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次日一早, 云裳坊收到一个食盒,点名是送给周鸣玉的。
绣娘替周鸣玉收了,给她送到房间里。周鸣玉不明所以, 当面揭开盖子, 待看清里面的东西, 被这绣娘笑了半天。
食盒里是东市的那家糕点, 放了六种式样,但份量不多,一样只有四块。唯独最中间一样栗子糕, 一共八块,齐齐整整。
绣娘年轻, 难免有些好奇之心, 笑着问她道:“是谁这么有心, 特地一大早给你买来?这还散着热气呢。”
周鸣玉不必想都知道这是谁干的。
她含糊着回答道:“没谁。”
又引得绣娘一顿笑。
周鸣玉没多说,摸了块帕子来,把栗子糕取出来一半放在一边,而后把盖子盖好推回去, 道:“趁热,给姐妹们分了罢。”
“舍得?”
“怎么舍不得?”
周鸣玉没当回事,让绣文帮她把绣活拿上来,自己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做了一天。
第二日, 又是个相同的食盒送过来。
其他的种类都变了, 唯独栗子糕没变。
周鸣玉把其他的各取了一样,栗子糕没动, 在绣娘的调笑声里将东西分给了大家。
第三日, 栗子糕没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顺遂心意的巧合?
至此,周鸣玉终于确认, 杨简在她身边放了双眼睛——
上京城里的贵人们,近来行事全部都低调了下来。
端王府上挂了白,那位年轻独生的世子亡故,惹得段王妃直接大病一场,几日卧床不起。宫里特派了礼官与女官来主持丧礼,因有今上授意,规格额外高了一等,只比皇子略逊一筹。
于是各家来端王府上吊唁,可称得上是礼节备至,络绎不绝。
来的人多了,传言也就多了起来。
端王家这位世子来到上京之后声名不显,还不如郡主各处来往更会生事。如今王府丧事,少了王妃在前,反倒是郡主将场面撑了起来。
十几岁的姑娘,眼睛通红,不知是哭的还是熬的,但终归没让端王府上丢脸。
再于是,端王与杨家在上苑的那桩官司又被人饶有兴趣地谈起。
原之琼与杨籍的婚事,在真真假假地传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因一道圣旨,尘埃落定——
赐婚圣旨到达两家的当晚,云裳坊的后门被人扣响。
后门口停着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从车上下来的人裹一身深色披风,面容被宽大的风帽挡得严严实实,从后门被人引进了云裳坊。
这是周鸣玉回来之后头一回与原之琼相见。
还是之前两人对坐的雅间,照样没有人陪侍左右。
上次的原之琼华彩锦绣,笑意盈盈,这次的原之琼只余一身缟素,面如止水。
她眼睛有些肿,留下不少血丝,可见这些日子并不好过。
周鸣玉心想,原之璘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幼时对原之琼也有过不错的时候,家人之间的关系一向难以分裂对待,也许兄长去世,对她多少还是有些影响的。
她觉得即便是陌生人,此刻对原之琼说一句“节哀”,也是应当的。
然而原之琼取下风帽后的第一句话是——
“圣旨已下,我与杨家七郎定婚了。”
她说这话时,面上看不出什么喜色,也瞧不出对杨籍有什么喜欢。
但既然原之琼如此开口,周鸣玉还是道:“恭喜郡主。”
最起码,万般的不好里,总有一桩好事。她不惜谋害兄长也要得逞的计谋,如今虽拖得久些,到底是实现了。
原之琼闻言,唇角翘了翘,分明是笑了出来,眼里也软了下来。
她嗓子有些微微的低哑:“自我兄长出事,你还是头一个对我说恭喜的人,多谢。”
她算不得开心,但分明是不悲伤的。
这时候再说“节哀”,就未免扫兴了。
周鸣玉也淡下来,没接原之琼这句“多谢”,只问道:“郡主今夜前来,有何需要?”
原之琼直接道:“我要你帮我对付杨简。”
上一次二人对坐于此,原之琼便说过,只要让杨简痛快,她无所谓周鸣玉如何。
今日,她更近一步。
周鸣玉经历了上苑的事,不打算与原之琼同道,拒绝道:“我与他没有关系,我也帮不了郡主。”
原之琼道:“你的扇子被杨简拿去了。在上苑那日,你来给我送东西,撞破了杨简的事,以他之谨慎,却只是将你打晕,而没有灭口。我将你推下悬崖,你若死了,于我们而言都是好事,但他却抢在所有人之前将你救了上来。之后有刺客杀到你房里,也是杨简出手的。我说的这些,都没错罢?”
这些事算不得隐秘,原之琼稍作打听,便可知道,的确是没有错处。
周鸣玉反问道:“即使如此,能说明什么?”
原之琼一点一点抛出了隐藏许久的武器:“周鸣玉,你若没有自己的小心思,便不必在官眷的衣裳上下功夫。你以为我们都是傻子,看见两件衣裳,便要特地把你叫来,半分瞧不出你用力过猛吗?”
周鸣玉当初本就是为博眼球,被人猜中心思也是难免,但是上京人人都想攀附权贵,她所作所为算不得显眼。
她也不辩驳,只道:“我自然是想将路走得宽些,可是郡主所为,实在叫我惧怕。”
原之琼闻言,道:“所以你干脆投向杨简,想借他来防我了?”
周鸣玉觉得可笑,反问道:“如郡主所言,我有所图,而他谨慎。我要以什么来投向他,而他又凭何信我呢?”
原之琼无所谓地耸耸肩,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想办法,将杨简拿捏在了手里,我又何必多言呢?”
她的目光里带着些志在必得的狠意:“其实你不必对我如此防备。我今日来找你谈,自然是有将过去放下的诚意。我对你的目的没有兴趣,你尽可以借我的名义去做任何事情。”
她一点一点地诱惑周鸣玉,道:“我的封号,难道不比杨简好用吗?”
周鸣玉只觉得原之琼的面目,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狠。
今日她拒绝了她,来日她就会怀恨报复。而若是需要,她大可再换一张面目来与她和谈,好像所有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将她推下悬崖,她带来太医想做手脚,她命刺客前来杀她,她来绣坊与她和谈。
原之琼似乎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可以无所顾忌地按时摆出任何模样。
周鸣玉冷然看着她的面目,忽而笑道:“可是郡主,杨简听话啊。”
既然原之琼如此,她也无所谓做个可恶姿态。
她不再表演那些谨小慎微的表情,反而是骄傲扬眉,夸大其词道:“他去山崖下救我,处处细心。因怕郡主联合太医害我,又是给我伤药,又是帮我寻医。回来之后,还处处妥帖照顾。我在他面前放肆,他也只顺我心意,从不生气。”
周鸣玉做足了张扬姿态,道:“如此,我又为何要舍他,而与郡主同道呢?”
原之琼望着她,果然浮出了一个讥诮的冷笑。
她眼里有一种对她愚蠢的讽意,那讽意之下,却又沉沉地带出三分冰冷。
原之琼露出一个颇荒谬的神色,嘲笑道:“周鸣玉,你觉得杨简喜欢你?”
她冷声道:“不如我来告诉你。你知道杨简从前有过一个未婚妻吗?你知道杨简那时候有多喜欢他的小未婚妻吗?”
周鸣玉突然听到此言,抬眼望向她倏然凌厉的脸颊。
原之琼的语气锋利如刀:“你知道他未婚妻去哪儿了吗?她一家满门抄斩,罪证叠了七百余条,奏章是杨简父亲写的,人是他大哥监斩的。刽子手连续磨了七天的刀,刑场上的血流到街上,一个月都没清洗干净。那几天上京的百姓里,没一个敢让自家的孩子上街。”
周鸣玉的呼吸一点点收紧。
那些从未亲眼所见的画面,好像尽数浮了起来。她的家人们,全都在地狱里向她伸出苍白的手,死死地,扼住她的喉咙。
质问她:谢惜,你苟活于世,为何还未报仇!
周鸣玉放在桌下的手指,死死地攥紧了裙边。
原之琼犹然在继续,道:“你知道杨简那时候又在哪儿吗?他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等风头过了才露脸,但一句话没提到他的这些叔伯亲友。他恭恭敬敬地听他父兄的话,走杨家安排好的路,一路踩着他未婚妻一家的尸骨高升到如今。当年与他相识的那些旧友,没一个敢与他主动来往,就连他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敢和他说话。”
她倾身问周鸣玉,道:“你觉得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吗?这样的人,周鸣玉,你觉得他会喜欢你吗?”——
夜晚的官道伸手不见五指,杨简压低身子,骑在马上,将速度提到最快。
春日将尽,夜风在这样的速度里从他颊边划过,依旧冷如寒锋。
回京的官道他已经走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城门的位置。天光破晓的瞬间,他在门前勒马,坐骑高高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嘶。
他身后的茂武在马上展臂举起腰牌,大声喝道:“龙爪司归!”
守城的官兵听到动静看向城下,立刻呼人开门。
杨简未等那扇厚重的城门完全打开,便立刻纵马驰入。
虽此刻百姓尚未醒来,街上还无人,但因入了城内,他的速度便比不得方才,但依旧可称得上飞快。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茂武,茂武立刻会意追上。
杨简对茂武低声道:“你们先去,我即刻赶上。”
话音未落,他手下已经握着缰绳调转方向,转向了另一条街。
茂武还来不及接话,就已经离他远了。
他看着杨简去的方向,心中颇无奈地怒吼:那姑娘有那么重要吗?不过几天没见,先面圣啊!
入城都有时间记录,他多跑出去这段时间,若是他们到了他还没来,怎么解释?
他自己也急着办完事回家啊!
而杨简才不管部下怎么想。他的马转过几道弯,最终停在了云裳坊的后门。
他跳下马,长吁一口气,微微平复了下呼吸,抬眼对着某个方向挥了挥手,眼看着飞鸟惊起,而后翻过院墙,提气踏上屋檐。
他步伐很轻,落地无声,平稳而准确地在某扇窗外驻足。
杨简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扶着窗沿,隔着窗纸望向里面,静静地站了片刻后,便要转身离开。
而窗户却从内里打开了。
周鸣玉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他,面上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
她就只是很淡很淡地望他道:“大人回来了。”
第 32 章
此刻时间太早, 杨简本没打算惊动周鸣玉的。
但看见她拉开窗户,他心中还是有些泛起轻快的开心。
杨简微微移动身形,帮她挡住吹进的凉风, 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 见她没拿手杖, 问道:“能自己走了?”
周鸣玉点头, 道:“走慢些没什么问题了。”
她垂眼看见杨简披风下摆的一点脏污,又道:“大人才回来,先去处理自己的事罢。”
杨简这次回来, 应当是要先赶去面圣的。绕道过来,原本只是打算站一站就走。如今看到她, 已是意外之喜。
他点点头, 道:“天还早, 回去再睡会儿罢。”
他示意周鸣玉关窗。
周鸣玉阖上窗,往床边走去,坐下等了片刻,才又站起, 轻轻地走到窗边,附耳过去听了听。
外面的人已经走了——
杨简火速换了官服,往宫内飞快赶去。
之前,他命茂文去南方调查周鸣玉, 茂文查到了周鸣玉曾跟随主家去娄县做生意的旧事。而杨简在晋州暗查端王许久, 始终未能得到与娄县相通的确切证据。
故此,茂文受命前往娄县, 查到了戴峰的线索。
而那时戴峰已然离开了娄县, 杨简收到消息后,便命人紧盯端王, 果然等到了戴峰的到来。
他不可能让戴峰面见端王,果断在端王居所之外便截杀了戴峰,但却没忘记从他口中拷问一番,确认端王确实与娄县官府达成计划,秘密运送黄铜前往晋州。
只是杀一个人,杨简绝对可以处理得毫无痕迹。但鉴于戴峰就职官府,又是与端王有关,杨简还是第一时间禀明了皇帝。
也是因此,此举虽然惊动了端王,却得以在今上授意下不了了之。即便宋既明与他不对付,但在查访的过程中,仍旧是不加深入地轻巧带过。
而杨简,按理原本应当立刻追去娄县,却被今上拦了下来。
一来,他已在人前露了脸,若是此时立刻离开此地消失不见,必然会引起旁人注意,道他这个指挥使,一定又是去为今上办事,反倒打草惊蛇。
二来,天家有的是钱,国中又十分富裕,今上有意放过端王。
但端王既知杨简此举,必然不会毫无动作,果然,他不久便碰到原之琼出事,而周鸣玉坠崖。
那时候他贸然下去救人并不明智,不过是感情驱使冲动使然,换来的后果就是他一时不在,让原之琼攀上了杨家。
至此,他查了晋州整整三年的举动,被今上彻底叫停。
杨简原本算不上着急。因为端王暗度陈仓的事情,早已在耳目控制之下,随时可以被翻到明面上来。
他难得有了空闲,比起这些破事,他更愿意多去看看周鸣玉。
说到底,她被卷进这件事中,是因为他的缘故。最起码,此刻护她周全,是他应该的。
可茂文丢掉了半条命,却给他带回来另一个消息。
戴峰那日在杨简手下过了刑,死前却还是没说实话。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伺弍耳二5九一四柒端王不是简单的贪污,而是直接私开了一座矿井,不曾有过任何备案。
那里所出所有黄铜,全部进了端王的腰包。
这座矿井不小,下了百余个矿工,为了防止外面传出风声,甚至不许矿工回家,也不许他们的家人探望。
戴峰虽然死在了杨简手上,但端王府必然察觉到了不对,所以提前命人处置。
也因此,在茂文顺着这些矿工的家眷查到这座私开的矿井时,才遭了毒手,一路被人追杀。
杨简立刻递上奏折,请求面见今上。
今上看过,听他请命,允他点好人手,先暗中前往晋州查证,等确定后立刻回信,莫要惊动旁人。
自周鸣玉的安全由宋既明接手后,杨简已许久不曾见过她。这一走即便不出意外,恐怕也要耗费不少时日。
杨简虽然行动急迫,但当晚仍然叫了丹宁,去云裳坊接周鸣玉找龚大夫看伤。
那时候他的部下已经出了城,只留下他一个人,巴巴去见周鸣玉,周鸣玉却爱答不理地冲他耍脾气。
若是他时间宽裕,兴许能带她好好夜游上京。
不得如此,倒是遗憾。
待和周鸣玉看过娄大夫,将她送了回去,他方驾马直追,过了一宿才赶上自己的部下。
晋州之地,杨简已秘密去过许多次,安置了好几处暗桩收集消息,查起事来不算太难。待结束之后,他又特地绕道去了一趟娄县。
此次来娄县是为查证,待确认私开矿井为真之后,杨简立刻给上京回了信。
随即,他顺着茂文给的信息,继续暗中查访。
由于白日不许人靠近,也不可多问,杨简只得夜里带人私自进去,这才知道这座矿井月前坍塌,将近百个矿工全部压在了下面。
近百人的性命不是小事,再如何隐瞒也不过是扬汤止沸,终究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
娄县无法自行处理此事,只能让戴峰冒险上京来找端王,请一个示下。
杨简探得此事,火速给上京传信,随后立刻带人快马回奔。
此事未得上意示下,不可贸然公之于众,以免天家尚且不知,百姓已因愤怒奋起成祸。
他与其在娄县干等,不如返回上京,免得端王再使手段。
他只期望那封信回得足够快,足够在端王赚得今上同情之前,让今上看到。
然而,在回京的路上,他还是收到了部下的密报,知道了圣旨已下、原之琼与杨籍结亲的消息。
他还是晚了一步——
皇帝下了早朝,才召见了杨简。
“你后面传回的那封信,朕已经看过了。矿井坍塌的事,你细细说来。”
杨简恭谨道:“那座矿井的位置事前请专人勘探过,出矿量极大,一共上了一百一十四个工人,几乎昼夜不休。为免风声泄露,这些工人是从其他矿井被调去的,去之前完全不知地址,也不曾告诉过家人。来到这座矿井之后,便受专人管制,不休假,不回家,也不可与家人联络。如今矿井坍塌月余,所有幸存工人全部都被关禁,消息依旧被人压制,尚未传出。”
杨简余光看向皇帝,未见他神色有任何变化,微顿了顿,又继续开口。
“这座矿井上的管事之人名叫杜芮,并不是官府之人。杜芮有个姐夫,其女在晋州,是端王世子的外室。而此人的妹婿,正是戴峰。”
他直接道:“端王府上,便是经由端王世子这外室的亲眷,和娄县官府建立关系,经由杜芮和戴峰的安排,秘密输送黄铜。”
皇帝坐在主位,面不改色听杨简一一说完,方问道:“以你之见,是谁想的招数,这么干的?”
杨简答道:“臣愚钝,不敢贸然推测。”
皇帝轻轻笑了笑,忽而道:“昔年朕检查太子功课,也查问过他身边伴读。你两位兄长当时都在东宫,如今一个在大理寺,一个在鸿胪寺,年纪轻轻,都是国之栋梁。”
他回忆道:“记得有一回,朕去东宫见着了你。你当时都不到十岁,来找你兄长,谁料因此被拦下了。朕问了你一个问题,你答对了,朕夸你聪慧,说来日要赏你。”
杨简记得此事,躬身道:“臣请命到龙爪司,陛下应允了。陛下隆恩,臣一日不忘。”
皇帝便道:“你那时便聪慧,如今连这样的事,都没有所见吗?”
上意难测。
杨简那时年幼,书读烂了都是忠君报国,尚不懂得收敛锋芒,见到天颜便意气风发,恨不能将满腹见识吐尽。
到如今,都成利剑,悬于头顶。
端王在封地偷运黄铜的事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并非一无所知,却一再不言。此次杨简前去,又只准查证,不许插手,显见得对端王的处置有所保留。
即便上苑出了那么多事,皇帝还是默许端王府上的手段,允了两家婚事。
在某种情况下,他是要逼杨家保端王。
杨简绝无可能在此种情况下,直言是端王主使。
杨简垂眼,思忖片刻,道:“世子在晋州,举止不检,生活奢靡。若因此动了些歪心思,也说不准。”
“之璘啊,恐怕还没有这样的胆量——”
皇帝发出一句微长的叹,说不准对这个侄子是什么样的想法。
但他旋即又道:“这可是巧了。端王上奏请罪,道他育儿无方、教子不严,养得世子荒靡无度,生出祸心,借外室之戚,倒运黄铜以充私库。端王愿克扣自己年俸,抽封地收益弥补国库亏损。”
皇帝将一旁的奏本挑出来,轻巧地掷在桌前,道:“世子刚去,刚给了追封尊荣,这罪名能扣在他头上吗?端王这个年纪失了独子,朕还没给他什么,就允了他此求,合适吗?”
死者为大,他又要放过了。
杨简听到这句话,心里十分平静,一点意外都没有。
他其实无所谓端王有多么胆大包天。
他也无所谓原之璘这个愚蠢的倒霉鬼是不是为顶罪才丧了命。
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
“那么那八十九个无辜丧命的百姓,要如何处置?”——
杨简离了宫中,径自回了杨家。
他直接去找杨宏,又遇到杨籍被杨宏撵出来的狼狈样子。
他有些想不通,这个愚蠢的兄长,明明知道父亲不看好这门婚事,何必天天上门找骂?
杨籍脸上的沮丧与狼狈却也只是出了门就消散,仍旧是笑意轻松的天真模样。
他看见杨简,快步走过来,满面关切地道:“怎么穿着官服就来了?刚从宫里出来罢。这么久没见你了,母亲很想你,要不回去换身衣裳,随我先去见母亲罢?”
杨简淡淡道:“兄长替我向母亲问安罢,我先去见父亲。”
杨籍顿了顿,小心道:“八郎可知道了?我与郡主定婚的圣旨下了。”
杨简道:“我知道。”
他没什么表情,杨籍看着他,反倒又笑出来,道:“我就知道和你说是对的。父亲和大兄都不满意,我若多言,便要黑脸。还是八郎对为兄更好。”
他又要习惯性地絮叨起来。
杨简打断他道:“兄长。”
杨籍恍然大悟,道:“好,我不废话了,你去见父亲罢。”
言罢又不忘叮嘱他道:“你说话放软些,别再让父亲骂你。”
杨简说好,迈步走了进去。
杨宏见到他来,冷然哼了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杨简拱手行礼:“父亲,儿回来了。”
杨宏蔑道:“你不是要阻这桩婚事吗?不惜把消息传得上苑人尽皆知,丢了杨家月余的脸面,可做成了什么?”
第 33 章
当初将两家可能联姻的消息传出去的人, 其实是杨简。
原之琼设计了这件事,算不得光明正大,不过是倚仗杨籍愿者上钩, 才和杨家谈起了条件。
对于原之琼来说, 尽快落定是最好的。
但是杨简偏偏就要将此事传得人尽皆知, 才好占个上风, 将杨家摘出来。
此计算不得对原之琼友善,但终归有效。
杨家不会主动推进此事,而端王府上迫于舆论也不会上赶着冒头, 此事便好拖延一二。
杨宏都不必动脑子想,也知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 都是这个一心向外的儿子传的。
杨宏原本想看看他放下豪言, 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可如今圣旨已下, 他也不过如此。
杨简听到父亲的挖苦,心里倒也没什么波动,只是道:“若说做成了什么,倒也不算毫无所得。”
他迎着杨宏看向他的目光, 道:“儿这几日,去了一趟娄县。”
杨宏道:“你为陛下做事,向来守口如瓶,不必此刻特地说来。”
杨简道:“算不得特地。晋州是个什么样子, 随便去个人也能打听出来。父亲不是第一天同端王打交道, 不会不知道的。”
杨宏的确知道。
他看着这个不听话的儿子,问道:“你入朝也有几年了, 咱们父子两个, 终于能够好好谈了?”
杨简太明白自己的父亲在这件事上是何等想法了。
杨宏不*七*七*整*理会不知道皇家对世家的禁锢,他比谁都不希望一个聪慧的王女嫁给自己那个愚钝天真的儿子, 这无异于将杨籍的掌控权交给对方。
而对方一定可以顺势而上,占据杨家的一席之地,为自己谋利。
所以看到杨籍荒谬地欣然接受此事,杨宏会分外嫌弃杨籍的愚蠢。
但同时,作为一个掌权的当家人,他又比谁都有野心。
端王只是一个亲王,原之琼只是一个郡主,而杨籍,只是他许多孩儿之中最平庸的一个。
他花了最低的成本,就可以得到一大笔利益,若将来真有风险,他大可毫不可惜地舍弃。
儿女的婚姻对他而言只是一桩生意。
而这桩生意是划算的。
杨简淡道:“我自然不肯看着兄长走错,只是如今,既然父亲和七兄都肯,我何必多劝。”
杨宏闻言很轻地哼笑了一声。
但旋即,杨简又忽然转变了语气,道:“只是七兄与我同胞,我绝对不可能让他和原之琼成事。如今只是定婚,离成婚还早,他别想去晋州。”
杨宏哂道:“你这两次回来见我,不都撞见那个孽障了吗?他恨不能天天求我去王府定亲,你能拦得住他吗?”
杨简沉声道:“七兄拦不住,父亲不肯拦,但我仍要拦,这就是我与父亲的区别。”
杨宏打量了杨简一会儿,忽问道:“你觉得我满脑子利欲熏心,全然不曾爱护你们是吗?”
杨简垂首,道:“儿不敢。”
杨宏哼道:“我也不妨告诉你,端王在晋州的确不干好事,将来便是失了圣上庇护,凭杨家的根基和手段,也能将你兄长捞回来。”
他顿了顿,又道:“那个小姑娘,也算七郎幼时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不怕翻天。”
听到这话,轮到杨简嘲笑了一声。
他讥讽道:“原之琼的根底哪怕是人尽皆知,恐怕七兄也只作不知。”
杨宏却道:“既如此,又何妨应了他?”
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冰冷的威严:“也该叫他撞回南墙,方知自己何等天真可笑。”
“撞不上。”
杨简的面色极平静,眼底却尽是坚决。
他拱手向杨宏一礼,道:“不日之后,儿将奉命前往晋州。回来时,便不会有这桩婚事了。”
杨简直起身子,道:“父亲若没有别的话,儿退下了。”
他漠然地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杨简。”
杨宏沉厚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不止是七郎的婚事,你母亲已然在为你相看合适的世家贵女了。”
杨简的脚步落定,回头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冷寂了下来。
“我有未婚妻。”
他一字一顿,道:“我们交换过庚帖,拜过两家父母,有阖族长辈见证。婚书犹在,我不需要别的人。”
杨宏格外不在意他的态度,道:“那不是婚书,是你不知死活从火盆里捞出来的废纸。你母亲自然会为你寻觅合适的女子,你从前能干脆答应,如今也可以。”
杨简果断道:“我不同意。”
杨宏道:“你大可以同你母亲商量,挑个中意的。但是外面那些,你注意分寸,别当真了。”
他轻飘飘的语气,说得杨简背脊发凉——
杨简退了出来,又去面见母亲,说起自己之后不久要外出公干的事,但没有细说自己要去哪里。
杨夫人知道杨简的公事不好多说,并未细问,只是难得见杨简与杨籍两个儿子一起过来,十分高兴,留着他们一起说话吃饭。
杨籍一贯笑脸对人,哄得杨夫人十分开心,杨简话少,难得的是安安稳稳地陪着,一直坐到了晚饭时候。
杨夫人直接便吩咐侍女,让去给杨宏传个话,叫他今晚不许过来吃饭。
杨宏还就真的没有回来。
母子三人谈笑着吃完晚饭,难得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待吃完饭后,侍女上来收拾,杨夫人随便找了个借口,叫杨籍去取件东西,打发走了他。
待只剩下母子二人,杨夫人方问道:“你一下午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杨简直接道:“父亲说,家中在琢磨我的婚事了。”
杨夫人无奈地笑了笑,道:“就为这个,值得你一下午坐在这,都闷闷不乐的?”
杨简没有用面对杨宏那样的强硬面对杨夫人,只道:“母亲,我的婚事,先放着罢。”
杨夫人轻叹一声,道:“这些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定下的。你放不下过去,我自然愿意给你时间,但你难道一辈子都不肯走出来吗?”
杨简看着母亲,问道:“不可以吗?”
他的目光没有躲闪,道:“我不是杨家第一个这样做的,也没有妨碍到谁,如此,也不可以吗?”
杨夫人默然一瞬,拍拍他的脸,道:“八郎,不必听你父亲的。”
她笑意分外温和慈爱,道:“为你挑选妻子,只是做母亲的,不希望你困于过去,并不是要你作为杨家的孩子,担负起家族的责任。”
她分外轻松地同他道:“就算要担责任,天塌下来还有你大兄,哪儿能轮得到你?”
杨简垂首,轻轻地笑了笑。
杨夫人也松了口气,道:“这些事你不愿意,有母亲在,你不必管。”
杨简点头,道:“多谢母亲。”
杨夫人遥遥看见杨籍回来,轻轻拍拍他,道:“七郎回来了。有他陪我呢,你去罢。”
杨简犹疑地看着杨夫人。
杨夫人和蔼笑道:“不日就走了,要见谁,还不快去见吗?”——
于是杨简一路走来,停在了云裳坊的后门。
后门背街,一条小巷远不如主街繁华,也没亮灯,昏沉沉的一片。
杨简就在这黑暗里背靠在墙上,越过墙头看着今早破晓时,曾停留过的那一扇窗。
那扇窗里点着灯,暖黄色的光映在窗纸上,温暖又明亮。
杨简甚至能看见,偶尔周鸣玉慢慢走过的时候,在窗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他心里在想,她脚伤尚未好,怎么不好好坐下休息。
他心里在想,她八成又在做那些细致费眼的绣活,但肯定把他要的那张帕子丢在了脑后。
但他唯独没想,要进去看一看她。
他几次与她来往,杨家人知道是迟早的事。他倒是有心将她一直守在身边护着,只怕她自己心里并不情愿。
如此,他见她越多,就错得越多。
杨简在夜色里沉默着望了许久,终于直起身子准备离开,而那扇紧闭的后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拉开。
周鸣玉穿一身浅碧色的裙子,拄着一根细细的木质手杖,扶着门边从院子里迈步出来。
她站定在门外,将后门重新阖上,目光清婉地望向杨简,笑道:“大人来了,怎么不进来?”
杨简怔在了原地。
他站在一片阴影里,身形被黑暗完全吞没,寂静狠狠地压在他的肩上,让他半分移动不得。
而周鸣玉亭亭如春色清碧,被晚风静静地吹向了他的方向。
他脑海里有那么一刻,浮现出一道冰冷的声音,对着周鸣玉说,别过来,别再过来。
可他的心里又卑微地软下来,浮起万分的欢喜,等待着她的靠近。
周鸣玉慢慢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偏头望着他,借斜斜一点月色,想要看清他的面目。
“大人怎么不说话?”
杨简垂首看向她,喉头几滚,最后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冷不冷?”
周鸣玉摇头道:“春天都快要过去了,不冷。”
她笑一笑,道:“大人办完自己的事了?”
杨简点点头,强行让自己乱七八糟的脑子镇定下来,问她道:“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周鸣玉只笑,道:“秘密。”
杨简轻轻笑一笑,没有多问或者逗弄她的心思,打算说此时晚了,让她回去早早休息。
而周鸣玉望了望正街的方向,指了下那边同他道:“大人既然来了,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杨简问道:“你的脚伤怎么样了?”
周鸣玉道:“我去看过龚大夫了,他要我适当走路。我今日还没走几步呢,大人要一起走走吗?”
杨简这才说好,陪着她慢慢走过去。
主街人多,杨简怕碰着她,没有往那边走,只是放缓了速度,顺着这条偏路和她一起走。
长街寂静,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余下偶尔几声鸟鸣,随着周鸣玉手杖磕碰在路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这条路走到头,是上京城中的文昌湖。两个人顺着湖边一路走,眼见着就要到人多的地方。
周鸣玉顿下脚步,拉了拉杨简的袖口,道:“大人,我们在这边歇歇罢。”
杨简看了不远处渐熙攘的人群,又看了一眼她,最后道:“想游湖吗?我们坐那个小船,去歇一会儿。”
周鸣玉说好。
杨简便叫来个划乌蓬小船的船家,给了他钱,而后扶着周鸣玉到了岸边。
他一脚踩在岸上,一脚跨在船上,稳稳地站住了,向周鸣玉伸手。
周鸣玉将手杖换到左手,右手扶着杨简手臂,跨到了船上。
杨简怕船不稳,一路扶着周鸣玉,直到她在船舱里稳稳坐下,才松开了手。
周鸣玉以为他要坐在自己对面,谁料他又出了船舱,坐到了船尾拿起船桨,慢慢将船推离了岸边。
那船夫没有上船,小小一艘乌篷船,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杨简划得慢,但是非常平稳。他没有往明亮人多的地方去,只是找了一处芦苇丰茂而安静昏暗的地方,这才停了下来,放下船桨,坐到了周鸣玉对面。
他淡淡问她道:“说罢,想与我说什么?”
他才不信上天会给他这样的好事,让周鸣玉主动邀他出游,主动与他笑语嫣然地说话。
周鸣玉听到此问,似有些犹豫,手指捏着裙边摩挲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壮起了胆子。
她慢慢向前移了一点,鞋尖往前抵了一寸,正碰到他的靴子。
绣着花枝的裙边抚上他的衣角,她的身形微微向前探了一些。
周鸣玉在月色横落里抬眼看向他,问道:“大人今日为何来?”
杨简没答。
他只是想要见她,哪有许多为什么?
而她又问道:“大人……喜欢我吗?”
第 34 章
周鸣玉的眼睛很亮, 在晦暗的夜色里,犹然望得见波光潋滟,山水墨绝。
谢惜离开的时候年纪还太小, 杨简没能见过她长大的模样, 偶尔想起她, 只能按照她小时候的模样幻想, 可是千百种模样在脑海,却也总觉得差些什么。
周鸣玉实在是和从前不像,模样也不比小时候那样出挑的漂亮, 可是一双含情目,实在看得人难以不心颤。
杨简的心里在狂颤。
然而他的面上仍旧死死地绷住了, 一丝变化都没有表露出来。
他坐在原位垂眼, 精准地注意到了她每一处精心算计过的小动作, 很愚蠢,但也很可爱。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她下一个笨拙的小计谋。
周鸣玉看着杨简,半晌得不到回应,抿了抿唇, 便要退后,却见他忽然伸了伸腿。
她本来以为他是要靠近自己的。
可杨简却是伸直了腿,对着她那边的座椅狠狠踢了一脚。
乌篷船本就狭小,杨简这一下又用了力气, 船体立刻向那边大幅度地倾倒过去。
周鸣玉猝不及防, 被往后甩了过去,狠狠地贴上了船壁, 磕得她腰背微痛。
但她此时根本顾不上这点痛。
她都快躺下去了!
文昌湖引得是活水, 湖底极深,周鸣玉是真的没想到杨简居然敢夜里在水上发这个疯。
她被吓了一跳, 直接惊呼出声。
“杨简!”
她的眼睛惊恐地睁大,整个视线里都是杨简平稳坐在对面的姿态,好像旁观者一般看着她的慌乱。
他一点都不害怕和这条船一起翻过去。
好在这船停在了一片厚重的芦苇之间,有芦苇作挡,才不至于翻船,很快就岌岌可危地稳定下来。
但是杨简的脚还踩在这边的座椅上,施力保持着这船倾斜的状态。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露出作为指挥使时的锐利模样,冷笑着同她道:“原之琼让你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周鸣玉终于稳下来,双手紧紧扶着船沿,道:“你果然叫人一直盯着我!”
杨简躬身站着,扶着舱顶,悠闲地踩着船沿,笑道:“原之琼在上苑没能杀你,回了上京,宋既明也护不了你。我留人保证你安全,你倒反咬我一口?”
周鸣玉恼道:“就是因为你一直和我纠缠不清,她才会觉得我投靠了你,才来不停地找我麻烦。”
她抗议道:“你赶紧把放在我身边的人撤回去!”
杨简点点头,痛快答应道:“行。”
横竖原之璘已经担下了罪名,原之琼也如愿达成了婚约,那么周鸣玉看到戴峰的事也就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她的确是安全了。
但他仍旧没动。
周鸣玉不知道他还想干什么,又道:“你还不把船扶回去,等会儿真倒了!”
“没大没小。”
杨简看着她生气的模样,斥她道:“我上次就想说你了,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我的大名?在心里这么骂我几次了?”
周鸣玉没回答他这句话,只是看着他,面色紧绷。
她咬着牙沉声道:“杨简,你再不起来,我要生气了。”
杨简记得她是不怕水的。
但她此刻的脸色真的不好看。
他听到她的话,只微顿了一刻,立刻便抬起脚,直起身使力向反方向一压,将船桨捞过来推了一把,迅速将船体扶正了。
船还未稳下来,杨简立刻把船桨丢到一边,过去扶她:“你……”
下一刻,周鸣玉起身,冲着他扑了过去。
周鸣玉睚眦必报,非要让他也试试这个滋味。
她看准了他的位置,快狠准地推向他的肩头,想借船起之势,借机将他推倒。
最好自己也能把船压过去,也让他遭回罪。
她都看清楚了,那边也有芦苇,横竖船倒不下去、她进不了水,没什么可怕的。
但杨简的武艺勤习了这么多年,几次出生入死,早就超出周鸣玉的预估了。
他反应奇快,在她扑过来的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她发间的鲜花香气刹那间扑面而来,整个人宛如春日柔软一树花枝般窈窕吹落,正落进他的怀抱。
杨简的上身半分不曾对她设防,坦荡地伸手,将她整个揽在怀中。
她身形有些削薄纤瘦,可他那一瞬,却恍然有些圆满的舒畅。
但他仍没忘记要护着她。
杨简脚下稳稳抵着船舱,十分自如地顺势坐了下来。
他右手紧紧固定着周鸣玉的腰,而左手则顺着她身侧滑到她膝盖,向上提了一把,非常体贴地护住了她的脚踝。
也正因如此,周鸣玉直接坐上了杨简的腿面。
周鸣玉没报成仇,反倒白送到他手里,整张脸因为这样亲密的姿势,一下子烧起来。
这是杨简!
这可是杨简!
她背后和腿弯温热的触感,让她整个人如雷击般轻轻地颤栗起来。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报复这么一下。
周鸣玉气急败坏地拍他肩膀:“放开!”
杨简本就没打算对她怎样,如今情形也不过是意外。他将她这样抱进怀里落定的此刻,自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阿惜长大了。
那个被他自小抱在臂弯里的谢家妹妹,如今已长成这样亭亭的女子。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个完整的拥抱。
如果八年前没有那桩祸事,他们早该成为恩爱的夫妻。
这拥抱还是迟了。
杨简没打算对她如何,不过是意外才导致了如今的境地。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孟浪和荒唐了。
可是安静下来,他又有些不舍得松手了。
杨简故意笑她道:“不是你自己过来的吗?周鸣玉,现在算是你得逞了吗?”
周鸣玉的手抵在他的肩上,气恼道:“不是大人故意的吗!”
杨简点头,干脆承认道:“是故意的。审犯人哪有不故意的?”
周鸣玉道:“谁是你的犯人?”
杨简问道:“那你还不招吗?原之琼让你这么干的?”
周鸣玉只想赶紧让杨简放开她,于是道:“她想杀我,我还听她的,我哪有那么蠢?”
杨简点点头,道:“没白念叨你那么多回,算你这回听话。”
周鸣玉以为他还要继续问,谁知他只用一条腿撑住了她,另一条腿向后撤了撤。
而后他抱着她的腰,使力向前,顺势单膝跪下,提起她将她送回原位坐好。
他动作可以称得上是相当温柔。
周鸣玉忽然想起小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开始练武,没什么耐力,玩久了就会累。
那时候的杨简就是这样,把她抱在怀里,或者背在背上,每次送到家放下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不注意碰到了她。
那时候,常有长辈笑话他说,在家的时候也不见八郎这样抱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倒是出来了,才有个好兄长的样子。
她那时候,因为这样,有一段时间,很不受杨家弟弟妹妹们的欢迎。
但杨简私下里教训过他们,平日里,他们再不乐意,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和她打招呼。
她知道,除了家人以外,这世上不会再有比杨简对谢惜更好的男子了。
他直到如今都对她这样好。
可他怎么就姓杨呢?
杨简扶着周鸣玉坐稳,抽手退了回去。
周鸣玉想自己一定是糊涂了,才会这样鲁莽地抓住他的手腕。
他没有穿武官的官服,而是一身宽袍大袖的常服,袖口的刺绣用了特别的流金线,摸起来有微微的硌手,这是繁记的东西,兴许又是她做的……
她怎么在这么混乱的时候,还能想到是流金线!
周鸣玉的手指一寸寸收紧了。
杨简被她拉住,没有继续后退,就保持着这样单膝跪地的姿势,面对面地望向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周鸣玉看着他深寂的眼睛,再问一遍:“大人喜欢我吗?”
杨简安静地凝在原地,顿了顿,方问她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处境?这里没有旁人,你一个姑娘家,腿脚不便,而我是一个会武的男子。让你这样做的那个人不怀好意,你这样谨慎,难道想不到吗?”
他其实是在撤退了。
他胆怯地不敢面对她的追问,只能假作虚张声势的强大,来掩饰自己的畏惧和颤抖。
而周鸣玉反问道:“谁会让我这样冒险呢?”
她这样谁都不肯信任的人,谁会让她这样冒险呢?
杨简扯一扯僵硬的唇角,道:“你觉得我不敢对你怎么样?我们才见过多久,你就觉得我是个好人?”
他的声名一片狼藉。
他的罪名罄竹难书。
若真有地府审判罪恶,恐怕他再无来生,恐怕他再见不得她。
周鸣玉摇头,道:“你对我没多好,你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杨简的眼睛里微微泛苦。
周鸣玉与他的目光对望,道:“可是我这样问你,你会给我回答的,对罢?”
她还在等这个回答。
杨简深深地看着她,终于落败地垂下眼。
他不再看她,只是微微侧过脸,伸出空着的手,将她肩头散乱的发,轻轻地拨到她的背后。
“周姑娘。”
他头一次这样彬彬有礼地唤她,很认真的口吻,不带任何的玩味和调笑。
“你我相识不久,你尚不知我的为人。你我相交不深,你尚不知我的过去。”
我们如今,该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你可知我接近你,存的是什么样的心思?抱的是什么样的打算?你对我一无所知,怎么敢向我问这样的问题呢?如果我骗了你,你又知不知道呢?”
而周鸣玉更是大胆。
她伸出手,直接抬着杨简的下巴,向上一抬,逼着他再次对上自己的目光。
“大人只顾左右而言他,是或不是,这样难出口吗?”
她不知死活地逼迫他,要一个答案。
杨简看着她执拗的脸,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看见她眼睛里埋藏在最深处,那一点微微闪烁的不确定。
他想他还是太熟悉她了。
所以一眼就看得出她这样不坚定的心思。
十一娘啊,你今晚一大错,机关算尽,何必非要与我对视,叫我看清?
十一娘啊,你想要骗我,你险些,就真的能骗过了。
杨简微微侧头,绕开她放在他下巴的手,垂下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周鸣玉不知道他在笑自己的可怜。
她只感到他忽然扭动手腕,挣开了她的手,直直顺势而上捏住了她的手臂。
她藏刀的地方。
杨简能感觉到她的身形一瞬间就绷紧了。
他看到她另一只手已经迅速收回防备。
但无所谓了。
“喜欢。”
十一娘,我爱慕你啊,十一娘。
他倾身而来,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颈,侧首轻轻吻了上去。
第 35 章
杨简吻得很轻。
他以一种十分虔诚的姿态倾身向她, 分明是冒犯的动作,却又露出一点恳求的仰望。
被他蹭过嘴唇的瞬间,周鸣玉整个人都颤了颤, 不由自主地抬起被他擒住的左臂, 拽上了他那一边宽大的袖子。
于是他更加放肆地靠近, 直到把她整个人都重新拥入怀里。
那些随水而来的喧嚣人声全都渐渐远去了, 她没有精力顾及其他,垂下眼,只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眉目。
那样锋利的模样, 此刻只剩下珍重的温存。
杨简抱着她,可相贴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周鸣玉稍稍一动就退开, 看着他小声骂:“登徒子。”
她口吻一点都不凶, 像有情人打情骂俏。
杨简便笑了。
他的鼻尖若即若离地蹭着她的脸颊, 低着嗓音故意说:“你活该。”
周鸣玉在他腰侧掐了一把,但他腰腹紧实,这一下挠痒似的。
她仿佛很委屈似的道:“明明是你动手动脚。”
那又怎样呢?他也不会为她鸣不平。
杨简的手掌还在她颈后,手指一下有一下摩挲着她的颈侧。他嗯了一声, 无赖地承认自己的罪行,又问:“那你呢?喜不喜欢?”
周鸣玉脖子有些痒,没忍住缩了一下,狠狠道:“不喜欢, 讨厌死了。”
但她嗓音软软的, 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杨简手下使了些力按住她,她颈侧血管里汩汩的血液在他掌心跳动, 一个好鲜活的她, 就捧在他手心。
他又问:“喜不喜欢?”
周鸣玉苦着一张脸,做着徒劳无用的躲避, 犹自嘴硬,拿他说过的话来堵他。
“你我相识不久,相交不深,我都不知道你是这样轻浮的人……”
他蹭着她的脸,轻轻在颊边吻了一下。
“喜不喜欢我?”
他已经开始自暴自弃地胡搅蛮缠了。
反正已经认输了,反正已经承认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听她说一句。
真也好,假也好,就对我说一句罢,阿惜。
而她听到他第三遍问,终于好心放过了他。
她用很小很低的气声,很快地嗯了一声。
周鸣玉是在为难他,故意不想他听见,故意想让他求自己。
好容易逼得他先开口,先低头的便落了下风,她有好胜之心,绝不让他这回还高高在上。
这一个狭小的船舱,这一片偏僻的湖面,连鸟鸣都听得断续,凭杨简的耳力,哪里听不到她的声音?
这个肯定的回应让他难以遏制地无声笑了起来。
但他不必看她,都知道她心里那一点小心思。
他又何妨宠着她呢?
他低下头,当真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轻轻地啄吻她:“好姑娘,快告诉我罢。”
周鸣玉被他的气息弄得脸颊微痒,一个劲地躲他,身形向一旁斜过去。他也不松手,就一个劲地跟着她,两个人斜斜地靠在船舱里。
她被他闹得直发笑。
这样泠泠的笑声听得杨简心里愁云尽数驱散,他的眼里、心里,此刻只剩下了她,就只剩下她。
杨简一下又一下的亲昵,逼得周鸣玉退无可退。
她无可奈何地在他的怀抱里屈服,伸手攀上他的肩膀,柔软地求饶:“你别闹我了。”
杨简这才微微退开一些,却也只是一些:“可我还没审出结果呢。”
周鸣玉道:“如此是屈打成招,不能算数的。”
杨简看着她水润润的眼睛,问道:“那你认不认?”
周鸣玉的目光细细地扫过他面容每一寸。他已经从明亮意气的少年,成为了一个成熟深沉的男人,可是他望向她的目光里,仍旧如旧日一般,是独一无二的偏爱。
她知道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是谁。
她知道此刻他在看着自己。
在他这样缱绻地望过她千千遍的时候,她早已望过他万万遍。
这是杨简啊。
这是她少时便喜欢过的、便唯一喜欢过的,她的杨简。
周鸣玉的手指顺着他的肩膀、脖颈,一点一点上移,最后拂过他鬓边,轻巧地捏了捏他的耳朵。
“我认罪了。”
此时心乱,是我之罪。
宗亲在上,请宥半刻。
她仰首迎上了他。
她捧着他的脸,眼睫颤抖得像蝴蝶振翅,却依旧坚定地把吻落在他的唇上。
今晚已经荒唐到此种地步,若她死后终要去向家人请罪,那何妨再荒唐一点。
她微启唇,咬了他一口。
跟我一起下地狱罢,杨简。
杨简闷闷哼了一声,旋即立刻回应了她。
他直接向后坐了下来,抱着她重新坐到自己腿上,手里将她脚踝轻轻放在一边,而后立刻将她抱住,一手按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紧紧地按向自己。
他在飘飘然的快乐里患得患失,再用她给予的痛意证明存在,这样的浮沉让他寸寸生出贪心,不肯给她一丝逃离的余地。
他要她只顾眼前,只顾当下,只顾得他——
暗卫一个人,在文昌湖边等了很久。
前些日子,杨简离开上京之时,特地安排他去云裳坊守着,茂武亲自给他指了哪扇门哪扇窗,说若是这位周姑娘出了意外,叫他提头来见。
如果是杨简,他是不敢多问的。
但因为是茂武,所以他多问了一句:“前几天主子从上苑悬崖底下抱回来的那位,是这位吗?”
自谢家十一姑娘死后便再没近过女色的主子破天荒地抱了个姑娘回来,他们都传遍了。
茂武很严肃地提点了他:“主子的事,别多打听。”
而后临走的时候又丢下一句:“是这位,上点心。”
于是暗卫一直很上心。
他吃在树上,喝在树上,睡在树上的时候,还不忘睁一只眼盯着那窗户里的动静,同时还要记着在这位周姑娘开窗看向外面的时候,摇一摇树枝,把鸟都惊飞给她看。
他想这周姑娘每次看到飞鸟都笑,必然是十分开心。
自己任务获得额外的成功,自家主子高低回来得赏。
今早天未亮的时候,杨简回来了。
暗卫是没想到杨简居然一回来连宫里都不去就立刻来了这里,但是仍旧会意一笑,躲远了看着自家主子隔着窗户和人家姑娘说话。
他觉得不错。
周姑娘若是能给他当主母,那真是他家主子的福气。
后来杨简赶着回去,又安排他继续盯着。
他愈发尽职尽责,想着自己以后成为主母身边第一好手,也能在这个故事里有姓名。
暗卫一边幻想着自己的美好前程,一边琢磨着照自家主子临走时依依不舍的样子,估计今天完事了还得来。
果然,晚上就来了。
但来是来了,却一直站在院子外头看着,也不出声也不说话,甚至都没让他避开,明摆着是没打算进来。
暗卫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合格的部下,有必要帮自家主子一把。
于是他很轻、很轻地,踢了一下树枝。
有鸟雀叫着扑棱了下翅膀,很快又落了下来。
暗卫深藏功与名,想:主子啊,我就帮你到这儿了。
没过多久,周鸣玉真的换了身衣裳下来,绕到后院来走了出去。
暗卫想,杨简没让他走,那他的任务还是要保护周姑娘的,所以这个时候,他得跟上去。
他绝对不是为了偷看自家主子怎么跟周姑娘相处。
他也绝对没有骂了一路自家主子不解风情,居然一句话都不说,还反让周姑娘邀他一起游船。
但船上他是跟不上去了。
他只能绕着湖边,尽可能离船近点。
他要保护周姑娘嘛。
瞧瞧那小船在芦苇荡里左仰右*七*七*整*理翻的,他都差点忍不住冲过去了。
那么娇弱的姑娘家,自家主子是真的不懂怜香惜玉,半点都不仔细。
后来那船终于稳了。
暗卫在树上平静无事地睡了一小觉之后,那船终于慢慢划了出来。
他看着二人上岸时明显与去时不同程度的亲昵,露出一个胜利在望的微笑。
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能升职加薪了——
虽然春日将尽,但是夜晚的水上还是有些凉意。乌篷船两面漏风,杨简怕周鸣玉冻着,便摇船往回走。
周鸣玉以指为梳,慢慢梳理有些杂乱的头发,还要低声抱怨他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杨简乖觉认错,然后看着她纤细玉白的手,问她道:“手冷不冷?”
周鸣玉握了握手指,道:“还好。”
杨简向她点点下巴,道:“过来坐,我给你捂手。”
“这个天捂什么手?”
她口中这样说,但还是慢慢移过来,坐到他旁边。
他低头示意自己的衣摆,道:“先凑合捂着,等会儿就回去。”
周鸣玉打量着他,突然抿唇一笑,道:“我手不冷。”
杨简从善如流:“是我觉得你冷。”
他的谎话被她拆穿,周鸣玉故意笑他两声,而后转身仰靠在他腿上,抬眼看着漆黑夜幕里融融春月。
小舟靠岸,周鸣玉起身。杨简在船舱里放了块银子,这才上岸将绳子绑好,仍旧如上船时那样两腿跨着站好,手臂揽着周鸣玉的腰,将她抱上了岸。
他把手杖交到了周鸣玉手里,而后手掌翻开,牵住了她另一只手。
她的手有些微微的凉,杨简轻轻捏了捏道:“还说不冷。”
周鸣玉解释道:“我是气血不好,才有些手冷,真的不冷。”
杨简听着这话,道:“那改日再去龚大夫那里,给你开些补药。”
周鸣玉问:“改日是哪日?哪日才有空?”
她故意又拿那天的话问他。
杨简笑笑,道:“你来定,我哪日都可以。这回走之前,一定带你去看。”
周鸣玉听见这句,重复道:“走?”
杨简这回顿了顿,才道:“这次,就不带你一起了。”
第 36 章
周鸣玉看着他, 反倒笑了,道:“谁要让你带我走了?我自己在上京不好吗?”
她微微凑过身去,促狭道:“杨简, 你就这样离不得我?”
杨简捏了捏她的手, 道:“你没良心, 听到我走, 居然这么开心。”
周鸣玉但笑道:“我就不问你要去哪里做什么了,但你什么时候走,总能告诉我罢?”
这个自然是可以的。
杨简答道:“还有三五日罢。”
他说完又觉得好笑, 道:“现在倒是体贴。怎么反倒是从前更爱打听我行踪,见面就要问我?”
周鸣玉白他一眼, 道:“谁打听你了。你处处为难我, 每句话都要拿捏我, 我躲你都来不及,满口胡言乱语罢了。”
杨简想起之前自己想见她,回回没话找话,心里也觉得自己幼稚, 但此刻听她说起来,一不能反驳,二不好解释,干脆拿别的话带过。
“我这次走, 时间恐怕不短, 你一个人在上京,躲着点原之琼。”
他叮嘱她, 说到这里, 没忍住,还是问道:“原之琼来找你时, 必然给你说了我许多坏话,叫你站在她那边对付我罢?她说什么了?”
周鸣玉不想提原之琼那些话,只道:“知道是坏话你还问什么?”
她把问题抛回去,问道:“你怎么这么清楚她说什么?”
杨简淡道:“这些年对付她几回了。小姑娘那点手段,多少能猜到。”
周鸣玉本就好奇原之琼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如今听杨简说对付她好几回,便直接问了他。
“你到底是怎么招惹了她?我与她见了几回面,瞧着她讨厌你得很,看见什么都能想到对付你。”
杨简紧了紧眉头,啧了一声,明显是嫌弃这个麻烦。
周鸣玉看着他这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脑子里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她不会是喜欢你罢?”
小时候原之琼和他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叫杨简满口“阿兄”,也挺顺嘴的。
如今杨简一直不娶亲,她回京却对杨简针锋相对,还和他的同胞兄长定了婚。
该不会是什么爱而不得、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最后便反过来因爱生恨故意报复的戏码罢?
杨简敲了她脑袋一记,无奈道:“胡说什么?”
小时候比起他,原之琼分明更喜欢黏着谢惜。每次杨简来找谢惜的时候,原之琼第一个不乐意,没少背着谢惜给他脸色看。
他总不能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原之琼从小就和他不对付,喜欢谁也喜欢不到他头上来。
杨简垂眼瞥了下周鸣玉。
也就她那会儿不注意,不知道原之琼天生坏种。
周鸣玉看见了他瞥自己这一眼,道:“看我干什么?你不会盘算着怎么狡辩罢?”
杨简发现她如今当真是胆子大了,和他说话的时候,再也没了之前那种假装的小心翼翼。
他倒是听着舒心了许多。
“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做什么?”
周鸣玉追问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她腻腻地黏着他说话:“你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在外面胡说。”
杨简一向是软硬不吃的人。
前提是他没遇到她。
他犹豫着不肯开口,最后还是耐不过她一直缠他,只得道:“端王三年前带着她回过一次上京,那时候就有为她定亲的打算。原之琼自己挑中了一个,不过没成。”
周鸣玉见他吞吞吐吐,催问道:“你搅黄的?”
杨简思忖着措辞,道:“是原之琼晚了一步,对方另娶了旁人。”
周鸣玉不解:“那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杨简无语道:“因为对方娶亲的时候,我是第一个支持的。”
周鸣玉听得直乐,没忍住笑了出来。
“就这?”
杨简想起这事仍然觉得无语。他一向知道原之琼的想法与常人不同,但也没料到她会因为这么件事记恨他这么久。
不过——
杨简想了想,还是直白地告诉周鸣玉道:“我先前叫你小心原之琼,不是因为和她不对付。一来,她想法与人不同,谁也不知道会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她。二来,她向来在封地呼风唤雨,养得她如今想要什么就非要得到什么的性子。你和她走得近,不是好事。”
周鸣玉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记住了。”
她彼时以为这二人是互相不对付。因为保持着少时的回忆,总觉得原之琼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不肯将她想得太坏。
如今看来,是她幼稚了。
原之琼无法无天,的确是如杨简说得这般,想什么是什么。
周鸣玉把手杖交到杨简另一只手里,自己两只手抓着他的手慢慢地晃。
她仰头看着梢头微暗的月亮,随口聊天:“旁人嫁娶,与她何干,与你又何干?因为这事厌你,真是好没道理。”
杨简问:“你不信?”
周鸣玉道:“听起来不可信,但我勉强信你一回。”
杨简虽厌原之琼,倒不至于拿个姑娘家的事浑说。若不是她今日缠着问他,恐怕他也不会主动提。
杨简哼了一声。
周鸣玉问道:“那她如今主动嫁给你兄长,怎么还想着要对付你?”
杨简淡道:“嫁不了。”
周鸣玉早就猜到杨简不同意这桩婚事,听到这句,想起前话:“你还真要把她婚事搅黄啊?”
杨简嗤道:“都轮不到我做什么,原之琼可看不上我七兄。”
周鸣玉笑道:“你就这么说你七兄。”
杨籍从小就一副笑模样,对人温柔和气,从来不和人生气发火起冲突。
最关键的是,杨籍一贯向着她。
杨籍虽然资质在这一代里是平庸了些,也没做成什么高官,但人品和脾性都是好的。原之琼无论是想要一个无能又有势的丈夫,抑或是一个人品不错的丈夫,杨籍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杨简很客观地说:“我七兄是不错,不过先前她看上那个,的确更好些。”
嘶。
原之琼莫不是还念着前头那个成了婚的罢!
周鸣玉来劲了,凑上去攀上杨简胳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杨简干脆别过脸,半点不理会她,把她从自己胳膊上扒拉下来。
他扭头,下巴点点旁边的大门:“回来了,快进去罢。”
周鸣玉掐他一把,气道:“你吊我胃口!”
话说一半,最是讨厌!
杨简笑,轻轻推推她,道:“天都晚了,快回去罢。明天我来接你去看龚大夫。”
周鸣玉抱着胳膊要挟他道:“你不告诉我,我明天就没空。”
杨简若有所思地瞧着她,莫名看得她有点退缩。
他问:“我告诉你这么多,你给我什么好处?”
周鸣玉想起之前欠他的那一堆东西,果断扭头进了绣坊,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第二日一早,杨简果真上门来接她。
还是如上次一样,套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他没露面,由丹宁进绣坊来叫她。
周鸣玉下楼时瞧见丹宁。
丹宁这次看周鸣玉的目光,明显淡然很多,上回那样疏离的态度,仿若未存一般。只是脸上的笑意客气,比不得小时候对待谢惜那样真切。
周鸣玉和丹宁打过招呼,上了门口的马车。
杨简掐着时间,特地等周鸣玉吃完早饭再来,但即便如此,还是给她备了点心茶水,等她一上来,就取出食盒来递给她。
周鸣玉拿着热气腾腾的栗子糕一路打牙祭,直到马车停在了龚大夫的院落门前。
杨简照旧先下车,将周鸣玉抱了下来。他十分自如地拉着周鸣玉的手,一起走了进去。
周鸣玉先前来过这边两回,也算和龚大夫熟悉了许多。这回进来看见人,她便从杨简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熟稔地同龚大夫打招呼。
杨简郁闷地看了眼她甩开他的背影。
这一点风月官司都被龚大夫看在眼里。他笑着盯了杨简一眼,招呼周鸣玉进去检查。
周鸣玉近来一直好好养伤,龚大夫开的药,该吃就吃,该敷就敷,所以恢复得很好。龚大夫帮她检查过后,给她调整了药方,又要去拿新的药膏续上。
杨简便在一旁请他再给周鸣玉把把脉,开些补身的药。
龚大夫见周鸣玉不反对,知杨简已与她说通,便好好为周鸣玉把了脉,又问了几句,最后给她拿了一道食补的药膳方子,叮嘱她回去吃着,慢慢调理。
周鸣玉道好。
龚大夫去帮周鸣玉配药,周鸣玉主动起身问:“龚大夫,外面的草药,需要我帮你收拾吗?”
她前两回来,帮老人家做了些活,龚大夫瞧着很是开心,夸了她好几句。
龚大夫于是道:“外面敞开口子的那两袋子草药,辛苦姑娘帮我了。”
周鸣玉道好,和丹宁一起去了院子里。
房间里只剩了两个人,杨简站去龚大夫身边,问道:“她前两回来,如何?”
龚大夫站在药架前,一边抓药,一边笑着道:“是个好姑娘,自己虽腿脚不便,但每次帮我做些活儿才走。药都按时吃,听话。”
杨简听着龚大夫夸奖的话,陪着笑了一下,又顿了片刻,问道:“她可问什么了?”
龚大夫脸上的笑落下来,看了他一眼,转回头,叹了一声,方道:“她听说我从前做过太医,同我打听太医院的事。”
他问杨简道:“是你同她说的?”
杨简点头道:“是。”
龚大夫脸色严肃起来,沉声道:“小子,你老实告诉我,外面这姑娘,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来历?你与她如此,究竟是要做什么?”
杨简沉默。
龚大夫道:“这是你带来的病人,我会好好医治。但你若是不肯说,之后也莫叫她再来了!”
他分外恳切,苍老的眼里尽是对杨简的关切:“我到了这个年纪,还怕什么妖魔鬼怪?可你还年轻,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不可以身犯险,不可惹祸上身!”
杨简垂首,道:“我都明白,龚大夫可以放心她的。她若想知道什么,龚大夫只作听不出来,一点一点,都告诉她罢。”
龚大夫气得捶了杨简一拳,斥道:“你小子油盐不进!我说这话是害你的?”
杨简苦笑道:“龚大夫,她小时候,你见过的。”
“什么我见过……”
龚大夫嘟囔着说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直直停留在杨简的脸上,满眼都是震惊与讶异,见杨简认真,又将目光转向院里。
阳光下坐着的姑娘挽着袖子,面庞秀丽又干净。
“那是,谢……”
他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满面戚色。
“杨简!你好生糊涂啊!”
第 37 章
今日之前, 龚大夫一直以为,周鸣玉打听太医院,兴许只是一时好奇。
他原本想着, 杨简难得动了这样的心思, 周鸣玉又听话温柔, 应当是很好的。
可是杨简今日这两句话, 惊得龚大夫魂不守舍。
他实在是站不住,扶着药架躬身去寻身后的椅子。杨简看到,连忙上去扶他。
龚大夫颤巍巍坐下, 挥开杨简手臂,口中不住道:“杨简, 糊涂啊。”
杨简屈膝在龚大夫面前蹲下, 垂首恳求道:“龚大夫, 我心里清楚分寸,你莫要和她说穿。”
龚大夫将手中的药盒重重放在一旁,由于顾忌着房门未关,犹然不忘压低声音。
“你有什么分寸?杨简, 你须得知道——满门血仇啊!她过了多年,改头换面回了上京又来找你,岂能是一无所图!”
他一一同杨简细说:“案子已经结了,人命已经断了, 翻案就是要圣上认错, 圣上会认吗?若认了,你杨家当年是递了证据的头功, 如今要追究, 便是首当其冲,这要赔上多少条命, 你想没想过?若是不认,她剑走偏锋,要拿你来算计……”
他痛心地看着杨简道:“杨简啊!你先是害了她全家的杨家人,后又是害了自家的不孝子啊!”
杨简低垂着锋利的眉眼,锐气尽数收敛,口中只道:“龚大夫,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龚大夫气得手都发颤。
当年谢家遇上飞来横祸,百年勋贵之家,战功卓著,朝廷根基那般稳固,被拖到刑场上杀尽,也不过就用了七天!
谢家倒得太快了。
他自己也是从当年过来的,他也是为了这事才离了太医院的。
他太清楚那一场大祸究竟毁掉了多少人。
他岂能不知这小姑娘可怜?
她没做错任何事,便失了亲族,一个人流落在外吃尽苦头。她要回来翻案,要报仇,有什么错?
她没有依仗,只能步步为营,攀附旁人,又有什么错?
他不能说周鸣玉的行为是错的,也不能说杨简帮她查找真相是错的,更不能说青梅竹马的一对重逢又相交是错的。
但所有事凑在一起,就是错的。
龚大夫气得要命,却不知该气谁,只能把火撒在杨简身上。
杨简放低姿态,先劝他道:“龚大夫莫气,身体要紧。”
龚大夫哼了一声,不想理他。
杨简沉声道:“当初的案子,完全是有心人要置谢家于死地。那么多的罪证,即便查证也要时间,怎么可能几日之内便命满门抄斩?”
他声音虽低,掷地有声:“我并非只是为她,我也想要一个真相,我是为公义,我问心无愧。”
龚大夫看他倔强神色,拧着眉满面愁容,问道:“若你真的翻案了呢?”
他字字残忍:“若你杨家因此灭门,你父母亲人都因你而死。即便你能逃过此劫,难道你能背着全家人的性命,去继续和她在一起吗?”
龚大夫冷声逼问:“杨简,你能吗?”——
周鸣玉知道杨简必然与龚大夫有话要说,所以才借口出来,把机会留给他们。
与其杨简在她不在的时候来问,不如留待此刻,她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两个人对坐的面孔。
周鸣玉前两回来,曾故意装作无辜的好奇姿态,问过龚大夫是否出身太医院,又顺势打听过几句太医院的事。
她自然知道龚大夫必然不会对她多说,所以问的都是些很普通的话题。
而她也知道龚大夫必然会告诉杨简,但既然不涉及当年事,那便也无所谓。
横竖杨简现在满心都是她,处处忍让她,她稍微说两句软话,想来杨简也不会多作计较。
周鸣玉垂着头处理草药,偶尔抬头时,余光便望一望房间内的两人。
丹宁坐在她对面,犹豫了好一会儿,方开口唤她:“周姑娘。”
周鸣玉闻声望向她,没想到她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丹宁手中动作没停,口中道:“先时姑娘来龚大夫这里看了两回,我都不知道,未能陪姑娘一起。回头姑娘再来复诊,可以提前叫我一声,我陪着姑娘,以免不便。”
她又将自己的住址说了一遍,道:“姑娘有需要,找个伙计来叫我就是。”
周鸣玉听完笑了笑,道:“我知道姑娘的住址,前几回过来,特地没去找你。”
丹宁以为周鸣玉是怕麻烦,便半开玩笑道:“公子先前嘱咐过我,务必照顾好姑娘。姑娘就当为我好,若我不来,倒要叫他责我惫懒。”
周鸣玉笑了笑,道:“我会同他说的。横竖我现在也没什么大碍了,自己也来得。听姑娘说,姑娘是有孩子要照顾的,何必为我特地来回多跑这一趟。”
丹宁这回听出不对劲了。
她手下动作缓了片刻,同周鸣玉正色道:“先前若是丹宁对姑娘有所怠慢,丹宁给姑娘赔个不是。”
周鸣玉对丹宁,仍旧保留着少时那些温和妥帖的记忆,此刻也并非对她有敌意。
她微笑,同丹宁道:“姑娘对我没什么怠慢的,只是人之相处,向来奇妙。有的人适合在一起,有的人不适合。我想我们相处时,姑娘与我应当都不觉得舒服,既然如此,何必强求呢?”
丹宁是大家族里养出来的侍女,由来对人不卑不亢,此刻望着周鸣玉,眼神里依旧没有什么退避。
只是那目光里,分外复杂。
周鸣玉态度并不是针对,丹宁也并非狭隘之人,没有多想其它,只是思忖了片刻,最后开口。
“周姑娘,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姑娘。若姑娘不愿,我以后会避免再见姑娘。”
她坦坦荡荡,并不否认。
两人如此说开,反倒轻松了许多,先前相处之时那一点微妙的不适,在温暖的阳光之下尽数驱散。
周鸣玉知道丹宁说话,不会藏着掖着拐弯,但这句“不知如何面对”,还是听着奇怪。
只是既然如今自己的身份与她相处并不和睦,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又何必再聊。
她笑一笑,不再多言——
杨简与龚大夫说完话,一道从房间中出来。
周鸣玉这些年多的是应付人的差事,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抬眼一看便知龚大夫面对她时表情淡了许多。
但龚大夫到底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基本待人作戏的本事还是有的。
他将新的药膏和药包一起包好给周鸣玉,仍同从前一般,仔细叮嘱了她一番。
“按这样下去,姑娘的脚伤应当没问题了。至于身体的亏虚,且慢慢来,莫要着急。”
周鸣玉只作未察觉房内他们的相谈,盈盈笑道:“多谢龚大夫。”
她将自己手边一个小包袱拿起来,递给龚大夫,道:“多谢龚大夫帮我看伤。里面是两件外袍,袖口都收过,留了袖袋,您平日分拣药草方便。您不嫌弃就收下罢。”
杨简瞥了一眼。
那包裹,早在周鸣玉上马车的时候,他就问了一句是做什么用的。彼时周鸣玉不肯多说,不想是用在这里的。
龚大夫心里是不想收的。
但是杨简在旁边开口道:“鸣玉的手艺好,龚大夫且收着罢。”
龚大夫回头白了杨简一眼。
周鸣玉心里清清楚楚,只怕是龚大夫知道自己不怀好意,偏心要护着杨简,所以不肯收。
但她故意只当龚大夫清廉,扭曲了这意思,口中道:“这衣服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鸣玉心意,龚大夫收下罢。”
龚大夫颇无奈,只得收下,道:“姑娘每次来都给诊金,便莫要再送这些了。再如此,我只能将诊金退还了。”
周鸣玉便笑,道:“记住了,下次不送了。”
几人向龚大夫告辞,杨简牵着周鸣玉的手,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药包,低头同她说话,脚下还迁就着她的速度。
龚大夫眼里看着,心里止不住地叹气。
待上了马车,杨简方道:“龚大夫给你看了两回伤,你就记得给他做那么多件衣服。我问你要条帕子,怎么要这么久?”
周鸣玉翻他一眼,道:“你怎么这么小心眼?一条帕子,催着我翻来覆去地要。再如此我就不做了。”
“做,”杨简懒洋洋地靠着马车,笑着瞧她道,“怎么不做?我等着呢。”
他笑意十分温暖自如,周鸣玉瞧着,半分都没方才那房间里的晦暗模样。
他在佯装无事。
周鸣玉想也知道龚大夫会提醒他什么,无非就是说他和她走得这样近,早晚要引火烧身。
可她手段拙劣,要怪,只能怪他是愿者上钩。
她勾着唇和他说些打情骂俏的废话,句句都留在表面上,全都没走心。
马车走了一会儿,周鸣玉听见外头声音不对,掀起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回头问道:“不回去吗?出城做什么?”
杨简这才问道:“你今日忙吗?”
周鸣玉道:“忙得很,多的是达官显贵的夫人,来找我定制绣活和衣裳呢。”
杨简轻松道:“那正好,今日带你偷偷闲。城郊拂云观里给你备了佳肴,带你去尝鲜。”
周鸣玉听见拂云观,大抵明白杨简是要带她去见谁了。
但她此刻也只能装着不知道:“那道观里能有什么佳肴,你诳我罢?”
杨简但笑:“你去了就知道了。”
马车一路过去,逐渐少了人声嘈杂。周鸣玉将马车窗帘掀起来,一路看着高木碧草,路上倒也不算无聊。
待快到时,坐在外面的丹宁敲了敲马车,开口唤杨简。
“公子,观前有清河郡主车架。”
第 38 章
周鸣玉听到原之琼来了这里, 心里还是有些惊讶的。
端王府还在丧期,原之琼先前来找她那一回,都是黑衣夜行避人耳目。怎么如今倒敢光明正大地出城来拂云观了。
杨简直接道:“转去侧门。”
外面丹宁应声, 马车远远地改了道。
周鸣玉不知道杨简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 但她心里的确不想见里面那个人, 于是干脆道:“拂云观就那么大, 即便从侧门进,也未必遇不见她。要不今日就回去罢?”
杨简没听她的,只道:“遇不见。”
显而易见的是, 杨简已经多番来此,马车绕道也走得轻车熟路。
这道侧门平日里一直上锁不开, 掩在葱茏葳蕤的草木之中, 鲜有人至。而杨简的马车停在这里时, 那扇门居然神奇地被人打开了。
许是因为到了观前,杨简没有对她过分亲密,只让车夫摆了脚凳,伸出手腕让周鸣玉扶了一把。
并肩行去的时候, 也并没有牵住她的手。
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小童。
小童像模像样地盘着头发,穿一身朴素的素色道袍,十分有礼地和杨简行了个礼。
“杨善人好。”
杨简笑着对他低首回礼:“照闻小道长好。”
这叫照闻的小童生得十分可爱, 一张小脸白净粉嫩, 还带着些胖乎乎的婴儿肥,看得周鸣玉心里都生出几分喜爱, 不由得露出笑容与他颔首见礼。
照闻非常有礼地向她还礼, 但转到杨简这边,便变了一副神色。
他虽然故作成熟, 却还是难免漏了些小孩的天真,有些生气地噘嘴道:“八郎君要么叫我照闻,要么叫我照闻道长,不要叫我照闻小道长。”
杨简故意逗他:“知道了,照闻小道长。”
照闻不大乐意,干脆不理他了,对周鸣玉道:“善人这边请。”
周鸣玉道好,跟在照闻身边走,还不忘回头偷笑杨简。
杨简瞧着他们两个走在前面,垂眼抿了抿唇,倒是没有不乐意或是窘迫的模样。
周鸣玉瞧着这跨过高门槛都要提着衣摆嘿咻一声的小童,不由得笑,唤他道:“照闻道长。”
照闻十分乐意地回答她道:“善人请说。”
周鸣玉回头瞥了杨简,问道:“我见照闻道长与他熟稔,他可是常来此地吗?”
照闻哼了哼,道:“也不常来,几个月才来一回,没什么诚意的。”
他这好没道士样的一句话!
周鸣玉只道他还是个小孩子,倒也只觉得可爱,又问道:“那道长怎么知道他今日要从侧门来的?”
照闻道:“我师父算的,说今日正门与他犯冲,叫我来侧门接他。”
杨简就跟在他们身后几步,他们对话全都能清楚听到。周鸣玉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周鸣玉懂了,今日过来是见照闻口中这位师父的。
她问了一句:“请问这位道长的道号是?”
照闻没什么心眼,道:“我师父道号归尘居士。”
周鸣玉心里最后那一点不确定,也终于在最后这一句话里落定了。
生于权势,长于富贵,养于安乐,归于尘外。
杨家六郎杨符,道号归尘——
杨符的故事在上京高门之内非常有名。
杨家四房的夫人怀此胎时,曾做胎梦,梦中有仙人于天河之畔摘星于手,取天河之水洗涤,揉捏几番,生成个婴孩模样的小偶,对着她扔了过去。
此梦后一月,杨四夫人便诊出了喜脉。
杨四夫人的怀象很好,身体也康健,那懂事的孩子半分没有劳累他的母亲,即便是到了将要临盆之时,杨四夫人也从未害喜过一回。
有不少道士和尚,直称此子贵不可言、才华无双,世无其二的好话说了一箩筐,惹得许多人都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世。
杨四夫人发动的时候是夜间,那夜难得的星月齐现,天空无雾,明亮得不可方物。鸟儿在屋檐上啼叫了许久,直到六公子出生,发出嘹亮的哭声。
孩子出生时便是一脸福相,轮着在杨家人手里抱了一圈,各个都爱不释手。
却在此时,有云游道人上门,问是否有孩童降世。
杨家以为这孩子当真如此不凡,竟有云游道人远道而来相问,笑意盈盈地将道人接了进来。
道人不喝茶,也不接红包,只道:“这孩子不能在家长留,贫道今日来,是接他走的。”
杨家人正是喜气洋洋的时候,冷不防听见这话,心里尽是不满。
杨四老爷怒斥这道人满口胡言,便是作为家主的长兄杨宏,也十分不喜,命下人将这道人带出去。
这道人眼看着杨家人变了脸色,直接道:“此子便是紫薇坐镇,也难以相服。若尔等非要强留,叫他入世入朝、娶妻生子,日后必受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这四个字,叫杨家人尽数沉默。
杨宏叫上杨四老爷,命人带着那道人去了书房,直直过了一个时辰,才有了动静。
道人离了上京,再也没见过踪影。
而杨家新出生的小郎君杨符,并没有给杨家带来一点喜色。出生宴、满月宴、百日宴、抓周宴,杨家一个都没办。
杨家单独辟了个别院,叫乳母和下人带着杨符住了进去,即便是杨符的父母,也只能一月一见。
待一岁之后,杨符断了奶,请出了乳母,便只留下了几个老仆照顾。杨家去请了拂云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长来,就在这院子里教导杨符。
那之后,便没人叫他杨符,只叫他归尘了——
周鸣玉幼时便知道杨符。
杨家虽然从来不再提过杨符的名字,将他低调地养在家里,但是鉴于他未出生时的奇闻实在太有名,上京高门都知道杨家有这么一位小公子。
杨符也不是彻底不与人来往的。
他渐大了以后,有老道长在侧,也慢慢能多见几回父母家人。甚至于,逢年过节,他还能带着自己手*七*七*整*理抄的经书,来各院同长辈请安。
但他只会自称小道,称家人作善人。
如杨简这样的弟弟,好奇心重,常不听家人教诲,偷偷钻进杨符的院子里找他玩耍。
就是因为杨简时常炫耀自己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哥哥,谢惜才被他钓得好奇心发作,跟他一起偷偷甩开侍从去找杨符。
那时候,她对杨符的第一印象,是个安安静静的、只知道看书修道、将经书抄个来来回回的小少年。
看见杨简带着她顽皮,他只叮嘱杨简要小心仔细,莫要带着谢惜爬高上低,若是不小心伤着,便不好了。
谢惜那时候觉得这位哥哥真是有趣。
他长得出众,也便罢了,最重要的是,他明明比杨简大不了多少,却清清淡淡,像话本里的谪仙下凡,高岭雪,水中月,也不过就是这个模样。
她那时候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杨符,气得杨简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走。
她没反应过来,一路都像杨简打听,难得惹恼了杨简一回。后来她回了家,还抓着自己的九姐姐,小声说着这个特别的哥哥。
谢九娘彼时也小,听着谢惜形容,十分好奇,回头就找了个空子,和谢惜一起,在杨家见到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小郎君。
谢九娘拉着妹妹缩在墙边青翠的密竹里,见到杨符出来时,一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倾身去看,脚下不妨被裙角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杨符闻声回头,看到雨后新竹里,一个小姑娘满脸脏污趴在泥里,另一个小姑娘吓得嗷嗷大哭。
小小的杨符愣了一下,就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他快步走过来,把谢九娘抱起来,拿出帕子帮她擦干净脸,又问她有没有伤到。
谢九娘愣愣地摇头。
杨符方笑了,转身拍了拍谢惜的脸,安慰道:“莫怕,没事了。”
那一年,杨六郎九岁,谢九娘八岁——
杨符十二岁的时候,老道去世,拂云观的观主亲自来接,将杨符带去了拂云观。
周鸣玉还记得,那天九姐姐要偷跑出去,又被父母抓到拎了回来。待找到空闲出去的时候,已经快到午间了。
周鸣玉原本不知道那天九姐姐是去做什么的,但她后来多少便猜到了。
因为九姐姐的桌上,突然规规矩矩地摆起了道德经,每过十天,便要下人套马车去拂云观上香。
她自己没少和杨简出去,所以太清楚自己的姐姐是出去做什么。
谢九娘去了拂云观三年,三十六个月,整整一百零八回。
那之后,她供奉给拂云观的香火断了。
十四岁那年,谢九娘立下婚约,婚事准备了九个月,在谢家灭门之灾到来前一个月,谢九娘出嫁。
婚礼当天,满街铺红。杨符在拂云观里,寸步未出——
周鸣玉实在不懂杨简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见杨符。
小的时候,因杨符清冷出众,她的确对杨符有些特别的仰慕和向往。所以杨简自头一回之后便不肯叫她再见杨符,只要听她说一句,都要气恼得不行。
她心里道,莫不是杨简觉得,自己与他亲吻了一回,便能将自己拿捏死了,虽然不能明说,还要暗戳戳在杨符面前炫耀一回?
她还以为杨简如今长大后变了性子,却怎么还是如此幼稚?
只是她如今对杨符的态度早就今非昔比,此次过来,也是满心不愿和厌恶。
拂云观并不算大,不多时就来到了杨符独居的院落之外。
照闻显然是得了吩咐,并没有将他们带到院落的正门,而是从后门进,走过竹林森森,逐渐靠近前院。
她看着这些分明有致的竹子,心里使劲骂杨符附庸风雅。
都当了道士,怎么还学公子哥儿装模作样。
临到屋舍后面,周鸣玉隐约听到前院有说话的声音。
照闻回身,请他们留步:“善人稍待,我去叫师父。”
周鸣玉心里又冷笑:好大的架子,就把他们丢到屋子后面。
杨简见照闻去了,这才过来,碰碰她的肩,轻声道:“随我来。”
他熟门熟路地带着她推开了后门进入屋舍之内,又轻轻走到前屋。
杨简陪她站了个合适的角度,正能看到院子中的人影,却又不至于将自己暴露在院中人的视线之内。
这回周鸣玉看清前院是什么人了。
前院大门敞开,杨符正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前与人说话。
而他面前那个,不曾跨入院中,只是站在门外,直直地望着他。
原之琼今日打扮得格外素简清丽,面上不同以往的明丽,而是几乎带着几分怯色:“阿兄不能让我进去坐坐吗?”
第 39 章
周鸣玉的眼里瞬间露出一丝荒谬之色。
她一开始听说原之琼对自己当年未嫁之人耿耿于怀时, 只当是哪个年龄相仿的世家郎君,想了一圈没有定论,万万没考虑到是杨符。
在周鸣玉的回忆里, 原之琼是没有什么和杨符相处的经历的。
大多时候, 都是大家一起玩儿的时候, 偶然遇到杨符, 便一起行个礼。除了杨简敢大胆些叫他“兄长”,其他人都是老老实实叫道长。
那可是谪仙人一般的杨符!
但刚才原之琼叫他什么?
阿兄?
嚯。
杨家最会撒娇的小娘子都不敢这么叫杨符。
周鸣玉的眼睛都睁大了,回头看了一眼杨简。杨简抱着臂站在她身后, 脸上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显然是已经见过类似的场面了。
周鸣玉挑了挑眉。
杨简点了点头。
原之琼居然真看中的是杨符?!
可是杨符修道多年, 上哪儿娶了妻子?
瞧他如今一身道袍住在拂云观里, 也不像是还俗的模样。难不成他是保留了这个习惯, 只是偶尔回来清修?
可这也不对啊。
凭杨符的学识,既然回去娶了妻,杨家怎么可能放过让他入朝为官的机会。
但周鸣玉自己想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从前在哪儿听过杨符入朝的消息。
她万分纠结地看向院门口, 杨符伸手拦了一道,逼原之琼迈上台阶的脚步又重新退回原位。
他的表情看不清楚,但能听到他不容拒绝的声音。
“郡主与贫道身份有别,担不起一个兄字。此地简陋, 郡主请回罢。”
他口吻一如往常, 听着清淡有礼,实则十分疏离, 明明句句都是谦辞尊称, 偏偏就是让人觉得他是在不屑鄙薄。
俗称,清高。
杨符还真有如此清高的资本。
但原之琼并没有因此退缩。
她表情楚楚可怜, 道:“我从前一贯如此称呼阿兄,如今便不可吗?”
杨符道:“贫道未曾答应郡主如此称呼。郡主如此,便是使贫道冒犯世子安灵,置贫道于无义之地了。”
这话说得算是非常冒犯和难听,半分不给面子,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原之琼的身上。
周鸣玉听得啧啧称奇,因为杨符从前说话一向温和,绝不会像这样咄咄逼人。
若是面对别人,恐怕以原之琼如今的脾气,就要翻脸了。
但是原之琼依旧对杨符保持着柔弱可怜的姿态,道:“我兄长与阿兄你是友人,这次我来拂云观,也是为我兄长供香后,想起阿兄在此修行,才来拜访阿兄。”
她怯怯然地抬眼,几乎有些泫然欲泣:“我无意冒犯阿兄……只是,我兴许日后便又要回晋州去了,难得一见,阿兄连门都不让我进吗?”
照闻终于绕到了前面,对着杨符行礼,道:“师父,茶备好了。”
原之琼听到,刚打算笑,杨符便道:“郡主请回罢。贫道尚要招待旁人,不便与郡主多说了。”
言罢,低首示意,便长臂一伸,将大门关上了。
“落锁。”
他转过身来,对着跑来的照闻丢下一句,便提步往房间来。
至此,杨简方自周鸣玉身后走出来,迈步到门口,伸手同杨符一礼:“兄长安好。”
周鸣玉跟在杨简后面几步走到门边,眼见着杨符步步靠近,这才瞧清了杨符的面孔。
杨符自幼便容貌妍丽,若是叫他扮上,纵然太阴星君真的临凡,恐怕也就是他那个样子。
但他如今长开了许多,昳丽模样弱了许多,清冷之感更甚,但却多出些仿佛从来不属于他的锋利。
杨符走入房中,对杨简回了一礼,而后看向周鸣玉。
杨简道:“这是周姑娘,我带她过来打个牙祭。”
他连名字都不肯细说。
而后又回头与周鸣玉道:“这是我六兄杨符。”
二人见礼,周鸣玉只作不识,唤他做道长。
杨符请他们入内,往桌案边去。照闻锁上门后就麻溜地跑去院里单独的小厨房,取了个几乎要他双手完全伸开才能端起的盘子,端着饭菜进来。
小小的照闻将饭菜上桌,同几人一行礼,最后与杨符道:“师父,我先去了。”
杨符点头,他方退了下去。
道家不强求不食荤腥,杨符这一桌子八菜一汤,份量却正合适,荤素搭配,样样色香味十足,一看就知厨子的手艺非凡。
甚至于,旁边还放着两壶酒。
周鸣玉看着心里直啧:杨符不愧是出身高门,即便出了家住在道观里,普通的午餐还能吃出这种花样来。
杨简一看就是来得够多,那两壶酒不必问,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拿起一壶,先给周鸣玉倒了一杯,低声道:“这杯不醉人,你可试试。”
周鸣玉与杨简并肩而坐,见他如此不加掩饰,不免抬头看了一眼杨符。
而杨符只是将另一壶酒拿起给自己满上,没分半点眼色给杨简。
周鸣玉揪了揪杨简的袖子,杨简只用眼神示意她无事,而后又给自己倒酒。
周鸣玉执杯,以为这是要先碰一杯,却见杨符直接自己执杯喝了,根本没理他们。
而杨简同时与她道:“吃你的就好,不用管他。”
杨符此刻才想起周鸣玉似的,同她道:“姑娘不必拘谨,自便就是。”
周鸣玉瞧着他那副模样,心里翻了个白眼,谁拘谨了。
她遂动筷用起饭来。
杨符这一餐的标准,放在周鸣玉幼时,也算高于日常了。而周鸣玉记得,杨符从前,是从不食荤不饮酒,一日只两餐,一餐只两素的。
而这片刻之间他表露出的气质,也远与从前的清冷淡然不同。
他倒仍是遗世之人,却多了几分率性洒脱,没了从前紧绷的态度。
周鸣玉狠狠地戳了戳碗中的白米,心里道:这算什么?
他当年不肯与姐姐成婚,守着自己所谓的道不肯低头,叫姐姐白白嫁给了旁人;如今自己姐姐早不知沦落何处,他倒好,娶了妻子,和郡主纠缠不清,还每日过这样奢靡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饭都吃不下去了。
周鸣玉垂着首,十分无趣地拿米饭打发时间,一筷子只沾两粒米,只盼着时间赶快过去。
杨简看到了,给她盘中夹了一筷子菜,道:“喜不喜欢也多少吃点。我兄长注重养生,每餐吃什么,都由两个大夫四个厨子配合定。”
他开玩笑似的道:“若不是你出城不易,我倒想叫你天天来这里吃,好好把身体养一养。”
嚯。
杨宏当家主的,在杨家都没挑拣成这样子。
杨符抬眼望过来,看得周鸣玉有点尴尬,夹起来吃了。
杨简只顾看她,见她终于动口,满意一笑,挨个帮她夹了一遍,唯独绕过了那道有花生的。
周鸣玉原以为杨符看过来,是觉得她心里有别的想法,心里恼杨简这时候怎么说这话,如此没眼力。
却不料杨符只是对着杨简说了一句:“你官职正三品,俸禄不够雇两个大夫四个厨子?”
嚯。
杨符何时学会这样牙尖嘴利地阴阳怪气了?
杨简一边帮周鸣玉补菜,一边笑道:“俸禄是我自己赚的,你这些都是白来的。我蹭你两顿又如何?”
周鸣玉听这话又疑惑了。
杨家从前从来不管杨符的吃穿用度,只是一直供奉拂云观,杨符的一切都是由拂云观照管,观内给什么,他就用什么。
如今这话的意思是,杨家主动出钱养了杨符?
而杨符的回答更荒谬:“你回家,把脸面放厚些,莫说两个大夫四个厨子,就是翻个倍,杨家也给你找来。”
杨简偏偏头,道:“可不成。将她放到杨家去,只怕要被生吃了。”
他调笑着面向周鸣玉,道:“委屈你,在外头偷偷摸摸跟着我。”
周鸣玉无视他手边根本没碰过的酒杯,无语道:“你喝大了罢?”
杨符执起酒杯,又满饮一杯,淡道:“得了,有什么话,同我直说就是。”
杨简笑了笑,便直接道:“原之琼算计七兄,宫中已经下了圣旨,为他们二人指婚了。”
“知道了。”
周鸣玉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杨符似乎是嗤笑了一声。
他道:“我自会避着她。”
杨简摇头,道:“我是想同兄长说,若兄长不肯回杨家,那下次原之琼来,也不必如此视而不见。”
杨符瞥他一眼,道:“你拿我钓鱼?”
他淡淡放下酒杯,语不惊人死不休:“杨籍那个蠢货恐怕每天围着原之琼转罢?你靠他守株待兔,没用?”
兄弟二人全然没拿周鸣玉当外人,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惊人,周鸣玉居然听出了些兴趣,兴致勃勃地吃了起来。
杨简为周鸣玉夹菜的手没停,口中与杨符道:“七兄爱慕她已久,恐怕即便真发现了什么,也会为她掩盖。我马上要去晋州,却不知原之琼杀兄所图为何,实在不安。”
他语气郑重了些,道:“还请兄长相助。”
杨符问道:“你所求,为杨家,还是为自己?”
杨简闻言一顿,沉默下来。
他诚然是为了自己,但无法违心说,完全没有为了保住杨家的打算。
周鸣玉捏着酒杯的指尖也随着这沉默渐渐发凉。
不答,就是答了。
杨符道:“若为杨家,我不会帮你;若为你自己,我愿意帮你,但我依旧不会帮你。”
他淡然垂首,道:“八郎,吃饭罢。”
周鸣玉佯作捧碗,将放在桌下的手,从杨简的手里抽了出来,接下来只作不察,再也没理过他。
饭后,三人起身,杨符看了一眼周鸣玉,道:“姑娘还请在此处稍后,我与八郎说些话。”
周鸣玉颔首:“道长请便,我就在此处等候。”
杨符方对杨简道:“你随我进来。”
他面色十分平淡,先袖手进了内室。
杨简跟在后面,前脚方在周鸣玉眼前消失,后脚周鸣玉便听到□□击打的沉闷一声。
周鸣玉冷笑:打得好。
她冷然转过身去,看到侧室木制隔断上的布帘打起,露出正中的桌案书架,上摆着杨符常用的那些笔墨经书。
她心念微动,轻步走了过去。
走近了,挡在隔断之后的那些摆设才映进周鸣玉眼里。
靠窗那一边,是普通的柜几,上面放着一盆半枯的梅花盆景。
而另一面,挡在帘子之后的,是一个木案。那案上明晃晃地放着香炉蜡烛,一个小巧的牌位,被人擦得干干净净,静静地摆在那里。
周鸣玉看清楚的那一瞬间,脑海中仿佛惊雷劈落,轰的一声。
那上面的字迹分明。
爱妻谢忆之灵。
第 40 章
杨简早就预感到杨符会生气了。
只是杨符自幼待人有礼, 又一向同他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亲近些,所以杨简万万没想到杨符居然直接给了他一拳。
杨简没躲,这一下就感到口腔里多了些铁锈味。
杨符甩甩手, 骨节分明有些红, 冷冷问:“知道你今日有多荒唐吗?”
杨简非常清楚杨符的逆鳞是什么。
他老老实实行礼认错, 道:“请兄长对人作戏, 确是我不尊重嫂嫂,我会去给嫂嫂上香认错。”
杨符看他一眼,道:“不必去。”
他转身到一旁, 取了自己用的巾子,就着盆中的山泉水浸湿, 冰冰凉凉地递给杨简, 道:“九娘不爱见杨家人, 你少去碍她的眼。”
杨简接过,放到颊边冰着。
杨符觑他一眼,又道:“我不单纯是为此事打你。”
杨简知道自己的兄长在指什么,他目光落在外面, 可惜此刻却瞧不见周鸣玉。
他低声道:“我既然能带她来见兄长,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心的。”
杨符不知想到什么,很轻地哂笑一声, 道:“杨家不会允许的, 你父亲应当提点过你了罢?”
杨简称是。
杨符直接道:“我不会帮你看顾她。”
杨简拧眉:“兄长。”
杨符抬手打断他,道:“我是你的兄长, 你肯走出旧事, 重新开始,我自然为你开心。但是我每日面对九娘, 若她知道,该如何心疼十一娘?我如此做,如何向她交代?”
他诚然自私,但也坦诚:“你当弟弟的,莫要我难做。”
杨符此言一出,杨简便再不就此话多言。
杨符一切唯谢忆论,若是顺势告知他周鸣玉即是谢惜,杨符未必不能看在谢忆的份上,就此答应保护周鸣玉。
但是如此行事的风险,杨简根本不敢想象。
周鸣玉的身份,他无妨告诉龚大夫,是因为龚大夫一向口风严紧,又行事谨慎,绝不多生事端。
但杨符不一样。
说到底,杨符如今性情不比从前,根本不会站在杨家一方。杨家如今给他安排这样多的仆从,未必没存戒备监视的意思。
杨简常来看杨符,多少对他了解,越了解,便越忌惮。
杨简对杨符点头,道:“那今日我带人来的事,兄长当没这回事。”
杨符没中他以退为进的话术圈套,立刻表明态度道:“调查郡主的事,我也当没这回事。”
杨简扯了扯嘴角,还是感到有些暗痛。
他心里嘀咕着杨符下手真黑,口中道:“这事恐怕不行。”
杨符的脸色往下落了些,凉凉道:“你别逼我再打你一拳。”
杨简并不退让,口中道:“第一,兄长,你身手不如我,如果再来一拳,我真的会还手的。第二,原之琼的事和杨家有关系,你必须知道。”
杨符冷笑一声,道:“第一,八郎,我身手如何,你尚未试过。第二,端王府和杨家的事我都没兴趣,也不会插手,你不必多说。”
杨简将那把焐热了的巾子丢进水盆里,捏了捏下巴,转过身,正色看向杨符。
他口中淡淡道:“我知道兄长不会插手,但若与谢家有关呢?”
杨符的面色倏然变得冷厉。
他迈步快速走向杨简,期间还极快地看了一眼外间,来到杨简面前时一把抵住他肩膀,将声音压得极低,极具警告意味地从齿缝中挤出他的名字:“杨简!休要胡言乱语!”
杨简收起那些对兄长的尊敬,眼里浮起的尖利目光,显然是半分不怵杨符的。
他沉声道:“兄长不过是放不下嫂嫂,所以才一直站在杨家对边,始终不肯与杨家和解。我与兄长不同,我要见谢家旧案的真相,我反杨家,是要一个公道。”
他一把推开杨符捏着他肩膀的手,道:“我无所谓兄长是为什么,但此刻,为谢家旧案,你我暂时尚可同道。”
杨符唇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意,道:“你前半句说的不错。九娘是谢家人,我就会站谢家。至于后半句……你又是为什么呢?你拿天家俸禄生活,食杨家水米长成,如今另有佳人相伴左右。你说你为公义站谢家,未免太令人难以信服。”
他眼底目光颇轻蔑:“杨家何时有过为公义的子嗣?”
杨简放缓了态度,道:“此事上,兄长与我都无法全然信任对方,但我说过,你我都为谢家,暂时尚可同道。兄长若来日与我有了异议,请去便是。”
杨符望着他神色,思忖片刻,道:“你且说来。”
杨简这才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道:“不说。我来日就要离京,今日尚有事要做,没空与兄长长篇大论。兄长等我消息罢。”——
杨简走出内室时,看见周鸣玉和照闻并排坐在门口,头对着头不知在搞些什么。
他从后面轻轻走过去,才看到两个人往地上丢了十几个桃核大小的石子充数,就这么玩抓沙包的小把戏。
周鸣玉到底成年,手也大,总能比照闻多抓几个,把把都赢,看得照闻颇不服气,一遍一遍地要求再来。
周鸣玉故意逗照闻,笑得不行,待听到脚步声,便回头看去。
这一看,便露出了怔然的神色。
她丢下石子几步凑上来,手指轻轻碰了碰杨简的下巴,但是顾忌着在杨符居所,口中没有多问。
杨简看她面上关切之色,低声说没事。
周鸣玉听他说,侧目看了看他身后跟着走出来的杨符,眉尖都紧了起来。
杨简看着她这副神色很是受用,没忍住笑了出来,伸手在她眉尖揉了揉。
他回头面对杨符道:“兄长,那我就告辞了。”——
二人上了马车,周鸣玉方细细地瞧起了杨简的下巴,问道:“你兄长打你了?”
杨简无所谓道:“那么大的动静,你没听到?”
他眉眼垂着,捉着周鸣玉的手放在膝头,一点一点摩挲。
周鸣玉瞧他这副样子,抽出手打了他手背一下,转身从他身边离开坐到了对面去:“我好好问你话,你非要动手动脚。”
“这算什么动手动脚?”
杨简微笑着倾身,道:“你放心,我兄长待我很好,没什么大事。”
“这还算好吗?”周鸣玉撇嘴,“今日就不该来。你也没与我说要见你兄长,贸然过来用饭,未免太过冒昧了。你还在席间说些轻狂话。难怪你兄长觉得你不靠谱,你挨打也活该。”
杨简挑眉道:“怎么?认定了我是为了你挨打?”
周鸣玉打量着他,忽而道:“那就是为了你拿他做饵的事。那你也是活该。”
杨简凑过去,又坐到她旁边去:“关我什么事?我这兄长脾气古怪得很,兴致来了打我一拳,打完了又来给我送巾子冰敷。”
他指指自己的下巴,道:“你瞧,不算很肿罢?打完就敷了。”
周鸣玉还是丢一句活该。
但她还是凑过来,捏着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伤。
的确算不得严重,她微微放下心。
周鸣玉心里装着事,不停地犹豫琢磨,此刻安静下来,手底下无意识地摩挲,蹭在杨简的下巴上,一股微微的痒意。
杨简有些想发颤,硬硬地压下去,只是喉头微滚,有些难耐地看了看周鸣玉。
“鸣玉。”
他叫了叫她的名字。
“干什么?”
她还是这般心不在焉的动作。
杨简看着她,终究还是没忍住,俯身亲了亲她。
周鸣玉的思绪被杨简这一下动作惊到,注意力立刻收了回来,微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嗔道:“好端端的,做什么?”
杨简的长臂一展,将她虚虚地困在怀里,轻轻道:“好姑娘,我疼得很。”
周鸣玉这会儿没什么和他亲密的心思,眉心微微地压低了,偏过头去:“少来装模作样。”
杨简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一点厌,垂下眼,慢慢退回坐好。
周鸣玉不见杨简继续纠缠,以为他有想法,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色,倒是平平静静,不像是有什么。
她还记着刚才的事,慢慢凑过来拉住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我能问你件事吗?”
杨简问:“什么?”
周鸣玉问道:“你兄长,就是之前说过的那个,被郡主看上以后、又与旁人成婚的人吗?”
杨简轻笑道:“你不都瞧见了吗?”
周鸣玉道:“可他不是出家了吗?”
杨简知道谢忆的灵位就在那个隔间,但不知周鸣玉方才是否看见。只是周鸣玉此刻问起,他却是料想到了的。
杨简收了笑模样,脸色平下来,道:“我兄长不是自己想要出家。他幼时有批命,不可入朝为官,不可承继家业,不可娶妻生子,唯有出家修道,方可保杨家太平。”
他脸上微有诮色,道:“是杨家想保自己的富贵安稳,才把他送走的。”
周鸣玉幼时只知杨符是因为批命才被送去修道,却不知他留下的后果是祸害杨家。
她倒也称不上惊讶,只是觉得,杨家如此,做什么都不奇怪。
她也不可怜杨符。因为谢忆当初实打实流了许久的眼泪,全都不是假的。
她见过姐姐的伤心,不可能同情杨符。
周鸣玉追问道:“既然不能娶妻,又为何娶妻?他娘子家,舍得把女儿嫁给他吗?”
杨简低头看她,和她的目光对上。
周鸣玉有些心虚,微微退了些,尴尬道:“怎么了?”
杨简心间微叹,不再与她对视,低声道:“我嫂嫂家中没人了。她先前嫁了人,在夫家日子过得不好,我兄长知道后将她抢回来的。”
周鸣玉原本拉着杨简的胳膊,听到这里,攥着他袖子的手指发紧。
当年谢忆出嫁一个月后,谢氏即被满门抄斩。祸事虽未连累外嫁之女,但京城中人一向拜高踩低。
对方娶谢忆,看中的是谢家的权势,谢家倒了,那谢忆就只是罪臣之女,不仅无用,还是个拖后腿的祸患。
谢忆不比谢惜,她自小身体就弱,没怎么研习过武艺,日常都是弱柳扶风的体态。兼之当初与杨符分别,伤心许久,出嫁时更是柔弱。
而她本身性子又绵软温柔,周鸣玉都不敢想,这样的姐姐嫁出去,在谢家之祸后,该受了怎样的磋磨。
周鸣玉的手指微颤,杨简只作不知。
她强压下喉头的颤意,继续装作无意地问道:“那之后呢?”
杨简伸过另一只手,轻轻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作聊胜于无的安抚。
“他们成婚后不久,嫂嫂病逝了。”
他顿了顿,道:“她走得很平静,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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