没有来,明珠说什么也不愿意跟这一大家子一同吃饭,只是松了她生辰礼物。
落座的时候,姜芜才发现自己的座位在楚凌旁边。
她犹豫了一下才坐下,好在另一边就是念茵,她的注意力便一直在女儿身上,并没有关注旁边的楚凌。
楚凌看了一眼因为女人尽量往另一边靠拢,而生出的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除了最初的问安后,没有与自己说一句话,没有看自己一眼。
他从晨起开始的好心情,在这一刻跌到了谷底。烦躁,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回响着。
“看看我,看看我。”
好像是在向这个女人哀求,那明明不是自己的意愿,楚凌因为这个无比烦躁,可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突然夹了一块莲藕,放到姜芜的碗中。
这个动作终于让姜芜愣住了,停下了与念茵的悄悄话,虽然没有直接看自己,视线却确确实实往这边倾斜了一番。
楚凌的心情好上了不少。
“不要光顾着说话。”
是嫌自己话太多了吗?姜芜便不再多言了,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要拿碗里这片藕夹怎么办。好在念茵的筷子突然伸过来,将藕夹夹走了。
“父亲,”她笑,“你忘了?母亲不爱吃这个。”
楚凌抿抿唇,半晌,才说自己是忘了。也不再有类似的举动了。
姜芜用过膳就告辞了,她一走,国公夫人就又开始说让他娶妻的事情。
男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愣愣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原本是这样的,可也不知道是国公夫人那句话惹到了他,安静的男人突然吼了一声:“别说了!”
那声音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接下来就见楚凌从腾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比起怒吼,更像是人突然之间的情绪失控,国公夫人的怒气,是在看到自己儿子通红的眼眶时,全然消散的。
男人那眼里的迷茫刺痛了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委屈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克制什么。
楚凌也在下一刻回了神,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活到现在了,怎么连情绪都无法控制!可那一瞬间,他确实是……难过得像是要死掉了。
***
无法控制的不仅仅是情绪,还有对那个人的在意。
楚凌总是会一次次装作不经意地经过那间字画店铺,并不停留,只是从会掀起轿帘看上一眼。哪怕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想象着她此刻正坐在店铺之中,他的心也会安定不少。
这次是例外,他看到了姜芜正在跟一名男子说话。
那男子他有些印象,今年的新科榜眼,朝中不少大臣对他都是寄予厚望。此刻两人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女人脸上满是笑意。
她明明……从来不会这样对自己笑的。
楚凌的心中像是烧起了一把火,那火愈烧愈旺,愈烧愈旺,仿佛要将他的理智烧得全无才肯罢休一样。等楚凌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下了马车向那边走过去了。
男子看到楚凌面上的表情一变,马上行礼。姜芜也是一愣。
她可算是压对了一回宝,刚要好好赚上一笔呢,这男人像个幽魂似得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
楚凌看着不远处低头的女人,又是这样,她永远低着头,永远不看自己,明明对着别人还笑的,为什么?为什么就对着自己这样?
心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叫嚣着:“她是你的,是你的!快去把她抢回来,让她谁也不能再看,让她只能看你。”
那样的声音,搅得他心烦意乱,可楚凌还是清晰地辨认出来了,此刻那撕扯着自己心口的情绪,叫住嫉妒,就好像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情绪了。
男人的手,不断握紧又松开,如此好几次后,才淡淡开口:“阿烨殿试得了状元。”
这事姜芜也早就知道了,回了一声是。
楚凌想了想:“你是他的母亲,府里宴客之时,你也来吧。”
没有意外地,得到了姜芜的拒绝,楚凌没有坚持,只是瞥了一眼另一边的男人,也看见了对方意外又惊恐的神色,知晓他这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才没有再多说什么地离开了。
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他还在想着,这不太像自己。
猛兽如果能忍住杀戮的冲动,那代表着什么呢?
***
姜芜也发现了楚凌时不时地在自己面前出现的事情了。
她这次碰见楚凌,是在一家首饰店铺之中,她想为明珠挑选一块剑穗。而后楚凌便进来了,他一来,老板哪里还管得了其他人,只顾着为他忙前忙后。
姜芜自然也候到了一边。
若不是怕太显眼,她其实就已经想走了,好在楚凌也并没有与她有过多的交谈。
楚凌是来买扳指的,他说自己的扳指丢了。
见鬼了,他说的时候,姜芜甚至能听出话中的委屈。她看过去,男人正习惯性地抚摸着先前扳指的位置,只不过现在那里已经是空的了。
姜芜还挺高兴的,她恢复记忆以后就知道了,那个扳指是自己送的,如今丢了正好。
“楚大人,我们店里的扳指都在这里了,您尽管挑。”
楚凌挑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这么等着,直到男人终于选好了一个戴到了手上。
“我今日出门得急,”戴上了扳指的人开口,“忘了戴银两。”
老板哪里敢问他要钱,刚想说不用了,却又听这尊佛说了:“她给我付。”
被点住的姜芜有些懵,这是傻子也能看出来的借口,那么多解决的方法,况且人家老板也没想要啊,怎么就轮到自己付了?
可是眼看着这里这么多人等着,再看看男人那理直气壮等待的模样,到底是掏出钱包结了账。
楚凌是跟着她一起出门的。
“多谢了。”男人跟她道谢。
姜芜耐着性子敷衍般地说了声无事。
“下次我再把银两还给你。”
他是这样说的,却并没有打算这么做,只要自己不还给她,就可以当做这扳指,是她送的。
那扳指,他原本只是当做一种习惯的,可也只有丢了的那一刻,他才知道那东西给了自己多少安心。
没有它,他就像是最后的精神寄托也没了一样,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此刻,重新在手上触摸到,她送的东西。
姜芜有些没好气,那是钱的问题吗?她看了一眼楚凌,这一眼,却见男人脸上原本不明显的笑意,蓦然加深了一些。
“你终于看我了。”他说。
姜芜装作没有听到,心中却瞬间升起了警惕。
***
姜芜留在京城,是因为舍不得与两个孩子隔得太远。
可是现在,楚凌让她有些混乱了。
若说在意,他倒也没有过多地侵入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若说不在意,他又确确实实地表现出了异常。
姜芜确定他并没有恢复记忆,否则依照楚凌的性子,不会这么能按捺得住。
她想起自己曾经无意中说过的话,人总会反反复复地爱上同一件东西。或者是……人。
她有些慌了,原本留在京城也只是因为不舍得与两个孩子分离太远,可现在来看,还是应该避一避的。
姜芜决定暂时离开京城,去外面走走。
走的时候,是楚烨和念茵来送的,两个孩子都舍不得,念茵更是,哭成了泪人一般。
可即使如此,也没人挽留一句。
孩子们的心里,母亲的快乐,到底是最重要的。看着逐渐成为小黑点的孩子们,姜芜立在船头,良久良久,直到明珠来叫她。
“娘,去里面吧,外面冷。”
姜芜没有动,她看着娘亲的面色,大概明白了:“是舍不得他们吗?不要紧的,我们很快就回来。”
姜芜收回了目光,她曾经确实是只想要明珠一个孩子的,
可是这一刻,她是从心里觉着,那两个孩子,也是命运对自己的馈赠。
***
很奇怪,在看到念茵红肿的眼睛时,楚凌就像是心有感应一般,马上明白了什么。
他想要维持住平日里的从容的,可那一刻,他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慌张,甚至连声音,都无法维持住平稳。
“你母亲呢?”楚凌面色阴沉地问念茵。
楚烨马上将妹妹护到了身后。
“母亲说想出去走走,”不知是不是这一刻的男人看起来太可怜了,心底的怜悯让他还是补充了一句,“还会回来的。”
他应该不是第一次被抛弃了,骑马向城外狂奔之时,楚凌是这么想的,因为这被抛弃的痛苦,是那么熟悉,熟悉到铭心刻骨,让他之前的所有伪装、自欺欺人,都悉数崩溃。
带上他好不好?
不管是去哪里,把他*七*七*整*理也带上好不好?不要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他要怎么办?他要怎么办才好?
楚凌狼狈地从马上翻下来时,江面已经是空空荡荡了。
其实有很多办法的,只要他愿意,现在还有很多办法,可以将那个人带回来,或者是自己追上去。
可男人就这么看着江面很久很久,最终,除了在那里枯坐了一夜,他什么也没做。冥冥之中,他好像明白,如果这么做了,他们又将走上,曾经的彼此折磨。
这是赎罪,也是考验。
楚凌用这样的心情,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如果痛苦也是她给予的,似乎痛苦也带上了甜蜜。
若是痛苦到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就去姜芜的家里,照顾那些被她同样抛弃了的花朵。
他在磨平自己的每一根利爪,确保不会伤到她。
猛兽如果能忍住杀戮的冲动,那代表着什么呢?他又想到了这个问题,这次终于有了答案,不是他以为的所谓的克制,那不过是代表着,他已经被驯服过了。
***
盛州的水灾,楚烨请旨前去治水赈灾。
他还年轻,总是要多经历一些,做出些功绩才好服众,所以楚凌允了。
这孩子也确实做得很好。
某一天,楚凌在他给念茵的信上,看到了楚烨说起,现在母亲跟他在一起。
在看到姜芜的那一刹那,男人的心跳就像是停住了,信上写了许多与姜芜有关的事情,他一字一句地看完后,才发现自己不知是什么时候泪流满面的。
无法寄托的思念,无处安放的爱恋,怎的即使是没有记忆作为支撑,依旧可以主宰他的一切喜怒哀乐。
信是念茵故意给他看的,大抵是对父亲的同情与心软。
这可惜,他想着,这心软,应该不是随的她母亲。
一月一封的信,在念茵的默许下,也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楚烨说是要回来的前一天,楚凌一夜都没有合眼,即使如此,翌日的他看起来依旧是神采奕奕。
这一次,他挑选衣物时,不再是上次那般遮遮掩掩的模样。他坦荡地将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他想要让姜芜看到最好的自己。
结果也只等来了楚烨。
楚凌向他身后看了许久,确定没看到人,但终是不死心地问:“你母亲没有与你一同回来吗?”
楚烨这才知道父亲都已经知道了,他看向妹妹,念茵心虚地转开了视线。
“她说要再去别处转转。”楚烨还是回答了,他看到父亲呆愣了许久许久,才说了一声知道了。
那一刻的失望,楚凌不知道自己要用多久才能平息下去,他将自己关进了屋里,解开自己才去定做的腰带,然后将精心准备的一身衣裳,又换了下来。
她惯是会折腾自己的,他想着。
好在姜芜还是在念茵生辰的时候回来了。
这一次的楚凌,更加小心翼翼了,他将心思藏得紧紧的,只扮演着前夫这个角色。
又有什么关系呢?送念茵出嫁的时候,楚凌与她站在一起时,就是这般想的。没有关系的,即使不是夫妻,他们有共同的孩子,将来有共同的孙儿,他们要一起讨论孩子们的未来,孙儿的育养。
他们此生,用这样的方式,依旧纠缠在一起。
如此,也足够了。
***
楚烨一直对父亲没有恢复记忆一事深信不疑。
即使父亲依旧是对母亲一往情深,他宁愿相信是父亲再一次爱上她,或者是身体遗留下来的习惯。
因为如果是恢复了记忆的父亲,他相信,哪怕是一时一刻的分离,也是无法忍受的。不会有现在的平静。
直到他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副画,画中是年轻的母亲,与幼年的自己。
他甚至能记住画中的那一天,自己因为母亲的捉弄第一次哭了鼻子。
那是父亲新作的画,他端详了有一会儿后,默默将画放回了原处。
正巧楚凌从屋外进来了,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明明懂得,却都没有言语。
楚烨知道,父亲是在等,等母亲忘却一切,重新接受他的那一天。
第一次,他希望父亲能够等到那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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