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黑色皮鞋碾轧上混凝土楼梯, 有规律的踩踏声在楼道间回响。

    这幢大楼已经废弃了,突兀地坐落在商业区的一角。

    毫无疑问是非常碍眼的存在,除了此刻。

    大楼里, 再坚硬的物体尘封于时光也会被逐渐磨蚀成空气中浮动着的细小颗粒。开敞的窗口让高处的风灌入, 搅乱了这些尘埃,再裹挟着它们到对面遥远的地方去。

    和变倍率瞄准镜里的视线一起。

    日光无法穿透灰墙, 被窗檐阻挡,在其下创造出一片和外界泾渭分明的阴影。从容不迫地,肘部抵住胸膛,呼吸平稳到几乎没有起伏。

    黑色埋伏在影子里,蠢蠢欲动。

    风又吹起来了,混着灰尘的干涩气味不太好闻, 却依然可以轻盈地扰动发丝, 银色的长发就这样飞扬起来。

    “波本还在里面。”磁性的声音状似随意地问道。

    “不影响。”另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话音落下, 两双相似的墨绿色瞳孔中凝聚起光芒。一人的嘴角扯开了笑容,另一人面无表情。透过两片窗帘间的留隙,一个准心对准了毛利的眉心, 另一个则对上了真希的太阳穴。

    “虫子们还是尽早解决才不会惹麻烦。”

    两只手同时扣动了扳机。

    车水马龙的交通声, 人流涌动的喧闹声,还有咖啡厅里的交谈声……这些声音全部被层层空气所吸纳。只有子弓单的声音在消·音·器的管道中被阻隔下来。

    瞬间, 子弓单穿过楼与楼之间的距离,突破了窗户的封锁。巨大的窗户破裂声配合着四处飞溅的玻璃碎片在毛利四人身边爆开!

    来不及反应, 时间好像被拉长, 眼前安室震惊的表情近乎定格。毛利意识到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即将发生, 但是身体跟不上危险袭来的速度。

    这下真的要完了。这样的念头在毛利脑海中闪过。紧接着, 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

    咖啡厅原本封闭的包厢被打破,风从“漏洞”吹进屋内, 卷起了对抗袭击的风暴。

    真希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抽出了[龙骨]。用刀对抗木仓不是明智的选择,更别说用比一般太刀更短的宽刃短太刀对抗远程狙·击木仓,这对一般人而言注定了血洒当场的结果。

    是的,对一般人而言。

    不包括真希——寒芒从刀刃上一闪而过,在利刃与子弓单相撞的地方爆发出闪耀的火光,随后飞快湮没于刀尖。

    “叮”地一声,子弓单从正中被竖向一分为二!不完整的子弓单随后掉落在地板上,最后弹跳了几下。

    但这并不是结束。

    狭长的双眼中划过一抹凌厉,真希没有停下挥刀,刀刃划破空气的嗡鸣声和两种不同材质的金属相触发出的碰撞声一同震荡着耳膜。

    子弓单开始集火,它们接二连三地朝真希射出,再转眼间随着刀刃上一个个火光的骤然起灭而一个个诞生又毁灭。猛烈冲突的两股力量都超越了人力,狭小的空间被爆裂的气流翻覆得千疮百孔。冲击波仅仅擦过墙壁,叶脉般扩散的裂缝就从左到右贯穿了墙体,甚至让更多的日光倾泻了进来。

    真希对抗着狙击,伏黑惠则在一开始就召唤出了式神[虾蟇],巨大的□□用舌头黏住毛利小五郎一口吞进腹中,将他保护起来,堪堪避过了飞来的子弓单。

    安室及时反应了过来,没带武器的他迅速在包厢里找到了掩体,躲在了角落的书柜后。于是,断断续续地,他看到了在屋内各种倾倒的物件中屹然挺立的真希。

    深青绿色的短发在气流中翻飞着,无所顾忌地展现出少女完整的面庞。刀刃在剧烈的摩擦碰撞中迸发出的火光一瞬一瞬地照亮了脸上遍布着的烧伤疤痕,让它们仿佛正在燃烧。但这不是重点,因为它们远不如真希棕色眼眸中闪耀着的坚定光芒引人注目。

    “好强……已经超乎想象了。”安室严肃着神情,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瞄准镜后,赤井秀一的神情同样不轻松。避免了杀人,他本应是稍微松了一口气的,但身旁气势越来越凌冽的琴酒和对面短发女性无一列外通通拦下的回击挤压着他,惊愕和莫名的焦躁感充斥了内心。

    对面,咖啡厅的服务生已然发现了异常,连带着街道上都骚乱起来,相信警方很快就会抵达现场。

    无法穿透血肉的攻击再继续下去也没有任何作用。琴酒的脸色有些扭曲,嗜血的兴奋感和行动失败的愤怒交织在一起。

    “走吧。”他最终收起了狙·击木仓。

    感受到突然平静下来的空气,马甲下的泷谷隼突兀地笑了起来。这样的情绪反应到真希冷肃的脸上变成了微微勾起的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想走,没那么容易。”赤井在收起狙·击木仓前的最后一秒读出了真希的口型。

    紧接着,眼前出现了蛛网——一把苦无无视极长的距离下的空气阻力,击碎了瞄准镜镜头。

    赤井心中一沉。

    另一边。

    [你不会要追上去打吧?]听到了泷谷隼的心声,系统预感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它连忙在脑海里问了起来。

    “听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泷谷隼在心里默默回应了系统,面上真希则利落地甩了个刀花,收起了[龙骨]。

    “在城田大厦看到琴酒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这个准备,没想到还真的派上用场了。”泷谷隼轻笑一声,“稍微让他们对我、对我们提起点戒心吧。”

    与此同时,在对面废弃大楼的楼道里,准备撤离的琴酒和赤井在转身后却止住了脚步。

    “好久不见。”来人很高大,嘴角上的疤痕微微上挑。

    琴酒彻底冷下了脸色,他此时才意识到甚尔一定跟着自己和赤井有段时间了,否则不会这么及时地出现,而自己笑话一般居然在对方主动现身后才发现了被跟踪这点。

    另外,上次三千万的交易过程中他已经大致了解了伏黑甚尔的强悍。而且警方很快就会到来,这样的情况下避免战斗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你也接了委托?”琴酒直视着甚尔。

    “啊,就当是这样吧。”甚尔左手插进鬓角的黑发里,向后梳动到后脑勺挠了挠,一副懒得思考的样子。

    “看来不是。”琴酒从甚尔无所谓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

    琴酒侧过身,用余光撇了眼远处一片狼藉的咖啡厅,看到了里面的蓝黑发少年,随后他眼神一暗,继续开口道:“伏黑……是我想的那个原因吗?”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放下左手,甚尔朝两人攻了上去,“我只是帮别人把你们解决掉罢了。”

    琴酒堪堪躲过了飞来的一拳,那样的速度和力道,他毫不怀疑要是被打中就会再起不能。而甚尔的攻击不仅面向琴酒一人,赤井同时聚起全部的力量想要格挡袭来的一踢。

    但是,在脚尖即将碰撞到赤井交叉的手臂时,甚尔扯起了危险的笑容,踢出的轨道突然改变,硬生生掠过了赤井的身体,再往回弯曲,踹出,正中赤井的后背!

    赤井向前摔去,他咬紧牙关,但还是泄出了一丝吃痛的闷哼声。而琴酒抓住空隙,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伯·莱·塔,对准甚尔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木仓响让刚刚才稍微恢复秩序的街道再次骚乱起来。同一时间,被击中的人面色苍白了下去。

    不过,被击中的不是甚尔,而是琴酒。

    甚尔俯身闪避掉子弓单,干脆就这样俯冲起来,瞬间出现在琴酒身前,然后挥出了一拳。瞳孔急剧缩小,琴酒因为腹部受到的重击上身微微下弯,这样一来却正好迎上了甚尔的右手。甚尔扣住琴酒的脖颈,轻轻松抡起琴酒,随手甩出,砸到了一旁的墙壁上。

    琴酒深深陷入了墙壁中,而他背后的墙壁也摇摇欲坠,似乎只要再轻轻一推就会完全碎裂开来。

    逐渐清晰的警笛鸣声撕裂了楼道里纷纷扬扬的尘土。

    甚尔并不慌张,他走近勉强站立起来的琴酒,直直出了一击。琴酒以为这只手会扑面而来,然而手掌只是擦过琴酒的脸侧,撑在了那面被砸到的墙上。

    下一秒,陨落的混凝土块震荡了地面,墙轰然倒塌。

    甚尔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灰尘。

    “是谁……你的委托人。”略带沙哑的声音从甚尔身后响起,赤井用木仓对准了他,即便赤井知道这不一定能威慑到甚尔。

    “刚才说的原因都不对的话,我们应该没有招惹到你。”

    “你们妨碍了他的社员。”甚尔微微侧头,瞳仁转向赤井,“至于他,你们见过的……在那个夜晚。”

    “他们在这幢楼上!”此时,废楼下方的人群中传来了喊声。

    掏了掏耳朵,甚尔啧了一声,向另一头的窗边走去。

    “今天就到这里吧。”最后看了琴酒和赤井一眼,紧接着,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了窗口。

    很快,全副武装的警察来到了高层的楼道间。

    眼前空无一人。

    第六十二章

    风波暂平, 安室透从掩体后走了出来。

    “琴酒……”静心稍一思考,安室几乎立马知道了这次袭击事件的罪魁祸首,不由愤愤地握紧了拳头。

    另一边, 毛利小五郎也被[虾蟇]吐了出来, 从黑暗中猛然回到光明,头朝地摔下的他一阵晕头转向, 接着被安室扶了起来。

    “我刚才是眼前一黑就睡着了吗?不然怎么和做梦一样还有意识。”毛利后知后觉地感到之前在危急关头自己所处状态的奇怪。

    [因为你根本没睡着或者昏倒,而是在式神肚子里啊!]这下系统都对毛利稀里糊涂的猜测无语了,忍不住在泷谷隼脑海里吐槽起来。

    马甲下的泷谷隼虽然知道真相,但他不准备说出来,时间紧迫,与其解释这个不如抓紧交流情报和商量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况且, 就算他不说, 在场有人可能也已经猜到一些了。

    因为在毛利说出自己的疑惑后, 一旁的安室就把探究的目光转移到了伏黑和真希身上。

    见状,伏黑没有言语,他和安室对视了一瞬, 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真希则直视着安室, 不易察觉地微勾起嘴角。

    他们两个或许也和神秘侧有关。安室这样想着,愈发确定了这次的委托不简单。

    很快, 警察到来了,现场搜证后, 警方把四人带回了警局做笔录。等他们从警局出来时,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考虑到今天最起码要把戛然而止的情报分享完成, 几人干脆就近找了找了一家店面, 一边吃完饭,一边继续交流起来。

    如果说安室提供的情报是针对山下家的, 那么伏黑二人的发现便直指城田信介。

    “我们在城田集团的废弃工厂里发现了奇怪的现象……”真希半合着眼,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简直像疯了一样,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它们会在夜晚发出光芒。”

    “如果只是草倒还好,”真希顿了顿,“关键是,人也会发光,最后甚至融化在了那种说不出是什么的颜色里……”

    “哈?”毛利小五郎露出了惊讶中带着困惑的神色,他终于忍耐不住地打断了真希的话,“这是在开玩笑吗?人发光融化?你确定看到的是野草,而不是什么巨型农作物吗?”

    真希头上隐隐冒出了“井”字符,她严肃着表情肯定道:“那确实就是野草。”

    “啊,这也不能排除是大晚上你眼花……”

    “既然如此,除了发光之外,还有其它什么异常吗?”看到真希的脸色有变黑的趋势,安室连忙止住了毛利还欲继续下去的质疑。他比毛利经历过更多不可思议的的诡异事件,因此对真希二人的话也更加重视。

    “我怀疑那里有某种东西会吸取周围事物的生命力,对人同样奏效。”伏黑惠接过了话题,“植物自然碳化需要的时间单位是以‘年’计算的。具体时间不清楚,但是,从废弃工厂里摘下来的花在最长不超过几个月内就碳化成了粉末。”

    “只是脱离了可以持续供养的土地,植物就碳化到了这种程度,说不定现在那个地方也已经出现了一些腐败的变化。”伏黑用认真的眼神看向毛利。

    “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确认,不过,我劝你们最好不要。”真希手肘抵住桌面,单手抬起撑着下颌,动作中泄出了些危险的气息,“在那个变异了的地方,人和草大概没什么区别……都是猎物罢了。”

    [而且,有“帐”的存在,就算他们想进也进不去吧。]脑海中,系统默默帮真希补完了后半句。

    真希的话让气氛一时间陷入了凝滞。那些过于茂盛的野草似乎铺天盖地地压在了众人心口,于是逐渐沉重——“宝藏”毫无头绪,其它怪事却层出不穷。

    晚餐草草结束,临别之时,真希二人和毛利他们说了接下来的计划。

    “明天就是这里的春祭了,我们会去参加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关于‘宝藏’的线索。祭典地点在伊根村的神社那,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毛利和安室对视了一眼。

    “我们也去看看吧,希望关于‘宝藏’的调查能出现突破性的进展。”

    暂定了接下来的计划后,伏黑和真希比毛利二人更早来到了伊根神社。

    早到什么程度呢?

    他们未曾回旅馆休息,而是当晚就开始了行动。这是因为伏黑没有错过前一天晚上相川所说话中的细节——“从去年春祭的前一天开始到今年春祭。”

    伏黑猜测要求巫女提前一天去往神社应该是要做一些准备工作。如果有什么隐藏的秘密,这个时间段比起已经万事俱备的祭典更有可能发现端倪。只是琴酒的突袭拖延了他们原本计划的调查时间,虽然不太合适,现如今也只能深夜“来访”了。

    穿过第一座鸟居,就代表着进入了“神的领域”。踏上参道,石板路两旁没有路灯,两人只能凭借月光照在凹凸不平的路面而反射出的星点光亮看清道路。夜风在一座座朱红色的鸟居间流窜着,嬉闹的风声像在嘲笑步伐的狼狈。

    神社入口终于出现在眼前,视野也被石灯笼照亮,和大部分神社一样,开敞入口前方的左右两边各摆了一尊狛犬石像。再往里就可以进入拜殿。不过在殿前的开阔场地上,用于春祭活动的临时舞台已经搭建了起来。

    此时,伏黑和真希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正要继续前进的脚步。

    隐隐地,夜风中似乎混入了其它什么声音。

    [聆听鉴定:D100=48/60,成功]

    声音似乎是从位于拜殿后方的本殿传来的。本殿作为安置有神灵神体的社殿,被认为是神栖息的场所,通常是禁止人进入殿内的,就连外部也被名为玉垣的红色木栅栏围绕。

    深夜,没有神官开启通往本殿院落的门,伏黑二人只好翻过玉垣,跳落在了院内。

    这下声音更加清晰了起来。像是无数野兽,植物,甚至石头和金属一齐低声呜咽,因为无法像人类一样解释自身的想法,于是仅能靠奇妙地具有着的本能发出声声呼唤,解释着说不清缘由的痛苦。

    各种声音在黑夜中互相碰撞,或是一个击碎了另一个,或是缠绕扭曲在一起。这样重重叠叠的声音追逐着人脑中的神经,然后猛地迸发出来,奇异地构成了轰然奏响的乐曲。

    心脏在火热的乐声中急速下坠,伏黑和真希却仿佛感觉整个身体都没入了冰冷的湖水中,凉彻脊髓。

    很快,配合着乐声,耳边似乎传来了格外温柔的歌声,在声波中颤栗起来的毛孔就这么卸下了所有防备,吞吐着空气中不知何时开始弥漫的湿润水雾。

    “啪、啪、啪……”

    突然间,物体迟缓地拍打水面而发出的清脆声音有规律地响起。乍听会以为是脚步声,但是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声音更为拖沓,如果是脚步那也应该是不能熟练使用双腿的脚步。

    “母亲……母亲……”

    奇异声响中忽然参杂入了一道属于少女的轻声。

    听到这唯一的人声,伏黑短促而急速地喘息了一下,随之从乐声中恍然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用手掌覆盖在胸膛上心脏的位置,伏黑拧紧了眉头,他非常确信刚刚自己的心中居然莫名其妙地涌出了一股爱意,就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东西的诞生。

    伏黑转头看向真希。真希也才刚刚睁开双眼,她眨了眨眼,瞳仁中最后的迷蒙便散去了。

    这声音有古怪。

    两人瞬间从彼此的反应中得出了判断。

    “声音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伏黑朝本殿偏了偏头。

    真希颔首回应,她放轻脚步,当即朝伏黑示意的方向摸了过去。

    [潜行鉴定:D100=49/50,成功]

    走上看着有些年代的台阶,鞋底和旧木接触,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吱呀”的动静。真希单手撑地,右脚在建筑支撑柱上轻轻一蹬,身体就朝斜上方飞跃起来。她又收起左脚,使其在半空中灵活地跟上了右半边身子,脚尖顺势牢牢勾住了屋梁。最后,她弯曲膝盖,稳稳地蹲了下来。

    真希之所以选择在这个地方继续观察,是因为她眼前这面墙壁上在接近屋梁的高度处有一扇花头窗。月光从窗面上的竖条纹饰间渗入,恰好可以照亮本殿内部正中的一小块区域,照亮了木地板上的白衣绯袴。

    这样标志性的装扮,毫无疑问是一名巫女!

    神社和巫女,看上去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组合。但真希却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加警惕地绷起了身体。

    因为一般而言巫女最多在本殿的外阵跪坐着迎接神明的信徒,不会进入放置着神体的内阵,更别说是在现在这样的深夜里。

    况且,那个巫女的姿态也和“跪坐”毫不相干,而是睡着了一般平躺在地上,脸上还带着全然喜悦的笑容。

    “母亲……”充满期盼的呼喊声正从她缓缓张合着的双唇中不断吐出。

    在真希看不到的角落里,狩衣袖口一闪而过。

    第六十三章

    伏黑和真希离开不久后就随着逐渐壮大的参祭人群再次回到了神社, 此时天已经亮了起来。

    太阳在云端旖旎,所以日光并不很好,连带着鸟居的朱红色彩也不怎么鲜艳。

    安室和毛利起了个大早来到了神社。此时, 毛利一面打着哈欠, 一面被人流推挤着走上参道,最终在拜殿前的临时舞台周围停了下来。

    “说起来, 春祭一般不是应该在二月份吗?现在这都四月份了吧。”毛利耷拉着眼皮,不是很有精神地问道。

    回答毛利的不是安室,而是站在毛利身旁正等待着祭典开始的一位妇人。

    “因为对我们来说,这不仅仅是春祭,还是一年才举办一次‘例祭’,也就是每个神社中最重要的祭祀活动。”

    “是俗称中的‘例大祭’吗?”另一道女声大大方方地加入了对话, 是发现了毛利他们的真希走了过来, “例祭的日期是每个神社自己定的, 一般定在与祭祀的神有因缘的日子或者神社的创建之日。”

    “正是如此。据说我们供奉的神就是在很多很多年前的今天第一次给伊根带来了大海的馈赠。”妇人语气里带着崇敬,说着说着她突然眼前一亮,略带激动地低喊出声, “池上宫司来了!”

    毛利几人顺着妇人的视线看去, 只见一位穿着紫袴祭服的男人从殿后走了出来。他一出来,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看得出对他很是敬重,都开始认真听着他的开场主持发言。

    而毛利几人的反应就和伊根本地人完全不一样了。原因无它, 是因为男人的长相。听着男人沙哑的声音, 毛利判断他应该有些年纪了。男人的相貌一言难尽, 他身材肥厚, 面容臃肿,皮肤灰败粗糙, 脸上的赘肉叠浪一般堆在短粗的脖子上,但那种质感看起来绝不会让人想触碰,也并不柔软,更像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死皮。

    他说话时会露出白晃晃的牙齿,位于稀疏眉毛附近的眉骨和眼袋的上的肉也会微微抽搐,被猩红眼角包裹着的眼球更加突了出来。

    人不可貌相,这样的男人确实是伊根神社的神官。

    “这……”毛利一时间僵住了表情,他迫切地想要抒发情绪却因为礼貌的顾虑卡了壳。

    周围的安室、真希和伏黑神色中也难掩惊愕,稍微接受之后,他们再次看向池上,眼神晦暗不明。这是因为他们越是观察便越是发现这样丑陋的长相似乎在哪里见过,有种隐约的熟悉感。

    “你们啊,不要小看池上宫司。”之前那个妇人应该是看出了毛利几人的不平静,忍不住为池上说起话来,“池上家世代是我们这神社的神官,这种特殊的长相并不难看,而是神明的馈赠!”

    [这种馈赠有点消受不起啊……]系统忍不住在脑海里嘟囔了一句。

    妇人并不知道众人内心的想法,她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明亮,里面蕴含着一种可以说是狂热的情感,就这么继续了话题。

    “池上家偶尔会出现一个这样的长相,这大多代表着他们和神更接近,所以也就能够更多地帮助伊根人向神请求赐福。”

    “这种应该从遗传学上考虑吧……隔代遗传之类的。”毛利没有眼力见地对妇人的话提出了异议,惹得妇人情绪激动地开始举例证明。

    “现在的池上宫司可以说是池上家最厉害的一代。每年春祭过后那阵子,伊根捕鱼业无一例外地会有大收获!而且,”似乎仍觉不够有说服力,妇人再次进行了补充,“池上宫司以前引导我当过巫女,那次我真的感受到了他的的确确是神的代言人。”

    听到“巫女”的关键词,真希收回了原本观察着四周的视线,转而看向妇人问道:“‘引导’?冒昧问下,他是怎么引导你的?”

    “这个啊……虽然已经过去有十来年了,但我还记得在祭典的前一天晚上巫女需要经过一首邦乐的洗礼。”

    “嗯?”难道说是自己昨晚听到的声音?但是,那种声音用“邦乐”来描述未免太牵强了。

    一边思考着,真希一边做出好奇的样子提出了疑问。

    “说起来,那首邦乐是用什么乐器演奏的呢?三味线,筝,还是尺八?”

    “欸?我想想……”

    妇人使劲回忆着,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最后她只能徒劳地再次强调道:“那真的是非常美妙的音乐,就像……就像在母亲的怀抱里。”

    “那一定是神的怀抱吧,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为了‘母亲’,我可以做任何事,任何。”妇人虔诚地将双手交握在胸前。

    真希和伏黑对视一眼,陷入了沉默。

    与此同时,池上的致辞不知不觉已经结束了,然而人群中隐隐的激动却没有消止,大多数人的视线都朝同一个方向偏移。

    毛利一眼认出了引起这些反响的源头——来人是山下原也。

    “山下集团毕竟是从伊根走出来的,而且现在伊根的村落仍旧是山下集团部分海产品的原产地。山下原也来参加这个祈盼收获的春祭倒也正常。”毛利身旁的安室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而且山下原也似乎每年都会参加伊根的春祭。”伏黑滑动着手机屏幕,上面是各种关于伊根春祭的当地报道。

    “看来你们不知道啊,山下先生和池上宫司很多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山下先生的生意还没做到现在这么大呢。”周围的另一位妇人听到了伏黑他们的话,笑着解释了一句。

    看来山下能有今天的成功,其中缘由大概率离不开池上,这会和“宝藏”有关吗?这么想着,伏黑把目光转回了台上。

    接下来,祭典活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中途伏黑和真希还碰到了相川,他周身洋溢着肉眼可见的喜悦氛围。

    而相川期盼了一年的巫女交接仪式也开始了。

    祭台上今年的巫女已经做好了准备,真希认得出那就是自己昨晚在本殿内阵看到的躺着的少女。

    “啊!”身边的相川突然发出了小小的惊呼声,这把真希的注意力引到了台上——上任巫女,也就是相川的姐姐明子从台侧的阶梯缓缓走了上去。

    依旧是白衣绯袴,不过外面多套了一件外褂,准确来说应该是“千早”。真希这才发现那件千早上印的图案十分少见。虽然上面的图纹本就有许多种类,但最常见还是松鹤的组合,或者菊之类的花朵,而不是鱼纹。

    目光再移动到相川明子的脸上。她温和微笑着的表情掩盖不了其中隐隐透出的疲惫感和些许的浮肿。发现了这点后再扫视全身,即便有绯袴遮挡,但在腰带的勾勒下,依然能看出小腹处微微的凸起。

    “姐姐……好像变胖了点。”相川作为最熟悉明子的人自然也发现了这点,他紧紧注视着明子喃喃道。

    台上,明子优雅地上前,她手里是缠有两条之字形白色垂纸的棍状物。直到明子把“御币”双手递交给了今年的巫女,交接仪式才算结束了。

    相川看到姐姐走下台,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穿梭起来,逐渐接近了明子那里。

    伏黑见状微微勾起了嘴角,停顿了几秒后,他的笑容淡了下去。见到满怀期待的重聚终于实现的那一刻,伏黑为相川感到高兴……还有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落寞。

    “人群好像都聚集在舞台附近,我们趁现在去周围看看吧。白天或许能发现更多细节。”真希拍了拍伏黑的肩膀,唤回了他飘飞的思绪。

    两人逐渐脱离了人群。但没想到的是,绕了一圈,伏黑他们再次遇到了相川,还有相川的姐姐。见对方没有发现自己,默契地,伏黑两人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在不远处站定了。

    在参道附近的树林里,相川姐弟正在进行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交谈……

    “为,为什么呢?”相川的语气里充满了疑问,“之前不是很想去吗?东京。我已经攒……”

    “弟弟,”真子截住了相川的话,“我现在觉得伊根很好,我们姐弟俩一直待在这里不好吗?”

    相川呐呐地张了张嘴,一时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认真端详着姐姐的面容,和以前一样温柔,好像是发自肺腑地说出了不想离开哪怕一秒的话。

    “……好。姐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最终,相川这么说道。

    这段插曲过后,落日一点点下坠,再然后红晕消退,天空变回了墨蓝色,像沉睡着的伊根的大海。

    祭典也来到了最后的环节。

    明明夜晚已至,通往神社的道路上却明亮异常。

    那是火焰燃烧起来了。

    一开始只是一点星火,像破碎的落日一样,在空中抖动着。很快,接二连三地,火焰扶摇直上,迅速蔓延开来,代替鲜红的暮色河流般覆盖了最底处的参道。

    台上,池上振臂一挥,那条火河便势不可挡地从下往上奔流起来!

    第六十四章

    就像从地平线泛起的一丝红色亮光扯布般被猛地拉起, 熊熊燃烧的火焰向上窜高,墨蓝色天幕就在火舌的舔舐下融化、逐渐低垂,让红芒沉沉地压倒在众人身上。

    那是一群这里的青壮年男性村民举着燃烧着的火把沿参道跑了上来, 然后他们以祭台为中心一圈圈围绕起来。紧接着, 充满野性的舞蹈开始了。

    在深沉的夜晚,只有火焰照射着一张张粗犷的面孔。红光把一部分五官照亮, 剩下的那部分就隐没在被照亮的部分投下的阴影中。这样明明灭灭的五官拼合在红色的皮肤上,宛若一张张淋满鲜血的扭曲鬼面。

    无数的手脚挥动着,伊根村民用嘴巴发出了类似鼓点的声音,吐出的气浪让火焰滚动起来,四处歪倒,但最终还是牢牢扒在火把上。

    “这样一看……”毛利小五郎环顾四周, “怪不得感觉这里女性格外多, 原来男性村民都去准备火把舞了啊。”

    等了半晌, 身边意外地没有传来回复声,毛利转头一看,安室正直直地凝视着舞动的人群, 一动不动。

    “欸, 有那么好看吗,看得这么出神。”毛利拍了拍安室的肩膀, 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啊,嗯?”安室急急地喘息了一声, 似乎被吓了一跳, 但他身体刚才那一瞬间的颤抖更像是突然从某种身临其境的场景中抽身出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毛利的搭话。

    “因为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活动, 稍微有点好奇呢。”安室朝毛利笑了笑,随后又把目光投向了火光中载歌载舞的人群。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眼前的场景与《伊根实录》中描述祭祀仪式的内容缓缓重合。安室深刻地感觉到了,发生于过去、被如今的人们当作历史考据的东西正在眼前上映,仿佛时间的洪流从来无法打破人类对祈求馈赠的执着……

    直到天空变成漆黑一片,祭典也落下了帷幕。

    “不久前还那么热闹,人挤人到我差点被撞得摔一跤,现在还真是冷清啊。说起来,那两个小鬼跑哪里去了?”毛利在神社外面四处张望着,周围人群已然散尽,理应更容易找到人才对,但却全然不见伏黑和真希的身影。

    安室略一思考,视线穿透层层鸟居回望向神社,迟疑道:“恐怕……他们还在里面。”

    “嗡嗡。”

    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安室从口袋里掏出一看,是伏黑发来的短信。

    “我们应该找到所谓的‘宝藏’了……神社很危险,你们需要快点离开!——伏黑惠”

    “啊?这小子是什么意思?想要独吞宝藏吗?”一旁的毛利凑头看到了安室翻转手机后展示在自己面前的屏幕,他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当即做出了决定,“我们也去神社看看!”

    安室收起手机点了点头,不过他并不是怕“宝藏”被取走,而是因为伏黑短信中提到的“危险”让他莫名有种不妙的预感。他的正义感不允许他袖手旁观,他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孩子陷入危险,尽管那两个孩子并不简单。

    与此同时,在神社外部的树林中,一辆黑色汽车停靠在小路上。

    “……他们在神社里发现了宝藏。”赤井松开了因为过于专注地倾听耳麦里传来的说话声而拧紧的眉头。能听到这些还要归功于他混进人群才黏在毛利小五郎身上的窃听器。

    “有更具体的地点吗?”琴酒从上车开始就点上的烟已然快燃烧到尽头,火星眼看着就要吻上手指内侧的软肉,琴酒把烟头扔进了车载烟灰缸里,“呵,算了。我大概知道在哪里了。”

    “你是说……”赤井垂下了眼眸,再抬眼看向琴酒时他也得出了答案,“是本殿。如果说神官和巫女在哪里能彻底消失在人们眼前,只有不被允许进入的本殿了。”

    “的确。”琴酒点起了又一支烟,袅袅升起的白色混着他的话语被一齐吐出,“不过,我们的目的地暂时不是那。”

    汽车绝尘而去。

    *

    “确定在这里吗?”

    “确定。刚才他们是往这个方向走的,玉犬也感觉到他们就在里面。”伏黑冷肃着神情,给予了真希肯定的答复。

    “但里面没有人,无论神官还是巫女。”真希从屋梁上一跃而下,轻巧落地,起身站到了伏黑身侧,“不过,或许……只是我们看不到。”

    伏黑对上了真希的视线,他微一颔首。

    “走。”

    伏黑两人进入了神社本殿这个被奇怪地当做巫女教习场所的地方。因为仅有一扇墙壁偏上方的花头窗能让月光渗入,两人的视野不甚清晰,不过他们还是注意到正对门口的内阵深处摆放着一张精致的木几,那应该是用来安放“御神体”的桌子。

    伏黑走近一看,桌上摆放的并不是通常应该摆放的镜子,勾玉,或是剑这类被视为有神灵附身在上面的东西,而是放着一个绘有繁复花纹的碗,碗里甚至还盛着满满的不知什么灰色液体。

    液体很混浊,污泥一般沉甸甸地赘在碗里。明明没有风,退一步来讲,有风也吹不动这种过于粘稠的液体,但是液面自如地流动着,就好像有什么鱼类在其中穿梭,从而带起一阵阵波纹。

    [侦查鉴定:D100=46/80,成功]

    “惠,你看这里。”正当伏黑观察着碗里的奇怪液体时,搜索着角角落落的真希跟随着技能提示光芒将注意力转到了木几底下。

    她一面弯下腰让身子贴伏在地面上,一面用手电筒照进桌几下方,一个小型雕塑出现在了她的眼前。那是一个奇怪的鱼形雕塑,满身的鳞片,厚而吐出的鱼唇,呼吸的腮……这些无一例外是鱼的特诊。但是,这条鱼却有着四肢。

    “娃娃鱼吗。”真希说出了冷笑话一样的猜想,不过她并没有在开玩笑,毕竟有四肢并且可以勉强称之为“鱼”的生物,她只能想到这个。哪怕娃娃鱼是两栖动物。

    同样弯下腰查看的伏黑被真希的话噎了一下。他尝试伸手把这个位置奇怪的雕塑拿出来,却发现雕塑纹丝不动,简直像粘在了地板上。用力间,雕塑突然产生了一丝转动,伏黑福至心灵,当机立断将雕塑旋转到不能再转为止。

    “吧嗒。”木几后方的墙壁那传出了一声轻响,好像有什么机关被打开了。

    伏黑和真希走过去,在墙面上摸索起来,很快他们摸到了竖直方向上的一道凸起,应该是机关打开后弹出的门缝。

    伏黑用手指扣住门缝往外扒,暗门就这样彻底被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幽深的隧道。

    因为有点狭窄的缘故,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隧道。伏黑虽然走在前面,却不是他打头阵,准确来说应该是玉犬。

    两边是被开凿出来的粗糙石壁,伏黑他们不知道隧道到底有多长,因为这条通道弯弯曲曲,当以为自己看到了尽头时,其实那只是拐弯的石壁遮挡了视线的延伸。

    这不是一个寂静的空间,不知道是不是连通着某个开旷的地方,四处都回荡着不知名的飞虫振翅声和潺潺的流水声……还有自己胸腔内心脏的跳动声。

    越往深处走,声音越来越嘈杂,细细的流水声已经发展成了海浪拍打岩石的浑厚声音。

    空间愈发宽敞起来,足以让两人并排前进。同时,鼻尖也隐隐嗅到了一股腥臭味,这种味道逐渐浓郁,真希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却陷入了更大的恶臭中。

    如果琴酒和赤井在这,他们一定会立刻发现,这股恶臭和山下集团那间厂房地下室里的气味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浓烈。

    不知道走了多久,空气湿润到衣物都黏黏地贴在身上,每一脚下去都会响起水液飞溅的声音,沾湿了裤脚。但更难以忍受的是令人作呕的恶臭,被熏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伏黑和真希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路程,眼前出现了光亮。

    隧道的尽头是一个连通着大海的开敞洞窟,凄凄的月光从洞口洒进,照在湿漉漉的窟底碎石上。这些石块密密匝匝地被禁锢在起伏的海浪中,不断出现又消失。

    波浪再一次在石块上冲刷而过,一抹深沉的红色随之出现在一块稍微平整些的大石块上。

    那是被浸湿了的巫女绯袴。

    发现今年的巫女正躺倒在石块上,真希连忙上前扶起,试探了下鼻息。

    “她没事,只是昏迷了。”真希抱着巫女离开了一不小心就会被海浪卷走的洞窟边缘地带。

    两张年轻的面孔在公主抱的姿势下贴近,真希这才听到了怀里巫女微不可闻的呢喃声。

    “母亲……母亲……”

    真希尝试叫醒巫女,却没有任何起效。她看向伏黑,得到了对方点头的回应后,当即决定原路返回先将巫女送出去。

    然而,异变突生。

    海浪急促地在石块上劈劈啪啪拍响,石块在这样的冲击下碎裂开来,不断涌出再破灭的浪花上好像炸裂出了海水以外的其它东西。

    第六十五章

    其中一朵浪花碰撞到石块, 然后四分五裂,随之蹦出的还有某种灰绿色的细小东西,在月光下泛出奇异的光晕。

    海面波涛汹涌, 洞窟边缘稍小一些的碎石被山峦一般的巨浪碾成齑粉。这些海浪没有在作乱后退回原位, 反而滞留在洞窟中,于是一重重的海浪叠加上来, 站在洞窟偏里位置的伏黑和真希已被淹没了脚踝。

    还好这样类似于涨潮的现象并没有无休止地进行下去。不知道是不是从浪花中挣脱的那些东西越积越多,靠近洞窟的海面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变成了灰暗的绿色。

    紧接着,一个个凸起的灰绿圆球在海面下隐隐浮现,就像嵌满了的密密麻麻的海龟蛋。这些圆球表面都覆着一层水膜,随着圆球越来越从海面升起,水膜猛地破裂开来, 淅沥沥地顺着露出一半的球体下面突然嶙峋的曲线滑落。

    粘稠的水液淌过紧密排列在一起的湿滑鳞片, 淌过灰白而突出的呆滞眼球, 不断张合颤动的两鳃,高耸到像巨大肉瘤的背脊,还有将指头并合在一起的蹼……原来一个个圆球是某种生物肿胀而光秃的头顶, 而头盖下面正连接着一张张鱼脸以及只能看出模糊人类特征的身躯。

    “海浪里飞溅出来的那些绿色的东西, 应该是被从它们身上脱落的鳞片。”伏黑几乎立刻把所有现象串联到了一起。

    “所以这些是什么玩意……人鱼?不,叫它们‘鱼人’可能更合适。”真希紧了紧抱住巫女的手, 冷声道。

    这些“鱼人”像在水面撒上一把饲料而围拢过来的鱼群一样,在浮出水面后激动地挥舞着手脚。过多的数量让它们像是缠绕在一起的水草或是从屁股后面喷射而出的一堆堆虫卵似的向宽敞的洞穴深处涌动。

    它们和青蛙一样用后腿胡乱弹跳着朝真希的方向扑去。一面跳跃, 它们一面发出好像被晒干而萎缩的喉咙在拉扯下外泄的嘶哑叫声, 那声音焦躁、愤怒, 又似乎带着涸辙之鱼对水的渴望。

    但是它们正是从水里出来的, 那么,那种渴望的源头……真希微微低头看向怀中巫女安详睡去一样的面容。

    鱼人和巫女……这两者到底有什么联系?

    很快, 一道有点年纪的沙哑声音解答了真希的疑惑。

    “哪里来的外乡人,居然能找到这里,看来太过顺利确实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一个穿着白色狩衣的男性从洞窟另一侧的石壁后走出,彻底暴露在两人面前。

    真希二人很难忘记他那张丑陋的面孔——来人是换上神官常服的池上宫司。

    池上看似说着反省自己一时疏忽的话,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自责的意味。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用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不过没关系,你们走不出这里,这里发生的一切自然也带不出去了。”

    说完,池上刚要有所动作,他的视线扫过真希却突然停顿了一下。

    “等等,你是女孩子吧?真是的,这里光线实在不太好,差点错过这点了。”池上露出了笑容,他外突的眼球不太灵活地转动了两下,脸上臃肿的肉也更加堆挤在了一起。

    “所以呢?”真希睥睨的眼神轻飘飘扫过池上,声音也冷到了极致。

    问完这句后,她抱着巫女走到伏黑身侧,略一低头向他示意自己怀中还有一个普通少女。伏黑接收到真希给出的信号,当即召唤出[虾蟇],让其用舌头黏住巫女,吞入腹中保护起来。

    因为非术师看不到式神,在池上眼中就好像真希怀里的巫女凭空消失了。但这个现象却让他怒不可遏地吼出声来!

    “怎么不见了?!巫女呢?!”池上的眼球几乎要爆出来,他不断四处张望着,灰暗的皮肤都渗出了反差强烈的紫红色。

    “怎么,坏了你的好事吗?”没有了需要顾虑的普通人,真希抬臂抽出了[龙骨]。

    她并没有放下手臂,而是保持着横向举刀的姿势向前迈进了几步。刀刃抵住右侧的石壁随着真希的脚步一路笔直地刮划过去,迸发出金属和坚硬物体摩擦的刺耳声响和四溅的火星。

    终于,真希停下了脚步,直面池上站定。

    明明年长于眼前的少女不知道多少轮,池上却被真希的强大气势震慑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等他反应过来,刚想开口,突如其来的巨响又让他全身一颤。

    只见真希旋转刀尖,微微撬动身侧的石壁。下一秒,上半面石壁沿着太刀刚才的划线分裂,然后轰然坠落,重重地砸在地上!洋洋洒洒的石粉和飞溅的海水混合在一起,混浊的水液湍急地冲过池上在抖动的地面上站不稳的双脚,惊得他踉跄了两步。

    而石窟地面的震荡也引得在池上出现后暂时和缓了动作的鱼人们激动起来,不断扑腾着发出此起彼伏的刺耳叫声。

    “你、你!”池上恼羞成怒,似乎要骂些什么,但又可笑地想维持自己身为神官的体面。于是他收回了指向真希的手指,又深呼吸了一口,平复心情。

    接着,他冷笑道:“没有巫女也没事,就把你当作贡品献给这些大人们!”

    “‘大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真希嗤笑一声,“你管这些鱼不鱼人不人的东西叫做‘大人’?”

    “有何不可呢?”此时,区别于在场所有人的一道男声响了起来。

    “……山下原也。”伏黑最先发现了那道坐着轮椅缓缓出现的人影,根据之前在安室的笔记本电脑里看到的信息,他认出了这位和池上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

    “小老儿的名气已经这么大了吗?这么年轻的小辈也认得出来。”苍老的嗓音伴随着轮子碾压碎石的声音一同响起。

    因为轮椅不便于在不平坦的地面上行走,山下没有更加往外前进,而是停在了洞窟里一条支路通道的出口处。

    随着碾压碎石声停止,山下原也话锋一转,扭头看向池上道:“磨蹭什么呢?!不管哪个女的,只要献给大人们,然后黄金和鱼通通都有,实验体也……”

    “不用你教我!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孩子交给你了,你弄出成果了吗?!”没等山下说完,池上就厉声打断了他。

    [看来山下和池上关系也不怎么好啊。]看到剑拔弩张的氛围,系统在脑海里嘀咕道。

    “如果关系从一开始就这么差,能合作这么多年还真是厉害。”马甲下的泷谷隼在心里接了一句,此话一出,他愣了一下,“山下…池上……山下翔平和另一个池上……”

    泷谷隼调动起属于吉野顺平马甲在这个世界的记忆——肿胀的面部,高耸的脊背,灰暗的绿色皮肤……变成怪物的另一个池上!

    而他之所以会变成怪物……想想山下集团那间厂房地下室的场景和池上说的“孩子”,想想实验记录里“剔除基因”、“变异个体”、“受精卵”这些字眼。

    在泷谷隼脑海外的世界,山下和池上的嘴巴不断喷射出毒液般的言语。鱼人们用浑浊的眼神盯着真希,或者说盯着名为女性的个体蠢蠢欲动。

    另一边,因为泷谷隼的思考而深深低下头似乎也陷入沉思的真希和伏黑一动不动。

    鱼人们步步紧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突然,二人抬起了头。

    在昏暗的环境中,不论是蓝黑还是青绿的发丝都变成了墨色。随着抬头的动作,遮住眉眼的发丝在空气中荡出弧度,让微敛着的双眸展露出来。

    两双同样泠然的眸子缓缓抬起,越过重重叠叠的丑陋鱼人,直射山下和池上!

    一左一右,两人带起腥风的步子迈了出去。

    “你们欺骗了那些少女。”

    真希的目光扫过沉没于水中的石块,她用脚尖挑起,在石块悬停在半空中最高点的那一刹将其踢飞。

    石块切割了空气,空气中却喷射出绿色的脓液,和脓液一齐飞舞的是一排肿胀的鱼头。

    “你们肆意欺侮她们的身体,污染她们的灵魂。”

    伏黑摊开手掌,双手交叠,拇指相互勾住。一声长鸣,巨大的鸟类从漆黑的影子中腾跃而起,扣住一只只鱼人的粗壮脖颈抓着举起,再狠狠甩落。

    “你们让畸形的生命诞生,却从未尊重过生命,和你们卑劣的实验一样,你们的终点就在今天。”

    真希双眼中的棕色燃烧得通红,再变成漆黑一片,那是几乎要把一切焚成灰烬的怒火。太刀被举了起来,无数的寒芒交叠错落,纷涌而至。

    脓液溅射在烧伤疤痕上,迎着风,液体被吹开,在不平整的面容上纵横。

    “等……等下!”站在鱼人后方的池上身前,“障碍物”越来越少。他腿软地瘫倒在地,不断哆嗦着向后挪动。

    “我,我可以告诉你们一切!”

    “不需要。”

    真希甩落了刀刃上的脓液,一边甩落,一边有更多的脓液沾染上去。整个洞窟内,似人非人的残破肢体天女撒花般在空中飞舞。

    “去死吧。”

    第六十六章

    “连自己都可以用来做实验, 我们和你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伏黑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瘫倒在地的池上那张丑陋的面庞。

    一旁的真希已然举起了太刀。

    过度的惊恐和可以预见的必死结局让池上脸上的表情抽搐起来,他不断手脚并用地向后爬着,试图逃离。然而无果——真希一脚把池上踢翻了个面, 再狠狠踩住了他的胸膛。

    发现拼命的挣扎只是徒劳, 池上最终颓然地卸下了气力。最后,他用颤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半张脸, 嘶哑道:“……这不是实验,这是…是我与生俱来的基因。”

    “什么?”伏黑震惊的低语脱口而出。

    “哈哈哈哈……”看到伏黑二人脸上相似的惊愕神情,池上讽刺地笑了起来,“没错,我是它们的孩子。”

    “从第一个祖先和那些结合生下了孩子开始,池上家的血脉就再也摆脱不了这股腥臭味了。所以……没有和我一样境遇的你们有什么资格审判我?!”池上的情绪愈发激动, 几乎目呲欲裂。

    “把那些巫女生下的孩子送去实验才是对所有人的救赎!不然, 你们可以想想……”池上扯开了肥厚的嘴角, “如果那些孩子被正常抚养长大,再生儿育女,那这个村落里又会有多少和我长相类似的人?十个, 二十个……上百个!”

    [还记得祭典时候台下那个妇人说的话吗?池上家好像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长相……如果是基因遗传, 这个情况该怎么解释呢?隔代遗传?]听到池上的话,脑海里的系统产生了疑问。

    而这个疑问随后借真希之口被提了出来。

    “因为不是每个承袭血脉的人生来就是这样的面貌。”池上回答了提问, “我们的样貌可能刚开始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却会随时间流逝而逐渐脱离人形。不过这种变化速度也因人而异, 因此池上家有在短时间内突然异变的人, 也有终身没有变化的人。”

    “而我就属于前者……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样貌了。”池上眼神晦暗, “理所应当地, 那些蠢货把我当成池上家几代人里最受神明眷顾的人哈哈哈哈。”

    [所以,吉野顺平在废弃仓库里恰好遇到了突然变异的另一个池上暴起杀死了山下翔平?]

    “看来是这样了。”伏黑把对系统的回答低喃出声, 随后他转头看向另一条通道里的山下原也,“明明自己的孙子都被池上家的人杀害了,居然还能继续合作下去……”

    山下原也本来见事态不妙,正驱动轮椅准备从通道悄悄离开,这下被伏黑叫住,他的背影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与此同时,池上的声音比山下更快地发了出来。

    “这很正常。如果不是山下翔平是男的,山下这家伙恐怕丝毫不会在意他的死活吧哈哈哈哈……毕竟,”说到这,池上顿了顿,他的笑容越来越大以至于整张脸都堆挤成了肥硕蠕虫弯曲的身体部位,“你们知道我第一个送进这个洞窟的女人是谁吗?”

    “就是他的女儿,山下咲良!”

    “轰!”真希沉默不语,她落下手臂,手指用力,太刀深深刺入了地面的石块中,蛛网般的裂缝在众人脚下产生。

    这愤怒的姿态反而让池上更加兴致勃勃,无所顾忌地吐出辛秘。

    “这还不是全部!山下也真是聪明,为了更多黄金和鱼,他用巫女的孩子进行实验,研究出了各种基因组。啊,当然,也少不了它们的‘付出’和咲良的卵子。”池上脸上恶心的笑容泄出浓郁的恶意。

    “山下把改造后的胚胎移植到咲良身体里,想要创造出属于山下家的,和它们一样有神秘力量但相貌正常的孩子……准确来说,山下也是很多你们口中‘人不人鱼不鱼’的孩子们的祖父呢哈哈哈哈……呃!”

    池上的笑声越来越大,但在达到顶峰时,这种瘆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保持着扭曲的表情,池上的上半身倒了下去。海水把肮脏的鲜血稀释得越来越淡。

    “接下来,到你了。”真希转过身,面对山下原也的方向。逆风将她的短发吹拂起来,纷乱地飞扬在脸前,遮挡了她的大半面容。

    “我没有错!如果能顺利诞生那样强大的孩子,是她们的荣幸!我只是给她们存在的意义赋予了更伟大的内涵!”山下声嘶力竭。

    “我们的意义不是别人说了算的。”真希的语气冷若冰霜。“看不起我们的、想要禁锢我们的你这种人渣…果然还是去死吧。”

    轮子碾压碎石的声音和真希的脚步声一齐响起。山下原也向通道深处不断加速前进,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离。但他的计划很快被真希打破。

    真希轻松追上,一脚踹翻了轮椅,再把山下从通道里踢飞出去。山下在鱼人的尸体里翻滚着,然后重重撞在了外面开敞洞窟的石壁上。

    山下趴在地上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他吐出一口血,不甘心地大叫道:“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们也别想活着出去!‘永生教’会帮助我——”

    真希充耳不闻,她闪身到山下身前,反射着惨白月光的刀刃扬起落下——

    “结束了。”真希轻声道。

    和禅院家那些人没有本质区别,也是差不多的下场。

    “他刚刚说……‘永生教’?”此时,一旁的伏黑抓住了山下最后透露出的一点信息,他尝试用手机搜索了一下,结果一无所获。

    系统见状开始分析起来。

    [这是什么新兴的宗教吗?不过说起教团……近藤武和荣仓廉背后似乎都有股势力,你上次不是也猜测过吗?可能有更多案件被同一个幕后黑手主导着。]

    马甲下的泷谷隼没有立即回应,但他严肃了表情,因为伏黑的式神[玉犬]突然躁动了起来。

    伏黑二人的小腿处传来了水波震荡的撞击感。四周水波挤压肉·体产生的越来越强大的压力,让双腿隐隐作痛。再次爆发的令人窒息的恶臭让五官像被腐肉塞满,预示着更多丑陋的生物正蠢蠢欲动。

    无人注意到一只黑色的肉虫从口袋里爬了出来,破开血肉,钻入了一具尸体中。

    “还没有结束哦。”不属于站立着的两人的声音在洞窟中乍响。

    真希和伏黑猛地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是死而复生的山下原也!

    [好熟悉的场景……这不是和近藤武一样吗?!]系统震惊出声。

    “没事,那就再杀一次!”真希将刀刃挥出,刀风的余波撞击石壁让整个洞窟受到冲击而摇晃起来。

    但是“山下原也”并没有再一次倒下。他身体上被刀割裂的部位喷射出黑色液体,被斩断再击飞出去的手臂悬停在了半空中,那是黏连不断的黑液让手臂和躯干保持着最后的联系。

    紧接着,黑液迅速拉回了手臂,液体涌动着包裹住断裂处,像是黑色的蛆虫吞噬着腐肉。但事实恰恰相反,黑液消融,断裂处很快完好如初。

    “不要惊讶,好戏还在后头呢。”“山下原也”微微一笑。

    他话音刚落,无边的海水沸腾起来!水的颜色越来越浓郁,越来越灰绿,粘稠到好像可以从中扯起完整的一团巨大粘液。

    一个个圆球从粘液中浮现出来,如同苍蝇复眼上的上千只小眼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海岸,它们正在不断接近洞窟内部!

    “惠,叫毛利侦探那边不要靠近!对方已经完全不顾及附近的居民了,万一这些东西窜进隧道,冲破了神社,普通人离远一点最起码会给我们更多施展的时间。”

    听到真希的话,伏黑立即发出了短信。

    *

    城田大厦顶楼,琴酒和赤井被保镖们迎进了会客厅内部一间隐秘的房间里。

    背对着琴酒二人的老板椅缓缓旋转了过来,座位里披着大衣的城田信介依旧是那副儒雅微笑着的神情。

    “我们知道‘宝藏’在哪里了。”琴酒开门见山道。虽然他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其它两组人的行动给了他强烈的预感。他要先发制人,而且让城田核实的过程也是为组织确认“宝藏”价值的必经之路。

    既然来找自己了,城田早已预想到了琴酒要告知的内容,可当真的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他还是难掩激动地攥紧了拳头。

    城田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类似保险箱的盒子。赤井正要接过盒子,城田却并没有把它放到赤井手上,而是自己双手持握住了。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赤井眼神幽深。

    “只是想自己把东西放到那,至于该给你们的,等我亲眼见过‘宝藏’后,一分都不会少。”城田站起身来,“所以,现在请带路吧。”

    会客厅的门被打开再合上,即便房间里面空无一人,门口的几个保镖还是尽心尽职地守卫着。

    “你是什么人?这里未经允许不准进……!”保镖们警告的话语未能说完。

    “啊,不必在意我是谁,反正也拦不住我。”黑发男人对着地上瞬间倒成一片的保镖们这么说道。

    当然,无人应答。

    第六十七章

    伏黑甚尔跨过瘫倒在地的保镖们的身体, 走进了会客厅。稍做观察与摸索,作为私人办公室存在的隐蔽房间很快也展现在甚尔面前。

    办公桌上摆着合照,马甲下的泷谷隼可以认出来, 那是尚且年轻的城田信介和他的继父城田仁一。城田仁一看起来很儒雅, 看来城田信介的气质也是受到他的影响,不过城田仁一更多了点温和的感觉。

    办公桌旁有一整面书柜, 里面除了各种金融书籍、工作文件,还摆放着一些像是伴手礼之类的小玩意。这些小玩意看起来不是很新,但保持得很干净,看得出来主人经常擦拭它们。

    甚尔把书籍和文件大致翻了一遍,其中并没有和城田集团那家废弃工厂有关的内容。不过,他强行打开了办公桌上锁的抽屉, 然后在抽屉最深处发现了一本厚厚的老旧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上有一些简笔画, 虽然算不上多好看, 但充满了童真。翻开内页后,甚尔可以确定这是一本日记本,不过里面的内容并没有用日记的常见格式记录, 而更像是在随意抒发自己的情感。

    刚开始的笔迹尚且稚嫩, 而且占据了整本日记本的大半页数。到后面,笔迹越来越规整、成熟起来, 不过记录的频率也降低了。

    甚尔开始阅读起里面的内容。

    翻回第一页——

    “真的有人爱我吗”

    *

    神社本殿里,暗道的门敞开着, 肆无忌惮地宣告着里面是隐藏于视线之外的黑暗深渊。

    脚下的地面隐隐传来震动感, 越往暗道的方向靠近, 震动感越发明显起来。和琴酒这类刀尖舔血的杀手不同, 面对这样充满未知的情况,一般人总会稍作犹豫, 但城田信介没有。

    他手拿盒子,毫无迟疑地率先走了进去。

    后面的琴酒挑了挑眉,跟上了城田的脚步,赤井则沉默不语地走在了最后。

    隧道深处,超乎想象的浓烈恶臭味让五感都错乱起来,胃里的腐蚀液几乎翻涌到鼻腔,灼烧得刺痛。耳边越来越清晰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尖锐到如同闪电撕裂黑暗。

    琴酒和赤井逐渐头晕目眩,视线土崩瓦解,多次在危险中发挥作用的本能呐喊着再往前会无路可逃。他们勉强保持镇定,稳住了身形,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但城田似乎完全不受影响,甚至脚步都没有慢下来,就这么一直走到了临海洞窟里。

    最后是铺天盖地的绿色让他停下了脚步。石壁上被绿色脓液一层层覆盖,整个石窟变得像被黏膜包裹的胃腔内部。然而石壁上沾到的只是小部分,更多的脓液正在空中伴随着无法确定其物种的断肢飞舞着。

    海岸边是密密麻麻的绿色,而遥远的海平面处也泛起了绿色。海面下无数怪异的手掌抚摸着水波,让像是搅乱一堆软塌的腐烂尸体的触感通过那冰冷湿滑的空气传递到洞窟内每一个人身上。

    “你们怎么在这?!找死吗!”真希不断挥舞太刀,同时对抗着“山下原也”和无数鱼人。这期间余光看到了不合时宜到来的城田三人,她怒声喊了起来。

    回应真希的是不断响起的木仓声。一颗颗子弓单携着巨大的冲击力让被击中的鱼人后退倒地,和琴酒三人拉开了一定距离。

    理智告诉琴酒现在撤退才是万全之策,但城田居然气定神闲地向鱼人群步步紧逼。

    现在走了,无异于把“宝藏”拱手让人,功亏一篑。内心闪过这个想法,琴酒冷肃了表情。

    “你最好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紧接着,琴酒瞥向城田冷声道,手上继续开木仓射击着。

    城田没有回应,他只是紧握着盒子,在琴酒和赤井的掩护下,决绝地向前迈步。

    “你疯了!”真希的喊声穿透层层鱼人传到城田耳边。

    城田已然走进了鱼人深处,那是琴酒二人的攻击达不到的地方。可怪异的是,并没有鱼人攻击他,刚才的子弓单似乎只是起到了给他打开一条入口的作用。

    城田听到了真希的喊声,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身。不同于以往暗藏锋芒的笑,现在他脸上的是一种讽刺的,怯懦又无畏的笑,非常矛盾。

    “不用阻止我。”无视战斗的紧张氛围,城田语气轻松地开口了,“我有办法消灭这些怪物。”

    “你……”伏黑变化着结印手势,一边关注着战场的动势,一边对城田的话感到疑虑而皱起了眉头。

    “不仅是这些怪物,这里的一切,神社、村落……伊根,都会消失。”城田敛起了笑容。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城田信介只是普通人吧?]系统显然被现在的状况搞懵了。

    马甲下的泷谷隼略一思索,所有马甲的行动与发现在他脑海里飞快闪过、环环相连,随后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城田!你真的知道你手里的东西有多么恐怖吗!”真希朝着被不断涌出的鱼人掩埋而逐渐看不清身影的城田大喊道。

    “当然。把他从胚芽培养成幼虫可是花了我相当多的时间,那些研究人员也不能白白浪费啊。不过,听你的语气,你似乎知道很多?”大概是觉得事态发展已成定局,城田饶有兴致地反问了真希。

    “我们去过你集团名下的那家废弃工厂。”

    “原来如此。那边的景色一定很美吧。”城田语气里带着笑意,“可惜,很快就不是那样了。”

    “虽然只是让幼虫在那生活了一小段时间,不过已经足够了。它的色彩会慢慢感染那片区域,等到吸食完生命力,最后,植物、动物、人……就都死了啊。”城田发出了释然的叹息声。

    “你既然清楚,那现在是要和他们同归于尽吗!这种事别拉上我们!”真希亮出刀刃在鱼人群中往城田的方向冲刺起来,所到之处飞起一片绿浪。

    “很快,连我的同族都会被我消灭得一干二净,我又怎么会在乎你们。”城田嗤笑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你的身份?”鱼人一个个倒下,伏黑清理出一片空地,这才能喘口气直视城田。

    “……你知道吗,很少有人能早早意识到自己不是爱的产物。”沉默几秒后,城田还是开口了,“小时候的我根本不会笑。母亲这个名词对我来说是一年只能见一次的奢侈品,她也从没对我笑过。”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甚尔已经把日记本翻到了中间部分。

    “深夜,我第一次偷偷跑上阁楼,我听女仆们聊起过,妈妈就在那上面。

    我听到女人的叫声,声音里包含着强烈的情绪,是妈妈的声音吗?我从来没有见过或者听过这样的、不是冷冰冰的妈妈。

    很幸运,门居然没有关牢。我从门缝偷偷往里看,我看到了祖父也在里面,他的嘴角向上翘起,是我没见过的表情。

    周围是很多不知道什么机器,妈妈躺在白色的床上,肚子很大,张开着双腿,只有那里是一片红色。那里还有一张小小的人脸,然后,越来越多的部分从里面出来了。把肉都撕裂开来,妈妈的叫声越来越大!祖父拿毛巾塞进了妈妈嘴里……声音没有了,只有越来越多的红色。

    但祖父的嘴角越来越翘,直到红里面出现了绿色……绿色的连成一片的手指和奇怪弯折着的腿。他的嘴角撇了下去。

    我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又翻过一页。

    “我问了家庭教师,他说了一个我第一次听到的名词——生育。他说我也是通过这个方法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

    那么,我和那个让祖父的表情变来变去的小人一样吗?”

    在经过的鱼人推搪中,城田披在身上的外衣掉落下来,露出了高高耸起的脊背线条。

    城田在他十二岁那年知道了答案——他们是一样的。

    日记里的内容非常巧合地在城田的脑海中闪过,他结束了回忆,继续道:“该说是山下原也最后的良知吗,没有了利用价值的母亲和我都被放走了。那是我人生中出现笑容的一段时光,也是我深恶痛绝、嫉妒到发狂的时光。”

    书页继续翻动,甚尔眼前出现了属于少年的清隽字迹。

    “城田先生对我很好,已经有点习惯生活中出现‘父亲’这个角色了。

    但那个人的出现,让我发现我的一切都是笑话。明明已经不能生育的母亲居然奇迹般地和城田先生有了孩子。而那个孩子拥有了我从不曾拥有过的,母亲的笑容。”

    洞窟中,城田的话语来到了尾声,他轻声说道:“我彻底明白了一切是在那天。我明白了——”

    甚尔手中的日记内页还在后翻。

    “那天,似乎永远笑着的城田先生眉间有了皱纹。但他看向我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微笑着。

    他说,即便母亲离开了我们,我也要记住我是母亲的宝物,比世界上的一切都珍贵。

    我只觉得他一无所知。

    城田先生跟着走后,祖父把那个孩子接走了。身为祖父最不屑的人类也有价值,但我却没有,真可笑。

    果然,没有人爱我。”

    “没有人爱我。”绿色的汪洋中,城田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第六十八章

    “我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这种生物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那些明明感觉出了端倪却因为金钱接受了一切的伊根人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城田双目通红,不住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盒子, “我会用这只幼虫, 把一切通通毁灭!”

    城田按下了盒子的指纹识别解锁装置。

    “住手!”真希加速冲刺,终于突破重围, 已然离城田仅咫尺之遥。

    可城田的手指已经推开了盒盖,缝隙出现在盒子上,极细极窄的一道,但它确实出现了。

    以毫秒计算的时间里,缝隙越来越大,昏暗的洞窟里层层叠叠的鱼人影子是那团无法其描述色彩的幼虫最好的栖居地。饥渴了许久的颜色来源激动地蠕动着, 将要从盒子里爬出来。

    情况眼看要就陷入危险境地, 谁也没想到, 此时居然是“山下原也”先于真希让局势发生了变化。

    以“山下”为圆心,世界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色彩开始由内向外一圈圈扩散着消失,只剩下黑白灰的画面被一帧帧抽出, 群魔乱舞的景象逐步定格。

    一张张眼球外突, 唇间淌涎,臃肿扭曲的鱼脸上只剩下呆滞。随后,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一只只脖颈间绿色的脓液接二连三地喷洒出来!

    看到鱼人们飞溅的血液, 在场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并不是色彩消失了, 而是灰色的淤泥从海水中沽涌出来, 吞噬海水取而代之,再淹没了那些鱼人。

    很快, 脓液差不多流尽了,一颗颗鱼人头颅从脖颈上掉落下来,扑通不停地砸入了灰色淤泥中。它们浮在液面上,起伏摆动,然而脱离了身体,这些头颅却奇迹般地依旧存活着。

    因为它们的灰白的眼球第一次凝聚起如此强烈的情感……即便那种情感是难以名状的痛苦,痛苦到以至于双眼中都流出了绿色的血泪。

    [这是什么“仰望星空派”……]脑海中系统的吐槽并没有让马甲下泷谷隼的心情放松下来,表现在面上就成了眉头紧缩的伏黑冷冷地望向“山下原也”。

    因为鱼人们都矮了一头,“山下”的面容袒露了出来。伏黑的视线就这么轻易地穿越重重鱼人一分二的身体和头颅,对上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可惜,如果祭品再多一些的话会更强吧……不过也算是它们得其所用了,能够回报自己的母亲,应该感谢我才对。”“山下”凝视着灰色汪洋,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自得。

    听到“山下”的话,看着眼前充满头颅的灰色淤泥,伏黑眼眸幽暗。被供奉在神社本殿碗中的东西显然就是眼前这片淤泥。

    “这些泥巴才是伊根神社供奉的真神。”伏黑用锐利的目光锁定了“山下”。

    “用这样的称呼未免太失礼了吧。”“山下”微微偏头,脸上的笑意带上了轻蔑,“难不成还会是那些鱼人吗?和它们的母亲相比,池上用‘大人’称呼它们也算是抬举了。”

    “而且你们也应该看到真正的大人的伟力了吧,刚才的困境确实被解决了不是吗?”“山下”抬起下巴,往城田信介的方向示意。

    顺着看过去,只见城田面目狰狞的头颅同样漂浮在淤泥上。他的脑袋旁,那个盒子已经完全敞开,里面空空如也。

    相对地,在不远处的灰泥中,有淡淡的不同于灰色但又无法描述的颜色混于其中。那颜色拼命挣扎着,又被源源不断翻滚着涌出的淤泥覆盖,直到消失得一干二净。

    “难道还要我们感谢你吗?”真希见状讽刺地开了口,“不论是城田的计划,还是你的计划,这里存在的一切生命都是你们收割的目标。让城田的计划破灭,只是你为了从那个幼虫的威胁下活下来的自保手段罢了。”

    “别这么说嘛。”“山下”语气轻佻,“伊根就像一颗苹果,一旦有一个地方坏了,其它地方也会慢慢腐烂,我只是帮忙把它整个扔掉。”

    “是扔掉还是把苹果换成梨子?”真希丝毫不买账,凌厉的光芒从她狭长的双眼中闪过,“伊根只是你们计划中的一环吧,你们到底准备唤醒多少大人,嗯?永生教。”

    “山下”嘁了一声,干脆收起伪善的面具道:“山下那家伙真是,死了也要多说一句。呵,不过没关系,就算你们知道了什么也无所谓,我会让你们……走不出这里!”

    “山下”话音刚落,淤泥中密密麻麻的无数颗头颅同时长大了嘴巴,悲戚的哭嚎声震耳欲聋!极度的寒冷在瞬息间攀上了众人的四肢,从指尖到脑髓几乎被冻得麻木。意识仿佛被撕裂脑壳、插入脑中的管子抽取,强烈的疼痛感就像是神经被锯齿摩擦。

    真希和伏黑面色发白,胸腔里是被啃咬一般的刺痛,两人的身体不住颤抖着,几乎无法站立。琴酒和赤井全身紧绷,弯着腰蜷缩起来,被咬破的嘴唇中泄出了痛苦的呻·吟。几人的喉咙深处都泛上了腥甜味道。

    [禅院真希理智鉴定:D100=34/20,失败]

    [扣除理智(san值):1D10=4,

    触发随机负面状态:遍体鳞伤]

    [伏黑惠理智鉴定:D100=56/85,成功]

    “啊啊啊啊——!”真希爆发出痛苦的惊叫,脸上乃至全身的烧伤疤痕犹如岩浆在肌肤上奔腾,带起一片火红。曾经被焚烧的疼痛被再一次唤醒,真希支持不住地低身跪立下来。

    “禅院前辈!”伏黑想要靠近真希,刚踏出一步,身形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他连忙扶墙稳住脚步。

    而就在这短短几秒间,奔流的淤泥已经越来越靠近几人,山峦般扑了过来!

    伏黑眼神一凛,咬紧了牙关,现在的战斗力恐怕只有自己了。面对这种绝境,只剩下一个办法——进攻是最好的防御。

    伏黑用手背随意擦拭了下唇边溢出的鲜血,然后微微扯开了嘴角。

    “就让你见识一下吧。”伏黑声音低沉。

    掌丘相贴,双手食指与中指逐渐交叉相叠握举在胸前,伏黑脚下不同于灰色的全然的漆黑蔓延开来,让一切覆盖上了一层黑膜。紧接着,他的手指彻底贴合,拉直的手臂坠向地面,漆黑随之沸腾了起来!

    “领域展开·嵌合暗翳庭 。”

    势不可挡的黑色迎上灰色淤泥,两者相撞激起了遮蔽洞窟外月光的巨大“水墙”。相互撕扯、吞噬,黑色与灰色混在一起却泾渭分明。

    不过,已经足够了。

    哭嚎声不绝于耳,伏黑的笑容越来越大,扯开到了极致。对抗着哭声与淤泥,他不停地把咒力释放出来,眼中早已布满血丝,眼白的血管几乎要爆裂开来。很快,鲜血从他的眼角渗出。

    伏黑似无所觉,越来越多的鲜血在他的脸上肆意流淌,最终视线都变成了一片鲜红。此时,伏黑终于迈出了脚步。

    哪怕不是全部,混入淤泥的黑色也已足以让伏黑在其上行走。从漆黑里凝聚出成千上万的影子式神,在无数头颅中冲撞起来,每一击都让头颅完全被碾成碎末,清理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伏黑一步步走在其间,脚步越来越快,最终朝“山下原也”的方向飞奔起来!

    眼见头颅越来越少,哭嚎声低了下去,“山下”眼中燃起了不可置信的怒火,他的双臂猛地延伸出黑色的触手,瞄准伏黑的太阳穴就要刺去。

    然而,伏黑不见了。就在“山下”的眼前,融化成了一滩“黑水”,溶入地面上的一片黑灰中,消失不见了。

    触手顿在了原地,“山下”停住动作,警惕地环顾四周。下一秒,无数的动物从“山下”脚下从无到有地突然显现出身形,犬、鸟、蛙……遮天蔽日地扑向“山下”!

    视野陷入漆黑,“山下”被瞬间淹没,变成了影子的聚合体。但他当即挣扎起来,聚合体开始剧烈震颤,最终似乎不敌一样变成“黑水”爆炸般往外喷离。

    而就在“山下”恢复视野的那一刹,伏黑居然瞬间出现在他眼前,挥出了饱含咒力的一拳!

    接着到来的是彻底的爆炸。黑色的脓液四处飞溅,布满洞窟甚至喷射到洞窟外很远的地方。

    灰色只剩下很小的一片,头颅的碎末在水液中消失不见,最后,到处只剩下了漆黑的影子。

    然后,灰烬一般,那片漆黑被风吹散了。

    苍白的月光,蓝绿的海水,鲜红的血液,这一切映入了卸下气力、跪坐在地的伏黑眼中。

    *

    “……这样令人愤慨的事情持续了几十年。我们谴责这种打着侍·神·的名号实际上却丧尽天良的实验,并对发生的一切深表遗憾……”

    “警方要处理这种事应该也很头疼吧……最后选择了这样解释吗。”毛利退出了手机上的新闻播放页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那种东西。”

    “你来得太晚了,不然还能看到更多。”真希随口回道。

    “话说回来,这个泷谷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毛利看向不远处的泷谷隼。实际上他们现在正在城田集团名下的那家废弃工厂,是真希和伏黑叫泷谷隼过来帮忙处理一下这片地方丧失生命力的遗留问题。

    “身份啊,书店老板?社长?”真希提了几个。

    “没有那么普通吧。”一直盯着泷谷隼背影的安室透突然开口了,“我敢肯定,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第六十九章

    “知道什么?”听到安室的低语, 真希挑了挑眉。

    “你们难道不知道那件事吗?泷谷先生没告诉你们?”安室透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真希和伏黑的表情,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谎言的蛛丝马迹,“你们既然叫他社长的话, 应该也是读书社的成员吧。这样看来他好像并不信任你们。”

    “挑拨离间?”真希无所谓地笑了笑, 扭头朝泷谷隼的方向示意,“话题主人公可还在那呢。而且, 我们社团内部的关系可是远远超过信任那种程度啊。”

    “你们社团到底有多少人?”安室收起了脸上常带着的微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认真。

    “这种事应该要问社长吧。”真希没有直接回答,“我自己倒是不介意你把所有超脱常理的人都纳入我们社团。当然,像山下那些超脱常理的恶心的人除外。”

    安室没有再言语,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答复了身旁一头雾水的毛利后,他陷入了沉思。哪怕真希把读书社和那些利用神秘力量为非作歹的人区分开来, 也不能说明社长泷谷隼的立场。

    自己所说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指的就是废物仓库里山下翔平杀死池上的事。当时在场的还有吉野顺平, 吉野真的完全无辜吗?

    那本《伊根实录》越来越像是泷谷隼故意给出的线索,难道他早就预料到了伊根会发生的这些事?如果是这样,这个人未免太恐怖了。但是, 故意暴露自己似乎并不符合一般来说始作俑者的做法, 组织的那位大人就是最好的例子,至今自己仍未见过其真容。

    除非……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像上演戏剧一样, 让世界陷入恐惧。这样才可以解释越来越多出现的社团成员,越来越大规模发展的神秘事件。不过也不排除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安室先生, 在想什么呢?”不知何时结束了净化仪式的泷谷隼轻轻走到了安室身边, 厌世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什么亲和力。

    “没什么, 只是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你说呢?泷谷先生。”安室直视着泷谷隼的双眸。

    “真巧, 我也有这种感觉呢。”泷谷隼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

    白茫的烟雾从高耸建筑的顶端滚滚而出,宛如哭嚎着的无根幽灵挣脱了地狱爪牙的束缚, 肆意奔腾。

    紧接着,纯白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滑翔翼振翅展开,流畅的轮廓划开烟雾。俯瞰着城市,那道身影白鸽般轻巧跃下,即将进行一场优雅的翱翔演出。

    然而,下一秒,刺目的火光撕裂了暗色的夜幕,迟来的巨大爆破声震耳欲聋!“白鸽”被气浪无情地抛向夜空,羽毛逐渐燃烧凋零,滑翔的轨迹失去控制,开始飘忽不定,最终走向坠落……

    24h前。

    “最后的光明逃离黑暗的拥抱,完整破碎为无数坠落的星辰,我将携其回归天空。——怪盗基德”

    “啪!”中森银三一把将手里的卡片拍到桌上,“是基德的预告信。可恶,这次一定要抓住他!”

    “那么,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破解预告信吧。”接受委托后来到鸟取大厦的毛利小五郎摩挲着下巴,说出了关键一步。

    一旁的安室透闻言看向大厦主人鸟取孝雄道:“鸟取先生,关于这次可能被盗的藏品您有什么头绪吗?”

    “啊,这个啊,我想应该是……”鸟取先生扶着胡子,视线没有聚焦,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借此机会,安室观察起鸟取孝雄。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白发苍苍,下巴上留着长长的山羊胡,但是身姿挺立,再加上他收藏家的身份,看得出是个涵养深厚的人。

    “欸?叔叔你看,会不会是这个‘暗夜星辰’啊?”没等鸟取说完,柯南突然凑到毛利身边,递上了手机。

    “小孩子不要在大人说话的时候插嘴!真是的,非要跟过来。”毛利给了柯南头上一个爆栗,这才接过手机查看起屏幕上显示的搜索页面。

    而此时,听到柯南猜测的鸟取赞同道:“很有可能啊。这样一想,预告信上的描述和‘暗夜星辰’非常符合。”

    “‘暗夜星辰’是我近期才通过拍卖得到的黑宝石。”鸟取解释起来,“它乍看是一个4英寸大的球体,但实际上是个有很多不规则平面的多面体。”

    “这个切割方式好奇怪哦。”拿回手机的柯南再次观察着屏幕里熠熠生辉的宝石,“一般都是把不规则的宝石切割成规则的图形,最多是相较而言不太寻常的心形或者梨形。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每个面都不规则,整体却接近圆形的宝石呢。”

    “哈哈哈哈没错,这就是‘暗夜星辰’独一无二的地方。”鸟取略带得意地笑了起来,“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就觉得,如果这种形态不是出于某种极度异乎寻常的生成方式,那么它就是一个极度天赋异禀的工匠呕心沥血的作品!”

    “而且,照片上的‘暗夜星辰’非常璀璨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实际上只有一丝光线照射着它!只有一丝!”鸟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只要一丝光线,这个完整的黑色圆形就会变成夜空中数不胜数的星辰聚合体!”

    在场的众人都被鸟取夸张的描述勾起了好奇心,不过中森警部并没有因此忘记正事。

    “现在暂且确定了基德的目标,我们还剩下他的作案时间不知道。”

    “会不会是黎明时分?”毛利率先提出了猜想,“‘光明逃离黑暗’其实就是指‘出现光明’。”

    “似乎有点道理……不过还是太宽泛了。按照基德一贯的作风,预告信里的内容一定有确切的指向,不管是物品还是时间。”中森严肃了表情,转头看向鸟取,“鸟取先生,听说您最近有一个展览计划?”

    “我正想说这个呢。实际上,明天在这座大厦会举办我的个人藏品展,展会将面向社会公众开发。”

    “这样的话,依我看基德那种喜欢高调的家伙很可能在明天动手!”发现时间紧迫,毛利有点着急了,“鸟取先生,请先详细说说明天展览的流程吧。”

    “好的,明天是这样的——展会从上午九点持续到下午四点。之所以只到四点,是因为晚上七点时候大厦顶楼有一场仅对收到邀请函的来宾开放的晚宴,到那时‘暗夜星辰’将作为重头戏压轴出场进行展示。”

    “对了,我还邀请了最近风头很盛的魔术师古川干太在晚宴上表演魔术。”鸟取补充道。

    “……又是魔术师。”闻言,柯南忍不住露出了半月眼,“一个魔术师已经很难搞了,居然又来一个。”

    “哈哈哈哈,之所以这样安排也是有原因的。”鸟取没有计较柯南的吐槽,接着详细解释起来,“古川先生的表演有固定的谢幕——灯光全部熄灭三秒。而当灯光再次亮起时,就是‘暗夜星辰’的最佳出场时机!”

    “全黑吗?这岂不是给了基德可乘之机!我建议取消这个环节。”中森警部当即反对。

    “这就是我同时请求你们两方的原因了。黑暗中亮起唯一的光明……只有这样才能展示‘暗夜星辰’的美丽!”鸟取环顾众人,“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取消这个环节,我相信警方和毛利侦探一定有这个能力。”

    “恐怕基德就是预备在那时出手。”安室突然出声打破了有些僵持的氛围,“‘最后的光明逃离黑暗的拥抱’……不就是唯一的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吗?”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在黑猫书店,泷谷隼正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你不着急吗,剩下那1%的进度。]说着,系统强行把认知度面板绕过报纸展开在泷谷隼眼前。

    上面安室透、毛利小五郎、琴酒和黑麦威士忌的认知度都卡在了99%。

    “确实有点奇怪。按照你的计算,上次去伊根经历的事应该能让安室他们的认知度达到百分百是吗。”瘫坐在办公椅里的泷谷隼分神看了面板一眼。

    [难道说还差最后一步吗……]系统碎碎念着。

    此时,泷谷隼突然合上了手中的报纸。

    [你终于开始着急了!]

    “不是。”泷谷隼稍微坐直了身体,“不过我确实应该打起点精神了。果然,之前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啊。”

    [你这样说是因为钉崎野蔷薇那收到了消息?中森警部为了确保抓捕怪盗基德申请了支援,松田和钉崎也会带队参加明天的行动……似乎没什么涉及到神秘侧的呢。]

    “这可不一定。”泷谷隼微微勾起了笑容,这个笑容同样出现在了警视厅里的钉崎脸上。

    “这么有信心能抓到基德?”一旁的松田阵平看到了钉崎的表情,忍俊不禁道。

    “别小看我啊,松田前辈。”

    垂下目光,钉崎和泷谷隼,两者的视野逐渐重合。

    第七十章

    泷谷隼的视线聚焦于平放于桌面的晚报, 在其中艺术板块的多张照片里,聚光灯下黑礼帽和燕尾服的搭配格外显眼。

    “知名魔术师古川干太的魔术展演于今日在东京落下帷幕。

    展演为期一周,表演基调诙谐幽默, 过程中台下观众更是多次瞠目结舌。而古川干太最神奇之处, 不是在于他出色的演技,而是因为他的魔术中充满了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创意。

    明日, 古川干太还受邀在鸟取大厦的私人晚宴上进行表演,相信他能让更多人酣然领略魔术大师的神异风采!”

    泷谷隼再一次拿起报纸细细端详那几张照片。照片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其中第一张照片下方的小字标明了拍摄日期是展演开幕那天,也就是一周前。

    这张照片是从侧面取景的,入镜的除了魔术师古川干太还有台下的一干观众,泷谷隼的视线就从下方那一张张或茫然无措或惊愕万分的脸上扫过。

    最终, 泷谷隼的目光定格在一位中年男性的脸上。这张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令人见之难忘——他脸色惨白, 瞪大的眼睛仿佛要从眼眶中跳出来。

    这样的表情似乎和周围的人们没什么区别。但是深谙此道的泷谷隼知道, 那不是震惊。

    那是……恐惧。

    此时,这张面孔同样出现在了另一边钉崎的视野正中。不同的是,钉崎看到的他不在报纸上。

    他是作为失踪人口出现在了警方的案件卷宗上。

    “贺、来、昂、司。”钉崎一字一句地读出了这位失踪男性的名字, 然后她转头看向松田阵平, “一周下来还是没有他的线索吗?”

    “没有。”松田表情微沉。

    得到回答的钉崎陷入了沉思。松田的视线透过墨镜上方的空隙看见了钉崎眉头紧锁的模样,他立马意识到了什么。

    “你有什么发现?”松田扶正了墨镜。

    “啊, 算不上什么线索。”钉崎微微摇头,“松田前辈, 你还记得吗?我们当时调查过了, 贺来昂司被人证实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古川干太的魔术表演上。”

    “你怀疑古川干太?”松田的脸上流露出疑惑的表情, “古川有坚实的不在场证明, 而且也没有作案动机。”

    “我怀疑的不是古川,”钉崎眼中闪过一道暗芒, “确切来说,我怀疑的是那场魔术表演。”

    “就在刚才,我突然发现我们当时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说着,钉崎站起身来,朝监控录像调取室走去。

    电子显示屏上流动的画面映入二人的双眼——一周前的夜晚,贺来昂司缓缓走出了魔术表演厅门口。

    “之前我们只注意到贺来看完表演后,最终消失在了这条路的拐角处,同时也消失在了监控范围内。”钉崎解释了起来,“但是……”

    “但是,真正奇怪的地方不是贺来走向僻静处的行动路线,而是他走路的状态!”再一次检查监控录像显然让松田有了新发现,他果断接上了钉崎的话。

    “没错!”钉崎重重点头。

    注意力回到监控录像里。贺来的步伐飘忽不定,摇摇晃晃、踉踉跄跄,仿佛是在蠕动的肠道中行走。

    刚走出门时,散场的匆匆人流中,他的步子缓慢挪动着。不知道是风吹动了西裤还是他自身的原因,他的双腿似乎在微微颤抖。

    随着行人越来越少,他加快了虚浮的脚步。他的步伐肉眼可见的杂乱,但却像很明确目的地一样笔直地行走着,往不见人烟的方向去。偌大的街道只剩下他一个人,再然后,连这唯一的人也看不见身影了。

    “怎么样,要不要加个班?”屏幕画面里已经空无一人,钉崎顺势按下了暂停键,她挑了挑眉看向松田。

    “正有此意。”两人相视一笑。

    *

    22h前。

    按亮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一番舟车劳顿,钉崎和松田从警视厅来到了贺来宅。

    “这个点来打扰真是说不上礼貌。”在贺来昂司家门口站定的松田摘下了墨镜。

    闻言,钉崎上前了一步,侧耳贴近门扉。

    [聆听鉴定:D100=37/60,成功]

    透过大门,耳边依稀传来了有点沙哑的人声。

    “幸好上次来的时候见过了贺来夫人,是个挺温柔的人。而且……看来她还没睡呢。”低声回应了松田后,钉崎重又站直身子,抬手按下了门铃。

    “叮咚——”

    门内无人回应。于是再一次按下门铃,第三次第四次按下门铃,门口二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对视一眼后,钉崎和松田默契地开始绕着房子寻找其它进入的办法……

    二人最后是从一扇未锁的窗户进入屋内的。

    一进去正好是客厅,原先钉崎在门外听到的人声一下子明显起来。粗糙的嗓音在昏黄的灯光中晕开,仿佛水波的涟漪抚上岸堤,从遥远的地方送来模糊的震动,然后激起一阵阵灵魂的回响。

    钉崎不自觉提高了警惕,她屏气凝神循着声源搜索着。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钉崎逐渐听出这声音并不是有人在看不见的角落呢喃,而是一段录制好的声音。

    这段音频里有不甚明显的背景杂音,类似水珠滴落或是断断续续回荡着的液体和固体相互撞击的声音。同时,作为主体的人声不断重复着一段至少与现存的人类语言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语调。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钉崎二人奇异地听懂了其中的含义——

    “啊!母亲,孕育千万子孙的母亲!”那道沙哑而颤抖的声线如是讴歌着。

    每歌颂一遍,那声音便会更沙哑一分,逐渐低沉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就是像从沙土中缓慢往外爬出的腐朽尸体,一点点凋敝,再在闻者的神经上碾磨成粉末。

    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响着,好像在表明自己永远不会有完全消散的一天,哪怕已经变调成哀嚎或是呻·吟。

    “咔嚓!”

    终于找到声源的钉崎按下了弹出键。随着角落小桌上的录音机吐出磁带,磨人心肺的声音戛然而止。

    “真是的,不要污染我的耳朵啊。”钉崎一面抱怨着,一面从录音机开口里抽出磁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观察起来。

    这盘磁带无疑被播放过许多遍了,透过泛黄的透明外壳可以看见成卷的带子上有许多划痕。钉崎刚想叫松田也过来看看,松田震惊的声音却更先响了起来。

    “这是……贺来夫人!”

    只见另一个角落的地面上躺着一位女人。她脸上的所有孔洞都凹陷了下去,仿佛皮肤下起到支撑作用的肌肉只是一团烂泥,软塌塌地陷入空旷的骨骼缝隙中。

    她的皮肤也不是完好无损的,好像被硫酸冲刷而过,整个身躯仅露出的部分已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溃烂。

    如果不是松田曾找过贺来夫人做笔录,对其记忆犹深,恐怕他也认不出那滩人形的固液混合体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松田很快知道了贺来夫人的皮肤上为什么会有溃烂。

    因为她在由内到外地融化。

    人的轮廓变得模糊,皮肤变成了缠绕着的无数条线虫,缓缓顺着皮肤纤维的方向解开、扩散。体内组织因此暴露出来,内脏血淋淋地溢出,在地板上肆意流淌。

    松田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瞳孔收缩到极致,睁大的眼眶传来细密的刺痛感,咬紧牙关好一会儿才勉强感觉手脚恢复了知觉。他强打精神观察起面前诡异的尸体。

    肉液仍在流淌着,但它并不是全然地扩散,它甚至可以违背重力往回流淌,就好像……地板并不是一个平面,而是凹凸起伏的。

    此时,钉崎也闻声赶到了。

    [侦查鉴定:D100=65/80,成功]

    毫不迟疑地使用了技能,钉崎的视野里出现了闪光点。看清目标后,她小心翼翼地跨过肉液,捡起掉落在贺来夫人身旁的一页纸,定睛阅读起来。

    “结婚数十载,我不曾忘过相约白头的誓言,但昂司失踪这么久,我不得不怀疑另一种可能性了。

    难道他的夙愿实现了?我原以为永世长存什么的只是痴人说梦,但现在,我必须要试一试才能安心。(为防意外,特此记录下我的行动。)”

    “……永世长存吗。”钉崎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纸,“哼,藏头漏影的家伙。”

    *

    12h前。

    早上八点,还没到展览开始时间,为了避开人流,中森银三已经带领队伍从位于楼背面的员工通道进入了鸟取大厦。

    队伍里一部分是全副武装的警员,另一部分是便衣。等到展览开始,便衣警察就会混入人群,观察是否有疑似怪盗基德的伪装身份进入大厦。

    中森先是乘坐员工专用电梯来到了大厦顶楼,鸟取孝雄已然等候在今晚准备开展活动的宴会厅里了。没过多久,松田和钉崎也走了进来。最后,毛利和安室姗姗来迟。

    所有人马汇聚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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