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三章合一)
周鸣玉越过宋既明的臂膀, 看见了门口脸色和语气一般黑的杨简。
她那一瞬间,突然有一种回到了过去的错觉。
以前的杨简就是这样。每次参加宴饮,无论他们的座位隔了多远, 他的目光永远都落在她的身上。若有其他儿郎来与她说话, 但凡时间久些, 态度热忱些, 他便不大乐意,必要找个借口凑过来,装作不在意地问一句:“说什么呢?”
那时候他没少因此被人打趣。
杨简自小就喜欢守着谢惜, 定了婚约之后更甚。杨简有些兄长和朋友,知道杨简看重谢惜, 便故意在他面前和谢惜说些玩笑的亲近之语, 以此来捉弄杨简。
谢惜那时候年纪小, 这些兄长们拿她当妹妹,说这些话不过是寻个有趣的乐子。谢惜是个小孩子都明白,杨简自然也明白。
但他偏偏还一次又一次地上钩,每每都要被大家哄笑一回。
杨简那时候性情豁达开朗, 唯独在这件事上对兄长和友人们睚眦必报。若是谁在这事上招惹了谢惜,他定要时刻在明里暗里挤兑对方,记仇到三年不忘。
周鸣玉因为这熟悉的回忆而微微恍惚了一下。
宋既明扶住她,是害怕她的伤处又出事, 此刻见周鸣玉微微停滞, 还真以为牵扯到了她的伤处,便没管杨简的问话, 只是低头问周鸣玉道:“周姑娘, 还好吗?”
这一句话终于将周鸣玉发散的思绪拉回。她连忙匆匆道了句还好,便着急要推开他, 又伸出一只手去扶绣文。
绣文方才看宋既明扶住了周鸣玉,吓了一跳之后迅速反应过来,俯身快速帮周鸣玉将裙摆拉好,而后立刻便扶住周鸣玉。
周鸣玉赶紧扶着绣文站稳,又往绣文那边靠了靠,和宋既明拉开距离。
反倒是宋既明半点不着急,双手一直托着她手臂,确定她站稳了方才松开双手。
周鸣玉道了句“多谢大人”,抬眼快速瞥了一眼,看见杨简还站在原位,面上的凉意却更加渗人。
她眼睫颤了颤,迅速收回视线。
宋既明心细如发,自然看见了周鸣玉眼神的波动。
他此刻方想起背后还有个人似的,转过去问道:“杨指挥使,今日没有公务吗?”
他职责所在,几乎日夜守在圣上身边,岂能不知圣上面见杨简,又岂会不知杨家与端王府上那些事情。
这话就是故意的。
杨简半点没有难堪之色,反讥道:“国泰民安,世无贼人恶事,陛下恩赏,允我休沐几日。倒是宋都统,此番出行护卫皇家安全却屡屡有失,不多加反思,怎么倒来此地对个姑娘家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
周鸣玉想杨简还真是在官场上待久了,攻击起对手来,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她尚算作当事人,只凭宋既明规矩的动作,都说不出“动手动脚”这四个字来。
宋既明面对杨简,脸色也明显阴沉下去。他虽多次受杨简挑衅,时间久了却也知道他人品,此回拿一个女子来激他,实在有些令他不齿。
“你我之间的事,何必牵扯一女子?”
他音调明显冷下去:“在下护卫陛下,未尝有失,今来调查清河郡主坠马之事,亦是职责所在。所作所为,皆坦坦荡荡。倒是阁下,今日赋闲在家,便该多加反省,想想陛下为何有此命令,再想想自己背靠杨家,该如何明哲保身。”
周鸣玉侧目望了一眼宋既明。
一来,是她没想到宋既明居然为她辩白。虽然想也知道不是为她开口,却也算是在保护她女子清名。
二来,是她有些惊讶,杨简因此事,居然被皇帝冷置了?
她自小便隐约听说过今上希望钳制世家的事,却不甚在意,直到谢家火速被抄,半分辩白时间都没有,这才知道此言非虚。
所以,即便杨简坐上这个位置,向今上投效诚心,但今上仍然因杨家对他忌惮。
所以,杨简如今境地,算不得安稳。
周鸣玉想到这里,忽而心中一紧。
杨简身在朝堂争斗之中,这些年替今上做刀得罪了不少人。今上的信任既不够稳,那杨简便有可能随时为自保退守杨家。
他若与杨家彻底同一阵线,那她便无法完全利用杨简。
她原本以为杨简对她尚存情分,也许可以作以利用,但现在来看,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要另想办法了。
杨简听到宋既明居然优先维护周鸣玉,心中不满,却看到周鸣玉神色,忧心起她误会自己此言是暗讽辱她。
他立刻不想和宋既明浪费时间了。
“多谢宋都统提点了。”
他向一旁让了一步:“宋都统今日来查问完了?那不耽误宋都统回去复命了,请。”
他颇有风度地伸手,请宋既明先走。
宋既明却负手,立定原地不动了。
“阁下因何来此?”
杨简理所应当道:“宋都统不是知道吗?这位周姑娘摔落山崖,是我带回来的。我今日无事,来看一看,不行吗?”
宋既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二位熟识?”
周鸣玉心里七上八下。
她是个姑娘家,又没在这件事里起什么重要作用,糊弄两句,宋既明尚可放过。
但是杨简不一样。他前日亲自救她,昨日回来时恐怕有不少人看见,今日又说来看她,简直就是在危险边缘大鹏展翅。
宋既明岂会放松警惕?
只怕会因此再盯上自己。
周鸣玉看向杨简,想着他万一再说些什么话,自己该如何挽回。
杨简也瞧见了周鸣玉警惕的神情,心里微软,否认了宋既明的话。
“不熟。”
宋既明不依不饶问道:“不熟,何以今日特意来此?”
杨简笑了笑,道:“倒不是特意。是我得知世子与郡主同日坠马,觉得事情可疑,所以来找周姑娘问问此事。”
宋既明道:“这不属于阁下的管辖范畴。”
杨简道:“我与世子自幼熟识,自然对此事关心些。”
宋既明不吃这套:“既是关心世子,就该去盘问当日的随行护卫,或是询问令兄情况。怎么问到这儿来的?”
杨简道:“今晨我去拜访端王,看望世子。世子身边的亲随,我已然问过了。如今对郡主这边情况不明,便来问询一二。我总不能在郡主如此惊惧忧心的时候,还去问她这些话罢?”
他颇耐心地解释完,问宋既明道:“宋都统可还有别的问题吗?”
其实仔细想来,杨简每句话都算不上严谨。但鉴于他与宋既明分处两个阵营,平日里交谈一贯是这样敷衍的态度,所以听在宋既明耳中,一时倒不觉得奇怪了。
宋既明知道杨简来此的目的必然不止是他嘴上说的那样,但他也知道,自己绝对从杨简口中问不出什么别的来。
说到底,虽然杨简如今受圣上冷置,但官位还在,行事确可对他保密,而他也无权多问。
杨简见他沉默,满意一笑,再次道:“既没有别的问题了,就不耽误宋都统时间了。”
周鸣玉站在宋既明身后听这二人交锋,心中早就有些不耐,听到杨简赶人,反倒松了口气。
她心想宋既明问不过杨简,也就只能走了。
却不料宋既明沉默之后冷然看了杨简一眼,而后转头看向周鸣玉,用一种明显缓和了冷硬态度的温和口吻同她道:“周姑娘好好休息,若是方才伤到了腿,我可请太医来重新为周姑娘看诊。”
周鸣玉没想到宋既明有这一出,下意识看向他身后的杨简。
杨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在宋既明说完这句话后瞬间冷下来。
宋既明看见周鸣玉的眼神游移,正要说话,周鸣玉便道:“民女没事,多谢大人关心,不劳烦大人了。”
周鸣玉实在是觉得宋既明是个麻烦,如果再待下去,不知会如何揣测她与杨简的关系。
所以干脆利落地三连拒绝,希望他能识相点赶紧离开。
但是,她需要打消宋既明对她与杨简关系的怀疑,最起码,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与杨简同一阵线。
再者,她也希望宋既明能把杨简一起带走,因为她如今半分不想见到杨简。
于是她怯怯地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点掩饰过的惧色看向宋既明,道:“民女恭送大人。”
她想宋既明这般有眼力,必然能从自己的回避里,揣度出几分她畏惧杨简的意思。
宋既明向她点了点头。
周鸣玉心中一喜,却听他口中道了句“告辞”,便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周鸣玉:!
果然这人指望不了一点。
她眼睁睁看着宋既明走出门去。经过杨简身边时,二人谁都没有侧目多言,只是冷然将对方甩在身后。
杨简看着周鸣玉微微尴尬的神色,这才走进房中。
他口吻凉凉道:“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周鸣玉无奈问道:“大人怎么这时候来了?”
杨简诮问道:“怎么?青天白日,宋既明来得,我来不得?”
周鸣玉无语道:“岂敢。”
这话听在杨简耳中,就是她在说反话。
谁都来得,偏他来不得。谁都肯见,偏他不肯见。
杨简心头郁气更重,想今日就不该来,干脆回去算了。
但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断了。
杨简硬生生站住了脚,看着周鸣玉拘谨的姿势,问:“一直站着干什么?不疼了?”
周鸣玉实话实说:“有点。”
杨简于是皱了眉,立时便伸手过来,周鸣玉看见他这动作,连忙道:“不劳烦大人了,我扶绣文就好。”
她抓着绣文躲了下,绣文会意,立刻迈了半步错身在前,挡住了杨简的动作,而后扶着周鸣玉慢慢往椅子上挪。
杨简看着周鸣玉缓慢移动的背影,目光落在那只伤脚上,眉头拧得深了些。
待看见周鸣玉终于坐稳了,他才跟过去。
他原本是想去看看周鸣玉的伤处,看看包扎得如何,但又想到他二人如今身份有别,不是在崖下那样紧要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资格可以这样亲密地撩开她的裙角。
他最终还是没有靠近她,只是坐在了另一边。
“伤怎么样了?”
周鸣玉简单道:“太医都看过处理好了。”
杨简又问:“原之琼带的太医,你确认处理好了吗?”
他毫不避讳自己清楚她与原之琼行踪的事情。
周鸣玉道:“阮当家身边的灵云会医术,当时一直陪在旁边,应当是没问题的。”
杨简目光落在她腿伤,眉头始终浅浅蹙着:“宫里的算计多,千防万防,总有让你百密一疏的手段。”
他报出了一个地址,同周鸣玉道:“回了上京之后,你可去这里找一位龚大夫,重新看看你的伤。”
他又强调了一句:“此人可信。”
此人值得他信,未必值得周鸣玉相信。周鸣玉没打算去,口中只温顺称是。
杨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没打算听。
他手里转着茶杯,突然对绣文道:“我喝不惯这种茶,帮我换一杯罢。”
一旁的绣文心中默默无语:这茶叶是繁记供给皇室的,阮当家那里留了些,知她们出不去,只能一直在房间里,特意叫灵云给送了点过来。
宫中即便圣上也用的是这种茶,他有什么喝不惯的?
这茶方才奉上去的时候没说喝不惯,等人说了一句话,才又抛下这句,摆明了是要把她支走。
绣文看了一眼周鸣玉,周鸣玉直接道:“我们没什么其他好茶。大人不喝,也没有别的可换了。”
她才不愿意让绣文出去,让自己落入和杨简独处的境地。
杨简笑道:“你们当家的这么阔绰?你们平日里,就喝这种御贡的茶叶?”
他悠闲地晃着杯子:“我若是将此事回禀圣上,你们当家的还能这么富贵风光吗?”
周鸣玉狡辩道:“这只是陈年的残茶,与御贡的自然不一样。”
她从灵云那儿得了这茶的时候听过嘱咐,特地将茶叶碾碎了,免得一时不察被人抓住把柄。如今正好拿来做借口用。
杨简于是抓住了她的把柄:“怎么,我喝不了别的,只能喝残茶?”
周鸣玉想起杨简那张毫不矜贵的嘴,从前什么东西都能入口,怎么现在倒挑起来了。
她正要说话,杨简将茶杯放在绣文的漆盘上,对她道:“你们平时喝什么茶,给我就换那种罢。”
这种御贡茶的味道,他在皇帝那里喝多了。只要闻见这味儿就浑身不舒服,总觉得接下来该有什么大麻烦要交给自己。
绣文看了周鸣玉一眼,周鸣玉点点头,她才带着茶杯出去。
杨简顿了片刻,看向周鸣玉,道:“抱歉。”
周鸣玉没懂,疑惑问:“什么?”
杨简道:“我方才针对宋既明,但牵连到了你,是我失言。”
周鸣玉这才想起方才杨简那句话。
她初时被卖到南方时,就被说过故意勾.引主家,难听的话那时听得多了,一句都受不了。如今已经过了太久,她早学会了将有些话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
她淡淡说无事。
杨简看着她满不在乎的神色,想到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也许从前在南方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事。
但那些他一无所知的过去并不是他可以触及的范围。
他即便有心为她讨回公道,也要先看她是否愿意让他知道。
他觉得自己是多说多错,平白无故又将她那些不快的旧事惹出来。
最后只能生硬地问起别的事:“宋既明方才来干什么了?”
周鸣玉想到方才那一幕心里就尴尬,不想多说:“没什么,就是来问问那日郡主坠马的事,确认些疑点和细节。”
杨简满脑子都是宋既明把周鸣玉抱在怀里的画面,此刻见周鸣玉不肯说,哼一声道:“他冒犯了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他心里已经在盘算回去之后如何给宋既明使绊子了。
周鸣玉无语地解释道:“算不上冒犯。是我没站稳,他才来扶我。”
杨简听到前句,还以为周鸣玉是在替宋既明辩解,心里不爽更甚。等听到后半句,立刻将前头的情绪都忘了,问她道:“又伤着脚了?”
周鸣玉赶紧否认:“没有,只是一时没注意,绊到裙子了。”
杨简不大信:“真的没事?”
周鸣玉没说自己方才扑到地上跪了半天的事,只解释道:“真的没事。我这只脚没有使力,没有伤到,最多也只是吓了一跳,所幸最后无事。”
杨简盯了她半天,才道:“一时没注意,那是在注意谁?”
他满脸不屑,又回到了前面的话,道:“宋既明会扶姑娘家?他没安什么好心罢。”
怎么只知道防着他,不知道防着宋既明?
难道那又是什么好人?
周鸣玉突然觉得杨简今日必然会揪住宋既明扶她这件事不撒口,干脆直接将话口转到杨简身上。
“我初时遇到大人,也不信大人会好心救我。大人那样做,可是也有所图呢?”
杨简噎住。
他眼底渐渐冷下来,道:“把你推下去的不是我,想要拖延时间阻拦救兵的也不是我。你倒是说说,我费这个功夫图什么?”
周鸣玉没觉得不能将杨简与旁人相比,此刻听到杨简这话,更是直接忽略了杨简口吻里隐隐的怒气。
她心头狠狠一跳:“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杨简直接撇过头去不再看她:“我自然是有所图,你自己不去想,还指望我告诉你吗?”
周鸣玉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情绪变化,但也没打算哄他,自己低着头,还真就不指望他了。
她沉默下来,心里盘算杨简口中那个想要拖延救兵的是谁。
是有心置她于死地的原之琼,或是……祝含之?
周鸣玉思索起回来后与这二人相处时说过的话,想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蛛丝马迹。
杨简坐在对面,看见她低着头一语不发,心里更是恼火。
还是那个臭脾气,一句都说不得。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对坐,谁也不抬头,谁也不说话,僵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绣文进来。
绣文看着两人纳闷。她走之前,两人的气氛还步步紧逼的,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杨简接过茶,光是垂首看一眼,都知道这不是什么佳品,喝一口更是口味一般,虽称不上什么坏茶,却也绝称不上好。
他想她那张挑剔的嘴,是怎么习惯喝这样的东西的。
恐怕如在绣坊的这些日子,已经是过去这些年,她过过的最好的日子了。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何必要嘴快怼她那一句。
她回来这一路艰难如此,若不对人多加防备,恐怕早就丢了性命。杨家早年作恶,她防他些又如何?
他心里那点恼火散去,只余下些歉疚,正要开口缓和局面,便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
杨简抬眼,看到绣文端着漆盘走到周鸣玉身边,将药碗上的盖子掀开,露出里面漆黑的药汁。
他几乎是下意识,便伸手去腰上摸荷包,手里却是一空。
而他对面,周鸣玉已经面不改色地端起药碗,简单地吹了两下,便一饮而尽。
杨简再一次意识到时间的无情之处——她早已经不是那个不爱喝苦药的姑娘,他也早没了给她随身带着蜜饯的习惯。
他的手缓缓地放了下去。
绣文没给周鸣玉带什么蜜饯,周鸣玉也没要,只是又拿起药碗旁的一杯白水喝了两口,将口中的苦药味冲淡。
绣文接过药碗水杯,准备放到外间去,却见杨简抬了抬手。
她以为是杨简喝不惯她们的茶,要将杯子还回来,心里嘀咕着骂了他两句,谁知他却看了一眼药碗里残留的几许药渣,问了一句:“药方还在吗?”
周鸣玉瞥眼,偷偷瞧了他一眼。
杨简脸上没了方才的冷意,只是平淡地同绣文道:“你将药方拿来给我看看。”
绣文心想,是他将周鸣玉救了回来,昨晚夜半来给她送药,今日又来问她伤情,应当没有安什么坏心。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周鸣玉,却也没见周鸣玉有什么反应,想起这几回她对他的态度都算不上拒绝,心里大概有了点谱。
绣文口中称是,转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沉默下来,周鸣玉不知该说什么,杨简优先开了口:“我昨天给你带的药,你都没用罢?”
周鸣玉手指缠着裙边的衣带,低着头不看他,含糊道:“我先放起来了。”
杨简就猜是这样,他耐心道:“宫里那些药,一时检查不出来问题的也不少,长期用在自己身上的,最好还是谨慎一些。”
周鸣玉道:“我知道的。”
杨简继续道:“你自然知道,否则也不会防着我。但是旁人给的,你是不是也该防一防?最起码,原之琼带的太医给你开的药,你就不要再继续用了。”
周鸣玉自己也没打算再信任原之琼,但是她也不爱听杨简的念叨。
好像别人都信不过,他就能信得过一般。
于是她便回道:“大人何必总觉得我防备您?是您自己每句话半遮半掩,只说要我防着,却不说要我防谁。说了有人要害我,又不说是谁要害我。我自己猜来猜去,总会有猜多猜少的时候。”
杨简笑一笑,道:“在这儿等着我呢?不就是想问我,那个想要阻拦救兵的是谁吗?”
周鸣玉顺势问:“那您说吗?”
杨简心想告诉她也好,让她自己上心留意,便道:“那日宫中曾派一队禁军下山寻人,大约是在我们第二日走后,才找到了你的坠落之处。”
此事周鸣玉也知道。据说是原之琼被救起后,说了周鸣玉坠崖,所以才有人去找的。而那日他们回来不久之后,这队人马便被召回了。
周鸣玉听说这事的时候也能猜到,若不是杨简先问了原之琼下山来找她,恐怕凭原之琼的本意,不会好心到命人去找她。
最起码,不会当场就想起要人去找她。
若是那日杨简没来,等到那队兵士找到周鸣玉,恐怕她有命也要拖成没命了。
杨简同她道:“那队兵士属太子麾下,而原之琼被送回去之后,曾秘密叫人去找了祝含之。”
祝含之私下与东宫过从甚密,这事也有不少人心里清楚。
周鸣玉目光沉了沉,道:“大人多虑了,祝当家恐怕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可以干扰太子。”
她并不是完全信任祝含之,只是实话实说,祝含之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算计到太子的头上。
更何况,凭祝含之对待原之琼的不屑态度,未必肯听原之琼的意思将她灭口。
杨简点头,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自然不会随意受人干扰,祝含之也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善茬。只是不知,原之琼是否想借祝含之将太子拖下水。”
他顿了顿,强调道:“陛下看重太子,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也就是说,原之琼绝非只是一个贪慕荣华的普通郡主,她的野心与胆量,迟早会膨胀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周鸣玉明白了杨简的意思,只是想不通,端王已经是一人之下,而原之琼的封赏也并不比寻常公主差很多,她究竟还想要什么?
周鸣玉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原之琼保持距离了。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自己也没必要拿性命犯险,靠近这个野心磅礴的郡主。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确认自己心里的想法。
周鸣玉望向杨简,定了下心,想,要不要冒犯一下杨简,将自己的怀疑问个明白。
她觉得杨简应当不会太在意的。
“我可否问大人一个问题?”
杨简挑眉:“你说。”
周鸣玉沉声问:“那日大人在端王居所之外所杀之人,究竟是谁?”
杨简直接否决了她的问题,道:“这个不能问。”
周鸣玉不满地挺了挺背,道:“是大人说了可以问的。”
杨简看着她这副模样,轻笑道:“我只让你说,没答应你一定会回答罢?”
他的笑意落了些,道:“你不是给宋既明说什么也没看到吗?以后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就好。”
这句话其实就是回答了。
周鸣玉决定顺势确定继续:“那我再问大人一个问题?”
杨简依旧没把话说死:“你先问。”
周鸣玉干脆直言:“郡主要杀我,是否因为那日我有可能看见了那个人?”
杨简的目光落在周鸣玉平静的脸上,她似乎已经确定了这个想法,脸上也没什么惧意,只是想等他最后确认一句。
他没说话,最后也只是偏开头,淡淡带过:“不全是。”
但这句已然足够她确定了。
那天杨简杀的,必然是个今上与端王两方都知道的关键人物。不管是否还有别的理由,单就周鸣玉有可能看到此人这一点,便足以要她性命。
不是原之琼,也会有别人。
周鸣玉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大人。”
“怎么谢?”杨简的语气突然松懈下来,懒洋洋的姿态有些像上京那些个走马观花的浪荡公子哥儿,“我顶着掉脑袋的风险,在背地里同你议论皇亲国戚,透露了这么多机密。你要怎么谢我?”
他开始逗弄起周鸣玉了。
周鸣玉立刻道:“大人休要胡说!你方才明明什么都没答!”
“行,我没答。”
杨简轻飘飘地接过这个话口,又道:“那你向朝廷命官打听这些,该当何罪,心里清楚吗?”
他颇有趣味地看着周鸣玉,道:“我倒也可以考虑保你。你又拿什么来谢我呢?”
绕来绕去,绕不开要谢他了!
周鸣玉牙痒痒:怎么遇到这么个无赖!
她立刻侧首去看门外:“绣文这丫头,去拿个药方子怎么这么久。”
她扶着桌边站起来:“不如我去叫她一声——”
周鸣玉本来就是装模作样地转移话题,没想着真要劳动自己走过去,心里也盘算杨简大约不会计较她这些拙劣的小手段。
总之她在他面前的态度,真要计较起来,早就没完没了了。
杨简发笑,看穿了她的把戏,却还是慢悠悠站起身走过来,扶了她一把。
“去哪儿叫?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他一靠近,衣服上的熏香味道明显地扑进周鸣玉鼻中。
周鸣玉愣了愣,发现不是他惯用的松香味,没忍住往他身上瞧了瞧,这一瞧才发现了不对。
浅星蓝色的衣裳,宽袍大袖,精致非凡,腰带和衣摆袖口的刺绣,还出自她的手笔。
杨简注意到她的目光,偷偷抿住笑意,特地调整了一个角度,把袖口的花纹展现出来,就放在周鸣玉眼前横着。
他颇有些故意。
这衣服细追究起来,前因还要追溯到昨日。他前脚回了杨家,后脚就得了信,上命副指挥使暂时接手了他的任务,他可暂歇几日。*七*七*整*理
只是他此次跟来上苑,是为公事,除了换洗的官服以外,就带了几件深色的常服,别无其他。而他本就不常回杨家,那边自然也没给他准备什么。
他今晨起来,去看望过原之璘回来更衣,将那么三四件衣裳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怎么看都不满意。
一件太暗了,一件太素了,一件太寡淡,一件太无趣。
他还特地问了一遍茂武:“没带其他衣裳?”
茂武一边在心里想,怎么昨晚穿这件去看人家的时候没觉得呢,一边嘴上又道:“没了,要不我现在骑马会上京,再给您老拿两件?”
再拿几件都没用,杨简这些年的衣裳全都是这样子。
杨简也想到了这点,没为难这个憨厚的部下,也没教训茂武这没大没小的口吻,只是抓着正好来找他的杨籍去了他的住处,把杨籍的箱笼翻了出来。
杨籍当时没反应过来,只道他没有换洗的衣裳,一边念叨着他做了官后在外面日子过得苦,一边将衣裳翻出来给他。
他动作不停,嘴里还絮絮叨叨:“这是母亲今年新让人给做的,这件料子软穿着舒服,这件制式新鲜。这件刺绣别致,听说是繁记哪家绣坊做的。你若是不喜欢这些,想穿深色的,这儿还有件深青的……”
杨简听见中间那句,侧目将杨籍手上那件浅星蓝色的衣裳捞过来,瞧了一眼刺绣的手艺,将这件穿上了。
临走前,杨简还将杨籍的箱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带走了两件。
一番动作看得杨籍直愣,最后笑他道:“八郎许久不穿这样明亮的颜色了。每次回来见你穿一身深色,母亲都要念叨许久。”
杨简满意地看着周鸣玉脸上复杂的表情,想今日不枉他去杨籍那边折腾了这一番。
周鸣玉心道自己费力费心制的衣裳,怎么穿在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身上,结果他还故意发问:“周姑娘,去哪儿找人啊?还能走动吗?”
周鸣玉咬牙,看到桌边还有铺开没收拾的画稿,砚里的墨汁已经凝住了,倒是洗笔的瓷盏里有些化开的墨汁。
她坏心思上来,见杨简侧着身,应当瞧不见这边,便伸手将瓷盏缓缓移过来。
她看准距离,正要打翻瓷盏,杨简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转过身来,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春日里天色尚暖,又在房间内,周鸣玉穿的本就单薄。杨简这一握,直接将温热的手心贴上了她的腕子。
她手腕的血管按在他的手中,汩汩的血液自他指尖流过,一下又一下。
周鸣玉的动作有些僵硬了。
那个盛着墨汁的瓷盏在她手边倾斜过一个角度,只有一点摇摇欲坠地留在桌面。
杨简的手自她手腕向下,顺势滑过她的手背,而后轻轻包着她的手指,从她掌心拿走了那个瓷盏,远远地放到了一边。
明明只是一瞬间的动作,周鸣玉却觉得过了许久。
她这边整条手臂都因这一下触碰而发紧,有些战栗地起了鸡皮疙瘩。
周鸣玉心想完了!
凭杨简如今对她睚眦必报的态度,这还不得多向她要两件衣裳。
果然,杨简微笑着同她道:“周姑娘,小心些。”
周鸣玉开始赖账道:“我一时没站住,失手碰到了,还好没冒犯到大人。”
杨简点头,道:“是,若真失手打翻了,这衣裳没法洗,还得叫姑娘做两件新的还我。”
看看,她说什么来着。
他是半点都不吃亏。
周鸣玉决定不接话。
杨简却继续追问道:“姑娘做一件衣裳要多久?”
周鸣玉道:“那要看制式复杂与否,客人着急与否。”
杨简道:“那我若要在姑娘这里定一件衣裳呢?”
周鸣玉:我才不会给你做呢!
她委婉地拒绝道:“我手上堆的活儿多,恐怕来不及做大人的。大人若想制衣,找我们绣坊其他绣娘也是一样的。”
“不着急,”杨简垂着眼,道,“慢慢做,总能做好的。”
周鸣玉心道:做不好,这辈子都做不好。
她偏过头去,终于看到绣文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着急道:“绣文!怎么去了那么久!”
她借此错开一步,拉开和杨简的距离。
绣文方才就来了,一步都跨进了门内,眼看着这位杨大人转身拉住了她周姐姐的手,赶紧用手捂住嘴退了一步,正想着要不再离开一会儿,便被周鸣玉叫住了。
绣文这才进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借口道:“我出去见到灵云姐姐了,说了两句话,这才晚了。”
杨简退开一步,同周鸣玉道:“你坐着罢。”
他主动拉远距离,去绣文那里接过药方。
绣文原本以为他要拿走,便重新誊抄了一张给他。谁知杨简只是垂眼看了一遍,便记全了似的,将药方还给了她。
他还另外问她道:“这两天的药,是谁抓的,是谁熬的?”
绣文回答道:“昨日我还没来,是灵云姐姐去取药,但拿回来之后是我熬的。”
“还有几副药?”
“拿了五包,吃完今晚和明早的,就没有了。”
杨简微紧了紧眉尖,又道:“你下次去抓药时,找一位苏太医。这几天端王世子危险未除,大部分太医都紧着那边,只有他年纪轻,一直留守。此人是可信的。”
绣文关心周鸣玉,想到这药可能有问题,赶紧记了下来。
杨简这才转向周鸣玉,再次叮嘱道:“这案子尚未定案,无法送你回上京养伤,还需你继续留在此处。你做什么事且记得找人陪你一起,不要落单。”
周鸣玉说好。
杨简又问:“可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周鸣玉斩钉截铁道:“没有了,不麻烦大人了。”
杨简盯着她。
他的确是打算要走了,但她这样巴不得赶紧送走他的样子,又让他生起三分故意来。
“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件事。那条帕子,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呢?”
第 23 章
周鸣玉心道这男人真够黑的, 拖延道:“大人,那帕子得回了上京,才有一样的料子。”
杨简本就不是真的催她给自己做那块帕子, 口中故作大方地道了句“好”。
他想周鸣玉的伤处恐怕不能一直这样劳累受力, 再者自己待得久了, 也让人多想, 便开口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了,你且留心。”
周鸣玉自然是不会挽留的, 杨简瞥了她好几眼,才转身离去。
绣文将人送出去, 赶紧跑回来扶着周鸣玉回床上待着。
她还记着周鸣玉下午跪的那一下:“姐姐感觉脚伤怎么样?不如我去找个太医来, 再给你看看罢。”
周鸣玉阻拦道:“你忘了方才他说的, 宫里的太医,不知是听谁的话。你贸然去找一个来,谁知道合不合适。”
绣文想了想,道:“他不是说有位苏太医可信吗?我去找这位苏太医。”
周鸣玉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沉默着思忖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他也说了这苏太医年轻,抓药就算了, 骨伤未必会看。再者说, 前头郡主才带了那位赵太医来,你转头就换一个, 要是让她知道, 岂不是个麻烦?”
绣文苦着一张脸,问:“那怎么办?灵云姐姐也不会这个, 不如我去找祝当家问问罢?”
祝含之自然有本事找个靠谱的太医来,这倒是个办法。
只是周鸣玉想了想,这位祝当家几乎每日都在外头与人应酬,这时候怎么知道去哪里找她?
周鸣玉便道:“祝当家恐怕回来得晚些,等她回来再说罢。”
绣文满面担忧之色:“可是姐姐方才那一下必然扭到了,若是一直拖着,会不会——”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对,连忙拍了拍嘴,啐了三下。
周鸣玉拍拍绣文,安慰道:“我这会儿倒觉得不太疼了。方才我跪下去的时候,重心偏左边,想来应当没有伤到。若是今晚见着祝当家,便去找她请位太医来看看。若是没有,明早你去抓药,请那位苏太医来看罢。”
绣文这才点头,又问周鸣玉,要不要先把杨简昨日给的药敷上。
周鸣玉依旧说不用。
绣文只好让她有不舒服的就说,然后自己去桌边,将散落的纸笔收拢起来,整齐地放在一边,预备着之后再用。
刚将纸笔收好,门边传来轻扣的响声,绣文回头望去,看见是祝含之笑吟吟站在门外。
“祝当家来了,快请进。”
周鸣玉闻声抬头,看见祝含之身后,还跟了一个面生的太医。
祝含之朝她笑了笑,客气地开口唤“院首”,请他帮周鸣玉看伤,除了骨伤以外,还提及了她身上两道缝合的伤口。
院首上了年纪,发须皆白,面色沉稳,身上带着些常年浸沾的中药苦味,单是站在那里,便莫名叫人十分安心。
周鸣玉一听“院首”二字,心中惊讶,有些诧异地看向祝含之。
祝含之却没多解释,只是向周鸣玉点了点头。
院首似乎是早就了解过周鸣玉的伤情,坐下后细细问了周鸣玉几句,周鸣玉也就提了方才冲撞到了骨伤的事,但没说自己是跪下的,只说没注意使了力,一下没站住。
院首听完,要了先前的药方子,暂时去了外间回避。绣文拉好帘子,帮周鸣玉扯开被子做好遮挡,只露出了几处伤口,这才又请了院首回来。
院首只各处看了一眼,便有礼地让绣文盖好,而后帮周鸣玉检查了脚上的骨伤。
待全部完成后,方对几人道:“老朽方才一一检查过了。缝合的伤口没什么问题,按时换药拆线就好。这药方子也合适,按着吃上半个月,复查时再看情况。”
紧接着,他又转了话风:“只是,脚上这处骨伤,想来是方才冲撞时稍有些不妥。需得略正一正,重新包扎固定就好。”
绣文一听,心便提了起来:“可严重吗?不会留下病根罢?”
院首道:“不严重,姑娘避免下床走动,好好养,不会有太大问题。”
几人的心放了下去,纷纷谢过。院首帮周鸣玉重新看过腿伤,又叮嘱了几句,便起了身。
祝含之始终对这位院首面露尊敬,还将院首送了出去。
这院首来时,安排了一个护卫,此刻走到居所之外,院首方对祝含之道:“祝当家不必送了,老朽这就走了。”
祝含之颔首谢过,目送他走了,方重新回到周鸣玉房中。
绣文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周鸣玉这才问祝含之:“祝当家如何将太医院的院首都请来了?若是叫人看见,恐怕不合适罢?”
祝含之倒是不在意:“我借太子殿下的面子,旁人能说你什么?又敢说太子殿下什么?最多只能议论我的不是,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周鸣玉只觉这是欠了祝含之的。
世间事有欠有还,她如今欠的越多,来日越不好还。
祝含之洞察人心,此刻直接道:“这回非是我主动向你示好,你不必紧张。是宋既明叫了人来找我,说是杨简来了。许是他觉得杨简会为难你,但自己又不便插手,所以想让我出面。他还说你又伤了脚,我才去请太医的。”
周鸣玉倒有些惊讶了。
她原以为宋既明走得那样痛快,是不打算管她了,半分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叫人找祝含之这个救兵来。
但她仍是道:“无论如何,多谢祝当家。”
祝含之倒是兴趣来了:“宋既明把握翊卫之后,恐年纪轻,不能服众,长日里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也不同任何人亲近。这回是怎么了?居然特地让人把我叫到无人处,又说杨简来为难你,又让我找个太医去帮你看伤?”
她颇狡黠地笑着,好奇地挑眉望着周鸣玉,大有一种不说清楚不肯放过的架势。
周鸣玉无奈,便大致和祝含之说了下午的情况,只是有关于那个她被裙子绊倒又被宋既明扶住的插曲,半句没有提。
祝含之听完,颇有些因无趣而感到失望,不过依旧同周鸣玉道:“不管杨简说了什么,单凭他救了你又来看你,宋既明必然已经开始怀疑你们的关系了,你故意装作受杨简胁迫的样子,倒是能暂时将宋既明的注意力转到杨简身上。反正杨简和他当了这些年的死对头了,恐怕对方的过错在彼此心里罄竹难书,也不差这一件。”
她看了一眼周鸣玉的脚,道:“你也不聪明!怎么想着用这种办法来给宋既明撒泼。好在你这只脚没事,他也暂时信了,否则未免亏大了。”
周鸣玉无奈道:“当时情急,只顾着如何保全自己,他走了我才有些后怕,所幸院首看过说问题不大。若是以后真因为这事成了瘸子,那真是难办了。”
祝含之道:“我来时还在想这事。端王一双子女同时出了这样的大事,几日都没能查出端倪。倒是有不少人猜测此事中定有阴谋,只是一时也查不出什么证据。你牵涉其中,此刻没法抽身,只得留在这里随时听传,不过也不好说是否有人会对你暗下黑手。”
她与周鸣玉商量着建议道:“不如你明天起,便去阮娘子屋里罢?”
周鸣玉有些诧异,又有些顾虑:“我听说阮当家日日都要与人谈生意。我去阮当家那边,是否太打扰了?”
她出不了门,自然不知道外头的消息,但好在绣文除了陪她以外也算灵光,出去了几回,都不忘给她带些消息回来。
她因此不算太过无知。
这位大当家阮娘子,日日都坐在屋内,却多的是人络绎不绝上门拜访。再加上祝含之日日在外面四处闲逛与人说话,这两个女子一内一外,不知交际了多少消息钱财。
祝含之笑道:“我不是让你去白坐着。你记不记得,我这次带你出来,本就是要你多见几个人,向上走一走的。”
这下周鸣玉想到了:“祝当家是想要我在旁边帮衬,同时也跟着阮当家学习一二,多结识些人脉。”
祝含之点点头,满意笑道:“她那里人来人往,单凭自己,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事?这次带来的这些掌柜,大多都是随时候命,随时回话。你对铺面里的生意熟悉,去坐在一旁帮衬着她,也能在不少官眷跟前混个脸熟。”
周鸣玉原本就要考虑自己的安全问题,总不能指望每天都有人来探病,能与阮娘子一道,起码白天是安全了。
再者说,多结识些人脉,于她也是有利。
于是她欣然称是:“那就多谢祝当家安排。”
祝含之笑道:“是我要多谢你。阮娘子身体不好,你能帮上她,也算是免她劳累。我回头与她提前说一声,明日你来往两处,我安排两个伙计抬个藤椅接送你,你不用担心不便。”
她与周鸣玉说完,就想要离开,周鸣玉连忙叫住她:“祝当家,今日大理寺少卿家的张三姑娘来探望我,闲聊时说起来,官眷之间流言纷纷,有关郡主要与杨家结亲的事,几乎已是人尽皆知。此事祝当家应当也知道了罢?”
祝含之点点头,道:“此事蹊跷得很。昨日还几乎没人知道,今天一早便有人来向我打听,若无有心人故意为之,我是绝然不信的。”
她好笑地道:“时日尚短,还看不出什么。我没同你说,倒没想你自己打听到了。”
周鸣玉陪着浅浅一笑,又追问道:“会是郡主自己传出去的吗?”
两家结亲的传言若是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杨家碍于声名,也没法拒绝这桩婚事,到最后只能屈服答应。
祝含之只道“不好说”。
她今日与命妇官眷们应酬了一天,一整天都没见到原之琼的半个影子。原之琼若是真想将此事炒热,到人前来与杨家长辈说几句话,旁人的嘴自然便停不下去。
她连作戏的姿态都没有,难道是干等着别人去说吗?
祝含之有些好笑,道:“你怎么也着急起来了?如今此事中尚无人得利,这风言最后也不一定是个什么结果。若是端王世子当真不好了,郡主成婚便绝不会外嫁,难保有人觉得是原之琼设计攀附杨家。原之琼要确保此事成功,未必肯用这样没有十足把握的办法。”
周鸣玉仔细一想,此话倒也有理。
“若是这样,那就是有人想要阻止杨家与端王结亲。要么是杨家自己,不肯受端王掣肘,要么就是第三方,不肯见两家合力。”
祝含之半点不着急,道:“此事尚早,且有的戏看呢。”
第 24 章
送走祝含之后, 周鸣玉与绣文一起用过饭,坐在床上做了会儿针线活。
待晚间换好药,洗漱过预备休息时, 周鸣玉特地让绣文留了一盏灯, 就放在床头的小几上面。
绣文没懂为什么, 疑惑道:“这床帐子薄, 姐姐本来就有伤,点着灯怎么休息得好呢?”
周鸣玉没实话实说,只道:“我昨日晚上没亮灯, 半夜醒来有些害怕。你给我留一盏灯罢。”
绣文一听这话,径自坐下了, 道:“姐姐以往睡觉不亮灯的, 若是害怕, 要不我来陪你?”
周鸣玉笑她道:“我还不知道你?若是亮着灯,你便睡不好了。我若当真有什么事,肯定要叫你的。”
绣文还是不肯自己去,执意要陪周鸣玉一起, 周鸣玉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了出去。
她那晚撞破杨简杀人,便给自己留下了祸患。昨晚到底是她大意了,居然没有作以防备, 但今晚说什么都不能放松警惕了。
门窗她都让绣文仔细地检查过, 一一锁好。若真有人想要潜进她的房间,必然要弄出声响。
她听力一向灵敏, 若是真有动静, 她必然可以听到。
留下的那盏灯算不上明亮,周鸣玉透过薄薄的床帐, 只看到一点烛光模糊的轮廓。
她放在被子下面的手一直扣在刀柄上,阖上眼浅浅睡去。
周鸣玉自打那年被卖出京城,就没睡过一个囫囵的好觉,如今早养成了浅眠的习惯。这一晚稍有动静,要么是绣文翻身,要么是灯花爆了,她总要睁一回眼。
直到外头打更的声音过了,预备着要晨起,绣文才进来服侍着周鸣玉起来更衣洗漱。
待用过早饭,周鸣玉便预备着要去阮娘子那边。她见收拾得差不多了,估计着那边也要来人接,便招呼绣文过来:“你送我去了阮娘子那里,再去取药吗?”
先前那剩下的两包药,因怕有问题,周鸣玉都停了,只让绣文找个没人的地方扔掉,等这次重新去取。
这事两人原本都商量好了,听周鸣玉又问起,绣文应了声是,问她怎么了。
周鸣玉将绣文叫到身边来,低声在她耳边道:“你帮我个忙,去了太医院,问一问,有没有一位舒太医在。”
绣文回头看她,用气声轻轻确认了一遍:“舒?”
周鸣玉肯定道:“对。”
绣文便不再多问了。
正巧便有两个伙计上门,搬了个藤椅来,笑吟吟地道“周姑娘好”。
周鸣玉与二人问候过,便由绣文扶着坐了上去,那藤椅下头有个脚搭,正好稳稳地放脚。
两个伙计一路走得稳当,周鸣玉到阮娘子房间门口时,也不觉得脚痛。
阮娘子年岁大些,瞧着十分温和,见到周鸣玉时,并没有什么架子,扶着她关心了下她的伤势。
周鸣玉连忙谢过。
阮娘子的房间要比周鸣玉的大上许多。议事的正厅之侧有个小隔间,摆着几张桌子,放着些纸笔物品之类,便是平日里那些掌柜所坐之处。
阮娘子早让人给周鸣玉置了座位,还放了脚踏给她搭着。此刻周鸣玉来了,便让灵云一道,扶着周鸣玉进去坐下。
阮娘子坐在主位上,正好抬眼便可以瞧见她。
此时没有客人,阮娘子闲闲与她说话道:“我这几日抽不出身,又怕晚些去打扰你休息,便只让灵云代我去探望你。你莫见怪。”
周鸣玉忙道“岂敢”,与她客气道:“阮当家说这话折煞我了。我这一路跟过来,什么事没做不说,还给大家添了这样的麻烦,心中本就过意不去。今日承蒙阮娘子不弃,肯叫我过来教我些东西,我感谢阮娘子还来不及呢。”
阮娘子从前不曾与周鸣玉有过往来,对她的认识也仅限于来时路上的匆匆几面,倒是到了如今才好好说上几句话。
她见周鸣玉说话乖巧,行动又有礼,心中也喜爱。
“我能教你什么,不过是找你来帮我些忙。今日正好约了几位官眷来,我听含之说你对制衣的生意熟,你能在这里,我也省心了。”
周鸣玉不敢托大,虚心请教,凡有不懂的都问了问阮娘子,阮娘子也一一答了。待不多时,便有官眷上门。
能来找阮娘子的,自然与周鸣玉平时能遇到的官眷夫人们不一样,大多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大臣家眷,甚至还有宗室命妇。
周鸣玉大多时候不出声,只安静地做些记录,唯独听到有些具体细致的疑问时,才在一旁开口,绝不多话。
这一整日一直在阮娘子房中,连午饭也是与阮娘子和灵云一起吃的。直到快到晚饭的时候,阮娘子被人请走,周鸣玉这才与绣文回了房间。
绣文端了晚饭回来,与周鸣玉同桌,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米粥,又将肉食往她跟前推。
“姐姐今日辛苦一天了,中午也没好好吃,这顿可得多吃点。”
周鸣玉连忙拦住她动作,只盛了七分满,无奈道:“哪里吃得了这么多?我统共没说几句话,倒算不上辛苦。更何况,听她们说些外头的事,总比咱们自己缩在屋子里有趣多了,是不是?”
绣文偏头一想,道也是。
二人吃完饭,绣文将东西收拾了,扶周鸣玉回内间坐着,而后将小药炉支起来,坐在门口帮她熬药。
两个人聊着天,周鸣玉坐在那边描图。待药好了,绣文才端进来,坐在了周鸣玉旁边。
她看了眼外头,确认没人,才靠到周鸣玉身边,悄悄道:“我今日去抓药时,那边的太医不多,就一两个。我问有没有舒太医,他们说没有,只有一位苏太医。我不知是什么情况,不敢多问,便装作叫错了,道了好几句不是,把这话带过去了。”
周鸣玉听绣文说完,问:“他们原话是怎么说的,你说清楚。”
绣文想了想,道:“那太医说得简单,‘没有舒太医,只有苏太医’。后来我和苏太医赔不是,他还说这没什么,嘴胡也是常有的事。”
她不知道周鸣玉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又问:“若是姐姐要找这个舒太医,不如再教教我,我下回去那边抓药,再打听打听?”
周鸣玉原本没想到这位舒太医,是昨日听到杨简说苏太医,才突然想起这一出。
这位舒太医从前与谢杨两家都十分要好,医术也很高明,虽然不到五十岁,但已有了能继任院首的本领。
周鸣玉原本想让绣文借苏太医的名字去询问一下这位舒太医,人还没去,便赶上祝含之带着院首来帮她看伤。
这院首岁数大了,周鸣玉小时候就见过他,原以为早就致仕回家了,却不料如今还在。
至此,周鸣玉基本已经可以肯定舒太医不在太医院了。
她让绣文去问,无非是再作以确认罢了。
周鸣玉问:“那苏太医多大年纪?”
绣文道:“三十出头,很年轻。”
周鸣玉闻此,摇摇头,同她道:“你做得很好,之后就不必多问了,就当是口误。”
这样年轻的年纪就在太医院,前头八成是有师父一直带着,从学徒药童做起,年纪小些的时候应当就在师父身边了。
若是如此,他也许就听过舒太医的名字。
但他仍旧说绣文是嘴胡,半分没多提别的。
而即便这苏太医是真的不知道前头有个舒太医,那这样的回答,也并不乐观。
恐怕在谢家被处置之后,舒太医也就离开了太医院。
抛却院首之位,离开太医院,想必是遇到了什么事。
这条线断在了这里,周鸣玉有些头疼,一口气将吹凉的苦药喝完,思索着再想些别的门路。
绣文接过碗收拾了药炉,帮周鸣玉洗漱换药准备安置。她一边帮她铺床,一边道:“姐姐今日不用点灯了。”
周鸣玉一时不解,问:“为什么?”
绣文偷偷笑,道:“我今日出去,瞧见昨日来的那个黑脸统领了。”
昨日宋既明来,因态度严肃步步紧逼,又害得周鸣玉伤到了脚,弄得绣文又惧又恨,待他走了,小声同周鸣玉抱怨了一晚上。
没想到这会儿说起来,又是这个态度。
周鸣玉也是好奇:“你昨天提起他,恨不得将他吃了,今日又怎么了?”
绣文道:“我是觉得他有意思。昨天他黑着脸吓唬姐姐,逼得姐姐又是跪又是哭的,可是出了门就去找祝当家,又是请她回来当救兵,又是让她叫太医。”
她下巴往外头抬了抬,道:“我今日见到他时,他正在问外面巡逻站岗的卫兵,昨晚巡逻可发现什么意外没有?还说这院子里都是女眷,要他们晚上好好守着,莫叫进来了什么歹人。”
绣文说到这里,脸色严肃了下来,认真看着周鸣玉道:“我听到这就想到了。姐姐昨日不肯吹灯,是不是害怕有人还要来害姐姐?”
她有些自责道:“我就应该陪着姐姐睡的。”
周鸣玉搓搓她手背,道:“昨日是有些害怕,今天听你这样说,倒也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反过来问绣文:“倒是你,他们说话,你凑那么近做什么?”
绣文道:“我从树后头过去的,他背对着我,看不见我,我就走慢了些,多听了两句。”
她有些放心下来,道:“不过这样就好了,姐姐今晚不必担心了。”
但即便如此,周鸣玉还是让绣文留了灯。
她照旧还是靠着床边睡,想那宋既明果真是个缜密之人,许是将她坠崖的事与前面她被打晕的事联系了起来,想到会有人对她下手,所以特意调配兵士来守着她。
前日晚上无事,应当是因为杨简来了,但她总不能指望杨简夜夜来守着她。
有宋既明如此吩咐,倒是得了个安全的保障,也免得她晚上担惊受怕。
周鸣玉略放下些心,阖眼睡去。
月过中天,微起了些凉凉夜风,吹得窗外草木簌簌。周鸣玉半睡半醒之间,听到窗外响声,想,后半夜兴许有雨。
下一刻,她听到窗边的锁扣,被人打开的轻轻一点响动。
周鸣玉瞬间清醒,身形未动,目光却透过帐子,望向外面。
灯火昏昏,只照得隐约,却未见有什么人影。
她缓缓将被子拉高遮住口鼻,右手慢慢滑到手臂上取下匕首,在一柄长剑的寒光刺入床帐的瞬间,她果断伸出匕首格挡卸力,而后身形迅速滚向一边,扑灭了床头的小灯。
她在一片黑暗里顾不上脚上的疼痛,强忍着高喊一句:“绣文!”
无人回应。
而剑声清越,直袭向她而来。
第 25 章
周鸣玉在迷药上吃过亏。
当年她坐上南下的船只, 一群姑娘家都被塞在船底密闭的船舱里,来往的看守个个目光下流。
她看看这一群年轻美貌的姑娘家,就已经隐隐明白自己的命运。
她默默地移到了角落, 找到了一块微有些破损的船板, 透过那个狭长的小洞, 可以嗅到一点点外面湿润的空气。
她在那里折断了自己的指甲, 刮烂了自己的脸,又在一片晕眩里,尽可能呼吸些新鲜的空气, 来努力地保持着自己的清醒,看着同船的女孩子一个一个被拉出去, 而后再也没能回来。
但她并不认为这样就会保险, 所以故意喝了会过敏的花生粥。
事实证明这样做是正确的。
因为她在那个密不透风的船舱里根本无法保持清醒, 没坚持太久就昏睡了过去。隐隐约约嗅到新鲜空气睁开眼时,她瞥见那些人在对着一个中年女人讲价钱。
那女*七*七*整*理人伸过一只染着艳红蔻丹的手,浓烈刺鼻的脂粉味呛得她反胃恶心。
她将她领子一拉,嫌弃道:“这身上全是疹子, 好了也要留疤,怎么留给客人?这样的货色我们可不要,你们带回去罢!”
那些看守只得带着她又辗转了两地,通通都因为这个原因没要, 只得扫兴地将她带回船上。
她生着病, 模样要死不活,看得那些看守怒气横生, 没忍住踢了她一脚, 这一脚让她本就难受的胃彻底爆发,在看守脚下干干地呕了半天。
再之后, 她被草草卖了出去做粗使,给主家抓药的时候认识了药铺的大夫和学徒。
他们拿她练手,尝试着给她用药,治疗脸上的伤口。她主动向他们发问,可不可以在她身上试用迷药。
那学徒吓得直摆手,反倒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大夫,看着她叹了口气。
那天她走的时候,他给了她很小的一包蒙汗药。
周鸣玉对迷药的抗药性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慢慢练出来的。
后来她随着主家出去做生意,四处奔波,难免遇到些歹人。但好在民间的迷药成分并不纯粹,只是很次等的水平。她一直小心谨慎地给自己试药,倒也没中过招。
周鸣玉回到上京之后,终于有了安眠的香料可用。她便尝试将安息香里助眠的成分全提出来,时不时熏一笼十分浓郁的味道来训练自己。
所以此刻,她一睁眼,便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屋里其实没什么味道,但周鸣玉的身体已经有了一种熟悉的沉重感,她的手脚尚可移动,只是十分迟钝。
这样完全嗅不出味道的迷药,与她从前尝试过的那些,绝对不是同一层次。
房间里亮着灯,来人却丝毫不顾忌。若他只是想求证什么东西,而并不对自己下手,那周鸣玉也不想贸然惊动对方。
毕竟来人一定身负武艺,而自己却伤在脚上行动不便。
此种情况下,她没有任何胜算。
周鸣玉只是轻轻地将被子向上提了提,掩住了口鼻,同时默默取下了手臂上的匕首。
而来人的目标显然非常明确。
周鸣玉未尝听到床帐外的半分动静,而长剑已刺入帐中,快狠准地刺向她的身体。
周鸣玉迅速伸手,用匕首格挡卸力,同时身子向一边一缩,扑灭了床头的小灯,同时从侧面滚到了床下。
她迅速喊了一声“绣文”,无人回应。
周鸣玉心中基本可以肯定绣文已经中招昏迷,若是更危险,可能已经丢了性命。
她喊这一声,一来是为了确认,二来是为了用声音吸引刺客确认她的位置,以便自己迅速向另一边移动。
周鸣玉将一旁桌面上的茶杯瓷器全都向着刺客的方向扫到了地上,而后迅速向床后与墙壁中间的那一道缝隙挪过去。
她右脚使不上力,但此刻也顾不上许多。
她一瘸一拐地过去,而此刻的长剑已经又刺了过来,在窗纸透进来的那一点昏暗的月色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周鸣玉知道自己没有他的动作敏锐,已经做好准备扬手举起了匕首。
而下一刻,那道长剑却突然换了方向。
刺客突然转身向后防御,周鸣玉的手没停留,直直在刺客腰间狠狠划了一刀。刺客的腿立刻后撤,一脚绊倒了周鸣玉。
周鸣玉一点不惧,反而矮下身子,准备给出第二刀时,却在窗边透进来的一点微光里,看见了刺客身后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人鬼魅一般出现在刺客身后,在刺客向周鸣玉刺出长剑的那一瞬,手中寒光一闪,顺着刺客的喉咙狠狠划过。
刺客的剑尖抵在周鸣玉身前一寸,但他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周鸣玉感到有滚烫的液体瞬间洒在她的身上。
下一刻,这刺客的身体颓然倒地。
周鸣玉本就吸了不少迷药进去,折腾了这一回,身体已经开始变得沉重。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匕首,另一手扶着床沿,向内缩了缩。
而那个人一脚将刺客的尸体踢到一边,便快速向她迈出一步,倾身对她伸出一只手。
周鸣玉没看清他的脸。
但她好像猜到了。
就在此刻,房门被撞开,一队兵士手里按着刀,举着火把闯了进来。
来人立刻撤步,向外跨了一步,提起长剑指向外间,冷声喝道:“站住!”
周鸣玉这次听清了。
真的是杨简。
有火光的映照,周鸣玉终于看清了杨简的样子。
他穿一身深色常服,眉目凛冽,提着剑站在几步开外,冰冷的剑锋直指众人,未干的鲜血顺着剑身的纹路落在地上,凝成一团深色的脏污。
刺客的尸体在他脚边躺着,而他面目如冬日一场萧肃大雪,安静冷厉。
周鸣玉有些迟钝地想到,似乎自他们重逢有了交往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的模样。
他不是从前凡事都护着自己的少年八郎,也不是那个肯处处忍让自己的好脾气郎君。
他是年纪轻轻,却已背负了无数人命的指挥使杨简。
他是在朝臣口中恶事做尽臭名远播的鹰犬奸佞。
他只要孤身站在那里,便无人可向前一步。
宋既明走进门内,站在士兵之间,手扶着腰间的刀柄,冷然与他相对:“阁下为何出现在此地?”
杨简冷嗤一声,讽道:“宋都统,屋里都闹翻天了,你们就是这个速度?”
他有些不耐地道:“叫你的人退出去。”
宋既明向内看了一眼,没看到床后被床帐遮住的周鸣玉。但是看屋里这个样子,大概也想到了一些,便挥手让所有侍卫退出。
他让自己的副手去一旁小榻,试了试绣文的呼吸,确认她只是被药迷晕后,也带了出去。
宋既明看了一眼杨简,伸手要了一个火把,将桌上的灯点亮,而后转身站去了门口,同部下道:“去请位太医来,再去将繁记二位当家请来。”
杨简见众人退下,方才在模糊的灯火映照下收了剑放在一边,转而去一旁的衣架上取了一件外衣,来到周鸣玉面前。
他单膝点在地上,将外衣披在周鸣玉身上,轻声问了一句:“伤到了吗?”
他身上那样肃杀的氛围又在她面前通通消散了。
这次的迷药,药性比周鸣玉从前用过的都要重。周鸣玉的眼皮有点沉下来,但她却闻到了他身上纯粹的松香味,厚重地钻进她的鼻息,难得地给她带来一点清醒。
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船舱里那个狭小的洞口。
周鸣玉强撑着抬头看他,回答道:“没有。”
杨简看到了她面上的疲惫与迟钝,心里软了软,又向前倾了些身,抬起她那只没有拿刀的手,架上自己的脖颈,而后扶上了她后背。
他把她抱在怀里,稳稳地站直身子。她细长的颈子柔软地屈服,发顶依靠在他的颈边,有些微微的痒意。
床上的被褥已经溅了血,杨简看也没看,直接将周鸣玉抱到了一旁的小榻上。
他动作堪称温柔地将她缓缓放下,甚至不忘轻轻托一下她受伤的脚腕。
而他打算抽身的时候,她的手臂却没有松开。
杨简回头看她,正巧她抬起了一双微有些迷蒙的眼睛,水汪汪地撞进他深邃的眼底。
他们的距离那样近,只要他稍稍侧首,他的鼻梁就会碰到她的,就像从前年幼时,他们每一次亲昵地靠近。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
久到这一刻杨简甚至开始怀疑,记忆里那个有着明媚笑意的小姑娘,究竟是不是面前这个安静秀致的女子。
如果是,她究竟是如何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如果是,他们究竟是为何遗失了那么长的时光。
这原本是他的十一娘,他的……妻啊。
杨简的喉头滚动几下,有些想唤她的名字,却始终无法开口。
他真想叫一次她的小名,由她来确认自己这一点复得的喜悦,可理智却在紧紧地将他拉回,告诉他一旦开口,那么现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而在他反复撕扯的苦涩与绝望里,却是她先开口给予了他那么一点恩赐。
“杨简。”
她吐字非常缓慢,非常轻微,但却非常清晰。
杨简确信这是她回来之后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叫自己的名字。
他心里扬起些诡异的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压平唇角。
他有些颤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因为再多说一句就要泄露这样令他有些难堪的心思。
而周鸣玉依旧用那样秋水盈盈的一双杏眼望着他,带着一点无奈,三分迷蒙。
她的口吻颇犹疑。
“怎么又是你?”
第 26 章
周鸣玉问这句话的时候, 真的是没带任何情绪的。
她就是觉得,自己坠崖,是杨简先找到自己, 这次有人暗杀, 还是杨简先出现制住了那个刺客。
她这次跟来上苑, 遇到杨简才几天, 怎么回回都是杨简先出现?
但杨简听在耳朵里,却不是这样的感觉。
他觉得周鸣玉就是不耐烦看见他,心里那些五光十色的情绪一下散了个七七八八。
他脸一黑, 伸手把周鸣玉的手臂从自己的脖子上提起来,自己站直身, 把她的手扔回去:“行, 下次就不是我了。”
周鸣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想着凭杨简现在的脾气恐怕又要犯病,果然便见着他转身往一边走去。
正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一下,又看见他提着一条小毯子回来。
杨简将毯子展开,给她盖在身上, 又弯下腰细细地将她腿脚处的毯子掖好,却一点没有碰到她。
他给她盖好,这才将靠近她的那扇窗户推开了一道细缝。
有些潮湿的晚风扑了进来,周鸣玉这才觉得清醒了些。
她抬眼向外头看了一眼, 真的下起了绵绵的细雨。
周鸣玉转了一下僵硬的手腕, 手指一点点松开了刀柄,而后缓缓道:“大人勿怪, 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她顿了顿, 解释道:“我是想感谢大人的。”
杨简没故意说什么话为难她,只是淡淡道:“不用解释, 我又不能拿你怎么办。”
周鸣玉听见这句话,心里一跳,不禁抬眼望他神色。可他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俯下身,握住了她手里的那把匕首。
周鸣玉下意识攥紧了向后一收:“大人?”
杨简道:“擦干净还给你。”
他说话算话,抽出匕首转身去架子旁边寻了块干净布巾,将匕首上的血擦干净了,又拿回来,放到她手边。
“有鞘吗?”
“有。”
杨简点点头,道:“那就收起来,别不小心伤到自己。”
他记起当日在悬崖下找到她,她手里也是这样紧紧攥着一把匕首。他将那把匕首拿走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又给自己准备了一把。
而如果不是这一把匕首,他今日恐怕来不及救她。
杨简这会儿看她反应还是比平时缓慢些,估计着那迷药的劲头还没过去,便坐在了她腿边,从腰间摸了个荷包下来,从里头取出一块糖,往她面前递了递。
周鸣玉下意识向后靠了靠,问道:“是什么?”
杨简想起来她那些一以贯之的谨慎态度,默默收回手,把那块糖塞进了自己嘴里,然后直接把整个荷包都递给周鸣玉。
“薄荷糖。太医还没来,你先吃一块,提提神。”
周鸣玉将荷包接过来,只是攥在手里,却没打算吃,眼见着杨简坐在那里,试探着道:“大人,你在此处,我不方便穿衣裳。”
她就穿了件里衣,外衣就裹在外面,也没穿好。
等下宋既明肯定要进来问她情况,她这样子怎么见人!
杨简只是侧身坐在另一边,也不回头看她,免得她窘迫,口中道:“方才溅了一身血,不换衣裳直接穿外衣,你也不害怕?”
他半点不着急,道:“宋既明肯定去找你们当家的了,祝含之是铁定要来的。等她来了再说罢。”
周鸣玉有些犹豫,道:“那现在,就让他一直在外面等着?”
杨简凉飕飕地瞥她一眼,咬碎了口中的薄荷糖:“你管他干什么?”
周鸣玉“哦”了一声,默默靠回去了。
杨简看她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起身走到那刺客的尸体旁边,挑了肩上一块没见血的衣裳,将人拎起来拖到了外间,往地上一扔。
宋既明站在门口,听见动静,回头看向杨简。
杨简问:“太医还没来?”
宋既明示意两个部下上前,将那刺客拖出去,而后道:“收拾好了?”
“你急什么?”
杨简直接扯了把椅子,靠着椅背闲闲坐在那,人在外间,却能让周鸣玉看见他。
宋既明大约能猜出周鸣玉腿脚不便,不好收拾,也没催促,只是同杨简道:“阁下坐屋里,不合适罢?”
杨籍才被原之琼赖上,宋既明不信杨简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屋里除了一个衣衫不整的未婚女子,没有旁人,杨简却大剌剌地坐在那儿,半分没有避讳的意思。
但杨简闻言也没动,只道:“我在都统眼皮子底下,哪里不合适?若你我都出去了,里面再出些什么事,那怎么办?”
周鸣玉抬头,看向杨简的背影,知道今日只要他不从那个座位上起来,便不会有人进来。
她目光移到那个荷包上面,手指摩挲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出了一颗放进自己口中。
入口是辛甜清凉的感觉,将自己尚还有些晕眩的头脑都冲击得更加清醒了一点。
周鸣玉听着外面的雨声,忽而心里骂了一句。
该死的杨简!
明明身上有糖,那天她喝药,为什么不给她吃!
他明明就认出自己是谁了。
正想着,外面有人匆匆行来。周鸣玉听见门口有人与宋既明开始交谈,而后杨简站起身,回头静静地望了她一眼,而后迈步走了出去。
紧接着,灵云进来了。
灵云一脸错愕和担忧,问了周鸣玉感觉如何,这才放下心来。
她到床边,从斩落的床帐底下翻出那个被打翻的烛台,重新将灯点亮,这才看到一地的血,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她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冷静下来,帮周鸣玉拿了一身新的里衣外衣出来,帮周鸣玉换上。
“祝当家那边突然来人叫我,说姑娘这里遇到了刺客,吓了我一跳。好端端的怎么赶上这样的事,受了伤不说,还冒出个刺客来,也不知那些守卫都是做什么的。”
灵云声音小,但是口中的埋怨和不满一点都瞒不住。
周鸣玉接过她递来的梳子,将头发梳整齐,问道:“我瞧见宋都统来了,等下查问恐怕还要许久。倒是一直麻烦姑娘,半夜还把你找过来。”
灵云避开周鸣玉伤处,慢慢将衣服帮她穿好,口中道:“这有什么的?若我有了不便,也要来烦劳你的。至于查问的事,姑娘不必忧心。这回祝当家来了,绝不会让他们好过。这事先是他们护卫不力,由不得他们先来盘问我们。”
她瞧着最是温柔宽厚的一个人,此刻说起话来颇硬气,半分也不发怵。
周鸣玉问灵云道:“他们方才将绣文带出去了,绣文可有事吗?”
灵云道:“我来的时候听说了,应当是被迷药迷晕了。等太医来了,再帮她看看就好,姑娘不必担心。”
周鸣玉将裙摆拉平,向门外看了一眼。隔着帘子看不大清楚,但能听见祝含之在门口掷地有声的诘问。
灵云将脏衣服拿走,暂时收在一边。周鸣玉看见灵云过去,请她将自己的鞋子拿过来。
灵云只道不必。
她将衣服收好,走回来给周鸣玉掖好毯子盖住腿脚,又取了只簪子,简单帮周鸣玉把发绾了,口中低声道:“他今日未必能进得来问话。”
周鸣玉只知道祝含之待人态度强横,没想到强横成这样。她探着头看门口,祝含之不像个来配合宋既明办案的,倒像是个来质问下属的。
宋既明倒是不卑不亢,态度十分沉稳,只是半点压制不住祝含之。
杨简站在一旁,完完全全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周鸣玉的视线,他忽而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隔着帘子和屋内的摆件,杨简应当是看不见周鸣玉的。但是周鸣玉看见他这个动作,还是收回了视线,安安稳稳地坐了回去。
再之后,太医也来了。
来的不是院首,但也不是先前原之琼找来的赵太医。灵云出去接了一趟,许是得了祝含之的示意,回来之后暗暗对周鸣玉用口型示意“可信”。
周鸣玉便先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这边,老老实实地配合太医做好检查和固定,又吃了药,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安养,不再折腾。
她真的会怀疑,这样的事如果再多来几次,整个太医院都要知道她的光荣事迹。
灵云将太医送了出去。
再进来时,换成了祝含之。她一进来就关上了门,背后果真没有一个人跟上。
她脸上的怒气尚未完全散尽,但仍然尽量平稳着语气同周鸣玉道:“灵云带太医去看看绣文,宋既明和杨简那边我已经应付好了,你今日好好休息,不必管了。”
她看一眼内室的狼藉,扭头道:“这屋子是住不了了。我已经找人去腾房间了,等下叫个伙计来,把你和绣文都移过去。就在灵云房间旁边,再有什么事,她也好照应。”
她已然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周鸣玉自然也不能再推阻什么,只道了一句“多谢”,又道:“这次出来,没少麻烦灵云。”
祝含之瞥她一眼,道:“想谢她?想好送什么了吗?你知道她在上京有几套院子吗?”
周鸣玉:!
灵云看着比她还小呢,怎么赚了这么多了!
两人正说着,窗户被人从外面轻轻叩了几下。周鸣玉顺着那道缝隙向外看去,是杨简站在外面,看见她回头看他,轻轻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周鸣玉还没来得及回答,祝含之一步上前,一把将窗户推上关死了。
她冷笑道:“杨大人,请回罢。”
外头又轻轻叩了两下,而后窗纸上的人影一闪,转头消失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无人之后,祝含之方垂首同她开口。
“你知道杨简那日杀的是谁吗?”
第 27 章
周鸣玉听见祝含之这样说, 有些不可思议,道:“这么快的时间,祝当家查到他身份了?”
祝含之挑眉道:“你未免将我想得太有本事了些罢?”
她抚裙坐在周鸣玉身边, 压低声音道:“我从太子那儿听来的。此人名叫戴峰, 是安州娄县的一个小吏。娄县境内有两座铜矿, 是归朝廷所有, 铜矿平时的一切情况皆是由此人汇总文书,上报县丞。”
周鸣玉听到这里,惊讶道:“我知道他!”
这倒是让祝含之没有想到, 反问她道:“你知道?”
周鸣玉点点头道:“那晚我只匆匆瞥了一眼,他被杨简动过刑, 人都没个样子了, 再加上太暗, 我就没看清楚,只是一直觉得哪里奇怪。若说是娄县那个戴峰,那我就知道了。”
她回忆道:“从前我在南方跟主家出去跑生意,因娄县产铜, 有不少铜器生意可做,我们便总从那里经过。在娄县时,主家曾拜会过此人,此人居所不大, 内里却十分豪奢, 不像个低品小吏之家,想来平素里是没少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的。”
她说着说着又发觉了不对劲:“可是娄县属于安州, 并不在端王封地之内, 他来找端王做什么?”
这就是祝含之要说的了:“端王封地在晋州。娄县虽不在他封地之内,却紧邻于他。这样大的两座铜矿, 能将一个县城小吏喂得比州官都饱,谁看了不眼红?”
周鸣玉想起自己先前在上京时,曾去过端王府,当时瞧着陈设昂贵精致,原以为是亲王应有的配置,谁会想到这么一出?
周鸣玉有些想不明白,道:“可是端王封赏一向不薄,晋州又是富庶之地。即便没有这点铜矿,也是一等富贵了。”
祝含之提醒她道:“所以你要好好想想,除了钱,还有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值得原之琼杀你一次不得,又费力派死士来杀你。”
周鸣玉原以为那刺客身上能留下什么线索,但如今听到是死士,便可知是查不出什么了。
但越如此,便越可证明他们想要杀周鸣玉的决心,便越可见他们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门外有伙计来敲门,说房间收拾好了,需不需要现在抬周鸣玉过去。
祝含之听声,应了句“稍等”,随即便站直身子,道:“宋既明调了两个翊卫来守在此地,你之后的安全可以放心。至于杨简,他方才也在旁边,既然听到了宋既明的安排,那么为你考虑,以后应当是不会再来了。”
周鸣玉想到今晚的情形。她下床灭灯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瞬之间,而杨简能立刻进入房间出现在刺客身后,若说不是当时便守在跟前,恐怕没有别的理由解释。
周鸣玉温吞吞地开口问道:“他们想要杀我,不会等了这么多天,我回来那日便该下手了,但那晚杨简来过。之后一日,是宋既明来查问过我,加强了守卫。他们等到今日,是抓住了守卫的漏洞,认为无人在此,才来的?”
祝含之意味深长道:“应该罢。”
她点到为止,施施然转身出去了。紧接着便有伙计进来,扶着周鸣玉上藤椅,灵云也带着两个侍女进来,帮周鸣玉大概收拾了东西,一齐换了个房间。
外面一片漆黑,只听得见雨声错杂,雨势不小。周鸣玉一出来,就看到门边放着一把伞。
深青的伞面,平整的油纸,伞骨比寻常用的更粗更长些,显见得撑开来要更大些。
灵云原本是拿了把大伞来的,此刻看到那把伞,也疑惑了下,一时没想到是谁放在这里的。
正打算回头叫人拿去问问,却听周鸣玉开口向她要那把伞。
灵云拿起来,递给周鸣玉:“姑娘知道是谁的?”
周鸣玉接过,道:“大概能猜到。”
她撑开来看,一把素净的大伞,什么多余的花样都没有,倒是伞面确实大很多,即便她坐在藤椅上,也能不淋湿自己。
灵云在一旁笑道:“这把伞倒好,姑娘坐着也淋不到,可巧就放在这里。”
周鸣玉唇边泛着一点浅浅笑意,道:“可不是吗?正好让我用了。”
春雨淅沥,都从她裙边擦过,不曾濡湿她一点半点——
周鸣玉自此后还真的就清闲了下来。
宋既明那边没再来查问过她,无非就是派了两个翊卫过来轮番守着,又加强了些守卫而已。
周鸣玉白日偶尔去阮娘子那边帮忙,有时就在自己房间里,和绣文一起画图刺绣。
张浮碧也来过几次,陪她说话画图,拉着绣文一起打花牌,还稍微提过一句,在准备着宫里的女官遴选。
周鸣玉一连几日晚上休息时,都听着屋顶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瓦片响动的声音,便知道,前头晚上总听到的瓦片响,果然是杨简一直在屋顶守着。
只是杨简再也没来过。
没见过人,也没在外面敲过她的窗户。
周鸣玉安安稳稳地歇了半个多月,兴许是因为体质不错,伤处都恢复得很好。她寻思着若是再快些,兴许在围猎结束之前,她能下地走路。
但这也没能实现。
因为围猎突然结束了。
端王世子原之璘因坠马伤颈,久治不愈,逝于上苑——
回程时,周鸣玉仍旧是与祝含之同车,绣文则被打发去后车,与繁记其他人同车。
此次回京安排匆忙,但车上还是布置得十分妥帖,甚至还有为周鸣玉准备的脚垫。
周鸣玉遥遥看着端王那边都挂了白,心中唏嘘。
她幼时与原之璘并不十分熟悉,只知道是原之琼的兄长,杨简也只是因为兄长的关系才与他有些来往,故而也不亲近。
那时候原之璘看在眼里,不过是个与旁人一般无二的俊朗少年。好长街打马,好赏月观风,好醉酒题诗,好琴下舞剑。来接原之琼时,会给她带点心,带礼物,将小小的妹妹高高地抱起来,笑吟吟地回家去。
所以对于前些日子在端王府里那一场态度轻浮的相见,周鸣玉一直觉得奇怪又荒唐。
她对原之璘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所以如今,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恶感。
对她而言,就只是一个知道的故人而已。
前几日原之璘坠马,她只知道他伤到脖子,伤情严重,但因一直未有车马回京的预备,再兼之太医院一直井然有序,旁人照样狩猎玩乐,周鸣玉便以为他的伤情尚可控制,兴许之后会有好转。
谁料他居然死得如此突然。
周鸣玉不信祝含之日日在外面,会半分都不知道其中内情,便问道:“有关世子之事,祝当家可听说什么吗?”
祝含之正打着帘子,看外面车马启程,闻言回头放下手,问:“你想打听什么?”
周鸣玉问道:“我原本以为世子的伤,应当不至于如此的,是否太过突然了?”
祝含之指了指自己修长的颈子,轻飘飘地道:“坠马摔伤,本就可重可轻,伤在这里,更是可大可小。你觉得原之琼算计她兄长的时候,考虑过这些吗?”
这一对兄妹小的时候,算不上是一等一的亲密,但也绝对是关系很好的。周鸣玉当初得知原之琼故意算计原之璘的时候,心里是有些惊讶的。
端王仅有原之璘一子。如今端王尚在,是原之琼的倚靠,来日端王不在了,世子袭爵,那原之璘便是原之琼的倚靠。
无论原之琼是与谁家结亲,都需要背靠这个王位,作以有力的支撑。而原之璘应有尽有,也不至于撇下自己这个妹妹不管。
她若是聪明些,便不该这样算计原之璘。何况有端王在,也不会允许她下这样的手。
周鸣玉又想起那日祝含之说,这套马鞍,兴许原本是原之琼打算给自己用的。
她脑子里线索几转,忽而道:“原之琼不是因为要算计和杨籍的婚事,才把马鞍换给原之璘的。她是因为知道杨简杀了戴峰,为了防止后患所以……可为什么是原之璘?”
祝含之见她这么快反应过来,笑了笑,侧身去匣子里翻了翻,摸出一封信件来递给周鸣玉。
“这信才给太子殿下看过,我没烧,留给你看一眼,可别说我没帮着你。”
周鸣玉知道祝含之借助各地商铺收集消息的事,此刻点点头接过,展开来看,才发现这是一封有关戴峰的详细密报。
戴峰的妻子有两位兄长,大哥攀着戴峰的关系,如今在一座铜矿做事,算是成了个说得上话的小头目;二哥虽不在矿上,却长年在晋州,他的女儿,如今是原之璘的外室。
周鸣玉皱起了眉,推测道:“所以,端王府是借着原之璘这边的线,从矿山那边私自敛财?”
而杨简既然敢杀戴峰,必然是已经有了戴峰贪污的具体证据,甚至于,他已经查到了戴峰与端王府的生意往来。
所以原之琼才要一边将她这样的目击者封口,一边去处理此事的后续。
祝含之又取出一个信封给她,这一次纸张的厚度,明显要比前一封厚了不少。
周鸣玉打开来看,林林总总,全是原之璘这些年在封地里做的荒唐事。
他尚未娶正妻,但已有了不少姬妾,府中养着一堆,外面还养着一堆,更莫要提秦楼楚馆里的那些。甚至于,他还为此强抢过民女,打死了人家的父兄,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
他这个年纪还不曾成婚,便是因为如此。当地的高门不肯将女儿嫁他,上京的世家稍一调查,也是不肯。
周鸣玉看得眉尖紧蹙。
所以那日在端王府,原之璘让她感觉不适的那种感觉,并不是她多想了。
他就是老*七*七*整*理病犯了,见到个女子便拔不动腿。
周鸣玉将信收好,完完整整地还给祝含之。祝含之直接取了个干净的大口茶杯,将这两封信点燃了,扔了进去。
周鸣玉看着跳动的火焰,一点点把那些荒谬的字眼烧成灰烬。
这件事的因果终于有了解释:“他们已经做好了取舍,若是今上问罪,就拿原之璘来顶罪。总之原之璘一死,所有事都可以死无对证。”
可她仍然觉得荒谬:“可是他们完全不必做到这一步。此事说白了不过只是贪财,这样的事历朝历代屡禁不止,端王只要向今上摆对态度,完全不必要原之璘的性命。更何况,端王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以袭爵,便是从此处想,也轮不着原之璘去送命。”
她问祝含之道:“这其中还有隐情?”
祝含之眼见着火苗消失,轻轻晃了晃,看见里头已是一片黑灰,便将茶水倒进去涮了涮,直接泼了出去。
她有些嫌弃烟火味,将帘子掀了起来透气:“你觉得这些消息,我派几个伙计出去,几天能查得到?”
她上身倾向周鸣玉,轻声道:“这些是讨巧,跟在别人后头捡了漏。你能看见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无所谓叫人看到的东西,不是全貌。”
祝含之目光颇深:“不过没有傻子在前面冲锋陷阵,咱们也听不到这些消息,是不是?”——
而冲锋陷阵的傻子本人,此刻正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呕血。
几个人围在他身边,有的剪衣服,有的拿着纱布紧按止血,有的连忙去拿药往他嘴里塞。
茂武哭得稀里哗啦,拿着棉布擦他口中呕出的血:“茂文坚持住啊!没事了!主子和大夫都来了!没事了啊!撑住!”
杨简站在一边,看着成了血人的部下,脸色分外阴沉。
第 28 章
周鸣玉回到上京之后, 换了马车,仍是回到云裳坊去。
当时来人接绣文去上苑的时候,只说周鸣玉伤了脚, 行动不便, 所以直到如今, 姚娘子依旧对她坠崖和遇刺的事一概不知。
周鸣玉为避免她知道太多反而担心, 便提前嘱咐了绣文,只解释说自己是骑马不小心摔了,多余的话全都没有说。
她在上苑时, 虽然几次受伤,却都有意识转移重心以卸力, 再加上她那时接受的是太医们的治疗, 所用的是太医院的药物, 而祝含之与张浮碧也给她送了不少名贵药品,所以如今恢复的状况相当好。
也就二十天的工夫,她拄着手杖,自己移动是不成问题了。
饶是如此, 姚娘子看见周鸣玉拄着手杖下车时,依旧十分心疼,赶紧从门口迎上来。除了几个简单的问话,多余的话都没说, 赶紧找人和绣文一起扶着周鸣玉回房休息。
姚娘子一早得了她们今日回来的消息, 提前找了几个绣娘,把周鸣玉的房间打扫收拾了一遍, 换了新的被褥, 还做了个新的脚垫,不软不硬的, 放在床上正好让她垫脚。
直到坐到房里,姚娘子才顾上与她好好说几句话,问问情况。
之后,绣娘们挨个抽空来探望周鸣玉,不过都得了姚娘子的叮嘱,记得要让周鸣玉休息,没有久留。
周鸣玉和她们说完话,差不多便到了晚饭的时候。姚娘子特地叫人熬了骨汤,让绣文把饭端上去。周鸣玉便等绣文在床上架了个小桌,和她一起吃饭。
绣文虽没经历坠崖,却是经历了后面那桩遇刺。虽然自己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想起来仍然后怕。
她不确定地问周鸣玉道:“咱们这次回来住在绣坊里,真的安全吗?那位宋大人是宫里的,肯定不会像在上苑一样派人来守着。如果那些人还想来害姐姐,我们怎么办啊?”
周鸣玉自己也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当时是害怕她也看到了戴峰,转而让杨简或者宋既明等人知道。但一来,她一直没有戳破此事,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二来,如今已过去了大半个月,如果她要说,早就说了。
一直没有动静,多半是罢手了。
她安抚绣文道:“我们在上苑住了那么久,之后一直平安无事,想来他们觉得我算不上什么威胁,没必要这样大动干戈,之后就放弃了。”
绣文道:“要不我来陪你住罢?”
周鸣玉拒绝了,她玩笑着同绣文道:“绣坊的屋子小,床也小,偶尔挤一挤也就算了,天天挤怎么睡得好?你放心,你不就住我旁边吗?如果真有事,我就敲一敲,你肯定能听到。”
这是她们两个以前经常玩的小把戏了。
她们两个的房间紧挨着,床榻挨着同一面墙壁,一个用指节轻轻敲一敲,另一个在另一边就听得到。
她们从前还因此定了一套暗语,偶尔靠敲墙来沟通。
绣文于是点点头,道:“那你晚上有什么需要,一定记得叫我。我挨着墙睡,肯定能听到。”
周鸣玉说好。
两人吃完饭,正要收拾行李,却见姚娘子进来寻周鸣玉。
周鸣玉还以为姚娘子有事,便问道:“姚娘子有什么事吗?”
绣文将小桌子拿走,姚娘子坐在了床边,问她道:“底下来了个叫丹宁的姑娘,说是自家主子与你在上苑约好了,今晚要出去一趟,看个大夫。我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知道她主子是谁,问了一句,她也不说,只说你知道,叫我来问一问。你可真约了什么人吗?”
周鸣玉一听,惊讶道:“丹宁?”
姚娘子称是,道:“真的认识?今日你才刚回来,天又晚了,这是谁家的姑娘,这时候来约你去见大夫。”
周鸣玉听见姚娘子这话,没忍住笑了一下,道:“可不是吗?虽说上京没有宵禁,也没有腿脚不便,还让人晚上出去的。我磕了碰了也就算了,这些高门小姐若是出了事,咱们可担待不起。”
姚娘子十分认可地点点头。
周鸣玉不大在乎,道:“姚娘子替我回绝了罢,就说我腿脚不便。她家主子那般善解人意,不会为难我的。”
可姚娘子却没走,有些为难地从袖中取出个东西来。
“她这是猜中了你不想去,特地叫我拿这样东西来。说你只要看到了,就明白了。”
周鸣玉垂眼看见姚娘子手中的东西,笑容凝滞在脸上。
已经发旧了的白色棉帕子,颜色黯淡的半枝海棠。
她可太认识了。
她今日才回来,没多久,这东西就到了她眼前。
这哪是上门请她,这分明是债主讨债来了。
这债主说不定还想要她念在自己让她好好吃了顿饭的份上,心怀感谢呢。
姚娘子看见了周鸣玉的脸色变化,无语道:“你这是认识了个什么人?这到底是真心担心你病情的,还是个故意来找你事儿的。”
她将帕子一折拢在手里,道:“若是个来找事儿的,我替你回了。咱们也不是什么软柿子,随便什么人上门都能拿捏你。京城里头,天子脚下,谁能这般无法无天?”
周鸣玉心道:这位还真能。
她轻轻叹一口气,无奈道:“倒不是来找事儿的,不必担心,就是脾气太娇贵了些,得顺着毛捋。”
她从姚娘子手中将帕子接过来,道:“找大夫的事,是在上苑说的,我只当是随口。今日既来接我了,我便去一趟罢。”
姚娘子依旧不知道这是谁,但看周鸣玉不说,也就没有多问,只道:“那叫绣文帮你收拾,我先下去让她稍等。”
周鸣玉说好。
绣文在旁边听完这一串话,见姚娘子出去了,这才扶着周鸣玉下床更衣,口中还在念叨。
“这杨大人是怎么回事?说他不仔细罢,他还记着姐姐的脚伤没好,一回京就带姐姐去看大夫;说他不仔细罢,在上苑半个月也没来一次,今日不叫姐姐休息,大晚上的还要姐姐出去折腾。”
周鸣玉换了身衣裳,移到镜前梳头。她手里拿着那张旧帕子,摩挲了两下,果断把抽屉拉开,压到了最下面。
绣文看见了,一边帮她拢发,一边问道:“姐姐不打算还他了?”
周鸣玉心里不忿道: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干嘛要还给他。
她拿起簪子在妆奁里来回翻捡,口中不屑道:“他也没少为难我。我把他这帕子用脏了,他就要我做个新的赔他,还说这是他的宝贝。谁家宝贝这样随意拿出来给人?”
绣文挑挑眉,促狭道:“姐姐,这话你给我说过了。”
周鸣玉不记得了:“是吗?”
绣文点头,从镜子里看向她:“别光顾着说了,簪子用哪只,挑好了没有?用银的还是用玉的?哪支戴在头上显眼啊?”
若是连这样的打趣都听不出来,周鸣玉就是白混了。
但是她头发还在绣文手里按着,动也不方便,只能反手把绣文打了一下,啐她满口胡话,而后拿了一支最普通的木簪子递给她。
“用这个。”
绣文被打了也不知道收敛:“真用这个?”
“就这个。”
周鸣玉将簪子塞到绣文手里,自己摸了个最素净的银珠坠子挂到了耳朵上。
收拾妥帖了,她才扶着自己手里那支木杖,慢慢移下去。
楼下,丹宁虽有姚娘子作陪,但并没有落座,只是规矩地合手站立。听见楼梯上传来动静,这才回头放眼看来。
看见周鸣玉,她不动声色迅速打量她一遍,上前一步道:“周姑娘不必着急,慢些来。”
周鸣玉望向她微笑应声,待下来了走到她面前,方颔首见礼:“丹宁姑娘好,劳姑娘久等了。”
她是认得丹宁的。
丹宁的年纪比杨简还大一岁,打小就放在杨简身边照顾他,原是杨家人给他以后预备的。但杨简那时日日缠着谢惜,并没有要收丹宁的打算,只是一直当作侍女,稍大些便换了小厮,不让她近身了。
但丹宁也没什么多余的心思,一直好好照顾杨简。那时他与谢惜走得近,她年纪大些,也没少照顾谢惜。
周鸣玉幼时是很喜欢温柔细致的丹宁的。
如今她瞧丹宁,已然换了妇人发髻。
这都是和周鸣玉无关的事了,但看到如此,周鸣玉的眼底还是淡了三分,觉得这次和杨简几番往来,真是好没意思。
她维系着礼貌的微笑,同丹宁向外去。
马车一直停在外面,车夫已经摆好了脚凳。丹宁在一旁扶过周鸣玉手臂,同绣文道:“这位姑娘请回吧,最多一个时辰,我们就将周姑娘送回来。”
绣文又看了一眼周鸣玉,松开手,同丹宁颔首行了小小一礼,大着胆子道:“我家姐姐腿脚不便,不敢劳烦姑娘照顾,还是让我跟着罢。”
丹宁笑道:“我知周姑娘腿脚不便,自会照顾的,姑娘放心。”
周鸣玉猜测是不想让绣文跟去,便回头同绣文道:“既然不久就回来,你别担心,回去罢。”
绣文这才松了手,叮嘱道:“那姐姐小心。”
周鸣玉点点头,一手扶着丹宁,一手扶着马车,慢慢挪了上去。
车夫在另一侧打起车帘,周鸣玉抬眼一望,看见杨简坐在里面闭目等待。
他听见动静,方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睛。
天色昏暗,马车里更是看不分明,但他的眼睛好像仍旧是明亮的。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一个迎接她到来的姿势,等待着她伸手。
“你来了。”
第 29 章
周鸣玉知道杨简这回过来, 是存了要避讳的意思的。
他这辆马车并不显眼,也并不大,看着实在普通至极。他也没让自己那两个显眼的近卫跟在旁边, 而是只选择带了个侍女来模糊视线。
难免姚娘子会以为是哪家的姑娘来找周鸣玉。
也因此, 杨简全程没有下车, 即便开口与周鸣玉说了这一句话, 声音也并不算大,足以让她听到,也足以被街上的人声淹没。
而周鸣玉低下头, 权当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扶着车门边移进车厢里, 只坐在门边的位置。
杨简目光凝在她身上, 见她这般冷淡的态度, 缓缓将手收回来。
他示意车夫出发,周鸣玉却回头对车夫道了句:“还请稍等,先莫驾车。”
车夫愣了下,因为看不见杨简神色, 便转头去看丹宁。丹宁立在一边,微微点了点头。
周鸣玉瞧见了,遂转身面向杨简。
杨简坐在阴影里看着她,等她说话。
周鸣玉垂着首, 没有对上他的目光, 口中道:“大人相邀,我不敢不来。只是日前大人已同我说过了那位龚大夫的住处, 待改日有空, 白日里方便,我自然会找人同我去的。今晚就不劳烦大人走这一趟了。”
她低头看着鞋尖, 半天没听见杨简回应,便打算直接转身下车。
杨简却果断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
他向车外吩咐:“走罢。”
车夫应声,赶着马车向前走去。
周鸣玉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心里有些着急了,手臂挣了下,却没挣开。
她生出些恼意,道:“大人,我今晚不去。”
杨简没松手,轻轻哼了一声。见她不肯转过来,便倾身道:“你若不想去,找人下来打发我就是,何必在上面收拾好亲自下来。你瞧着我对你好脾气,觉得我能白白等你,由着你出尔反尔,是不是?”
周鸣玉反驳道:“我既知是大人亲自来了,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视而不见吗?”
杨简反问道:“你那日不肯同我说话,当着我面关窗的时候,可吃了熊心豹子胆?”
周鸣玉狡辩道:“那日是晚上,也没有旁人在场,我自然是要多顾忌些的。”
杨简道:“如今这场面也差不多了,你怎么不顾忌?”
周鸣玉不肯向杨简低头:“总之我今日从上苑回来,奔波一路很累了,就是不想去。”
杨简细细望着她,她便将头偏到一边去。
他看着她忍耐倔强的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她手臂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放缓了声音道:“我又是怎么招惹了你?”
周鸣玉依旧不看他,只道:“是我今日累了,不肯出去。大人送我回去罢,改日我会去看大夫的。”
杨简没说话,半晌松了手,起身往门口挪了挪,坐到了自己对面,像是要和车夫说话的样子。
周鸣玉松了口气,以为他是要送自己回去了。
谁知他直接抬起一条腿,脚跟落在周鸣玉的座位旁边,脚尖直接踩在了车壁上,将周鸣玉死死地拦在了车里。
马车狭小,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膝盖互相错开,依旧还是碰在一起。
杨简这一动作,惊得周鸣玉不轻,下意识往里移了一下。
可惜车厢不大,也移不到哪儿去。
杨简将手臂撑在曲起的膝盖上,轻松地靠在车壁上,同她道:“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了?我给你的药,你一次都没用过罢?你说改日去看,那又是改到哪日?”
周鸣玉不满道:“自然是得空了就去。大人何必如此强横?”
杨简笑道:“我都懒得问你何时得空,总之你自然是忙碌的。今晚正好我有时间,来都来了,就去看看,看完我就送你回去。”
周鸣玉仍然是那句:“我今日累了,不想去。”
杨简无奈地看她一眼,最后道:“就今日罢。就当是方便了我,我今晚有空。”
周鸣玉心里仍然不肯,但杨简摆明了不让她走,外面的车夫也不会听她的。
马车已经走了这么远,去看看大夫,终归对她没坏处。
她臭着脸,偏头坐稳,不再理会杨简了。
杨简从一旁取过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放在她手边,道:“栗子糕,还热着,吃点?”
周鸣玉闻见了栗子清甜的味道,但她这会儿不想理他,便将纸包合上推到了一边。
杨简看到了,唇抿了抿,却没说什么,安静地侧过了头。
上京的夜晚依旧繁华,虽然非年非节,路上依旧人潮如织。马车在其中穿行得十分缓慢,周鸣玉能清晰地听见外面的人声嘈杂。
她自打长大后回到上京,晚上几乎一直在绣坊里制衣,并没有过再次夜游上京的机会。
今晚还是回来后的头一遭。
说来好笑,从前她尚是谢惜的时候,倒是喜欢晚上出来。可是那个时候,家中兄长陪伴她的次数,却远远不及杨简。
即便是家中兄长带她出来,最后也多半被杨简截胡。
兄长们怕她一个小姑娘受到冲撞,总让人提前备好车马,坐在车里玩,其实就不那么有意思。
但是杨简总会半道杀出来,拦下他们的马车,而后两步跳进车厢里,给谢惜塞些好玩好吃的东西,给她说哪里有新鲜的玩意儿。
说到最后,就会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一看。
那时候杨简口中说的东西,是谢惜所能听到的最有趣的东西。但凡他邀请她一起去,她便没有一点想要拒绝的念头,欢天喜地地说好。
杨简就会叫停马车,自己跳下去,再把谢惜从车上抱下来,还不忘丢给兄长一句,让他先回去。
周鸣玉想她那时候好大的胆子,怎么就敢一个侍女都不带,就跟着杨简穿过半座上京城。
真是半点不怕杨简丢掉她。
两人一路沉默,只听着外面的嘈杂声,渐渐随车走过人流密集的主街,转向了行人渐少的小道。
转角的时候,周鸣玉听到外面有乞儿的声音,口中说着自己几天没吃饭了,求贵人赏口饭吃。但马车不停,很快将他抛在后面。
周鸣玉想起自己那些没饭吃的日子,知道肚子饿的感觉实在不好受,便抬手将耳上一只银珠坠子取下来,飞快从窗边扔了下去。
那乞儿高喊着“谢谢贵人”,声音渐远。
又不多时,马车终于停下,车夫对着车里道:“主子,到了。”
杨简应声,这才把腿放下来,利索地跳下车去。
周鸣玉将自己的手杖拿过来,慢悠悠地挪到车边,却发现车夫没有摆脚凳,甚至连人都没有在旁边。
只有杨简站在那里,扶着车边,向她伸手。
周鸣玉两只手紧紧握着手杖,动作上一点也不回应他,道:“大人,还是拿脚凳罢。”
杨简没动,只道:“麻烦。”
周鸣玉气得牙痒痒。
麻烦她也不能跳下去啊!
正僵持的时候,杨简直接伸手,从她臂下穿过,揽住她腰,另一只手绕过她腿弯,一把将她抱了下来。
周鸣玉一下手杖没拿稳,丢在了地上,连忙道:“大人放我下来罢,我手杖掉了。”
车夫已经叩开了面前的院门,杨简径自抱着周鸣玉走了进去,只对身后的丹宁丢下一句:“帮她拿下手杖。”
周鸣玉还记得丹宁看她的目光,不乐意让丹宁替她拿手杖,口中道:“那太麻烦了,我——”
杨简直接打断她:“不麻烦,你老实点。”
他抱着她,手臂的力道相当大,和在周鸣玉身上箍了铁一般。周鸣玉就是不老实,也绝对没有摔下去的机会。
而这两句话的时间,杨简已经走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还搭了不少架子,在上面晾晒些不同的药草,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些中药的清苦味道。
这位龚大夫头发花白,能看出来岁数已经很大了,但腰背还算挺拔,看得出来身体不错。他站在门口等着杨简,待看到杨简抱着个姑娘进来,笑一笑没有多言,当先领着他走进正厅。
杨简将周鸣玉放在椅子上,这才回头向他颔首行礼:“龚大夫,这么晚过来,麻烦你了。”
周鸣玉觉得这样进来实在尴尬,但也没忘记了道了句“龚大夫好”。
龚大夫同她道了句“姑娘好”,这才回头与杨简道:“麻烦谈不上,你也未免太粗鲁了些。”
杨简瞧了一眼周鸣玉,那表情分明就是在说,是她不老实。
他口中戏谑道:“是我的不是,姑娘勿怪。”
龚大夫叫杨简回避,只让丹宁留下帮忙,这才帮周鸣玉检查了伤势。周鸣玉自觉恢复得不错,龚大夫也道她体质好又年轻,没什么大问题,又问她,平时都敷什么药。
周鸣玉说了个名字。
龚大夫应了一声,去一旁净手,见她收拾好了裙摆,才叫杨简进来。
他一边在药柜里取药,一边问杨简道:“我先前给你的药膏,你怎么没拿去给周姑娘用?”
杨简似笑非笑看了周鸣玉一眼。
周鸣玉听着龚大夫的话,想起那几瓶被束之高阁的药,本就有些尴尬,此刻看见杨简眼神,更是直接扭过头去回避。
杨简同龚大夫道:“是我疏失了。”
龚大夫听到这话,颇新鲜地瞥他一眼。他自然知道杨简是不会有疏失的,如此说,无非就是他送去了,而人家不肯用罢了。
龚大夫倒是许久没见过杨简这副倒贴别人还不稀罕的样子了。
他回头又看了周鸣玉一眼,转过身来继续拿药,忽而同杨简轻声道了一句:“也好。”
杨简听见了,也明白了龚大夫的意思,在旁边轻轻地嗯了一声。
龚大夫调配好药,写了个方子向周鸣玉走过来,叮嘱道:“这瓶伤药用酒化开,外敷。姑娘先前喝的药方,我看过了,是好方子,但现在姑娘好了许多,可以换方子了。我另写了一张,姑娘按这个吃。等什么时候能走路了,来我这里复查。”
周鸣玉道谢,双手接过,又想起这是在外面看病,便去掏腰间的荷包准备付钱。
龚大夫瞧见了,道:“姑娘不必付了。杨简这小子欠我的,这趟诊金就让他付。”
周鸣玉拉下脸,执意自己付了,道:“我岂敢叫杨大人给我付诊金。龚大夫别为难我了。”
龚大夫看她如此,偏头瞥了一眼杨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转头来收了周鸣玉的诊金。
杨简看着周鸣玉收拾药方和药品,突然道:“今日既来了,龚大夫给丹宁也看看罢。”
丹宁没想到杨简突然提到自己。她抬头看见杨简的平淡神色,又看见一直低着头不与杨简对视的周鸣玉,心里忽然就明白了杨简的意思。
她只怔了片刻,便立刻笑开,对龚大夫道:“龚大夫帮我也看看罢。我自前几年生完孩子,一直容易腰酸,若有什么法子让我回去试试也好。”
周鸣玉听见“孩子”,手底微顿。
龚大夫已经与丹宁坐在另一侧把起了脉,叮嘱她平日在家,要多注意休息,不可过分劳累,又说要给她拿个草药包,让她热敷。
丹宁笑着说好,又回头同杨简道:“公子这回可听见了,我是不可多劳累的。”
杨简偏首看着低头不语的周鸣玉,笑道:“可惜,茂武最近还要跟着我出去一趟,没法让他回家照顾你。改日我安排个妈妈过去照顾你。”
周鸣玉听到这里终于反应过来。
她有些讶异地望向丹宁。
细心温柔的丹宁,居然嫁给杨茂武那个傻子了?
凭什么?
杨茂武好大的福气!
第 30 章
龚大夫帮丹宁看好, 起身去药柜边,快速帮丹宁配好了药包。
杨简看着周鸣玉的略显尴尬的脸色,满意起身, 向龚大夫告辞。
他十分自然地走过来, 打算像来时那样, 抱着周鸣玉出去。
周鸣玉看出他的意图, 麻溜从椅子上坐起来,拿手杖撑住自己,同龚大夫道:“今日叨扰龚大夫, 小女先告辞了。”
杨简没她动作快,但意识到了她不肯让自己抱她出去, 于是手上转了个弯, 替她把药包拿在了手里。
周鸣玉迟了一步, 但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他拉扯,于是径自转身往门边走去了。
杨简也不强求,朝丹宁使了个眼色,让丹宁上前去扶住周鸣玉, 自己走在后面,也不着急追上。
他与龚大夫并肩,缓步走在最后。
杨简看着周鸣玉的背影,轻声问道:“龚大夫方才为她检查, 可发现什么没有?”
龚大夫颇有深意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杨简敛眉, 声音沉下,认真道:“她从前日子过得苦, 受了不少罪, 我不知她是否有什么旧伤暗疾,也不好多问。若是您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 还请费心帮忙,为她诊治。一应所需,您向我开口就是。”
龚大夫看他面上诚意,这才轻叹道:“你这样用心,可你家中,不会同意罢?”
杨简眼底一闪而过一抹厌色,道:“这与我家中没关系。”
龚大夫可惜道:“大病没有,小病不少,多的是要慢慢调理的地方。她许是从前用过不少虎狼之药,身体多少都有损伤。只是今日初见,相交不深,我都不曾多提。有关这些,你可知道吗?”
杨简眼底愈深,闻言却只是摇头,道:“是我不足,她不肯同我说。若是之后她来这里复诊,还请龚大夫多费心。”
龚大夫点头道:“这是自然。”
二人走到院子门口,杨简请龚大夫留步,拱手一礼。周鸣玉站在马车前回身,亦对龚大夫一礼。
杨简转身过来,车夫才会意地去打起车帘。
周鸣玉看着就头疼。
方才她就请车夫放脚凳了,车夫硬是不去,丹宁也不帮忙。
如今杨简过来,也不多言,直接伸手将她抱起,放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动作却十分仔细,半点没让她的脚磕到。
待安顿好了她,他才大步跨上车,依旧还是坐在她的对面。
她低着头,看见自己的裙摆盖住他的靴尖,便慢慢扯着裙摆收回来,又觉得自己的膝盖碰到了他的腿侧,于是又贴着车壁挪了挪。
杨简看见了她的小动作,心里却笑今日这车选得好,她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他故作不察,同她道:“龚大夫从前在太医院供职,与如今的院首同门,如今好几位太医都是他的徒弟。他让你之后复诊,你莫要因为和我作对故意不来。”
周鸣玉听见杨简话中的“太医院”和“院首”,心中一动。
她先前在上苑打听过太医院的事,却没了后文,这几日本就没想到新的突破点,谁知杨简今日带她来这里,居然有了收获。
但她不确定,先前绣文声称口误叫的那句“舒太医”,是否还是经由那位苏太医的口,传到了杨简的耳朵里。
如果是这样,那么杨简今日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图,便不好琢磨了。
周鸣玉默默垂下眼,应道:“我知道了,多谢大人引见。”
杨简看她如此乖顺,就知道她脑子里又在想些杂七杂八的了。
他看她两眼,伸手又从旁边取出个小食盒递给她,道:“趁你看诊,让人去买的。这会儿起风了,冷,吃点暖暖身子。”
他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纸包,周鸣玉看见上面写的店铺名字,微有些惊讶。
她记得这家糕饼铺子,是东市那边的老字号,每日分量有限,若不是早起去排队,是根本买不到手的。
也不知道杨简用了多少钱,这会儿去买,还能买这一盒热乎的点心。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那包被她推开的栗子糕,也是这家铺子的招牌之一。
她幼时很喜欢吃这家的栗子糕,杨简那时候没少给她早起去买。倒是她这些年在外面,口味渐渐没以前那么刁钻了,对这些吃食也不敏感了。
居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周鸣玉看见食盒里这几样点心,还隐约散发着热气,便问道:“这家铺子我听说过,每日都要早起排队去买。这个时间,怎么还有新鲜的?”
杨简帮她把纸包铺开,淡淡道:“我钱多。”
周鸣玉撇嘴。她记得以前错过了时间,即便是多给那老板三倍的价钱,老板都不肯多做的,过了这么久,连老字号的店家都变了,居然也会拿钱办事了。
难为她回来之后,还多番可惜早上没空去买。
周鸣玉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热腾腾的糕点还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她被暌违许久的美味刺激得胃口大开,便问杨简道:“他家最有名的不是栗子糕吗?大人不爱吃?”
杨简帮她举着食盒,看着她没良心的样子,轻嗤一声,道:“来的路上我不就给你了?是你自己不吃。”
周鸣玉半分未察觉到此刻二人动作的不妥,只是顺着杨简的话问道:“大人丢了?”
杨简随口应声道:“对,丢给龚大夫看门的那两条黄狗吃了。”
周鸣玉无语道:“龚大夫门口哪有黄狗?”
杨简看着她,皮笑肉不笑,道:“我还以为你那会儿忙着和我作对呢,原来还有功夫去看有没有狗啊?”
周鸣玉不想提来时给他甩脸色的事。
若让他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丹宁与他的关系,那就真的没法解释也没法收场了。
毕竟他的事,如今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杨简自然也猜到周鸣玉方才想*七*七*整*理到了什么。如今误会解开,没有再提的必要。
他淡淡揭过,同她道:“那包栗子糕凉了,今晚就算了。你想吃,我明早叫人买给你。”
叫人买给你。
周鸣玉道:“不必麻烦,我也没那么爱吃。”
没那么爱吃,还一连吃了这么多块。
当他坐在她对面,完全是瞎的啊?
杨简直接爽快道:“行。”
周鸣玉一路低着头打牙祭,半点没意识到他们的姿势已经在杨简有意无意之下慢慢拉近。
她就着杨简捧着食盒的动作,一直到马车磨磨蹭蹭地停在云裳坊门前。
周鸣玉感到马车停下,便将纸包包好,同杨简道:“大人,那我就先走了。”
杨简这才挺直腰背,换了个姿势,伸手拦她一道:“先不急。”
周鸣玉于是突然发觉杨简伺候了她一路。
好在黑暗暂且遮挡住了她的表情,她就装作什么都没反应过来,问道:“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杨简翻开手掌伸向她,笑问道:“我的帕子呢?”
周鸣玉只觉得他满面阴险,口中道:“我今日才回上京,挑料子,绣花样,也还要段时间呢。”
杨简解释道:“我是说,我的旧帕子呢?”
他半点不想让她逃脱,细细道:“来的时候,我叫丹宁拿着那张帕子去找你。你自己留下了罢?那是我的东西,你不还给我吗?”
呸,什么你的东西!
周鸣玉见他这样一副不还便不让走的无赖模样,只得咬牙道:“大人稍等,我去给大人取来。”
杨简根本不接招,故技重施,伸腿拦住她,道:“得了罢。我现在放你跑了,你铁定不会回来了。”
他敲了敲门边,对外面道:“丹宁,去把她身边那个绣文叫来。”
丹宁在外应声而去。
杨简回头看向周鸣玉,又问道:“还有一样。之前在上苑,我放在你门外那把伞,你收到哪里了?”
果然是他的。
周鸣玉装傻道:“我不知什么伞。待我回去了,问一问她们,再和大人说。”
杨简笑道:“我看着你撑伞去的新房间,你转头就说不知道?”
他那日在窗外,原本想和周鸣玉说话,却被关上了窗户。他立在原地一会儿,半晌未听到里面声音,方知祝含之戒备他,这才退远了些,在远处守着,想看周鸣玉换了房间再走。
周鸣玉没想到他那日居然一直在,心里一颤,不知道自己和祝含之在房间说话,他究竟有没有听到。
后又一想,自己未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祝含之也是谨慎之人,特地等了许久才开口,应当是没事的。
她试图岔开这事,便倒打一耙道:“大人好生小气。自己的大氅说弄坏就弄坏,到了我这,一把雨伞都要斤斤计较。”
杨简解释道:“不是和你斤斤计较。若是别的东西,送你就送你。但是那把伞,不能送,只能借。”
他退了一步:“若没有,只当是我借丢了,不是你弄丢了。”
那把伞,可以是他借丢了,却不能是送了她后,被她弄丢的。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前些年,他未想过她能回来,早做好了一生都两不相见的准备。可如今她回来了,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经历一次。
兴许将来终归是要散的。
但绝不能是因为在一个雨夜里,他仅仅不愿她淋湿的心意。
周鸣玉原本没想那么多,听到杨简非要她还伞,还以为又要像先前的帕子和衣裳一样,死缠烂打蹬鼻子上脸,向她多要一样。
却唯独没料到,他居然是这样的念头。
她淡淡道:“若是丢了,我再买把新的还大人。”
杨简坚决道:“那我就不要了。”
借伞与送伞,本就是不一样的。
话落一时沉默,绣文来到了车前,唤了她一声。
周鸣玉便侧头对着车外道:“绣文,你去把那张帕子取来。”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那把大伞,一起拿下来。”
杨简坐在她对面,听见这话,心里放松了下来,没忍住垂首在阴影里弯了弯唇。
他俯身,将食盒盖好,放到她手边。
“多的带回去吃。”
周鸣玉问道:“那这个要怎么还大人?”
杨简故作大方姿态,道:“送你了。就当谢周姑娘一片好心,肯将我的宝贝还我。”
周鸣玉不屑道:“谁家宝贝只值一盒剩点心?”
杨简笑一笑,道:“你又能有多少好心,这些点心还不够?”
周鸣玉气结。
不一会儿,绣文从楼上跑下来,将东西递进车里。
周鸣玉接过,还给杨简,没好气道:“要不要给大人点盏灯,好好看看东西有没有破损?”
杨简的指腹从帕子的绣样纹路上轻轻摩挲过去,道:“检查过了,是我的东西。姑娘慢走,我就不送了。”
周鸣玉没看到他这个动作,道了句告辞。
杨简将药包一齐递给她,又叮嘱道:“我接下来几日不在上京,你照顾好自己。若有什么事,可以去青鱼巷十三号找丹宁。”
周鸣玉心道绣坊离那边不近,真有什么事,哪里来得及跑过去找人?
她没打算去找丹宁,但她仍旧说好。
她打起车帘,先把药包和食盒递给绣文,而后摸着手杖,踩着脚凳走了下去。
她回头,站在路边,颔首一礼,预备着送马车离开再走。
但马车却没动。
丹宁看了眼车内,会意回头,对周鸣玉道:“起风了,姑娘腿脚不便,先进去罢。”
周鸣玉看了一眼密闭的车厢,点了点头,对丹宁一礼,回身走进了绣坊。
她回了房间,叫绣文点灯,自己慢慢挪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了一道小缝。
灯亮了。
街上,那辆马车终于缓缓移动,渐行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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