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周鸣玉浑身冰凉。
什么不痛苦, 什么很平静,她半分都不相信杨简。
谢忆八年前就嫁了出去,直到三年前, 杨符才娶了她。那么这五年, 她在夫家受了多少磋磨活下来, 他们杨家人怎么可能想得到。
她下意识便道:“怎么可能?”
杨简垂下眼, 平静地望着她。他眼神里凝着淡淡的悲色,但全然没有落入她的眼中。
周鸣玉感觉到杨简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生硬和冲动了。
她缓了缓, 找补道:“姑娘家嫁了人,没有娘家人撑腰, 被欺负了也没有办法。后宅里多的是损人的手段, 你只知道一句不好, 哪里能想到有多不好?怎么可能不苦?”
她脾气发作起来,破罐子破摔,道:“都怪你!”
杨简看出她心里强行压抑却又无法出口的难过,只得将她轻轻揽在怀里, 道:“都怪我。我姓杨,杨家人都是混蛋。”
周鸣玉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杨简的怀抱。
但是脸颊埋在他肩头的那一瞬间,她的鼻腔泛起要命的酸涩。她含糊地说:“对,混蛋。”
都是混蛋。
否则为什么承担了她们那么多的期待, 又要最后残忍地辜负。
否则为什么延续了几百年的姻亲, 也能毫不犹豫地反目相杀。
否则为什么做不得十足的仇敌,此刻还要不知廉耻地靠近。
她的眼泪不可遏制地落下来, 嗓音也哽咽, 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骂你。”
杨简听清了。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他们从前那么亲密,他们如今这么亲密。他了解她比自己更甚, 他怎会不知道为什么。
他太明白,她此刻有多么想逃离他的身边,只是偏偏她孤身一人,而他是她如今、唯一、暂时可以依靠的故人。
杨简心里觉得荒谬。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上京城里最明艳张扬的谢十一娘,怎会让他觉得如此可怜?
他眼底泛着无奈的悲苦,但嗓音却带着轻轻的笑意:“怪我不好,本来只想带你打打牙祭,却说了这么个故事,叫你难过了。”
他明明知道一切却故作不知的回答,叫她的眼泪更加汹涌。
她终于垂下头,将眼睛压在他的肩头,很快便有水渍漫出,濡湿他一片衣裳。
杨简感到了肩头的温热,没有多说,只是温柔地抱紧她,轻轻拍了拍她。
这其实是周鸣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哭。
谢家被抄的时候她没哭,十几个人关在一个囚车里押出上京、低头看着地砖*七*七*整*理里猩红的血渍时她没哭,在南方病得丢掉半条命的时候她没哭,受了这么多磋磨回到上京的时候她依然没有哭。
但是今天,在一个平平淡淡的午后,她终于没能忍住。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家人了。
当年抄家的旨意下来,并不是没有人活下来。除了她以外,她一共四个出嫁了的姐姐,都没有被罪责牵连。
她回京以后时常上门去与官眷们来往,也存着去旁敲侧击打听姐姐们消息的意思。
她其实有料想过姐姐们的下场不会好,后来一一都得到证实。
谢三娘当年听到斩首旨意后立刻自请了休书,回了谢家,和家人一同处决在了法场上;
谢四娘被关在夫家,事后却坚持去为谢家人收敛尸骨,最后自刎在乱葬岗前,和家人埋在了一起;
谢六娘藏在杨家,毫无消息,只听说之后被杨三郎带走了,不在上京,却也不知道在哪。
最后就只剩下一个九娘谢忆,四处打听都没有消息。
谢忆是周鸣玉坚持到如今的唯一支撑。
却原来,不是没有消息,而是杨家为免家丑传扬,便四处封口,不许人随便提起。
杨符上门抢人是丑闻,她夫家自然不肯多提;而杨家势大,更是没人好惹。
她找了一年,却原来是这种结果。
周鸣玉好好发泄了一场,最后又慢慢归于平静。
杨简感到她差不多了,抽手掏了块干净的帕子塞到自己肩膀。
周鸣玉接过帕子,仔仔细细把自己的眼泪鼻涕都擦掉,这才慢慢抬起头。但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脸定然不怎么好看,所以依旧拿帕子挡着,慢慢偏过一个角度。
她余光瞥向杨简,看见他肩头乱七八糟的,又生出一点赧然。
杨简倒是自在,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她通红的眼尾,将仅剩的一点湿意轻轻揩掉。
他不忍叫她一直忍耐,今天意外有机会让她发泄一场也好,只是哭便哭,却不好一直哭。他有意逗她:“哭得小猫一样……一张帕子够不够擦,我给你备了好几条。”
他伸手将马车座下的暗格拉开,里头果真还摆了两三条。
他抽出一条递给她,她便顺手接过,将那条脏帕子暂时搁到旁边,拿新帕子又擦了擦。
“你拿这么多帕子做什么?”
杨简好笑地盯着她擦脸:“你上次用脏了一条,得还我一条新的。这次多让你用几条,我好多要几条。”
周鸣玉条件反射般直接把帕子扔进了他怀里:“我不要了。”
杨简瞧了眼她脸颊,倒是擦得差不多了,便连着先前那条收进暗格里:“行。带上前面那条,一共三张帕子,我记着呢。”
周鸣玉咬牙切齿地想要说话,杨简撩开窗帘看了一眼,敲了敲门口,向外面道:“前面驿站停一停。”
几处城门外不远都有驿站,供往来行人休息之用。有许多行人进京前略作修整,也会选在这里。
杨简让丹宁先进去开好一间客房,这才牵着周鸣玉下来,全程拿肩膀半遮半掩着周鸣玉的脸,带她走去房间里。
房间里已得了丹宁的吩咐,提前放好了打好的热水。周鸣玉就着温热的清水洗干净了脸,拿着干净的布巾站在铜镜前擦脸。
她一直用着药膏,如今素着脸的时候,脸上的伤疤已然不大明显。
但是仍旧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
周鸣玉想了想,当初在那老大夫药铺里试药的时候,时常感到脸上用药之后火辣辣的,伤了脸也未可知。
再加上鼻骨断过,如今又长开了,总之几乎是第二张脸了。
周鸣玉放下巾子,转过身,杨简正从那边屏风后绕出来。
这些高门子女出门在外,必然多备一件衣裳,以防万一。趁周鸣玉洗脸的空荡,杨简正好将他那件脏了的外袍换了。
他倒半分不避讳,没让丹宁进来伺候,自己进去将衣裳换了,倒惹得周鸣玉不敢转身。
杨简手里提着包袱,看见周鸣玉洗完脸,便又伸手掏出个大口瓷瓶给她。
周鸣玉乍一看以为是女子用的东西,但不确定,伸手问:“这是什么?”
杨简道:“擦脸用的香膏,不知道你用哪种,你先凑合用这个。”
周鸣玉打开盖子闻了闻,确实是很细腻的栀子香膏。她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有这个?”
杨简分外自如地道:“之前在上苑,你洗完脸不是一直拿帽子挡着吗?我又不瞎。”
他看见她闻了闻,又道:“如果不喜欢,回头把你常用的给丹宁说一句,我再备上。”
周鸣玉转过身去,对着镜子慢慢把脸擦了,一边擦一边道:“你别每天拿我的事麻烦丹宁姑娘。”
杨简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她的脸,道:“丹宁怎么了?”
周鸣玉道:“没怎么。只是她已经成了家,怎么好天天有空照顾我。我又不是她的主子,哪能像你似的,拿着这种小事使唤人家还心安理得。”
杨简懂了,嘴上却故意曲解道:“想当她主子,也不是不行。”
周鸣玉擦好脸,回过身把香膏拍到他胸口,无语道:“我是这个意思吗!”
杨简顺势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只当没听到:“现在不行,且等等。我一定把礼备齐,让你风风光光地成婚。”
周鸣玉啐他:“谁要同你成婚?”
杨简道:“你啊。”
周鸣玉直接拒绝,道:“满口胡话。”
她推开他,扭身往楼下去了。
杨简立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慢慢落下来。
他哪里是在说胡话。
给谢惜的聘礼,他自婚约立定的当日,一直攒到如今。
十七年了。
那越来越长的礼单,一直等待着能送到她手里的那一天。
只可惜,那天不会是他骑马去迎了。
无论如何,护了她多年,也要再护她最后一程。
他就是总觉不够。这点添妆,只这一点添妆,也不知她日后嫁了人,够不够作立身之本。
杨简迈步跟着周鸣玉下楼,遥遥看着她站在马车前,没有着急上车,而是立在原地回头,不耐地拧着秀气的眉毛,跺了跺脚。
这一个小动作逗得杨简笑开。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道:“怎么走这么快,我都追不上你。”
周鸣玉道:“是你胡说八道。”
杨简从善如流地道歉,抱她上了马车,又跟着进去坐在了她身边。
他拍了拍她,主动同她搭话道:“累不累?中午没让你休息,回去还有一段路,可以歇一会儿。”
周鸣玉摆出一副勉强之色,侧头看他。
杨简支起一条腿,拍了拍腿面,道:“今日只能先如此委屈周姑娘了。”
周鸣玉撇嘴道:“那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杨简听得眉眼温柔。
下回,可真是个美丽的词汇。
他张开手臂虚虚揽住她,看着她顺势倒在自己的怀抱里,柔软又安静。
周鸣玉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将腿也在座椅上蜷起,而后抬起手拉开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杨简看着她动作别扭,便将自己的袖子盖在她的脸上,轻声问道:“觉得刺眼?”
他大概知道绣娘用眼,眼睛会脆弱。先前偶尔见周鸣玉会因为突然见光而眯眼,也知道她多半眼睛不大好。
如今看这马车内光线昏暗,她却依然如此畏光,心里又生出些担忧,觉得还是要找龚大夫要点药物保养。
她才二十岁,小小年纪,怎么得了。
谁料周鸣玉在袖子底下闷闷地应声,回答的却是:“我的妆都洗掉了。”
杨简笑了,抽掉自己的袖子,又挡住她的手,俯身靠近她,逼得她用一种十分靠近的距离与他对视。
他细细地看着周鸣玉,从眉眼到下颌,一寸一寸都不放过。
她脸上那些小疤都不大明显了,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药,好得这样快,即便不敷粉,也不打眼了。
他诚然觉得她上了妆也是好看的,但如此清水芙蓉,又是另一般泠泠的美丽了。
他口中低低道:“姑娘这不是挺好看的吗?”
第 42 章
杨简嘴上不说动人的情话, 但眼里时常难以掩盖地浮现出一种浩大的深情,好像这万千世界里,就只有她可进他眼底。
这样近的距离, 如果是以前的谢惜, 或许会红着脸心脏乱跳。
但是周鸣玉的心里此刻浮现的唯一一种情绪, 是躲避。
太近了。
她无心判断这样的深情是不是真, 但却要担心,对她如此熟稔的杨简,会不会看穿她心里那点拙劣的算计。
或者说, 他已经看穿了,却有着自己的念头, 不曾说破。
周鸣玉从他紧密的怀抱里抽出一只手, 勉强地举上来, 捂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睫毛在她掌心里轻轻扫了扫,有微微的痒,弄得她想缩手。
但她忍住了,将他的眉眼牢牢地挡住。
杨简也没反抗, 只是笑:“为什么不让看?”
周鸣玉不会说破自己心里的这点恐惧,只道:“谁让你胡说八道?”
杨简的眉毛轻轻挑了挑,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张嘴没一句实话?”
周鸣玉道:“你不在。”
杨简愣了愣, 没想到她居然把关注点放在了前半句, 而后低低地笑了出来,又微微俯下了一点身子逼近她:“姑娘好小的心呐。”
他的呼吸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 周鸣玉避无可避。
她啐他道:“你骂我小心眼?究竟是谁小心眼, 斤斤计较?”
杨简便道:“那为什么我不在?”
他亲昵地贴近她,声音低低地道:“我也不求无时无刻……好姑娘, 起码这种时候,你心里也装一装我罢?”
周鸣玉觉得杨简不一样了。
以前他们固然十分亲近,但那时候他们年纪小,杨简对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妹妹,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除了亲近些,其实十分守礼。
但自那晚上了文昌湖的船,一切就变了。
他变得异常喜欢与她亲昵,好像她是他什么爱不释手的宝贝一样。
周鸣玉掌下微微用力,将他推远了一寸。
“你少欺负我。不是要我睡一会儿吗?你再这样,我还怎么睡?”
她还是没接他前头那几句话。
他就那么一点恳求,怯怯不敢问,只能这般调.情一般地说出口,恍如玩笑般打趣。
而她连哄他都没有。
杨简心里有微弱的失望,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退开了,而后将自己的袖子重新展开举在她面上。
既帮她挡了光,又离她面孔留了些距离,好叫她呼吸顺畅些。
“睡罢。”
周鸣玉就如此避了杨简一路。
杨简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也没有存什么偷看她的念头,严实地挡住他们之间垂直的视线。
周鸣玉在他袖子底下睁眼,视线所及被挡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片天水碧的阴影。
她其实也睡不着。在驿站洗完一把脸,人早就清醒了。她干脆就只阖上眼,一路安安静静地躺到了进城,杨简才拍拍她的肩。
周鸣玉佯作刚睡醒,假模假样打了一个哈欠,将窗帘小小打起一个缝隙,往街上看。
杨简见她注意力都在外头,便问道:“我今日无事,你若想逛逛街,我们就下车走走罢?”
周鸣玉摇摇头,道:“在上京认识你这张脸的人可太多了,我才不要跟着你出去招摇。”
要不是他每回来都掩人耳目从不下车,她才不会这么放肆地跟着他出去。
他的仇家那么多,和他走在一起,只怕比当初看见戴峰去端王府还要危险。
她连头都没回,没看到杨简有些失望又放弃的眼神。
真是的,他们如今连一起走在街上的资格都没有了。
杨简沉默着安静了半晌,忽而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下来找我?”
周鸣玉猝然听到这话,心里跳了跳,一回头就看见他沉静的眼神。
她心里颤了颤,没说实话,故意曲解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是秘密。”
她想他如今这样宠她,听到这样回避的话,不会追问的。
但杨简偏偏就直白地追问了:“我不是问你怎么发现了我,我是问你,为什么要下来找我?”
周鸣玉总觉得是自己的错觉,所以才会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点流露的可怜。
他似乎是真的很疑惑地同她说:“你若是不肯见我,可以装作没有看到我的。”
真是要命。
她心想。
杨简居然用这样可怜的眼神看她。
她默默收回撩起窗帘的手,将嘈杂的世间抛在这小小的车窗之外。
她的表情很淡,但却是让人瞧着很认真的模样。
她安静地问他道:“你这么聪明,我为何下来,你当真全然不知吗?”
杨简望着她,情绪被她轻而易举地拨弄翻覆。他无法遏制心里那一点难以平息的爱意,即便已经让他用理智镇压了一路的问题,此刻还是忍不住地跳出喉咙。
“可你从来不肯说。”
他喉头艰涩,微微发痒:“你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总不肯相信是真的。”
谢家那座空旷荒芜的宅院是他留驻在脑海里一场经年不去的噩梦。宅院随着其他人事无可挽回地倒塌拆除,再建成其他截然不同的院落,可他的噩梦却始终难以消失。
十一娘啊,如果你能救我,哪怕是饮鸩止渴,求你再多给我一点罢。
他看着她似乎是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她一一对他细数他的过错:“你做了指挥使,在外面的名声一片狼藉,仇家一抓一把,人人见你都不顺眼,你身边的人也跟着你一起陷入危险。你又是杨家的郎君,杨家累世高门,姻亲也是门当户对的显赫之家,我这样的身份,给你家做个侍女都不够,更莫要多想别的。”
他一句也没法反驳。
他就是这样难堪的处境。
而她却转了一个弯,同他道:“即便如此,我还下来见你。杨简,你不能要求我走向了你,还要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她问他:“你总要付出一点不安,我才能安心,对不对?”
杨简的心仿佛是被扔掉又抛起,最后被她接在掌心,把玩了一番才放还他的胸膛。
他的四肢都有些迟钝了,但是心里却求仁得仁一般地快乐起来。
他伸出手拉住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问:“我这样不好,护不住你,没办法正大光明地和你一起,所以你即便离开了,也是理由充足。我有十万分留不住你的不安,这样,你会不会更安心一点?”
周鸣玉瞧着他这副模样,反手用力捏了捏他的指尖,另一只手比划了一分的距离,笑道:“大概多了这么一点罢。”
杨简指尖那一点痛意清晰地传达给他。
他这才放心了一点似的,向后靠了靠,故意将她的手向一旁甩开,口中道:“姑娘真是好难求。”
周鸣玉提起自己那只手,他的手半分没跟她松开,依然牢牢地握着她。
她轻轻摇了摇,戏谑道:“这样难求,大人快松手,放我去罢。”
“不放。”
杨简噙着笑,同她一起玩笑似的:“抓住了就不放。”
周鸣玉难得见他如此,根本不肯放过嘲笑他的机会,口中故意道:“你还说我哭得像猫,你才是,方才眼神可怜巴巴的,都快哭出来了。”
她凑上去故意挠挠他的下巴,道:“大人这么喜欢我呀?”
杨简垂眼看着她,很直接地承认道:“喜欢。”
他说过了。
但他不吝惜再多说一遍。
周鸣玉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转过身去看向外面,这一看才问:“你又要把我拐去哪里?这不是回绣坊的路。”
杨简凑上去看了一眼,方道:“快到了。”
他手里把玩着她那只白净的手,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道:“你出来的时候不是描了妆吗?回去没有,岂不是叫人看见乱猜。你等会儿和丹宁下去,挑两样你常用的买两套,再描好妆上来。我在车里等你。”
周鸣玉心里有过这方面担忧,已经在想回去的说辞了,但没想到他还能想到这些,八成是在驿站的时候就吩咐过车夫改道过来。
马车特意停在了一家陌生的胭脂铺,并不是周鸣玉常去的街市,同样也不是繁记的铺面,不必担心遇到熟人后尴尬。
杨简捏了捏周鸣玉的手,不舍得放开似的,她下车前还补了一句:“快些回来。”
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样。
周鸣玉笑他模样,转身下车,和丹宁去了铺子里。
铺子尚算精致,种类也繁多。只不过周鸣玉与坊中绣娘平时的用度都从繁记自家出,她所用的那些香膏妆品此处也没有。她大致选了几样差不多的,简单取了眉黛和胭脂化了个淡妆,那厢丹宁已经付了钱,提起了那个不大的妆品包袱。
周鸣玉回到车上,杨简急不可耐地伸手扶她,又拉住了她不放。
她正准备将丹宁递进来的包袱收了,如此被捉住手,无奈地嘲他没脸没皮。
杨简坦然接受。
马车一路往云裳坊去,杨简也知道是和她逛不成街了,最多也只是叫马车绕到绣坊后门去,在门口同她多腻了一会,直叫她另补了一回唇脂,才放她下了车,命车夫离开。
周鸣玉方走进绣坊,便有眼尖的看见了她,同她道:“鸣玉回来了,姚娘子今日找你呢。”
她应了声,去找姚娘子。
她还以为是姚娘子新接了什么绣活,要她来做,谁知一见到姚娘子,还没开口,姚娘子便走近了她身侧。
姚娘子压低了声音,道:“清河郡主找你。”
第 43 章
周鸣玉下意识侧头往雅间的方向看去, 姚娘子又同她道:“不在这儿。”
周鸣玉一想也是,原之琼金尊玉贵,恐怕也不会特地留在云裳坊中等她。
她问姚娘子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姚娘子想了想, 道:“约莫是半个多时辰前, 也不见着急, 只是叫身边的侍女进来问你在不在。”
周鸣玉又问道:“她怎么说的?”
姚娘子道:“说是先前问你要了个小东西, 顺路经过,来问问你做好了没有。既然你不在,就算了, 只让我们转告你,若是什么时候做好了, 记得给她送过去。”
她拍拍周鸣玉, 又低声道:“别当我听不出来你们两个打哑谜。她上回特地掩人耳目过来, 必然找你没什么好事。”
姚娘子看着周鸣玉的目光颇无奈,轻叹道:“我自然也不会问你是什么事,但你一向是小心谨慎的性子,这回不管是要做什么, 千万别以身犯险,凡事三思而后行。若有自己做不了、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来说。”
周鸣玉来上京不久,但却和云裳坊里的绣娘们关系很好, 姚娘子更是和气友善的性子, 对她处处关怀备至。
此刻她的温柔体贴依旧让周鸣玉暖心。
她对着姚娘子笑一笑,道:“娘子放心, 不是什么大事, 我自己都能处理。若真遇到处理不了的,我如此惜命, 必然要来求娘子帮忙的。”
她明朗的情绪稍稍驱散一些姚娘子的担忧,这才道:“小章在绣坊吗?我去找他套车送我一趟,我给郡主将东西送了就回来。”
小章是坊里跑腿的小厮,偶尔还帮她们驾车,周鸣玉腿脚不便的这些日子,没少叫他帮忙。
姚娘子便道:“你去收拾东西罢,我叫小章套好车去后门口等你。”
周鸣玉说好,转身便要上楼回房,姚娘子又在她身后叫住她道:“你去的时候叫上绣文一起。”
周鸣玉立住脚,道:“我去去就回,不必了罢?”
姚娘子态度坚决,道:“带上。你回回出去办事都带着绣文,这次不带,难免瞧着奇怪,再者说带个人也是给自己长脸面的。更何况你上次才出了事,这回身边不带个人,也不放心。”
其实送到了端王府上,真就是多了个绣文,又能如何?但是周鸣玉还是答应了,这才回了房去。
先前端王府上女眷要周鸣玉做的东西,早就做完了送过去,她早就和原之琼没什么生意了。这回想着要有个名头,周鸣玉在自己房里翻了一遍,勉强才挑了两个荷包和扇坠,找了个木匣装上。
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这才看到唇脂有一块没涂好,微微有些斜出去。
她想起自己方才和姚娘子说了那么久的话,脸微微烫起来,一边骂杨简不要脸,一边快速将妆好好补了,又特地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下楼出发去端王府。
马车停在端王府侧门,有看门的守卫进去通报,没过多久,就来了人引周鸣玉进去见原之琼。
原之琼穿着一身素衣,正对着窗研墨,桌上是摊开的宣纸和经书,桌案另一侧已经抄好的另放了一摞。
她看见周鸣玉进来,也不急着见她,只是示意她对面先坐,自己将这一页经书抄完了,方才将笔搁置在一旁,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走过来,和周鸣玉面对面坐下。
侍女在一旁上好茶点,默默退出,和绣文一起等在外面。
原之琼执杯抿了一口,润了润唇道:“我还当你今日不来了。”
周鸣玉自若道:“答应了郡主,怎好不来?”
原之琼带着浅浅的笑意觑她,不见半点针对和敌视的神情,仿佛仍是当初刚回上京时去云裳坊找她的那副温柔模样。
都是上一回相见,得到了满意的结果罢了。
她问道:“如何,听说什么了?”
周鸣玉的手指在茶杯边缘慢慢地摩挲,道:“杨简才领完命回来,不日又要奉命离京,若我没想错,应当是要去晋州做什么事罢。”
原之琼毫不慌乱地垂眼。
晋州和娄县那点子事情,她心里清清楚楚,当初戴峰死后,她立刻告诉端王,让他一定找得力的人把娄县那边的事查明白报来,这才得知娄县矿井下死了人。
若不是她当时抢了个先机,那事情爆出来传达上京,就不是如今这副景象。
杨简这些年本就与王府不对付,再兼之又有皇帝授意,更是理直气壮。这次杨简离京,她都不必猜,即便没有茂文暴露那桩事,也能知道他是去暗查娄县之事。
唯一的可惜就是,她特地命人去封口,追了一路,却都没能要杨茂文的性命。
不过这也没什么。杨茂文重伤,虽没能砍下杨简一只手臂,也算是狠狠恶心了他一把。
原之琼尚觉得痛快。
周鸣玉看见她淡定神色,微笑道:“看来郡主早有准备了,倒是我说了句废话。”
原之琼摇头笑道:“哎,哪里算得上废话,倒是帮我更加确定了。”
今上昨日授意,命工部大臣前往娄县巡察铜矿开采情况,明摆着就是要将矿工死伤之事翻出来,再好好处理这桩事故。
但鉴于以往对王府的纵容,这一回,尚不好把握皇帝心中所想的分寸。
究竟是要大事化小,还是想要借机生事。
但如今既然确定了杨简要去,那便是后者了。
原之琼思及此,心里更是得意。先前那些提前部署的安排到底是没有浪费,也多少知道了如今皇帝究竟还能不能忍。
她面上笑意里掩不住的自如,周鸣玉微顿,问道:“郡主婚事定在了何时?”
原之琼看她一眼,道:“我兄长丧期未过,我的婚制又提了一等,近于公主,零零散散排下来,至少也要一年多。”
周鸣玉听着这漫长的时间,反问道:“郡主觉得,杨简能去这么久吗?”
原之琼挑挑眉,道:“圣旨已下,杨简还看不惯这桩婚事?”
周鸣玉道:“郡主,恕我直言,杨简一直不满郡主与他七兄的婚事,到如今都依旧想要阻止。他这次出去,恐怕也是为找一桩错处,好解决此事。”
原之琼倒也不至于得意忘形到连这样的事都想不明白。
她想了想,忽而问:“他去找杨符,是为了在他不在上京的时候,要杨符来对付我们?”
她脸上笑意仍在,却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内在的情绪,只是剩下一副空洞洞的美人皮囊,维持着面上的那一点得体风度。
她的重音没在对付,而是落在了杨符,可是唇齿的咬字,依然轻轻。
周鸣玉微讶,问道:“郡主瞧见了?”
原之琼轻飘飘地瞥她一眼,道:“除了杨简去,能进他的居所,还有谁可被他接进去的?”
她离开拂云观的时候,特地叫马车绕道,去看过一眼。难为了杨简一贯养尊处优,这回出来只坐了个那样狭小的马车。
她问周鸣玉道:“你跟他一起进去了罢?他们兄弟两个都算计什么了?”
周鸣玉晃着茶杯,思忖着没开口。
原之琼看见她动作,唇角没有温度地勾了勾,道:“怎么?不好说?”
“我好奇而已。”
周鸣玉抬眼望向原之琼,直言道:“郡主喜欢杨六郎,何必绕这么一圈?”
她分外不解般地偏了偏头,语气轻飘飘地说:“他妻子都死了。”
原之琼的目光只是一如先前,含着虚伪的笑意落在她的身上。
她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似乎并没有因为杨符和谢忆的事而有所动容,甚至于,在听到周鸣玉的话时,她居然还轻轻笑出了声。
“是,”她轻蔑地接上了这句话,“他妻子都死了。”
原之琼微微换了个姿势,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上,好奇道:“你看见我上门找他了?我喜欢他,这样明显?”
周鸣玉道:“我亦是女子,自然容易分辨。”
原之琼笑了笑,道:“我幼时倒是很喜欢杨六郎的。满京的少年郎君,没一个比得过杨六郎。可谁叫他是个小道士呢?娶不了我,也娶不了别人。我就是有什么心思,也只能一场空罢了。”
她轻轻垂着眼,似乎只是谈笑般说起旧事,挥挥手便过去,也不曾有什么留恋。
可他为什么呢?
如果这样好的小郎君,终究只是高岭之花,永远也无法落下枝头。
如果这世上谁也得不到他,那么她便不会因为自己得不到,而感到惋惜或是难过。
可他太可恨了。
可他偏偏娶了旁人。
原之琼三年前回到上京议亲,最初并没有想要嫁给杨符。可是杨符偏偏就是在那个时候,娶了已经嫁人的谢九娘。
他多深情啊。
他舍不下旧日的青梅,不忍看她在夫家受罪,居然当街提着剑闯进她夫家,抵着她夫君的脖子要他签了和离书,再珍而重之地把病得要死的谢九娘抱出来。
上京贵地,谁敢这样没有王法?
可他没完,他还要娶她。
他父亲管不了他,家主杨宏管不了他,整个杨家管不了他,杨家的家法他都敢反抗不受,几十个侍卫拦上来,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他连祠堂都没进。
整个杨家因他这事气氛紧张,人人都屏气吞声不敢喧闹,那个最该死的杨简,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地给他兄长腾院子,让他两人安安稳稳地把婚成了。
原之琼那时候知道这事,是真的不生气。
她只是震惊了一瞬,心里就浮出一点隐秘的开心。她就回去静静等着。
那谢忆是活不长了。杨符成婚之事已成定局。
批命已破,木已成舟,杨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这样优秀的郎君,必然是要被杨家利用得彻彻底底的。
杨符能娶一个,自然就能娶第二个。
原之琼喜欢他,万分不介意。
但她很快又真的生气了。
因为谢忆成婚后没多久就死了,而杨符居然又回了拂云观,发誓一生不婚了。
原之琼至今想起都觉得可笑。
他分明有破戒的勇气,少年时却不肯娶谢忆。等谢忆命都要丢了,他才回去展现他那满腔轰轰烈烈的爱情。
而等他破了戒,他又开始拿批命做借口,作拒绝其他人的理由了。
明明是谁都一样,偏偏却为谢忆破例,偏偏破了一次例,又不肯再破第二次。
人不会恨都没有的东西,却会恨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东西。
这太正常了。
原之琼的笑*七*七*整*理意冰冰凉凉:“但我都长这么大了,不会放过想阻止我的人,杨符也一样。”
第 44 章
原之琼实际上很爱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又有梨涡, 是个十足可爱惹人喜欢的模样。
但是当她带着这样的一张脸, 说出这样的一番话的时候, 那种违和的阴森感也是致命的。
周鸣玉知道她如今的阴险与狠毒, 知道她如今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但是她这样对生命的漠然,依旧让人心寒。
她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满目无情的小郡主, 毫不怀疑她已经疯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制约她的疯狂,可以让她收敛了——
她害死唯一的世子原之璘, 而端王对她完全没有做出任何处置, 仿佛一切真的与她无关;她分明对杨符念念不忘, 可是依旧不会对他退让,也不会顾忌他一分半点。
原之琼很是轻松地笑望向周鸣玉,道:“如何?杨简必然是想让杨符装模作样地来对付我,但杨符不肯同意罢?”
她对杨家人之间那些弯弯绕绕再清楚不过:“杨简处境尴尬。圣上不信他, 觉得他是杨家人;他自己倒是不乐意与他父兄为伍,但是总得要顾忌其他家人。杨简必然是为杨籍考虑,想要将婚事毁了的,可是杨符处处和杨家作对, 与他不是一条心。”
她挑挑眉, 看向周鸣玉道:“我说的没错罢?”
周鸣玉面上只作浅笑,回应道:“的确是不同意。杨六郎面上虽没发作, 待吃完饭, 便直接将杨简撵出去了。”
她没有提杨符是为谢忆否决了杨简的提议,也没说兄弟二人在内室动起了手, 但是却故意告诉了原之琼,这二人因此事发生了矛盾。
原之琼本该是开心的。因为杨符果真如她脑中所想,不曾答应杨简插手自己这桩婚事。
只是她面上虽然噙着笑,眼底又分明冷下来。
杨简和她不对付,她也不将杨简放在眼底。可是偏偏杨符此言即代表着,他根本不在乎原之琼怎样。
她好,她坏,她是什么样的人,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不会为她是一个熟稔的妹妹,而送出祝福或是感到寒心。
“杨六郎就是如此。”
她哂笑了一声,道:“所以我何必为了他兜圈子呢?反正也管不住他,不如杨七郎更听话些。”
周鸣玉原本以为,以原之琼在拂云观面对杨符的那脉脉一眼,她应当是要借杨籍,再图谋杨符的。
她既然已经是这样的女子了,又何妨谋夺一个杨符?
但她居然真的是不打算要嫁给杨符的。
也许之后她会像报复杨简一样,处处找杨符的不痛快,但她是真的不打算考虑他了。
周鸣玉想了想,道:“可是郡主依旧没有解答我之前的疑问。杨简此去不可能一年多都不回来,郡主能有什么确实的法子,保证自己婚事可以顺利走完呢?”
原之琼一时没有回答。
她有些探究地打量着周鸣玉,问道:“你似乎很关注我和杨籍的婚事?”
周鸣玉大大方方地直视她道:“郡主,我心里是希望你的婚事能成的。”
原之琼微微偏过头,阳光照在她眼里,一股精明的光芒:“我虽然说过不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却实在想不明白。我成婚,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周鸣玉道:“我说过,我接近郡主,答应郡主,是因为就目前而言,郡主与我所恨相同,可为盟友。”
原之琼笑了笑。
这话的确是她上次去云裳坊时,周鸣玉最后答应她的那句话。
她以为周鸣玉是想攀附杨家,却不想,周鸣玉彼时道:“杨简封指挥使多年,为天家鹰犬,没少做杀人放火的恶事。他有大把仇家,而我只是其中之一。”
她还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投王府所好:“世子殿下与杨简相识,曾有旧交,我是想找个机会,认识杨简。”
这一番说辞,乍一听倒也是十分严谨。
女子玩些风月计谋,算不得下作阴险,若杨简真的中招,那也只能怪他自己甘愿入局。
原之琼说不好自己有几分信,但是只凭周鸣玉,就是想翻云覆雨,也闹不出什么风浪。
她只是觉得自己拿得住周鸣玉,所以无妨先暂时应了她,由着她张牙舞爪,看看能做成什么事来。
原之琼点点头,道:“我进了杨家,你便多的是办法来到杨家,若是想做什么事,便有了无数机会。而杨简与杨家闹成那个样子,想借杨简进入杨家,是没办法了。”
周鸣玉颔首道:“郡主聪慧,小小计策,倒是在郡主面前丢人现眼了。”
原之琼问她道:“可你又是想借什么事,在杨简和杨家之间挑出嫌隙呢?”
周鸣玉垂眼避过她好奇的目光,道:“这就是我自己的事了,终究,不会祸及郡主的。”
原之琼才不怕什么祸事。
她饶有兴趣地点点头,等着看周鸣玉后面还能闹出什么风浪。
她甚至想要火上浇油。
“既然你我同舟,我也无妨多提醒姑娘一句。杨简和杨家如今闹得再不痛快,再有矛盾,真遇到大事的时候,也是绝对、肯定、必然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
原之琼身在天家,和这些高门子弟一起长大,太了解世家那些自私自利的本质。
杨家所有人生活的意义只有一个杨字。只要是为了自己家,所有人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同样,只要是为了维护自己家,所有人都可以放下次要的矛盾。
杨简生在杨家,就一辈子逃不开这个规则。
杨符倒是叛逆,敢为了谢九娘和杨家公然翻脸,但如今仍旧是输到了底。他不能将杨家如何,反倒被杨家控制得死死的。
杨简不会比杨符更豁得出去。
即便他有心,杨家也不会允许这个官位最高的儿郎,为了一个女子断送家族的前程。
周鸣玉闻言点头,道:“多谢郡主提醒,我都明白。”
这些道理,她自小就明白了。
她比谁都清楚这些规则在世家心目中潜移默化养成的重要性。
周鸣玉表情十分淡然,落在原之琼眼里,只觉得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听了劝告仍旧一副不知悔改的倔强模样。
她举起茶盏落在唇边,遮住了嘴角牵出的那一抹哂笑。
也是啊。大家都总要全力入局,这出戏才能演得好看。
她实在是太想看杨家人被人捉弄的模样了。
总要有人,将他们这些,强作深情的无情之人的虚伪面皮,狠狠地扒下一层来。
周鸣玉能不能做到她不得而知,但是她的确是期待起来了。
原之琼默默将杯中茶饮了,伸手将放在一旁那个小木匣子取过来,问周鸣玉道:“送了什么东西来?”
周鸣玉答道:“不好空手,恐惹人生疑。只是两个扇坠荷包,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郡主莫嫌弃。”
原之琼打开小木匣的锁扣,看见里面齐齐整整摆着的物件。
她拿到手里一看,扇坠小小巧巧的一个,绣着鲤鱼花样,里面还装了些普通的香料,重量正是趁手,便顺手挂了一个在手边的折扇上。
至于荷包,她两只手分开一看,一个杨柳,普普通通,一个海棠,满目春光。
原之琼将杨柳的那个放下了,只举着这个海棠的问周鸣玉道:“姑娘喜欢海棠?我瞧着上次那把扇子,也是海棠。”
周鸣玉随口道:“绣坊的院子里有枝海棠,春日里开得好,我便拿来绣了。”
原之琼意味深长道:“是吗?”
周鸣玉本是在垂首喝茶,听见原之琼悠长的语气,这才抬起头来。
两人静静地对望片刻,周鸣玉无奈般泄气一笑,道:“看来又让郡主看穿了。”
原之琼也不恼她前面找借口,问道:“怎么说?”
周鸣玉慢悠悠道:“杨简前头的那位未婚妻,谢惜,谢十一娘。有人告诉我,她喜欢海棠花。”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原之琼的神色。
而后看见她在听见谢惜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里的笑意慢慢冷下来。
她的面色变得锋利了起来。
周鸣玉敏锐地捕捉到了原之琼微弱的神色变化,故作无知地问道:“郡主与她相熟?”
那一瞬间,屋内的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院里的长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吹拂过二人身体和衣角,居然带起了一点点微薄而要被人忽视掉的凉意。
远处有乌鸦,恻恻地叫了两声。
“自然相熟。”
原之琼缓缓将手里的荷包放了下来,口中缓缓道:“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的音调明显落了下来,带着微哑的低沉。
周鸣玉眯了眯眼。
她印象里,自己可从没有得罪过这位小郡主啊。
提到谢惜这个名字,她不说怀念伤心,倒也不至于如此……防备罢?
周鸣玉不动声色道:“谢家血脉,自然是没留下来的。可是认识谢家人的人,终归是杀不尽的。如此血仇,有人不肯放过杨家,实在太正常了罢?”
她耸了耸肩,道:“我缺消息,他们缺人,一拍即合。”
原之琼勾起一点阴冷的笑:“是吗?”
周鸣玉道:“是的。”
原之琼垂眼看着荷包上明艳的海棠,轻轻抬手,将木匣的盖子压了下来。
那一枝几乎一笔一划刻着谢惜姓名的海棠,终于彻底消失在了她的眼底。
她没有什么温度地同周鸣玉道:“那就希望姑娘一切顺利了。”
周鸣玉饮下最后一口茶,起身同她告辞。
原之琼命人送她出去,待看见她身影遥遥消失,面上方彻底失了虚假的笑意。
她招手唤来死士,冷冷道:“立刻去,把谢惜的尸骨挖出来!带回来!”
第 45 章
周鸣玉离了王府, 坐上了来时的马车。
绣文这才呼出一口气,低声与周鸣玉道:“方才我站在门外,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周鸣玉看着她好笑, 道:“我进去找她, 你害怕什么?”
绣文拧着眉毛道:“自打出了在上苑那档子事, 我提到她就害怕。姐姐这回主动来找她, 又是一个人进去,我哪里能不担心。”
她撇撇嘴道:“若是姐姐当真在端王府里出了什么事,咱们跑都跑不出来。”
周鸣玉安慰她道:“你放心。咱们这次过来, 又不是没人知道,她就算是想要咱们的性命, 也不至于在她自己家动手。”
绣文白了她一眼, 道:“上次也是有张姑娘看着, 她不照样敢把你推到悬崖底下去吗?”
她露出非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你就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一点记性都不长!”
周鸣玉看着她这样费力教训她的模样,心里突然浮出个坏念头来。
她嘴里故意逗绣文道:“那我有什么办法?她要真把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了, 找个湖沉了,找棵树埋了,你变成鬼都逃不出去,咱们可怎么办呢?”
绣文胆子说不上大, 但也不像小老鼠似的什么都怕。只是有一点, 千万不能提鬼啊怪的。
果然,这么一来, 她脸色一下就白了, 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她啪的打了周鸣玉一下,急道:“你再说!你再说!我下次再也不陪你出来了。我回去就告诉姚娘子, 叫她来教训你。”
周鸣玉见绣文这副样子,笑得愈发开心,声音像檐下吹动的风铃,泠泠地响个不停。
绣文气得在旁边直嚷她。
待周鸣玉笑够了,这才对着外面驾车的小章道:“小章,咱们转路,去找下祝当家罢。”
小章坐在外面,爽朗地回了句:“好嘞!”
绣文听到周鸣玉这话,问道:“咱们要去找祝当家说这事吗?”
周鸣玉点点头,道:“郡主和祝当家有些交情。咱们分明有靠山,为什么不靠?就是看着祝当家的面子,郡主也不会怎么样的。”
绣文“哦”了一声,又道:“可是祝当家只是百姓,郡主可是王爷的女儿啊。”
周鸣玉无所谓道:“祝当家的消息灵通,天家秘辛知道不少。郡主就是因为这样的身份,所以才顾忌多多呢。咱们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绣文点点头,觉得这话有点道理,心里的担忧散了开来。可是没一会儿,她又纠结起来。
“听说祝当家,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个人。咱们突然过去,也没提前递个帖子,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若是见不到怎么办呢?”
周鸣玉道:“那你猜,我怎么敢这么大胆地自己过来的?”
绣文的眼睛亮了起来,问道:“姐姐来之前找过祝当家了?”
周鸣玉点点头。
上次从上苑回来之后,临别时祝含之特地叮嘱过她,说原之琼的事没完,自己会一直长留上京。
又说原之琼之后说不定还要找周鸣玉的麻烦,让她若有困难,便叫人给她送信。
这回周鸣玉知道原之琼来找她,虽知她不会对自己做什么,自己心里却打定了要算计她的念头。
所以离开绣坊之前,她特地找了个相熟的绣娘,要她在自己走后,去传一趟信。
祝含之必然是在的。
马车踩着斜阳昏黄的光线停在楼外。周鸣玉下了马车,同看门的小厮说了一句,小厮便立刻笑着伸手请她入内。
“祝当家知道姑娘要来,姑娘自请上去罢。”
周鸣玉微笑还礼,上楼去找祝含之。
祝含之坐在楼上,推开窗户看着傍晚的上京长街,正悠哉悠哉地泡茶。
她听见敲门声,看见周鸣玉与绣文都站在外面,笑着招手叫她们进来。
“估摸着你们就是这个时候,来得正好。”
她把泡好的两盏茶递到对面,唤她二人来坐。
周鸣玉倒没什么不敢坐的,只是绣文有些受宠若惊,一时不大敢坐。
祝含之倒没什么架子,道:“姑娘是正经的绣娘,又不是她的侍女,有什么不敢坐的,坐罢。辛苦了一趟,喝口茶缓缓。”
绣文这才称谢,袖着手坐在了一边。
祝含之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同周鸣玉道:“我还奇怪,你怎么一直没有消息,原来是拖到了今天。你倒是聪明,还记得我说的这话。”
周鸣玉笑道:“祝当家是我的救星,我哪里敢忘。”
祝含之嗤了她一声,这才道:“我收到你的信儿,就遣人去盯着了。你前脚离了端王府,后脚就有死士出门了。至于做什么不得而知,等有了信儿,我再和你说罢。”
周鸣玉刚要开口,绣文将茶一口气喝了,烫得呼了一口气。
见二人微讶地看着她,绣文笑了笑,道:“祝当家,姐姐,我才想起来,今日出来,有两个姐姐托我买东西,我都给忘了。你们说着话,我先去买,怕等下铺子收了摊,就买不上了。”
祝含之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没说话。
周鸣玉道:“那你快些回来,叫小章陪你一起。”
绣文说了句“好”,起身与二人行礼,便快步出去了。
祝含之望着绣文背影,道:“好聪明的丫头。”
她又看向周鸣玉,道:“好歹毒的姑娘。”
周鸣玉不接这招,道:“分明是祝当家给她递的茶,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关于周鸣玉与人谈话这件事,绣文一贯不参与,谁来都回避。一来是懂事听话,二来,知道得越少,危险就越少。
祝含之原本道这丫头跟在周鸣玉身边做事,多知道一些也没什么不好,但既然周鸣玉有意将她排在外面,她倒也是无所谓。
没了人在,说话更加没有顾忌,也好。
祝含之直白地问道:“你和原之琼说什么了?”
周鸣玉道:“她好奇我的身份,我就说我与杨简有仇。她又好奇我为何关注杨家,我便故意提了谢家的旧案,想看看她的反应。”
祝含之听着这话,突然抬起一只手,叫她打住。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谢家?”
周鸣玉微顿,点头,沉声肯定道:“谢家。”
祝含之收回手,微微扯了扯唇角,道:“谢家的案子,我听说过,但那时候,我与你也就是一般的年纪。我帮不了你,我说过。”
周鸣玉依旧点头:“我知道。”
祝含之道:“那你何必与我把话说白呢?你不说,我只当不知道。越少人知道,对你岂非越好呢?”
周鸣玉面色平淡,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我不用谢惜这个名字,不是要保我自己的命,只是要想办法,将当初的案子翻出来。我不介意与家人一同赴死,但死也要有个清楚明白。”
她头一次对着另一个人把话说白了。
周鸣玉与杨简你侬我侬,又与原之琼维持合作,但并没有打算依靠他们中的任何一方。
如果非要选,她宁愿选只趋利益的祝含之。
祝含之也没想到她有此举,默了半晌,道:“我不会一直站在与你同方。”
这便是她做出的最大同意了。
周鸣玉点点头,接受了她应许的范畴,并且只当此事已然说通:“那我们可以继续谈了。”
祝含之点头,示意她继续。
周鸣玉道:“原之琼幼时与我们走得很近,关系也不错,但我这次提到,她的态度相当微妙。我需要知道,为何会如此。”
祝含之垂首抿茶,想了想,方放下杯子。
“此事详查需要时间。你怀疑谢家的案子,不仅和杨家有关,还与端王府有关。”
周鸣玉肯定道:“谢家把持东境守军多年。当初定案以后,主将之位由原先的副将顶上,此人就姓杨。而端王妃出身杨家,端王一直与杨家往来密切,没有道理在杨家高升之后,反而举家前往封地,好像是在避讳什么一样。”
祝含之道:“这些话都只是你的推论,证据呢?”
周鸣玉不急不缓道:“我从前同主家做生意,曾去过娄县,也去过晋州。那时候在晋州不曾久留,只觉得当地百姓富庶,物价奇高,未曾留意别的。而如今遇到端王一家,吃穿用度,皆远胜于普通王爵。只凭他的分封和晋州所产,恐怕还做不到。”
她微微侧首,道:“我当初不觉得,如今才想到了。晋州虽只是个普通的繁华之地,可晋州之侧便是娄县。而祝当家也告诉过我,端王曾在娄县私自开铜,充作私产。我的证据,就在祝当家手中。”
祝含之闻言看向周鸣玉,正对上她笃定的眼神。
她有些荒谬地笑了一下,道:“我手中能有什么证据?”
周鸣玉道:“当初在上苑,祝当家曾说过,晋州的生意有麻烦,要派人探查。如今应当有结果了罢?”
祝含之没有说破,只道:“你先说说看,我听听对错。”
周鸣玉便道:“端王可是在封地私自铸币。”
她虽说的是一句问话,但语气却铿锵有力,根本就不是在询问,而是已经确定一般,说出这个答案。
那些黄铜没办法堂而皇之地放在明面上,用不出去,就只是一堆废铁,和一堆石头一样无甚区别。
但若以劣币驱逐良币,流入市面,那么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将财富收拢回来。
祝含之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私自铸币,与诽谤皇亲,皆是死罪?”
周鸣玉看见祝含之这一笑,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谁生谁死,还说不准呢。”
第 46 章
周鸣玉这次去端王府, 其实也是想确定原之琼的反应。
她思忖道:“杨简才回来,又要奉命出京,而我瞧原之琼那副模样, 恐怕是早就派人回了晋州对付杨简。娄县的矿必然出事了。”
祝含之也就不与她多废话, 开门见山道:“你想怎么做?”
周鸣玉道:“我要去娄县。”
当年旧案的卷宗都放在大理寺, 而杨策身在大理寺, 她若想要设法从杨家的眼皮子底下拿到卷宗,几乎毫无可能。
但是端王那边,线索就多了。
娄县的私矿是他们的纰漏, 只要借机生事,必然会迫使他们动手。有了可乘之机, 她才能知道, 端王府究竟是为什么在谢家案后离开上京。
私自铸币做一州之地的土皇帝固然舒服, 可若能留在上京,又有封地支持,岂不富贵更甚?
祝含之看了她一眼,想了想, 起身走到书架旁,拉开抽屉取了一块玉牌出来,交给了周鸣玉。
周鸣玉接过来看了一眼:“这是去各地商铺查账时,自证身份的符牌?”
祝含之点头, 道:“太子殿下给我传信, 说今上已命工部大臣外出巡查矿脉,第一个去的就是娄县, 他要我时刻给他传信, 看看端王府在那边都什么动静。”
繁记在各地都有铺子,才支撑起了祝含之涵盖四方的情报网。如这次的事, 即便太子不说,祝含之也是要去打听的。
周鸣玉一听便懂,立刻笑起来,道:“我去帮祝当家盯着。”
祝含之提醒她道:“不是让你去凑热闹的,那边的账你也得替我查了。明日起你每天来我这里点卯,何时看完了先前的记录,何时才准出发。”
她是生意人,绝不放过每一个压榨人的机会。
周鸣玉倒无所谓看账本,横竖在上苑也没少看,更别提回来以后,祝含之还时不时叫人给她送点记录来,叫她和其他掌柜出去办事。
她点头,说“好”。
祝含之瞧她明显有些迫不及待的神色,提醒她道:“晋州之东就是滨州,东境守军的统帅大营就在那里。你去了也别着急,免得狗急跳墙。”
周鸣玉自然知道。
以前的东境统帅是谢家的二房老爷谢添,因东境军常年抗击海寇有功,在当地颇负盛名,百姓之中甚至有谢家军的说法。
杨家与谢家世代姻亲,家主杨宏的族弟杨寅从军,一直跟在谢添身边做副手,最后一路高升,做了东境军中的二把手。
当年谢家蒙难,罪责无数,首当其冲的,便是谢添勾连海寇的卖国之罪。谢添在军中的亲信全部被杀,而最后统领东境军队的,居然是他先前的心腹杨寅。
更可笑的是,谢添卖国的罪证,也是杨寅的儿子找到,命人暗中送给上京杨家的。
端王一贯与杨家亲近,如今又是杨寅在邻州领兵。若说他与杨寅毫无牵连,恐怕也不可信。
周鸣玉笑了笑,问道:“滨州的铺子,祝当家要查吗?”
祝含之无奈地笑了,道:“我还以为原之琼是个疯子,倒没想到,你比她还要更疯些。”
周鸣玉便笑问道:“那祝当家对此事上,有什么要帮我的吗?”
“没有。”
她非常果断地拒绝了。
周鸣玉露出非常遗憾的神色。
祝含之提醒她道:“我知道,从军之人讲求忠诚。但你要知道,当年谢家那些旧部之中,重要的将领早已杀尽,不重要的兵卒也早被打散重组。你想拿谢家以前的名号去东境军中做手脚,是行不通的。”
周鸣玉问道:“若我没忍住惹了乱子,祝当家如何?”
祝含之非常理所当然地道:“我会立刻告诉太子殿下,由他命人前去抢占头功,并声称我受你蒙骗,于此事全然不知。”
周鸣玉挑挑眉,道:“那你还放心让我前去?”
祝含之看向她,忽而换了正色道:“你是谢家教出来的女儿,不至于毫无头脑,愤而叛国。你若是如此做,才是彻底坐实了你家人的罪名。你不至于如此犯蠢罢?”
周鸣玉垂下眼,微微一顿,轻轻嗤了一声。
谢家倒是教过她忠君忠国。
可国君又对谢家做了什么。
她垂首饮完杯中茶水,抬眼看着昏暗的天色,起身与祝含之告辞。
“之后若是祝当家有了郡主那边的消息,还请告知。”
祝含之称好。
她送周鸣玉到门口,目送她下楼,方才慢慢踱步回来,站到窗边,静静地垂眼看着周鸣玉的马车离开。
窗口有鸟鸣啾啾,落在她的手边。
她取下信来看了一眼——
周鸣玉下楼的时候,绣文已经在车边,和小章说着话等着了。
两个人上了车,车轮慢慢地滚动起来。
周鸣玉打趣她道:“你刚才倒是跑得快。”
绣文扁嘴,道:“我才没那么蠢呢,知道的越多越危险,我不赶紧走,难道还一直傻坐着?”
她顺手将旁边的竹编小篮子收到了脚下。
周鸣玉看见了,好奇问道:“你还真去买东西了?买什么了?”
绣文就将东西拿过来给周鸣玉看:“这不是要清明了吗?王姐姐她们要两小壶黄酒做烧鸡,说是忘买了,出门时叫我去买回来,好回头做了供上。”
周鸣玉恍惚地看了一眼,顿了一下,方喃喃道:“真快。”
那年春暮里,她在狭窄肮脏的囚车里被运出上京,连命都难保,哪里有空闲去祭拜家人。
在外面的那些年,也只是简单地向着上京的方向磕三个头,再多烧些纸。
也就是去年回来时,她得空与姚娘子告了假,白日里借马出了一趟城。
乱葬岗在城郊,埋的人除了穷凶极恶的罪犯,就是无辜屈死的亡魂,寻常人觉得戾气太重,平日里根本无人前去。
周鸣玉那时不敢叫人看见,只能将马藏远,自己偷偷摸摸地上了山。
谢四娘当年为家人们收敛尸骨,可是谢家上下百余号人,她一个姑娘家,又能有多大的办法。只能是将亲人们的遗骨在大坑中摆整齐罢了。
所以周鸣玉去的时候,此地一个墓碑都没有,只是一片郁郁荒草。
她能认出来这是谢家人的埋骨之地,只是因为此处土壤明显有一处分界,偌大的面积圈出一块来,若没有百人以上,万万是没有这样的场面的。
周鸣玉不能烧纸,也不能摆放供品,因为此地无人拜祭,她贸然这样做了,若是无人发现还好,若是尚有有心人瞧见,那么她为回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前功尽弃。
她就只能是毫无作为地向家人们叩首,然后赶在关闭城门之前赶回去。
那一场匆促的祭拜,快到甚至让她来不及反应,那一片恶臭脏污的泥土之下,埋的就是与她血脉相连的族亲。
周鸣玉微微有些恍然地想起之前的事,语气也微微轻了下来。
绣文一时没注意到,垂着首道:“我和小章说了,等下从后院巷子走,那边我瞧见有人卖纸的,我还要去买些,给我老娘烧点。”
她轻轻叹了叹:“总不能叫她到了下头,还继续吃没钱的苦。”
周鸣玉思绪拉回来,应声道:“是,我也要买些的。”
她才与原之琼说了谢家的事,此刻去城郊拜祭谢家人,难免容易被人发现。
还是老老实实在家中,烧点纸罢了——
马车从长街穿行而过,宋既明身着一身朴素的常服,与周鸣玉擦身而过。
他难得有个休沐的日子。今上体谅他身世可怜,又一贯认真护卫,所以特批他今日早些出宫,只待宫中拜祭时再回去当差就是。
宋既明迅速交接了宫中的事务,换了衣裳往家里走。
他如今倒是有些钱财,不过还秉承早年那些节俭的习惯,只在小巷里买了个不大的院落,聊作安身之用而已。
院门一推开,便听到里面一个拔高了嗓门的少年音:“说了不许再回去乞讨骗人!你又去!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少年气冲冲地扬起手中的棍子,眼见着就要打下去。他对面那个小少年瞧见了大门推开,眼睛一亮,立刻就扑了过来:“大哥救我!”
宋既明下意识将小少年捞在自己身后,而后看着对面那少年道:“孟沛,好好同你弟弟说话。”
孟沛看见宋既明,立刻便收敛了气焰,老老实实地喊了句“宋大哥”。
宋既明这才将身后的弟弟孟潮拉出来,问道:“你哥哥为什么打你?你又去骗人了?”
孟潮有些尴尬地绞了绞手,道:“我不是有意的。”
孟沛分外生气道:“是不是有意的你都做了!大哥,他又回去装乞儿骗人,有个姑娘扔了个耳坠子给他,被他都当了,当去了哪儿也不肯说!”
宋既明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这两个孩子,先前过得苦,只能乞讨。他将他们收留之后,便明令禁止了。
孟潮看着宋既明的表情,心里也害怕起来,拉了拉宋既明的袖子,道:“宋大哥,我说实话,我真的不是有*七*七*整*理意的。爷爷每天三服药,一碗都不能少,家里没钱了,我得换点钱。”
宋既明眉尖蹙起,道:“我在家中给你留了不少,是你遇到什么事花掉了?”
他不问他是不是偷花了钱,却只相信他是遇到了什么事。孟潮突然就生出一股鼻酸,整个脸立刻就皱起来。
“是临街那边的小曾,他爹一直生病,前些时候没了,我把钱拿去给他买棺材了。他孤身一个人,打算离开上京出去闯,我也不能让他一点钱都没有,就把剩下的都给他了。”
他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就要和你说,让你再把那坠子赎回来。我以后天天去那里等着,肯定还给那姑娘!”
宋既明舒了口气,道:“你爷爷药买了吗?”
孟潮点头。
宋既明拍拍孟沛,道:“你也少成天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你弟弟动棍子,打坏了谁替你照顾爷爷。”
他安慰二人道:“是我不好,怕留的钱多,你们两个孩子偶有不注意的,容易招贼。我这次多留些,以后也尽量注意,若有忙的时候,就找个人回了看看你们。”
孟沛拍拍胸脯,道:“宋大哥放心,我们能照顾自己。”
“成。”
宋既明叫上孟潮,道:“你跟我去,把东西赎回来。顺便再去趟药铺,我把之后的定金留下,也免得你们买不成药。小沛照顾好爷爷。”
孟沛说好。
两个人阖上门又出来,孟潮眼见着自己没被骂,心情大好,开开心心地和宋既明说起最近的事。
两人一路去了当铺。孟潮拿出单据,要赎耳坠,当铺老板看了一眼,皱着眉想了想,进去找了半天,最后才拿了出来。
“你这东西当了快一个月了,要不是成色一般,样式又普通,早就卖出去了。你小子倒是幸运,如今还在呢。”
老板递了出来,道:“你瞧瞧看,是不是你那东西,有没有损毁。”
孟潮和老板聊着天,笑嘻嘻把东西接过来检查。宋既明站在一边,眼神无意中扫过来一眼,看见了这只普普通通的浅粉色玉珠。
他鬼使神差伸出手,拿起那枚到手上,对着光,缓缓地转过了一个角度,细细地打量了一眼。
玉珠背后有一块暗沉,瞧着成色不好,却十分新奇,是个花瓣的样子。
宋既明倏然回想起上苑的那一天。
周鸣玉柔软地跌倒在他怀里,耳边的玉珠荡啊荡,上面就有一块这样的暗沉。
第 47 章
宋既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确定这是周鸣玉的耳坠。
这样的玉坠子, 实在式样太过普通,除了干净简单、百搭一些,也没什么别的优点。
更何况质地不好的首饰到处都有, 谁也不能确保这就是周鸣玉的。
但二人离开当铺时, 宋既明仍旧多问了孟潮一句:“这是你在哪儿拿到的?”
孟潮道:“是我去龚大夫家里的时候, 没钱了, 就趴在路口那里求人。正好来了辆马车,我磕了两个头,有人从马车的窗帘缝底下丢出来的。”
他想了想, 又补充道:“那马车看上去挺普通的,不像是什么富贵千金坐的马车。我看这耳坠也不是多好的样式, 可能车里是哪家小姐或者富贵人家的丫鬟罢?”
孟潮以为是宋既明担心他找不到人, 连忙保证道:“哥你放心, 我明儿起就来这边等着,肯定还给人家。”
他突然想到什么,又道:“说不定从这儿过去,也是找龚大夫的病人。等下去找龚大夫问问, 说不定就直接找到了呢。”
孟潮的嘴碎碎叨叨,直到这会儿偶然转了下脑袋,才看到宋既明仿佛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直摩挲着手里那一枚小小的玉珠耳坠。
他愣了一下, 脑子和眼珠子转了一下, 反应过来,笑嘻嘻地问:“哥, 你见过这耳坠子啊?”
宋既明脸上没什么反应道:“可能罢, 不好说。”
孟潮寻思什么时候见过他家宋大哥和哪家姑娘走得近,即便是办案子, 也不可能盯着人家的小耳坠子。
他一下子兴趣来了,拉着宋既明道:“哥认识这耳坠子的主人啊。那要不咱们现在找人家去,直接问问。”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见是何方神圣。
宋既明低眼瞥了他一眼,把他脑袋一按。
“你小子,当我看不穿你那点心眼子。”
孟潮挠挠头,狡辩道:“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哥你把我想得好点啊。”
两个人一路往龚大夫住处走去,拐过弯时,宋既明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把拉住了孟潮,向后退了一步藏在墙后。
孟潮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躲在宋既明身后牢牢闭上了嘴,还把身子紧紧贴在了墙壁上,生怕自己妨碍了宋既明。
他甚至觉得宋既明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浮现着一股警戒严肃的神情。
但宋既明其实很淡然。
他微微侧头,看着拐角那边。龚大夫居所的院落大门被拉开,里面走出来的,是一身常服的杨简。
杨简前几日外出办事,昨天刚刚回来。宋既明在宫里知道今上见了什么人,大抵能猜到杨简恐怕又要外出。
这么紧张的时候,不去和他父亲吵架,不去自己别院歇着,跑出来折腾什么。
他远远看着,只见着杨简手中似乎拿着一个木盒子,许是药膏之类的。
杨简同龚大夫行了礼,面色恭敬不见倨傲,待告辞了才转身上了一个很普通狭小的马车,由车夫转向往另一边驶去。
宋既明心思微动,提着孟潮的领子过来,让他露了个头,轻声问道:“是那辆马车吗?”
孟潮没想到这儿还有自己的事儿,转过来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但是一看到马车的车尾,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哥,就是那辆车。”
马车很快就转过了另一边街角,宋既明不确定孟潮是否看清了。
他确认问道:“你看清楚了?能确定吗?”
孟潮靠回墙面,确定地点了点头,肯定道:“那车后面的篷布那么平整,铁定是钉的,严严实实的,再大的风都吹不起来。别家大部分都是塞严实的,我当时觉得不一样,瞥了一眼呢。”
从小在街上讨生活的孩子,眼力见最要充足。孟潮现在日子是过得好些了,以前的那点功夫还在呢,这点子不一样,一眼就看了出来。
宋既明听见孟潮如此说,从怀中摸出钱袋扔给孟潮,道:“你去找龚大夫罢,记得别乱跑,早点回家。”
孟潮装好钱袋子,问道:“哥,你要去追那马车吗?”
宋既明点头,便要转身离开。
孟潮拉住他,又问道:“哥,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宋既明道“不用”,又再一次强调要他早点回家,才转身追了上去。
马车在上京的街道上走不快,宋既明的身手又好,既没有叫杨简的马车甩脱,又没有叫他发现,一路安安静静地紧随其后,直到他停在了一条静谧小巷中的一个院子后门口。
宋既明的眼睛一直警惕地盯着四周的环境,见小巷静谧,提前跃上屋檐,藏在了高大的树木之上,借茂密的树叶掩盖住自己的身形。
他动作极轻,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惊动,甚至连叶子的晃动都没有。
他眼睁睁看见杨简的马车停下,而后才侧目看向那院子里面。打开的窗户能看清里面的绣架和针线,有女子隐隐的笑声传来。
是一座绣坊。
宋既明这些年常在宫里,鲜少在上京城里转过,不清楚这座绣坊叫什么名字,此刻却隐隐地从心里浮现了一个想法。
杨简的马车静静地在那个门边不远处等候。
宋既明静静地坐在树干上等候。
不过多时,有另一辆小巧简朴的马车,从巷子另一边慢慢驶来。
宋既明看着那辆马车的车帘掀起,周鸣玉从车内探出身,拄着手杖走下来,待看见杨简的马车,便回头给同行之人说了两句话。
绣文和小章进了院子,周鸣玉一个人,娉娉袅袅地慢慢走向杨简的马车——
周鸣玉踩着脚凳,刚刚一脚踏上车沿,就瞧见杨简坐在车内,微笑着向她伸手。
她扶着他的手进去,顺着他的力坐到了他身边。
周鸣玉颇有些无奈,道:“我们才分开多久,你怎么又来了?”
杨简似笑非笑,口中意有所指道:“我不老实,但现在看来,你也不老实。”
周鸣玉故意撒娇,往他怀里靠了靠,道:“我好冤枉啊。大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民女头上扣罪名啊。”
杨简手上十分受用地温柔揽住了她,脸上却依然是那副表情,口中半分不饶人:“我不分青红皂白?你擅自出门,被我抓个先行,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周鸣玉摇一摇他,道:“我出趟门,就是不老实?”
杨简便问道:“那你说说看,出门去哪儿了?”
周鸣玉眨了眨眼睛。
狗男人,怕不是还让人继续盯着她?
她分外老实地招供,道:“郡主看见我和你去拂云观了,来坊里叫我去。我一个小百姓,哪里敢拒绝?”
杨简的确没撤走守着她的暗卫,却也吩咐过,一切行动不必再向他禀报,只是保护好周鸣玉安全即可。
所以他问这话时,当真不是故意逼供,只是瞧见她又出门了,故意装模作样地逗她玩儿罢了。
他知道周鸣玉有点自己的小心思,只要她人是安全的,稍微耍点手段,他倒也不在意。
他还真没想到周鸣玉居然老老实实地和他说了。
杨简垂下眼瞧她,眼神里一闪而过一缕复杂的情绪,但仍然先展露了关心和维护。
“原之琼为难你了?”
周鸣玉摇了摇头,狡黠地笑道:“那倒没有,我多聪明呀。”
杨简也不想打听周鸣玉和旁人算计着什么事,于是只抚了抚她脸颊,道:“若是对付不了,可以来找我。”
周鸣玉道:“她是个姑娘家,你去和她对着干算怎么个意思?我自己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她偏头蹭了蹭他的手,道:“如果真对付不了,我肯定会来找你帮我出气的。”
杨简笑着说好。
他将周鸣玉抱在怀里,伸手将刚才从龚大夫那里取来的东西给她,道:“找龚大夫要的眼药膏。你平时做活儿费眼,晚上睡觉的时候,轻轻敷一层,可以缓解。我和他说过了,过几天你再去一趟,他会给你配好药水,你取来用就是了。”
他摸了摸她的眼睛,有些心疼道:“岁数又不大,眼睛这么畏光可怎么好。”
周鸣玉接过,没想到他居然连这个都发现了。
她低着头嗫道:“我都二十了,搁在外面,都是老姑娘了。”
“不老。”
要不是耽误了,也不至于到如今。
可人生这样长,二十年才多久。
杨简轻轻摩挲着她,道:“二十就老了,那等八十岁子孙满堂的时候,又叫什么呢?”
周鸣玉心中道:兴许不会有那么一日了。
但她面上笑盈盈地带过了:“那不叫老,那叫高寿。”
杨简应了一声,道:“好哇,姑娘是福星,自然能有那么一日的。”
周鸣玉拍拍他,想要起身,杨简的手臂却没松。她幽幽道:“我得回去了。这么久不回去,她们该笑我了。”
杨简听见这话,遗憾地看了看她,口中突然道:“要命。”
周鸣玉挑了挑眉,问:“什么要命?”
杨简心里滑过一抹危意,这抹危意让他恐惧,又让他酸涩。
他们明明还没分开,可他似乎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只要想到分别,就让他万分难舍。
杨简没说这话,即便已经在她面前毫无底线,但还是没有让她知道。
他只是淡淡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和她交换了一段悱恻的缠绵。
“去罢。”
杨简先放开了她。
周鸣玉笑着推推他,道:“那你放手。”
杨简“嗯”了一声,手里在旁边一捞,摸出一对崭新的耳坠,挂在她空荡的耳垂上。
“不好叫姑娘白丢了耳坠,这是赔礼。”
第 48 章
周鸣玉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耳垂。
那上面一对微凉的耳坠子, 摸着不像是有什么新奇的花样,就是个普通的圆形玉珠子,和她丢了的那个应该是差不多的样式。
她暗自腹诽:杨简这么有钱, 就给她这么个东西。
杨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 口中道:“太打眼的东西不给你送, 免得旁人议论你。想要贵的, 不如回头给你在钱庄里存上两千金。”
嚯。
周鸣玉没忍住挑了挑眉毛,问道:“说真的?那你可得签个字据,说这是你自愿给的, 不是我要的,以后也不准拿回去。”
杨简笑着说她“财迷”, 口中道:“给你的就是你的。”
周鸣玉才不信这些话, 只是轻轻把耳坠一勾, 道:“谁要你的好东西,我又不是没有。”
她赚的银钱不少,给自己花是绝对够用,岂能少了什么。
杨简笑一笑, 这才松了手,同她叮嘱道:“过两日就是清明,我得回杨家去,恐怕不得空见你。但我离开上京之前, 肯定来见了你再走。”
周鸣玉点头说好。
杨简又取出个长哨, 同她道:“我父亲知道我在上苑和一个绣娘来往,也许会对你不利。”
他嗓音有些艰涩, 有点难堪, 但还是继续叮嘱她道:“我留了个暗卫给你,不会监视你的行动, 只是确保你的安全。如果有什么事,来得及,你就去找丹宁,丹宁会通知我;来不及,你就吹哨子,暗卫会来找你。”
他说到这里,周鸣玉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次上车,车前只有马夫,没有丹宁了。
她接过杨简手中的哨子,问他:“丹宁呢?”
杨简淡淡回答道:“她毕竟成了家,总得让她和茂武聚一聚,否则过两天我们走了,丹宁又是一个人。”
周鸣玉问道:“你不是两个部下吗?另一个呢?”
杨简笑着觑她道:“你从哪儿知道我两个部下?”
周鸣玉下意识接口道:“就是那天晚上你抓住了我,不是有两个……”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板起了一张脸,道:“对,我不知道,那天我被人打晕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杨简逗她一下就算,道:“茂文在娄县,被人追杀了一路,现在伤还没好,我就不带他了。”
周鸣玉没想到是这样,顿了一下,问道:“是端王府上做的吗?”
其实她觉得大概率是原之琼做的。
杨简道:“你知道的倒多。”
他无意多说与端王府上的那些事情,伸手帮她去掀车帘,道:“总之你万事小心,好好养伤,不要逞强。有事就来找我。”
“我才没事找你,走了。”
周鸣玉分外潇洒地丢下这一句,将哨子收好,扶着车边慢慢下去了。
杨简支着帘子,直看着周鸣玉进了院子去,大门关上,方淡下了温柔的脸色,冷声开口:“动手。”
四周飞鸟忽起!
宋既明忽觉不妙,连忙翻身跳下树干,几乎是同一瞬间,便有三柄飞刀,自下而上地狠狠钉进树干之中。
宋既明从屋檐上落下,翻身之中抄出匕首,挥臂挑开掷来的飞索和射来的弩箭,并不恋战,迅速离开了此地。
暗卫收了遗留的兵器,回了马车之前,同杨简道:“来的是翊卫统领宋既明,属下无能,叫人跑了。”
杨简听见宋既明的名字,眼中微讶。
但他仍旧道:“罢了,不必追了。”
宋既明与他常打交道,日后还要相见。今日既已然是这样的情形,不必追到绝路之上。
杨简淡淡吩咐车夫道:“先回别院罢。”——
宋既明身法极快,在小巷中几个腾挪,便来到了人流涌动的大街上。
他一直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再没听到有人追来的声音,便十分不引人注目地将匕首收好,在街上拐了几道,这才回了自己家。
孟沛与孟潮听见宋既明回来的声音,一起从房间里跑出来,喊了声“哥”,问道:“方才遇到什么事儿了?哥你没事儿罢?”
宋既明说“没事”,问道:“爷爷喝过药了吗?”
孟沛道:“没呢,正吃饭,饭后喝。”
孟潮去拉他,道:“哥,饭刚上桌,一起吃罢。”
宋既明去洗了个手,就进了房间。房中孟老伯颤巍巍地坐在炕床上,看着一桌子的饭菜,没有动手,只是看到了宋既明,才笑着招手,道:“小明,来吃饭。”
孟家兄弟听到这个小名,没忍住一起笑。
宋既明倒是还好,只是好久没见孟老伯了,难得从一张常年宛如冰山的冷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快步走过去坐到了老人身边。
宋既明的父亲与孟老伯的儿子是旧交好友,从前结伴外出做工,一齐遭了意外没能回来。宋既明的母亲死的早,此事之后,便由着孟老伯将他带着。
彼时乡中好些人一起遇难,有偶尔一个逃回来的邻村人,说是上面有官遮着,拿钱了事,才封了口,只说是意外。
宋既明小时候性子刺儿,到处报官没用,最后还被当地的衙门盯上,险些就被灭口。
宋既明一咬牙,干脆带上孟老伯,抱着孟家还不会走路的两孙子,一路艰难地往上京去。
上京是个繁华地,但等他们到时,莫说报官伸冤了,连饭都吃不上一口。孟沛身子壮,还能哭两声,孟潮是彻底没了声。
孟老伯能一个人坚持着把他们这三个孩子照顾好,宋既明全都记在心里,如今有了官位,更是没有忘记孟老伯,仍旧是好好地赡养。
虽则休沐的时间不多,但是能回来,是一定要回来的。
几人和和睦睦地吃完饭,宋既明给孟老伯削着水果,又伺候老人喝了药早早躺下,这才退出了屋外。
孟潮正在外面烧水,低声喊他道:“哥,水烧好了,先给你洗洗?”
宋既明摆手说不用,问他道:“过两日清明,买纸了没有?”
孟潮指了指屋里一个方向,道:“那边放着呢,纸扎纸钱都有。”
宋既明又问:“有酒吗?”
孟潮取了一坛新的给宋既明,道:“这是给爷爷配药的,还没开过,哥拿去用。”
宋既明接过提在手中,道:“我出去一趟,今晚恐怕不回来,你们关好门,照顾好爷爷。”
孟潮问道:“哥要出城?”
宋既明低低应了一声——
马匹早在宋既明回来时,便绕路去嘱咐人准备了一匹。
此刻宋既明换了身深色衣裳,利落地挽起了袖口,赶着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驾马离了城内。
他一路往城郊的乱葬岗飞奔而去。
马蹄疾疾,在官道上发出孤独的声响,转而又没入山林,在一片寂寂的空旷里,发出有些令人胆寒的声音。
但宋既明面上没有一点畏惧。
他默默地下了马,牵着马慢而稳地往山上走。
此刻天色昏暗,他却没有点火把,只是在一片黑暗里稳步前行。
这一条路,如果没记错的话,自他来到上京为止,已经走了八次。
太熟悉的一条路了,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第一次,他心里全是震惊,甚至都反应不过来死亡与伤心,只是一路麻木又茫然地跟着那一条长长的队伍来到了这里。
鲜血在这一路的滴答里都干涸,最终全部停留在这里。
他就是在这一片黑暗里,看到火光映照里,最前面的那个白衣女子,挨个将自己家人的尸首摆放整齐,而后拔剑狠狠刎上了自己的脖颈。
太黑了。
太多人了。
那一年的宋既明,根本没有机会走上前来。
他只是一个人缩在这片阴森的山林里,等着火把映照下,那些人将这个偌大的土坑全部掩埋,一直到东方微白,才慢慢地撤下山去。
他这才有机会来到近前。
一个人都看不到了。
他想见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今年,是第九回了。
这里的杂草已经生得郁郁,但宋既明不能清扫,也不能拔除。他就只是席地而坐,将带来的纸钱拿火折子燃了,而后拿出带的那坛黄酒,慢慢地倒在了前面。
这一点燃烧的火光,终于将他沉静的脸映照了出来。
他静静地看着纸钱烧到最后一点,才松了手,扔进一个浅浅的小坑里。
宋既明带来的纸钱不多,实际上,烧的太多,就无法完全遮掩痕迹。他将带来的都烧了,而后起身用匕首刨土,慢慢将那些都盖上。
最后,他从怀里摸出了那一枚小小的玉珠耳珰。
不大的珠子,都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
来到上京的那年,宋既明十六岁。
入京的那天,孟老伯坚持了一路,终究还是因为生病和劳累饥饿倒下。孟家两个孩子饿得危在旦夕,宋既明也没了力气,想要去做工换钱,一时都找不到办法。
那长街之上的富贵之人熙熙攘攘,没一个看向他们这些肮脏又落魄的外乡人。
宋既明有自己的傲气,但那时候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抱着两个孩子,跪在路边求人。
求求了,救救我两个弟弟。
求求了,救救我爷爷。
求求了,只要今天能有一口饭吃,只要今天这一回。
可惜没有人理会。
只有一辆宽大富贵的马车,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微微慢了下来。
车夫驱赶着他离开,叫他别挡路,那一鞭子险些抽在他身上。
他迅速地躲闪开,却狠狠地扑到了一边。他趴在地上,抬起头来,便看到侧边车窗的窗帘微动,缝隙里有一个身着华衣的女子,纤白的手中轻轻丢下一小道剔透的光芒,坠落在了他眼前。
宋既明那时候一定是被饿花了眼。
他那一瞬间,觉得这世上真的有神女可怜世人。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头看见地上是一个很小的耳坠子,只有一枚浅粉色的玉珠。
马车轻轻地驶开了,宋既明愣了愣,一路追上去,听到这宝马香车之中,有个少年轻轻笑道:“你怎么这样好心,路上遇见谁,都要丢个耳坠子下去不成?”
然后就是一个声音清泠泠的姑娘开口。
“我的耳坠子多了去了,能救他一家人性命,岂不是好事一桩吗?”
宋既明指着那马车问路边的摊贩,方知那是杨家的马车。
他始终记得自己的恩人,打听了许久,又比对了年纪,方知道那车上的少年,是杨家的八郎君。
而那姑娘,则是这位杨八郎的未婚妻,谢十一娘。
他一直盼着她一生圆满,可惜这挽救他性命的神女,没能永远挽在云端。
她最终只在这一片湿冷的土地之下,无处容身。
第 49 章
宋既明手中将那枚玉珠摩挲了一下, 原本是要放在这里,但只一瞬便立刻收回了手,重新将玉珠放回了怀中。
耳针一时没放正, 轻轻地戳在身上, 有一点微痛。
宋既明将耳坠放好, 站起身来, 将坛底最后一口酒倒下。地上的纸钱尚有一点未完全燃尽,留有一丁点花火,被酒一溅, 腾得燃了一下。
附近的土地在这一瞬间被短暂地照亮了一刻,宋既明此时站直了身子, 眼睛微微一眯, 才突然意识到不对。
这块土地的颜色不对。
太新了。
宋既明面色不变, 恍作未觉地蹲下身来,将纸钱清理了,同时伸手搓了一把浮土,又借着荒草遮掩, 去试探着扒了一下草根。
很浅,就像才埋下去一样,显然是被人挖掘过。
他站起身来,只作无事发生, 将空了的酒坛挂回马鞍上, 而后按照来时的样子,又牵着马离开了。
宋既明走后, 草丛里窸窸窣窣, 突然钻出五个人来,个个身穿黑色劲装, 蒙着脸,形容十分低调,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们眼看着没了人,这才收了戒备的姿态,起身将抽在手里的兵器重新装回鞘中。
“刚才那是翊卫统领宋既明,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异常。今日都别做了,迅速恢复原样,回去禀报郡主。”
领头之人话音刚落,其他人正打算行动,却听有人遥遥道:“禀报哪位?清河郡主吗?”
几人大惊,立刻回头,看见宋既明去而复返,遥遥站在另一边。
他慢慢从腰间抽出佩刀,道:“清河郡主,让你们来掘谢家的墓?”
天色昏沉,不见月光,他抽刀时发出肃杀的响声,但却折射不出一丝光亮,一如他口中冷厉的声调微沉。
众人看见宋既明拔刀,毫不犹豫,当即抽出兵器,便向他杀来。
莫说他瞧见了他们动作,便是因为此人听见郡主名字,也绝不能留!
宋既明冷哼一声,飞身上前,扬刀与众人搏斗,身形矫健灵敏,对战丝毫不落下风。
他交手过几招,便知这几人招式狠辣,没有章法,尽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分明就是主家豢养的死士。
宋既明冷眼看过几人身法,再无犹豫,主动向其中一人出击,迎着刀锋而上直接斩落此人首级,而后抽刀横斩,直接将另一人击倒。
破势一成,死士一方便轮番败于宋既明。死士见势不妙,便有两人直接抽身脱逃,预备先行回去禀报情况。
死士不畏死,不足惜,但临死之前,务必要将信息送回。
宋既明连斩几人,追上去将其中一个制服,刀柄压住他喉咙,硬生生卸了他的下颌骨,将他口中毒囊压了出来。
他侧首,看见另一个身形已远,手下的动作却不松。
他扬声对着那边道:“阁下还不出手吗!”
话音刚落,那边的林中立时有了响动。
那死士未料到宋既明居然不是孤身一人,立刻便要掏出传信用的鸣镝,却被人一脚踢在腕上,直接断了一只手,而另一人已飞速至他面前,予他颈后重击。
死士防备不及,被两人接连狠狠重击,直接倒在地上,被人取了毒药拿下活口。
宋既明卸了面前这人的胳膊,伤了他两条大腿,使其再无还手之能,这才踩着他直起身来,看向这方。
天幕的乌云微微散出一条细缝,晦涩的月光忽然落下来。
杨简负手,从树后现身,不急不忙,走到宋既明面前,停在与他五步之遥,月光照得他脸上一片黯淡不明。
他身边那两个近卫,拖着另一个死士走过来,往地上一丢。
宋既明也不着急和杨简说话,提刀抵住死士脖颈:“继续说,你们口中郡主,可是清河郡主?”
那死士合不拢嘴,拧着头死不招供。
宋既明继续问道:“谢家人在此地埋了这么多年,清河郡主要做什么,命你们来掘墓?”
杨简立在一旁,微哂道:“阁下平时就这么审犯人的?”
宋既明不理会杨简的嘲讽,只道:“这天下尚有国法,杨家掌大理寺,阁下不懂吗?”
杨简看了一眼宋既明下手的伤处,不置可否,抬眼很客气地礼貌询问道:“我来审?”
宋既明的脚从那死士身上挪开。他后退了一步,道:“请。”
两个人还真谦让起来了。
杨简抽了死士的刀,缓缓走过来,分明面上尚算平静,可开口时声音冷如寒冰。
他直接了当地问道:“原之琼让你们来掘谢惜的尸首,是不是?”
宋既明的目光微微闪了闪,垂眼看向那死士。
那死士依旧闭着眼睛不肯说话,可胸腔的起伏却几不可闻地放快了些。
他说对了。
杨简的目光明显变得更加深沉,漆黑如墨,看不清里面半分情绪,但杀意却清晰地表露了出来。
他刀下奇快,顷刻间便要了这二人的性命。
他将刀狠狠掷在一边,同部下吩咐道:“折断四肢,斩下头颅,丢到端王府门前去,叫原之琼来收尸。”
他字字平静,却一句比一句令人胆寒。
如此惊世骇俗恐吓亲王之举,他犹觉不够,居然还要特地点了原之琼一个女子的名讳,尚不知世人要如何议论。
但他的暗卫显然是毫无所谓,只是十分迅速地听从杨简的命令,过来扛起这几具尸体,而后转身几下腾挪便不见了踪影。
宋既明压低了眉眼,沉声道:“杨简,恐吓亲王及其家眷,你在藐视皇威。”
杨简转向他,道:“人都走了,你这会儿提醒我有什么用?”
他反问宋既明道:“你不便杀人,我杀了,你不是乐见其成吗?”
宋既明不答。
二人静静对立片刻,杨简问道:“阁下来此作甚?”
宋既明很简单地回答道:“祭人。”
杨简微有嘲色:“祭谢家人?*七*七*整*理”
谢家获罪多年,何人敢来祭拜?
宋既明面上波澜不惊,道:“阁下今日不也是特地错开清明,提前来的吗?”
杨简微顿,道:“谢家与我有旧,此地掩埋之人,皆与我沾亲带故。我来祭拜,有何不妥?”
宋既明不屑道:“谢家之罪,杨家之功。你如何敢来?”
八年了。
他每年来,都会错过清明,偶尔来得晚了,就会看到一点难以发现的祭拜的痕迹。
宋既明没想过会有其他人来祭拜谢家人,若有,恐也是从前谢家的故人,偷偷摸摸,怕人知道,于是他一贯只作不知。
但他从来没想过,来的会是杨简。
此一问出口,杨简果真沉默。
宋既明看见遥遥跟在杨简身后的护卫,道:“叫他们把火把拿来。”
杨简看了他一眼,挥手叫部下上来。
宋既明掏出火折子燃起了火把,绕着圈细细检查了一遍回来,确认没有谁的尸骨暴露在外不得安息,才又将火把熄了,丢回到那护卫手中。
他同杨简拱手一礼,道:“今晚之事我只当不知,告辞。”
错身而过的时候,杨简回身叫住他:“谢家与你有恩?”
他语气里没有太多疑问。
宋既明是寒门合力递给圣上对付世家的刀,世家与他之间只有仇,却无恩。
可如果不是这个理由,他不会这样在乎谢家。
那些被仔细隐藏过的祭拜痕迹,不光是宋既明,杨简也看得到。
宋既明道:“与你无关。”
他迈步要走,杨简又道:“无论是谢家何人对你有恩,但愿你切切记在心里。”
宋既明没有回头,听见杨简在自己身后道:“若将来有那么一日,你得遇谢家故人,万望你记得当年之恩,不说施以援手,切勿落井下石。”
宋既明心里几乎听得讶然。
杨简何时会用这样严肃恳切的语气同他说话了。
他没有回头,直直地离开了此地。
但他的步伐越来越快,袖子下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杨简第一个去悬崖之下寻找周鸣玉。
杨简在上苑昼夜不休地守着周鸣玉。
杨简的马车上坐着周鸣玉。
杨简要他,记得谢家之恩。
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今日傍晚瞧见周鸣玉从杨简的马车上下来的场面,她娉娉袅袅的身形如风中细柳,笑意盈盈地回头看着车内道别。
她来时空无一物的耳垂上坠了枚新的玉珠,微微地摇晃着,发出温柔的光芒。
像是十年之前,落在他面前一样,那样温柔的光芒。
天光乍破,晨光熹微,上京厚重的城门缓缓拉开,像当初迎接那个落魄潦倒的穷小子一样,迎接着如今位高权重的翊卫统领。
宋既明驾马而入,听着上京的人声渐次熙攘,最后都渐渐与过去的声音重叠。
“方才过去的?那是杨家的马车。”
“杨家的夫人有福,得了一对双胞胎,大些的性情和蔼讨喜,小些的头脑聪慧敏捷,将来长大了,都是了不得的小郎君。”
“杨八郎好大的福气啊!咱们上京最漂亮的海棠花儿,叫他得去了。”
“他哪里有什么忙的?书看遍就会背,枪用遍就能使,每天大把大把的时间,都去哄谢家小娘子了。”
那辆马车从他的面前经过,却也只是经过,没有停留。
宋既明回到家中,到自己的房间里,摸出钥匙来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抽屉。那抽屉里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来看,就只放着一只耳坠。
银耳钩,芙蓉玉,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清雅又温柔,却仍旧与这间房格格不入,与他冷硬的面孔格格不入。
他从怀里摸出了那枚成色普通的玉耳坠,轻轻地放在了木盒内的另外一边。
第 50 章
“你好端端的, 去碰谢家的晦气干什么!”
因着清早一打开大门就收到的惊吓,端王府上此刻气氛凝重。原之琼被单独叫进端王的书房,甫一进门, 就是一声压抑不住怒气的斥责。
原之琼被叫来时, 已经听说了事情的首尾, 此刻面色十分平静。
“父王息怒。”
她语气没什么情绪, 轻飘飘地随口劝了一句。
端王早上是亲眼瞧过的,其中有一个死士的身上被人插了把匕首,明晃晃地威胁起原之琼。此刻瞧见她这副不在乎的模样, 更是让他眉头紧锁。
他走上前来,站在原之琼身边道:“谢家人死了那么多年了, 坟头草都长了一丈高, 你这时候叫人大张旗鼓地去掘墓, 是想查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如今这么大的胆量,用死士做这种事居然都不告诉我!”
原之琼解释道:“谢家当年树大根深,就是全斩了,也必然有附庸者流窜在外。”
端王道:“亲近的都被斩了, 就算有活下来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有杨宏在上京压着,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她眉心微拧,面上瞧不出是厌恶还是担忧, 亦或者二者俱备:“谢家人也不是全都被斩了。”
端王的表情闻言忽而凝滞:“什么?”
原之琼道:“谢十一, 谢惜。她下狱之后没多久就在牢里病死了,没有斩首, 是谢四带着其他人一起, 直接拖去乱葬岗的。”
端王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谢十一是哪个。
原之琼一看他神色便知道他忘了, 提醒道:“杨简的未婚妻。”
端王又想了一会儿,才不确定道:“就是一直跟你玩儿的那个?”
原之琼:……
“算是。”
哪里是一直跟她玩儿,分明只是,一直带着她玩儿而已。
分明只是,一个受尽人喜爱的美丽世家女,随手带着一个不打眼的小郡主而已。
端王听说过当年谢家被斩以后,是由他家一个外嫁了的女儿前去收尸的事,也听说过这个女儿最后也在家人面前自刎的事。
但所谓的什么谢十一是病死而非斩首,这是一点都不知道。
如果谢家当年真的出现了漏网之鱼,那么即便只是个姑娘家,也是不可小觑。
端王正色道:“发生何事?你怎么突然想到的?”
原之琼没提周鸣玉的名字,只是道:“我也只是猜测,说不好是不是真的。如果那里面真的能挖出谢惜的尸体,自然是万事大吉。满门断头,唯她身首相连,想来是好找的。”
端王于是问道:“有结果了吗?”
原之琼眉心拧起,道:“昨晚才叫人去,可见是晚了,还没得出结果就被人撞见了,什么都没查出来。”
端王几乎没有进行什么思考和犹豫,果断同她道:“那就继续。若你所想为真,那就有查证的必要。莫说掘他们一片墓,就是把那坟山翻一遍,也值得做。”
原之琼原以为端王会反对她如此去做,毕竟掘谢惜尸骨这件事,除了为了查证她是否真的身亡以外,也有她昨日一时气闷,所以想要鞭尸泄愤的缘故。
她觉得自己的父亲绝对不会看不出她这样含恨的坏心思的。
但是偏偏端王问清楚了她,又果断同意了。
他父女二人,虽是如出一辙的狂妄,却有一个谨慎的好处。每当另一个得意忘形的时候,另一个就会立刻开始谨慎戒备。
此刻亦是一样的道理。
原之琼谨慎起来,道:“可杨简已经发现了。”
能做出把人斩首丢到王府门前的事来,除了杨简,还能有谁?
整个上京城,独他这样没有王法。
端王这个岁数,对于杨简这样的小辈毫不在意,轻嗤道:“告诉他老子就是了。杨宏看重杨家,好容易走得这样顺利,不可能让一个浑小子毁了。”
原之琼听到后面那句,默默抬眼瞧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端王转着手里的玉扳指,又道:“杨简一直盯着娄县和晋州,不会一直在上京守着谢家的坟墓。等他出京,派人去那坟场里继续找就是了。”
原之琼只觉仍有不妥,思忖道:“陛下已经派人去娄县了,若是杨简再去,恐怕我们对付不了。人多眼杂,我们提前所做的防备再多,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端王的尾音微提:“谁说要对付他了?”
原之琼听着端王微凉的口吻,抬眼看他。
端王同她道:“杨简的性子是锋利些,若是同他大哥一般听话,的确是个好孩子。可他不听杨家的,刀口向内,那留着也无用。待进了娄县,命人杀了便是。”
端王的语气十分随意,提起杀人,仿佛只是说起今日天气真好,随口一提,半分不往心里去一样。
原之琼眉心更紧,提醒道:“那杨简是陛下亲封的龙爪司指挥使!”
龙卫四司,只归属于历代皇帝,只奉命守护皇帝,为皇帝办事。他们所作所为,均有皇帝授意,若是反抗,便等同于反抗皇帝。
原之琼是厌恶杨简,想要和他作对,但她没想过要杀了杨简,明目张胆地挑衅今上。
端王听出原之琼话里的担忧,回身瞥她一眼,宛如好脾气的慈父一般,揽着女儿的肩膀轻拍了拍,用安慰一般的语气同她说着句句令人胆寒的话。
“不就是个守着皇帝老子的亲卫吗?你皇爷爷在的时候,我也没少和他们打交道,说白了就是皇帝的死士。咱们有,他也有,死士生而为死,死几个都不要紧的。杨家多的是儿子,世家多的是郎君,杨简没了算什么呀?”
他毫无敬畏地看着窗外,同原之琼道:“阿琼莫担心,父王都会给你解决好的。这杨简敢用这样的手段吓唬你,也应该好好吃点教训。以后杨家安安稳稳地把上京的口子给咱们守住了,你拿着封地尊荣,花钱享福就是了!”——
杨简这次清晨回杨家,还没主动去找杨宏呢,便见杨宏的护卫来门口等着他了。
他轻车熟路地走向杨宏的书房,不出意外又看到了杨籍。
杨籍袖手站在院子门口,看见他来,连忙凑上来,低声提醒他道:“父亲今日大怒!我连门都没进就被一书打出来了!你等下进门去,切切放低姿态,父亲说什么你都应着,叫你往东你别往西,乖觉些。”
杨简想:既这么担心我被骂,别守在这儿了,去母亲那边搬救兵不行吗?
但他没说出来。
如果提醒了杨籍,恐怕他真的做得出这事。但是他与杨宏之间的事,实在没有必要让母亲插手。
杨简上下打量杨籍一样,心里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却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著。
他自觉十分善良地劝他道:“婚事已定,兄长实在没有必要天天来问询父亲。”
杨籍挑眉道:“那怎么行。以后我成婚,父母总要真心接受,阿琼才不至于受了委屈。我既然与她有了婚约,自然在成婚之前,就要把这些事解决了,才好叫她安安稳稳地嫁给我。”
他言辞之间相当真诚,原本因杨宏生气而有些收敛的面孔,此刻也不自觉染了些高兴的神色。
他仿佛是真的已经将以后的日子幻想过许多遍了。
杨简听着这话,只觉得自家哥哥愚蠢得有些可怜,他问道:“兄长知道父亲今日为何命人拿我吗?”
杨籍茫然地摇头。
杨简轻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迈步走进了书房。
进门之后先扔过来一方砚台,杨简眼疾身快躲过了,随后传来的就是杨宏的一声怒喝。
“你好端端的,去碰谢家的晦气干什么!”
杨简敛眉,道:“谢家有什么晦气的?”
他根本没打算老老实实地服软,道:“那片坟地下头埋着的人里,有你的世公,有你的舅舅,有你的妹妹,有你的外甥。那里头每一个都与你沾亲带故,谢家晦气,杨家能好到哪去?”
杨宏听得怒意更甚,此番直接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了许久不曾用过的长剑,提过来就架上了杨简的脖子。
“你放肆!”
“我何曾放肆?”
杨简分毫不曾畏惧,继续道:“我不让自己的亲人尸骨被掘,不知是做错了何事!”
杨宏冷笑道:“你是所有都没做错,那么错的便是我了。”
他质问道:“你说的好哇!我的长辈、平辈、晚辈,全都埋在那种地方,那你怎么不想一想,为何杨家能抽身泥泞,还好端端地在这里享着富贵清福!你怎么不想想,为何你如今还能人模狗样地站在我面前,说这些大逆之语!”
杨简道:“杀而夺之,便是如此。”
杨宏闻言,将剑抽了回来,下一刻,拿着剑鞘的手便高高扬起,狠狠地抽在了杨简的身上。
杨简没躲。
杨宏几步走到门外,推开房门,喝道:“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送到祠堂去,请家法!”
杨籍担忧杨简,一直未曾走开,遥遥听得房间里传来父亲的震怒,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本以为没多久就看见父亲出来,应当是无事了,谁知道又听到这句。
他下意识便要上前去:“父亲——”
“七公子。”
一旁的侍从拦了杨籍一道,低声道:“八公子几番惹得家主生气,这顿打是免不了的。与其在此无谓劝阻,不如另找人想想办法。”
杨籍看着这一直伺候着杨宏的仆从,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多停留,直接转身向内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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