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楚凌抓住了姜芜的脚按在自己身上, 仿佛鼓励她再继续踢。
“要是心情不好,”他漆黑的眼眸带着灼热的温度,就这么沉寂又滚烫地看着她, “要不要发泄一下?”
姜芜这会儿确实没有心思再去想那些事情了, 因为她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见鬼了。
“大人……”
他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啊?
姜芜想把自己的脚收回来, 却被男人抓得更紧了, 用更重的力道按在了身上, 发出一声像是很舒服的低喘。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从姜芜身上移开过,那张冷毅的脸沾染上了情/欲, 仿佛致力于要蛊惑住身下人的心神。
姜芜恨不得自己耳朵聋了,最好是眼睛也瞎了, 他怎么突然这样不要脸?明明以前都是一副高冷得没有欲望的模样,怎么现在这么容易就发/情了?
然而对于楚凌来说,这样舒服的反应甚至不需要酝酿,不需要伪装, 他只要不压抑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就好了。
她在看自己,此时此刻, 她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她的心里就只有自己。没有什么, 能比这个认知更能让楚凌兴奋到颤栗。
他的指腹摩擦着女人光滑的脚背。
“阿芜。”他唤。
那嗓音与眼神, 让姜芜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仿佛他是深爱自己的。
稀里糊涂间,两人已经缠绵到了一起,那只在自己身上点着火的手,确实让姜芜感觉到舒服, 她慢慢闭上眼,放弃对抗这样的沉沦。
在这一波波的快感之中, 青阳也好,莫阳舟也好,还有明珠,那些孤身一人的孤独,都慢慢被抛去了脑后。
***
晨起,姜芜是被一阵冰凉的触感惊醒的。
她睁眼,楚凌刚往她的手上套上了一个玉镯。
“醒了?”男人也察觉到了她的动静。
姜芜重新闭上眼睛,懒懒嗯了一声,她有几分被吵醒的怨气,可这么嗯完,又隐约间觉着不对。她这两日对楚凌是不是太过随便了?
她偷偷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去看男人,对方并没有将她的态度放在心上,只是盯着她的手看着,眼里是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姜芜将手放进被子里,隔绝了他的视线。
于是男人的目光又转到了他的脸上。
这样的楚凌让姜芜有一种毛骨悚然,对方没有了以前的喜怒无常,情绪变得异常稳定,好像自己无论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想起来那天,自己在说了和离之后,他像是说了,以后自己想做什么,见谁都可以。
在他知道莫阳舟存在的前提下。
姜芜当时是以为他不在乎,可是这会儿看着这样的楚凌,先前那些奇奇怪怪的猜想又冒了出来。
“你再睡会儿,”还是楚凌先转开了视线,“我先去早朝。”
那种违和感也就更加明显了,姜芜突然伸手,拉住了正准备下床的男人。
明明她也没有用多大的力度,可男人还是顺势就退了回来。
“怎么了?”
威严又严肃的嗓音,却偏偏透出一股温柔的味道。
“大人,您之前说的,同意和离,还作数吧?”这是姜芜首要关心的问题。
楚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当然。”
姜芜有些不能理解:“那你……”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得?
楚凌把她的手放进了薄被里:“我既然答应了你,念茵及笄后,会放你离开,就会信守承诺。不过现在……”他顿了顿,在姜芜忐忑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阿芜,我在挽留你。”
“如果到时候你决定不和离了,你就还是丞相夫人。”
姜芜被吓得不轻,以至于楚凌走了后,她也没有了睡意,跟着起床了。
枝芝给她梳妆,姜芜见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枝芝看了她一眼,才小心地问:“夫人,奴婢见您,现在像是没那么讨厌与大人同床了。”
确实,以往姜芜侍寝了后,很长时间都会不开心,甚至会恶心、反胃。但是这些时日,再没见她如此了。
姜芜想了想,自从楚凌的床上技巧莫名其妙变多了以后,她侍寝确实是没那么痛苦了。
“既然如此,”枝芝见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又往下问了下去,“您何必要和离呢?”
姜芜笑了出来:“傻丫头,这房事的契合,又不是非他不可。只要调/教好了,我跟别的人,也同样能舒坦。哪有因为这个,就决定不和离的?”
灵魂的契合,是楚凌做不到的。
姜芜话音落了,却从铜镜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吓得她嘴赶紧紧紧闭上了,枝芝后知后觉地也发现了楚凌的折返,手缓缓放下姜芜的发丝后,默默退到了一边。
楚凌进来,稳步走到了桌旁,从上面拿过一枚扳指。那是他从不离身的,显然落这里了。
姜芜直冒虚汗,特别是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和别的人这种话,现在好歹是没有和离,这多少是有些激怒人的。
楚凌将扳指拿到手里,没有出去,而是直接往姜芜这边来了。
男人那张上了些年岁的脸让他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很是威严,姜芜几乎都想站起来了,却见楚凌只是将手里的扳指递过来。
“帮我戴上。”
莫名其妙的命令,怕他发疯的姜芜却只能照做了。
扳指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合适,稍稍有些松,所以姜芜戴得很是顺利。她刚刚戴上,楚凌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起身时又摸了摸姜芜的发:“抵消了。”
她赋予自己的苦,也只有她恩赐的甜,才能抵消。
眼看着男人离开了,姜芜才终于松了口气。
莫名其妙!她在心里想着。冷落了自己这么多年,如今做给谁看呢?她可不是给两个蜜枣就能挽回的。
***
青阳婚礼的请柬,也送到了姜芜这里。
下人拿着大红色的请柬进来的时候,姜芜第一反应就是刺眼,莫名的心烦,所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拿走拿走。”
可转瞬间又改变了注意,叫住了往外去的人:“等等!”
她思虑了片刻,还是让人将请柬给她拿了回来。
许是带着某种不死心,姜芜翻开了请柬来看,上边确实是青阳与莫阳舟的名字。
哪怕理智上知道是跟自己没有关系,情感上也还是一时间无法接受。她甚至在想这会不会是这两个人的计划,或是有什么隐情。
可又觉着想这些没有意义。
这个家里,能到自己手上的东西都是楚凌想让自己看到的。
包括青阳的婚讯,这如今的请柬。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自己选的那个人多不可靠。
姜芜合上了请柬,只可惜他并不知道,他们之间,莫阳舟只是果,而并不是因。
***
青阳的婚礼虽然仓促,但毕竟是当今太皇太后唯一的女儿,皇帝的亲姑姑,排场也依旧不小。
只是姜芜没去。
楚凌要同皇帝一起出席,临走之前,再三问她去不去。
她干嘛要去给自己找不痛快?姜芜推辞说自己身体不舒服。
最终是楚凌一个人去了。
姜芜一个人用的晚膳,虽然旁边没了影响自己食欲的人,但因着藏了心事,她的胃口依旧不怎么样。
放下筷子,她拿起手帕,正要说撤了,耳边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了某种声音,马上利器撕裂空气发出的声响。
姜芜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眼前就出现了一只手。
初一的手夹住那枚冲着姜芜飞来的飞镖时,那利器只离姜芜有短短三指的距离。
“夫人,您没事吧?”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以至于姜芜甚至没有感觉到害怕,只在此刻听到初一的声音,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方才是与死亡擦肩而过。
外面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早就乱成一团,初一一面观察她的情况,一面吩咐其他的暗卫立刻去追。
姜芜的后怕并没有像初一想象的那样持续太久,她突然觉着对方并不是为了杀她来的。究其原因,大概就是某种直觉。她没有感觉到杀意。
反而是看见,飞镖上面是有一张纸条的。
比起杀她,更像是有话要告诉她。
“夫人。”初一在她旁边放了一杯水,“您不用害怕,这里都是我们的人,不会有人能伤了你。”
姜芜没理会他说的这个,只是突然问:“方才那飞镖上带着的纸条,写了什么?”
“什么纸条?”初一神色未变,言语冷淡,“许是您惊吓过度,看花了眼。”
姜芜被这睁眼说瞎话的无耻行径惊得睁大了眼。
区区一个暗卫……区区一个暗卫,当然是不敢这样忤逆她的。姜芜早就明白了,这家里能让她知道的事情,不能让她知道的事情,都是楚凌决定的。
所以她也只能愤愤地看着初一用着那张死人脸,吩咐下人照顾好她,便匆匆离开了。
肯定是跟他主子报告去了。
姜芜愤恨地想。
她在初一走后,又收到了一封信。这次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丫鬟,偷偷塞给她的。
姜芜莫名地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激动,让那死人脸跑那么快,肯定想不到是调虎离山。
她佯装淡定地遣退了下人,才偷偷打开了信。
信上是青阳的字迹。
前半封信就像是女人的自省一般,说这些年来因为自己的愚蠢和自大,做错了许多事情,也对不起很多人。
姜芜看得一头雾水,信上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都要靠她前后多揣摩一番才能读懂意思。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写信人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写完这封信的。
“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知你实情了,阿芜,明珠是你的亲生女儿。”
第 102 章
就这么几个字, 姜芜竟然觉着比前面那些颠三倒四的话还难以理解。她原本是躺到了床上的,这会儿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明珠是她的——亲生女儿?开什么玩笑?她搜寻遍了回忆,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还生了个女儿。
可为什么……明明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她却无法辩驳?为什么她说不出口, 那不是她的女儿。
仿若冥冥之中, 有那么一股力量, 在指引着她相信。又似乎心里藏着另一个自己, 在因为她的遗忘而哭泣,在用尽全力催促着她相信。
过往那些若有似无的记忆, 先前被自己忽略的种种疑点这会儿都一股脑地涌了过来。
姜芜的头又开始疼了。
若是往常,她会在头疼的时候放弃了思考, 可是“明珠是你亲生女儿”这句话,让她此刻无法这么做。
她得弄清楚,她必须得弄清楚才行。
若是真的怎么办?
若那个从小就没了母亲的孩子,若那个满身伤痕的孩子, 那个颠沛流离、一次次被自己推开了的孩子,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怎么办?
这个念头荒诞,却在姜芜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哪怕是假设, 她几乎都要因为这假设哭了出来。
怎么能?
她匆忙地去找自己的鞋子。
姜芜在里边刚刚这么一动,就有丫鬟听到动静,过来询问:“夫人,有什么需要的吗?”
她打开房门之时,吹进的风将床旁的烛火吹得似乎跳动了一瞬间, 让姜芜的心也跟着一跳。
下意识地,她在来人进来的前一刻, 就把信快速地揉成了一团。
楚凌有想让她知道的,也有不想让她知道的。
她也是。
所以即使这会儿脑子一片混乱了,她还是强自装着淡定地开口问:“大人还没回来吗?”
“回夫人,是的,”丫鬟赶紧回了,夫人居然会主动问大人,倒是稀奇,“方才还差人回来传了话,说是会稍稍晚一些。奴婢以为您睡下了,才没禀告。”
姜芜点头表示知道了:“想来大人少不了要饮酒,”她起身,“更衣,我去接他。”
信的最后,说的是若是自己想知道全部真相,就在今晚去找她。
青阳很聪明,知道初一会是最大的阻碍,还特意地不知道先用了什么法子把初一支走了。
剩下的人要好糊弄得多。
也确实如此,下人虽然心有疑虑,但是夫人与大人之间的事情,哪里有人敢插手。
况且青阳公主大婚,夫人纠结了一天还是决定去,这么想也想得通,也就没人思考太多,依她所言准备了马车。
马车上的时候,姜芜将藏在身上的那信纸又拿出来,借着昏暗的灯光,将信又看了一遍。
其实还是在看明珠的那句话。
否则恍惚间,她会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是的,写的确实是,她是自己的女儿。
姜芜又将那信放回去。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她确实在面对与逃避之间犹豫过,可是如今,心中已经有了坚定的答案。
她一定要知道真相。
***
马车在公主府不远处停了有一会儿。
正门依旧热闹着,来来往往地时常有进出之人。
也是在看到那大红灯笼的一刻,姜芜才想起莫阳舟来,她这一路心神都被明珠占据着,到这会儿才想到。
若明珠是自己的女儿,莫阳舟是谁?
他们以往就认识吗?
照例,她依旧是没能在记忆中寻到两人是旧相识的证明。
“夫人,”随行的枝芝有些奇怪,“您不进去吗?”
姜芜眼眸敛了敛:“又未梳妆打扮,就这么一身,如何进去?”
那倒也是,毕竟人家是大婚的正席。
姜芜想骗楚凌,很不容易。但是要想骗骗这些对自己半点不敢忤逆的下人们,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她知道再拖下去初一说不定就该出来了,或是暗处的暗卫们也该去里面禀告了。
于是心思一转:“就从侧门进去吧,这外边蚊蝇多,我去里边等他。”
“夫人,您怎么能从……”
觉着此举有违她身份的丫鬟还想劝说什么,却被她打断了:“不打紧,就这样吧。”
到底,大家也只能照做了。
姜芜与青阳是老相识,守门的自是认识她,二话不说就将人放了进去,老人和善的面容上有几分伤感,犹豫过后,像是壮着胆子开口:“夫人,我们公主没什么朋友。您是她最为知心之人,如今公主大婚,您还是姑且放下恩怨,去看看吧。否则,她也定会伤心的。”
在其他人的眼里,只看到姜芜像是思索、犹豫了好半晌,才仿佛想通了一般说好。
老人顿时眉开眼笑:“唉哟,夫人,您能同意真是太好了。公主这会儿已经拜过了堂,在新房里。老奴领您过去吧。”
下人们面面相觑。
虽然都说得通,也没什么阻止的立场,却不知为何,总觉着心里不安,像是一切都太过巧合了。
姜芜不给她们思考的机会,已经径直往婚房那边走了。
她不是察觉不到不对,但不管青阳想做什么,只要能让她知道真相。
“夫人,您这边请。”
他们停到一处厢房前,带路的老人在前边恭敬地给她开门,他背对着姜芜的脸上,方才的和善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噙着一抹莫名的笑。
手搭上房门的那一刻,意识到不对劲的暗卫们已经纷纷现身:“夫人!危险!”
四周又出现了另一波黑衣人挡住了想要上前的暗卫们,一时间,小院里迅速刀光剑影交错。
但姜芜甚至都没有听完整,就被那老人一把拉了进去。
这里确实是婚房没错了,因为入目都是红色的装饰,以及……坐在床边的身着大红喜服的男人。
姜芜与他对上了视线。
说实话,她是真的想过与莫阳舟以后死生不复见的。可命运总会奇奇怪怪地又将他们搅和到一起。
男人眼里是明显的震惊,人也从床上立刻站起来:“夫人?您怎么……”说到这里,他想起来什么一般,又看向了旁边的人,“公主,你这是何意?”
姜芜也看过去。
青阳坐在角落的阴影里。
不是红色的婚服,她反而是一身白色的素衣,不,比起素衣,更像是丧衣。
那一抹白色在这一片红色里,尤其显眼。
听到莫阳舟问她,女人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她从阴影里出来时,姜芜看到了她那胭脂也遮挡不住的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青阳……”姜芜想问她明珠的事情,也想问她这是怎么了?然而,才刚刚叫了她的名字,就听青阳的声音传来。
“阿芜,母后死了。”
没有撕心裂肺,那是绝望到空洞的声音,连她的眼神也是如此,没有任何光亮,空无一物。
姜芜狠狠愣住了。
太皇太后?
“怎么会这样?”这一刻,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作为楚凌的夫人,姜芜的信息某些方面来说还是很灵通的,更何况太皇太后去世这种消息,定是要昭告天下的。
青阳沉寂的脸上竟然挤出一抹笑容。
“对,确实没有任何消息。因为,她会在现在闭眼。可能连楚凌,也要一柱香以后,才能知道消息。”
事情超出了姜芜的理解,她只能按捺住自己想立刻询问明珠的心情,听她说了下去。
“我不是一个好女儿,真的,我总是那么狂妄,自以为聪明,自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却不知道,自己有多蠢。”
姜芜想起来她给自己的信,前边也是各种各样的忏悔,原来那颠三倒四得像是精神状态不对的话,是因为太皇太后离世了。
难怪……
青阳还在继续说着:“从当初拒绝与楚凌的婚约开始,从当时逃婚逃跑开始,就没有一件事是对的。我把所有的事情弄得一团糟。”她抬头,看向了姜芜,“姜姐姐,还有你,我把你的人生,梁谦的人生,所有人的人生,都弄得一团糟。”
梁谦。
这个名字响起时,房间里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身躯像是狠狠一震。
他看向了姜芜。
姜芜此刻心中,也确实是因为这个名字,掀起波澜。
毫无印象,不管是青阳说的话。还是梁谦这个名字。
外面依旧响着兵刃相接的清脆响声,姜芜的舌尖抵着牙槽,一句话没说。
梁谦。
她想着这个名字的时候,脑海中没有回应,但心脏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那里在剧烈地跳动着。
跳动的每一下,都牵扯着胸口的疼痛。她下意识去看莫阳舟,一眼就对上了对方似有千言万语的眼神。
是悲伤,是心疼。
又是某种……委屈与期待。
许是看到她确实没有任何反应,那里的光又慢慢暗淡下去。
“母后知道了所有的事情,知道楚凌是用她来牵掣我,知道了我做的那些错事,阿芜,”青阳说,声音满是绝望,“她用这样的方式离开我,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婚礼
青阳上一次与母后见面时, 太皇太后告诉她,她已经服下了毒药,无药可解。
“我原本也没什么年头可活了, ”所有的怒其不争、无奈、失望, 到最后, 都化作了平静, 她看着泪流满面的女儿, 终是轻轻一叹,“也是我太过于娇纵你了。这条命, 便当是我替你向那些枉死之人赎罪。此后,你便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姜芜的唇动了动, 想要安慰她,可是丧母之痛,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的。她想象着青阳此刻的心情, 悲痛、愤恨。
愤恨楚凌的步步紧逼,愤恨自己的无能, 愤恨自己让母后失望。
她突然明白了,青阳今晚费尽心思把自己引来的原因。果然, 在她这么想的时候, 青阳抬起头,姜芜对上了她看过来的目光。
不是方才的死寂,那眼里总算是有了一丝光芒,却是隐隐透着疯狂。
莫阳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神色一变, 一边小心地往姜芜那边走,一边观察着青阳的神情:“公主, 太皇太后的事情,我也很痛心,复仇之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你……”
当看到青阳的身体动起来的时候,他立刻随之加快了速度往姜芜面前挡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青阳的速度很快,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竟然是会武的,只一个眨眼,人就已经来到了姜芜的身后。
姜芜的脖子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是一把匕首抵在了此处。
“公主!”莫阳舟的眼里闪过慌张,语气也凝重起来,“刀剑无眼,你先把刀放下!当初不是你说的,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他似乎还想上前,迅速夺掉青阳的语气,被青阳尖厉的声音呵斥止住:“别过来!”
眼看着她的手有加重的趋势,莫阳舟赶紧抬手试图稳住她的情绪:“公主,您冷静一些,我不过去。”
随后站在那里不敢动了,视线却紧紧盯着姜芜脖子上的那支匕首,似乎是害怕真的伤到了她。
“姜姐姐,你别怪我。不对,你要怪,就怪我吧。对不起,”她显然已经半是疯癫的状态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除了你,楚凌什么弱点也没有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不同于莫阳舟的紧张,姜芜这会儿出奇地平静,即使喉间的那个利器再进几分就能见血。
“青阳。”
她沉着的声音开口时,让青阳恍惚间以为她是那个还没有失忆的梁夫人,而自己只是流落在外、失去了记忆的小丫头。
是让自己满心满意依赖和信赖的人。
她的心情,终于慢慢平复了一些。
姜芜感觉得到那匕首被主人拿得离自己远了一些,她才继续开口:“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的心情,我理解。我如约来了这里,你要做什么,我也不问。我只是想知道一点。”
姜芜顿了顿,抿唇咽了咽口水,她的手有些抖,不是害怕,而是对于自己问题答案的忐忑。
“你说明珠是我的亲生女儿。是真的?还是说,只是引我来这里的谎言?”
姜芜背对着青阳,自是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她看到了莫阳舟的。
男人在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明显地一愣,目光迅速看向了自己。
姜芜恍然觉着,几步之外的人,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腰背也终于没有那么挺直。
像是支撑了太久的人,没忍住让疲惫泄露了出来。
青阳没有立即回答,姜芜有感觉,她好像是在看莫阳舟,在犹豫。
就这么僵持之时,哐当一声,门被踢开了。
外面的打斗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青阳这边的人明显已经都倒下了,浓重的血腥味随着门被打开而飘散了进来。
姜芜看着一身肃杀提剑而来的男人。
泛着冷光的剑还在滴血,他的身上、脸上都带着斑斑血迹,让本就凶恶的人,更加令人胆寒了。
姜芜从未觉着,那张脸是那么熟悉又陌生。
所有的记忆,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自己是谁?他又是谁?
明明夏日还未过去,一股寒意却在姜芜的脚底升起,蔓延至全身。
头好痛,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一般,疼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想知道,她必须得知道。
***
从听到姜芜被青阳劫持开始,无法抑制的杀意,便在楚凌的心中滋长、蔓延。
他的心在愤怒、焦灼中不断地扭曲,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要来拆散他们?
都该死,那些试图把她从自己身边的夺走的,那些试图分开他们的,都该死!
男人如同笼中的困兽一般,被束手无策的绝望要逼疯了。
他只是想跟她长相厮守而已,他都已经不再强求她的爱,无所谓她爱的是谁,甚至容忍了她在别人那里寻求慰藉。
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他只是想与她将余生好好过下去。
到底怎么样?怎么样才能留下她?
野兽凶恶的气息,在碰上姜芜的目光后,就马上收敛起来。
她会不喜欢的,楚凌总是时时刻刻记着,她不喜欢杀戮,厌恶血腥。哪怕是早就不再奢求她的喜欢,他还是会下意识地避免着让她厌恶的事情。
可是阿芜,为什么要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他?
他以为自己能习惯的,习惯姜芜的冷漠,却还是在那一瞬间心痛到窒息。
“姜姐姐,你不是想知道明珠是不是你的女儿吗?”青*七*七*整*理阳的声音蓦然响起,让两个男人的神色俱是一变。
“公主!”莫阳舟急忙阻止她。
楚凌瞳孔虽然狠狠一缩,却没有再露出旁的表情,只是紧紧盯着姜芜脖子上的那把匕首开口:“你先把她放了。”
见此,青阳的嘴角向上弯起,看到这个男人眼里的痛苦时,她的心里升起莫名的快意,她还想看到他更加失魂落魄,所以先前所有的犹豫都已经不见了,她现在只剩下了要用尽一切办法报复楚凌的念头。
姜芜听到青阳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响着,一字一句都清晰得很。
“她是!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和梁谦,也就是莫阳舟的女儿。他才是你真正的夫君,至于楚凌,不过是一个强盗罢了。”
“一个强夺他人妻子的强盗。”
明珠是她和阳舟的女儿。
姜芜在对面男人的眼里,看到了痛苦、绝望,甚至是祈求、爱意,向来最会隐藏情绪的人,这会儿毫无保留地,让她能轻而易举地看到眼里的珍爱。
唯独没有否认。
怎么办?如果明珠真的是自己的女儿,该怎么办?她把女儿忘记了。
姜芜想起初见时,高烧不退的少女迷迷糊糊地叫着娘亲,想起明珠从水里救起念茵后被自己推开时的无措,想起她那满身的伤痕……
太多太多,在那一瞬间都涌进脑海里。
心脏开始后知后觉地钝痛起来,她曾经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见证着那个孩子的苦难,施舍着那微不足道的同情。
可原来,真正的心痛是这样的。无法呼吸,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有那个明珠所受到过的每一次不公,所经历的每一次疼痛,都加倍化作了刀刃刺在了她的心上。
她都对那个孩子……做了什么?
姜芜转过头去寻找莫阳舟,想要在他的眼里寻求验证。
侧头的一瞬间,皮肤浅浅划过了匕首,立刻有血流了下来,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莫阳舟只是满脸担心地看着她,依旧没有否认。
女人脖间殷红的鲜血,让楚凌已经顾不得青阳都在说什么了,是他太过自信了,以为拿捏了太皇太后,就拿捏住了青阳。
可是现在,神情癫狂的女人,明显已经没了理智可言,楚凌的心脏仿佛跟着停止了跳动,唯恐那匕首不小心再进一分。
“青阳公主,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姜芜对你有过救命之恩,你先把她放了。”
恩怨?
青阳觉着可笑,他一句轻飘飘的恩怨,横着的是皇室的大权旁落,是她皇弟不明不白的死,是母后的自服毒药。
恨!无尽的恨意和无能的愤怒在撕扯着她的心,让她的手在跟着颤抖。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只要能让楚凌痛苦。
颈间传来锐利的疼痛,是青阳又收紧了力道,姜芜下意识皱了皱眉。
“阿芜!”两个男人的声音一同传来。
楚凌的神情终于有了慌乱,方才原本就因为杀戮而变得猩红的眼眸,这会儿愈发地可怖。
青阳真的会下死手,事关姜芜,他不敢心存一丝侥幸。
他可以替她引出蛊虫,会让她恢复记忆。什么都好,但是她不能有一丝闪失。
“你把她放了,我任由你处置。”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青阳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不如你先跪下来求我,我说不定就能相信你了。”
姜芜微微闭上了眼睛,掩饰了那浓浓的失望。
她不是不知道青阳是在利用自己对付楚凌,却还是潜意识里认为她不会对自己怎么样的。
这不是她记忆中的青阳,也对,自己的记忆本就是错的,记忆中那个开朗、明媚,时时刻刻护着她,与她一同游船泛舟、为她排忧解难的女子,是她压抑生活中难得的能够喘息的女子,或许都是假的。
姜芜毫不怀疑,青阳今日,真的会杀了自己。
她失望于在此刻彻底认清了这段友情,而没有在意楚凌的反应,姜芜并不觉得楚凌会为了自己……
“好。”
可是,这么一道声音传来。
姜芜愣住了,她看过去,那个从来不可一世、仿若天生就是高高在上、俯瞰众人的男人,居然扔下了手中的长剑。
“可以。”他说。
门外都是他的下属,依次站在院里,视线却都聚集在这边。几十双眼睛,就这么看着他们的主子,没有任何犹豫地跪了下来。
连一边的莫阳舟,眼中也微微一震。
“你把她放了。”男人依旧是这一句话,视线自始至终没有从那把匕首上移走过。
有什么情绪,在姜芜胸口不断地发酵着。她看着那个众目睽睽下,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轻易放下了自尊的男人。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是毫不在意自己会被怎么样,或者哪怕是心痛、惋惜,也不至于让他这般……
可是此刻,他就像是,会为了自己,放弃任何甚至是生命。
“姜姐姐,”青阳带着歉意的声音传来,“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为什么你要是他唯一的弱点。”
比起让楚凌轻易地死去,青阳更想看到他失去挚爱的模样。
或许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姜芜若是真的死了,那个人……那个男人,他还能活得下去吗?
眼前出现血液喷射时的红色雾气,喉间的剧痛让姜芜甚至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看到楚凌在向这边跑来,许是眼花了,楚凌会落泪就已经够荒唐了,怎么他流的眼泪会是红色的呢?
第 104 章
青阳匕首虽然真的刺了下去, 却在中途的时候就被阻止了。
已经疯魔的女人被一脚踢到了楚凌那边,姜芜昏迷前只看到挟持自己的换了个人,来人一身黑色斗篷, 面带青色獠牙面具, 说别动的时候, 声音嘶哑得难听。
但原本焦急的阳舟却像是狠狠松了口气。
看来他们是相识的。
这是最后的记忆, 等她再醒来时, 眼前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屋里飘着不知名的香味,柔软舒适的大床、身上盖着的蚕丝被, 周围的布置甚至比起她在丞相府时,也不多遑让。
姜芜想要叫人, 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艰涩、干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伸手触碰喉间,哪里已经被包扎起来了。
看来是青阳对她的伤,还是造成了影响。
房间里空无一人,她勉强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 外面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姜芜扫了一眼没看见床边有鞋, 便赤脚下了床,朝着声音的那边走去。
走近了, 才慢慢能听清。
一个是她熟悉的人, 莫阳舟。
另一个是昏迷前听过的面具男人的声音。
“我千辛万苦把她带出来,又弄到了让她恢复记忆的办法,你现在跟我说不要?”面具男人的声音带着怒气,“之前是怕她蛊虫被刺激后,苏醒过来作乱, 危及生命。如今有了能将蛊虫安全引出的办法,你来说说, 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愿意?”
莫阳舟沉默着没有回答,那面具男便继续逼问:“你难道要让她一辈子都认那贼人作为夫君吗?”
“阁主,”莫阳舟的声音终于响起了,“这对于她来说……”
姜芜推开了门。
那两人一起看了过来,姜芜说不出来话,就只能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莫阳舟。
这里两边都是屋子,莫阳舟是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头顶暗黄的灯影打在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姜芜却莫名地能感觉到。
怜惜、纠结、心疼,那样复杂的目光,远远落在自己身上。
姜芜没有青阳说的,曾经与他夫妻,甚至是共同遇有一女的记忆,但他们同样相处了五年。
她知道,无需言语,莫阳舟也能懂得她的意思。
这般沉默了有一会儿后,男人抬步,向她走了过来。
光影随着男人的靠近起伏不定地打在他的脸上,温和的面容上,是姜芜熟悉的笑意。
“阿芜,”他这次,没有再叫夫人了,阿芜两个字,他说得像是千百次叫出口过那般熟练,“你的喉咙受了伤,需要些时日恢复,暂时不要说话。屋里有笔纸,若是想说什么,你可以写下来。”
他说着,视线低垂下来:“怎么没穿鞋就出来了?”
裙摆浮动的时候,她没穿鞋的脚时隐时现。男人脸上闪过心疼,想要抱她进去,刚弯下腰,却见姜芜连连后退了两步。
在他作为姜芜解闷之人的存在的时候,姜芜明明不会抵触这样的接触的。
莫阳舟身形顿了顿。
那不远处的面具男人早就一转身不见了踪影,姜芜见状转身,自己向屋里走去了。她只是伤到了喉部,身体虚弱了些,倒还不至于走不得。
每个人都在真真假假地骗她,在得到真正的记忆之前,她并不能再全然地相信任何人。
莫阳舟随她进了屋里才发现了床边并没有鞋。
“抱歉,”他马上道歉,“是我疏忽了。”
说着出去了,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大概是他在跟下人吩咐着什么。
姜芜坐在桌边,桌上果然备好了纸笔。
莫阳舟再次进来的时候,就见女人已经提笔沾墨写下了第一句话。他走近便看见了纸上的字。
“明珠在哪里?”
她甚至不关心这是在哪,不关心那天后续的事情,首先想到的还是明珠。
只是在写下这句话后,姜芜心中不知怎的,又生出几分像是“近乡情怯”似的忐忑,不自觉抓住纸,被揉皱了的纸被她紧紧捏在手里。
莫阳舟笑了笑:“你放心,我已经通知了明珠了。她很快就会过来这边的。”
说着,人已经蹲下了:“阿芜,”他始终不愿再叫那个象征着她是别人妻子的夫人称呼了,“来把鞋穿上。”
姜芜低头看他。
男人温和的面容一如既往,却又藏着些许其他的东西,是压抑了太久,快要喷薄而出的情感,那种与记忆中的他所违和的热烈、渴望,以及隐隐的不容拒绝的强势,姜芜原以为只会在楚凌身上看到的。
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片刻瑟缩的反应,莫阳舟像是被惊醒一般,忙敛了敛神色,苦笑道:“吓到你了吗?阿芜,”他头往下低了低,“抱歉,我以为……我以为我能忍得住的。哪怕是一辈子只要这样看着你。可是当你知道了这些事情,我还是……”
那言语之中内疚又期望的复杂情绪,让姜芜的心也跟着动了动,她想起若是按照明珠真的是自己的女儿,那这个人,其实才是自己真正的夫君。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伸出自己的脚。
莫阳舟用手帕先将她方才踩在地上的脚底擦干净。
女人白皙的脚踩在那略显粗糙的大掌上,男人没有用力握,就只是摊开手掌任由她放着,不同于楚凌总是禁锢的姿态,更像是珍视地托起。
“你想要记起来,是么?”莫阳舟突然开口问。
姜芜一愣,从思绪里回过神后点头。
她听着男人轻叹了口气,将她另一只鞋穿好了后,手流连片刻便收了回来。
“好。”莫阳舟起了身,“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
京城百姓最近饭余茶后谈论最多的话题,一定是青阳公主的大婚。
原因无他,公主大婚上被自己的驸马行刺,不幸身亡。皇室震怒,下令追杀逃跑的驸马莫阳舟。
至于青阳到底是死在谁人之手,已经成了不会再有多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即使那是公主,楚凌下手得也没有一丝犹豫。彼时眼睁睁看着姜芜被带走的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理智可言。
他早就该如此了,早如此,就不会有那天的姜芜被挟持的经历。
当日擅离职守的初一,也被他重重责罚过了。
跪地挨鞭的初一一声也没吭,他如今自然也能想明白了,当日那张写了楚嫣小姐能助夫人恢复的纸条,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
是他欠缺了考虑,才会让夫人置身险境。
哪怕是没有见过,只需想到夫人差点被割喉的模样,他的手便紧紧攥紧在了一起。
楚凌出现的时候,下人在他的示意下停下了动作。
“楚嫣没事吗?”
“是,”哪怕是刚受了鞭刑,初一的气息与神情也没有任何改变,“属下赶到的时候,确有人想要劫持楚嫣姑娘,只是没有得逞。”
“没有得逞?”
这几个字,被楚凌单拎出来又重复了一遍,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让初一停顿片刻后,又开口补充:“来的人是莫姑娘。”
他不说完,楚凌也明白了。
他是因为对方是莫明珠,所以选择了手下留情,把她放走了。
一步一步,都在那个男人的算计之中。
蠢货!楚凌的目光沉得可怕,如果当时把明珠就在这里,也是多了一分找到她的希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那么几个大活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愤怒、担心、焦灼,如今的楚凌在找到姜芜之前,只能将那些快要把胸口撑炸的情绪都死死压抑住。
哪怕是挖地三尺,他也要把人找出来。
转身之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楚嫣现在在哪?”
***
楚嫣很快就被带过来了。
在带她来之前,已经给她检查过身上的老婆子回楚凌的话:“大人,检查过了,楚嫣姑娘手臂上有一条刀划过的伤口,看着是新鲜的,应该才受伤不久。”
楚凌坐在上位处,他依旧是不可高攀、俯视蝼蚁的模样,可事实上在姜芜消失后,那理智的弦,就已经时时刻刻濒临崩断了。
杀了她!像杀掉青阳那样,杀了她!这个念头在楚凌脑海中不断叫嚣着,把他们都杀了,就没人再拆散他与姜芜了。
男人刷得一声抽出了旁边的剑,下一刻,泛着寒光的剑锋,就抵在了楚嫣的咽喉。
“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楚嫣其实在被带过来的时候就隐隐猜到了,自己偷偷给了明珠血液的事情,被楚凌知道了。
如今无非是证实了。
亲情、良知,面前这个双目猩红的男人已经通通没有了,他像是受了伤、于是不管不顾地发泄着的猛兽,凶猛、嗜血,想来他们曾经十几年的兄妹情谊,在他眼里也算不得什么了。
可那指着自己的刀尖,却在颤抖,泄露了男人的脆弱。
楚嫣恍然,原来,他居然也会惶恐。
也会连剑都提不稳。
也会为了某一个人奋不顾身,把她当作自己的全部。
楚嫣蓦然想起曾经男人漫不经心地说:“我不要她的心”时,那样无谓而高傲的模样,或许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所以用十几年编织的网,让他动了情,给了他这么一个弱点。
只为最后的一击。
“大哥,”楚嫣悲哀地看着他,“十八年了,你都把她绑在身边十八年了,是不是也该让他们一家三口,好好团聚了?”
楚凌的眼里有片刻的恍惚。
十八年,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沉默了许久后,他蓦然笑出了声,缓缓收回了剑。
“初一。”
“是。”
“找人。”
姜芜在的时候,无论她给的是甜蜜,还是让自己辗转反侧的难过,亦或是明明人在身边却还是无边的寂寞。
但只要她在……
她必须得在。
楚凌开始不眠不休地找人,无影阁是最大的线索,本该如此的。可是不管他抓了阁里的多少人,摧毁了多少据点,也问不出来关于他们阁主的任何消息。
不是守口如瓶,而是真的一无所知。
更别说指望逼着那个人现身。
再强的人,也终究是不可能不休息的。三天没有合眼的人,最后合衣躺在了姜芜的床上。
他其实依旧没有睡意,眼睛虽然闭着,脑子里却乱做了一团。
莫阳舟拿走了楚嫣的血,现在她应该恢复记忆了吧?
她若是恢复了记忆,还会想见自己吗?肯定不会的,他们一家人,或许已经高高兴兴地团圆在了一起。她巴不得离自己越远越好,巴不得一辈子都不和自己见面。
这个想法让体内的气血似乎又开始横冲直撞。楚凌不得不将鼻尖陷进被褥里,用残留在上面的气息,抚平这个念头带来的绝望。
他想起彼时两人尚且浓情蜜意之时,姜芜一旦生病了难受着,就看不惯健壮得几乎不会生病的自己,于是气得拍他。
“痛痛都给你。”
“病病也给你。”
幼稚却又可爱得让人心疼心软。
楚凌虽然巴不得能替她分担了所有的苦痛,又忍不住打趣:“不好的都给我是吧?”
女人哼哼唧唧了半天,最后说那叫分担。
阿芜,我现在,也好痛。看不到一点光亮,疼得要死了。
哪怕是习惯也好,你就真的不会念一下我吗?
他还没有输,他也不会输的。
***
楚嫣的血一被带回去,阁主就迫不及待地要为姜芜引出蛊虫,恢复记忆。
只是莫阳舟还一直犹豫着,他再三地跟姜芜确认:“若是你不愿意……”
姜芜拉住他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她无论如何也是要知道所有的真相的。引出蛊虫的过程据说很是痛苦,好在阁主早就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他准备了特殊的香,能让人置身梦境,而感受不到疼痛。
在那之前,姜芜在纸上写字问了莫阳舟:“明珠回来了吗?”
莫阳舟笑着拍拍她的脑袋:“等你醒了,就能看到她了。”
母女相认
醇厚又浓烈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又似乎裹挟到她的全身,将姜芜带入了梦境之中,带入那山清水秀的小镇上、一个平淡无奇女子的人生中。
一开始, 她像是一个看客一般, 看着那些对自己而言全然陌生的记忆, 看着那个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面容的女人, 如何走过她的人生。
可随着记忆一点点归位, 姜芜那些曾经属于自己打的根深蒂固的错乱记忆,慢慢退出了脑海中。
反而是眼前这些或哭或笑的情绪, 都真真切切地成了她自己的。
如果没有楚凌的出现,她或许就能在那小镇之上, 守着夫君与自己的女儿,他们一家人,都能安稳度过这一生。
她也看到了当年在灵台之时,看到的那个乞丐小姑娘, 眉眼完全是小时候的明珠,与梁谦更是八分相似。
那冻得通红的小脸, 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满身的破破烂烂, 都成了扎在姜芜心上的刺, 不用拨动,就已经在刻骨铭心地痛。
哪个做娘亲的能看得了女儿这样,那还只是个孩子啊,这么多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穿不暖, 吃不好。刀口舔血、满身伤痕。
无法抑制的悲伤让姜芜眼中蓄满了眼泪。她的心疼得像是无法跳动了。
她或许是应该庆幸的,五年前记起这一切的时候, 她以为梁谦和女儿都已经不在人世,所以甚至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现在知道了他们都好生生地活着。
这已经是上天对她的仁慈了。
可是……
这十八年的空缺,要怎么填补?她辗转逃生的夫君,要怎么补偿?她辛苦长大、从未感受过母爱的明珠,被她伤害过的明珠,她该如何面对?
记忆恢复了,姜芜却无法睁开眼睛。
她有什么勇气来面对,在自己沉浸在仇人营造出来的虚假甜蜜中的时候,在自己锦衣玉食、生活美满幸福的时候,他们父女却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明珠知道自己是她的母亲吗?
她肯定是知道了吧?
她一定在怪自己,怪自己没认出来她,怪自己忘了她,怪自己偏爱另外的孩子。
但明明,她才是自己心头的珍宝,是自己期待着的明珠。
四周的光亮在一点点变暗,女人就这么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她记起了自己那千疮百孔的前半生,余生呢?又该如何?她还有余生吗?
姜芜慢慢闭上了眼睛,黑暗似乎要将她溺毙其中,就在她几乎觉着自己就要这么沉睡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娘。”
女子的声音穿透黑暗,那隐隐的哭腔之中,藏着担忧、期盼……和渴望。
闭着眼睛的女子,眼角倏忽开始流泪。
明珠在叫自己,她在叫自己娘。
她没有参与过这个孩子过去的成长,对她的愧疚应该用更多的爱来补偿。这样的逃避,难道不是另一种伤害吗?
姜芜开始迫切地想要清醒过来,想要看看自己的孩子,她们还没有相认,自己还没有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放她奋力睁开眼睛时,一眼就对上了面前站着的两人,俱是用着担忧的目光在看她。
明珠正握着她的手,眼角因为担心而隐隐有泪光在闪烁着。
四目相对,她才终于狠狠松了口气,唇动了动,似乎是想叫姜芜,可在“夫人”与“母亲”之间犹豫了片刻后,终究是没有出声。
好像哪一个也叫不出口了。
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姜芜的手,她赶紧想要松开。姜芜察觉到了女儿的动作,她将明珠的手握得更紧了。
“明珠。”话音一落,就忍不住想要落泪,姜芜死死地将哽咽抑制住,明珠都还没哭,她有什么资格哭?她怕明珠讨厌自己、责怪自己,所以不敢动,不敢说。
但被遗忘了十八年的思念,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压得她必须紧紧抓着女儿才行,唯恐再一次失去她。
“是我,”她实在是不知道要跟自己这个亏欠了太多的女儿说什么,颤抖的声音,只能说出,“我是娘亲。”
这一句话,像是顷刻间瓦解了明珠的防御,让她眼睛开始泛红。
娘亲,她也能有娘亲吗?像她无数次看到母亲和那对兄妹相处时的那样;像她每次看着姜芜关爱的眼神期盼的那样……
拥有娘亲……拥有娘亲的爱。
她还在不敢置信所以小心翼翼之时,就已经被姜芜抱在了怀里。
那是并不宽厚、却异常温暖的怀抱,她想起五年前自己难得生病的那次,女人抱着烧得迷迷糊糊的自己。
“可怜的孩子。”
那声音里的怜惜与心疼,不知怎的,让从不觉得自己会脆弱的明珠,像是不自觉地就变得尤其想要依赖某人。
或许,她渴望的,原本就不是母亲,而是这个人。
所以在知道她就是自己的娘亲时,明珠心里才会生出“真的太好了”“还好是她”这样的念头。
她闭上眼,放任自己在母亲的怀里变得柔弱。
“明珠,明珠……”姜芜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她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视线在触及到明珠颈间铜钱大小的胎记时,更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胎记她记得,是明珠出生的时候就带着的。
彼时她还担心,孩子长大了会不会不喜欢。
“不过这么独特的标记,”她笑着抚摸着与梁谦说,“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我肯定都能一眼认出来。”
她的明珠,她心心念念要守着长大的女儿。
“我跟你分开的时候,你才那么小……那么小,路都走不稳,话也说不清楚,才刚刚会叫我娘亲的,”绞痛着的胸口让姜芜泣不成声,“怎么一转眼,就长得这么大了?”
一切对她而言,都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可是她那小小一只、软软糯糯的女儿,在她没有看见的时候,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明珠也忍不住地眼眶湿润。
那是喜极而泣后的眼泪。
太好了,无论是什么,总而言之一切都太好了。
母亲好好地活着,母亲记起了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姜芜不停地道歉,那声音里浓浓的愧疚让明珠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我就是怕你会这样难过,才不希望你回忆起来的。”明珠看着母亲认真开口,“你没有错,跟你有什么关系?错的只是那狗……”
她原本是习惯性地想说那狗贼的,可是顾忌着姜芜与楚凌的关系,到底是嘴下留情了。
“夫人……”
她这个称呼一出口,姜芜的呼吸随之停止了一瞬。
她听着明珠叫了自己无数次夫人,从没有这一刻这么难过。她知道明珠不叫自己母亲也是正常的,所以只是低垂着眉眼,掩饰了眼里的神伤。
明珠当然察觉到了,她马上就后悔了。
母亲这个称呼在她的心里其实已经淌过了千万遍,既然这么渴望,为什么不说给她听呢?
明明她也那么想听。
明珠不忍她伤心失望,她露出了笑容,憋在嘴边的话,居然顺利地说出了口:“母亲,别哭。”
姜芜愣了愣,眼泪一瞬间更加汹涌了,夹杂着感动与喜悦。
一张手帕被递了过来,姜芜抬头,看见是方才被冷落到了一边、但一直默默站着的莫阳舟。
虽然面容不一样了,但她能猜到,定然是受了一番磨难才改头换面的。
“梁谦……”
一句名字,让大男人眼里的情绪也有些抑制不住,许是不想在妻女面前失态,他慌乱又狼狈地别开头,却还是回了姜芜一声:“嗯,是我。”
明珠在两人都发愣之时,从莫阳舟手里拿过手帕,温柔地替母亲擦拭脸上的泪水。
帕子的触感很柔软,与记忆中的一样,哪哪都节省的梁谦,总是会在怀里准备这么一张,一看就是女人用的帕子。
姜芜那时候还嫌弃过:“我又不喜欢哭,你备了也派不上用场的。况且你一个男人,不小心让人看见了,也不怕人笑话你。”
梁谦就只是微微一笑:“有备无患嘛。再说,让人看见了,就能都知晓我有温柔可人的妻子了。”
其实在那之前确实也没怎么能派得上用场。
那时候总是觉得比起哭解决问题更重要的姜芜,大概也没能想到,有一天她也会变得这么喜欢哭。
明珠收回了帕子。
她活了这么多年,好像没有这么幸福过。
父亲、母亲,都在自己的身边。
明珠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母亲,我们团聚了。”
是的,无论过往如何,现在的她们一家人已经团聚了。
姜芜拉着她的手,又看向旁边沉默不语的男人,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将他的手拉过来。
曾经的梁谦哪怕不是娇生惯养之人,到底也是家境殷实,又是读书人,一双手生得骨节分明、修长匀称。
可现在,自己握着的两双手,手心都带着老茧,看着就是饱经风霜。
姜芜心疼这两个人。
“梁谦,谢谢你。谢谢你一个人把明珠拉扯大,谢谢你把她教得这么好,也谢谢……你没有出事。”
话到这里,又开始哽咽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如果没有遇到自己,这个人,何至于沦落至此。
梁谦叹口气,将她拥过来:“阿芜,不要自责了。明珠说的对,你没有任何过错,原本就应该是我来保护你的。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了。”
明珠也凑过来:“还有我。母亲,我现在很厉害,肯定能保护好你!”
姜芜牵着这两人的手,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这一次,他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了。
第 106 章
夜里, 姜芜是与明珠一起睡的。
姜芜听着明珠说了许多他们的事情。少女像是并没有觉着有多苦,说的时候也都是轻松的语气。
她还说起自己劫了个贪官金库的事情,眼里语气很是自豪:“我把那金库都分给了老百姓, 那贪官可气炸了, 说是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我。结果……”明珠笑了, “没两天, 就犯了事被朝廷查了, 满门抄斩。”
“我好像是有点神性在身上的,惹了我的人, 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姜芜也跟着她一起笑了,只是她虽然是笑着, 心情却无法轻松起来。
不论明珠是如何对这这些年的经历轻描淡写,她听着,心里都不是滋味。
孩子这些天也是奔波得累了,慢慢对抗不住困意进入了梦乡。
姜芜在昏*七*七*整*理暗的灯光下, 细细看着女儿的容颜,与梁谦……仿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这是她失而复得的女儿, 余生,她都想守着女儿。
可是脑海不期然地闪过了念茵与阿烨的脸。
姜芜的眼神瞬间暗淡下来。
现在的她与五年前的心情又有了变化, 那时候的自己在刚刚恢复记忆, 将对楚凌的恨意也迁怒到了他们的身上。
可是现在,姜芜想着念茵因为自己留下病根的身体,想着孩子们想要亲近自己又不敢的小心翼翼,她没有办法再像着当初那样硬下心肠。
这都是什么……孽缘啊。
***
翌日,姜芜总算是出了屋里走动了。
这像是在一处山谷之中, 绿树成荫、鲜花盛放。屋子的位置比较高,姜芜站在那里, 能将山谷大片的风景尽收眼底。
左下方还有一片竹林,姜芜知道,梁谦最喜欢的就是竹子了。他说过君子如竹、屹然挺立,风吹雨折而不屈。
如今她看着那风中的一片绿浪,恍惚地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不仅仅是这么说说而已,他也是真的做到了。那确实是姜芜所认识的梁谦。
她当初一心一意地想要找个好人,如今却觉着,他倒不如是个坏人。
不与楚凌作对,狠心舍了自己,兴许还能像她爹娘那样,荣华富贵一生。
肩上忽得一沉,姜芜转头,正对上了莫阳舟的目光。
男人将披风搭在了她的身上:“你病还未完全好,山里天冷,别着了凉。”
他的手拂过姜芜的肩,却没有过过多停留,很快就收了回去。
山风确实是有些冷的,姜芜抓着披风的边缘拢紧了一些。
这地好像就只有他们三个人,那个面具男在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姜芜是从明珠的口中知道了那就是明珠的师傅,而这里是无影阁的某个秘密据点。
“我们要一直在这里吗?”
莫阳舟听她这么问,跟她解释:“这里离京城不远,现在城中到处都是追捕我的人,我们暂且在这里避一避风头。等过不久,我就会带你们离开。”
追捕他们……
姜芜不用想都知道那会是谁下的命令。她蓦然想起了那日,楚凌跪下的场景。
他的感情,姜芜在那之前就隐隐有所察觉,可那一刻才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彼时的她其实是有一瞬间的动容的。那一丝感动,在她回忆起一切后就丝毫不剩下了。
姜芜眼里稍稍失神,男人几乎是马上知道她在想谁,一丝黯然在他眼底闪过。
莫阳舟突然抓住了姜芜的手,在她惊讶的眼神中问:“阿芜,你放不下他吗?”
姜芜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男人握她的手力度很大,那是她没有在梁谦身上看到过的强势,却又隐隐藏着不安。
“你这是什么话?”没有犹豫,她就回答了,“他让我们夫妻分离,让我与明珠分离,让你们父女二人颠沛流离。我怎么会放不下他?”姜芜的话里,是毫不作假的真真切切的恨意,“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他。”
然而,这话却并没有让莫阳舟紧锁的眉头松开。
他其实是想问的,仅仅如此吗?
那下蛊让她失忆呢?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呢?哄骗她生下一双儿女呢?
可她在意的,就仅仅是骨肉分离吗?
他们到底是……十八年的夫妻啊,是这样吗?
莫阳舟一点点松开了姜芜的手,这些话,他没有问出口,他不想让姜芜去想那些问题,也不想让姜芜因为那个人而烦恼。
不过是十八年罢了,他还有余生那么长的时间,去冲刷那个人留下来的痕迹。
于是男人淡淡揭过了这个话题,转而告诉她:“青阳公主已经离世了。”
听到青阳两个字,姜芜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脖子上,那里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日若不是明珠的师父及时出现,她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姜芜知道。
这是第几次了?
自己初入京城时,她想要杀楚凌,对旁边的自己也未曾留情。如今即使记住了自己,还是依旧如此。
姜芜没有办法能大方到装作无谓。
那个被她当作妹妹一般的小姑娘白苏也好,被她当作朋友的青阳也好……她如今的感情都不剩下了。
“进屋里去吧。”莫阳舟叹口气,揽住她的肩往里走,“中午要吃什么?给你炖鸡汤好不好?”
姜芜沉重的心情好了一些,笑着嗯了一声,却又突然停住脚步:“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什么?”
姜芜的手放在了莫阳舟的手背上,然后狠狠一揪,疼得男人连连后退,捂着手背想说她狠心,却在抬头的一瞬间,被刹那间明亮起来的女人,惊艳得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的账还没算呢!”姜芜睨着他,“你居然让明珠好好一个小姑娘去做杀手!你这个父亲怎么当的?”
莫阳舟委屈巴巴看她,连连喊冤:“阿芜,你是不知道带孩子有多难。明珠太有主意了,哪里会听我的?你是不知道,她打小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过,脾气倔又……”
“我听到了!”房梁上一个声音传来,两人一同看了过去,明珠在他们身后,双手抱在胸前,腿勾着房梁倒挂下来,眼神却直直盯着莫阳舟,“父亲,你在说我坏话。”
还是在母亲面前说。
被抓包的莫阳舟心虚避过视线,默默往姜芜身后挪了挪,姜芜从他眼神里看出了某种藏着的讯息,像是在说:“看吧看吧,我就说。”
她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冲明珠招招手:“明珠,下来,罚你爹炖汤喝。”
明珠一个翻身轻盈落地,回应母亲的呼唤站到了她旁边。
姜芜牵她的手,看到她额头上的一层薄薄细汗:“去哪里了?”
“去练功了。”
武艺是保护娘亲的根本,她可不能荒废。
姜芜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自然知道她对练功的刻苦,虽然心疼,可见孩子喜欢便也不多说什么了:“下次叫上我,让我也瞧瞧。”
明珠眼睛一亮,爽快地答应了:“好。”说着又往姜芜身上凑了凑,“母亲,我还可以带你去天上玩。”
她们在前边这么说着,被挤到后边的莫阳舟一脸无奈地跟着。
看吧看吧,他就说。
***
楚凌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消失了。
初一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了一封书信,写的是想要姜芜活命,就一个人来。后边是指定的位置。
不用想,定然是为了杀大人而做的陷阱,而大人也肯定是去了。
等初一找到他的时候,看到的是满地的尸体和杀得像是没有了理智的男人。
男人黑色的衣袍已经沾满了血迹,尚在滴血的长剑,这会儿指向了剩下唯一的活口。
那黑衣人满是惊恐地在地上不断后退,明显是被吓得不轻,慌乱地想要说什么保住自己的性命。
“你杀了我,阁主也不会放过你夫人的。”意识到楚凌的目光更冷了,他又赶紧改口,“你杀了我,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你夫人在哪里了!”
这话果然让楚凌动作顿了顿,像是思索了一下,男人终于开了口:“其实,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吧?”
地上的男人一愣。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下一刻,他的人头就与身体分了家,那眼睛还死死睁着,写满了不甘心。
鲜血瞬间喷洒出来,楚凌却只是沉默地收回剑。
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聒噪,除了那声“你夫人”,没有一个字是他爱听的。
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玉佩,那是姜芜的。无影阁就是用这个引他过来的。
想杀他,就应该派更像样一点的人来才是。不会是觉得连人都没有看到,他因为一块玉佩就会束手就擒吧?
该死的,到底把他的阿芜藏到了哪里去了?楚凌心中再次生出烦躁与无法压抑的愤怒。
“大人。”初一在旁边,尽自己的职责对他的行为表示了不赞同,“您这样太过危险了。”
毕竟他只有一个人,哪里能保证不会出任何纰漏。
他刚一说完,就见男人像是没有了力气一般,轰的一下跪在了地上。
“大人!”
他忘了,何止是一个人,甚至他都已经不知道大人是多久没有休息过了。
初一赶紧过去搀扶他,却被楚凌一把甩开:“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去给我把人找到。”
初一见状,只能默默退下。不能忤逆楚凌,但也没敢真走。
楚凌还跪在那里没有起来,只能靠剑支撑着身体的重量。
他摊开手,与浑身是血的他自己不同,掌心之中的玉佩却依旧晶莹剔透,一丝血迹也没有沾上。
“阿芜。”
修罗一般的男人,只有在唤这个名字的时候,格外温柔。
不要被那个男人蛊惑了,回来我的身边吧。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下去了,无论回应他的是厌恶也好、冷漠也好,他都无所谓了。
至少,让我待在,能看见你的地方,好不好?
别不要他。
转折
姜芜在山谷之中住了有些时日。
她有些记不清具体的时日, 受着蛊留下的影响,她如今记性差了许多。
明珠大部分时候都是陪着她的,但她是个坐不住的, 有时候也会喜欢往外跑。
剩姜芜与莫阳舟两个人的时候, 莫阳舟就会给她看自己收集的明珠从小到大的东西。
每年明珠生日的时候, 他都会请画师为明珠画像。
孩子从2岁到3岁, 慢慢长成现在这样。
姜芜一张张地看着, 画像上的明珠神态各异,有时候还会有淡淡的不耐烦, 但对于姜芜来说,无论是什么样的, 无疑都是弥足珍贵的。
“她原本是最讨厌画像的,”莫阳舟在旁边笑着解释,“因为要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待许久,她好动, 不喜。可是后来我跟她说,这些画像都是要给她母亲看的, 她听了以后,才变得喜欢了。”
当然, 为了圆谎, 莫阳舟说的都是烧给了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其实是自己藏了起来。
姜芜一张张往下看,果真,到了后面,小明珠似乎是知道了这是要给母亲看的, 神情耐心了许多,有时候也会故意地露出笑容, 像是想让母亲知道自己过得很好。
哪怕是记忆里从未有这个人,母亲的意义对于她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
而孩子的心意,用这样的方式,在兜兜转转后传递给了母亲。
姜芜认真地看着那些东西,而男人缱绻的目光则始终是落在她的身上。
十八年前姜芜是理智、清醒又带着一丝冷漠的,恢复记忆前的姜芜,则总是迷茫而忧郁的,娇憨又始终带着一丝愁绪,脆弱、迷茫得像是迷路了的羔羊。
此刻的女人,将那些所有的特性都杂糅到了一起。
那双总是将冷漠藏得很好的眸子,这会儿真正地沾染上了情。也许是母爱,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让她的美看起来更加诱人。
愁绪依旧是有的,却不似之前那样的毫无希望。
她重新焕发出了光彩,因为自己,男人的心因为这一认知而变得柔软起来,见姜芜又拿起一把小小的木剑,他收起思绪,继续解释:“这是她五岁的时候习武用的剑。”
“五岁?”姜芜惊呼,话里的心疼简直抑制不住,那才是多大的一个孩子?这剑看起来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她想象着半大的孩子提着这剑,不分寒冬酷暑地训练,心忍不住狠狠揪紧。
莫阳舟手搭在她的手背上:“阿芜,都过去了。况且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喜欢的,也从未后悔过,这样就足够了,是吗?”
话是这样说,但是母亲的心情又怎么会是这么简单的?姜芜想着自己曾经看到过的明珠身上的伤,其实心疼的感觉并未减少分毫,但知道莫阳舟这是在安慰自己,便也顺着点头。
“我还准备了一件东西。”
“什么?”姜芜好奇。
“你随我来。”男人笑着牵她往外边去。
他解释说自己在后院埋了一壶酒,那是明珠八岁的时候他准备的,这些年一直是走哪带哪,定居京城后,就埋在这后院了。
“那是不是得等明珠回来?”姜芜倚在走廊的木栏杆上,撑着脑袋问下边正在挖土的人。
莫阳舟回了她一个眼神:“你这些日子就天天跟她腻在一块,我可是要吃醋了。”
他说得半真半假,引得姜芜发笑。
姜芜盯着挖土男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她一直在心疼明珠,但其实,这个男人又何尝不可怜。他保护明珠到现在,将她拉扯大。
姜芜可以想象到这其中的艰辛。
这么想着,也就默许了男人想要单独空间的请求。
莫阳舟准备好了以后,两人就在院子里一起饮酒,这种事情,他们刚成亲的时候也会经常一起做的,因为那时候的两人其实还并不十分熟悉,都是害羞而内敛的。
酒是营造氛围与交流感情的很好的工具。
姜芜大概明白了莫阳舟的意思。
如今的两人,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虽然也是最熟悉的两个人,可他们之间隔着十几年的时光,隔着那些林林总总的事情。
还能回到过去吗?午夜梦醒之时,姜芜甚至会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她努力地没有去想楚凌了,她对那个人的厌恶、憎恨毋庸置疑,可是那个人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的痕迹,也同样地无法轻易抹去。
那感情无论是什么,都太过浓烈,仿佛要毁天灭地、至死方休,让她无法全心意地重新来接纳梁谦。
意识到这一点,姜芜既烦躁,又愧疚而无奈。
或许是因为这个,她多饮了几杯,两人说了许多,喝到后边的时候,她觉着自己很清醒,却又有些记不清上一句话说了什么。
旁边的说话声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姜芜隐隐约约间,突然听着男人叫了自己一声:“娘子。”
这一声娘子,让本就有些醉意的姜芜更加恍惚了。
她侧头,好像真的看到了梁谦的脸。
梁谦……姜芜伸手,修长白皙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脸,甚至将头往她的手上微微侧了一下。
带着莫名的乖巧,姜芜甚至听到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可是,为什么?梁谦的神情看起来这么悲伤呢?
是因为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有所保留吗?
明明他是自己最应该无条件信任与爱的人的。
“对不起……”姜芜呢喃出声。
“阿芜,”男人的声音异常温柔,“你永远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的。”
他抓住了姜芜的手:“我来帮你抹去,那个人的所有痕迹,好不好?”
好不好?他说着的时候,藏着丝丝缕缕的诱惑。
应该回答好的吧?姜芜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回答,她在朦胧中,好像看到男人的脸越来越近,一直到了莫阳舟以往从没有过的距离。
不对,他不仅仅是莫阳舟,也是梁谦,是自己的梁谦。
这样的念头,让姜芜松下自己那一瞬间的防备,而察觉到了这一点的男人仿佛是受到了鼓舞,又更加靠近了一些。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两人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情义,就在他们的唇要靠在一起时,姜芜突然听到一道声响。
这声音让她一下子被惊醒,下意识就将莫阳舟推开了。回头看的时候,正看到了归来的明珠,明珠脸稍稍有些红,原本抱着的食盒刚刚可能是因为太惊讶,而掉在了地上。
“抱……抱歉,”明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她一边弯腰去捡食盒,一边好奇的目光又不断地往父亲和母亲那边瞥,显然是对父母的相处十分好奇。
姜芜已经退了好几步了,她故意不去看莫阳舟懊恼的表情,抬脚向明珠走去:“明珠,你这是去了哪里?”
“去给母亲买了甜点,总是吃父亲做的饭,也会腻的嘛。啊……”说到这里,明珠又故意打趣,“或许,母亲也不会腻吧?”
姜芜轻轻拍了拍她:“贫嘴。”
她被这么一打岔,已经酒醒了,这会儿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莫阳舟了,正要拉着明珠就离开,身后却传来莫阳舟的声音:“阿芜。”
姜芜停了下来,听着身后的人走过来,身体莫名地有些紧张,下一刻,手被他牵起。
她好奇地看过去,就见莫阳舟将她的手抬起,身子也弯了弯,就这么在姜芜的手心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不是亲在手背上,而是手心。
姜芜只觉着手心的位置痒痒的,那痒意似乎还蔓延到了心口,让那里也开始不规律地跳动着。
“睡个好觉。”莫阳舟笑着说道。
明珠在旁边一副真是受不了的表情,可弯起的嘴角可以能看出她其实是有多开心。
能有什么比父母的感情好更让人开心的呢?
这么说来,自己回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要不明日就在外边多溜达溜达吧?
***
第二日,明珠还真在外面溜达了。
不过倒也不是她昨天想的原因,而是她发现母亲之前给自己挽发时送自己的发簪丢了。
明珠回忆了一番,大概是猜到落在自己之前的家里去了。
她犹豫了片刻,老实说,现在回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那是母亲送自己的,她心里着实舍不得。
明珠这么纠结了好一阵子,还是决定了要回去。
她心里也是有考量的,说不定这么多天过去了,那狗贼早就放弃了守着那里。况且,就算是有人守在那里,只要不是那狗贼本人或者是那个叫初一的家伙,以她的能力来去自如完全不是问题的。
在这样的侥幸想法之下,明珠还是铤而走险回来了。
府里果然是有人守着的,不过都是一些小喽啰,明珠轻松地躲过他们。她的家早就一片狼藉了,不过奇怪的是,等她摸到自己的房间时,这里却是整整齐齐得像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动过。
明珠压下心里的一丝异样,快速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找到了那只母亲送给她的簪子。
簪子刚拿到手里,四周涌动的杀气让她快速皱了皱眉,不敢多待,赶紧破窗而出。
在出来的那一刻,她就马上意识到自己这是中了陷阱,这包围过来的人,哪里只是喽啰,况且还数量众多。
明珠话不多说,眼看着已经无法偷偷离开了,托得越久只会对她越不利,于是干脆地亮出长剑迎敌。
“抓住她!”那些人喊了这么一句后,又补充了一句,“别伤到了她。”
明珠完全没有领情的打算,对敌人留情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她没有任何保留,一时间整个院子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
大约是她打得太凶了,迎敌的暗卫们不自觉下手重了一些,其中一人的剑没控制好力道,要看着要刺向明珠了,一个身影出现,只听叮得一声,那剑被轻松地挑开了。
见到来人,打斗中的双方都停了下来。
明珠皱眉看着挡在面前的男人,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这个叫初一的家伙,上次只是稍稍过了两招,她就知道远在自己之上。
也非常清楚,要不是当时他放了水,自己能不能离开都是问题。此刻他毫不避讳地背对着自己,明显是非常胸有成竹的。
更糟糕的是,她看见了不远处缓缓走来的另一个男人,心里知晓今日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这狗贼明明就是在守株待兔。
至于方才的不让他们伤到自己,则是因为觉着自己还有用。她可没有天真觉着楚凌真的不会伤了自己。
“大人!”院子里的人纷纷行礼。
楚凌站定在不远处,看着月光下的女子。
“跟我说她在哪里,”他语气听起来很是平静,“我不会为难你。”
明珠觉着好笑:“你是在说我母亲吗?他们夫妻二人久别重逢,这会儿自然浓情蜜意着。母亲有我的父亲照看,就不劳丞相大人您费心了。”
她在楚凌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愠怒。
但是很快,男人却又不怒反笑了:“你对那个男人,一口一个父亲。只怕你真正的父亲泉下有知,该死不瞑目吧。”
真相
“明珠又出去了吗?”一大早, 姜芜没看见明珠,搜寻了一圈无果后,便来问院子里正在扫着落叶的莫阳舟。
男人回应说是, 又轻笑:“你可真是一会儿也不能见不到她。”
那是因为姜芜一会儿看不到明珠就会想念。
她没这么承认:“就是她说好了, 下次练武带着我嘛。”一边说着一边步下台阶, “来, 扫把给我, 我也来帮忙。”
她想要从莫阳舟手里接过扫把,却被对方一侧身躲过了。
“行了, 你身子都没好利落,我来就行了。你要是真闲不住, 就去那边煮茶吧。”
煮茶?
姜芜愣了愣,她往那边看去,树下的石桌上,摆好了茶具。
她又去看莫阳舟, 对方正对她笑得宠溺又温和,那确实是梁谦一贯的笑容:“好久没有尝到你的手艺了, 我以前,可是最喜欢的了。”
这次, 姜芜没感觉到暖意, 三伏天还没过,她却只觉着脚底生寒。
他是糊涂了吗?
梁谦会包容她的一切,她的小脾气,她最初的冷漠与挑剔,她时而失败了的手艺……
但茶艺, 大概是他唯一不会迁就的东西。
“娘子,”彼时男人倒也不会生气, 每每姜芜煮茶,就跟她讨饶,“要不煮茶这种事情,以后就交给我吧。”
姜芜斜睨他:“你这是在嫌弃我呢?”
“哪能啊?我就是心疼茶叶。”
那不还是嫌弃吗?
姜芜好笑,最后还是放过了他的宝贝茶叶。看着男人熟练又优雅地煮茶、倒茶。
他还怕姜芜会真的生气,于是开口讨巧:“以后这便是我们的暗号嘛,若有一日我被绑架了,我说我喜欢你的茶,你就一定会明白了我的意思,对不对?”
姜芜的心在这一刻,不像是跳动,而且抖动了。
所以梁谦,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呢?
***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明珠凝眉,眼里带着怒意,“我就这么一个父亲,哪来的真正的父亲?”
“就这么一个父亲?”楚凌笑,只是那笑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知道为什么我如此确定你就是她的孩子,你跟你亲生父亲,真是像极了。”
“他改头换面,不是因为你的追杀吗?”
楚凌从不屑于解释这种事情,也从来没有人有资格向他要解释。
可是这是她的孩子。
楚凌沉下气:“我从未追杀过你们。我若真想杀你,需要等到今日?丞相府你进了多少次,当真是觉着,我府上的守卫都是摆设?”
明珠看了一眼四周的人。
她不得不承认,即使除去了初一,这里依旧高手如云。至少是能让自己自己无法进出自如丞相府。
“你不必为了套出母亲的下落,来这里假惺惺。”仅仅是这一点,并不会让明珠轻易信服,“你追杀了我们父女这么多年,三言两语就想让我信了你的鬼话吗?”
“我是在找你,却从未想过杀你。所谓的追杀,从来都是你现在这个所谓的父亲,以及师父的一面之词。”楚凌停顿了片刻,眉心闪过烦躁,他知道明珠不会轻易相信的,现在与她解释这些无疑是浪费时间。
“梁明珠,至少我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不想你的母亲受到伤害,你现在这个父亲,明明不是梁谦,却还要假扮梁谦在你母亲身边,你不需要想一想这是何居心吗?”
明珠胸中升起一股火气。
这狗官在说什么?父亲不是梁谦?明明是他的追杀让父亲改头换面,又改名换姓了的,现在反而倒打一耙,他觉着自己会相信吗?
“不要再用你那张狗嘴胡言乱语,你拆散了他们这么多年,怎么?知道他们现在重逢后浓情蜜意就急了?”
楚凌握紧了双手。
他确实又气又急,不同于自己的想象,从明珠嘴里几次吐出来的浓情蜜意,显然是她亲眼看到的现实。
女子的每句话都像是利刃在往他的心上戳。
没人比他更清楚姜芜对梁谦毫无保留的信任。现在她把那个人当做梁谦,对梁谦的愧疚、爱慕与信任,自然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亲密到了哪一步,楚凌从来都不敢去想。
那些都不重要,他想着,至少现在,他要保证姜芜的安全。
“你要走我不拦你。”楚凌说着,侧了侧身子,同时打了一个手势,身后的侍卫们迅速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但是你要是留下来,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傻子才会留下来。
明珠将信将疑地看着那条被让出来的通道。
楚凌这人向来最会玩弄人心、诡计多端,她不得不怀疑这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她迟疑地迈出步子,周围的人个个虎视眈眈,但没有楚凌的命令,没有一个人敢动。
明珠一直走到楚凌的跟前,她瞥了一眼,男人是毫无防备的状态,对这个人根深蒂固的恨,让她心中划过现在就动手杀了他的念头。
可即使杀意已经泄露出去了,楚凌的神色依旧没有任何的改变。
明珠又转回了视线,母亲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她非杀了楚凌不可的这个执念已经淡去了许多。
不说如今这人与母亲如今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算是真的动手,自己应该走不出这里。
明珠现在惜命得很,在确认了楚凌确实不是说笑的,怕他反悔,她立刻施展轻功离开了这里。
果然没有人阻拦,甚至都没有人跟上来。
“大人,”初一看着明珠离开的背影很是不解,“就这么放了她吗?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了。”
这不像是楚凌一丝可能也不会放弃的风格。
楚凌只是盯着不远处:“这个时候,我就该庆幸,那是她和他的孩子。”
血脉这个东西,或许才是最骗不了人的。
一群人就这么陪着他,不知道是站了多久,本已经离开了这里的少女的身影,突然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看到黑衣的人又降落在院子里时,初一微愣,他突然也想起了梁谦的脸,与明珠相似的脸,两人在这一刻仿佛是重叠在了一起。他也终于懂得了大人方才那话里的意思。
是的,这是他和她的孩子,身上流淌着的是梁谦的血液,甚至应该也掺和着……对夫人的爱。
“狗贼,我不是相信了你的鬼话,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是准备怎么狡辩。”
明珠方才绕着京城转了大半圈,心里到底是有个疙瘩。
她知道,是对母亲的担心,促使着她又回来了。
有一点她无法反驳,至少母亲的安危对于这个人来说,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
这确实是两个人的共识。
楚凌敛了敛眸:“那我们走吧。”
***
明珠没有想到的是,这狗贼竟然带她来到了一处墓地。
这墓地说不上多豪华,只是看起来也像是被人定期打理着,没有杂草丛生。要真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墓碑上什么字也没有。
“这是梁谦的墓。”
站在前方的楚凌开口。
这是在咒谁死呢?明珠再次愤怒起来,早知道还是被这样戏耍,她刚刚不如就直接走掉了。
可楚凌还在继续说着:“当年你父亲落在我手里,却被人救走了。哦,说救走也不太恰当,至少我没有想要他的命……”
其实不可否认,楚凌在某一刻,确实是因为嫉妒与不知名的愤怒,想要梁谦从此消失,但那样的冲动,还不至于动摇理智。
这是姜芜正儿八经的夫君,彼时的楚凌,也没有真的觉得自己会一辈子都那么在意那个女人。
对她最后的仁慈,让他没打算要了梁谦的命。
可偏偏,梁谦被带走了。
“带走他的人,却是真的想让他死。”
明珠怒目瞪着楚凌,对于这些话,一句都无法相信。
楚凌打了个手势,从暗里走出来了一个阴森的老头,明珠微微有些印象。
“这是给你母亲下蛊的人。”楚凌在一边解释。
明珠再次因为这个男人的厚颜无耻而气结。
“明珠姑娘。”孙柯行了一礼,聪明地没有提及女孩子的姓,“当初您父亲的尸体,是老夫验的。确实是死亡无误的。”
明珠的手在微微发抖,怎么*七*七*整*理可能?自己的父亲好好的,怎么可能死了?如果自己的父亲梁谦已经死了,那照顾了自己那么多年,自己一直叫着父亲的人是谁?
意识到自己这是被楚凌误导了,明珠赶紧让自己回过神。
就听听这个男人还能编出什么瞎话,她一句也不会相信的。
“老夫在您父亲的身上,发现了一种蛊。”依旧是孙柯在说着,“此蛊能让人逐渐失了心智,成为任人摆布的木偶,对于主人想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会知无不言。一般是用在审讯之时。”
明珠有些发愣。
楚凌看了孙柯一眼,老头了然地退下了。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明明不是梁谦,却拥有梁谦的记忆。”楚凌看着眼前明显是陷入了混乱的少女,“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这件事。老实说,他怎么死的,被谁杀的,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我无法容忍有人用这件事伤害她。”
“至于你,梁明珠,她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当初若不是你被带走,我原是想把你带回的。”
这些话,楚凌倒是没有说假。
当然,所有的事情,都是他错在前,所有的后果,他是始作俑者,楚凌并没有要逃避狡辩的意思。他也不需要。
只是当初,在姜芜对他越来越重要,到他已经发现自己无法离开这个人时,他也确实是想做些什么,来弥补,来对这个人好一点。来让他们的未来,多一点后路。
正巧姜芜又总说着想要一个女孩。
他是真的想把明珠找到,带回来,由她抚养成人。这么有朝一日,即使是她记起来了,看在孩子是养在膝下的份上,能不能少恨自己一点。
“我没有想让你立刻相信,只是希望你有所警惕。”
“明珠,”男人放软了声音,“保护好你的母亲。”
她很爱你。
思念
“怎么了?”莫阳舟像是察觉到了姜芜的异常, 疑惑地问道。
大概是与楚凌虚与委蛇的本能还在,姜芜几乎是马上就藏起情绪,轻笑道:“你确定要我来煮?我可是好就没有尝试过了, 怕你会嫌弃。”
恢复了记忆的她比起之前更会演戏, 可说这话的时候, 视线还是紧紧盯着莫阳舟的脸, 企图从他的脸上看到什么。
只见莫阳舟神情未变, 笑着反问:“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那倒是。”姜芜收起神色,正要往树下走去, 突得身后传来动静,她一回头, 却见是之前见过的黑衣人——明珠的师父。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隔着面具,也能感觉到男人身上的一丝烦躁。
对上了视线后,那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夫人, 请你回避一下。”
看来是有什么话要对莫阳舟说。
莫阳舟也微微歉意地看她,姜芜已经了然他这也是想让自己回避的意思, 只是不好说出来所以显得为难。
她心里其实很想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可这人是明珠的师父, 又救下了自己。
于是姜芜只是微一颔首, 就转身走远了。
这一转身,脸上的表情就再也维持不住了。
这是十八年了,人的记忆,总归会出什么岔子的。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姜芜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句?
她一直走出了很远很远才终于停下来,回头看时, 只能看到那两人的轮廓,完全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
梁谦是故意那么说的吗?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是梁谦?
可姜芜又很快自己摇摇头, 这不太可能,自己与梁谦的所有记忆,他都知道。虽然面貌不一样,但是脾气、秉性、习惯,都是一模一样的。
至少明珠是做不得假的。
姜芜想不明白,她只是无法说服自己去忽略那句话。
如果他不是梁谦,那梁谦去了哪里呢?她没有办法再继续想下去。
“阿芜。”莫阳舟的声音再次传来时,姜芜没忍住一个激灵。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了,就会无时不刻地纠缠着她。男人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温柔柔的模样,即使是与梁谦不同的样貌,姜芜毕竟也是对着看了五年了。
可她还是莫名地在这一刻觉着陌生。
她错开视线往莫阳舟身后看了一眼,明珠的师父已经不见了。
“阁主走了吗?”女人的声音带着惋惜,“怎么也不留下来喝杯茶?我还没好好谢过他的救命之恩。”
比她高了一个头的莫阳舟低垂眉眼,俯视着女人的面容,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他的眸中隐隐有掩藏不住的光芒在浮动着。
梁谦这个身份,是通往这个人的桥梁,却也是束缚。
他不得不去学着那个废物的性格,美人在怀,他连进一步的碰触都举步维艰。
从女人身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香气,慢慢抚平了他的急躁,莫阳舟也明白,对待这个人,要有足够的耐心,唯独不能着急。
五年的时间都过来了,如今掳获她的心已经近在咫尺,没必要急于这一时。
“师父他老人家忙,应该不会有兴趣留下来,”他在姜芜视线转过来之前,收回了那觊觎的视线,“救你也是举手之劳,你不要放在心上。”
姜芜还是一副没有精神的模样。
是因为楚凌吗?还是莫明珠?男人温和的外表下,在极尽恶劣地猜想着,他突然就理解楚凌为什么会对她用蛊了,他如今也是一样的,希望这个女人,时时刻刻想着的都是自己。
“有一个消息,我得跟你说。”
他这么一说,姜芜的目光果然马上就转了过来。
姜芜直觉里,莫阳舟要说的应该是跟刚刚陆阁主来了有关的事情。刚刚她有些走神了,到这会儿了才发现,总是笑着的莫阳舟,这会儿神情有些严肃。
“方才阁主来传消息,说明珠……落在了楚凌手里。”
“什么?”姜芜惊呼。
莫阳舟皱着眉,脸上尽是愁容:“我也是怕她对明珠不利。”
“这可如何是好?明珠怎会……”
“放心。”莫阳舟握住她的手,“明珠向来聪慧,不会有事的。”
姜芜却静不下心,她没有忘记这父女二人一直在被楚凌追杀,之前明珠还在楚凌的剑下受过伤。
那个疯子……
对明珠的担心让她无暇再顾忌方才的种种猜测,一直到夜幕降临后,明珠的身影竟然出现在门口。
“父亲、母亲。”少女在门外就叫他们了。
姜芜原本是守在桌子旁的,听着声音一回头,眼眶就有些湿润了。
“明珠,”她赶紧起身,慌忙跑过去上上下下打量她,直到确实没在她的身上看到受伤的痕迹,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你师父说你落到楚凌手里了?他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明珠一面安抚着母亲的情绪,一面看着母亲身后落后两步的父亲。
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能中了楚凌的奸计,不能因为那个男人的三言两语就怀疑起父亲。
可是,明珠握着母亲的手在收紧,如果楚凌说的都是真的,母亲会不会受到伤害?
“你怎么会跑到城里去?”莫阳舟走近了,才开始训斥明珠,“现在这个时候那边多危险。你知道你母亲多担心你吗?”
还是明珠记忆中的那样,连训斥人,都软绵绵的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他从来都是会为明珠考虑的,明珠学武,他反对过很多次,总是会劝着自己离开师父。
所以师父才会不管自己的反对,对他一口一个废物。只有明珠知道的,父亲从来都不是废物。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爱护自己。
“我……”明珠这会儿的心虚,就像是心虚自己乱跑,“我有一点事情,才会过去的。况且我这不是安全回来了吗?”说到这里,脸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那狗贼想放了我,顺着我找到母亲,我有那么傻吗?一路把追着的人都甩掉了才回来的。”
下意识的,明珠隐藏了部分真相。
这也没什么,她心想着,只是隐藏了楚凌说的那些胡言乱语罢了,是真是假,自己自会判断。
姜芜倒是没有多想,只有莫阳舟眼里划过一抹深思。
“对了,”明珠在他开口询问前就将话题岔开了,“你们见过师父了?我都有好些时日没见着他了。”
姜芜跟她说了阁主今日来过,只是并未多待。莫阳舟还想盘问了她几句,明珠不愿多说,忙说着困了困了,就带着姜芜回了房。
可有了心事的两人,谁也睡不着。
明珠在一片漆黑中,瞪大眼睛盯着床顶,想着自己临回时,楚凌问她的话:“若是真要选择,你是选择你的亲生父母,还是那个莫阳舟?”
这问的是什么狗屁话?明珠咬紧了嘴唇,她要做什么选择?她的父亲就是莫阳舟,父亲、母亲,他们一家三口,会这样好好地生活在一起的。
“明珠。”旁边的人突然开口叫了她。
明珠忙回神,敛起了思绪:“怎么了母亲?”
“在想什么呢?”姜芜侧着身子看着女儿,哪怕是女儿隐藏得很好,她还是察觉到了明珠心情的一丝起伏,“很烦心吗?”
“没有……”明珠想了想,突然问,“母亲,你当初,怎么看上我父亲的?”
“嗯?”姜芜愣了愣,又笑出来,“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饶是如此,她也讲了许多。
她讲的时候,明珠就在脑海中一一对应着。
确实也是自己记忆中的父亲没错了。她松了口气,果然,还是自己想太多,居然会因为狗贼的三句两句而动摇。
“那……”她犹豫了一下,才终于问出口,“楚凌呢?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姜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脑海中那历经了几次错乱的记忆,让她似乎已经无法回答出这个问题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在看到明珠平安回来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竟然并没有那么了解这个人。
在她的设想里,楚凌就算是不为难明珠,也会用明珠逼自己现身。
残忍、凶暴、强迫,那是姜芜对他的印象。
至于那些伪装出来的温柔,她从不觉得那会是楚凌的本性。
可能是察觉到了自己问出了一个为难的问题,明珠在旁边打了两个呵欠:“母亲,要不我们还是明日再说吧。我好困啊,今日为了甩开他们,可累死我了。”
姜芜淡淡地笑:“好。”
没人发现两人相接触的皮肤上,有一条丝线似的东西,从明珠身上缓缓移动,转移到了另一女人的身上后,很快就隐藏到了皮肤之中。
“阿芜……”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楚凌睁开了眼睛。
他知道,同心蛊生了作用。
像是要抓住浮木的溺水之人,亦或是干涸了太久、终逢雨露之人,拼命地汲取那人似有若无的气息。
她的担忧、她的烦恼、她的纠结,都汇聚到了楚凌这里,这让坐在那里的男人扶住额头,藏住一瞬间就红了的眼眶。
分别的短短数日,他却像是已经过完了一生。
每时每刻都仿若在煎熬。
直到心口的位置突然像是被扯动,楚凌捂住了那里,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在欣喜着。
连日来所有的焦灼,都在这一刻得到缓解。
她在想着……自己。
这就是同心蛊心意相通的作用吗?即使只是自己单方向的,楚凌也觉着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感觉了。
感受着她的喜怒,仿若是另一种碰触。
她在想着自己什么?
哪怕不像自己这般走火入魔,但是会不会有那么一刻,她念着自己时的感情,能称之为思念?
男人是这样奢望的。
第 110 章
黑暗中, 山谷的后山上隐约可见两个人影。
“他就这么把明珠放回来了?”
“是的。”
“确定没有尾巴吗?”
“没有。”
声音安静了下去,显然是在思索那男人此举有何意义。
“当年的事情虽然都过去很久了,但楚凌那人, 不得不防。不知道会不会是跟那丫头说了什么。你先回去吧, 不要露出马脚。”
“是。”
***
莫阳舟回来的时候, 与正在他房门口的明珠打了个照面。
“明珠?”他微愣,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不是怕楚凌是不是派了什么人跟踪, 就出来看看。他那人向来诡计多端。”
莫阳舟皱了皱眉:“既是如此,你更应该守着你母亲才是。”
明珠刚从姜芜那边过来, 倒是没有太多的关心,只是不着痕迹打量了父亲一番, 目光又在他脚上沾着的尘土上停留了片刻。
“父亲呢?这么晚去了哪里?”她问。
莫阳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凳:“你来得也正好,我有事情要跟你商议。”
说完率先往那边去了,明珠迟疑了片刻后也跟上。
“方才你师父来找了我。”
明珠微微惊讶, 她师父向来看不上父亲,父亲也一直不满意师父对自己的严厉, 两人关系一直不太好,很少碰面的。
“我与他商议了一番。”
莫阳舟一面说着, 一面示意明珠坐下。
明珠在他对面坐着, 也不开口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
“明珠,以往你的母亲不在,你复仇心切,我理解也尊重你的选择。现在……你母亲好不容易回来了, 我们一家三口就好生过日子,我与你师父说了, 让你脱离无影阁。等过一些时日风声松了,就一家人离开京城。”
这些话有些出乎明珠的意料,以至于她半天回不过神。
“明珠,”她听着父亲像是以为她在犹豫,所以继续规劝的声音,“你母亲不好为你选择什么,但她是真的很担心你。我……”男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脸微微别过,“我知道是我的无能……”
“父亲!”明珠急忙打断他。
她突然有些讨厌之前猜忌父亲的自己。
她在买面跑了一天,鞋上依旧是干干净净的,是因为自己轻功不错。如果父亲像楚凌说的那样,是会武功的,不过是去一趟后山,不至于沾那么多尘土。
她竟然因为楚凌的三言两语,就怀疑从小将自己养大成人的父亲。
如今再看着为自己自责的莫阳舟,自然是新生愧疚:“这本就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胡乱自责了。”说着停顿了片刻,“母亲回来了,我自然是想陪着你们的。不管你们想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以后,女儿的职责就是保护你们!”
男人笑着点点头。
送走了明珠后,莫阳舟才进了屋里。
房间有人进来过,几乎是刚一踏进来,他就感受到了。
明珠以往几乎是不会主动进他的屋子的,尤其是他不在的时候。这丫头年纪大了以后,双方都很有分寸。
这还是第一次,莫阳舟停顿了一会儿后,关上房门走了进去。
察觉到什么了吗?他凝眉,是因为楚凌说了什么?果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呢。
无妨,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即使对方是他确确实实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他也依旧是这么想的。
***
翌日,姜芜在明珠起身后不久也跟着起来了。
她昨晚其实是没有睡好。明珠出去与回来,她都是知晓的。
女孩回来后还好生确定了一番自己在不在,才安心地躺在身边。那不言而喻的满足感,清晰地传递给姜芜,让她的心跟着柔软下来。
什么都有可能是假的,只有女儿是真真切切的。
她早起收拾后,从厢房里翻出一套茶具,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开始一点一点地瞎琢磨。
对于煮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忆梁谦之前是怎么做的。
等莫阳舟出来的时候,姜芜看他似乎还愣了一下:“今日怎么这么早?”
“趁着早起,凉快一些。”姜芜笑笑,“你昨日还没喝到我泡的茶呢,今日可不得补上。”
莫阳舟原本也是笑着的,可看到姜芜笨手笨脚、甚至差点被烫到时候,面露担心的同时,心里也微微闪过一丝疑惑。
梁谦这种读书人爱好茶艺,自然是不难理解的。
但茶为高雅风趣之物,煮茶更是讲究一个优雅端庄,举止赏心悦目。
姜芜明显是不沾边的。
他想起当初给梁谦下了蛊,在他交代完所有的事情后,再没了利用价值,自然是要被处理掉。
在那之前,莫阳舟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最幸福的记忆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问的是幸福吧?已经完全成了木偶一般的男人,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像是带着如梦似幻的幸福的笑容。
“我最喜欢她给我泡茶了。”
哦?这倒是他之前未曾说过的,险些漏掉了。
是因为很重要吗?所以留在了最后一刻才透露。他默默记下后,才处置了那男人。
不过……在看到姜芜脸上那一丝懊恼时,男人脸上闪过真实喜悦的笑。
比起风雅之类的,这样的她,也可爱得紧。不怪梁谦到最后也念念不忘。
“没烫到吧?”
姜芜摇头:“没呢。本来就茶艺不太好的,这下手要更生了。”
姜芜给他倒了一杯。
正说着的时候,一道身影落了下来,手快地将姜芜递给莫阳舟的那杯茶拦了下来。
“渴死我了。”
是正好练完功回来的明珠,姜芜赶紧拦她:“你慢点!烫!”
这话晚了一步,果然下一刻就见明珠龇牙咧嘴,不过……不是被烫的。
“好苦啊……”明珠现在已经少了许多之前对母亲渴望而小心翼翼的模样,而是变得随意得多,“母亲,这是你煮的茶吗?”她咂咂嘴,“好难喝!你这煮的可是父亲珍藏了的茶。”
姜芜闻了闻:“是不是珍藏太久了,所以放坏了?”
莫阳舟忍俊不禁,明珠亦是目瞪口呆。娘亲好会倒打一耙哦。虽然是这么想着,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她打趣,“以前父亲总跟我说,他最喜欢母亲煮的茶了。我还以为,母亲得有多高超的茶艺呢!”
“行了!”莫阳舟轻斥打断了她,“你少贫嘴。”
“知道了知道了。”明珠做投降状坐到了一边,嘴上虽然嫌弃,该喝的倒是没少喝。
姜芜表情如常地与他们喝完茶,指使着父女二人收拾残局,自己则以没睡好为理由,先回了房里。
一进屋,她的脚就有些发软地站立不稳。
冷,好冷,这是她唯一的感觉。
从脚底的冷意传遍了全身,让她浑身直哆嗦。
那个人……莫阳舟他……绝对不可能是梁谦。
姜芜没有办法自欺欺人了,她之前总是幻想着,莫阳舟与自己说那句话,是不是有什么其他不能言说的含义。
可是方才明珠的话,戳破了自己最后的幻想。
明珠小时候,他就是这么说的了,那就是说,他是真的以为梁谦喜欢喝自己的茶。
梁谦说过了,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彼时说的时候,虽是玩笑居多,但最后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一定不是玩笑。
“你肯定会明白的,对不对?”
恍惚间,她似乎觉着自己听到了男人在这样问自己。
眼眶的温度在不断升高,姜芜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她捂住了嘴,没让自己哭出声。
还不能暴露,不能让他知道,自己都已经猜到了。她还得弄清楚:莫阳舟不是梁谦,那梁谦在哪里?
他不是梁谦,为什么会有梁谦的记忆。
她不知道莫阳舟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目的,但是她得弄清楚,当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
心痛的感觉来得太过突然。
那铺天盖地的绝望、难过让楚凌在那一瞬间,甚至不得不停止呼吸,手也一把搭上了一边的亭柱。
“大人!”初一察觉到他的异样,正要上前,被楚凌一个手势止住了。
他的疼痛是要比姜芜多得多。
除了同心蛊传来的属于女人的悲痛、压抑,还有属于他自己的,对那个人的心疼。
她在心痛,她在哭。
甚至是不敢哭出声,所以压抑着。楚凌几乎可以想象到那种姿态。
为什么……为什么会哭?
原本是怕她太开心的,开心到迫不及待离开自己;开心到一时一刻也不会想起自己,开心到放下所有的警惕全身心相信那个人。
可真当姜芜的痛苦传过来时,他又觉着,倒不如,她什么都不要知道,就开心她自己的好了。
剩下的事情,都应该交给自己。
很少多说话的初一原本是遵循着主子的命令往后退了退的,可是猛然间,他又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住脚步。
“大人……是夫人出了什么事吗?”
楚凌这会儿没有功夫计较他超越了本分的关心:“她可能是知道了什么。”不然好好的一家三口团聚,她不会突然有这样的心情起伏。
他无法想象,如果知道了梁谦遭遇不测,姜芜会是什么反应。
曾经女人倒在血泊中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这会儿更是不断地往楚凌脑子里钻,让他的心重新被曾经的恐惧所占领。
不行!不能再让那种事情发生。
更让他担心的是,姜芜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若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做,莫阳舟还顾忌着几分不会怎么样。
她若是做了什么让莫阳舟察觉到了,撕下伪装的男人定然更加可怕。
“我们没有时间了。”楚凌盯着前方,睁大的眼睛像是要裂开了一般,“必须马上找到他们!”
姐姐
姜芜推说身体不舒服待在了房间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再醒来的时候,就只看到门框透进的光已经带了黄昏的橘黄。
她发了好久的愣, 一直到房门被轻轻扣响, 那音量被调整在试探的范围内, 仿佛只是想看看她睡着了没有。
姜芜这才回过神。
她得打起精神才行, 如果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就要打起精神。现在莫阳舟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他冒充的身份,他还要模仿着梁谦的一言一行。
她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这么想过以后, 姜芜在对方似乎是要走的时候出声:“阳舟?”
莫阳舟离开的动作马上顿了顿。
“是我。”不一会儿,声音也传了进来, “是不是把你吵醒了?我只是看你睡了太久,怕你饿着了。有没有好一些?”
话里的嘘寒问暖在知道他不是梁谦以后,已经不能让姜芜的心里掀起任何的波澜。
但她还是仔细地听着男人传来的每句话。
语调、停顿,说话的方式, 都是十足十地像。
如果他是冒充的,没有近距离的观察, 是不可能模仿得这么像的。
姜芜的手无意识抓紧了被褥,又慢慢放开。
“没事, ”她回应, “我原本就已经醒了,你进来吧。”
莫阳舟停顿了片刻,以往姜芜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自己守着她入睡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的。
但现在他们的关系今非昔比了。
她现在叫自己进去,就像是在释放眸中讯号。
莫阳舟停顿了片刻, 掩住了眼里的光芒后,才推开门。
屋里的女人已经起了身, 正在床边穿鞋。她的衣裳是整齐的,但因为刚刚起床,发髻微微凌乱,几缕发丝不太听话地垂落下来,略过颈部,雪肤黑发映着她抬头看过来时不经意的一抹慵懒,让男人的喉咙莫名发紧。
人总是这样的,在知道忍耐之路还很长时,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诱惑,都能有与之对抗的耐心。
可一旦快要接近自己的目标了,便忍不住生出几分迫不及待的焦躁。
哪怕是对方不经意的眼神,也会像是拨动着自己的心。
他等待得实在是太久了。
可偏偏,这会儿莫阳舟也只能将所有的思绪都压下。
“现在什么时辰了?”姜芜问他。
“已经是酉时了。”莫阳舟手别在身后,在离床有些距离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竟然这么久了。”姜芜这会儿已经穿好鞋子往这边走来,“我晨起的时候在厨房揉好了面团,你们没动吧?打算给你们做饼吃呢?”
“谁敢动你的东西?”
姜芜听着莫阳舟这么回答了,在自己靠近之时,他别在身后的手,突然拿到了前边来。
姜芜这才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是一束鲜花。
大约是摘的时间有些久了,看起来有些蔫,但也依然是被搭配得鲜艳炫目。
“这是我今日在后山摘的,只是时间有些久了,稍稍有些蔫。”莫阳舟举着花,“但是,我想着你看了它,心情会好一些。”
姜芜的心一瞬间像是被什么击中了。
他与梁谦太像了,那个男人也会这样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开心。
真的可以有人,模仿一个人,模仿得如此相像吗?
好半天,姜芜才伸出手,将花接了过来,现在一切都是未知的,梁谦遭遇了什么,莫阳舟与他是什么关系。会不会是有什么隐情。
她要一点点弄清楚。
她要清醒地活着。
“谢谢,确实让人心情好多了。”姜芜抱着花,与莫阳舟并排出去了,“明珠呢?”
“她在给你熬药。”
“嗯?”
“你不是不舒服吗?她去给你抓了药这会儿正要熬呢?”
“我现在已经很舒服了!”姜芜急忙开口。
莫阳舟笑而不语。他们这样,真的像是已经成为一家人了,不对,他们本就是一家人的。
***
那药姜芜最后还是喝了。
小姑娘额头上沁着汗珠,却一步也不离地给她的小药炉扇着风,姜芜看了着实心软,最后在女儿亮晶晶的期待眼眸中,也只能依言喝下了。
她又给两人做了饼。
开心饼的名字,是她随便起的,但做法,可不是随随便便做出来的。
她做的时候,父女二人都在一边帮忙,厨房小,明珠被挤到了外边。
她原本是有些担心的,毕竟母亲的身体今日看起来不太好的模样。她向来最为娇贵,如今没了下人伺候,起居简陋,又大病初愈。
明珠心里担心。
可看着已经有了精神的母亲,担心慢慢转为了期待。
这是母亲特意给自己做的!不同于上次自己跟在那兄妹二人后面偷偷捡的剩下的一点,这次是独属于自己的。
哦,她看了一眼在旁边递东西的莫阳舟,还有父亲。
两人默契的配合让她的心情更加愉悦了。
这样的愉悦在尝到开心饼的时候停住了。
是甜的。
跟上次自己尝过的,明显是不一样的。是做法不同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明珠心中疑惑,却没有声张,只是不着痕迹看向爹娘。
爹爹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只是笑着夸了两句,还说了些很怀念之类的。
他说的时候,母亲也是笑的,明珠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母女连心的好处,她觉着自己能感觉得到,母亲的笑意却并不达眼底。
明珠的心,瞬间坠入谷底。
她低头,沉默不语地咬着饼,脑海中突然再次响起那日楚凌问她时,认真严肃的模样。
“你要选谁?”
刚刚相认的母亲,养大她这么多年的父亲。
她要选谁?
“明珠?”
姜芜的声音,将明珠的思绪拉了回来,她一抬头,就对上了母亲关切的目光:“怎么了?不好吃吗?”
姜芜确实是改了配方。
不管模仿得多么像,只要不是同一个人,总归是会露出马脚的。试探得越多,漏洞就也越多。
莫阳舟显然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拿手活的存在,却因为没有吃过,所以并不知道真正的味道。
或者是说是疏忽了。
这也是正常的,只要是人,总归是会有疏忽的时候。
只是在看到明珠低头的时候,她才有些担心,这被改了配方的饼,不符合女儿的口味。
“没有啊!”明珠抬头时,脸上尽是笑,“我只是希望,以后都能吃到母亲做的东西。”
姜芜松了口气,还是莫阳舟在旁边笑着打趣:“你倒是不知道心疼心疼你母亲,你想吃,倒是可以跟你母亲学。”
“那就该我心疼了。”*七*七*整*理
“所以还是父亲来做才是最好的。”
几人就这么说说笑笑结束了晚膳。
***
夜里,明珠再次陷入了失眠之中。
对父亲的爱与怀疑在脑海中不断拉锯,她突然一转身,正对上母亲睁大的眼镜。
明珠吓了一跳。
那惊吓的模样,让姜芜轻笑出来。
不同于现在面对莫阳舟时辛苦的假笑,姜芜面对女儿,笑得就真心多了。
她方才已经这么看着明珠烦恼了好一会儿。
“想什么呢?”姜芜问她。
明珠想问她的可太多了,她想问母亲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想问她现在都在想什么?会不会思念那对兄妹。
可到底,也只是握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明日,你能不能……一直与父亲在一起?”
嗯?这个请求来得莫名其妙,姜芜却察觉到了女儿的纠结、和想方设法寻找理由解释的苦恼。
她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明珠似乎是有些惊讶,姜芜便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明珠,没有关系的。在娘亲这里,你不需要解释也没有关系的,所以现在安心地睡觉,明日再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好不好?”
作为母亲,哪里看得了孩子这般忧心。
看着明珠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姜芜才回味着她的话。
一整天与莫阳舟待在一起?
是要看住他的意思吗?
***
哪怕是没有完全理解,第二日姜芜也这么做了。
男人对她难得的亲近有些受宠若惊,她说要去后山散步之类的,莫阳舟自然都是毫不犹豫地应允了。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原本温和的面容,隐隐可以窥见几分急躁。
像是急切着要做其他的事情。
姜芜一面不动声色地继续拖着他,一面暗暗思忖着,这就是明珠让自己看着他的原因吗?
另一边,明珠则是去了无影阁。
今日是无影阁上层首领们聚会的日子。
她想过了,如果真的像是楚凌说的那样,父亲是师父一早就安插到自己身边的人。
他们的关系,肯定就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差。
她需要验证自己的猜想,才拜托了母亲那样的事情。
明珠在各个据点晃荡了一圈,也没能找到师父的踪影。不光是她,无影阁的其他首领们也在找,明珠从他们那里听说了,师父已经很久都不怎么出来走动了。
偏偏现在楚凌宛若一条疯狗一般,对无影阁围追堵截,见人就杀。这没有阁主带着大家一起商议计策可如何是好?
明珠就这么等了一天,也没能等到师父出现,只能悄悄离开了那些还在骂骂咧咧的人,正要回去,突然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明珠左右看看,确认了真的是只有楚念茵一个人,居然没有人跟着。
楚凌都是在做什么?
原本是不想管的,可是想想这些日子她爹做的事情,以及这是什么地方,眉头一皱,只能快速飞身下去,抱着人就跑了。
念茵猛然被抱住腰的时候,显然是惊慌失措的。可大概是很快就知道了带走自己的是谁,被明珠放下来时,就只有眼里的点点泪花。
明珠刚有些不太自在地多退了两步,就听念茵叫她:“姐姐。”
找到
这声姐姐, 叫得明珠更不自在了,别过目光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这问话让念茵止住了自己原本的想说的,低着头不言语。还是明珠又回头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 这是之前这人被掳的地方, 她应该是来这里碰运气逮自己。
明珠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了小半截、低头不言不语的女子, 她以往也总喜欢做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 那时候自己多觉得虚伪做作。
可如今大概是得知了这层血缘在, 她看着念茵,当真有一个姐姐看着可怜兮兮的妹妹时的心软。
“这里危险你快些回去。况且你父亲仇敌众多。”下意识间, 明珠的声音便柔和了不少,“你这些日子不要一个人出门。”
也幸亏是被她撞见了。
明珠的语气给了念茵勇气, 她抬头时眼眶仍旧是湿的,这些日子的担忧让她的脸色也格外憔悴:“姐姐,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她看见明珠愣了愣, 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她继续说着:“我知道, 是我父亲拆散了你的家庭,让你这么多年没有母亲。”
母亲的事情, 念茵知道一些。
在明珠这个名字出现之时, 她心里就生出了浓浓的危机感与嫉妒,所以害怕母亲与她亲近,想方设法地想要母亲的注意,想要证明母亲更爱自己。
她年纪毕竟小,在经历了这些事情后, 心态有了变化,说出的这些话也并非是为了博取同情。
对姐姐的愧疚、对娘亲的思念, 以及害怕娘亲抛弃自己的恐慌,让念茵有些哽咽:“姐姐,真的对不起。可是……那也是我的娘亲,我不想跟她分开。”说起姜芜,她原本还忍着的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一起……生活?
明珠竟然有一瞬间的犹豫,这犹豫倒不是源于对念茵的同情,而是对姜芜的担心。
担心她会思念女儿,会不开心。
只是她很快就否定了这样的提议,有父亲与楚凌在,怎么可能一起生活?
况且,这也不是她该决定的事情。
“别说那些傻话了。”明珠让自己冷硬着语气拒绝了,“你快回去吧。”
“姐姐……”
念茵还想叫她,但这次明珠没回应,径直转身离开了。其实并没有走,而是在不远处,一直看到丞相府的人找到并将念茵带走了才放下心。
***
回到家里,跟姜芜确认了父亲今日一天都没有离开,明珠才去找莫阳舟。
莫阳舟不在房里,明珠原本是想先离开,过后再来的,却突然瞥到屏风后边的一抹黑色衣角。
父亲并不喜欢黑色,她下意识向那边走去,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莫阳舟的声音。
“明珠?”
明珠立刻停住了脚步。她的视线从那衣角上收了回来,转身时,果然看见父亲站在门边。
“你怎么在这?”
今日一整天都与姜芜在一起的男人,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明珠笑笑:“父亲,我有话想跟你说。上次你说要带我跟母亲离开,是准备在什么时候?我今日想找师父商议此事的,却没有找到他。”
莫阳舟沉吟了片刻:“你师父本就行踪不定的。这事,我会再跟他商议的,毕竟离开这里,还需要他的帮助。”
明珠回了一声说的也是,正欲离开之际,突然又停了下来:“父亲。”
“怎么了?”
“我有一个疑问,”原本已经走到了门边的明珠重新转过身子,“听说……当初父亲与母亲在一起三年便分开了,如今已经过去十八年了。”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八年?
她看着这个拉扯着自己长大的男人:“你真的还是喜欢她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莫阳舟笑了,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喜欢,还是喜欢。”
他没有再说什么真情表白,但明珠看出了那眼里的认真。
一个人再怎么样,感情总不会是装的。
“父亲,”她又问,“你永远也不会伤害母亲吧?”
这次的问话让莫阳舟皱了皱眉,但也还是回答了:“那是当然。”
得到了他肯定回答的明珠,像是若有所思般,未再多言。
直到看到她的身影消失,莫阳舟才一把关掉房门,来到屏风面前。
“她在怀疑你了。”屏风后边,传来一个声音。“而且,她今日暴露了行踪,楚凌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这里了。”
莫阳舟的脸上早就没了刚才的温和。他想起来姜芜今日对自己的亲近,好不容易他们的关系在慢慢变好了,这个时候不能出什么隐患。
“留下她,始终是个隐患。”
那话中毫不掩饰的狠厉,让屏风后的人也是静默了片刻才开口:“但是你与她的感情,现在应该还需要明珠来维系。”
“靠她来维系的,终究只是亲情。”莫阳舟思考了片刻,“只是此事需要一个合适的替罪羊。”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已经有了主意,眼里更是露出阴冷的笑意,“这一次,我要把楚凌的存在,彻底抹去。”
在莫阳舟看来,姜芜对他始终还无法完全接纳,无非是因为楚凌的存在。
哪怕中间隔着种种因果,对女人来说,朝夕相处又一同养儿育女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到底是刻骨铭心的。
也许是因为现在在她的认知里,夫君与女儿都平安归来了,所以恨意才会消散。
那可不行,他要让姜芜重新记起来憎恨。
良久,屏风后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我知道了。”
***
姜芜没能从莫阳舟那里再试探出任何不对的地方,事实上她也不敢试探得太过明显。
男人的喜欢毫不作假,面对自己亲近时的忐忑、欣喜,更不像是装的。
他到底与梁谦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搅得姜芜夜不能寐。
“母亲。”
明珠在一边唤她。
姜芜将自己的头往那边歪了歪:“嗯?”
“下雨了。”
姜芜仔细听了听,刚开始还没听出来什么,直到雨打屋顶的清脆声传来:“还真是,你听力可真好。”
若是往常,得了母亲夸奖的明珠,定是会不好意思地笑。可今日,她心事重重,突然提起了旁的:“当年,师父救了父亲后,愿意提供给他一个安全的居住地,条件就是等我长大了,收我为徒。可是父亲拒绝了。他宁愿带着我四处流浪,也不愿意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被决定了命运。”
姜芜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听着明珠一点点讲述。
“后来等我长大了,师父直接找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学武。即使我选择了这样的道路,父亲依旧拒绝了师父的帮助,因为他不愿意自己成为我的负担,成为我被禁锢的筹码。”
明珠说了很多,她以往跟姜芜说起这些事情,都是报喜不报忧,不会过多地讲述那些苦难。
可是今日她却难得地说起,那些其实很难熬的岁月,父亲是怎样带着她熬下来的。
姜芜听得心疼,也升出了迷茫。
当年的事情,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她是不是应该与莫阳舟谈一谈?明珠是完全把他当作父亲的,若是……知道了他并不是,会不会难过?
“娘,”明珠难得亲昵的称呼,让姜芜的心颤了颤,“我已经跟爹爹商量好了,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一家三口,以后永远幸福在一起。”
幸福两个字,就像是姜芜的魔咒。
自己这一生,到底有没有幸福过?
与楚凌的那十几年,到底算是幸福,还是不幸?她要继续这样吗?不闻不问,在虚幻的假象里苟且。
尽管思绪万千,为了不让女儿担心,她也还是嗯了一声。
两人的声音慢慢安静下去,呼吸也逐渐平缓。
明珠回想着楚凌的问题。
父亲与母亲,她想,她也不是非要做选择对不对?
***
后半夜之时,姜芜是被突然坐起的明珠惊醒的。
她其实没睡着太久,以至于开口说话时,声音都还是清醒的。
“怎么了明珠?”
“像是父亲的脚步声。”已经坐起来的明珠说道。
姜芜什么也没听见,不过她知道明珠听力好,该是出不了错的,也跟着坐起。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到了扣门的声音:“阿芜,明珠!”
莫阳舟的声音里是明显的急切,早有准备的二人赶紧下床,姜芜将外衣披上时,明珠已经打开了房门:“父亲?”
莫阳舟面露着急地往屋里看了一眼:“方才你师父传来消息,楚凌已经知道了我们在这里,已经带兵过来了,我们需要马上离开。”
姜芜的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攥紧了,楚凌找来了?
她自己就算是被找回去了也没什么,但是他们二人,绝对不能落在楚凌的手中。
还是明珠反应得快,因为外面还在下着雨,她快速从柜子里翻出斗笠姑且先给姜芜戴上。
“既然是被楚凌知道了,我们不能耽搁,快走!”
三人从后山逃,下过雨的山路泥泞,若是明珠一个人还好,可是带着两个不会武功的人,速度被拉慢了许多。
他们甚至没有走出太远,身后就已经可见火把光亮。
姜芜回头看了一眼。
几乎是不需要特意去确认,即使是隔着这样的距离,没有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的眼力,她依旧可以凭着直觉与对那人的熟悉,一眼就认出马上的那个男人,就是楚凌。
这是恢复记忆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她竟然在这一瞬间,想起那年青阳还以白苏的身份在自己家里时,她在后门处觉着被窥视了,于是回头看的一眼。
彼时完全没有仔细想过的可现在那身影竟在记忆中那般清晰。
那应该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吧?也是如现在这般,遥遥相望的一眼。不同的是现在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太深的沟壑,也有了千丝万缕的牵连。
几乎是在她人生一半的岁月,都在跟这个人纠缠……
“阿芜!”楚凌也看到了她,他立刻从马上翻了下来,因为太过急切,那动作甚至说不上优雅利落,而是透露出几分狼狈。
绣着金线的长筒黑色皂靴在落地的一瞬间就沾上了泥,嫌挡事,楚凌一把将头上的斗笠取下扔掉,雨水瞬间淋湿了整张脸。
可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眼里只有不远处的那一个人,只能一边往那边赶,一边企图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留下她。
“姜芜!回来!”
浑厚的声音隔着老远也让姜芜听了清楚。
她看不到楚凌的脸,却能听到那声音中的凄厉,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宛若是要索命一般。
她的身体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不能被他抓到。
那恐惧与抗拒,透过同心蛊,清晰地传递给了楚凌。
姜芜不知道的是,他在喊出那句话时,就急火攻心地口吐出了鲜血。
身份
她在怕自己, 她有什么好怕自己的?她记起来了一切,那她怎么会不知道?楚凌这个人的心,就捏在她的手里, 她稍稍一牵动, 他就痛不欲生。
该怕的难道不是他吗?受够了这样被她抛下后行尸走肉般的自己。
“姜芜, 你回来, 我们什么都可以好好说。”
每一个字, 都是在哀求。
他觉着姜芜应该是能听见的,可是同心蛊传来的, 就只有女人想要逃离的迫切。
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楚凌的心疼得像是蜷缩到了一起。
她都记起来了,不止是梁谦, 还有与自己的记忆。
可结果还是这样吗?
像五年前那样,这次即使是知道了“梁谦”与明珠没死,她对自己,依旧没有任何的动摇。
凭什么呢?凭什么只有自己身不由己, 只有自己弥足深陷,凭什么她就可以……丝毫不动情?
“父亲, ”楚凌追上来的速度太快了,明珠心道这样不行, “你先带着母亲走, 我来拖他一会儿。”
“不行!”姜芜第一个反对,她还记得明珠被楚凌伤过的事情,明珠怎么会是他的对手,“要走一起走,走不了你就抛下我, 决不能让你一个人留下来。”
然而明珠第一次略过了母亲的意见,径直看向父亲。
父亲有诸多隐瞒, 她知道,但她愿意相信,那些隐瞒都有他的苦心。相信他不会伤害母亲。
“父亲,”明珠直直地看着莫阳舟,“母亲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姜芜只觉着明珠的话像是意有所指,不知怎的,她心中不安愈重,更加坚定了,不能放明珠一个人在这里。
那样的话,还不如她跟着楚凌回去。
“明珠……”
可是还不等她说什么,就听莫阳舟应了一声好,自己便被他用无法拒绝的力道拉着继续往前跑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留在原地的明珠。
月光下,少女的身姿挺拔而坚毅,即使面对的是楚凌那样的人,也没有任何退缩和怯弱。她仿佛从没有想过躲在谁的身后,明明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却习惯了守护的姿态。
可是姜芜不想这样被保护。
自己才是母亲,天底下,不都应该是母亲守护自己的子女吗?
她看到楚凌已经追上来了,男人已经近乎失去了理智,没有犹豫地挥刀向了阻拦在自己面前的人。
明珠反应很快地以剑挡住了,那叮得一声刀剑相接的声音,仿佛是敲击在姜芜的心上,震得她半天回不过神。
不行的,明珠打不过的。
“我不能走!”
姜芜因为说什么也不肯再迈动脚步,差点被莫阳舟带着摔倒在地,还好男人及时扶住了她。
“阿芜,”他拧着眉的脸尽是严肃,但语气却又极尽温和,“明珠的师父很快就会到的,我们在这里,也只会使她分心。”
姜芜固执地摇头:“不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不安,“阳舟,我跟楚凌回去吧,你和明珠借着机会逃跑。只要人好好的,总能从长计议。”
她的视线全部焦灼在那缠斗的两个人身上,没看到自己说“跟楚凌回去”时,男人眉间一闪而过的戾气。
她还是在想着回去。
然而,男人还是很快压下那一抹阴鸷:“阿芜,对不住了。”
姜芜听到这话才转回了头,只见到了莫阳舟无奈的神情,她觉着不妙就想躲开,可下一刻,还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见她失去了意识,男人也终于褪去了伪装,抱起人施展轻功,迅速在丛林中消失。
眼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对明珠尚且有几分留情的楚凌动作愈发急躁,手上使出全力一击,逼得明珠连连后退。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梁明珠?”
明珠被他问得心口一颤,面前的男人双目赤红,在看向母亲离开的背影时,眼里的爱意与恨意同样强烈得让人莫名心惊,那是她未曾在父亲眼中看到过的情感,但她还是刻意忽略了心中的异样。
“你以为,你那三言两语就能离间我与父亲吗?”
“离间?你觉得是离间?”楚凌的声音里,竟然可以听出几分失望,“所以你无所谓你母亲的死活吗?”
“他也是我母亲的选择。”
这话像是戳到了楚凌的痛楚,使得男人面容愈发狠厉:“他如果不是假扮梁谦,阿芜怎么可能选他?”
“可当初她就算不记得梁谦,也是选择了莫阳舟。”
“呵,”楚凌嗤笑,“别天真了,她的脑子不记得梁谦了,心却记得,她选择的从来都是梁谦。莫阳舟算什么?”
他明明嘲讽的是莫阳舟,可字字句句却又在戳着自己的心。
对这个女子亲生父亲的嫉妒之心,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熄灭过。让他每每想起,都几欲发狂。
那个男人无非是幸运了一点,无非是先遇见了姜芜。
可就是这一点,自己怎么追也无法追上。
明珠听他再三这么说自己的父亲也恼了,一边吃力回防,一边嘴上不饶人地讽刺:“反正你就是不想承认,她选谁也不会选你。”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对面人的剑锋蓦然又锋利了许多,甚至不单单是锋利那么简单,在接这一剑的时候,明珠才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这个男人的杀意是这样的。
所以他先前,并没有想过杀了自己。
明珠没有办法思考太多,这样的楚凌,她哪怕全力以赴也无法挡住几个回合。
再这样下去……
叮的一声,楚凌的剑突然被挑开了,一道身影横在了两人中间。
“大人,”初一冷静的声音响起,“这里交给我,您去追夫人。”
楚凌雨中的头发都已经被打湿,只有身后随风飘荡着的两根发带,仿佛在竭尽所能地降低着身上的肃杀。
他只是看了一眼明珠,便一言不发地向着姜芜消失的方向追去。
“等等!”明珠想要追上去的时候,毫不意外地被初一拦下了。
“明珠姑娘,”初一一边拦着他,一边开口,本职员由蔻蔻群四二贰二雾纠一四七整理“事关夫人的事情,您应该相信大人的。”
“闭嘴!”
眼前的人在楚凌之上,明珠被他的游刃有余搅得心烦意乱,又担心着母亲那边的情况,招式间慢慢显露出破绽。
甚至她自己也清楚若不是对方在放水,她只怕早就已经成为刀下亡魂了。
两人的身影不断在树林中穿梭,对比吃力狼狈的明珠,初一确实显得更加气定神闲,明珠姑娘身份特殊,若是在场,只怕会让大人束手束脚。
所以他的目的也只是想拖住明珠。
突然,一声细小的微动让他出于本能地想要躲避,还是想到了对面的明珠,躲避的动作硬生生改成迎面接住了暗器。
即使如此,从明珠这边看来,男人也没有丝毫的破绽能让自己有可乘之机。实在是恐怖如斯,她也随之停顿了动作,往来人的方向看过去,师父出现在了这里,父亲与母亲定然就是安全逃离了。
不远处,果然站着青面獠牙面具的男人。
初一微微后退了半步,不着痕迹做出防御姿态。他与这位无影阁阁主是老对手了,知道对对方大意不得,况且这会初一也很明珠想一块去了,此人出现在了这里,大人那边想来不妙。
明珠两步就靠近到了师父那边。
初一往不远处看了看,丞相府的暗卫们已经跟无影阁的人纠缠到了一起,他略一思索,打了个暗号,丞相府的人们立刻都抽身开来。
“撤退!”初一下令。
***
无影阁的人没有追。
明珠无暇顾及那个,赶紧问师父:“师父,我爹娘已经没事了吗?”
阁主没有立即回答她,面具下的眼镜冷冷扫了她一眼:“我就是这么教你的?漏洞百出!”
明珠知晓他说的是自己方才与初一的对峙,面上露出几分心虚,心里倒是踏实下来。
师父还能骂自己,那就是问题不大了。
果真,随后就听他嗯了一声:“他们现在暂时安全了。不过楚凌能随时调动京城的一切兵马,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迅速与他们汇合。”
民不与官斗,明珠明白这道理,应了一声好,便马上跟上了。
过了今日,他们一家人就能远离这是非之地了。
只要离开了京城,躲避楚凌就不会那么困难了。
她这么想着,想要快些见到母亲的心让人脚步都快了几分以至于前方的人突然转过来对自己亮出利刃之时,明珠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身体的本能让她硬生生止住了前进的脚步而迅速后退,使得锋利的刀尖只堪堪划过腰间。
为什么?
女子没有问出口,但那瞪大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这句话。
可没有人回答她,迎接她的,只有曾经的同门们,齐刷刷将剑对准了自己。
自然也包括那个自己最敬爱的师父。
她听到师父那熟悉的声音,想起不熟悉的语调:“杀了她。”
杀了她?她是谁?那些挥向自己的剑,已经给了最好的回答。可明珠却还是无法相信。
为什么?她一边应对着接连攻击而来的刀剑,一边隔着人群,看向不远处只是站在那里的师父。
是因为自己想要脱离无影阁吗?
那父亲和母亲呢?会不会也受到了牵连?
这样的想法,让明珠的心瞬间坠入冰窖之中。不行!她像是被刺激到了,招式愈发狠辣。原本就不是她对手的一众人,还真一时半会儿拿不下她。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到处都是腥味,已经分不清是血腥味还是雨的腥气。
“废物!”阁主这么骂了一声,到底是自己亲自上阵了。
他没想到的是,他一加入,场上的女子,就直直地冲着自己过来了,无视那一众围堵的人,无视自己的攻击。
像是就在等着这一刻似的。
阁主皱了皱眉,自寻死路!
他原本就是带着杀心的,对方这么找死,他自然是没手下留情。
刺啦一声,剑劈入血肉的声音异常刺耳。可是与此同时,脸上的一阵凉意,让他突然明白,明珠想做什么了。
呵,原来如此。
被劈成两半的面具掉入了泥土之中,露出了男人勾起的漫不经心的笑容。
无妨,他心想,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罢了,如今又多了一个必死的理由。
只不过……刚刚这一剑,偏了。
他拔了出来,对那汩汩而出的鲜血视若无睹,再次挥下第二剑。
面前的女子,仿若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之力。
他对上女子不可置信的眼。
***
有什么,仿佛在明珠的世界里轰然崩塌。
眼前的人是那么熟悉,熟悉到这十几年他们都是在朝夕相对。又是那么陌生,陌生到她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
看着面前的师父,也是自己的父亲,明珠手中的剑,无力滑落到地。
她兴许,从一开始就只是在逃避。逃避他是对的的那个可能性。她一直在刻意不去多想楚凌说过的话。
父亲与母亲……她要怎么选?怎么可能选得出来?
如果楚凌说的都是真的,她要如何对养育自己长大的父亲……刀剑相向?
识破
“明珠, 你总这样跟着你师父打打杀杀,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尽快离开无影阁吧。”
“明珠, 你母亲若是见着你收这样的伤, 不知道会有多心疼。”
这是记忆中总是用心痛目光看着自己的、温柔的父亲。
“你若是当一个胆小鬼, 就没人能替你母亲报仇, 没人能保护你的父亲。”
“不要像你父亲那样, 做一个老婆被人抢走了还什么也做不了的废物。”
这是记忆中总是对自己严厉的师父。
原来是同一个人啊。
不止是同一个人,这两幅面孔, 也都是他的伪装吧?所以才会不管是拔剑,还是再次刺向自己, 明珠都无法在那双凉薄的眼里,找到一丝犹豫。
没有任何对自己的感情。
父亲,明珠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我对你来说, 算什么呢?如果是你想要我的命,我要拿什么抵挡?
疼, 不知道是伤口的疼,还是心里的疼, 那密密麻麻的痛苦与疼痛, 让明珠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力气。
然而,莫阳舟的剑还没碰到明珠,却突然转了个方向,不是因为改变主意,而是抵挡突如其来的偷袭者。
刺耳的刀剑相接之声, 让明珠猛然回了神,一抬头, 意外对上了本应已经离去的初一的视线。
初一在看到莫阳舟的脸时,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而是马上又转向明珠,视线在触及到明珠身上的伤口时不自觉凌厉了几分。
他挡在明珠的身前,沉声开口:“明珠姑娘,还请您清醒一些,您的亲生父亲,就是死于他之手。”
明珠的瞳孔狠狠缩了缩:“什么?”
先前对于这个事情,楚凌并没有告知明珠。毕竟只是说莫阳舟不是她亲生父亲,她都无法相信,再说那些话,更会被她当作挑拨离间。
可是这会儿看她要束手就擒的模样,初一还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仓促地告诉了她:“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这个人,是杀了你的亲生父亲后,才顶替了他的位置。”
“所以明珠姑娘,请重新拿起剑,为了你的亲生父母。”
每一个字,都像是木桩死死地钉向她的心上。
明珠看向了莫阳舟,企图在他那里听到什么解释,她全心全意相信了这么多年的人,不仅身份是假的,甚至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可她没有在男人脸上看到一丝想要辩解的意思。
她的亲生父亲……明珠的眼眶渐渐湿润。
是的,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如果莫阳舟不是自己的父亲。那么她真正的父亲呢?
她从没有见过他,却能轻易地勾勒出他的模样。
温润如玉、谦逊有礼的翩翩君子,像母亲描述过的那样,像莫阳舟伪装的那样。
可是她居然……认贼作父了这么多年,滔天的恨意在那一刻汹涌而至,明珠弯下腰,手还在颤抖着,她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握住了自己的剑。
她还不能死。
她想着楚凌从没有叫过自己莫明珠。是的,她是梁明珠,是梁谦的女儿。
梁明珠,你清醒一点,那个男人不是亲人,是仇人。
她要为自己的父亲报*七*七*整*理仇,要揭穿这个男人虚伪的面孔,要救出母亲。
这样的想法,支撑着明珠捡起剑后,艰难地重新站了起来。
初一松了口气。
他方才是走了一半时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因为对方来势汹汹,却好像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来,甚至最开始偷袭自己的暗器,都是算准了自己躲得过去的。
那他真实的目标呢?想到这里,初一才急忙折返回来,还好是赶上了。
他也没指望明珠受了这么重的伤后还能发挥出什么样的实力,只怕她会真的失去生志。
莫阳舟确实没有解释的打算,对他来说,无非是必须死的人,又多了一个罢了。
***
后半夜的时候又下起了雨。
莫阳舟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今晚的一切原本都是很顺利的,让姜芜看到了楚凌的追杀,带着她离开后,只要再杀了明珠,这笔账就可以顺顺利利记到楚凌的头上了。
而他只需要在姜芜难过的时候安慰她就可以了。
只是临时杀出了个初一使得计划有变。
该死的!
“阁主。”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是之前在姜芜面前假扮明珠师父的人,也是唯一知道他真容的人。
莫阳舟收拾好情绪走了过来。
“她怎么样了?”
“已经给她用过助眠之药,按照用量,这会儿应该还睡着。”
莫阳舟点头,眉头却没有舒展开来。
只有明珠死了,楚凌也死了,他才能真真切切地拥有姜芜,才能彻底掩埋这些事情。要不是担心姜芜醒了起疑,他也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地往回赶,给了那两人逃跑的机会。
男人进去房间前,脚步稍稍停顿了片刻:“一定要找到那两人,解决掉。”
“是!”
莫阳舟这才进去,床上的人正睡着,他远远看着那道身影,心里便安定了不少。
一开始……报复楚凌才是他的首要目标,可是现在,有什么在发生变化,心底深处,某个执念在纠缠得越来越深。
为此,哪怕是让他现在放下仇恨远走高飞,好像也没有什么。
为什么非要明珠死?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戾气,除了先前的想法外,他知道,还有别人原因。那是梁谦的孩子,可不是他的。他无法容忍这个女人的心思,总是放在那个臭丫头身上。
莫阳舟又往那边走了一步,适逢一道雷正好劈了下来,床上的人显然是受了惊吓,突然动了动。
“阳舟。”
带着恐惧与依赖的声音,甚至还能听出几分哭腔,是那么娇软而无力,仿若只能依靠自己。
光是这么想着,莫阳舟就觉着自己体内的血液在沸腾。
更何况,她叫的还是阳舟,是自己的名字。
莫阳舟压下那因为喜悦而上扬起的嘴角,换上一副担忧的模样后才快步走过去:“阿芜。”
姜芜刚刚在听到雷声就已经坐起来了,再看到莫阳舟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阳舟,明珠呢?明珠回来了没有?”
她的手是那么软,可又是那么用力地在抓住自己,好像自己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莫阳舟看到了她眼角的湿润。
真可怜,他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依旧是伤痛的模样。
“阿芜……虽然阁主及时赶到,但是丞相府高手众多,无影阁也是损失惨重,现在明珠……还生死未卜。”
他生死未卜才说完,女人的眼泪就开始簌簌掉落。
“我要去找她,不可能的!明珠不可能出事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要下床,莫阳舟赶紧死死地拉着她:“阿芜,你冷静一些。”
“我怎么冷静?”姜芜像是疯了一般,突然失控地推开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放明珠一个人在那里,我们做父母的,怎么能把孩子一个人丢下?你还是她的父亲吗?”
莫阳舟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变化,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只是任由她发着脾气,那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他也都默默收下了。
直到姜芜像是终于没了力气,慢慢停歇下来。
“阿芜……”莫阳舟原本是想说什么安慰她的,却被女人一把抱住。
那小小的脑袋就在自己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哭着跟自己道歉,“我不该跟你发火的。可是阳舟,那是我的女儿,是我们的女儿,她一定不能有事。”
真是可怜又惹人疼。
莫阳舟还是难得被她如此亲信,自然是说好的,却没有看到怀里人慢慢转冷的表情。
姜芜早就被雷鸣声惊醒了。
她醒来时,头晕晕沉沉的,是她熟悉的过服助眠之药后的感觉。是谁喂给她吃的不言而喻。
她是在那时候再一次意识到,莫阳舟与梁谦,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梁谦,哪怕是再迫不得已,也不会给自己吃那种东西。
只是莫阳舟大概不知道自己背着楚凌吃过一段时间这种药,有了一定的抗药性,所以醒来得会比较快。
她隐隐约约听见了有人在说话。
是莫阳舟的声音,具体说了什么,因为被雷声掩盖了一些,姜芜并没有听得清楚,只是觉着语气与平日里并不相同。
直到他说完了,那雷也正好停了,姜芜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回了一声是。
原本尚且受药物影响还在晕晕沉沉的女人猛然惊醒。
那声音太过简短了,只有这么一个音节,不是之前听过的沙哑之声,但姜芜听得出来,那就是明珠的师父。
这两人说话的尊卑语气,与自己之前听过的是明显不一样的。
她突然想起明珠与她说过,很久没有见到师父了,那日莫阳舟与自己在一起,明珠也说了并没有等来师父。
脑海中无数个碎片在慢慢拼凑,真相仿佛要呼之欲出。
可她还是不动声色,怕莫阳舟发现自己的表情异样,就只能抱住他,掩盖住自己的表情。
她需要先确定明珠的平安。
***
几日后,莫阳舟带回来了明珠的剑。
那剑姜芜认识,是明珠从不离身的。她哆嗦着手抽出来的时候,那剑已经断了一半,上面的血迹甚至都还残留着。
“对不起阿芜,我……”
姜芜没有去管男人红了的眼睛,愧疚、悲痛的语气,她只是抱着断剑很久很久,才说了一声想要一个人待着。
她虽然没有莫阳舟想象中的崩溃大哭的模样,可那仿佛已经没了生志的表情,还是让男人不敢放她一个人在这里,于是先小心翼翼地想要去拿她手中的剑:“阿芜,你先把这个给我。”
姜芜木然地避开了他的手。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她空洞的眼神里,大约只剩下了憎恨这唯一的色彩,“我还没有给她报仇,怎么会寻死?”
这话终于让莫阳舟的手停顿了很久后,才终于收了回去。
最终也留着她一个人了。
但他不知道,姜芜在断剑里找到了明珠留下来的信息,知道了她的平安。
她还是表现得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好几日地不吃不喝,莫阳舟说他密切关注着无影阁的情况所以很少来看她,但是姜芜知道他是忙着对付楚凌而分身乏力。
她装作不知,甚至在莫阳舟难得到来的时候,只是关心无影阁的动向,问什么时候能杀了楚凌。
她表现出来的恨意,让莫阳舟也信服了。
直到姜芜终于等到了约定的那日,莫阳舟不知去了哪里,而明珠则出现在了她的窗前。
“母亲。”
姜芜的脚在那一刻其实都是软的,没有看到明珠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哪怕是看到了她的讯息,但是没有见到人,她如何敢放下心确定明珠是安全的。
姜芜死死咬着唇,怕一不小心就会哭了出来。
还是明珠两步到了跟前,眼疾手快地扶住母亲往地上下滑的身体。
“明珠……”姜芜小声地叫着女儿的名字,她仔细地确认着女儿的完好,害怕又是谁给自己下了蛊,让自己产生幻觉。
她太怕,刚与明珠重逢,就再次失去。
明珠则是紧紧抱着母亲颤抖的身体。
可她知道楚凌能为她拖的时间有限,所以只能长话短说:“娘,我没事,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杀了莫阳舟,救你出去。”
再说起莫阳舟的时候,她的语气里只有冰冷的恨意,再无一丝感情。
姜芜看着女儿森冷的脸,她也是在这一刻,才猛然发现,明珠像是比之前,成熟了许多。
那是残忍真相后的成熟,是经历了流血后的看透。
姜芜心中满是心疼,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明珠永远不必经历这些。
视线瞥到明珠身侧的佩剑时,她的呼吸微微一窒:“这把剑,是谁的?”
明珠表情微变,她低头,手抚摸上了剑柄。
她知道,母亲认出来了。
“是初一叔叔的。”
那声叔叔,让姜芜眼眶蓦然泛酸,艰涩地再次问:“他呢?”
“死了。”
重逢
明珠永远都会记得, 初一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死的。
他们逃跑之时,自己身受重伤,是初一叔叔替自己挡住了莫阳舟毫不留情放过来的箭。
她对莫阳舟所有的、属于对父亲的那份感情, 在那一刻终于彻底湮灭。
他们好不容易躲过了追杀, 在一处山洞休息的时候, 沉默寡言的男人, 难得地说了许多话:“楚大人并没有骗你, 他是真的想把你接回来的。因为当年,去接你的人就是我。”
“我应该见过你的。”男人眼睛微微闭上了。
明珠以往见过这个男人几次, 他从来都是冷淡、一板一眼的模样。
他向来不会流露出太多的情绪的,可这一刻, 明珠从他身上,看到了懊悔。
“那日我去你家,你被他抱着,我们就这样擦身而过。若是当日, 我能察觉到不对,及时认出你, 或许就能将你带回来。”
这事,是梗在初一心中的一根刺。
“你的亲生父亲, 虽然找到他的时候, 他已经死了。但从身体来看,他死之前,受过不少折磨。”
明珠的眼眶瞬间湿润。
“你不需要对莫阳舟愧疚,他原本就只是把你当作一个工具。若不是他带走了你,你原本……是能在夫人的庇护下长大的。”
初一渐渐低沉下去的声音才终于让明珠察觉到了不对劲。
“你怎么了?”
可男人已经闭上了眼, 再也没有回应,明珠慌了:“喂, 你怎么了?”在检查他的身体时,明珠才发现他后背处中了箭。
箭上有毒,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吭过一声。
“喂。”
“初一。”
“初一叔叔。”
明珠这么一声声地叫着,可回应她的就只有死一样的沉寂。
身体的疼痛、被最信任人的背叛,以及目睹别人为自己而死,她像是一夜之间经历了许多,眼泪在黑暗中汹涌而出。
明珠守着初一的身体到了天亮,可整整一夜,一直到楚凌找了过来,她都没能想明白。
这个人,为什么要拼了性命救下自己?
***
明珠已经离开了,但姜芜还站在原地了许久。那些尘封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争先恐后地呈现着。
此刻的初一不仅仅是过去的这五年里,自己认知的那个冷血无情的楚凌手里的刀。也是曾经十几年的时光里,那个沉默寡言却异常可靠的侍卫。
姜芜手扶着桌子,身体慢慢滑坐到了椅子上。
“初一,我烤野鸡没有工具,就借你的剑用一下了。”
“哇,这剑可真好,都不会烤黑。”
那是他们一家人在山林玩的事情了,阿烨还好奇地从自己怀里探出脑袋:“初一叔叔,你不是说,剑就是你的第二生命吗?”
姜芜愣了愣,她看过去时,在男人的眼里第一次看到了闪躲。
“没有。”他说,“那是以前。”
姜芜笑得乐不可支:“干嘛把这冷冰冰的东西当第二生命。”
她一直希望初一能有自己的家,也一直是把他当作家人一般。
她知道,他说那是以前,是因为在这个面冷心热的男人心里,他们都已经是他放在心上的家人。
他可以付出生命的家人。
姜芜捂着脸泣不成声。好痛苦,真的好痛苦,是不是如果不记起来这一切,就不会这么痛苦。
因为太疼,她不得不按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做,那里的窒闷就能减轻一些。
从知道梁谦已经遭遇不测开始,那些压抑的情绪就在心中发酵着,让她喘不过气来。
如果……如果从没有遇见楚凌就好了。
她守着自己的家偏安一隅,梁谦不会死,初一也不会死,阿烨与念茵会出生在旁的父母和谐的家里,明珠不会经历这些痛苦。
如果人生能重来,她一定不会把青阳带回去,此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避开楚凌。
她真想,从未遇见过。
***
莫阳舟受了不轻的伤。
离开已经刻不容缓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抓紧时间疗伤,可是在回来以后,他却是脚步不由自主地向着姜芜的方向走去。
“她今日一直在屋里吗?”
“回阁主,是的。”
下人又报告了些其他的,比如姜芜还是没怎么吃东西,今日像是又哭过了之类的。
男人的眉在听到这些时,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原也不是这样的人的,伪装得太久了,对她事无巨细的关心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果然一推开门,就看到了女人还泛着红的眼睛。
虽然那模样也是楚楚动人、惹人疼惜的,可他莫名就不想让她再哭。
“阿芜。”
姜芜背过去,伸手擦拭过了眼里的泪,才又转回来。她看见了男人眼里的怜惜。
他与楚凌是一种人。
不管多大的伤害之事,只要于他而言是有利的,他做起来的时候毫不心软,临了这种无关紧要的时候,又会故作怜惜,假装一副深情。
姜芜心里作呕,却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只作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深情,也不是只有他会装。
“你看起来很累,”女人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自责,“对不起,我只想着自己,却忽略了你。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流泪,“明明,你才是最痛苦的人。”
莫阳舟的心莫名一热,一伸手,就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不累,阿芜,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累。我不会让明珠,白白牺牲的。”
姜芜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脸上毫无温度,她盯着莫阳舟心口的位置,就像曾经面对楚凌时在脑海中想象的那样。
要怎么……一刀穿心。
莫阳舟能感觉到姜芜对他慢慢软化的态度,甚至是对他的亲近,也不再像以往那样排斥。
果然,他想着,明珠是一步险棋,虽然让姜芜一度萎靡不振,但同样的伤痛,却能拉近两人的关系。
他安排好了一切,在楚凌的人来的时候,从容不迫地带着姜芜从密道离开。
胸口的匕首,让他的美梦一瞬间破碎。
他低头看过去,只对上了女人冰冷的眼睛,让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议亲之时,他一见钟情的女子,只是因为撞到自己责罚了下人,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隔日,给自己捎来一句“不合适”,便再也没有然后。
这么多年了,怎的让他忘了,这人原是多狠心的人。
当年若不是恰逢家变,他怎么会那般轻易地放弃姜芜?他为无影阁前任阁主救下隐姓埋名,又机缘巧合地遇到了梁谦。
抚养明珠,接近姜芜,是阁主布下的棋,却也正和了莫阳舟的意。
可结果……
姜芜还想要再用力几分,那是她练习了无数次的角度与力度,只是那时候,她想象的对象是楚凌。
匕首已经被莫阳舟抓住了,让她再进不了分毫。
她看到莫阳舟扬起的手,姜芜知道,即使是现在这般境遇,他要杀自己,也是易如反掌。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女人的手慢慢松开,自己若是死了,楚凌再也没有顾忌,杀他应该是很容易的吧?
那也算是为梁谦报了仇。
她这么想着,可是对方扬起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姜芜只听到他问了一声:“为什么?”
她气到想笑,这人居然还问她为什么,事到如今,他还想继续演戏吗?
可是莫阳舟还在问她:“是楚凌跟你说了什么吗?你信他,也不信我?”
姜芜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嘲讽出声:“如果是要比谁更烂的话,你确实要更胜一筹。”
下一刻,一双大手就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脖子,那力度还在不断地加大,
胸腔的气息在一点点减少,姜芜逐渐变得无法呼吸。
窒息让她下意识抓住了莫阳舟掐着自己的手,大脑逐渐变得一片空白的时候,她听到莫阳舟的声音。
“你有没有想起来,我是谁?”
姜芜如何还能想那些。
她如果再努力回想,或许就有可能回想起来,当年媒婆也曾给自己介绍了一门亲事。对方相貌堂堂、家境殷实,据说父亲很快就要升官至京城了,不可谓不风光。
那公子人也是彬彬有礼,让姜芜确实心生了几分好感。只是一次在他府中做客,意外撞见了下人不小心弄脏了他的衣裳后,被他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对于这些大户人家来说,像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姜芜却在心里狠狠皱眉。
不是良人,她下了这样的判断便开始避而不见,父亲原本还日日骂她,结果没多久就传来消息,本该升官至京城的这家人,却被牵连流放。
这对她来说,也就只是一时唏嘘,很快就抛去了脑后的事情,自然无法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想起来。
莫阳舟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到一丝想起来的迹象。他的心里划过恼火,手下女人的脖子是那般纤细,他只要微微一用力,可是……为什么,会下不了手?
就在姜芜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面前的手突然松了下来,男人也轰然倒地。
她知道是自己刀上的迷药起了作用。
劫后余生的女人大口喘着气,却并没有敢做过多停留,而是撑着虚弱的身子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匕首。
迷药似乎只是让莫阳舟动弹不得、不太清醒,却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两人就这么对上了目光。
这样最好,就应该让他清晰地面对死亡,像是……梁谦经历过的那样。
胸中的恨意再次被点燃,姜芜屈身,在莫阳舟的目光中,狠狠地再次将匕首再次送向他的胸口。
一刀、两刀,梁谦的命,初一的命,明珠这么多年的委屈……姜芜的手愈发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血债都补回来。
即使……无论怎么做,梁谦也回不来了。
积攒的泪水在这一刻汹涌而出,她恍若失去了所有的思维,只能重复着这同样的动作。
直到泪眼朦胧中,她的手像是被什么握住了。
姜芜一愣,猛然回过神,可看向四周时,却只有满身是血动弹不得的尸体,和不远处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阁主!”
她知道是莫阳舟的人追来了,若是撞到了,自己定然是难逃一死。
本能的求生意识让她终于丢下匕首起了身。
外面早就已经乱做了一团,姜芜在逃跑之时,不知怎的,想起方才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她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梁谦?”
这样的想法太过荒谬,回应她的也只有一片寂静,可是……如果真的是梁谦呢?会不会是他一直在守着自己,从没有离开。姜芜那一刻,心中涌出疲惫。
是大仇得报后的疲惫?还是回顾自己这千疮百孔前半生的疲惫?她说不清楚,只是突然觉着已经没了牵挂。
明珠已经可以自己生活了,阿烨兄妹二人,至少有楚凌护着。
她记起来了一切,可以清醒地迎接死亡……
还有什么逃的意义呢?
她原本体力就比不过那些人的,如今一停住,很快就被追了上来。
“臭娘们!就是她杀了阁主!杀了她!”
那声音已经近在耳边了。
姜芜闭上了眼睛,也好,今生就到这里吧,与其再与那个人继续纠缠,或许死亡也是归宿。
可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她的后背贴上来一堵胸膛,姜芜的心,莫名一颤,下一刻,她就被人从身后拥入了怀里。那怀抱,她太过熟悉的灼热,以至于思绪还没有拉回来,身体先松懈着安心了。
男人捂住了她的耳朵。尽管如此,她依旧可以听到嗡嗡的哀嚎声。
直到一切归于平静,那双手才终于手下移,箍住了她的身子。
像是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楚凌用尽了力气来拥抱她,可不够,还是不够,要怎么做?才能证明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曾在过往中无数次想过,要怎么要让她彻底属于自己,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可是这一刻,他想的是,要怎么变成她的东西?
永远不会被她抛弃的东西
第 116 章
姜芜那一刻想要结束生命的心情, 确确实实地传到了楚凌这里。
有那么一刻,他其实是恨极了,恨得牙齿咬得打颤, 恨她知不知道, 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怎样的惶恐?是如何害怕会晚了一步, 害怕会失去她。
他的弱点, 太过于赤/裸。
萦绕在鼻尖的属于姜芜的气息, 她的心跳声、呼吸声,所有这些, 依旧没有办法使楚凌安心。这次自己及时赶到了,那下次呢?她会不会还是……
只有这个人, 能让如今已经无所不能的自己束手无策。为什么?不管是五年前还是现在,她始终能走得没有一丝牵挂与犹豫?
孩子、家,都不能成为留下她的理由吗?
自己还有什么,是她能在乎的?
姜芜原本是想推开他的, 可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让她刚搭上楚凌的手, 便使不上来力气,整个人松懈下去。
落在楚凌的眼里, 却像是受惊后的人在向自己寻求安慰。心在霎那间柔软得想要落泪, 他还如何能记起方才的恨意。
男人的大掌毫不犹豫地反手将她握住了。
“阿芜,别怕,我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 我们回家。”
无需刻意放软的声音里,已经能让人轻易地听出温柔。
若是之前, 姜芜定是要震惊这不像是楚凌,可记起来一切的她,自然也想起来了,这是自己五年前记起一切之前,他的模样。
那时候的她无比喜欢这只属于自己、也只有自己能懂的温柔。
只是现在,她不需要……
虽然脑子是这么想的,可松懈下来的身体,却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就这么陷入了昏迷。
楚凌一把接住了那下滑的身体。
看到姜芜紧闭的双眼时,他的心慌乱了一下,直到发现女人除了脸色苍白了一些,呼吸、脉搏都是均匀有力的,像是只是累了,心方才落下。
盯着女人面容片刻后,楚凌微微弯腰,一把将女人横抱在怀里。
昏迷了的她不会反抗,也不会露出那么冷漠的表情,只是乖乖地靠在自己胸口,她的头,与自己心口的位置紧紧相贴着,楚凌闭眼,胸口的那声叹息,迟迟无法发出。
阿芜,下次再想要离开,就先杀了我吧,像你对莫阳舟那样。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让我放手?
***
姜芜觉着自己睡了很久,梦里,她像是见到了梁谦。
梦里的两人说了很多很多话,她虽然一句也记不得了,却只觉得这梦美好得她甚至不想醒来。
是不是人总要在失去后才知道珍贵?当初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从未觉着……自己这么爱他?
只有尤为清晰的是梁谦化作光影消失的画面。
心里那一刻空落落的感觉,让姜芜从没有像现在一般,强烈地认知到,这次,他是真正地离开了,是因为知道明珠与自己都安全了吗?所以放下了最后的牵挂吗?可是梁谦……
梦里的姜芜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她是真的失去他了。
“怎么又哭了?”
耳边似乎有这么个声音在轻叹,熟悉而让她想要抗拒的声音,而后一双手开始为自己擦拭眼泪,半晌,许是发现那眼泪没有停下来的趋势,那手才终于停了下来。
姜芜还没有松口气,下一刻,眼角却传来一阵濡湿感。
是男人在舔舐她的眼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姜芜的眼泪马上止住了。不要碰我!她在心里这么说着,想要醒过来,眼皮却仿佛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
男人是在好一会儿后,才察觉到了床上的人眼泪已经停下来了。
他轻叹了一声,隐约间似乎还有惋惜。可没一会儿,又不死心地将唇往下移。
眼睛、鼻子、脸颊,以近乎于膜拜的虔诚态度,一处也没放过,却唯独在接近姜芜的唇时,犹豫了片刻后,还是避开了。
楚凌撑起身子,看着身下的女人。
喜欢、欢喜,那让人不知所措、无法安放的感情和心情,甚至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唯有胸口那一阵阵的悸动与酥麻,让他沉溺得生不出半点抵抗的情绪。
楚凌抬起了姜芜的手,已经被洗干净的纤纤玉指,匀称而骨节分明,白皙里透着粉色。
曾经这掌中尚且有着因为劳作而留下的薄茧,这么多年在他的精心养护下,已经分毫不见了。他将那双小手放在放在手中把玩着,无论怎么做,都不够,心中仿佛有一头猛兽,始终这样叫嚣着,不够,还不够,那无边的欲望还没有被填满。
该怎么做才好?楚凌没忍住将那手指放在唇边舔舐,一开始只是以唇来舔,后来却是干脆将整根都放在口中吮吸,好像这样的话,彼此都能沾上对方的气息。
姜芜一直努力地想要挣脱手上的束缚,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她一眼就看到了楚凌。
他坐在自己的腰旁,嘴里还含着自己的手指,目光却在向上抬着看着自己。
两人就这么对上了视线,姜芜甚至是愣了愣,面前男人的目光,甚至不足以用不正常来形容,狂热、痴迷,还有……看不到底的绝望。
即使他现在的动作绝对称得上不雅,男人的眼里也没有半分尴尬与躲避。
倒是姜芜很快就回过了神后,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先避开了自己的目光。
他们之前的相处,要么是“相爱”的时候,楚凌姑且算是温和的,至少严肃只是对外人的。要么是前五年,他隐忍克制地当自己讨厌的人。
现在的两人,又是什么样的呢?
恨意还在,却不再似五年前那么强烈,爱意不在,却还有那么多的记忆刻在脑海之中,想忘也忘不掉。
姜芜干脆闭上了眼睛。
楚凌在她闭眼之前,就已经看清了她的目光。
那里藏着许多释然,该高兴吗?他高兴不起来,这个人是绝对不会爱上自己的,如今,连那浓烈的恨意都失去了,那自己还有什么?
“阿芜。”
他叫了一声,可是姜芜没有理会,不光是这一会儿,连续几日,她都是这样的态度,不管男人说什么,都不予以回应。
她体内的蛊虫明明都已经解了,可是孙柯每日还是会来,对此楚凌在旁边解释,说是怕她蛊虫还遗留下病根,要调理调理才放心。
姜芜依旧是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对孙柯的厌恶也没有了。
说到底不过是听楚凌行事的人罢了,有什么好厌恶的?至于楚凌,他哪怕是想再给自己下一次蛊,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她身体经过这次的事情后虚弱了不少,楚凌几乎是想着法给她进补,但那些东西,姜芜很少能动两筷子。
楚凌之前还忽略着姜芜的冷脸苦口婆心地劝,这日却是难得地沉默着,一直到姜芜放下筷子,才问:“不吃了?”
姜芜自然还是不理他,自己默默地躺回床上后背对过去。
她躺了一会儿,隐约间听到后边的碗筷碰撞声音,觉着不太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男人坐在她刚才的位置上,正用着自己方才放下的碗筷用餐,那碗里原本剩下的,已经被他吃得干干净净了。
姜芜想起他方才在旁边,确实是一下筷子都没动。
她想不到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一时间又惊又气腾得一下坐了起来。
楚凌继续动作优雅却又速度极快地用着餐,视线却不断地往她这边瞥。
“总不能浪费。”楚凌说道说。
女人恼火得看了他*七*七*整*理好一会儿,大概是想骂他来着,但是忍了又忍,最终只是又躺回去了。
楚凌嘴角没忍住微微扬起,这样恼怒的姜芜,鲜活得惊人的漂亮。
姜芜的漠视,以往对于他来说是那般不能容忍的,可在这次离别后,好像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只要她还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楚凌把大半个桌子的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像是很久没吃过东西了一样。姜芜想起孙柯跟她说过的话,那是老头子好不容易逮到了楚凌不在的时候,私下里跟她说的。
“楚大人这些年也是知道夫人您病了,才从来不敢刺激您。”
“但其实大人也病了。他这些年时常容易情绪失控,也跟夫人您一样,夜夜不能眠。”
“尤其是您失踪以后,他几乎都没有休息过,为了……”
话还没说完,楚凌就已经进来了,他便赶紧噤了声,然后习以为常地看着楚凌坐到了夫人旁边。
其实姜芜也发现了,每日自己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楚凌都是醒着的,也很少见他处理政事,每日就盯着自己。
生怕她跑掉了似的。
用过膳后没多久,楚凌就在她旁边躺着了。他就算躺着了,也不会闭眼睡觉,无论姜芜什么时候看过去,他一定都是睁开眼睛的。
姜芜盯着床顶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微微闭上眼,开口:“楚凌。”
她出声的瞬间,身边的呼吸声好像一下子停了下来,好半天,才听到他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姜芜听到自己心中叹了口气:“我不会走的,你睡吧。”
第 117 章
“我不走。”
那是楚凌渴望到心口疼痛的承诺, 于他而言远比我爱你之类的话语,要好听上万倍。
比起爱,现在的他更想要的是这个人余生的陪伴。
即使他其实无法相信, 即使他的不安分毫没有减轻。
可那一刻的他还是如同拨云见月一般如此欢喜。
姜芜半天没有等到楚凌的回应, 一回头, 就只看到了男人那漆黑眼眸里的光芒。
“你睡不睡?”她问。
男人眼眸垂了垂:“那我能抓着你的手吗?”
“不能。”
楚凌眼里闪过失望, 这次他没有再问了, 而是直接抓住姜芜的一处衣角,赶在她之前开口:“你不要骗我, 我就睡一小会儿。”
说完眼睛就闭上了。
这让姜芜原本想要挣脱的动作顿住了,她看了男人有一会儿, 终究是没再有其他的动作。
她睡不着,只是在心里思索着与楚凌的关系。
十八年前的自己,确实是恨到想要杀了他,五年前的自己, 亦是如此。
现在呢?姜芜问自己,她现在再没了这样的恨意, 况且……就算是为那两个孩子想,也无法再想着让他去死了, 不可否认, 楚凌还是为那个家遮风挡雨的人?
所以,那就要这样吗?就这么将就着与他一起?
姜芜闭上了眼睛,结果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吗?
身边的呼吸声渐趋于平稳,她估摸着楚凌睡着了, 想要抽出自己的衣角,哪知刚动, 男人马上捏得更紧了。
眼睛虽然没睁,姜芜也知道他是还醒着,只得继续等。如此几次三番后,倒是她先抵挡不住困意先睡了过去。
楚凌在她睡着后,就马上睁开了眼睛。
睡不着,身体很累很累,可精神却紧绷着让他不愿意睡。唯恐像之前自己一个人时,一遍遍经历的那样,一醒来,所有的重逢,她说的“会留下”,都不过是自己的梦境罢了。
这样的惶恐让他无法入睡。
明明是这样的,可在小心翼翼地将女人搂在怀里后,无法言喻的安心,让他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到底是松懈了下来,迟来的困倦终于席卷而来。
她不会走的,她说了不会走的,身体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楚凌终于这样进入了梦境之中。
***
姜芜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醒来的时候,是被楚凌抱在怀里的。有些热,她努力地往一边退了退,才抬头看了一眼。
楚凌看样子睡得很熟,即使姜芜这样动了半天了,他也依然闭着眼睛没有丝毫的动静。若是以往,在自己眼睛睁开的那一刹那,他就该醒了。
屋外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姜芜认真听了一会儿,像是念茵的声音。
念茵在外面吗?这样的认知,让姜芜有些坐不住了,又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楚凌,小心挪出他的怀里以后,又将男人手里还拽着的那一抹衣角撤了出来。
这个动作终于让楚凌面色变了,只见他眼睛虽然闭着,却紧皱着眉头用手摸索着什么。
姜芜随意扯了一块布料放在他的手里,男人才重新露出了安心的模样,紧紧捏着那布料,呼吸重新平稳起来。
酣然的模样,又看不见了眼里的凌厉,倒是让那张原本严肃的脸多了几分恬静。
姜芜默默收回了视线,小心下床。
被楚凌抱着的时候尚且觉着热,一打开门,却冷不防因为入侵的寒意而瑟缩了片刻。
原是在下着蒙蒙的细雨,今年初秋的雨似乎是过于多了。姜芜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却在下一刻,隔着雨幕看到回廊那边站着的几人。
明珠、阿烨和念茵,俱是站在那里对自己望着。三张不同面貌的脸庞上,却都是对自己的担心。
大人之间的恩怨总归是不可避免地牵连到了他们,让他们原本能平安顺遂的人生,平白多出了这么多的波澜。
她作为母亲,其实并没有为孩子们做些什么,如今看到那几道身影,没了之前的暗潮涌动,反而透着和谐。
第一次,姜芜感受到了血缘的奇妙,以及,老天爷对她最后的善待。
至少,他们都平安地长到了现在。
“站在那里做什么?”她笑笑,“过来。”
孩子们仿佛就等着这句话了,她话音刚落下,念茵是最先动的。
少女甚至等不及从回廊绕过来,也等不及下人为她撑伞,两步下了台阶便穿过庭院向着这边跑来,蓝色的裙摆拂过两边草地上的雨水,又沾上石道上的泥土,她却丝毫没有在意。
姜芜忙往前走了两步,接住了向她飞奔而来的小女儿。
少女比她稍稍矮了半分,一抱住她,就埋在她的肩上,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好半天,姜芜才听到她一句哽咽的母亲。
一瞬间,姜芜的眼眶也泛着酸涩。
她想到五年前念茵躺在床上时苍白的面孔,想到这五年里自己没看懂的孩子每每看见自己后,想靠近又不敢的眼神。
姜芜其实都不能确定她会不会怨恨自己。
可此刻肩上的湿意却在清楚地告诉她,无论她做了什么,怀里这个,还是那个最贴心、最喜欢跟她撒娇的小姑娘。
“娘亲,我好想你,你别不要我。”
姜芜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原想说,娘亲怎么会不要你?却又因为自己先前的举动,说不出口,只能一遍遍安抚着说自己不会再离开了。
身后楚烨与明珠也慢慢走了过来。
这俩人比念茵大得多,不会像她那样情绪外露得那般明显,只是克制地与姜芜问安:“母亲。”
姜芜点点头,目光最后是落在明珠身上的:“明珠,你的伤好些了吗?”
上次她们见面,姜芜就知道明珠受了伤,所以这会儿也最先关心她。
明珠笑着点头:“已经没事了,母亲你不用担心,那点小伤,我恢复得很快的。”
原本在姜芜怀里的念茵,听到母亲与明珠说话,偷偷擦干眼泪后,小心地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以前总想着独占母亲的爱,可现在她知道了,母亲并不单单是自己的母亲。
姐姐从没有被她疼爱过,她就算偏爱一些,也是正常的。
“病刚刚好,出门就穿多一些。最近降温了,别着凉。”姜芜看她穿得单薄,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最后问他们吃过饭没有。
自然是没有的,楚凌救下了姜芜后并没有把她带回府里,几人是好不容易查到这里后,老早就等在外边了。
姜芜吩咐下人去准备,而后带着他们去了偏厅。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去提那些满目疮痍的往事,念茵与姜芜告状:“明珠姐姐的伤其实还没完全好呢,大夫说要静养,她就是坐不住,每日还要练功。”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看明珠,与明珠一对上视线,就马上心虚地转开目光。
也不是她想告状,谁让这家里,也没人管得了她。连哥哥能读书、善骑射,但论起武功,也是没有明珠姐姐好的。
被提起的明珠手里还拿着空碗,闻言不可置信看了一眼念茵,又赶紧看向母亲。
“不是……”她努力辩解,“那大夫没我懂,多动一动,伤才……”
姜芜敲了敲她的空碗:“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大夫没你懂?你这么能耐,你怎么不当大夫呢?”
她的眉眼自带温和的气息,更别说是面对自己的孩子,哪怕是故作严厉,也让人看不出凶气。
可明珠还是马上乖乖地认错:“我错了,我会休息的。”
下人陆续地将菜上齐了,几人一边用膳一边交谈,上一次几人一起用餐还是在避暑山庄的时候,只是那时候的姜芜并不知道明珠是自己的孩子。
如今的心境,自是不同。
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家人的第一次团聚。太过认真的女人,是直到突然听到下人跟楚凌行礼的声音,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她抬头看过去,楚凌果然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他像是从床上下来就直接过来的,发冠与衣物都没有打理,明明是睡过一觉了,可那双眼睛布着的血丝像是比之前更多了,让他的双眼看起来红彤彤的。
带着说不出的可怜。
“阿芜,你不是说不会走吗?”
他还没有从方才醒来时,那空无一人的屋子带给他的恐慌中走出来。哪怕是下人跟他说夫人正在用膳,他也心安不了半分。
他好像病得更严重了,甚至一刻也无法接受姜芜离开自己的视线。
甚至这会儿,他的眼里谁也看不到,就只能看到那一个人。
明珠只往那边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她其实并不知这俩人是怎么相处的。别说她了,连本该见怪不怪的兄妹二人,也是难得一见父亲这般窘迫的时候。
姜芜轻咳了一声:“你一直没醒,我饿了,就先起了。孩子们都在这里呢,你去整理一下,像什么样?”
祭拜
姜芜的话, 让楚凌终于回了神。
他原本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就要进来了,也就这么悬在了空中一瞬。
姜芜才看清楚了男人甚至鞋都未穿,他这么停顿了一下, 目光又在自己身上流连了片刻, 才收回脚。
“抱歉。”
罕见地, 男人竟然这么说了一句后, 转身离开了。
姜芜在他走以后看了眼明珠, 她怕明珠会因为楚凌而不舒服,但显然是多虑了。
明珠还是神色如常地用餐, 反而是在注意到姜芜的眼神后笑了笑:“母亲,你不用担心。我与他聊过了, 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们会自己解决的。”
具体他们是怎么说的,姜芜自然是不得而知,因为明珠没有要说的意思。
“但是母亲, ”因为坐得近,她歪了歪身子, 压低了声音说的,“我会永远支持你的决定的。”
念茵一看这两人说悄悄话, 就有些急了, 也凑了过来:“说什么呢?我们都是自己人,可以听的。”
“哪门子的自己人?那不是你亲爹吗?”明珠挤兑她。
“你还是我亲姐呢。”
这话就这么顺口说出来了,说完还是明珠先愣了愣,看了她一会儿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 嘴上抱怨了一句:“你爹白养你了。”
楚烨坐在另一边的。
比起轻易就能打好关系的女孩子们,他显得被忽略得多。他面上没什么情绪, 默默给姜芜夹了一个下人刚端上来的夹心包子。
这动作让母亲的目光,往自己这边转了转。
她说了声谢谢,眼里都是未散的笑意。
他想起五年前自己最初之始的想法,想要快快长大能够保护她,能够让她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可是后来,索取她的爱,让他忘却了初心。
是的,比起跟谁在一起,更爱谁,抛弃不抛弃谁,明明她的快乐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他依旧要变强才行。
***
没一会儿,楚凌穿戴整齐地过来了,男人目光在姜芜旁边搜寻了片刻,显然,左右的位置都满了,他稍稍停顿后,坐到了楚烨旁边。
马上有下人过来给他添了碗筷。
即使坐下来了,他也不怎么言语,沉默起来还是平日里肃穆的模样。众人都习惯了,仿若这样的他才是正常的。
但其实楚凌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他的手心还沁着细细的汗珠。
那是他醒来后,没有摸到姜芜时惊出的冷汗。是的,她没有走,她还在这里,男人只能告诉自己,是自己睡太久了,自己怎么能睡这么死?连她饿了也不知道,连她出来了也不知道。
可不管怎么想,对失去的惶恐,始终如同附骨之疽折磨着他,让他此刻很想把姜芜搂进怀里,确认她的存在。
楚凌向着姜芜看过去,她正笑着。
那笑容让他的动作顿了很久,因为这是姜芜不会对自己展现的。
良久,男人终于开始缓慢地拿起筷子,夹了一下面前的菜,放进嘴里。只是他的手仿佛是自己在动一般,至于主人的思绪,始终没有落回来过。
这是楚凌第一次没有去想,围在她身边的人是那么碍眼。这样也挺好的,他反而生出这样的念头。
哪怕不是因为自己而开心,不是因为自己露出笑容。
他能在旁边看着,也是好的。
他只要能看着,就好了。
***
用过膳后,几个孩子顺理成章地住下了。
姜芜放心不下明珠的伤,执意要自己看过才行。伤口还没愈合好,她才看了一眼,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了。
明珠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是一看着母亲的眼泪,便忍不住要投降。
“不要紧的母亲,一点都不疼了。真的。”
“我以后一定好好养病,不乱跑了好不好?”
她着急地用手帕去为母亲拭泪,姜芜抬头对上她着急的目光时,一时间微微恍惚。
她想起自己之前还问过明珠,长得与莫阳舟不太相似。
不是父女的人,怎么会相似呢?她明明像极了梁谦,连面对自己眼泪时,着急的眼神都像。
姜芜握住了明珠捏着手帕的手,她停了一会儿才问:“你去看过你爹爹了吗?”
她斟酌了一番才问出来的,可果然还是在那一瞬间看到明珠黯然的目光。
“嗯。”明珠视线移开,“也不算见,因为他带我去的时候,我还没有相信,躺在那片地下的才是我爹。”大概是想到了当时的场景,她深吸了口气,像是要压抑住那并不习惯的眼泪,“后面……我没脸……”
那声音里的愧疚,让姜芜的手蓦然收紧:“明珠,”她打住了女儿的声音,“不是你的错,怎么能是你的错?你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能怪她呢?姜芜甚至无法想象,她被信赖了那么多年的人刀剑相向时,会是什么心情。
明珠低头咬着唇。
“不是的,”她低声开口,“其实……我……”
话里的内疚感没有减少分毫,以至于让她话也说不完全。
姜芜将她抱进了怀里。
她大概知道了,明珠想说什么。
之前明珠的种种异常行为,其实是已经猜到了什么吧?只是因为对那个养育了自己的人,还存着一丝希冀,所以忍不住在心里替他辩解,忍不住给他机会,所以并没有对自己坦白。
姜芜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明珠,娘都知道,不怪你的。”
便是换了她,也会如此的。若不是亲眼看到对方要致自己于死地,亲眼看到有人为自己牺牲,如何能对他完全死心?
她女儿的人生,就因为自私的大人们,被弄得一团糟糕。
***
姜芜回房里的时候,楚凌正在等她。
男人虽在房里坐得端正,可眉间却透露着以往少见的烦躁,直到与自己对视时,才慢慢舒展开来。
姜芜收回视线,坐到了梳妆台前。
虽然房里不是自己熟识的房间,这里的准备倒是一应俱全,她从中挑了一把木梳。
“你不用处理政事吗?”姜芜一边慢慢梳理头发,一边问身后的人。
楚凌认真地分辨着她的语气,很平静,从镜中看到的女人的表情,亦是如此,就像是平常夫妻的闲话家常。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认命了,以后便和自己如此过下去了,还是说有其他的想法?
他不敢问,甚至不敢去想。
就只当是前者好了。
“最近朝中太平,没什么事情需要我处理。”
“朝中哪一日不太平?新帝年幼,又对你向来信赖,事事少不了你拿主意的。”姜芜从镜中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你不用这般……守着我。”
楚凌没有回答,他起身往这边走来了,直到站定在姜芜身后,将他宽厚的手掌,搭在了姜芜的肩上。
从镜子里看,是多么登对的一对。
只是自己好像不可避免地仿佛苍老了许多,谁能想到呢?到了这个年纪的他却比自己年轻之时,更像是为了爱而莽莽撞撞、患得患失的毛头小子。
反观这个人,依旧是淡定、从容。
大约爱里,从没有公平这个说法。
“我来给你梳吧。”
他这么说,姜芜没做过多的犹豫,就将木梳递给了他。
从镜子里看着,男人的眉眼很是认真,姜芜头发长,偶尔有打结之处,他更是惊人地耐心。
“楚凌。”
男人眼皮抬了抬,那眼里希冀的目光,又总是让人觉着隐隐藏着脆弱。
他嗯了一声,但又开口:“怎么了?”
“我想去拜一拜梁谦。”
楚凌动作就这么顿了有一会儿,只是没有以往提起梁谦的恼怒与嫉恨,他这么沉默了片刻后,便点点头答应了:“好,我这两日就给你安排。”
“听明珠说,他的碑上没有字。”
楚凌还以为她在责怪,赶紧解释:“那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莫阳舟并不知晓我找到了梁谦的尸体。”
姜芜点头,表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我想要为他立碑。”
男人又停顿了片刻,才缓缓点头。
“好,”他说,“那也是应该的。”
***
楚凌也算是说到做到,隔日就准备好了一切。
他亲自送姜芜与明珠两人过去的,却并没有进山,只是在山下便停了下来。
“我在这里等你。”他话是跟姜芜说的,至于与明珠,这两人的交流几乎是没有的。
“嗯。”姜芜应了一声后刚转身,就觉着衣袖被人扯住了。
她回头看向始作俑者。
楚凌拽着她,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他无法想象,此刻在姜芜的眼里,自己该是怎样一副优柔寡断、矫情做作的模样。
可自己之所以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也是因为如今一时一刻的分离,也会让自己分外难熬。
半晌,他终究是松开了手。
“你去吧,不用急,你想说的话应该挺多的吧?”楚凌抿了抿唇,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我在这里等你。”
等你与他告别,等你再次走向我。哪怕仍旧放不下他,也没有关系的。
姜芜只是略一颔首,见他松手了,便与明珠一同往山里去了,除了领路之人,后边还跟着两队提着祭品的下人。
明珠方才虽然已经刻意避开了目光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楚凌对母亲的那股粘糊劲。
颇有些……颠覆认知。所以她没忍住开口问:“母亲,那个……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姜芜想了想:“算是,不过以前没有这么……”明显。
明珠已经从念茵那边了解了不少事情了,包括这五年楚凌刻意疏远母亲的原因。
如今一看……倒是挺能忍的。
下人很快就带两人来到了梁谦的坟前,先前没有字的墓碑,已经被换下来了。
应姜芜的要求,这次上边刻上了字。
“先夫梁谦之墓。”
“妻姜芜立。”
变故
下人们将祭品放下后, 就默契地退出很远了,只留母女二人在这里。
姜芜对上明珠看向自己的视线,她微微一点头, 少女便弯腰, 将祭品一一整齐地摆放在梁谦的坟前。
姜芜则是在她身后静静地等待着。
坟前的四周种的都是梁谦喜欢的竹子, 楚凌这样的安排, 姜芜不知道他是出于真的内疚, 亦或是做给自己看的。
风吹来之际,竹林沙沙作响, 那风拂过姜芜的脸颊时,竟是说不出的柔和。姜芜不由地伸出手, 感受着从指缝中温柔流过的风。
梁谦,若是这些年,你一直在我的身边,看我忘了你, 忘了我们的女儿,与仇人一家其乐融融, 会是什么心情呢?
会怪我吗?
姜芜甚至能轻易地得出答案,不会, 如果是他, 大概会说,这不是你的错。
她所认识的那个人,会这么说的。
“母亲。”
明珠的声音,唤回了姜芜的思绪。她看过去,女儿已经将祭品都摆好了, 拿着一个瓷白玉壶问她:“这里面装的是酒吗?”
姜芜的手重新垂下,面上笑了笑:“不是, 是茶。”
“我说怎么一点酒的味道都没有呢。”明珠又嗅了嗅,“可是,娘亲你怎么用酒壶装茶?”
“你爹对煮茶这事,最是讲究了,”她走过去蹲下来,将壶里的茶洒在坟前,“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气得想骂我。”
若是真的能骂她一句,就好了。
明珠却是在那一瞬间想起来品茶一事,明白了母亲从那时候开始,应该就是在怀疑莫阳舟了。
两人在这里待了许久,末了,明珠给自己父亲磕了两个头。
初一叔叔说过,父亲临死前,受过很多折磨。可即使如此,他依旧在最后,留下了母亲能听懂的话。
以后,就让我来保护母亲吧,她在心里,对父亲这般承诺。
***
姜芜回到了丞相府。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除了明珠也跟着住了进来。楚凌也终于开始处理政事了,但每次都不会离开姜芜太久。
姜芜找了个时间,去见了楚烨。
儿子的院里,她其实很久都未来了,儿子大了,做母亲的不好管太多。不过说起来,其实从小阿烨这孩子就让人省心。
与其说是省心,不如说是比起念茵,自己对他忽略得多。
楚烨院里的下人一见了姜芜就要行礼,被她挥手示意后,声音就这么卡了回去,闭上了嘴。
姜芜走近后压低了声音问他:“少爷呢?”
“少爷在书房里看书。”下人也跟着轻言细语。
姜芜往楚烨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阿烨应该是在准备来年的殿试。读书人读书的时候最怕人打扰了,她思虑片刻,想着还是下次再来吧。
下人看她要走,急得不行。这夫人好不容易来一次,哪能这么轻易让她走了?正为难的时候,书房的门突然打开了,两人一同看过去,楚烨正站在那边笑着:“母亲。”
还好,他跟他的父亲,并不相像。姜芜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怎么出来了?”
“我说是与母亲心有灵犀,母亲信吗?”
姜芜一面好笑,一面往他那边走:“我看是你读书不够用心。”
而免于困境的下人松了口气,默默退去了一边。
姜芜进去后随意看了两眼,不同于楚凌开阔得能容纳许多人的书房,这里整齐但拥挤得堆了许多书,显得房里都昏暗了些,只有光线最好的窗旁摆着桌椅。
书桌稍显得凌乱些,一些打开的书摊在那里。
姜芜走过去才发现那窗正对着院子,只是被树枝遮挡着只能看到人影,听声音倒是没问题的。
难怪知道自己来了。
她坐下时,见楚烨还在几步之外站着,便笑着招了招手:“站那里做什么?坐吧。”
适逢下人端茶进来了,楚烨亲自接过了才坐下,姜芜看着给自己的那杯,是她喜欢的花茶,阿烨不仅知道,还总是备着。
姜芜端上来,放在手上。
窗外的树枝微微晃动着,她与楚烨闲聊了几句后,突然开口:“阿烨。”
楚烨一直在看娘亲手里的茶盏,他察觉到了娘亲的心不在焉,有些担心娘亲会一不小心烫到了,这会儿听到娘亲叫自己,便马上应了:“怎么了母亲?”
“娘一直想跟你说一句的,”姜芜吸了口气,抬起原本低着头,“对不起。”
她看到楚烨微微一愣,脸上还是疑惑居多的,大概是没明白自己的对不起从何而来。
“之前,是娘给你留下了不好的记忆,娘亲真的很对不起。”
楚烨听到这里时,放在腿上的手蓦然收紧,仿若又回到了自己等在母亲房前的那一日。
念茵那时候还小,又还病着,所以并不知晓,他却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的决绝。
“娘,”楚烨还是伸手,将姜芜拿在手里的茶盏放去了一边,“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我也跟着父亲一起,瞒了您这么多年。”他瞥了一眼姜芜,“我听说,您去过……梁叔叔的墓前,您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楚凌不敢问的话,他问了,但是怕姜芜误会,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这一次,无论您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但是娘,儿子希望,无论如何,您都能忘记那些不好的,往前看。”
往前看。
是啊,姜芜曾经确实想过死亡,可在经历这些种种,如今看着自己的儿女,她重新找回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我不会再让那种事情发生了,”她对着儿子笑了笑,“可是阿烨,娘此生只会有一个夫君,便是你梁叔叔。纵使他不在了。”
楚烨的心一颤。
“所以,”姜芜又说,“娘有一个忙,想让你帮一帮。”
***
两人说完话后,姜芜被楚烨送着出了院子。
她走了两步,突然叫了一声:“初一。”
声音不大,但是她确信,如果初一在的话,定是能听到的。
可半晌,也没能等到一丝回应。姜芜咬唇,不死心一般地又叫了一声:“初一?”
一道黑色的身影在面前闪过时,姜芜的心跳都快速了几分,可待她看清面前跪着的人时,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夫人,”十来岁的少年暗卫声音要稚嫩得许多,“统领不在,您是有什么吩咐吗?”
哪怕仅仅是瞟了一眼,他也没有错过夫人眼里一瞬间光芒暗淡下来的模样。他只当是不知,尽职尽责地听候吩咐。
他说的不在,恍惚间让人觉着是又被楚凌调走了,用不了多久,只要自己叫一声,他就会出现。
可姜芜知道,这次,不会了。
***
楚凌从来没有去问姜芜,她是怎么想的,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她不说,他就不问,他就当她已经认命,当她已经跟过去告别,以后就会好好待在自己身边。
他愿意这样想,这样让他们的关系,维持在这样一个微妙的平衡中。即使夜晚无数次醒来,确认身边人存在时的惶恐,还是会暴露他的不安。
“大人,老夫有事向您禀告。”
孙柯这么说的时候,楚凌便留了时间来见他,事关姜芜,他不会大意,可他没有想到,对方接下来说的话,却仿若瞬间将他推入了万丈深渊。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许久,久到孙柯觉着自己的脑袋其实已经离开脖子了,他才听到楚凌的声音传来:“蛊还未解,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很平静的声音,却让人胆寒得站立不稳。孙柯咽了咽口水:“回大人,小的先前也不敢确定,所以才观察了许久。如今来看,夫人体内的蛊,确实还在。应该是他们引蛊失败,蛊虫受了惊吓,躲得更为……”
他的话尚且没有说完,迎面就背扔过来*七*七*整*理了各种东西,从中不难看出上方那个男人的气急败坏。
孙柯除了小心地躲过砚台,就什么也不敢动了。
下人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大人发了好大的火,等孙大夫连滚带爬地走了,屋里一片狼藉,想要去清理的人更是被楚凌一个眼神就吓出来了。
楚凌就在这样的一片狼藉中,坐了许久许久。
孙柯的话,还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响在耳边。
“楚嫣小姐的血,确实是引子不错。但如何引出蛊虫,也是需要技巧的,为夫人引蛊之人,明显是失误了。”
“先前夫人没有反应,是因为受了惊吓的蛊虫不敢有所动作。但那只是暂时的,反而因此让蛊虫有了警惕,再用楚嫣小姐的血,怕是无法轻易引出。”
“一旦蛊虫发作起来……就……就还是先前老夫说过的后果。”
他原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原以为自己总算是能等来了相守的结局,他也不在乎姜芜对自己有没有爱,是否还惦记着旁人。
可迟来的报应,到底还是来了。
他若是能在接回姜芜之时,就放弃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让孙柯将蛊虫引出来,何至于如今……如今又将她置身险地。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没有他的吩咐,没有人敢进来掌灯。楚凌就这么在黑暗中呆坐着,直到他将那些痛苦揉捏着、咬碎了,确定都藏起来了,才终于起身。
长时间的同一个姿势,已经让腿麻木了,楚凌刚起身,就因此猝不及防地重新坐了回去。
他这么久都在尝试着压抑,可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却再次隐隐有失控的征兆,男人捂住了通红的眼睛。
如果真的有报应,不应该是报应在自己身上吗?
能不能,不要再折磨她了。
方法
在看到房间里的灯光时, 楚凌的脚步停了好一会儿。
暖黄色的烛火,他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看到这盏像是在等着自己的光芒了,曾经的习以为常, 后来的日夜渴望, 到现在, 他觉着自己可以为了那光不顾一切。
男人重新抬起脚步,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时候,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两个人的曾经。有快乐的,也有不那么愉快的, 但只要是她参与过的,都仿佛有了别样的色彩。
最后一步踏进去的时候, 他看到了斜躺在卧榻上的女人,两人对上目光,她捂嘴打呵欠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
“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她还捂着嘴,那双眼睛因为刚刚的呵欠氤氲着一层雾气, 却能看出藏不住的疑惑。
显然,平日里恨不得一刻也不离开她身边的人, 今日竟然整个下午都不见人影,让她有些意外。
她这个样子, 让楚凌生出她是在等自己的错觉, 心刹那间变得柔软、滚烫,却又绝望,明明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的,怎么又被自己弄砸了。
为了不让姜芜起疑,他面上只能不动声色:“有点事情要处理。”
只可惜这不动声色只是他自认为的, 没有照镜子的楚凌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红。
姜芜只当是没看见,淡淡扫了一眼视线就回到了自己的书上。楚凌坐了下来, 却不是像寻常那样隔着桌子坐,而是坐到了姜芜的身侧。
原本还是留着些距离的,可心中那无法抚平的焦躁让他不断地将身子往姜芜那一侧挪动,直到压住她的一片衣角。
姜芜眼眸抬了抬,却到底是没说什么,只是将书放到一边打算起身。
“要休息吗?”
“嗯。”
“这么早吗?”
“有些头疼,早些睡吧。”
楚凌原本只是想找话与她说一说的,也享受着这样寻常夫妻家话的感觉,却在听到这句时,面色一变:“头疼?疼得厉害吗?”他自听了孙柯的话以后就开始草木皆兵,姜芜一句头疼,就让他慌了。
姜芜莫名其妙地看他:“老毛病而已,睡一觉就……”
话还没说完,却被楚凌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按了回去。
“去叫孙柯过来。”男人沉声对下人吩咐,面色更是冷峻如霜。下人急匆匆下去后,他回头看到姜芜不解的神色时,又赶紧将神情放缓。
“没事。”楚凌拍了拍她的手,“就是让他看一看。”
姜芜看看搭在自己手上的那双手,隐隐可见颤动。明明是在安慰自己,他却看起来比自己还紧张。
“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她问楚凌。
楚凌也不答,却坚持让孙柯给她看过,直到对方再三确认无事才肯罢休。
隔日的时候,楚凌抱了一个旧箱子过来。
“阿芜,”他看着坐在窗前显得精神不济的女子,“你要不要来看一看这是什么?”
姜芜没什么兴趣,目光往那边瞥上一眼,又厌倦地转向窗外:“你放那里吧,我等会儿再看。”
楚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坚持地将箱子往她跟前抱了抱:“你看看,”那不易察觉的讨好之意,掩藏在冷硬的声线之下,“这些都是你的旧物。”
听到是旧物,姜芜的目光这才变了变。
楚凌已经将箱子放在了她的跟前,她迟疑地打开后,果然看见了里面都是自己熟悉的东西。
“有些是你之前带到京城里来的,”男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还有些,是你……先前家里的,我都替你留着的。”
姜芜没有注意听他在说什么,她的心神都在箱子里的东西里,几乎每一件,她都能清晰地记得,多是与明珠和梁谦有关的记忆。
她注意到了里面的一副画像,姜芜拿起来,握在手中许久。她记得的,那是她来京城太过思念明珠,让梁谦给自己寄的画像。
那人还将他自己也画了进去。
她可以拿给明珠看看的,让她可以知道她的父亲是什么模样。
姜芜这么想着,可她自己,却始终是没有勇气打开看上一眼。
楚凌在旁边观察着她的神情,越是看,心底就越是苦涩。
他终于一次又一次地清晰认识到,她还是爱着梁谦的,就像是……自己爱着她一般。
哪怕是早就做好了接受这个的准备,楚凌还是没忍住问他:“阿芜,若是有一日,我在你之前离开,你也会给我立碑吗?”
他不知道此刻纠缠在自己胸口的感情,能否称之为嫉妒,因为那与之前自己所熟识的、带着强烈的占有与愤怒的嫉妒,似乎是不太一样了。
但一样的是其中的在意与渴望,这让他动也不动地盯着女人,不放过她的每一个反应。
姜芜先是因为他的问题愣了愣,而后思索了片刻才回答:“别说这种晦气的话。”
“如果呢?”楚凌不依不饶地追问。
“真是有那么一天,阿烨是你的长子,你的碑也应该是他来立。”
“如果我想要你来呢?”
姜芜终于被他纠缠得有些烦了:“楚凌,我只承认;梁谦是我的夫君。”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后下意识往楚凌那边看一眼,对方原本是愣愣的表情,可在与她对上视线的时候,却蓦然笑了出来。
“你看我做什么?”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异样,倒是让姜芜有些意外了,不确定地开口:“我以为你会生气。”
那语气已经软化了许多,迟疑的模样,落在楚凌的眼里,让他又忍不住心软:“我没有生气。”
他只是……有些伤心。
后边的日子,楚凌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姜芜时常发现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看,甚至有时候不知道想到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
她通常就会收回视线,就只当做没有看到。
终于有一日,孙柯说他找到了一种办法,只是他说得支支吾吾,这让因为看到了一丝希望而心中狂喜的楚凌目光一冷:“有方法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孙柯擦擦额头上的汗,他算是因为当年的一个失误,半生脑袋都长在裤腰带上了。
“老夫养出了一种蛊,与夫人体内的蛊虫能互相吸引,可以一试能否引出。只是……”他顿了顿,“蛊虫也是狡猾的,想要引出,这蛊也需要下入人的身体之中,所以严格来说,并不是引出,而是转移。甚至,被转移的人,会有生命之忧。”
简单来说,就是以命换命了。
楚凌听了以后长久地没有回应。
他其实不太愿意去想自己这么多天是怎么过来的了,那种日夜不安的心情他甚至也不用回想,因为每时每刻都在经历着。
他时常觉着自己也没什么好怕的,姜芜若真是有事,他定然是会一起跟着去的,在没有她的世界独活这种事情,他甚至想都不用想。生死都会相随,如此一想,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可他还是会在某些时刻崩溃得想要流泪。
他想了许多,想姜芜,也想自己这半生经历的事情。
原是从不相信因果、更愿意相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人,莫名地越来越信,信因果轮回,信报应。
以至于此刻在听到孙柯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心中甚至生出了几分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为她而死,或许这就是他的结局,算是偿还他自己的亏欠。
“其实,只要挑选对夫人忠心耿耿的人,便可。”孙柯还在说着,“这个蛊,唯一的要求就只是被下蛊之人不能心生抵抗。”
这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毕竟哪怕是再忠心耿耿的人,在生死一线之时,求生也会成为本能。
“这事不是你该考虑的,”楚凌心里有了决定,却没有多说,“你只需要,保证她的安全,其他的事情,我会来安排的。”
***
姜芜最近变得有些嗜睡,有时候只是躺在椅子上,都能不知不觉地打了个盹。
她感受到了头发拂在脸上的痒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就对上了楚凌的目光。
依旧是那样沉寂的目光,不同的是,没有了先前的呆滞悲伤,反而带着某种光芒。
有风吹过,姜芜却并没有感受到凉意,她看了眼自己身上本不存在的披风,知晓这是他刚刚放下的,她的手刚刚搭上去,突然听到楚凌叫自己。
“阿芜。”
“嗯。”
“你之前说想要和离,现在还是这么想吗?”
姜芜的动作就这么停顿下来,她抬头去看站在自己旁边的男人,那原围绕在他身上的戾气、焦躁,如今似乎被一点一点地磨平了。
只留下了平静,和即使平静着,她也能轻易感受到的汹涌的爱。
“嗯。”
“我可以答应你。”
姜芜不看他了:“你又想骗我什么?”
不怪她会这么想,楚凌想起自己先前对她的哄骗失笑:“这一次,我说的是真的。”
他模仿了梁谦很多年,也没有模仿得像。
现在依旧是不像的,可又总算是有了相似点。
楚凌在打算为她赴死之际,想了无数次,如果她知道自己为她而死,会不会对自己有哪怕一点点的改观?她会不会愿意为自己立碑?会不会在往后的岁月里念着自己?
每一个设想,都让他兴奋、悸动,唯独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
可即使是这么想的,临到头来,楚凌却反而担心,她会不会内疚,会不会不安。
他选择了什么也没说,选择了像是梁谦会做的事情,毕竟如果是楚凌的话,不是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让她记住自己吗?
可他确实这么做了。
“真的,”楚凌的唇角,扬起不明显的笑意,“只要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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