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尖锐的碎石块与大地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噪音, 扭曲的线条在夏油三人手下如同铁线虫缠绕着涌出,深深刻印于地面。

    这些构成法阵图案的线条是杂乱无章的。不,它或许有规律, 但那规律显然不是人类可以理解的, 于是三人只能绷紧了神经,一点一点照着图样最大程度地还原线条。

    额头泌出了细密的汗, 这些汗水在动作中沿着眉头皱起的沟壑汇聚成一滴滴汗珠滑下,浸湿了眼睫。但三人无一人去擦拭,因为他们知道哪怕只是手抖了一下,阵法就有可能功亏一篑,而以萩原逐渐流逝的灵魂为体现的有限时间也不允许他们做除了画阵以外的事。

    可焦黑的碎屑还是源源不断地飘散,萩原的半边身子已经空空如也。

    夏油他们加快了速度, 粗糙的碎石被紧紧握着, 不知不觉石块上的棱角割破了掌心, 深深嵌入了肉里,但三人恍若未觉。

    快点,再快一点!

    手上更加用力, 夏油右臂隐隐的疼痛感愈发明显, 这种痛觉不断蔓延着,就像一层层扒开表皮、真皮、皮下组织, 再把一条条血管整根抽出。但夏油没有换手,他的右臂依然保持着稳定, 毫无颤抖地刻画下图案。

    “小…诸伏, 班长……夏、夏油…五条……”舌头已经不受控制了, 此时, 含糊不清的声音从萩原口中发出,“就算……也没关系。”

    “说什么啊!绝对不会失败的!”虽然听不真切萩原的话, 也没有精力分出视线,伊达还是凭直觉大声回应了萩原。

    所幸,争分夺秒地,在萩原彻底消散之前,法阵最终刻画完成。三人站到了法阵旁,准备进行下一步骤。

    空气开始沉寂,明明是众人最紧张的时候,整个世界却松弛了下来,默默承载着在万物上停滞的时间。

    三人念诵咒语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三道不同的声线达成了奇异的和谐,低低沉沉地融进四周飘飞的雪花,声波就在茫茫的白中扩散开去,让萩原的眼皮微微震颤。

    于是越来越多的东西开始震颤,雪花、草叶、甚至于空气中的微粒,一个个寂静却又鲜活的生命正顽强跳跃,这是它们对归于虚无的无声抗拒。

    慢慢地,地面的阵法发出了白光,那白芒越来越亮,像从下而上拉起的光幕般直射天空。

    五条悟坐在离阵法有一段距离的萩原身边,一直望着夏油他们的行动。而当白光乍现的时候,他忍不住站起身来,视线穿透了层层光幕,聚焦在夏油杰身上。

    莹莹的光芒重重映照在夏油颀长的身体上,视线从身体上逐渐上移,然后定格在脸上。夏油闭起了狭长的双眼,这样的表情让他眼尾的上挑更加明显了点。他念诵着咒语的嘴唇张张合合,唇角微微上扬,明明刚才还在严阵以待,现在却露出了格外轻松的样子。是因为阵法已经起效了吗?

    五条悟没有来得及想明白这点,因为仪式真正开始展现它奇幻的力量了。

    光芒笼罩了整个世界,因为一切都归于纯白,所以五条的视线意外地没有任何遮挡了,仿佛看到白色的地平线无所顾忌地伸向远方,直至没有尽头的尽头。

    而就从那未知的尽头开始,闪烁的光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运转,然后流星般地从紧密连接着的天地间划落,留下转瞬即逝的交织轨迹。这轨迹同样是光芒闪烁的,所以在漫天流星的天幕下,夏油三人跨入了法阵,他们的脸随即一瞬一瞬地被照亮,泛出晶莹的光泽。

    “晶莹”?这两个字从五条悟脑海中闪过时,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

    似乎……晶莹到透明了。

    身旁的萩原发出了低低的呻·吟,五条转头看去,晶莹的光点围绕着萩原飞舞,并且有越来越多的光点飘过来加入飞舞的队伍。这些光点缓缓聚集,奇迹般地渐渐凝成了可以触碰的实体,开始重新塑造萩原的身体。可以料想,最终萩原将被修复到完好无缺的状态。

    但是,安心的笑意并没有出现在五条脸上。他逆着光点飞来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地看到了夏油三人半透明的身躯——这样的躯体正随着另一方的逐渐完整而逐渐残缺。

    松弛下来的时间再一次绷紧。

    五条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瞬,一贯挺傲的身影出现在了夏油他们面前,咫尺的距离。

    地上,法阵和展开书页里的图案一模一样。

    五条悟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但他没有说话,他就这么用苍蓝的双目注视着对面的人。

    “都到这种时候了,不说些什么嘛?”于是夏油先开口了,他微眯起眼睛,嘴角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为什么……”五条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飘散,他的瞳仁里映照出半扎发的夏油,飞舞着的黑色发丝仿佛是夏油墨样眼瞳的延伸。

    不仅是黑色发丝,也不仅是黑色眼睛,还有连[六眼]都窥不见全貌的黑色“命运”,在这一刻,五条觉得自己好似感知到了。

    再一次地,明明离得这么近,一个人不说,一个人未觉,然后事情发展成了相似的结果。

    夏油脸上仍挂着熟悉的笑容,但就在五条眼前,他身上的衣服逐渐变得单薄,变成了破损的黑色直缀。直缀领口处被大大撕裂,露出了红至发黑的伤痕,一路从右臂蔓延到那笑着的面容上。

    “根本没有让生命力转回灵魂的方法……你们只是重复了仪式。”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五条还是陈述了一遍。

    他在等一个希望渺茫的否定回答。

    “是的。”

    五条的表情在听到肯定的回答后愈发平静下来,强大的气压在他的胸口膨胀,扼住了他喉间不自觉的颤抖。明明这种时候不论说什么任性的话都无所谓,因为很快在场能听到或者说记得这些话的人只会剩下他自己。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然而,他也终究做不到什么都不做。透过面前的人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雪色,眼前黑色的发尾也泛出莹白。

    裹挟着一切流逝的时间一刻不停地催促着五条悟。迟疑着,他举起了微凉的指尖,似乎想要碰到那张被伤痕侵袭的脸,那张和他曾经见过夏油的最后一面一模一样的脸。

    他没有碰到。

    变得脆弱的人体组织先于他的动作化为光点飘散。飘散的是受伤严重的右边,夏油的左半边身子尚能行动。

    因此,他还是碰到了。

    是格外空虚的触感。

    是夏油伸出了左手握住了五条举起的右手,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

    “悟,另一个‘我’没有说过这句话吗?”

    五条的瞳孔缩小了一瞬。

    “‘相信’,你居然还对我保留了这种感情。”夏油仍旧笑着。

    “‘你’说过了,在我……杀死‘你’之前。”五条的声音很轻。

    “没长记性呢,悟。”听到回答,夏油的嘴角更加上扬了些,他不知道疼痛会不会让笑容变形以至于多出苦涩的意味,所以他只能尽力笑着。

    因为这种时候就应该笑着告别吧。

    夏油松开了握着的五条的手,他的指尖已然消失。[六眼]可以清楚地看到,不知不觉,空气中飞舞的光点越来越多了,那是属于三个人的光点。

    “差不多到时候了吧。”夏油杰轻轻叹了一声。

    “五条,要好好把萩原带回去啊。”一旁只是沉默地看着一对友人告别的诸伏也终于笑着开了口。

    “啊。”五条发出了没有意义的应答音节。

    “我说,不需要为这种事难过。”伊达见状咧嘴笑了,“我们终究会消散的,不论肉·体还是灵魂,但是如果我们的消散能让萩原再见松田一面……不过好奇怪,之前怎么会忘记松田的存在呢?”

    “还好已经想起来了。”诸伏语气轻松,“在那些雾里,我们把一切都想起来了。没想到不只是松田,连心脏被子弓单穿透的感觉,连自己的死亡也会忘记呢。”

    “不过,松田还在的话,说明那个世界里的‘我’和‘伊达’也还在吧。”诸伏眼中闪烁着柔和的光亮,“那么,让萩原带着我们的一部分回去不是很好吗?”

    “因为在那个世界里,有五条的存在,有重新相遇的萩原和松田,有我们的祝福,哪怕不是同一个世界的我们……有了这些,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吧。所以,除了萩原和松田,我,班长,还有零,我们五个会再一次重聚,我对这点很有信心呢……”

    随着诸伏的话语落下,他的嘴角也变成光点湮灭了,脸上温柔的笑容不再完整,但诸伏全力定格了这仅剩的一半笑容。

    伊达同样如此。

    “这是梦吗。”五条眼前飞起了鹅毛大雪,那是因为灵魂飞散的白芒而成倍增长的“雪花”,梦幻至极,“但是,梦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这样的消散也真的会留下意义吗?

    “有意义。”夏油声音沙哑,这是他最后的气力。

    “因为你是五条悟。”

    “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

    “所以我的死,我们的死也有意义。”

    “如果没有,就由你去……”

    最后的话语没有说完。

    眼前空无一人。

    五条仰起了头,半空中仅有雪,不过或许只是看不清混在其中的光点。

    “啊。”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个单音中吐出。

    第五十二章

    熟悉的世界里, 时间以熟悉的方式流动着。

    天空挣脱墨色逐渐泛出幽微的蓝,高低起伏的城市棱线随之被缓缓升起的日光勾勒。

    天亮了,一同到来的还有渐深的春天。积雪消融, 草木生长……这些肉眼可见的季节变化对于饱经风霜的建筑物来说就没那么明显了。

    比如坐落在街角的老旧书店。

    “欢迎光临~”

    看到眼前之人过于灿烂的笑脸, 松田阵平退出了门外。再三确认了招牌上是“黑猫书店”几个大字和线条简约的蹲坐猫咪标志,而不是一夜间变成了什么腻腻歪歪的猫咪执事咖啡店, 松田这才再次走了进去。

    之前看到的笑脸变成了委屈的模样。松田不为所动,一巴掌按在了那张客观而言也足以称得上帅气的脸上。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松田一面撑直手臂阻止那张故作委屈的脸不断向自己贴近,一面环顾四周。最后,他的目光锁定了坐在柜台内侧津津有味看着热闹的泷谷隼。

    泷谷隼一摊手,示意这件事还是问当事人比较好。于是松田转回了目光。

    “还不够明显吗?”透过指缝接收到松田询问的视线,被按住脸的人用没被挡住的嘴巴说出了轻快的回应, “我是本店的新店员, 萩原。”

    “我说的不是这个……”松田额角冒出了“井”字符, 他把按在萩原脸上的手上移,指向了萩原头顶上方,“我说的……是这个东西啊!”

    只见松田指向的赫然是一对黑色的猫耳!那对猫耳好像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杀气, 还敏锐地抖了抖。

    “给我摘下来!”

    “小阵平不是也戴过这个吗?”萩原直面杀气表达了抗议。

    “啧, 她人呢?”拿萩原没办法,松田挑了挑眉转而提起了“罪魁祸首”。

    “啊哈哈哈, 小阵平你看——今天天气真好呢。”说着,萩原揽住松田的肩膀把他往窗边引去。

    松田顺从地走了两步, 突然, 他停下了脚步。

    “钉、崎!”似有所感, 松田迅速转身, 犀利的眼神穿透墨镜抓住了钉崎从书柜后面鬼鬼祟祟踮脚走出的身影。

    “啊——”随后惨叫声响起,很快, 钉崎顶着新鲜出炉的脑壳包,老老实实地和萩原并排坐下了。

    书店毕竟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聊天的地方,所以在征得泷谷隼同意后,松田三人现在坐在了二楼客厅里。

    “刚才只是开玩笑啦,小阵平。”萩原笑着率先开口了,“不用担心,我最近感觉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了。”

    “家入医生怎么说?”

    “她每天会定时帮我治疗一次,等情况更稳定一些后,应该会变成隔几天才需要治疗一次,真是麻烦家入医生了。”萩原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不用着急,萩。”松田没有错过萩原尽力隐藏起来的焦躁,“毕竟现在还不清楚滞留在这个世界对灵魂有没有什么影响,警视厅那边要解释一件看上去是‘起死回生’的事情也有点麻烦,现在还是稳定灵魂比较重要。”

    看着松田严肃认真的面容,萩原却笑出了声来。

    “笑什么?”松田摸不着头脑。

    “没有,”萩原轻轻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小阵平成熟可靠的样子很可爱。”

    “‘可爱’这个词怎么看都和我不搭……”松田的反驳没有说完,因为萩原的感叹声让他顿住了话语。

    “四年真的能改变很多呢……”

    “有吗?”此时,钉崎爽朗的声音加了进来,“萩原前辈之前是怎么称呼松田前辈的呢?”

    “就是‘小阵平’吧,然后小阵平差不多叫我‘萩’。”

    “那不是没有变吗?”钉崎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这么说道。

    萩原愣住了,他看着钉崎的眼瞳,那里面映着窗外闪耀的日光。忽地,萩原露出了笑容,这份笑容也传达到了在座的松田和钉崎脸上。

    是啊,没有变。不仅是小阵平,小诸伏,班长,还有小降谷都没有变吧,我重新完整的灵魂一刻不停地告诉着我这个确切的事实。

    “不过,虽然有点失礼,泷谷先生究竟是什么人?还有五条和家入医生……居然能做到这么不可以思议的事情。再多的感激也不能淹没我的好奇心啊。”萩原把话题引到了隐埋于深处的未知上。

    这个问题让松田不自觉微微皱起了眉头,转头看向钉崎。

    “怎么说呢……其实我并没有对泷谷先生会帮助我们达成这种不可思议的事而感到惊讶。”钉崎顿了顿,似乎透过眼前的虚空看到了遥远的未来,“毕竟,五条老师也好,家入医生也好,我也好,在不知何时到来的终有一时,我们会帮助泷谷先生达成远远胜过不可思议的……堪称神迹的愿望。”

    闻言,松田和萩原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

    夜晚,建筑体上遍布霓虹,模糊了城市的棱线,同样让边缘地带并不高耸的,还保留着一分本真的房屋更显昏暗了。

    人类从原始走向现代、从野蛮走向文明,这个进程中似乎总会遗留下那么一部分,就像光明总与黑暗相伴。

    伊根曾经是那被遗留的一部分。

    而这里……就是伊根。

    赤井秀一透过落地窗俯视着外界,不得不说眼前是非常一目了然的风景,因为他现在就在伊根最高建筑物的顶楼。

    不过这片风景也算不上壮观。中心城区确实灯火辉煌,远处的村落则黯淡得十分突兀,就像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割裂了内圈和外圈。再远一些就是大海了,墨黑的大海和夜空连接在一起,把伊根包裹成了密不透风的圆。

    情绪一闪而过,收回远眺的目光,FBI的真实身份埋藏在心底,身为组织的黑麦威士忌,莱伊,也就是赤井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四周。

    这是一间奢华的会客厅,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水晶吊灯的光芒,各种家具和装饰物都有着巴洛克风格的精美雕刻,手下所坐金色沙发的面料触感也柔滑舒适。相比之下,最与这间会客厅格格不入的反倒是所谓的“客人们”了。

    富丽堂皇中,一袭黑衣的琴酒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随意地翘起腿,虽然只有一个人,在他冷肃的气势下沙发却并不显得空旷。

    此时,大门被推开了。

    赤井和琴酒微微抬眼看去,率先走进来的是一位女性,但她的样子让两人的眼睛都睁大了一瞬。

    是烧伤。

    密密麻麻的烧伤疤痕毒蛇般缠绕在脸上,利落的短发更是毫不遮掩这些令人心悸的疤痕,棕色的瞳仁在狭长的眼眶中轻飘飘地滑向赤井二人。但她的视线并没有停留,而是随着迈步的动作掠过了两人。走动中,被气流带动而稍稍飞扬起来的斗篷下,露出了她同样遍布疤痕的双臂。

    待她彻底走过身边,赤井二人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蓝黑发刺猬头少年。

    两人沉静着表情落了座。

    “接取委托的人到齐了啊。”突然,一道儒雅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寻声望去,会客厅一侧的房间门被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人。男人面色发青,似乎身体不太好,虽然已经春天了,仍在西装外面披了一件大衣,一副格外怕冷的样子。

    “初次见面,我是城田信介,也就是你们的委托人。”男人态度温和,隐隐可以感觉到这份温和里更多的是属于上位者的从容。

    “我可没有听说过还有其他接了活的人啊。”那位女性冷冷地看向城田。

    “委托和悬赏有时候也差不多吧。”城田却没有被她的气势压倒,“能者先得,这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吗?”

    “如果这样就感到压力可不行啊,真希小姐。”城田露出了微笑,“因为……我还额外请了一位能人完成委托。”

    话音刚落,大门被外面驻守的保镖再一次推开,两名男子随之走了进来。

    “啊,城田社长,久仰久仰,在下毛利小五郎。”响亮的男声打破了会客厅内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毛利笑着朝城田迎了上去。

    只不过跟在毛利身后的安室透就没有那么愉悦的心情了。他的步子微不可觉地顿了一下,不过立马恢复到了平常状态。实际上,他正进行着头脑风暴,为什么琴酒他们也在这里?还有那边两个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气势惊人的一男一女……这次的委托恐怕不简单。

    而安室之所以会跟毛利一起前来,这是他自己主动提出的。“安室透”这个身份除了是波洛咖啡厅的服务生,同时也是名侦探毛利小五郎的弟子。因此,在无意中得知毛利接到了前往伊根调查的委托后,安室顺理成章地达成了同行。

    伊根,安室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

    但是,无论安室内心如何复杂,城田都不得而知,在和毛利客套了一番后,他继续了委托的话题。

    “那么,这次的委托内容是——”

    第五十三章

    时间来到前一天。

    车在飞速前行, 眼花缭乱的霓虹灯不断被甩在目光外,又不断重新闯入视野。

    琴酒把香烟抵上了点烟器,袅袅的白烟立刻飘了出来, 再缓缓绕到赤井眼前。赤井顺着烟的来源看过去, 在后视镜里对上了琴酒的目光。

    “琴酒,组织主动接取委托应该不常见吧。”

    “要看是什么委托了。”火星慢慢向烟蒂逼近, 琴酒的面容逐渐模糊,“这次的委托内容是找到伊根的宝藏。”

    “宝藏?”赤井挑了挑眉,“多大的宝藏?”

    “呵呵,”琴酒发出了低笑,“知道‘山下物产株式会社’么。”

    “听说过,发展势头似乎很强劲。”

    “但是, 山下集团最开始只是伊根小小的一家水产公司。”琴酒把烟头碾进了车载烟灰缸里, “至于山下原也那家伙……有点小聪明,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你的意思是……”

    “宝藏,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吗?委托什么的怎样都好,借助委托人的信息源, 宝藏会被组织收入囊中。”

    另一边, 泷谷隼久违地正在清算战果。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的认知度都达到了80%,再减去花掉的……现在一共是11800点。]系统一如既往地矜矜业业汇报出点数。

    “算是大·跃·进了呢, 不过这么一比较,侦探那边进度好像有点落后了。”泷谷隼用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

    [那下个马甲就以毛利小五郎为坐标点?]

    “嗯, 多开几个吧, 现在的点数只是马甲和相应武器的话应该绰绰有余了。”

    与此同时——

    泷谷隼和系统所谈论话题的主人公烦躁地接起了电话。

    “……什么?找宝藏?真是的……”毛利小五郎撇了撇嘴。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

    毛利一面斜着肩膀, 侧头把座机话筒夹在头和肩之间, 一面展开了报纸,翻到写着“赛马”标题大字的那面。随着摆在办公桌上的电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 他一阵捶胸顿足,手中的报纸也被愤愤地捏皱了。

    “很抱歉啊,”毛利这才漫不经心地再次回应了电话,“我现在忙得很呐。”

    “爸爸——”

    露出半月眼的毛利兰拿着除尘掸子杀气腾腾地敲在了办公桌上。

    “啊,不是,我也不是很忙。”毛利当即非常有眼力见地话锋一转,“请详细讲讲您的委托吧!”

    一旁和小兰一起做着家务的柯南见状不禁满头黑线,待毛利挂断电话后,柯南好奇地问道:“叔叔,是什么委托啊?”

    “具体的还不够清楚,说是‘宝藏’什么的,对方居然还要我去伊根!到那里可是要先乘新干线再转渡轮啊。”说着,毛利叹了一口气。

    “唉,反正‘宝藏’什么的一定是——啊,我得到了启示,在伊根埋藏着巨大的财富,可以拯救中年落魄的我于水火……”毛利双手交握在胸前,模仿起祈祷的动作,还不忘做出眼中盈泪的样子,不过下一秒他的表情就恢复了不屑一顾,“猜就知道是电话对面那个中年男人的痴心妄想。”

    “叮铃铃~”此时,再次响起的座机电话打断了毛利的抱怨。

    “喂……噢,城田先生啊……刚才忘记说了?”毛利接听了电话。

    然后,小兰和柯南两人就眼见着毛利小五郎的双眼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咚咚。”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小兰暂且放下了对毛利的观察,前去开门。

    来人是安室透。

    “打扰了,我来找毛利老……”

    “哦,安室啊,来得正好。”安室透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毛利打断了。

    只见毛利小五郎换了一套平时少穿的高级西装,风度翩翩地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

    “咦,爸爸什么时候进到更衣室里面了?”小兰傻眼。

    “还有,换这套西装是要做什么啊……”柯南嘴角抽搐。

    “安室,作为我的弟子,和我一起去伊根吧!”毛利眼神坚毅地拍了拍安室透的肩膀。

    “所以爸爸怎么突然转变态度了?”小兰一头雾水地问道。

    “那当然是因为……对方开出了一亿元的委托费啊!虽然刚开始只能拿到一部分定金,但是如果完成委托一亿元就到手了啊!”毛利推着安室向门外走去,“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个大款,我当然也要充充门面啦。”

    “到底谁才是中年落魄男啊……”小兰和柯南无言以对。

    于是,算上委托人城田信介,一共七人现在都坐在了位于伊根的城田大厦顶楼会客厅里。

    城田坐在主位上,言笑晏晏地看着众人。

    “恕我直言,城田先生委托我们寻找宝藏是否太没有戒心了点?”真希抬眼看向城田,“价值一个亿的宝藏,城田先生就不怕我们独吞了吗?”

    “呵呵,”城田笑了起来,“我并不担心这点。这个‘宝藏’或许对你们来说一文不值,但对于我……一个亿又有何不可呢。”

    “那么言归正传,也就是说谁最先找到你要的‘宝藏’,一个亿就落到谁头上是吧?”毛利向城田确认道。

    “不愧是名侦探‘沉睡的小五郎’呢,看得出来毛利先生很有信心。不过,我个人不觉得找到它是一件容易的事,也因此我才委托了多方。”

    顿了顿,城田继续说道:“至于报酬,是完整的一个亿还是合作平分,我都没有意见,只要你们达成一致就好。”

    一时间没有人再发言,显然,关于这点大家不置可否。

    不过城田对略有点紧张起来的气氛恍若未觉,只见他稍稍举起手在半空中拍响。下一秒,一个黑衣保镖打开会客厅一侧的门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类似小型保险柜却看起来密封性更高的金属方盒。

    “另外,我还有一个要求。”城田接过盒子但没有将其打开,只是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面上,“因为盒子里的东西只有一个,还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如果找到宝藏,还请联系我取得这个盒子,然后把盒子里的东西放到宝藏所在之处。”

    “一切完成后,报酬在下自当分毫不差地相送。”

    *

    “我说,这个委托还要继续进行下去吗?”赤井秀一倚在酒店房间的墙上,垂眸看着琴酒。

    “当然。”琴酒坐在床上没有抬头,依然细致地擦拭着他的伯·莱·塔。

    “有必要吗,”赤井微微皱起了眉头,“城田所说的‘宝藏’和我们预想中的并不一样。”

    “所以事情才有趣起来了啊。”随着琴酒低头的动作,银发微微垂落,遮住了他一部分面容,但赤井还是看到了他嘴角扯开的笑容,“那可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宝藏’啊。还不明显吗,它的价值远远不止一个亿,至于它到底有什么作用……到时候相信城田会乖乖开口的。”

    “那些人怎么说?”赤井又提出了新的问题,他没有明说是哪些人,但是琴酒对此心知肚明,“没想到波本也在里面。”

    “他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不知道……”琴酒的声音沉了下来,“能在我手下存活的老鼠,根本不存在。”

    赤井没有再言语,似乎思考着什么,而此时陷入沉思的不止他一个。

    安室透觉得情况不容乐观,一无所知的毛利小五郎,心狠手辣的琴酒,还有其他影响事态发展的未知因素……比起神秘的宝藏,安室更觉得那是引发爆炸的导火索。

    对他自己而言,这次无异于在组织面前同时扮演“波本”和“安室透”这两个角色,而“日本公安降谷零”的真实身份也时刻警醒着自己。他是一定要保护毛利的,但这样的话,稍有不慎,恐怕会有暴露的风险。

    “结果这个城田也没提供什么线索嘛……”一旁传来了毛利的碎碎念,安室闻言从沉思中抽身出来,事已至此只有打起精神见招拆招了。

    “既然城田先生愿意出一个亿的巨额委托多人寻找宝藏,这个宝藏对他而言一定意义非凡。我觉得我们可以先从城田先生身上着手调查。”安室对毛利的困惑略作解答道。

    “有道理,还有那些竞争者是什么来头最好也调查一下吧。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啊,这个……那些人和毛利老师比起来应该只是什么不入流的侦探吧。”安室透几乎要被毛利的打算吓出冷汗,他连忙表现出崇拜的样子,试图打消毛利打探其他人消息的想法。

    安室可以肯定,其他人先不提,琴酒如果感觉到了这点,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毛利。

    “嗯…说的也是。时间紧迫,还是把精力放到正事上吧。”

    听到毛利这么说,安室勉强松了一口气。

    而对现在这个混乱的情形感到满意的大概只有泷谷隼了。能同时刷到这么多重要人物的认知度,他当然乐见其成。

    不过,城田口中的“宝藏”对他来说同样尚不明朗,他比大部分人知道得更多的只有他看过《伊根实录》这一点。

    第五十四章

    先不去回忆《伊根实录》的内容, 泷谷隼,不,应该是真希一头栽进了柔软的旅馆床铺中。她埋进被子的脸微微在其中磨蹭了两下, 随后, 被子里传出了闷闷的呼气声。

    真希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天花板, 似乎在发呆,而这其实是马甲下的泷谷隼正在查看虚空中的人物面板。

    [姓名:禅院真希

    性别:女

    年龄:16

    职业:江古田高中二年级生/高中生侦探

    力量:120(超越人类极限)

    体质:120(超越人类极限)

    体型:60(170cm,腹肌非常发达)

    敏捷:120(超越人类极限)

    外貌:30(受过严重烧伤,留下了疤痕)

    智力:75(战略思维不错)

    灵感:0(与不可视世界完全断开链接)

    意志:90(坚强的心)

    理智:20(了无束缚)

    教育:55(高中生)

    幸运:30(舍弃某些部分以达成目标)

    天赋:天与咒缚]

    这次的两个马甲都不那么适合通过与别人交流来打探消息,泷谷隼思考着。大部分世人免不了以貌取人,哪怕真希以前无疑是漂亮的。伏黑惠虽然相貌优越, 却隐隐散发着对陌生人而言难以接近的气场。

    想了想, 真希站起身来敲了敲和隔壁房间的共墙, 然后向门口走去。

    她和伏黑惠几乎同时打开了房门。

    “禅院前辈……”

    “别用姓称呼我。”真希截住了伏黑的话。

    “……我们准备去哪?”

    “去——”真希率先迈开步子,“网吧。”

    旅馆附近就有一间网吧。一些网吧门外都会张贴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标识,不过眼前这家显然不属其列。

    真希和伏黑走了进去。临近深夜, 里面还是人头攒动, 不过或许正因为是深夜人才格外得多。

    网吧里面是一个个小隔间,靠外的隔间有大堂灯光的施舍还算亮堂, 越往里走越是昏暗。并不是每个隔间都有人在使用,于是随电脑屏幕转换而变化光线的热闹隔间夹杂着甩开昏暗而陷入漆黑一片的无人隔间从身侧滑过, 两人就这样在忽明忽暗的狭窄廊道中穿行。偶尔可以窥见一台台电脑显示屏上闪动的画面让一张张麻木的脸焕发出奇异的精神状态。

    转入深处的隔间, 屏幕照亮了真希严肃的面容。键盘敲击声响起, 真希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字符。

    “城…田…信…介。”

    页面很快跳转。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城田信介身着西装的照片, 是很寻常的成功人士的职业形象照。

    照片后面配的文字也很寻常。

    “城田信介,男, 生于……城田集团创始人。”

    再往下是相关人物。

    “继父,城田仁一(已故);母亲,山下咲良(已故)。”

    “山下……”一旁看着的伏黑惠目光闪烁,“是巧合吗?”

    而真希也很配合地点进了“山下咲良”的页面。

    可惜的是,山下咲良大概没什么名气,或许也有其他什么不得而知的原因,总之展示内容基本都是作为她儿子城田信介相关信息的延伸。

    [你觉得山下咲良和之前霸凌吉野顺平的山下翔平有某种联系?]系统见状忍不住在脑海里问起了马甲下的泷谷隼。

    “显而易见,而且还都出生在伊根。”泷谷隼肯定了系统的猜测,随后话锋一转,“我还以为你会对我们来网吧这件事更感兴趣。”

    泷谷隼的一心多用已经磨练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他和系统不为人知的交流并没有影响真希手上的动作——滑动鼠标滚轮,不断点开关闭相关页面,信息条飞快地从棕色双眸中闪过。

    [我完全可以理解的好不好!]与此同时,系统听出了泷谷隼语气中的调笑,[毕竟电脑搜索结果更综合全面,再加上手机移动端搜索结果更大程度上受到点击率和跳出率的影响……还是用电脑比较不容易漏掉线索。]

    “另外,虽然也可以用点数兑换电脑,但是总觉得应该花在更关键的地方吧。”泷谷隼也顺势向系统解释了选择网吧的最后原因,“我真勤俭持家啊。”

    想到一万点数钥匙的系统:并没有!!!

    此时,伏黑惠突然转头看向隔间外。

    逆着屏幕的光,原本狭窄的走道被黑暗模糊掉墙壁,反而让空间扩展开来,彷佛是通往喉咙深处的巨口。

    “这种地方就是这点比较麻烦啊。”伏黑低叹一声,转回了头,没有再看向外边。

    然而,下一秒,他紧紧抓住了从黑暗中伸向自己口袋的一只粗糙的手!

    *

    夜色渐深,毛利小五郎愤愤地从山下宅走了出来。

    “真是的,什么态度!我看他是老糊涂了!”毛利气急败坏地对着关上的大门喊了两句。

    “从好处想的话……老师,这不是恰好说明了我们从城田身上着手,再把线索和山下家相联系这个思路没有错吗?看来山下原也大概率有问题。”安室安抚着毛利,思绪却飘回了两小时前——

    山下宅的客厅里,毛利和安室正坐在宽敞的沙发上。女仆端来的热茶氤氲了二人面前一小片空气,但直到茶杯里冒出的热气偃旗息鼓,轮子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来人是山下原也,因为坐在轮椅里,他本就不大的骨架显得更瘦小了。他头发花白、眉毛浓密、眼窝深陷,犀利的眼神使人不会觉得他精神萎靡,也想不到他已经八十几岁了。

    和普通坐拥豪宅的老人不一样,山下原也没有太多富态,古铜色的粗糙面孔上布满深刻的皱纹,隐隐还能看见时日已久的瘢痕。

    “山下先生,此番前来多有打扰。在下毛利小五郎,之前令孙山下翔平的案子我也有参与……”

    “哼。”山下原也听到这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打断了毛利的话,“前段时间警方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似乎是因为看到毛利还想开口,山下原也冷着脸继续道:“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送客!”

    毛利气极,但也只得走出了大门。倒是安室更显得心平气和,他还有闲心靠近沙发前的茶几,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后才起身离开。

    思绪回到当下。

    在细细回忆了一番后,安室发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

    “山下原也的态度可以解释成对警方办案不力的怨怒,毕竟确实迟迟没有找到杀害山下翔平的凶手。但是,”安室透皱起了眉头,“他有点过于冷漠了。”

    “嗯……”闻言,毛利小五郎也陷入了思考,“的确,山下原也表现得就像一点不关心凶手到底是谁,也不关心到底能不能把凶手绳之以法。这不是一个爷爷面对孙子惨死的案件应该有的态度。”

    “不过现在也不早了,今天还是先回酒店休息吧。”毛利懈下精神,打了个哈欠,不过很快他眼前一亮,“小兰难得不在,这种时候就很想喝一点啊。”

    “冰透的啤酒一口气喝上一杯——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个啦!”毛利已然做出了握着酒杯的样子,仰头空喝了起来。

    而安室对事实的阐述给毛利泼了一盆冷水。

    “可是明天还要继续完成委托呢。”

    听到这话,毛利失望地嘁了一声。

    “不过,少喝一点应该没事吧。”安室眨了眨眼,“老师先回酒店吧,我去买点冰镇啤酒再回去。”

    毛利闻言精神一振,咧嘴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那就交给你了哦安室。不愧是我的得意弟子啊哈哈哈——”

    于是,哼着歌、心情很好的毛利走上了前往酒店的道路。而安室看着毛利远去的背影,朝相反的方向迈开脚步,逐渐走进了越来越深的黑暗中。

    安室靠在了只有风吹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的幽暗小巷里。这条巷子口有一盏昏弱的路灯,勉强照亮了他更靠近的那半张脸。

    单手按住右耳,安室脸上浮现出严肃的神情,似乎在凝神静气地听着什么。事实上,他也确实在听——通过他粘在山下家茶几底面的的窃听器。

    “老爷的脾气一直这样……吗?”是一位年轻女性的声音,安室猜测大概是山下家的女仆。

    “你新来的不知道,老爷以前不是这样的……依我看,这事和小姐有点关系。”另一道年长些的声音随之响了起来。

    “小姐?”

    “人都已经……这样说来不太好。唉,总之是些女儿家的糊涂事。小姐名声不好之后,老爷的脾气就越来越怪了,连带着不喜欢……”

    “嘘,总管来了!”

    话音戛然而止。

    安室眼中闪过一道暗芒,轻轻摘下了耳机,想了想,他拨出了一通电话。

    “琴酒,好巧啊。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侦探寻宝游戏感兴趣了?”

    “……我这里已经有一些线索了。当然……一切为了组织。”

    “山下家很可疑……兵分两路?可以,那么……我去山下宅,公司就交给你们了。”

    电话挂断,安室走出小巷,眼前逐渐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光明。

    “您好,两听冰啤酒,承惠一千日元。”

    第五十五章

    毫不夸张地讲, 伊根的夜晚就是可以把一切划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比如有人已经酒过三巡,呼呼大睡,有人却刚要踏上灯红酒绿的街道。

    “惠, 教训这种小鬼头是你的长项吧——初中时候不是把不良们排排挂在条幅了吗。”真希看向伏黑, 眼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笑意,后又重新将目光聚焦在电脑屏幕上, “我还要查一下‘伊根’这个地方,其他事就交给你了。”

    被提到以前的“辉煌战绩”,伏黑惠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神,这一移他又看到了被自己抓在手里的那只粗糙的手。

    这种粗糙感显出手的主人并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人。顺着这只手的胳膊向上看去,尚不成熟的脸上是一双闪动着不甘的眼睛。

    面前这个小偷明显不在反省,但伏黑惠没有贸然动手。他已经不对普通人动武有段时间了, 也不想闹出什么动静把警察引来。

    更重要的原因是, 伏黑听到了面前少年咬牙切齿的嘀咕声——

    “要不是那里越来越诡异了, 我也不至于为了换个好点的地方……”

    “那里?发生什么事了?”伏黑敏锐地捕捉到“诡异”两个字。

    “怎么,想知道?”少年愣了愣,很快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敢不敢和我较量一下?我赢了的话就放我走, 要是输了……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于是, 情况变成了伏黑跟在少年后面走出了网吧,走进了另一条街道。不同于九点就打烊的大部分商店, 这条街两边的店铺灯火通明, 意外地热闹。

    二人就停在了其中一家店铺的门口。店招牌是纯色背景加超大字体的文字, 玻璃外墙上张贴着各种或怀旧或时兴的动漫海报。

    刚走进店, 店铺内部需要拐弯才能看到的空间里就传来了噼啦啪啦的金属碰撞声和嘈杂的激昂乐声。站在前台的营业人员注意到来人,他当即扬起了笑容。

    “哟, 相川,你来了啊。”营业人员的口气很是熟稔。而随着他话音落下,里面房间的骚动似乎更大了点。

    少年,也就是相川随意地挥了挥手当作回应,有些迫不及待地朝内部走去。转弯后,一排排林立着的花花绿绿的机子映入眼帘,所有人都废寝忘食地坐在机子前。其中,有几个年轻人抬头看向门口,似乎与相川相识,他们站起身走过来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面对这种阵仗,相川莫名展现出了故作成熟的得意气场。他施施然迎了上去,在那几个人的呼声中,很快选定了一台机子,在前面坐定。

    这时候,相川才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位,转头看向伏黑惠道:“‘柏青哥’,也就是‘小钢珠’,玩过没?”

    “知道,但是没玩过。”伏黑明明说着新手言论,却从容不迫地在相川身侧坐下了。

    “哈哈,”相川笑了起来,伏黑能听出其中的轻嘲和幸灾乐祸,“那也没关系,规则非常简单,赌运气的游戏罢了。”

    “呐,我就演示一遍给你看看好了。”相川掏出五百日元塞进了机器,“我比较常玩四日元机,就决定是这个机器种类没关系吧?”

    虽然是询问的话语,但相川并没有征求伏黑意见的意思。他扭动机器旋钮,游戏已然开始——

    一颗颗小钢珠通过旋钮连接的机关在相川控制的力道下不断从机器左下方射出至上方,再沿着两侧由钢钉规划而成的轨道,绕过正中的屏幕自由落体。在这个过程中喧哗而起的击打碰撞声让相川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正中的屏幕上。

    钢珠接二连三地落入正下方的开奖区入口处,机器中央的液晶屏随之进入开奖画面,三列滚动条迅速变化着数字。相川紧紧盯着屏幕,喉咙不太明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第一个“7”,第二个“7”……第三个“7”!夸张的声光效果在机器上乍响,一同响起的还有四周围观人群爆发出的激动欢呼声,几乎可以说是手舞足蹈了。

    不过,游戏还剩下最后一步,因为中奖后会额外发射一百颗钢珠,而钢珠的目的地也变为了右下角的中奖区入口处。相川立刻加大力度向右扭动旋钮,钢珠随之从机器下方的出口处大量涌出。唯一可惜的是这一百颗没有再次触发“三连”的中奖。

    一局作罢,许多人依旧沉浸在激动里,相川拉伸着手指,面容带上了挑衅的神色。

    “今天运气不错啊。怎么样?我再来一局,你再来两局,各两场下来看最后谁赚得多——这就是较量的内容。”

    “钱是赌·博输掉的吗。”伏黑没有直接应答,但是他一面说着,一面掏出了五百日元塞进机器,显然应下了较量。

    “啧,就算赢了,赌也需要本钱啊。”相川有点窘迫地暗示了自己不义之举的原因,快速略过了伏黑提出的话题。

    与此同时,听到相川提出了较量,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开始了观战。造成这种情况也是因为相川的赌运确实不错,在这一带有点名气。

    相川没有立即进行第二局,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伏黑开始了第一局游戏。

    伏黑回忆着流程,与其说一定要赢,他更像是熟悉操作一样随意扭动按钮。结果也不出意外地平平无奇,钢珠进入开奖区后,滚动的屏幕画面最后定格在了三个不一样的数字上。

    周围嘁声四起,相川见状嗤笑道:“看来你运气不太好嘛。”

    “啊,”伏黑没有被相川激怒,鸦色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出暗影,他语气淡淡,“比起运气,我更相信——人定胜天。”

    两人同时开启了第二局。

    “系统,准备好了吗。”马甲下的泷谷隼在脑海里镇定地问道。

    [当然。不过就算可以依靠判定,也不能保证结果。]

    “没关系,这种事就交给我操心吧。”泷谷隼最后看了一眼人物面板。

    [姓名:伏黑惠

    性别:男

    年龄:16

    职业:江古田高中一年级生/高中生侦探

    力量:80(曾打服一众不良)

    体质:80(充满力量的青春身体)

    体型:65(175cm)

    敏捷:90(敏捷而灵活)

    外貌:85(帅气的美少年)

    智力/灵感:80(聪明)

    意志/理智:85(坚定地保护自己珍惜之人)

    教育:55(高中生)

    幸运:50(光与暗并行)

    术式:十种影法术]

    接着,伏黑微微施力,钢珠叮铃咣啷地弹射出去,屏幕滚动条随之变化起来。

    [幸运鉴定:D100=34/50,成功

    力量鉴定:D100=28/80,成功]

    数字“9”停留在最左列不动了。

    [幸运鉴定:D100=49/50,成功

    力量鉴定:D100=88/80,失败]

    “燃运。”伏黑脸色不变。

    [燃运8点逆转结果,剩余幸运:42]

    最右列依然是“9”。

    相川用余光注意着伏黑这边的情况,看到两个相同的数字出现,他的神色有一瞬间慌张,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淡定。毕竟搏最后一个数字也是“柏青哥”煽动人心的套路。

    此时,相川这边也出现了两个相同的数字。

    成败在此一举。

    [幸运鉴定:D100=93/42,失败

    力量鉴定:D100=82/80,失败]

    闪动的画面在伏黑瞳仁中留下残影,一阵疯狂的滚动后变化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7”,“8”,“9”……画面就这样掠过了“9”。相川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周围的人群里有些也预见了无望的结果,转身准备回到各自座位。

    而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到伏黑。

    “孤注一掷。”伏黑眼神中毫无犹豫的闪烁。

    [居然为了赌·博“孤注一掷”……如果这次再失败了大概会倾家荡产吧。]虽然这么吐槽着,系统还是开始了再一次的判定。

    [幸运鉴定:D100=18/42,成功]

    很好,接下来只要……

    [力量鉴定:D100=25/80,成功]

    伏黑微微露出了笑意,手上瞬间将旋钮向右转到了极致。中间一列摇摇晃晃地停在了“9”上,刹那间,满屏爆发出炫彩的光线!

    四周安静了几息,雷鸣般的乐曲独自奏响。下一秒,剧烈的欢呼鼓掌声火山一样从人群中喷涌而出!

    相川那边则与最后一个数字失之交臂,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没有失态。见多了各种赌局结果,在他看来现在只能算双方各一胜一负的平局。

    但伏黑的战局没有结束。“右打”的操作提示出现在屏幕上,额外的一百颗奖励钢珠开始了弹射。它们在伏黑的大力扭动下顺着最右的轨道咕噜噜地滚进了中奖区入口。

    到这一步,似乎和相川的第一局没什么区别。

    不一样的是,在伏黑手下,这一百颗的额外机会将会变成两百颗、三百颗、四百颗乃至更多!

    [幸运鉴定:D100=1/42,大成功]

    一百颗钢珠带起了屏幕的滚动,再一次地,三个相同的数字烟花般在眼前炸开。于是一百颗,又一百颗……屏幕一遍又一遍迸发出火花闪电!

    与此同时,十倍奉还的钢珠稀里哗啦源源不断地从机器下方落入盒中,满满一盒灌满,然后是下一盒……店员慌张地送来了更多盒子,盒子不知不觉排起了长队,挤挤挨挨占满了走道。

    “怎,怎么可能!”相川目呲欲裂,自以为的胸有成竹转眼间灰飞烟灭,极度的惊愕让他呆呆地被众人或嫉妒或惊叹的呼声淹没。

    但面对着闪闪发光的钢珠川流不息的景象,所有的嫉妒都逐渐消退得一干二净,当远没有可能达到的奇迹发生在眼前,肖想自然不复存在。

    伏黑停下了转钮的动作,而换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放弃继续赚取可以兑换成金钱的钢珠。这个举动引起了众人不解的窃窃私语,但伏黑不以为意,他单手插兜站起身来,拥挤的人群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而他身体的阴影被五光十色的灯盏投射在一旁相川的脸上。

    店员趁机从人群中挤出,难掩震惊地递上了兑奖卡片。

    接过卡片后,伏黑转身离开座位,翘起的发丝在空气中划出弧度,似乎也和他自身一样,显示着目空眼前唾手可得的一切的态度。

    伏黑略一抬脚跨过了走道上装满钢珠的一排排盒子。他用两指夹着刚才店员递来的卡片,然后微微俯身,准备将其插在最前排的盒子里。

    但伏黑突然停下了动作,他转回身子朝相川走去,递出了卡片。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第五十六章

    相川看了一眼兑奖卡片, 啧了一声后还是从伏黑惠手里抽出卡片,揣进了兜里。

    “你那事……等我先把钱兑了,出去再说。”

    相川很快从店铺隔壁房间的对外小窗口用卡片取到了东西, 接着他朝离开这条街道的方向走去, 还不忘示意伏黑跟上自己。

    人烟逐渐稀少,路灯把两人的身影拉长, 相川也逐渐展开了话题。

    “那地方其实就是一废弃工厂。”相川说着不屑一顾的话,语气里却没有什么轻蔑的意味,“是我的几个朋友先发现那地方的。后来我过去看了看,觉得不错,慢慢地那里就成为我们的活动基地了。”

    似乎是想到些和朋友一起玩的事情,相川不自觉露出了笑意。

    “你没去看过, 不知道那里到底有多好看。”相川眼里闪出了光芒,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萤火虫, 但转念一想,这又不是夏天哪来的萤火虫。后来我们才发现,是因为那里的草会发光!”

    “发光?”伏黑有点疑惑地转头看向相川。

    “对, 发光!”

    说着说着, 相川感受到了伏黑注视着自己侧脸的视线,他连忙压下了翘起的嘴角, 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两声。

    没想到这一咳反倒是停不下来了,伏黑都怀疑他会把肺咳出来, 但最后好歹是缓过来了。

    “我有点咽炎, 大概是因为最近换季吧, 老是动不动就咳嗽。”相川解释了两句, 然后继续了话题,“我也搞不懂那是什么种类的植物, 反正好看就行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换地方?”伏黑没有忘记相川之前说的自己之所以行不义之举的原因。

    “因为基地没人了啊。”这句话被相川说得很快,就像刻意表现出满不在乎一样,“去那里的朋友越来越少,一开始只是去的频率减少了,到后来连电话都联系不到那些人,他们再也没有去过那了。”

    “你有去他们家里找过他们吗?”伏黑试着提出建议。

    “哈,我们这种人就是不想回家才一直在外面玩的啊。大家都不喜欢提那些事,我怎么会知道他们家在哪。”相川烦躁地撇了撇嘴。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废弃工厂在哪里?”伏黑停下了脚步。

    “好吧,告诉你也没关系。它就在——”

    *

    晨光照亮了郊外的土地,树林中隐隐露出了一辆黑色汽车的轮廓。

    坐在车后座的赤井秀一不觉得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倒不是前座的琴酒一直抽烟让烟雾打扰了视线的缘故,毕竟他自己在等待的时候也习惯抽根烟,而是因为车窗外的天空本就是阴霾的颜色。

    谷风从低处向高处刮来,沿着蜿蜒的林中小路吹进打开了一条缝的车窗里,带来了土腥味和植物的清新味道。

    闻到这股气味的赤井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八点多了,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琴酒保持着叼着烟望向窗外的姿势,赤井顺着琴酒的视线也望过去——不远处地势较低的地方,树林掩映中有一座外表极为朴素的类似厂房的灰色建筑物。

    之所以用“类似”这个词,是因为赤井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厂房。

    和波本确定了行动计划后,赤井就开始查找山下集团相关公司,并且发现了这间厂房的存在。他和琴酒关注这间厂房的原因很简单。山下物产在发展到进军全国的地步后,总部就早已迁移到了东京,位于伊根的是一家规模较小的分公司。除此之外便只有这间厂房了。

    然而,这间厂房的选址不可谓不奇怪。考虑到基础设施的完善度,这种企业的厂房一般会建造在政府规划的工业区。倘若独立选址,也会选择交通、水电供给等较为便利的地方,而不是这种一眼望去一片荒凉的树林中。

    另外,风还告诉了赤井最为奇怪的一点——这间工厂完全没有工厂应有的味道。不管是化学物、焦味、金属,或是其他任何种类的气味,这些统统没有,就好像里面没有在进行任何生产活动。

    但是,他们确实看到有人走进去了。

    “……琴酒。”带着疑虑,赤井低声喊出了名字,他相信对方也一定发现了这些怪异之处。

    “现在还不到时候。”琴酒明白赤井的意思,但他只是这么淡淡道。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

    真希和伏黑根据相川的描述来到了一座废弃工厂前。

    工厂外墙铁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铁皮表层已经剥落,红棕色的锈斑侵袭了内部。两人轻轻推开大门,走进了围墙内部。

    工厂建筑物大体完整,可以看出这里并没有废弃太久,但却四处密布着野草,远远看去如绿色的浪潮般起伏涌动。如果不是有人特意培育的话,这样的长势说是“疯狂”也不为过。

    厚厚的野草严重阻碍了视线,真希皱起了眉头。

    [侦查鉴定:D100=23/80,成功]

    真希抽出一柄宽刃短太刀,朝着几乎要完全遮挡住一整面墙的野草轻轻一划。寒芒闪过,草墙陷入了一瞬的静止,下一秒,草屑飘飞,宛若瀑布化为固体被截断。上部的草墙整个坍塌下来,露出了后方真正的墙面和一道深深从左至右横跨了整面墙的刀痕。

    真希忽略了自己不小心留下的痕迹,观察起这面墙原本的样子。虽然一些地方已经被侵蚀了,但依旧可以认出上面用红色油漆涂刷了“城田xx”的字样。

    “看来一不小心抓到了雇主的狐狸尾巴啊。”真希微不可见地勾起了嘴角。

    “但是,这里和相川描述得不太一样。”伏黑的突然出声吸引了真希的注意力,“没有任何一株草在发光。”

    “这倒是……”闻言,真希陷入了思考,“有没有一种可能……只有晚上才能看到发光的景象?那小子也说了吧,乍一看还以为是萤火虫。”

    “确实,萤火虫的话,只有夜晚才比较容易注意到。”伏黑肯定了真希的猜想。

    “那就找个地方等等吧。”说着,真希率先迈步朝工厂内部走去。

    没走多久,真希就发现了一间和其他车间相比装饰丰富很多的隔间。里面散落着一些被踢瘪的易拉罐,大概是被当成了简易的消遣玩具,在房间一角甚至还摆放着一张老旧沙发。

    “看来这里就是相川说的‘基地’了。”伏黑跟着走了进去。

    真希把刀立在墙边,自己靠墙坐了下来,凝神闭目,伏黑则坐到了沙发上,两人就这样静待着夜幕降临。

    直到眼皮感受到微弱的刺激,真希睁开了眼睛,她的眼底一片清明。真希拿起了太刀,伏黑也顺势站起身来,两人一同向外走去。

    映入眼帘的究竟是怎样一幅场景呢?

    黑暗笼罩大地,四周没有灯,月亮的光华并应该格外显眼才对,但眼前奇异的莹草驱逐了其他一切的色彩,所以月光也黯然失色。

    尽管是如此摄人心魂的草植,但真希和伏黑却无法用任何一种光谱上存在的颜色来描述它的色彩。他们也从未如此深入骨髓地体会到植物中蕴含的生命力——高长的草在微风中摇曳,若隐若现的流光从草根流淌到叶尖再蔓延至斑驳的深暗阴影处。

    这种光芒流得遍地都是。

    是因为难以数计而眼花了吗?无法描述的色彩好像脱离了“草”这种形体的束缚,开始在空中凌乱地飞舞,就像液体在外太空漂浮不定。

    注视着这一切,两双瞳仁中泛出斑斓的光点,细密的疼痛感啃食着眼球。一瞬的迷蒙后,两人猛地回过神来,同时严肃了表情。

    这些光芒,或者说……色彩,非常不对劲。

    空气中不知不觉间弥漫起浓重的腥臭味。真希和伏黑背对背站立,摆出了防备的姿态。式神[玉犬]也被伏黑召唤了出来,紧密注视着周围。

    [聆听鉴定:D100=41/70,成功]

    突然,一人高的草丛中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响,还有一阵阵沙哑的类似挤压喉咙发出的呻·吟。

    远处的草被压倒再直起,接着在刚刚那片草稍前一些的地方,草又被压倒再直起,就这样形成了向伏黑他们一点点涌近的草浪。

    终于,浪滚到了草丛的最前端。随着最后一片草被压倒,在其中前进的生物露出了它的全貌——

    那个东西双腿诡异地弯曲着,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挪动着,踢动了半掩埋在土地中的石子咕噜噜地滚开。明明只是在柔软的土地上滚动,那些石子却好像撞击到了什么坚硬无比的东西一样,逐渐碎裂开来,越来越小块,越来越小块……化为齑粉。

    视线上移,目光聚焦在那个不知什么东西的脸上。它的皮肤像是被莹光渗透,那些色彩充斥了它的五官,把一切都搅作一团,只留下两只直愣愣上翻的双眼。

    它似乎正慢慢和周围的流光融为一体,乃至于躯体都几乎变成了半透明状。

    “这家伙是……人?”两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第五十七章

    两人之所以会产生眼前的东西是否是人的疑虑, 是因为那怪异的躯体确实被夹克和长裤这样的人类服饰包裹着。

    那个东西似乎没有攻击的意图,只是缓缓朝伏黑他们伸出了手。那双手五指扭曲,就像被灌满水的外科手套一样, 展现出被撑开到半透明的极薄乳胶质感, 泛出莹莹的光泽。

    上翻的眼珠表明了那个东西处于非正常的状态。耳边传来了类似软体动物爬行发出的黏黏糊糊的声音,伏黑二人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只见那个东西被色彩搅和到几乎和周遭皮肤融为一体的嘴巴正不断嗡动着。

    “相…川,快,快……走……”

    二人努力分辨着被不断重复着的语句内容,可当他们终于听到关键字眼时,话语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凄厉的叫声。与此同时, 那个东西的身体开始不断抽搐, 时而畏缩地颤抖, 时而狂暴地抓挠……最后怒吼着向伏黑二人冲了过来!

    真希和伏黑迅速对视一眼后,当即确认了两人都不准备采取击杀的做法。于是,真希略一颔首, 退后了一步, 将战场让给伏黑——

    手背相贴,双手食指勾缠出长耳的形状。

    “脱兔。”

    伏黑用清冷声音掷下的话语犹如墨汁滴入名为大地的水泊中, 瞬间将其染成影子的颜色。紧接着,这条始于伏黑脚下的漆黑河流朝对面奔腾而去, 翻滚的浪花一路吐出与自身截然相反的雪白兔群。

    它们随伏黑的意念而动, 瞬息间团聚成足以遮挡房屋的巨大白兔, 然后猛地向那个不知是否还可以称之为人的东西扑去!

    巨兔在接触到肉·体的一刹那分解成一股股洪流朝四面八分飞溅, 在绕过障碍物后重又汇聚。很快,由兔子组成的汪洋淹没了那个东西, 泛出诡异莹光的身形也因此被遮蔽。

    “好了,应该暂时束缚住它了。”伏黑收起架势向兔群走去。

    “等等!”真希突然出声叫停了伏黑的脚步,“光……在不断外泄。”

    按理说数不胜数的兔子确实已经围成了密不透风的牢笼,但是没有用。因为称它为“光”只是人体根据自身有限的认知给予的反馈,而它本身不属于人类认知里的任何一种。

    液体可以自如穿梭的地方,它也可以,气体可以自如穿梭的地方,它依然可以。理所当然地,不知道该用混沌或是澄澈来描述的颜色勾勒出一只只兔子的轮廓,再从轮廓间的缝隙里挤出,让兔子牢笼好像变成了布满裂缝的球体。

    渗出的“颜色”越来越浓郁,逐渐弥漫,占据了空气,似乎连氧气都无法在其中有一席之地。伏黑敏锐地意识到下一步到来的将会是——爆炸!

    在这样的猜想闪过脑海时,伏黑立即后跃跳起,同时收回了式神[脱兔],以躲避即将到来的反击。但从式神烟尘般消散的灰黑暗影中爆发出来的并不是伏黑预想的攻击,而是……一场湮灭。

    不是“颜色”的湮灭,是那个东西的,是曾经为人的那个东西的湮灭。

    莹润的双手十指已然深深插入不知何时裸·露出来的胸膛中,鲜红从血洞中涌出,给这具躯体添上了唯一属于人类的颜色。

    然而,皮肤所散发的莹芒连同血液一起源源不断地涌出,夜风也不合时宜地刮起来了,甚至匪夷所思地吹动了那些“颜色”,让那个东西身上每一处皮肤的纹路都被飘扬的“颜色”向后拉扯。

    这种拉扯是没有尽头的,因为无法确定“颜色”的目的地,所以半透明的皮肤无限延展,越来越长,越来越薄……仅有一小部分皮层和肌肉紧紧贴合着,因为皮肤过薄,肌肉几乎毫无阻碍地展现出来,每一条血管的走向都清晰可见。而绝大部分的皮肤更像肉色的网纱,晃晃悠悠地荡在身后,让原本的人体变成了类似魔鬼鱼的怪异形态。

    似乎想要摆脱这层畸形的外皮,那个东西开始将皮肤从胸膛正中撕裂、剥扯开来。大片大片的鲜血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嚎叫浸染了整个身躯,但红色还是惨烈地落败于那种“颜色”,蒸发般凭空消失了。

    然后消失的是骨头,因为那个东西跪倒了下来,再然后是肌肉,因为皮肤软趴趴地垂落成一滩……最后是外皮,因为两人眼前除了莹草空无一物,那个东西消失得干干净净。

    原地只留下一套破损的衣物。

    离得更近的伏黑在“颜色”的笼罩下显出变幻莫测的神情,他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暗影,就这么注视着那堆衣物,默默握紧了拳头。然后他上前几步,蹲下身子,开始在衣物中翻找起来。

    [侦查鉴定:D100=23/85,成功]

    在最里面一件衣服里,伏黑发现了一个挂着绳的御守。

    “惠,”此时,真希走到了伏黑侧后方,轻轻把手搭在伏黑肩膀上按了按,这是真希没有言语的关心,“事情还没有解决。”

    “是的。”伏黑将御守握在手心,站起了身来,“这个御守……当作信物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都好,连同他的那句话应该被带给相川。”

    “真是的,”真希语气无奈,但并没有反对的意思,“直接说你想这么做也可以的啊,偶尔应该坦率一点吧。”

    “不过,”她话锋一转,“这些草是什么情况,罪魁祸首又到底是什么……那些‘颜色’?总之,这些我们现在都不清楚,但既然发现了总要采取些措施吧。”

    “可以确定的是,我们脚下这片区域绝对不安全。”伏黑接过话茬做出了结论,“[玉犬]也发现不了这里异常的源头……最起码在我们查清一切之前,要防止普通人进入这里。”

    “赞同。”真希点了点头,不过她紧接着又拧紧了眉,用手中的太刀挑起了地上的一块泥土,冷眼看着碎泥从刀尖扑朔朔落下,“光阻止人进来还不够保险,不是连你的式神都对刚才的异常情形不起作用吗?看看这些草,就算把这里全炸了,万一这种异常可以通过泥土……”

    “那就放下禁止双方出入的[帐]吧。”伏黑提出了权宜之计,“这是目前我们能做到最大程度的预防措施了。如果这里的异常真能通过什么奇怪的途径扩散出去,我们也只有尽快找出真相。”

    说完,两人走到了废弃工厂大门外。

    “由暗而生,比黑更黑,污浊残秽,皆尽祓禊。”

    话音落下,好像水墨泼洒在笼罩了整个废弃工厂的透明半球体上,[帐]被放下了。

    *

    夜深人静,琴酒说的“时候”终于到了。

    趁着夜色,琴酒和赤井下了车,逐渐接近那间孤单单的厂房。

    越是靠近,琴酒嘴角越是扯开了笑容。这间外形朴素的厂房显然不普通,一路上都是监控摄像头,大门也采用了极为坚固的合成金材质和电子门禁系统。

    前门的警卫昏昏欲睡,因为随身携带着干扰器,琴酒二人无视监控摄像头的捕捉,绕到了后门。

    后门依然有门禁,但这点也在琴酒的意料之中。通过耳麦简单下达指令后,提前待命的组织技术人员就黑入系统,远程解除了限制。

    琴酒稳稳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非常熟悉各种建筑物的布局,琴酒走在前面轻车熟路地进入了消防通道。狭窄的楼道里只有“安全出口”的提示牌发出幽幽的绿光。

    二人从最上层开始搜索,这个顺序也是因为逗留的时间越长越容易被发现,到那时候处于下层更利于尽快撤离。不过这间厂房一共也只有三层罢了。

    刚打开一点通往三层楼道的消防隔音门,隐隐约约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二人止住脚步,侧身保持着开启一条门缝的状态静静聆听着。

    “到底什么时候能好?!”沙哑而混浊的声音沉雷般滚过。

    “已经差不多了。”接着响起的是一道相较而言年轻些的声音,他的声音不大,不能很好地听清,“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之前你们家的……董事长的……都没计较,足以看出……诚心。”

    “那是他自己没本事!机会已经给他了,没有结果怪不到我头上。”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年轻些的声音沉了下来,似乎也被带起了气性,不过最后还是按耐住了有变调趋势的语气,“我们……牺牲也不小啊。对了,在……之前,接下来的祭典还得要靠您啦。”

    “哼,把‘好东西’给你们,这些年来就弄出些废物,在我死之前还能指望得上什么。”说到这,带着怒气的声音顿了顿,“不过,那个教派真有些本事吗?”

    “只要……你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伟大’,现在……帮助……只是第一步。”和更轻的声音相反,这句话里带着莫名喜悦的情绪。

    之后的杂声大了起来,似乎是房间里的人在活动。

    防火门随之轻轻合上了。

    第五十八章

    琴酒和赤井接着来到二层。

    打开防火门后, 可以清楚地看到二层布局——走道左侧是三个并列的房间,右侧是玻璃窗。月光透过窗户投射在对面的门上,让样式普通的机械门锁泛出金属的冷芒。

    赤井很快用小型工具撬开了门锁, 进屋后一番搜寻。这里大概是什么办公室, 只有些无关紧要的文书资料。赤井匆匆翻阅了一下,其中包含了各种商贸文件, 但从日期上看都是已经完成了有段时间的交易。部分资料内容甚至不连贯,就像是胡乱拿了一些放在这,从而让它们单单起到“在房间里”这个作用。

    “烟雾弹罢了。”这里的情况并没有出乎琴酒的意料,他转身离开了房间,而赤井把碰过的东西恢复原状后也跟着前往了一层。

    一层的布局和二层略有不同,但可以确定的是, 无论怎么不同, 这样的布局也绝不是厂房应有的——整个建筑比起厂房更接近于写字楼。如此一来, 变成了独立建在郊外的厂房外形写字楼,这就更加令人不解了。

    赤井的思绪回到一层的布局上。走道右边意外地没有窗户,让整个一楼陷入了沉闷的空气中。以防被发现, 吸顶灯不能打开, 于是嵌入在两侧墙体底部的盒式荧光灯成了唯一的照明措施,让赤井二人勉强可以看清行进路线。

    前两个房间位置和二层的一样, 但是第三个最里面的房间不是和另外两个并列着的了,而是横了过来, 占据了一部分走道的长度。因为这样的建造位置, 赤井二人可以直接看到走廊尽头属于第三个房间没有开窗的墙和特殊合金门。

    依旧轻松解开了电子门禁, 闯入眼帘的是整齐排列的各种试剂瓶和实验器材。脱离了人的操纵, 有些设备还在自行运转,发出嘀嗒嘀嗒的液体滴落声。

    关上门, 二人打开了手电筒。在阴冷空间中突兀直照的移动光线让大大小小的仪器影子飘忽不定地投射到四周,组成了模糊的重重人形。

    一般人肯定免不了心惊肉跳,然而,在场的两人都已习惯了这种活动,正面色镇定地翻箱倒柜。

    琴酒率先有了发现。在一侧墙边的大型立柜里,他找到了堆满几层架子的一份份实验记录。这些记录的时间跨度长达几十年,里面密密麻麻地都是些生物医学专业术语。

    琴酒从柜架里抽出几本粗略地翻看起来,“剔除基因”、“变异个体”、“受精卵”、“试管”这些字眼频频出现在眼前,最后的结语大体分为两种。

    “依然出现异常,xx号实验体失败。”

    “寿命未达预期,xx号实验体失败。”

    琴酒还从这些记录里找到了额外附在内页上的一些手写笔记。

    “根据不同显性特征,推测每个提供者中……基因组含量不同,实验母体不变,需要更多提供者的基因进行研究比较。”

    “又一个实验体诞生了,再等等看,说不定这次就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是剔除得不够干净吗?但是如果再进一步可能会影响到需要留下的那部分。”

    “又是一个神经病。”联想到荣仓,琴酒嘲讽地合上了记录册。

    另一边,赤井在最里侧的墙上发现了一扇被挂帘遮挡,不易察觉的窄门。赤井上前一步,刚要打开门,脚下却传出了踩踏水面的轻微声响。

    他抬脚后退一步,低头一看,地上果然有一小滩水迹,这片水迹通过贴近地面的门缝漫延到窄门的另一侧。

    赤井眼神微暗,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沾了一点水在两指之间摩挲,指腹传来的粘稠质感让他忍不住皱眉。再把手指凑近鼻端,隐约可以闻到一股腥臭味。

    带着疑虑,赤井起身打开了窄门。

    瞬间,令人作呕的臭味扑面而来,那不是单纯的酸腐气息,而是属于活物的长年累月才能浸染出的气味。一定要比较的话,它更类似于人类腋下或者说呼出的臭气那样的存在,只不过臭了百倍。

    赤井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没有窗,还要用一扇扇坚固的门和厚实的墙壁围困住这个地方——这样的臭味是无法排散的,只能阻挡它的传播。

    赤井更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房间要横向建造,因为门后出现了一条幽深的向下楼梯。有了这个“多余的东西”,如果依旧并列建造,就无法保证房间的使用面积了。

    “琴酒。”赤井低唤了一声。

    琴酒收到示意,朝打开的门走去。随后,两人一同走下了楼梯。

    越往下走,腥臭味成倍增强,浓烈到好像在两人的神经上跳跃。空气也越来越湿润,配合着臭味如同蚯蚓钻入毛孔,堵住,以至于全身都产生了不合理的窒息感。

    因为略感恶心,赤井小心避开了沿着楼梯一路延伸的水迹,依稀可以看见这些水迹近似于一只只脚印的形状,连成了一条似在扭动的蛇。

    终于走到位于地下的底层,除了琴酒和赤井空无一人。

    不,或许还是有的。

    一面硕大的玻璃墙将地下室分为了两部分。对面是超越了两人现有认知的,丑陋到让人怀疑其存在却又确实存在于眼前的生物。

    大脑不断发出警告,身体却不受控制,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然迈出了许多步,鼻尖距离玻璃墙仅仅咫尺。

    不能再看了,闭上眼睛!

    难以想象的震惊掩盖了其他一切情感,只让这样的呼喊声席卷脑海。冷汗爬上脊背,如同无数只手死死擒住每一根汗毛,强行扒开眼皮。于是只能木头般地呆愣在原地,和急剧缩小的瞳孔相反,将眼睛睁大到极致。

    琴酒先一步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身体,他无法描述玻璃后面的场景。那是一处远超厂房占地面积的空间,里面有什么东西被铁链栓住了,无数条铁链锁困着无数只……怪物。

    它们□□,皮肤像是黏滑的灰绿色苔藓被揉碎后再一点点渗入血肉,以至于泛出粼粼的诡异光泽。被深深的纹路缠绕着的脖颈很粗,几乎和头颅连为一体,仔细看的话那些纹路更像是一道道裂缝,呼吸一般微微张合着。

    它们的形体和人类很像,都有四肢且两足站立……前提是没有看到那些肥大的头颅的话。面部的皮肤松垮垮地堆叠起来,和拉拢着的嘴唇混在一起,挤出不断滴落的黏腻唾液。而这样的肿胀皮肤在眼周突兀地变为薄薄一层,根本无法包裹住眼球,让那同样黏腻的球体鼓起到极致,近乎要滚落出来。

    但是,这些都可以说是“正常”,只要拿它们和混杂在它们当中的另一些独特个体相比较就能发现这点。

    即便那些独特个体反而更像人类……

    *

    伏黑和真希在那家“柏青哥”店里找到了相川。

    “就一天,之前的钱没有输完吧。”伏黑走到坐在机子前的相川身旁,以这样的开场白打了个招呼。

    相川匆匆瞥了伏黑一眼,手上动作不停,漫不经心道:“钱这种东西永远不嫌多。不过,你怎么来了。”

    伏黑拎起御守的挂绳,有些旧了的御守垂落下来,在相川眼前微微晃荡着。

    “这是……!”相川停下了动作,失去了人为施加的影响,钢珠自顾自地喷射出去,再以远远偏离中奖轨道的线路掉落下来,噼啪作响。

    “这是石垣那家伙给你们的?”相川沉下了表情,抬眼看向伏黑二人,“这个御守还是当初我送给他的,怎么会到你们手上?”

    “我们在你的基地偶然碰到他了,他把这个当作信物,要我们给你带句话。”伏黑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他选择了隐瞒一部分事实,“那个基地很危险,不要再去了。”

    “这样啊。”相川接过御守,淡淡应了声,并没有伏黑二人预想中的那种疑惑不解或者反驳的表现。

    真希挑了挑眉问道:“你不问为什么吗?”

    “石垣之前就老是说这种话,问他为什么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我看八成他也没告诉你们为什么吧。”相川耸了耸肩,“说过这种话后,他就不去那了……就因为这点小事,我们还吵了一架。”

    说到这,相川突然愣了一下,接着他慌张地站起身来,拉着伏黑朝店外快步走去。

    “该死,当时我太生气了,把他给我的东西随手扔到柜子里了。现在想想,那里面很可能有什么线索!”

    三人在道路上飞奔。

    对于矗立在黑夜中的路灯来说,此时的人类或许是卑微的。灯光可以随意蹂·躏地上的影子,使之伸展或者蜷缩。

    脚步很杂乱,一如它们的主人,或许是以自己倔犟的方式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或许是已经直面了许多寒风的凌虐而被迫迈出坚韧的步伐。

    过快的跑动让身子向前倾斜,好像随时会倒下,但伏黑和真希知道他们不会。相川还没想到过这点,但一直以来,哪怕看不见终点,他除了冲刺别无他法。

    身后是被抛下的城市夜晚,霓虹灯逐渐稀少,三人跨过了伊根城市和村落间无形的分界线,骤然进入了一片静谧。

    村落还保持着部分几十年前小渔村的面貌,湿漉漉的水汽带着大海的特殊气味。乡间小路上没什么人,深夜里,家家户户连灯光也没有,只有一户人家的门口亮着庭院灯。

    相川便带着伏黑二人朝着那唯一的光明处奔去。

    第五十九章

    跑动中, 相川的喘息越来越剧烈,他忍不住张开嘴汲取更多的空气。风灌进喉咙,带着腥咸气息的干涩感让相川一时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眼见着即将进入那片光明中, 相川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他极力压抑着身体对喉间刺痒感的本能反应,终于在家门前站定。

    “我回来了。”钥匙插进锁芯, 打开门,相川声音沙哑,这么低低说道。

    空荡的房间用寂静回应了相川。

    相川环顾了屋内一圈后才神色淡淡地走了进去,待伏黑和真希都进了屋,他又走出门把庭院灯关上了。

    “外面的灯是你之前打开的?”真希狭长的双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按常理来说空无一人的家自然没必要开灯。

    “昂, ”相川随意地点了点头, “不怎么回家, 之前需要回的时候感觉家在哪里都要忘记了,干脆用灯做个标识。”

    “什么奇怪的理由,”伏黑露出了怀疑的豆豆眼, “这种事不可能忘记吧。”

    “喂喂, 别操心无关紧要的事了。”相川见灯的话题似乎还有继续下去的趋势,赶忙打断, “现在不是应该找找石垣给我的那个东西吗。”

    石垣的盒子是在相川的书桌底下找到的。纸盒外壳向内瘪进去一块,应该是因为之前撞到了桌角, 不过也可见当时扔出它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相川沉默地捡起盒子, 摸着瘪进去的地方, 他忍不住啧了一声道:“之前我的脾气有这么暴躁吗?”

    然而现在说这个也于事无补。相川很快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本精致的小册子。

    “这是石垣的手帐本,我之前看过他做这个……作为男生来说算是少见的吧。”相川垂目注视着手中的本子, 轻声解释了一句,然后翻开了书页。

    虽然是手账本,但是里面文字内容居多,偶尔会有简笔画和实体剪贴物穿插其中。手帐每天都有记录或长或短的内容,其中大部分都提到了相川,看得出他们两个关系亲近,经常在一起玩。

    “2022年4月21日

    相川那家伙偷偷哭了,小孩子一样,果然很舍不得她啊。(流泪猫猫头)

    糟糕了,在手帐里写了这件事,绝对会被揍的吧。看来这本手帐这辈子不能给相川看了哈哈哈哈,除非我疯了。 ”

    刚翻到第一篇,相川就“啪”地一声猛地合上了书页。回过神来时,似乎感到这样更欲盖弥彰,在伏黑和真希的凝视下,他有些羞恼地重新翻开了手帐。

    “2022年5月13日

    相川意外地是运气王啊,虽然是在打小钢珠这种事情上……不过,这样下去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应该能攒很大一笔钱了吧。

    希望到时候明子姐知道了能原谅相川玩这种东西,因为他会带你去你一直想去的东京哦。(笑脸)”

    “2022年8月24日

    今天晚上去相川家住。远远就看到庭院开着灯,还以为是明子姐回来了,结果是相川自己留的。

    我想说,这样一年下来的话真的很浪费电啊……所以,明子姐姐,快点回来吧。”

    “2023年1月18日

    发现了在冬天依然生机勃勃的、非常好看的秘密基地!

    立马带相川去看了,他也很喜欢,这样的地方应该会有越来越多新朋友来玩吧。对了,我还摘了一朵那里长的雏菊。(箭头)”

    伏黑顺着箭头的指向看去,只能看到一小块双面胶,应该黏在上面的干花雏菊却不翼而飞了。

    一旁的真希见状伸出手摸了摸双面胶的表面,它已经失去了部分粘性,是沙沙的粗糙触感。真希凑近仔细观察,发现上面残留着少许类似灰烬一样的细小颗粒。

    虽然同样感到有些奇怪,相川暂且还是继续翻阅了下去。

    “2023年3月27日

    最近好像有点发烧,一直好不了。已经无聊地在家里待了很多天,还被迫爽约了相川好几次。

    希望在祭典前能好起来,还要和相川一起去接明子姐呢。”

    “2023年4月14日

    自己去了基地,比起待在家里,呼吸点新鲜空气对身体更好吧。

    一边散步,一边欣赏这里特别的风景,感觉身体似乎有点力气了,明晚要继续去那边。(打气拳头)”

    “2023年4月15日

    我在那看到了……!是我病入膏肓了吗?否则怎么会看到那种东西……那还能算是动物吗?

    虽然不敢确定,保险起见还是告诉相川让他也不要去了。不过感觉相川那家伙不会这么听话啊,干脆时不时去看看,说不定会把他逮个正着!

    只在那附近转转,小心一点的话应该没事吧?我还是怀疑当时是自己眼花了,正好再确认一下。”

    手帐内容就结束在了这里。

    “石垣后面原来有自己去那里吗。”相川皱紧了眉头,“这家伙,话怎么说的不清不楚的,而且最近都不联系我了,发消息也不回,八成还没消气……”

    听到相川的嘀咕声,伏黑接过手帐准备再一遍翻阅的手指僵硬了一瞬。他严肃了神情,张口欲言,话语却犹豫着不肯从唇齿间跳出。

    [不告诉他真相吗?]似乎感受到宿主难得的纠结,系统在这时候出声了。

    “这种道德伦理上的争议不是我说了算的啊。”马甲下的泷谷隼叹息了一声,“按照相川的个性,知道真相后一个冲动就会跑去那边吧,但那绝对不是他可以抗衡的东西。”

    “已经不知道到底出于谁的意志了,最起码,当下的‘我’私心里想要保护相川。”泷谷隼莫名感受到胸腔挤压着心脏,让跳动强烈起来,“在我们彻底解决麻烦之前还是暂时保持沉默吧。当然,我不会忘记他是有知情权的。”

    “真相最终会被披露,哪怕再痛苦不过……”

    伏黑那边陷入了沉默,接下来的话题被真希自然地主导了走向。

    “总之,石垣既然这么说了,还是不要去那里了。”在得到相川点头的回应后,真希又提出了新的疑惑,“手帐里说的‘明子姐姐’是……?”

    “她是我的姐姐,相川明子。”相川一向大大咧咧到有些粗鲁的语气柔和了下来,“她是我们这边神社的巫女。”

    “不过很快就不是了。”顿了顿,相川补充道。

    “为什么这么说?她是被临时应聘的‘助勤巫女’吗?”真希猜测了起来。

    “其实也差不多,硬要说哪里不一样的话……助勤巫女在祭典之类的繁忙时期过去就可以离开了,我们这的巫女要在神社待差不多一年。”说到这,相川似乎有些不满,大概也是觉得这样的规定没什么道理,“而且,这期间巫女完全不能和神社里的神职人员以外的人见面。”

    “这样的话,你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快了!”相川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从去年春祭的前一天开始到今年春祭……后天的祭典上,完成巫女交接仪式后,姐姐就可以回来了。”

    “交接仪式?你们这的巫女每年都不一样吗?”真希用手抵住下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对的。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有的传统——每户人家临近成年的女孩轮流当巫女,顺序什么的村里人也约定俗成了。”

    “那要是哪户人家的女孩不想当巫女呢?”真希的声音冷了些。

    “嗯……好像没有遇到这个情况。之前回来的巫女都说听到了神的旨意,而且被选中的人家后来也都很高兴的样子。”相川神色莫名,“有点可笑呢。父母离世的时候没人帮助我们姐弟,现在却要我姐姐为大家祈福……”

    坐在床沿的相川突然摊开双臂,躺倒了下去。

    “但姐姐还是去了……人生大概就是有很多无可奈何吧,善良的人尤其多。所以,我绝对不要……”

    相川的话语被真希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真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未知号码。她挑了挑眉,接通了电话。

    “你好,真希小姐。我是同样接受了委托的安室。”电话那头传来了马甲下的泷谷隼非常熟悉的温和声音,“这样说来的话,我们可以算是同伴吧。”

    真希没有被安室似乎带着笑意说出的亲近话语打动,她平淡回道:“是吗,我以为是竞争对手才对。”

    “有时候一马当先未必比合作共赢好……”安室的语气低沉了下来,随后他话锋一转,就像从未说过先前那句带着警示意味的话一样,恢复了温和,“我可以确定,我们这里有你们不知道的线索。不是说时间就是金钱吗,感兴趣的话,明天见一面如何?”

    “我可以把这当作你们寻求合作的请求吗?”真希微微勾起了嘴角。

    “当然。”

    “那么,希望你们不要让我们失望啊,传说中大名鼎鼎的‘沉睡的小五郎’和他的弟子。”

    “原来真希小姐已经了解我的身份了啊。”另一边,安室透说着惊喜的话语,脸上却是平静的表情。

    “明天见。”

    第六十章

    安室透挂断了电话, 此时他才从背对着毛利小五郎的状态中转过身来,朝毛利露出了大功告成的笑容。

    毛利没有立刻回应,他双手抱臂坐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 缓缓抬起了先前低着的头, 和他的严肃面容一同出现在安室眼前的还有犀利的审视眼神。

    “谈好了啊,”毛利淡淡地开了口, “那么,现在是不是应该交代一下你隐瞒的事了,安室。”

    安室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而是故作疑惑地问道:“什么‘隐瞒’?”

    “还不说吗。”毛利嘴角微微勾起了笑容,“好吧, 那就让我说说看吧。”

    看着毛利好似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 安室再一次在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自己当时给毛利的说词——关于山下家宅邸和厂房的线索是因为自己在毛利睡着的时候独自出了躺门, 没想到在咖啡店里偶遇了银发男人那组。他们久仰毛利小五郎大名,主动提出了情报交换。而自己觉得那两人似乎别有目的,所以暂且拒绝了进一步合作的提议。

    之后就是回酒店和醒来的毛利商量这件事, 鉴于情报内容过于惊世骇俗, 两人最终做出了和另一组合作的决定。

    “这一切看似没什么问题。”毛利低沉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随后他突然拔高了音量, “但是,顺序不对!”

    “山下翔平的事应该只有警方和当时参与了案件追查的我们知道。”毛利直视着安室的眼睛, “在这样一个每组人员都争分夺秒地想率先找到‘宝藏’的时候, 在不了解先前案件的情况下大费周章地查找山下家, 一般人都不会选择这么做吧。”

    “所以, 你应该在前一天晚上帮我去便利店买酒的时候就和银发男人那组交流过了吧。也就是说,你和他们……”毛利拉长了声音。

    随着毛利一步步分析, 安室反倒从一开始的惊讶中愈发平静了下来。毛利所说的都只是推测,哪怕他是对的,也没有确凿证据,自己的身份还不至于暴露。但是,这下他也真的燃起了些好奇,一向是糊涂侦探的毛利真能看透真相吗?

    毛利的话语继续了下去。

    “你和他们……进行了不止一次交易吧!”毛利斩钉截铁地说出了结论,“不过,看在结果还算有收获的份上,就不说你屡次擅自行动这件事了。”

    “这样看来,我毛利小五郎的弟子还真是和我一样行动力超强啊哈哈哈哈。”毛利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配合着毛利露出笑容的安室透:……是我想太多了。

    渡过了身份险些暴露的乌龙,松了一口气的安室不经意间又回想起琴酒发给自己的照片情报。

    密不透风的金属墙壁之间,密密麻麻的锁链拷住了黑暗。手电惨白的光从侧面照射过来,点亮了视野中的画面。因为中间有一整面玻璃阻隔,一部分光线在透明的无机材料上反射出光晕,圈住了玻璃后面一颗颗长相怪异的头颅,就像极尽讽刺意味的大头贴。

    但看着这样的画面,安室笑不出来,他的嘴角连讽刺的笑也无法勾起。任何一个人都能发现照片里除开全然的怪物之外,还有似人非人的东西混杂其中——人类和怪物产生了丑恶的关联,通过外形,这种关联被赤·裸·裸地摆到了明面上。

    或者是骨瘦如柴的背脊上鼓出了连成一片的脓疱,它们肿胀到瘤子的大小,以至于下面的身躯被死死压制到只能在潮湿的地板上蜷伏着爬行。又或者是半张脸还勉强维持着人类的样子,然而越靠近面部中线,五官走向就越是下滑。跨过中线,另一边已然变成了层层叠叠的烂肉,松弛地耷拉在脖颈上。

    四周的环境遍布着发黑的血污,还有比一双双浑浊的瞳孔在光线照射下更加闪亮的湿漉漉的水液。安室瞳孔震颤地看着照片,那里面发霉而腥臭的空气好像可以穿透次元,肆意侵入安室的鼻腔。

    而这些照片再加上实际上是由安室偷偷潜入山下家找到的线索,在第二天被摆到了真希和伏黑面前。

    四人选择了位于中心商业区的一家咖啡厅会面。

    发起合作的安室和毛利率先抵达,很快,真希二人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也走进了包厢。

    包厢内部装潢是慵懒的欧式复古风格,窗帘没有完全拉上,从间缝中渗入房间的日光不算灿烂,但也足以照明了。而当包厢门被关上的一刹那,房间里轻松的氛围随着众人严肃的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净。

    “既然提出了合作,就说明你们发现了严重的情况吧。”这么说着,真希坐到了安室对面,她身后的斗篷在动作中微微抛起了些,莫名显出一股强大的气场。

    直面真希布满烧伤疤痕的脸,安室虽有感慨却并不感到可怖。相反地,在看到来人镇定自若的表现后,他更加觉得和真希二人合作的决定或许会有奇效,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坚强毅力去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

    安室把搜集到的线索提前传输到了带来的笔记本电脑里,他把电脑旋转了半圈,让屏幕展示在真希和伏黑眼前。

    首先出现的是一面展开的书本内页,上面粘贴着被裁剪后拼合在一起的报纸。每块小报泛黄程度不一,可以看出它们较长的时间跨度。

    “这是从山下宅女仆长房间的抽屉里找到的本子,纸页上的小报都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安室简单解释道。

    真希二人随之将目光聚焦到了屏幕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各种用大号加粗字体印刷的新闻标题。

    “山下集团独女未婚先孕。”

    “长孙改姓,次孙恐成山下集团继承人。”

    ……

    “爷孙反目:城田集团迅速抢占市场,山下集团股价下跌。”

    诸如此类的新闻过后出现了一段手写的内容——

    “这么多年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恐怕我的记录也会有些遗漏吧。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敢相信温柔内向的小姐在一次出海回来后就发生了那样的事……也是因为这事,小姐得了抑郁症,身体也越来越差。

    生病之后,小姐就一直独自待在阁楼里,连饭菜都只能放在门外。除了他自己,老爷不准任何人见小姐……大孙少爷还在家里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偷偷跑上了阁楼。我看到了但是没告诉老爷,毕竟儿子思念母亲也是难免的啊。

    后来有一段时间,小姐的身体似乎好了起来,还带着大孙少爷嫁给了城田先生。我以为小姐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她却突然去了,城田先生也殉情了……那时候,次孙少爷还是个小婴儿,老爷就把他接回了山下家。

    没想到,现在连次孙少爷也年纪轻轻就去了。”

    看完女仆的记录,真希微微垂下了眼眸,稍作思考后她看开口道:“所以委托人城田信介是山下咲良未婚先孕生的孩子?不过,这好像和委托没有关系。”

    “不要太早下定论啊。”安室闻言眨了眨眼睛,“关键不是城田信介,而是……城田信介的爷爷,山下集团董事长,山下原也。”

    “哦?”真希抬眼看向安室,“怎么说?”

    “照应了女仆长写的内容,山下宅的上锁阁楼里还残存着山下咲良留下的痕迹。很幸运,我得到了关于它的情报。”故意对自己夜探山下宅才发现了情报的事避而不谈,安室示意真希二人继续往后看屏幕上显示的照片。

    比起阁楼,照片上的房间更像一间病房。白色的病床位于正中,两旁摆放着各种仪器,有呼吸机、输液泵、心肺监测仪等等,不过这些仪器似乎并不是针对治疗精神类疾病的。

    一旁仔细观察着阁楼照片的伏黑眼神暗了暗。

    [教育鉴定:D100=43/55,成功]

    [你认出那些医学仪器里包括了吸引器、产钳、排便器、尿量计等等。]

    没等伏黑更多地思考,安室切换到了下一张图片,也就是琴酒在厂房里拍摄的各种实验资料和地下室骇人图景的照片。

    看见那场面,伏黑和真希暗下了眼神,下一秒两双深沉的瞳孔中燃起了不可遏制的火光。他们紧抿着唇,一时间没有言语,还是真希把握得咯嗒作响的拳头砸上了桌面,才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你们怀疑他在做人体实验?”伏黑脸色不太好,他转头看向安室二人。

    “虽然难以置信,但在属于山下集团的厂房里找到的东西不会说谎。哪怕我们的推测和真相有些出入,山下原也现在在做的,并且已经做了许多年的也一定是什么不妙的东西。”安室严肃着神色,声音低沉,“不过,仅凭现在的情报,暂时还不清楚实验的事和山下咲良是否有什么关联。”

    “说了这么多,你们那还有什么其它情报吗?”毛利试图加快交流进展,“说来听听吧。”

    话音刚落,只见安室突然脸色一变,他惊慌地朝毛利呼喊着,声音却被巨大的硬物碎裂声掩盖。毛利只能看到他大张着嘴极度震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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