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之前, 圣上曾派工部大臣外出巡查矿脉,第一站就是娄县的铜矿,目标非常明确, 就是为了看看端王做的好事。
但未料到的是, 传回来的第一封奏报, 不是关于铜矿的情况, 而是那工部大臣遇难的消息。
奏折上写得明明白白,说那大臣在下矿*七*七*整*理巡查的时候,矿洞突然坍塌, 将他和随行的几个护卫全都埋在了里头,如今过了好几日, 因不确定矿洞下的结构是否稳定, 所以一直难以下去施救。
换句话说, 过了好几日,连尸体都没找出来,是百分百死在了里头。
那座铜矿挖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事, 没道理这工部大臣一去,就忽然塌了。
周鸣玉也是这日去找杨简,却发现杨简居然不在,一问才知杨简早上被召进宫去了。
她耐心地坐着和丹宁聊了一会儿, 才等到杨简步履匆匆地回来。
他穿着的那身深枣红色的武官袍与普通武官的官服制式并不相同。除了用料十分讲究以外, 制式则更加精炼,虽有繁复的花纹点缀其上, 但那些华而不实的配饰却一样没有。
杨简的身形挺拔, 走路的姿势也迅疾轻快,看不出是未完全伤愈的样子。
他压着眉心, 见到周鸣玉时有些讶异,脸上又随即浮现出一点歉意。
他迅速同丹宁道了一句:“你去找茂武罢。”
而后便快步过来拉住周鸣玉,往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陛下今日叫我即刻出发,我现在就要收拾东西走了。”
周鸣玉没想到这么急,脑子里头一个念头,冒出来的是杨简还没好的伤口。
她拧着眉问道:“你的伤能行吗?”
“不能行也得行,这事儿来得急,我若去迟了,恐怕什么痕迹都没了。”
杨简无奈笑笑,扯出一块包袱布,将乱七八糟的药物都扔过去,又转身飞快地收拾起东西来,口中同她道:“你不是给我拿了软垫吗?我正好用上。这次再多带些药物,应当没事。”
周鸣玉站在一边,看他毫不避讳地拉开柜子,往腰上佩戴匕首,又寻摸了一堆暗器分别塞在身上几处,净拿的是些要命的东西。
她有些陌生。
她从前见到杨简出门,手里拿的都是纸扇长剑,腰上佩的都是美玉绣囊,这还是她头一次看见他和这样与危险的东西挂钩。
周鸣玉手里将他那些东倒西歪的药瓶放好了,这才看到里面还混着两瓶毒药。她默了默,什么也没说,而后转身去衣柜里给他翻了好几身衣裳出来。
杨简听见她在背后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道:“官服多拿件备用的。”
周鸣玉看了一眼,他衣柜里有专门一格,塞了起码有七八件一模一样的深枣红色武官袍,八成是他每次出任务时衣服都得出点事,他又不爱穿缝补的旧衣,所以做了这么多件备着。
她将衣服拿好,给他拿过来放在包袱里,杨简也准备好了自己的那些东西,折过身走来。
他一转眼就看见那放满了的行囊。那里面和自己收拾的不一样,除了他用来杀人的东西之外,塞最多的还是柔软干净的里衣和挡风挡雨的外袍。
他已经做了很多年的刀,已经很久,没有过让他感到温暖的时候。
他突然有点感慨地想,若她当年真顺利地成了自己的妻子,如今自己要外出的时候,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若是他真娶了她,他便不会成为皇帝的鹰犬,来龙爪司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了。
杨简有些没忍住,将她揽在怀里,轻轻道:“我会尽快回来的。”
他再一次这样同她承诺。
他没法说什么不走的话,就只能说,他会尽快回来。
周鸣玉的身体纤瘦柔软,衣裳和发间带着淡淡的花香,这一个轻缓的拥抱,是能溺死他的温柔乡。
杨简甘愿溺死在其中。
但他头一次没有长久地延续与她的拥抱,说完这句话,就艰难地放开了她。
杨简没敢看她的脸,低头转向床上的包袱,也没仔细瞧里头的东西有没有齐备,就迅速将包袱系上。
周鸣玉瞧见他打结的动作,道:“还没装完呢,你这样就走?”
她印象里杨简到底也是个在富贵无极里长大的公子哥儿,出门要带的东西还是不少的,一辆马车拉几个箱笼也算正常,什么时候见他这样朴素过,几件衣裳就能出发。
杨简将包袱提在手里,笑道:“这样已经够好了,我从前还有过带着腰牌和刀就走的时候,连钱都不带。”
他没有时间浪费,又将周鸣玉抱了一下,道了句“我走了”,便取了一旁架子上的披风,一边披上一边扭头往外走去。
“钱!”
这一句话倒提醒周鸣玉了。
她迅速转身,从抽屉里摸出几张大额的银票,转过身却已不见了杨简的身影。
她一面手里将钱折起来,一面快步向外去追。
杨简步履极快,几下就要出了内院。周鸣玉有些着急,跑了两步,在台阶那边绊了一下,上身控制不住地往前趔趄了一下。
她倒是稳住了不至于扑倒,但是下一刻,还是被杨简接在了怀里。她立刻把钱塞进他怀里,下一刻,他便紧紧地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杨简是去而复返的。
他原本脑子里想的都是进宫的事。圣上对他的那些防备,还有此次推迟出发,或许那工部大臣的死就会被人抹掉痕迹,难以再做查证。
他的时间紧急,一分都耽误不得。
他也拥抱过她,和她说过要走,和她说过会尽快回来了。
可是在他走出去的时候,他依旧由内而外散发出了一种非常不适的感觉,这种感觉陌生而又熟悉,仿佛冥冥之中有千丝万缕纠缠住他的身体,拼命拽住他要他回头。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强忍着向外走,可是跨出院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
所谓熟悉,上一次在离开谢家门口的时候,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彼时他只当是错觉,摇一摇手就抛之脑后,直到第二天看见抄没的谢家,才隐隐读懂了命运的暗示。
这一次也一样。
他不能这样离开的。
杨简立刻回头,大步一迈,接住了踉跄跌倒的周鸣玉。
他将她紧紧地抱住,近乎于要将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声音很低,十分惶惑地向她寻求确认:“你会等我回来的,对罢?”
杨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明明上一次分别就在不久之前,那时候他们还并不熟稔,她对他仍旧保持着疏离和排斥的态度,他未能得她半句回应,可是走时却并不觉得如何,似乎是觉得来日方长,多的是相见之日。
可是这次之后,他们也会相见的啊。
他脑子里一瞬间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觉得也许是因为上次他们尚是陌路之人,而这次她已成为了他相伴多日的恋人。
如果真是如此,他无奈地想,失而复得,得而惧失,总是人之难关。
怯懦与恐慌让他畏惧,让他脑子里的念头乱七八糟地横冲直撞,每一点都在动摇他离开的动作。
周鸣玉看不见他的脸。
但在这一句话里,她居然奇迹般的明白了他隐藏在这一句问题背后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
她毫不犹豫地抬手回抱住他,回答道:“会的,我等你回来。”
这一句话才叫他微微有些安心。
杨简埋首在她颈间,在这稍纵即逝的温情里短暂地沉溺了片刻,而后站直了身子,垂眼细细地看向她的脸庞。
“我走了,你好好的。”
周鸣玉点点头,应道:“我会的。”
杨简贴近,在她眉心落下很轻却十足珍重的一吻,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扭头往外走去。
丹宁显然已经习惯了杨简说走就走的模式,见过茂武之后知道他们要即刻出发,倒也没什么离别之色,只是抱着孩子同茂武说了两句话,又送他出来。
杨简出来时,门口已经备好了快马。茂武当先坐在马上,带着几个近卫一齐等着杨简。
丹宁站在茂武的身边同他说话,转身见杨简出来,便退到一边,同他道了句“一路顺风”。
杨简对她点点头,翻身上了马,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周鸣玉,扬鞭驾马离去。
丹宁站在门口,等他们一行人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身回来。她看着周鸣玉笑了笑,道:“公子出行是常事,姑娘莫忧心。”
周鸣玉的确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先时杨简分明同她做了那么多铺垫,但如今这样匆匆一眼就分别,还是叫她有些猝不及防。
她后知后觉地摇摇头,道:“他伤没好,该给他套辆马车的。”
丹宁微怔,顿了顿,安慰道:“公子会照顾好自己的。姑娘特地跑一趟,这会儿快到中午了,留下来吃顿午饭就走罢。”
于是周鸣玉又想到杨简还没吃午饭。
她下一刻觉得自己的念头十分荒唐,摇了摇头,将这念头挥去,而后同丹宁道:“绣坊中还有别的事儿要做,我就先回去了。”
杨简既然不在,周鸣玉想走也正常,丹宁表示理解。
只是周鸣玉是小章送来的,此刻还未到约定的时候,小章不曾来接。丹宁也没让人多跑一趟去叫小章,只是找之前的车夫老赵套了车,送周鸣玉回去。
周鸣玉走在路上,琢磨着杨简突然走得这么着急,必然是娄县那边出了事。她将车帘撩起了一条缝,同老赵道:“赵大哥,麻烦你前面绕个道,我先不回绣坊了。”
第 62 章
周鸣玉去找祝含之询问之后, 得知了工部那位大臣横死在娄县铜矿的事,商量之后,在杨简离开上京的第三天, 也带着繁记的商队离开了上京。
与周鸣玉同行去查账的, 另有一位在繁记做久了的资深掌柜, 姓贺, 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他与周鸣玉先前有过照面,也知道这次出去查账是由她来代劳,所以提前便与她聊过几回。
他脾气温和, 又有礼,周鸣玉与他临行前商讨出发事项, 几乎没有争执的不妥之处, 十分和谐地便定好了一路出行的大致计划。
临行前周鸣玉还特地去见过一回龚大夫。
龚大夫以为她是来换眼药的, 同她说着“正好”,摸出新药给她:“昨儿个才调出来,今儿你就来了,你倒是会琢磨时间。”
周鸣玉接过称谢, 同他道:“我是来同龚大夫辞行的。”
龚大夫微怔,问道:“去何处?”
周鸣玉笑道:“我东家提携我,叫我去晋州和滨州替她查账。我琢磨着这一去时间不短,便来和您说一声, 免得您老念叨我怎么不来复诊了。”
龚大夫与她熟了, 闻言轻嗤道:“你爱来不来,我念叨你干什么?”
他故作嫌弃, 但是很快又露出一点担忧来, 复问道:“你说,你要去晋州和滨州?”
周鸣玉点点头。
龚大夫轻轻“噢”了一声, 口中小声念叨着“滨州,滨州”。
周鸣玉试探着问道:“龚大夫可是在滨州有什么事吗?若不介意,我可代龚大夫去跑一趟。”
龚大夫摆手道:“没什么事。”
周鸣玉陪龚大夫坐了会儿,最后同他告辞,龚大夫欲言又止地望了她半天,最后道了一句:“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奔波,万事小心,万事以自己为重。”
周鸣玉看着他这副表情,突然笑了笑,应道:“自然,哪儿能跟个皮猴似的,跟一群臭小子到处瞎跑呢?”
她笑着招招手,转出院门上了马车。
龚大夫一个人站在门边,看着她慢慢走远,一双苍老的眼睛,从她马车的背影,穿透到了好多年前。
那时候,他尚是人人敬重的一位太医,因谢家老夫人生病,前去问诊。
临去时听老夫人同他道:“劳烦龚太医来这一趟。我有个小孙女,关不住她,前些天在外头上蹿下跳有些崴了脚,这些日子总说有些隐痛。您是医中圣手,我就腆个老脸,托您去瞧一瞧,莫要给她个小姑娘留下什么毛病,也叫我安心。”
他自然是答应了,去瞧了瞧那个据说是十分活泼明媚的小姑娘。
小姑娘嘴上说着祖母小题大做,人倒是十分乖巧地坐好了叫他看诊。她悄悄地摸出了一枚并不甜腻的花糖塞给他,凑过来低声问他道:“老太医,你悄悄告诉我,我祖母都躺了好些日子了,没事罢?”
他看着这个眉眼弯弯的小姑娘,想她这般讨喜,难怪老夫人喜欢她,自己也不免放软了声音,低低回答她道:“姑娘若是乖巧些,莫再像个皮猴儿似的,跟那群臭小子乱跑,莫再这样磕着自己,老夫人不再操心,自然好得快些。”
那小姑娘好好地答应了他。
谢家出事以后不久,他那徒弟舒临突然告假致仕,只匆匆与他道别,便再没有了踪迹。他无意从舒临遗留下来的笔记里看见了他开给谢家那几位将帅的药方,才知道自己这徒儿犯下了多大的过错。
他在宫中待得久了,知道宫里这些贵人们的手段。舒临突然之间没了音讯,想来已是凶多吉少,恐怕也是在做下这些事后,叫那些人灭了口。
他心中难免有畏惧,却也有愧疚,悄悄藏了这笔记,辞了官,只说自己年纪大了,便缩在这小巷子里,开了个小医馆度日。
这之后,他果然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并没有人再来找他的麻烦。
他隐约是听到市井传言,说那谢家人倒了,他们的亲家杨家,一路扶摇直上。往昔做官不温不火的,如今儿郎们都有了大出息。有一位极年轻的小郎君,居然还做了今上的亲卫指挥使。
那之后不久,杨简找到了他。
他来时只有自己一个人,没带什么部下,坐到了这院中,非常直白地问他道:“龚太医,可还记得舒临吗?”
舒临害了谢家人,随后即被灭口。如今杨家人是最大的获利者,龚大夫就是再蠢,也不至于对来人毫无防备。
他只装作对这徒儿贸然离去不再习医的悲痛和生气,对其他事,只装作完全不知,如以前那般,要将此事掩盖过去。
但那之后,杨简却常来。
他似乎是笃定了他必然知道什么,所以每次来,都会透露那么一点有关于谢家的线索。
最后一回,他同他说道:“谢家有一项罪名,是贻误战机。但我查过之后,发现是当时负责驻防的主将谢二郎旧伤复发,所以未能及时处理。我同那谢二郎认识,他那伤不该这么久还没好的。听说当年他拿的疗养方子,是舒临开好后由谢家人送去的。龚大夫可知道那张方子的内容吗?”
他当然知道。
那一张,仿佛是为了救命疗养,却在其中添加了相克之药,延缓伤口愈合,甚至用多了会伤脏器的,剧毒之方。
龚大夫实在太困惑了,于是他忍不住问了杨简。
“这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大人为何一直执著不放,还一直要来问我呢?”
那个十分年轻却已背负鹰犬之名让人闻之则畏的杨八郎坐在他这小院里,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枝头枯叶慢慢飘落,同他道:“您不知道,谢家的十一娘,是我的未婚妻。今年,我原本要娶她的。”
杨家人对谢家人的深情,听起来像一个莫大的笑话。
龚大夫那时候根本不相信这瞧起来深情又悲怆的一幕,只觉得这不过是杨家人想要灭口而演的一出戏罢了。
但如果只是一出戏,杨简也在他这里,毫无回报地演了很多年。
他没有对杨简透露任何有关于当年舒临和药方的事,但杨简却告诉了他很多有关于谢家当年蒙冤的证据。
极偶尔的时候,杨简才会提到自己那个早亡的未婚妻。
他说她其实是个很活泼的性子,喜欢去外面看那些新鲜的东西,所以他就常陪着她一起出去,有一次因为他一时没看住,叫她崴了脚,在家无聊地待了很多天。
他去看她时,她还埋怨他,他只能带了一堆花糖去哄她。
杨简还问他道:“您从前是去谢家问过诊的,还记得她吗?”
其实龚大夫早就不记得自己当年在谢家医治过的是哪一位姑娘,但在这件事里,他久违地想起了当年有关于那一刻那个小姑娘塞给他花糖的记忆。
龚大夫摇摇头,道:“不记得了。”
而后又过了很久,杨简越来越少提起这个未婚妻了,再后来,他带来了一个新的姑娘。
这姑娘站在那里,安静又温柔,长相清秀又平淡,像春日里扔进融融绿意里便不会再寻出来的一木一叶。
在见到周鸣玉的那一刻,龚大夫心中其实是有过那么一刻的庆幸。
庆幸自己这些年里听了杨简那么多话,却从来没有将有关舒临的任何一件事向他承认过。
上位者的深情一向如此,久而久之,终归会淡的。
也许他从前确实有要为谢家伸冤的心思,但是时间长了,也就会慢慢散掉的。
然后,龚大夫在帮周鸣玉看伤的时候,看到了一道小小的月牙形的旧伤疤。
时间久了,痕迹已经变得几乎看不清了,却让他的内心开始怀疑起来,而杨简随后又同他说:“她小时候,你见过她的。”
龚大夫觉得这两个年轻人疯了。
一个是阖族被灭,苟且求生,手无寸铁却还要回到这危险之地来复仇;一个是踩在对方满门性命上攀爬到高位的既得利益者,却非要伸手将下面尸山血海里的冤屈翻出来。
若是继续下去,将来……将来必是要闹出大祸的!
龚大夫也算是见了杨简这么多年。当年谢家和杨家的仇怨与他无关,他作何反应抛下不提,有关于其他方面,龚大夫对他还是持正面态度的。
他难得对他露出一些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告诉他,这是在自毁前路。
他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了,见过太多世事,知道深情难得长久,回忆是最会将人美化的虚伪矫饰。
当年那个小姑娘也许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样子,如果杨简还拿当年的态度去面对她,那无疑实在自寻死路。
而杨简却说,告诉她罢,都告诉她罢。
龚大夫看着周鸣玉狡黠的目光,忽而有些想到当年她塞给自己花糖时的那个笑意,他想这样的将门之女,是绝对遇到什么都不会停止自己脚步的。
她果然是这样的。
周鸣玉先前对他徒弟的打探,此刻离去前那个微笑的招手,那句暗示性的话语,几乎就是在摆明了告诉他——
她还记得他,她知道舒临有问题。
龚大夫眼看着周鸣玉离去,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关上房门,把自己的床褥掀开,从老旧的床板上抠出一个暗格,任何慢慢伸手进去,碰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住的东西。
这是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取出来过的秘密。
是舒临当年那本记录着所有处方的手记。
龚大夫忽然有一种预感,也许它重见天日的时候,不会离得太远了。
第 63 章
一个月后, 周鸣玉进入了滨州的地界。
贺掌柜走这条线路已经许多遍,全都按老规矩安排好住行,他们似乎是万般不怕泄露行踪让各家铺子知道, 提前就已经给这边传了消息, 入城的时候, 便有人来接。
繁记的生意做得好, 滨州这边的铺子也开得多,周鸣玉一行人入住的客栈,就是繁记名下。
此刻客栈中早已空好了几间上房, 留给几人入住。
这边的各家掌柜知道上京那边的当家派了人过来查账,当晚便组了局, 请周鸣玉和贺掌柜一起用饭, 为他们接风洗尘。
贺掌柜在这些人之中还是有些声望, 几位掌柜对他都是毕恭毕敬,再兼之贺掌柜对周鸣玉态度恭敬,只叫“周姑娘”,说是祝当家请来代行查账的, 其余一概不说。
故而周鸣玉这一顿饭吃得十分顺利,没遇到过什么为难,也没听到什么不妥的难听话。
一行人当日休整,第二日便去各家铺子查账。
所有的账本, 在上京都有备份, 周鸣玉在那边已经瞧过,来时又与贺掌柜有过交流, 所以对各项情况都大体知道。即便遇到几笔烂账, 也尚算好处理,尤其是贺掌柜带来的那几个账房, 眼睛一个比一个毒,瞧一眼过去,脑子转的比算盘还快。
周鸣玉心道,兴许这祝含之根本没打算指望她,单就贺掌柜这一行人就能把账算明白。
不过她少了操心,倒也乐得轻松,正好去办自己的事情。
她此来滨州查账,对其他的铺子兴趣不大,唯独对一桩生意很感兴趣——天家兴办的保育堂。
东境军驻防在沿海,多年来一直与海上敌寇交战。也不知那些海寇是从何处打劫又是与何人做了生意,居然一直配备有破坏度惊人的大箭。密度虽不高,准确度和杀伤力却极高,一直是东境军一大心腹之患。
在大箭配备之下,每每东境军出海应敌,总是不免死伤。将士们的亲眷没了兵士的饷银,总是难以生存的。所以谢家便率先在滨州设了几处保育堂,收留阵亡兵士的亲眷,幼子在此处学习,妇人在此处做些杂务,而老人则在此处养老,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前些年,皇后带头在后宫中削减吃穿用度,将省出来的银两全都拨了出来,在各地成立官方的保育堂,以收留妇人幼儿,滨州自然也响应了皇后此举。
所以如今滨州的保育堂,不再由东境军拨款维系,而是交由官府掌管。
繁记作为近些年迅速崛起的皇商,在这一方面也没少出力,帮着响应皇后举动,在保育堂上砸了不少钱。
所以周鸣玉此来的目的,就是保育堂。
保育堂收留的遗孤,按照惯例,至少要读书学到十五岁,才允许出去自谋生路。若是她运气好,兴许能在这里找到当年谢家旧部的遗孤和遗孀。
谢家的主帅和主将,另有些亲信的确是死了,但是那些旧部的罪责不及家人,若是不出意外,兴许也是在保育堂里。
此地这样多的将士亲眷,总有人知道当年的事。
周鸣玉查账的第一天,转完了两家铺子,最后瞧着夕阳西下,故作闲谈般道:“饭前这会儿工夫,咱们去趟保育堂看看罢。”
贺掌柜未有异议,便一齐往保育堂去。
到时正是用晚饭的时候,周鸣玉一行人只道自己是繁记来的,便被人满面笑意地迎了进去。
“繁记这些年给我们送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还有给孩子们识字用的书本笔墨。我们都很感谢几位当家的和掌柜的。今日既然来得巧,不如一同用饭罢。”
周鸣玉与贺掌柜笑着和来人闲聊,一路向饭堂而去。这一去倒是奇了,周鸣玉万分没想到,居然在此地看见了张浮碧。
来迎接的妇人还在热情地介绍,道:“这是宫里来的张女官。”
张浮碧正打着襻膊站在粥桶前给孩子们打饭,一抬头瞧见周鸣玉,惊讶地叫她道:“周姐姐!”
保育堂这妇人听到连张浮碧都叫周鸣玉“姐姐”,有些惊讶地望了她一眼。
张浮碧将勺子交给旁边的人,放下袖子走了过来,经周鸣玉介绍过后两厢见礼。贺掌柜极有分寸,适时道:“张女官与周姑娘既是旧识,想来是有话要说的,我等在此处帮忙就好,二位自便。”
二人称谢,走出了饭堂,找了个无人处说话。
周鸣玉这次见到她也实属意外,同她道:“我收到三姑娘选上女官的信了,原以为姑娘是在宫里做事的,怎么跑到滨州来了?”
张浮碧亲亲热热地和她拉着手,道:“原本是在宫里的,但是我算账算得快,就被娘娘点来查保育堂了。说来也奇怪,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跑到这边来查保育堂。我初初听到,还有些惊讶呢。”
周鸣玉听到这句,问道:“就姑娘你一个,没别人?”
张浮碧道:“哪儿能呢?还有个带我的师父,另有几个宫中的侍卫,今日办事去了,不在这边。”
周鸣玉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问道:“三姑娘只看滨州的保育堂吗?”
张浮碧应声道:“是呀,听说晋州那边也派了人查,不过和我没关系,我就没问。”
她如此说,周鸣玉心里就有数了。
只单看如今知道的部分,今上下手整治端王,皇后那边派人查晋州就算了,还来查了滨州,说明端王的手,果然伸到了东境军里,和他们有所勾结。
张浮碧拉着周鸣玉,问道:“姐姐又是为什么来了?之前受的伤好些了吗?”
周鸣玉说“一切都好”,答她道:“我也是账算得快,当家的提拔我,叫我来这边查各家铺子的账呢。”
张浮碧笑着说“好巧”,道:“我翻了两家保育堂的账了,繁记给这边捐了不少东西呢。我算了算,倒也是干干净净的,孩子和老人们的吃住都好,没有什么不妥的,姐姐可以放心了。”
周鸣玉点头笑道:“那感情好,有宫里的女官来查,我可是能偷懒了。”
两个人笑着说了两句话,周鸣玉道:“三姑娘既是专门来查保育堂的,我可有个事儿要托姑娘办呢。”
张浮碧道:“周姐姐说罢。我要是能办,肯定帮姐姐。”
周鸣玉便道:“也不是什么难事。是我从前一个旧交,说他兄长没了,只留下一个孩子,可他找自己这侄儿,始终没找到。我听说,这孩子的父亲原先也是在东境从军的,兴许这孩子就在滨州的保育堂。这次我要过来,他还特地托我问问呢。”
张浮碧不疑有他,道:“保育堂的孩子们都是有名册的,身份信息还有家人的信息,尽量都详细记录。周姐姐可知道那孩子什么消息,告诉我,我也好找。”
周鸣玉想了想,同她道:“姓朱。我那旧交叫之陌,阡陌的陌,想来他兄长也是个类似的名儿。至于那孩子的名儿我倒是不大清楚,只知道小名儿叫小宝。年纪嘛,大约是九岁十岁上下。”
张浮碧无奈笑道:“周姐姐,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他当叔叔的,连孩子的大名儿都不知道吗?”
周鸣玉道:“听说是分开的时候太小了,还没取好大名呢,如今也不好打听了。”
张浮碧摆了摆手,道:“算了,有姓在,名儿也好猜,年纪也有,应当能打听。我这边留意着,有了消息就来告诉你,姐姐放心。”
周鸣玉微笑称谢。
这一番话真真假假,却不完全是虚言。
旧交的确是不存在的,这所谓的朱之陌也是假的,但这兄长与侄儿,却是真实存在的。
谢二郎当年身边有个亲随,是从上京带去东境的,名字叫朱之隅。这朱之隅那年随谢二郎回京时,身边带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如今算来,也就是十岁左右。
这朱之隅打从谢二郎未从军时,便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谢家人都熟得很,就连谢惜小的时候,都叫过他哥哥。若是谢二郎在军中发生了什么事,他必然是最清楚的那一个。
朱之隅虽然也死在了当年的旧案里,可是祸不及家人,妻子都活了下来,若是能找到他的遗孀和孩子,那么或许可以了解一些当年的事。
但此事并不好做。朱之隅是戴罪之身,即便他的孩子在保育堂,也有可能在登记姓名时,故意遗漏父亲的名字或是改名。
找他妻子倒是方便,只可惜,时隔多年,周鸣玉不大记得朱之隅的妻子长什么模样了,实际上,就是朱之隅本人站在她面前,她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来。所有的希望,都只能寄托于这几家保育堂的名册上,能找到父亲姓朱的孩子。
周鸣玉原本是打算自己去查,但是她从前也听家人说过:滨州有许多处保育堂,还有附近许多村镇的百姓,感念谢家人守护东境的恩德,会主动收养战友家的遗孤。
若是朱之隅的孩子被别人带走,她再去查,恐怕就不大方便。
但是张浮碧身有官位,又负责查看此地保育堂,查起名簿来,终归是比她要方便得多的。
周鸣玉与张浮碧商量好此事,晚间一起用了饭,各自回去休息。
接下来几日,周鸣玉安心和贺掌柜一起去各处铺子查账,晚饭前照例是寻一家保育堂去看看,着重看一眼各处的名册,希望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如此大海捞针般查了几日后,还真叫周鸣玉得了个结果。
第 64 章
周鸣玉接连查了很多天保育堂的名录, 在名册上一无所获。
谢家只*七*七*整*理有她二叔那一房从军,老实说,她对军中的情况并不清楚。如果没有谢二郎从军, 她就连这一条线索都没有。
但显然, 朱之隅死后的确将自己的孩子保护得很好。这名册上凡有姓朱的孩子, 要么就是年纪对不上, 要么就是母亲的信息对不上。
周鸣玉查了几天,已经做好了这孩子根本不在滨州,或者已经彻底将信息抹去的准备。
张浮碧那边也是一无所获, 同周鸣玉碰面一起用晚饭的时候,她一脸歉意地同周鸣玉道:“周姐姐, 真是抱歉, 这回也没能帮得上你。要不然, 你给你那旧交送封信去问问?横竖我还要在这边待一阵子,等回信来了,我再帮姐姐留意。”
周鸣玉又能去哪里送信,闻言也只是微笑摇头, 同她道:“恐怕去了信也没用。他若是知道更多,也不会这么久都找不到了。三姑娘莫要自责,回头我们再想办法就是了。”
张浮碧十分歉疚地点头,只觉得自己夸下海口要帮周鸣玉找人, 最后却一无所获, 难免有些难堪。当晚直到回了居所,都一直闷闷不乐。
她沉闷着在床上翻腾了很久都没睡着, 最后终于等到了半夜, 因为每天白日积压的劳累而缓缓睡去,只是状态一直睡得很浅。
半梦半醒之间, 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睁开眼时看到帘子外面仿佛有什么人影晃动。
张浮碧一下睁大了眼睛,却保持着姿势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一直盯着那人。那人在她的行李里翻了半天,兴许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向她床边而来。
张浮碧连忙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熟的样子,却分明能感受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甚至于好像能感到床帐被人掀起。
但那人似乎只是看了看床上有没有别的东西,并没有想要对她下手的打算,很快就放下了帘子出去。
张浮碧听到了门窗微微的响动声,睁开眼睛一看,果然屋子里没人了。
她迅速地跳下床,推开一边窗户,对着外面大喊一声:“宁护卫!有刺客!”——
与此同时,周鸣玉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她这边与张浮碧分开之后,就回了客栈。贺掌柜见她回来,同她简单说了几句查账的情况,最后又道:“今日没什么消息,姑娘莫急。”
贺掌柜也是个人精。虽不知是不是来之前便受过提点,但是每日见周鸣玉行动,多少也能猜出她是在找人,那日便主动寻了个无人的机会问了周鸣玉。
“咱们这一路时间紧张,不可能一直久留于此。周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将要找的那人信息告诉我,我好托几个信得过的伙计去打听打听,总比姑娘自己大海捞针地去找强些。”
他态度坦然,周鸣玉也就没有藏着掖着,仍旧按当时给张浮碧的那一套话术,对贺掌柜说了。
贺掌柜当即便道:“姑娘放心。我不大肆声张,只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暗中打听。”
周鸣玉称了谢,这几日查人时便没有避着贺掌柜,只可惜贺掌柜那边也没什么消息。
她晚上躺在床上,翻看自己这几日查找的记录,只觉得毫无头绪。
然而在她入睡后,便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迷香的味道自然是熏不到她的。她一贯谨慎,身上又带着刀,很快就清醒着进入了防备的状态。
她看着外面那人在她行李里翻了半天,很快就凑到了她床前,二话不说,直接提着刀就刺进来。
周鸣玉当即拿出刀挡了一下,翻身起来。她如今脚步灵便,不像当初,动作也十分迅速,不必回避,直接迎面出刀。
来人似乎没料到她居然没被迷晕,小声骂了一句,直接与她动起手来。
来人拿的是长刀,周鸣玉却拿的是短刀,再兼之她是个女子,虽身量本就高挑,却仍旧比来人差些,所以打起来时并不占据上风。
但她动作异常灵敏,又十分令人出其不意,不仅暂时逼退了来人,还伸手够到了一旁衣架上的外衣。
她右手短刀飞快换到左手,刺进了来人肩头,转了半圈才抽出来。而在来人回手去阻的时候,她飞速后退,右手从外衣里抽出了一截长鞭,直接扬手抽了上去。
她自幼习武最佳,便是用鞭。
来人被白白抽了一鞭,肩上登时血流如注。
二人身法奇快,一番交手也不过顷刻之间。那人似乎还想要继续对周鸣玉动手,却很快听到了屋顶的声音,立时收了攻势,不再恋战,直接推开窗户翻了出去。
周鸣玉只穿着里衣,没追出去,只是对着窗外喊了一声:“莫飞,去追。”
外面没人回应,只有一阵风声掠过。
莫飞,就是那位在她窗户外面一直守着,给她无聊的时候惊鸟玩儿的暗卫。
她来时知道自己此行恐怕会惊动一些人遇到危险,所以路上的时候,提前将他叫出来,仔细地认了认他的脸,又问清楚了他的名字。
这时候就用上了。
屋里的动静闹得有些大。周鸣玉飞快地穿好了外衣,将刀收好,又将长鞭重新系在腰上,遮在腰带里。
她大致翻了下包袱,别的没丢,但那本记录着保育堂的手记没了。
周鸣玉心中道了句“果然如此”,而后裹上披风打开门走了出去。
斜对面的贺掌柜听见声音,此刻亮了灯,也穿了外衣出来。
他又惊又忧地打量了一遍周鸣玉,问道:“是遇到了什么事?姑娘没事罢?”
周鸣玉笑了笑,道:“没事,遇到了个毛贼,来偷东西。我身边带来的护卫已经去追了,我也跟去看看。贺掌柜瞧瞧自己有没有丢东西,提醒咱们的人警醒些,我去看看就回来。”
贺掌柜拦住她,道:“姑娘一个人去恐怕不安全,带个人一起罢?”
周鸣玉道:“不必。人越多越不方便,岂用如此大张旗鼓。贺掌柜放心。”
贺掌柜不是那种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人。周鸣玉如此说,他便清楚此间事不好同他明说,于是便不再阻拦,只道:“姑娘一个人小心些。”
周鸣玉称“好”,将风帽兜了起来,下去牵了匹马,按着莫飞给她留下的痕迹一路追了出去。
她这些日子里等的就是此刻。若是主动寻找却什么也无法找到,那不如大张旗鼓打草惊蛇,让对面的人留意到她的动作。
能关注到谢家旧部遗孤的人,未必与当年事没有联系。
莫飞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一路上只是追,却没有捉,应当是故意装作对地形不熟悉的模样,才好一路追到最后。
周鸣玉顺着标记,最后来到了郊外一处庄子。
这庄子是个很不起眼的保育堂,是滨州所有保育堂中很小的一处。周鸣玉昨天刚刚来过了这里,特地翻阅了此地的名册,但是其中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查到。
周鸣玉下了马,纵身跃上墙头,动作十分轻巧地翻了过去,看见宽敞的院子里,莫飞正抽刀夹在一个黑衣人的脖子上,和对面的人对峙。
莫飞回过头,自信地朝周鸣玉一笑,道:“周姑娘,都逮住了,就是他们派人来杀你的。”
周鸣玉对他颔首道谢,而后走上前去,打量起对面的人。
一男一女,都穿着粗布衣裳,看着只是三十岁上下并不起眼的中年人。昨天白日,就是他们接见了周鸣玉,那时候两个人都看着憨厚老实,半分不像如今这般,挺直了腰板,眼中一片防备肃杀。
那男人甚至手中握着刀,挡在了那女人面前。
周鸣玉平淡问他:“为何要来杀我?”
对面人冷笑一声,道:“你为何要来查那些孩子们?”
周鸣玉瞧了一眼孩子们安睡的寝舍,道:“果然,那些孩子里面,存着秘密罢?”
那男人哼道:“废话少说!”
而后立刻扬刀砍了过来。
莫飞喊了声“姑娘小心”,用刀柄敲晕了手下那人,便要上前来帮周鸣玉。周鸣玉便主动退开,由莫飞迎上此人。
这男子功夫极好,刀刀都是要人性命的狠辣动作,即使莫飞是杨简部下好好训练过的高手,一时也难以与他决出胜负。
那妇人看见二人战斗不休,便转身向另一侧走去。周鸣玉眼尖看到了,便立刻几步过去,同时扬手将短刀掷过去,扬手阻了那妇人去路。
却不料那妇人离开只是故意将周鸣玉从莫飞身边引开,见周鸣玉没了兵器,那妇人立刻从一旁的架子中间抽出一柄长剑,扬手刺向周鸣玉。
莫飞余光瞧见,大喊一声“姑娘小心”,却被那男子一阻,不得过来。
周鸣玉的眼睛在长剑寒光闪过的刹那微眯了眯,腰部柔软地向后倒去,避开致命的一击,而后飞快侧身推开。
那妇人剑法卓绝,步步紧逼而来,周鸣玉看清了她的身份,准确地避开她的攻击,并迅速向后拉开与她的距离。
而后她手往腰间一探,挥臂抽鞭,长鞭犹如闪电长蛇,直袭那妇人面门。
那妇人似乎是没想到周鸣玉有这般武艺,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动作没有任何停顿,立刻便与周鸣玉对上。
周鸣玉一边与她对战,一边抽身往莫飞那边退去。
莫飞猜到周鸣玉可能有点三脚猫的身手,却没料到周鸣玉居然功夫这么好,十分诧异,心中正喜,暗道这下可好办了。
可下一刻,他便遭到后颈一下重击,还没来得及反应,去看看究竟身后是何人偷袭,便立刻没了力气。他手中的兵器瞬间脱力落下,人也立刻闭眼晕了过去。
场中这一男一女没料到局势居然这般发展,戒备地举着兵器,看着周鸣玉站在莫飞身后,一手刀便狠狠敲晕了他。
那样的力气,远非是一个普通的弱女子能有的。
那妇人站在周鸣玉身前,扬起长剑,直指她咽喉要害。明明再向前半分便可要周鸣玉性命,却只停留在了她颈前。
她厉声问周鸣玉道:“你到底是何人!”
周鸣玉手里拿着鞭子,却没有举起。
她没有任何要继续对战的动作,只是正面看向这妇人,口中道:“你用的是谢家教导子女用的内传剑法,是谁教你的?”
她不退不避,向前迈了一步,迎上剑锋,锋利的剑刃划破她脖颈,有鲜血从她纤细的脖子上缓缓流下来。
她再问一句:“谢家子女都死绝了,你究竟是谁?”
第 65 章
那妇人端着剑的手非常稳。她没有收手, 但在周鸣玉主动上前一步的时候,仍旧将剑微微收回一寸。
因为周鸣玉说的没错,她的确用的是谢家的内传剑法。
谢家这代除了二房从军, 其他人都在上京, 只是子女们依旧保留着从前的习武习惯, 要一同学习武艺。即便是最文弱的九娘谢忆, 也能完整地舞出一整套剑法。
但这套剑法,只有谢家子孙才会学习,若不是谢家人, 是认不出这套剑法的。
妇人的目光在周鸣玉手中垂地的长鞭上微顿,而后慢慢转移到了她的脸上。她在仔细地打量周鸣玉的长相, 好确定她究竟是什么人。
周鸣玉知道对方已经认出了自己用长鞭的身法, 完完全全就是与谢家剑对招的姿态, 也看得清楚她眼里的怀疑和不可置信。
她知道对方八成已经认出自己了,只是与自己一样,都不敢做十足的确认。
所以周鸣玉率先开口,可是发问的时候, 她感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发颤。
“谢愉,是不是你?”
在念出这个名字以后,周鸣玉的眼眶难以控制地酸涩起来:“你出嫁时团扇上的凤尾,还是我给你绣的呢。”
对面的人听到这句, 眼睛睁大。
六娘谢愉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剑。
她心里的猜测完全成真, 眼中瞬间凝出一阵水雾,轻声道:“十一娘……你还活着。”
周鸣玉的泪水无法遏制地落下来, 她扑进谢愉的怀里, 紧紧地和自己唯一尚存于人世的姐姐拥抱在一起:“六姐姐,你还活着。”
多年久未见, 山海复相逢。世间事如此荒唐可笑,姐妹重聚,居然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活着。
谢愉拍拍周鸣玉的肩膀,一把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抹了,又去擦周鸣玉的眼泪,一下一下,温柔又仔细,像幻梦在眼前成真,微微用力都怕碎了。
她眼中泪意未干,脸上却忍不住笑,低声同她道:“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进去。你这次来,还带其他人了吗?”
周鸣玉摇头,看了眼那边地上躺着的莫飞,道:“我只带了那一个,别的没有人了。那个不能杀,是杨简的部下。”
谢愉听见杨简的名字,眉心拧了拧,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多问,只是对一旁的男子道:“青哥,劳你把他捆到柴房去关好。”
那男子垂首称是。
周鸣玉闻声回头,看着那男子,微讶道:“青哥?你是薛大哥?”
谢六娘当初也是习武一把好手,要不是有了喜欢的人,说不定也要跟着谢二郎跑到战场上去。谢家人害怕她在外头风头太过,万一遇到麻烦不好处理,所以专门给她配了一个武艺高强的护卫,名叫薛峰青。
谢家所有女孩儿里,就只有她有这样的待遇。
薛峰青对周鸣玉笑一笑,道:“十一姑娘,好久不见,快进去罢。”
周鸣玉点了点头,被谢愉拉着往屋内走去,薛峰青则在外头一肩一个,扛着两个人带走。
周鸣玉拉着谢愉的手,低声问道:“姐姐,你和薛大哥的模样怎么如今变成这样了?要不是看到你们两个人出手,我都认不出来。”
谢愉带她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亮起灯,方道:“我们两个的脸太明显了,容易引来仇家。他会些易容的功夫,我们两个就干脆换张脸藏在这里。”
她对着水盆微微打湿了脸颊,而后从额头、鼻梁、颧骨、下颌几处,慢慢撕下来易容的工具,而后擦了擦脸回头看向周鸣玉:“这样认不认识了?”
她挺直了腰背,恢复了年轻的面容,不再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妇人模样,又变成了周鸣玉印象里亲昵的好姐姐。
周鸣玉点点头,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又感到眼眶发酸。
谢愉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打量了半天,才戳了戳她的脸,心疼道:“倒是你,变成这样,吃苦了是不是?”
当年这是她最明艳的一个小妹妹,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能看出长大必然是个美人。如今她顶着这样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必然是遭了罪。
周鸣玉摇摇头,道:“还好,没吃什么大苦。我长得平常些,在外头也少些麻烦。”
谢愉理解,比起容貌,自然还是性命要紧。
但她还是难免疑惑,问道:“我听说是杨策带人上门抄的家,动作很快。你当时在家里,是怎么逃出来的?”
周鸣玉便道:“他奇怪得很,官兵动手之前,特地去和母亲说了两句话,有了这个拖延的时间,母亲身边的于妈妈才来后院找到了我,让我和秀书把衣裳换了。我被奶娘带着藏在下人堆里了,倒是秀书,顶着我的名字和母亲走出去的时候,杨策居然没有戳穿,还直接把她们关进黑布囚车里了,所以一路都没人看到。”
谢愉的眉心微压。她当初听说谢惜在牢里就死了,所以没有斩首,只是最后和家人们一起埋了。她原本当她是身体受不住,或是谢夫人怕她受罪,所以才提前了结了她的性命。
若按照周鸣玉的说法,那就是杨策有意放过了。
周鸣玉怕说下去,又提起家人那些事,赶紧问道:“姐姐呢?怎么在这里?当初家里出事,杨家可有为难你?”
谢愉的脸色立刻就拉下来了,冷冷地哼了一声。
“当初我知道杨家递了家里的罪证,而家里又很快就被定罪,我就猜到必然是杨家人从中得利,有意为之。杨家人对我做足伪善姿态,说谢家之罪绝不累及于我,我才不信这些屁话,找了个办法拿了些毒药,挨个给他们放进每日的饭菜里了。”
周鸣玉:……
不愧是最虎的六姐。
在其他姐妹想着和家人赴死,为家人收尸,给家人伸冤的时候,她这好六姐已经打算拿一副药毒死所有杨家人了。
周鸣玉默默道:“没成功罢……”
谢愉白了她一眼,道:“快成了。我们那院子的人都倒了,再来两次就能死透。倒是杨宏差一点,实在可惜。”
她愤愤然地啐了一口,道:“这老东西半死不活地拿药吊了两个月,居然又活了。我要是能多待两日,药不死他我也要提刀进去砍了他。”
周鸣玉心里默默地浮出对谢愉的万分钦佩来。
谢家那时风雨飘摇,谢愉一个姑娘家身在杨家大宅里,必然处处受人管制。即便如此,她居然还能想办法弄到毒药,慢慢地下在他们的每日饭菜里。
甚至于,她几乎就要成功了,并且如今还能活着离开那里。
还得是你啊,我的姐。
周鸣玉听出里面的波折,迟疑了一下,问道:“姐姐若是被他们发现了,杨家必然不会放过姐姐的……是杨三带你出来的?”
谢愉听见这个人,脸上的愤怒和恨意淡下来,渐渐落成了一片荒凉的死寂。
她目光落在一旁,安静了一会儿,问:“上京那边,是怎么说我和他的?”
周鸣玉答道:“只说是杨三郎带着夫人出去另居别地了,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谢愉微顿,接上了周鸣玉前面的问话,道:“当时我下毒不便,来不及我循序渐进,所以杨家人一齐发病,很快就抓到了我。杨宏原本是要处置我的,是他从床上爬起来,到杨宏面前保下了我,然后将我带了出来。”
周鸣玉坐在谢愉旁边,悄悄打量谢愉的脸色,瞧见她明显沉寂下来的目光。
“他自己都要死了,父母也情况不妙,也不知是谁给他的本事和胆量,居然敢连夜带着我离开杨家。我心道家人之仇未报,不能死在杨家,就跟他走了。横竖他一路上都避开了杨家人的追踪,也还算安全。”
从前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口中三句话不离对方,如今谢愉提起来,却只是用他代替,一句名字都不叫。
周鸣玉自然发现了这一点,试探着问道:“那他人如今在何处?”
“不知道。”
谢愉吸了吸鼻子,又露出狠狠的目光,道:“我管他在哪里!他觉得我回去就是送死,坚决不肯放我离开,我又怎么可能放着家人不管,和他在外面东躲西藏?我捅了他一刀走了,没管过他去哪里!”
周鸣玉听见这一句,再一次感慨于谢愉的悍猛,心想那杨三郎如今都不在上京,怕不是剧毒加上这一刀,直接死在外面了罢?
但他若是死了,杨家不该毫无动静的。
谢愉的眼睫颤了颤,随后又道:“他要是死了,杨家人自然会来找我的。如今我过得安安稳稳,那就证明他还活着,不必管他。”
周鸣玉点点头。
谢愉摆手道:“不说他了,我还要问你呢。你当年若是跟着仆婢们,应当是被发卖出去了,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周鸣玉把自己在外面设法转为普通奴籍和回到上京的事都说了,然后道:“我这次得了来滨州查账的机会,想着来查查保育堂。当年二哥身边的那个亲随朱之隅,我记得他是有孩子的。我想着,若是能找到那孩子或者朱之隅的遗孀,或可知道一些事情。”
谢愉点头,道:“难怪。我初初听说有人到处在查保育堂名册,便留意起来叫人去查,发现除了你们,还有宫中的女官,还有人用其他渠道打听。我担心此事中出了什么意外,才叫人去灭口的。”
周鸣玉一听这话,立刻道:“宫中那女官与我相识,是我同她打听的,另外我还托了这边的掌柜去问。姐姐说的应当都是我这边的人,莫非也去派人行刺了?”
谢愉拍拍她的手,道:“莫慌。我们之前也是疑惑,这些人来此有段时间,并没有查过保育堂名册,调查之后才知,是与上京来的人接触之后,他们才开始留心这些。所以我与青哥商量之后,只叫人去取你性命,至于其他人,只需带走他们调查的手册即可。既然如今知道对面是你,待他们回来,青哥在外面接应,会帮你处理好后续的。等你过了今晚回去,绝不让你面对他们难办,你只当不与我们相识就好。”
周鸣玉这才放心下来,可面对谢愉的谨慎,她又有了别的疑惑:“姐姐为何如此在乎保育堂名册,甚至不惜命人去刺杀?姐姐身边这么多人,果真是保育堂里藏着秘密,所以要这般保护?”
谢愉轻叹了一声,拉着周鸣玉的手,低声道:“十一娘,二哥的孩子还活着。”
第 66 章
周鸣玉这次是真的震惊了。
她眼睛睁大, 直接站了起来,重复确认道:“二哥的孩子?”
她不可思议地道:“不是说嫂嫂在收到降罪旨意之后,惊动早产生了个死胎吗?那孩子还活着?”
谢愉点头, 面带隐痛, 道:“就是那朱家嫂嫂, 当年又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 眼见着嫂嫂早产,又有官兵来守,知道情况不妙, 所以直接撞了柜子,当场见红生了个死胎出来。朱家嫂嫂忍着没声张, 叫嫂嫂的侍婢过来, 把两个孩子换了。”
她提到这事, 面上仍旧是不忍和悲恸:“朱家嫂嫂为这事伤了身子,我来这边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如今就只剩下她的大儿子还有二哥的儿子,都藏在这边保育堂里, 全都随朱家嫂嫂姓秦。她大儿子叫秦漫,二哥的儿子,就叫秦游。”
周鸣玉慢慢消化了这一长段话,缓了一会儿, 方问道:“朱家嫂嫂呢?”
谢愉道:“找了处好地方, 安安静静的,不受打扰。我每年都带着两个孩子去瞧, 叫他们记得母亲的墓。”
她微顿了片刻, 道:“二哥二嫂没来得及给孩子取名,孩子也没见过他们。朱家嫂嫂养了他那么久, 我没告诉他真相,两个孩子至今都以为彼此是亲兄弟,也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朱之隅。”
周鸣玉点点头,道:“这样好,什么都不知道才最好。难得有个干干净净的孩子,何必把他牵扯进来。更何况,朱家嫂嫂到底对他有救命之恩,认她作母亲也是应当的。”
她看向谢愉,问道:“我能去看看两个孩子吗?”
谢愉道:“自然可以,只是今天晚了,把孩子叫起来奇怪。回头再寻机会罢。”
周鸣玉感慨于谢家居然还有别的血脉留存,又感慨于这位朱家嫂嫂的恩德仁义,一时难言,最后同谢愉提醒道:“姐姐既然护着他们,没有再提到朱之隅的名字,那就千万别再让他们和谢家军扯上关系。姐姐可还记得清河郡主原之琼吗?”
谢愉点头道:“记得,你们小的时候,玩儿得很好。”
周鸣玉无奈摇头道:“我在上京时,与她有过些来往,此女手段狠毒非常,野心也磅礴,甚至于主动设计谋害了自己的兄长。我与她交往,得知当年杨家陷害谢家,端王府应当也在其中插了一手。我不过是以谢家的名义稍加试探,原之琼和端王府便立刻有了动作,若是叫他们知道谢家真有血脉尚存于世,恐怕有大危险。”
谢愉不知道上京的弯弯绕,听到周鸣玉这样提醒她,便谨慎地应下了。
但她乍一听此言,仍旧有些惊讶。
“我记得她小时候,是个挺内向乖巧的小姑娘。怎么,你这次在上京见到她,她变化这么大?”
谢愉有些不敢相信,问道:“主动谋害自己的兄长,这是怎么回事?”
周鸣玉便将在上苑时,原之琼换了原之璘的马鞍的事告诉了谢愉,讲此事时难免讲到了原之琼想要谋害自己。
她担心谢愉担心,没有多言自己坠崖的事,只是浅浅带过有人来刺杀,不过强调了自己没有受伤,平安躲过了刺客。
谢愉明显不相信。
“她为了达成目的,连亲哥哥都能杀,居然会如此轻松放过你?”
她猜到八成是周鸣玉为免自己担心才这样说,但无论如何这事已经过去,她也就没再多问,只是思忖着道:“她有那么个父亲,倒也难免养得歪些。”
周鸣玉问道:“姐姐这话怎么说?”
谢愉道:“我在这儿,也听说过晋州的事儿。端王在那边铸私钱,没少盘剥钱财,日子过得穷奢极侈,别院都建了好几座。但是他们百姓的日子可是过得苦,不少年轻人都从那边跑了。”
她冷笑一声,道:“也不知上面那位是怎么治下的,这种蠹虫也能留到今日。”
谢愉狠起来连皇帝老子都骂。
周鸣玉听到端王铸私钱的事,连在滨州的谢愉都知道了,也是不免有些惊讶,道:“我听说,他在隔壁娄县的那座铜矿开了私井,偷运了不少黄铜出去,朝廷应该已经派人去查了。他铸币敛财,居然一点都不知道避讳吗?”
说到这事,谢愉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周鸣玉问:“姐姐知道什么吗?”
谢愉摇头,道:“关于此事,我这里兴许有些事,每 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 入鸟峮四二2二武九一四气倒能关联得上。你莫要着急,我明日叫青哥去查一查,清楚了再同你说。”
两姐妹坐在一处,了解了彼此这些年的经历和事情,又互相交换透露了各自所知的消息和情况。谢愉看着窗外,感慨地拍了拍周鸣玉,道:“这一说话,没两个时辰,天都快亮了,你若不急,和我睡一会儿。明天早上,叫青哥送你回去。”
周鸣玉骤然见到谢愉,也不想和她分开,立刻点头说好。
两个人一起吹灭了灯睡下,像小时候一样,亲亲热热地在一床被子底下贴在一起,手拉着手没有松开。
谢愉一时睡不着,听着周鸣玉的呼吸声,也不像睡着的样子,就在一片黑暗里问她道:“方才没问你,你说你身边那个护卫是杨简的人,是怎么回事?”
周鸣玉缩在她肩头,嗫嚅着道:“就是因为原之琼在上京怀疑我,杨简害怕我遇到危险,就安排了他来保护我。平时只藏在暗处,并不主动现身。”
谢愉拍拍她手背,道:“我哪里是问那个护卫怎么样?我是问,你和杨简是怎么回事?”
周鸣玉抱紧她手臂,有些难言地解释道:“他和原之琼各执一词,我不知道该信谁,索性两头演戏,装作亲近模样,互相套话罢了,没有什么。”
谢愉当年性情直率,主动追求杨三郎,哪能不知道男女之间的那些风月。
她直白问道:“互表心意了?谁先戳破的窗户纸?”
周鸣玉默了一瞬,道:“他。我故意逼他说的。”
谢愉笑了一声。
周鸣玉有些忐忑,因为面对的是自己很有威严的姐姐,又不明白谢愉的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谢愉同她道:“你兴许不知道,但我是听说过的。杨简当年知道谢家没了,忤逆杨宏,被带到祠堂动家法,打断了一条腿。”
周鸣玉微怔,想起杨简从前说的那句“长大后便没被这样打过”,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谢愉继续道:“杨简从前对你用的心思的确是真的,我不否认。至于他如今如何,我没见过,也不作评价。你的确是为了报仇,想要套消息,这话我信。但你心里对他有没有别的心思,我不说,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周鸣玉感到身上有些发冷,答道:“我清楚。”
谢愉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在黑暗里沉默了许久,谢愉突然道:“我没有在责怪你,这种事,错不在你。”
周鸣玉抱着谢愉手臂,往她肩头蹭了蹭,有些无力地问道:“姐姐还喜欢他吗?”
这个“他”,指的是杨三郎。
这次谢愉没有回答了。
她就只是淡淡地回了她一句:“快睡罢。”
次日,天光微凉,谢愉和周鸣玉一道起身。谢愉娴熟地给自己易好容,带着周鸣玉去厨房做早膳。
有大些的孩子早起帮忙砍柴烧水,谢愉给周鸣玉使了两个眼色,叫她瞧见了秦漫和秦游两兄弟。
半大的两个少年,抱着木柴跑来跑去,又是端碗又是拿*七*七*整*理筷,十分听话懂事。
周鸣玉寻了个话口,和他们聊了几句,听他们说如今在这里读书习字,还与薛峰青习武。
稍大些的秦漫道:“我要好好练武,以后做大将军,将滨州的海防线守得牢牢的,绝不叫贼寇犯境一步。”
周鸣玉笑着夸他有志气,说好好同薛叔练习,将来必有用武之地。
而后又转过去问小秦游:“那小游呢?以后想做什么?”
秦游比起秦漫,性格就腼腆内向得多了。他抿一抿唇,道:“我不喜欢习武,也不想做大将军。”
周鸣玉挑了挑眉,余光里看见谢愉的表情并无惊讶,想来是早就听说过秦游这话。
周鸣玉便一笑,道:“不习武也没什么不好。大将军在外保家卫国,征战沙场,也要有治世能臣在内,摒除奸佞,还天下以安康太平。”
秦游亮着眼睛看着她,点了点头。
周鸣玉和众人一起吃过饭,薛峰青带着周鸣玉去柴房,快到时同她道:“我便不与姑娘一同进去了。两匹快马已经备好,从此处后门向东去,不远便能见到。”
周鸣玉点头,又感激他道:“薛大哥,这些年多谢你照顾我六姐姐。”
薛峰青摇了摇头,道了句“应当的”。
周鸣玉再次称谢,这才扭头进了柴房。
莫飞已经醒了,此刻看到周鸣玉进来,睁大了眼睛。周鸣玉也没多废话,迅速上前抽出了他口中的棉布,又抽出短匕去割绑他的绳子。
薛峰青一见就知是老手了,因怕人解开,特地将莫飞的手拿布巾裹紧了,这才拿绳子去捆,硬是叫他手指一点都动弹不得。
莫飞狠狠地呸了两口,扭过头来问周鸣玉道:“姑娘昨晚一个人,可还好吗?没出什么事罢?”
周鸣玉迅速帮他扯掉绳子,道:“没事。”
莫飞听到这句话才放松了下来,又忽然沉默了一下,而后同周鸣玉道:“姑娘放心。昨晚的事,姑娘不想叫我知道,我会守口如瓶,绝不告诉大人。”
周鸣玉微微一顿,但也想到自己昨晚所为,并不算十分谨慎,凭他的聪明,过了这一晚,猜到也实属正常。
她将绳子彻底拉开扔到一边,又割开他脚上的绳子,这才道:“他是你主子,你不告诉他,合适吗?”
莫飞手上解着自己的绳子,脸上却怔了怔,道:“我应当是要先紧着姑娘这边来的?”
周鸣玉便笑了,道:“我何必拿这种事为难你?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早都趁你不在的时候办完了。你若真有心帮我,暂时别告诉他就好,等一切结束了再说罢。”
莫飞爽快地应声。
二人出了柴房,一路按薛峰青指的方向找到马匹回到客栈,甫一下马进去,便瞧见贺掌柜匆匆迎上来。
“让贺掌柜担心了。”
周鸣玉见他今日也没出去查账,十分歉意地看着他道:“我没什么事,等会儿便和贺掌柜一起出去查账。”
贺掌柜拧着眉,将她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昨晚张女官出事了。”
第 67 章
周鸣玉听到贺掌柜这话, 心里明白这事是谢愉做的,却无法装作知情的模样,只能故作惊讶地挑眉, 问道:“贺掌柜如何得知?她叫人来找我了吗?”
贺掌柜便道:“今早是有人来寻周姑娘, 我留心问了一句, 才知道这事。周姑娘需不需要去瞧一瞧张女官?”
周鸣玉点头, 问道:“贺掌柜没说我去做什么了罢?”
贺掌柜连忙道:“姑娘放心,我晓得分寸,没有多说。只说姑娘如今不在, 等回来了,我必立刻传话, 让您过去看张女官。”
周鸣玉便道:“这就好。我上去换身衣服, 再过去找她。贺掌柜去忙罢, 别耽误了旁的事。”
贺掌柜称是。
周鸣玉迅速换了一身衣服,去寻张浮碧。张浮碧应当是嘱咐过人,所以周鸣玉初初报上名姓,就被带去见她。
半路上, 却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
这人瞧着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身宫中侍卫的武官袍,应当是此次宫中派来护卫女官的。
此人亮了亮腰牌, 周鸣玉快速瞥了一眼, 果真是翊卫的人。
他还算有礼,问周鸣玉道:“姑娘是繁记的人?”
周鸣玉称是。
他便问道:“今早张女官派人去找姑娘, 姑娘人在何处?”
周鸣玉道:“去办了些私事, 正巧与她错过了。我回去之后听同行的贺掌柜说她来找我,这便赶紧过来了。”
那人追问道:“什么私事?”
周鸣玉拧了拧眉, 仿佛一副十分不满又碍于他身份只得忍耐的模样,道:“这不好说。”
那人面色不快,道:“她住在一州官府之内,连日安全未有危险,只因前些日子见了姑娘,帮姑娘打听了几句,昨晚便遇上贼人行刺。而姑娘恰巧不在,岂不让人怀疑吗?”
周鸣玉皱眉道:“大人这话好没道理!我知道张女官出事,立刻便赶来了。难道只因我早上不在,便要说我就与那贼人有关系吗?”
那人冷道:“你查人所为何事,我一审便知,不需听你狡辩。”
他扬手便要叫人来拿下周鸣玉。
“慢着!”
张浮碧因昨晚遇刺,今日没有出去,一直等着周鸣玉来。方才听到周鸣玉上门,就赶紧迎出来,没想到遇到这一幕,赶紧喊了出来。
她快步走过来,对那人歉意道:“宁护卫,是不是误会了?”
这宁护卫道:“此女要你帮忙查人,转眼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若说背后一点蹊跷都没有谁信?我只带走审她而已,待审清楚了,知道她清白,自然放她离开。”
张浮碧主动拦在周鸣玉身前,道:“大人这话就没理了。若说是因为查了这事,才有贼人上门,那周姐姐应当也是那贼人下手的目标,又怎会与他同党呢?”
宁护卫不耐道:“她便是那贼人的对手,也要问清楚了她的目的,才好反推贼人身份。你何必阻我?”
张浮碧自然明白此间道理,但这样让他将周鸣玉带走,也是绝对不行的。
她依旧没有退让,道:“宁护卫,周姐姐是我请来的客人,我今天尚未与她说完话,你不能将人带走。她只要人在此处,那刺客目标未完成,必然会有下次动手的时候,宁护卫又何必担心呢?”
这话倒是提醒了周鸣玉。
谢愉知道她身份后,想来就不会动手了,但若是这样就安静了下来,反证明了她的嫌疑。
说起来,倒还得想办法给谢愉传个消息,叫她再闹上两回。
宁护卫冷冷看了张浮碧一眼,最后道:“你既坚持,我今日便放过她。但来日她若另有问题,我也不会容情。”
张浮碧立刻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连忙道:“多谢宁护卫。”
她看着他,微微偏了偏头,试探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宁护卫瞥了她一眼,也不知是不是无奈,哼了一声就转头走了。
周鸣玉看着这一幕,无声挑了挑眉。
二人一起往房间走,周鸣玉直接便问了:“这宁护卫是什么人?”
张浮碧道:“是宫中的翊卫。这次我们出行,皇后娘娘特地指了人来护卫女官们的安全。这个宁护卫,也出身于上京的官宦人家,我没进宫的时候,和其他官家小姐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和他妹妹打过照面。”
周鸣玉又问道:“三姑娘与他熟稔?”
张浮碧惊讶摇头,道:“不熟。我和他妹妹都没说过话,还是这回出行,在路上闲聊的时候,才知道他出身。”
周鸣玉没忍住笑,道:“我倒瞧着你们熟稔得很。先前在上苑,翊卫奉命查问我,瞧着颇铁面无私。怎么如今对上三姑娘,说放弃就放弃了?”
张浮碧这才反应过来周鸣玉的意思,玩笑着打了她一下,道:“你编排我!方才我就不该拦着,该叫他将你抓去才好!”
她先一步甩开周鸣玉进了屋,周鸣玉才笑着追上去道:“三姑娘别生气呀,我不过是看着奇怪,才问问三姑娘。不是就不是,急什么呀?”
张浮碧白她一眼,道:“你才急了。”
周鸣玉连声说着“好好好”,道:“那就算我失言,三姑娘原谅我罢。”
张浮碧本来也就没真的和她生气。周鸣玉一放软姿态,她也就顺势下了台阶。
“我是想去问问你情况的。我昨晚遇到刺客,那人也没想着伤我,就是翻了翻我的包裹,把我在保育堂的记录拿走了。我想着这事前几日也没有,兴许就是因为查人,所以才引来的。”
张浮碧看向周鸣玉,道:“我心想,若因为如此,那姐姐这几日也有动作,必然也有事的,所以才找人去问你,谁知你居然不在,我提心吊胆了一早上。”
周鸣玉这才道:“我那边也遇到了,我的包袱里的手记也被拿去了。不过我们常年在外面跑,对这些打劫偷盗的事都有些经验,所以及时就发现追出去了。我怕遇到什么事不好处理,就一起跟出去了,今早才回来。”
张浮碧一听这话,自己心里的念头成真,连忙问道:“那姐姐可遇到什么事了?”
周鸣玉撒了个谎,道:“这倒没有。那贼人兴许是发现我的笔记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所以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丢了。我想着那里头还有这次的记账,带人多费了些时候,把东西找回来了。”
张浮碧点点头,松了一口气,道:“这就好。”
她实在是疑惑得很,琢磨道:“这可奇怪了。难不成这保育堂里有什么秘密,是这些人害怕旁人去查的?”
周鸣玉瞥她一眼。
她印象里总觉得张浮碧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官家小姐,看来在宫里到底还是磨炼多,如今思维转得这样快。
她伸手帮张浮碧和自己倒水,动作不紧不慢的,脑子里琢磨起这件事来。
二哥的孩子藏在保育堂里,所以谢愉和薛峰青才会不惜杀人也要毁掉关于调查名册的手记,从而保护住这两个孩子。
但是宫里既然要人来调查保育堂,必然是这其中和端王府上有关系。
她不能不阻止,却也不能阻止,这其中的分寸,甚难拿捏。
张浮碧接过茶杯,问周鸣玉道:“周姐姐,你说,我要不要接着查啊?难怪皇后娘娘突然要找人查保育堂呢,肯定有蹊跷。”
周鸣玉便道:“滨州的保育堂,恐怕大多都是军中将士的遗孤罢?这些孩子想来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兴许是,谁为了保护这些孩子们,误以为我们要对他们不利,所以才下了手。”
不论之后宫中人怎么查,起码此刻,她要把谢愉的事儿掩盖过去。
张浮碧点点头,又同她道:“宁护卫性格认真,这次出了事,他必然是要一查到底的。我回头和他说说,若是之后那些人还要出手,便让他好好追上去查一查。若是真有什么隐情,我们能帮则帮。”
周鸣玉笑着应声。
张浮碧和她聊完,笑道:“我看周姐姐没事就好了。至于宁护卫那边,我回头再去同他说说,不妨碍周姐姐来这边办事。至于那孩子,我也再琢磨着去找找。”
周鸣玉称谢,补了一句:“多谢三姑娘。此事听天由命,那孩子未必就在滨州。若是实在找不到,我们另想办法就是了。”
二人坐在一处聊了会儿天,张浮碧另有其他事做,周鸣玉也就没有逗留。回去的路上,她特地绕了段路,找到了一家旧当铺。
她也是才听谢愉说的。这家当铺是谢家人以前和线人联络的地点,因为只有谢家人知道,所以没有消失在当年的旧案之中。
这当铺的老板是个年近六十的老翁,也是谢家的旧仆。谢家人虽死,但低级兵士却并不问罪,只是打散重组。这些兵士之中仍有忠于谢氏之人,便一直通过这老翁领导,暗中隐藏在东境军中,试图找到当年谢家人被冤的证据。
同时,他还在设法找到二郎之子后,一直暗中保护那母子三人。之后谢愉来到滨州调查旧事,也是被他发现。
谢愉与他相认之后,便一直是由他与人联系,了解消息。
周鸣玉并不暴露自己谢家人的身份,只是与他对上话口,被引到后面去说话。她将那个姓宁的护卫有可能会来调查的事说了,又提醒谢愉不要骤然收手,注意混淆对方视线。
老翁请她放心,务必将此话带到。
此后几日,谢愉果真将后续办得极好,周鸣玉那边也装模作样地又遭了回意外。
周鸣玉找借口去看了张浮碧两回,打听之下得知,那个姓宁的护卫将线索咬得死,可惜苦于对此处情况不熟,被耍得焦头烂额却没有头绪,而后便渐渐失了线索。
周鸣玉见谢愉安全,这才放心。随后几日,她便安安心心地去和贺掌柜查账,将这边铺子的事都尽数处理了。
她此行,本不为久留,只是想设法找到军中旧人。谢愉在此,完全是意外所得,因她与谢家旧部有所联系,更是让周鸣玉轻松了许多。
她说过几日给周鸣玉消息,果然没有耽搁。没几日便给周鸣玉传了消息,请她过去一趟。
周鸣玉料理好了事,特地带了一车的书本笔墨之物掩人耳目,只带了莫飞一人,往保育堂去。
待到了那边,莫飞自然留在外面,愤愤不平地盯着薛峰青。薛峰青只当看不见,自顾自地做事。
周鸣玉则跟了谢愉进屋,单独说话。
“先时你跟我说完,我和青哥仔细去查了查。有关于端王私自开矿的事,或许很早以前就与东境军中有关了。”
第 68 章
周鸣玉闻言, 倒也不算十分惊讶,总觉得凭他们的大胆,做出这些也不奇怪, 便问道:“姐姐查到什么了?”
谢愉道:“我问过军中的旧部。当年因两家姻亲, 杨家人有不少在东境军中。二伯行事清廉, 从不向朝廷多讨薪饷, 谢家兵士用度不过正常,但杨家兵士却不一样。凡是长官为杨家旧部的,虽在普通的军械服制上没有二制, 可平时吃穿用度却是更要富余些的。除却按例分发的薪资之外,旁的进账也有些, 和谢家兵士是不同的。”
周鸣玉道:“这不是官家出的钱, 最多只能说是杨家人补贴私用。所以大家心知肚明却闭口不言, 也能理解。可是军需是个大支出,杨家人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补贴起来?”
谢愉点头,道:“端王妃就出自杨家,这名义就有了。端王那边开矿, 多的是钱财。晋州又与滨州相邻,送钱也方便。一来二去的,杨家人和端王在这件事上,自然便联系紧密了。”
周鸣玉疑惑道:“我原本见杨家人在上京的态度, 以为是端王府上拿着杨家人的把柄, 如今看来端王府上一直为杨家人送钱,又不像了。那姐姐可查到, 杨家给了端王什么好处呢?或者是, 这两家都拿住了对方什么把柄?”
谢愉脸色很冷,恨道:“还能是因为什么?绊倒了谢家, 杨家人才能掌握住东境军权,端王在封地里才更好高枕无忧地做土皇帝!”
周鸣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踟蹰道:“我总觉得这个理由不充分。两家世代姻亲,朝中也关系紧密,若是贸然翻脸,谁都得顾忌对方手中是否捏着自己的短处。他们多的是手段慢慢渗透爬上来,何必突然如此?必然是有什么事情迫使,让他们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谢愉颇有些赞许地看着她,道:“我就是要说这事。”
总不至于叫她来这一趟,只为了告诉她杨家兵士军需富足的事情而已。
谢愉问道:“你这次过来查账,何时能了结滨州的事,再去晋州?”
周鸣玉答道:“这几日已经差不多了,约莫过上两三日就能走。”
谢愉便道:“那日我听你说端王私自开矿,便想到了我在这里发现的一桩事。我虽是为了秦家那两个孩子留在滨州的保育堂,却也与周围几座保育堂有些联系。晋州和娄县附近的保育堂,多多少少都有些孤儿,细问之下是说家中男丁外出做工死了的,因为无力维持生计,才来了保育堂。”
周鸣玉问道:“外出做工?是下矿了?”
谢愉道:“八成是下矿,但是全都不曾明说,只说是做工,可见不是官府征召,而是私自征去的。我让青哥带人去打听了一番,那些保育堂中接收这样的孤儿,最早的一个,可以追溯到近二十年前,远远超出了谢家出事的时间。”
周鸣玉惊讶道:“可那座铜矿,应当没有这么久。”
谢愉道:“没错。那铜矿开采的时间没有那么久,可就在那附近,还有几处别的矿山,因开采时间太长,已经关停了。而关停的时间,恰巧就在谢家出事前不久。”
她微顿了顿,方沉声道:“那是铁矿。”
周鸣玉压低了眉心,道:“开铜矿是为了钱财,开铁矿是……为了军械?”
她心中大为震惊,却压低了声音:“他私制军械,想要造反不成?”
可是话一出口,她又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对,造反不该如此的,何至于筹谋这么多年都毫无结果,如今还过上富贵享乐的日子?他为了拿军械换钱?”
谢愉道:“我也是如此考虑,可是东境军中的军械都是朝廷配备,没有私货。真要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海上的流寇,一直是凭着大箭的杀伤力,不曾被东境军剿灭的?”
周鸣玉和谢愉目光对视,看清了她目中深沉的冷意。
周鸣玉脑子里迅速理清了这些事,沉声道:“所以,真正叛国的人,不是东境军,是他端王府。他靠向海寇倒卖军备换钱,同时也能让杨家人借着这永不停息的战事一路向上攀爬,在东境军中扩大影响力。”
谢愉拍拍她肩膀,道:“如今这只是我猜测,具体的证据还无法拿到。我与军中旧部有过多年联系,这些年里他们之中也有不少人爬上了高位。我会和他们继续联络,试图找到证据,而你,之后若去晋州,我想要你去矿上查证此事。”
周鸣玉点头应道:“姐姐放心。我这两日将这边的事收尾,立刻就去看看。”
两姐妹说完话,谢愉便要送周鸣玉出来。周鸣玉站在门口,见谢愉拉开门的动作,又突然伸手,抵住了门板。
谢愉不解问道:“怎么了?还有何事要问我?”
周鸣玉沉默片刻,道:“另有一件事,我不曾告诉姐姐。若是能查,也请姐姐帮忙查证。”
谢愉道:“可以,你说。”
周鸣玉觉得喉咙发紧,道:“当初二哥受伤,我一直担心,杨简那时曾主动提出,要替我到滨州看望二哥。我来之前,原之琼告诉我,杨简此行并不无辜,曾帮杨家人做了些事。若是姐姐能查,可否确认此事?”
谢愉细细地望着她,道:“这话未必是真的。杨家人谋划这样的事,杨简当初那个年纪,可能并不知道。”
周鸣玉道:“我知道。但我不能直接当作是假的。”
谢愉微叹,道:“知道了,我会查的。”
两姐妹说完话,一齐从屋中出来。周鸣玉一抬眼就看见莫飞拿着剑抱臂靠在树上,面对着她们说话的房间大门,眼神却一直盯着薛峰青来来回回的身影。
八成是上次被打狠了,眼神颇怨念。
周鸣玉看得好笑,让谢愉去忙自己的,自己回去就好。
谢愉也没客气,只招呼薛峰青将她送出去,自己便转身去忙别的了。
薛峰青几步过来,同周鸣玉伸手道:“姑娘请。”
二人向院子外走去,薛峰青侧目用余光看了一眼跟在周鸣玉身后的莫飞,同周鸣玉道:“姑娘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周鸣玉会意,待出了大门,便回头与莫飞道:“你稍等我一会儿罢?我说句话就来。”
莫飞盯了一眼,道:“我去前面把车拉过来,姑娘快些。”
周鸣玉口中道好,待看着莫飞走远了,才轻声问道:“薛大哥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薛峰青问道:“姑娘何时离开滨州?”
周鸣玉道:“约莫两三日就走,去一趟晋州。”
薛峰青点头,道:“若姑娘之后返回上京,可否帮忙打听打听杨三郎的下落?但请不要告诉六姑娘,若是可以,只转告给我就好。”
周鸣玉倒不怀疑薛峰青有什么私心或者坏处。他一直是谢家最忠实的部下,来到谢愉身边之后,也一直不曾有失。周鸣玉都能想得到,谢愉在杨家下毒又逃亡至此,必然没少了薛峰青在其中帮衬。
她只是不大明白原因。
“打听是可以的,我想个法子旁敲侧击就是。只是我不明白,他的下落为何不能让姐姐知道?这事是薛大哥自己想的?”
薛峰青垂下眼,道:“恐怕关于杨三郎,她不曾与姑娘多说。”
周鸣玉听见这话,表情严肃了起来,道:“她只说自己当初给杨家人下毒,是杨三郎把她带了出来,之后她又捅了杨三郎一刀,便到了此处。莫非是他对姐姐做了什么事不成?”
薛峰青的眉心不受控地微微紧了一下,同她道:“六姑娘当年从杨家离开的时候,已经怀孕了。”
周鸣玉怔住。
她还记得,当初谢愉嫁过去的时候,刚过及笄之年。大家族之中有些保养身体的办法,有不少都提倡儿女晚生,谢愉回门之时和姐妹们聊天,曾经说过一回,杨三郎体谅她年纪尚小,暂时不打算要她生育,连婚礼那日都是应付过去的。
所以谢愉在杨家那些年,是安安稳稳过了好久的太平日子,有杨三郎挡在前面,半分苦半分罪都没受。
这些事不需要用嘴来说,只是看一看谢愉的好气色,都能知道她心情开朗,并不是强装快乐。
后来她的确是说想要个孩子,没过多久就赶上了谢家的祸事。可笑这苍天安排如此荒谬,这一个期待已久的孩子,居然是在这种时候来到谢愉的腹中。
“她那时候没有显怀,身体虽有些不适,但只以为是突然遇到家人之祸,不曾注意这些,直到被杨三郎带出来,一直呕吐不止,请了大夫来看,才知道是有了身孕。”
周鸣玉紧张问道:“她说给杨家人下药,自己不可能一点没尝,可对她身子有影响吗?”
薛峰青道:“这倒没有,杨三郎一直对六姑娘很好。那时知道她有了身孕,便迅速找了处幽僻清静的地方陪她养胎。六姑娘孕期一直没有任何问题,最后生产时也是母子平安,坐月子时更是安稳,不曾留下什么问题。”
生孩子对女子来说是一道难关,周鸣玉听到没事,才略略放下一点心,可旋即又问道:“那孩子又去哪儿了?”
薛峰青垂首微顿,道:“六姑娘坐完月子就走了,没要那个孩子。”
周鸣玉忽然想起了谢愉前些天提起杨三郎时那个带着恨意和微微泪意的眼神。
她怔了怔,低下了声音道:“只怕是她觉得那孩子跟着她一路逃亡也是遭罪,留在杨家,有杨三郎护着,还能过得好些。”
薛峰青守了谢愉这么多年,自然明白她心里所想,点头道:“只是杨三郎在那之后并没有回到上京,也没有了其他的消息。我曾暗中命人去之前那地方找过,可惜早就没有了痕迹。若是姑娘有办法,还请姑娘去打听打听他的下落,不说别的,起码要知道六姑娘的孩子,如今是否平安。”
周鸣玉点头道:“此事我记下了,若有机会,一定去问问看。”
薛峰青对着周鸣玉一拱手,道:“多谢十一姑娘了。”
周鸣玉颔首与他道别,回身上了不远处的马车。莫飞架着车往回走,周鸣玉安静着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同他道:“你家主子其实是来晋州了罢。”
莫飞犹豫了下,含糊地“啊”了一声,没有正面回应,囫囵着带了过去。
周鸣玉若无其事道:“滨州的事儿完了,过两天就要去晋州那边的铺子查账。我要是过去,行迹肯定瞒不住。”
莫飞想了想,觉得周鸣玉在点他,于是很上道儿地说:“主子心里挂记着姑娘,知道姑娘去,高兴还来不及呢。”
周鸣玉没什么笑意,只是干干地扯了扯唇角,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莫飞愣了愣,问道:“那姑娘的意思是?”
周鸣玉道:“我的意思是,我去晋州的事,你别告诉他。若是碰到他手下其他的暗卫,也麻烦你替我去打个招呼,让他们替我保密。”
莫飞憨憨地笑了,应道:“姑娘,这我懂!您放心,等到了那边,我一定帮您上下打点好,不叫兄弟们多说一句您到的事儿!”
惊喜嘛,这他可太懂了!
他家主子平时看着永远冷着一张脸,可见到周姑娘的时候,那还是会很开心的。瞧他当初一进城就匆匆来爬窗户看周姑娘就知道了!
这回周姑娘突然出现,他还不得开心死?
合格的下属,绝不会搞砸主子的每一件事!
第 69 章
周鸣玉行动果断, 迅速和贺掌柜商量了行程,结束了在滨州的后续。待与张浮碧道别之后,便离了滨州, 去往晋州。
因得了谢愉提示, 她特地看了一眼地图路线, 和贺掌柜商量路线时, 走了晋州北线,正巧便要经过那座废弃的铁矿附近。
铁矿已经废弃,多看已是无用。只是他们途中会经过几处村镇, 周鸣玉想着,去看一眼也好。
这一看, 还真有些不对劲。
原本队伍是打算在这几个村子停下, 打点水休息休息, 可是几处村子几乎都荒了下来,即便是有人在,也几乎只剩了些老人在此。
这样的一幕,看得贺掌柜一行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车队停下来休息, 周鸣玉和贺掌柜一起下车,站在村口说话。
她看着贺掌柜拧眉的表情,问道:“贺掌柜以前可走过这条路吗?”
贺掌柜道:“走过,那时候都早了, 还没有繁记呢。这些年在繁记做活, 一直走的南线,不往这边来。”
周鸣玉便问道:“我瞧这一路的村子, 规模倒也不算太小, 怎么都荒成这样?贺掌柜以前来的时候,应当不这样罢?”
贺掌柜点头道:“是啊。此处往北, 有好几座矿山,这里许多青壮,都去矿上做工,累是累些,赚的银子也有,所以此地百姓还算富足。我这几年没往这儿走,也没想到竟然变成了这样。”
那边有伙计从村里跑出来,和他们招手道:“周姑娘,贺掌柜,这村子里头还住着几位老人家。我们去问了问,村里还有口水井在,等打好了水,咱们就走罢?”
贺掌柜点头,让他们小心些,快去快回,莫忘了给那几位老人家留些吃食钱财。
伙计应声而去。
周鸣玉立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同贺掌柜道:“咱们等也是等着,我倒有些好奇,想进去同那几位老人家聊聊。贺掌柜一起吗?”
贺掌柜有些无奈道:“这可有什么聊的?”
周鸣玉笑道:“那矿山不招工人了,自也有别的去处做工,不至于毫无活路。这么大的几个村子,就剩了这么几位老人家,岂不奇怪吗?”
言罢便迈步往村子里去。
贺掌柜在后面无奈地摇了摇头,叮嘱伙计们看好东西,带了两个人赶紧跟上了周鸣玉。
周鸣玉顺着村子最中间最宽阔的那条路向里走,遥遥地看见那边一口水井,几个伙计正在那边忙活。还有个老人家拄着手杖,佝偻着腰坐在一边,和他们说话。
周鸣玉正要过去,忽而听到有个声音喝道:“什么人?”
她怔了怔,几步上前,见到那边篱笆后走出个高大的身影。来人穿着一身利索的素简劲装,腰背挺拔,身量颀长,脸也是熟悉的,正是宋既明。
周鸣玉没想到怎么在此处见到了他,赶紧迎过去道:“宋大人!”
宋既明听见她声音,转过头来,虽然仍是与往常一样惯常平淡的脸色,但眉眼之间仍旧透露出几分惊讶。
待她走到近前,他方问道:“周姑娘,怎么在此处?”
周鸣玉与他一礼,道:“当家的派我来这边查账,路上经过此地,想歇歇脚。如今天气热,水也喝*七*七*整*理得快,正好叫伙计们进来问问,打点水来喝。”
宋既明望着她,道:“此处人烟僻静,商队不走这条路。”
周鸣玉自如笑道:“我听说前方有处小别山,风景秀美。我是有些私心,想着既到了此处,不妨来看看,所以走了这条路。”
宋既明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嗯”了一声便没再多言,只过来扶了那老人家,道:“里头都修好了,我扶您进去罢。”
说着便没再管周鸣玉一行人,只扶着老人家进了旁边的小院子。
周鸣玉见他对此地如此熟稔,心里微动,转身对贺掌柜道:“贺掌柜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贺掌柜瞧着那院子就在不远处,知道周鸣玉要去找宋既明说话,便拱手道:“我与伙计们就在这边,姑娘放心去。”
周鸣玉颔首道“好”,便转身往那边去。
那院子的篱笆间有稀疏的缝隙,周鸣玉站在外面,便能看到宋既明在里头扶着那老人进屋。
她也不着急进去找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外头,也不催促。
宋既明岂能看不见外面站着人?只是他一眼都没抬,安心叮嘱完老人,又说完了话,这才抬步走了出来。
隔着陈旧荒芜的大门,他清晰地看见门外周鸣玉亭亭的身影,夏日里她穿着浅碧色的衣裳,仿佛这破旧古村里烈日炎炎下唯一的生机与清凉。
他向她走了过去。
“周姑娘还有什么事?”
周鸣玉轻轻笑了笑,微微低头,有些赧然道:“没想到在此处见到宋大人,民女有些意外,想起之前在上苑时,还未曾答谢大人的关照和保护,所以想来向大人道谢。”
宋既明负手道:“职责所在,谢不着我。姑娘请罢。”
他说着,居然是要回去的模样。
周鸣玉赶紧叫住他,上前一步,发问道:“民女有个不解,可否向大人发问?”
宋既明道:“你说?”
周鸣玉便道:“我们这一路行来,瞧见好几处村落,却都是荒无人烟。可听人说,此地从前还算是个富庶之地。民女瞧大人对此处如此熟稔,可知是什么缘故?”
宋既明似乎是很无语地轻轻偏了偏头,道:“没有活路,自然就走了,有什么奇怪的?”
周鸣玉还打算开口,宋既明先行问她道:“周姑娘,先前在上苑,你对我与翊卫避之不及。今日相见,我不与你相谈,你又何必非要凑上来呢?”
周鸣玉微顿了一瞬,便道:“先前在上苑,四面八方来来往往的都是贵人,民女深陷风波,生怕得罪了哪位贵人,所以才畏惧大人。如今这山路荒僻,不见人烟,同行之人都难免发憷,又何况民女?能在此地见到大人,自然是叫人安心的。”
宋既明干巴巴地扯了扯唇角。
他能信她就有鬼了。
他心里猜到她主动过来与他说话,八成是有所图,并不想主动搭理。但是转身回去之前,还是看了一眼不远处在井口打水的伙计,同周鸣玉道:“此地的井水苦涩,姑娘若能忍耐,到了前面,打些山泉放温了再喝,要甘冽许多。”
周鸣玉没料到他突然如此说,垂首称了句谢。
她看着宋既明转身进去,有些不甘心,总觉得宋既明必然知道些什么,若是这次放过了,实在可惜。
他这样的身份,若是攀扯进此事来,未必对她、对谢愉就是安全的。
可他并非出身高门,是绝然不会与杨家和端王同党的。
周鸣玉立在原地只犹豫了一瞬,便再次上前追住宋既明,问道:“宋大人在上京没有公务吗?”
宋既明立定回头,倒没有什么不耐之色,直接免了她下一句发问,干脆直接地答她道:“我奉命护送端王府一行回晋州,今日过来瞧瞧,晚间还要回去。”
这句话其实有些太细了,也有些答非所问。
周鸣玉发现了,但是没有回避,而是非常顺势地向他发出邀约,道:“大人与我们顺路,可要同行呢?”
贺掌柜和人一起等着,万万没想到周鸣玉这一去,居然真的将这人拉了过来。
周鸣玉笑着同他介绍道:“这是京中翊卫的宋大人。”
贺掌柜没想到宋既明是这个来头,连忙躬身向他行礼。
宋既明没一点京中那些傲气,十分谦虚地回了礼,而后将自己的马牵了来,只默默走到了队伍的后面。
周鸣玉瞧了一眼,临上车时对旁边的伙计道:“车坐久了,我这一程骑马透透气。”
于是一行人走了起来,没过多久,周鸣玉就骑着马和宋既明一起落到了后面。
宋既明瞧了她一眼,主动开口道:“周姑娘今日有些刻意了。”
周鸣玉岂能不知,但仍旧装模作样道:“大人说什么?”
宋既明轻轻哼了一声,道:“此处离城不远了,姑娘会骑马,若是放快了脚程,落日前就能入城,何必如此害怕了,还要挨个看过这几处破村子?外面那样多的山泉,干干净净,来荒村打水,又有什么可信度呢?”
周鸣玉侧目瞧他。
他没有回头,继续道:“你特意绕到这条线来,若说只为了瞧一眼那座小别山,实在有些可笑。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要避开这种荒野道路,姑娘这一路人岂能不知呢?可见姑娘是特地冲着这几处村子来的。如今瞧见我,也算是个相识之人,所以实在忍不住,想要从我这里套消息,是不是?”
周鸣玉笑道:“大人英明,民女佩服。”
宋既明心里轻哂。
哪里是他英明?分明是她故意,不惜露馅,也要从他这里问出个一二三四来。
宋既明道:“我此来不为公事,你不必自称民女,我也不讲究这些。”
他回头看向周鸣玉,道:“姑娘想知道什么,直说罢。”
周鸣玉也就不和他说那些弯弯绕了,直言道:“我想知道的,方才就问大人了——这村子为何荒僻至此?大人对此地熟稔,想来是知道的。”
宋既明淡淡道:“自然是熟稔的,我幼时便住在此处。”
周鸣玉惊喜地挑了挑眉。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正愁找不到人打听,老天爷就把宋既明从上京拽到晋州来供她打听了。
宋既明道:“我小的时候,父亲同村中好几位叔伯一起,去外头做工。后来一齐出了意外,没能回来。官府上门来,挨家挨户发了抚恤银,一条人命只换了二两银子。那之后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变成这副样子,也在意料之中。”
他这次回来,也只是为了回家看一看。村里仅剩的那几个老人家,口中说着自己没几年好活,不忍离开。他做不了什么,只能帮忙给几位老人修了修东西,又留了点碎铜板。
周鸣玉听到“做工”二字,便立刻想到了谢愉给她说的那些话。
她想着宋既明的父亲若是死于此事,想来更不会站在她的对面,于是大着胆子开口问道:“宋大人可知,他们是去做什么工了吗?”
宋既明道:“我当然知道。”
而他下一句却是:“可我凭什么要告诉姑娘呢?”
他的目光放在迢迢远山,淡淡同周鸣玉道:“姑娘想要不劳而获,我又为什么要顺姑娘心意呢?”
第 70 章
他看出了她的意图, 却并没有直接拒绝与她同行,这就证明他并不拒绝她的追问。也许,关于此事, 他也需要更多的线索。
周鸣玉于是道:“大人肯与我同行, 便是不排斥, 无非是想要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 证明你我在此事上,实为同党。”
宋既明没有否认,问她道:“所以, 姑娘可否给我一个这样的理由呢?”
周鸣玉说起假话信口拈来,还适时地做出隐忍的表情来, 诓他道:“我会来这几个村子查看, 自然是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家中父兄突遭横祸, 我不肯接受那些官家的说辞,难道大人心中,对此便不曾有疑虑吗?”
宋既明回头瞧了她一眼,道:“原来是为了父兄啊。”
周鸣玉点头, 道:“正是为了我父兄。”
她自觉也算不得欺骗——这边矿上的事情,原本就与她父兄之死有关。
宋既明故作怀疑道:“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却从来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什么姓周的人家。”
周鸣玉对答行云流水:“我家不在此处。是我父兄来这边做工遇了意外, 我一直不肯相信, 却没有办法。如今脱了奴籍,有了自由身, 又能来这边, 自然想要询问一番的。”
宋既明又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此处的?”
周鸣玉道:“我听说此地之前有不少青壮都在北面矿山做工,所以想来问一问的。”
她偏首看向宋既明, 问道:“大人的父亲叔伯,也是去矿上了罢?”
宋既明此时才仿佛相信了似的,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鸣玉轻轻笑了笑,和他接上了前头的话:“大人觉得奇怪吗?他们去的时候,不曾明说矿山,只说外出做工,官府回来报信的时候,又只说是遇到了意外。若是真有这样大的意外,要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岂能外头一点风声都听不见的?”
宋既明接口道:“如此,要么是有人将意外压了下来,要么是有人动手除掉了他们,无论哪种情况,都是为了灭口。”
周鸣玉道:“没错,所以我们只要想办法,查明白当时矿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就好了。”
宋既明侧目瞥她,道:“想办法,查明白。周姑娘,你这话是点我呢?”
周鸣玉口中道“不敢”。
宋既明回过头去,淡道:“周姑娘,你须知道,此事过去太久,无谓重新提起。我身居高位,却至今未能为我家人讨回真相,可见背后水深,有人故意遮掩。”
周鸣玉面色微冷,道:“大人此言,是要放弃调查此事吗?”
宋既明侧首看见她和声音一样冷冽的表情,听她用有些失望的语气继续道:“亲人惨死,却因畏惧权势,不敢发问,这是正确的吗?”
宋既明没有说话。
周鸣玉微微皱起眉心,道:“大人若不肯插手,还望今天之事,就当没有听过。”
她手中提起缰绳,便要往前走去,宋既明却叫住她,道:“周姑娘,我在上苑的时候,可有这样不问明白,便草草将你定罪?”
周鸣玉回头看他,听他道:“就凭你那样跪地哭嚎两句的苦肉计,任谁看见也不会信你是真的无辜罢?”
宋既明纵马提上两步,再次与她并肩,道:“我是要提醒姑娘,此事艰难,凭姑娘一己之力,未必可以做到。”
周鸣玉无谓道:“那我也要做的。”
她既然已经与宋既明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又何妨坚决一点。
她不确定宋既明是否是在低头的瞬间笑了一下,但是当宋既明再次抬眼与她对视之时,她听见他同她说:“那么,我愿为姑娘同党。”
谢姑娘啊,谢姑娘,当年一饭之恩,救我全家性命,时至今日得以重遇,我岂会拒你相邀?
小别山下别后逢,人生难得是再见啊。
周鸣玉不会明白这个永远板着一张脸的男人,为什么在此刻突然在此刻对她露出了那样浅淡的微笑。
她抬手扶了扶幕篱的边缘,看见他的眼睛明亮,仿佛带着什么她根本看不懂的意味。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最后也只是垂首笑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宋既明沉声应了,从自己的马鞍上解下了水壶递给她,道:“这是今日我出城时刚买的,不曾用过,姑娘拿去喝罢。”
周鸣玉的确是以没水为借口进村的,可是她的马车上,其实还有一壶水。
此刻她刚刚与宋既明达成一致,她总觉得,似乎不好立刻就驳了宋既明的面子。
于是她伸手接了过来,又道一句:“多谢大人。”
宋既明道:“不谢。”
他微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又接了一句:“滴水相报而已。”
周鸣玉没听清后面那句话。
她接过水,犹豫着没有喝,见宋既明的目光落在别处,并没有看向这边,便又放下,绑在了自己的马鞍上,而后才同他道:“这次大人前来,是知道此事与端王府有关系?”
宋既明自然是知道的。他在宫中守卫今上,朝中发生了什么他自然清楚,之前杨简回来禀报端王私开矿井的事,他就联想到了自己父亲从前的事。
所以,在知道杨简受伤无法出行之后,是他主动向今上请命,一路护送端王府一行人回晋州封地的。
周鸣玉见他点头,又问道:“那大人一路护送他们,可曾发现什么呢?”
宋既明道:“不曾。”
周鸣玉有些失望,宋既明却又道:“不过有一条线索,我可以告诉姑娘。”
周鸣玉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忙问道:“什么?”
宋既明瞥她一眼,方道:“当年我父亲和同村的叔伯一齐遇难,我不肯信官府所谓意外的说辞,便四处找人查证。后来遇到一个邻村逃难回来的人,果真说是此事中另有蹊跷,上面有人拿重金封口,不让人言。我不满之下去衙门报官,几处衙门却都不理,次数多了,甚至派出杀手,到我家来灭口。我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其他家人逃亡去上京。”
周鸣玉闻言,微眯了眯眼。
宋既明继续道:“当时来我家灭口的,有两个人,全都穿着黑衣,带着面巾,看不出是什么身份。但他们用的刀很特别,刀柄上的花纹和一般常见的不一样,我记得非常清楚。后来直到我在上京入了禁卫,才知道,那样的刀是军中所用的。”
周鸣玉问道:“是东境军?”
宋既明点头确认道:“是。”
周鸣玉冷哼一声,道:“端王府果然和东境军有勾连。”
宋既明没料到她已经查到了军中和端王府的勾结,提醒她了一句:“我的建议是,你先不要贸然行动。”
周鸣玉问道:“大人有什么想法?”
宋既明道:“先时陛下派工部大臣来此处查看矿山,就是为了调查端王的行迹,没过多久那大臣便出了意外去世。此事想也知道是他害怕行迹败露所以灭口。我在路上一直与部下通信,得知朝中已另派了工部和刑部大臣来此调查,将端王送到时,我也与他们打过照面。此次声势浩大,端王一时半会儿,应当不敢贸然下手。”
周鸣玉道:“所以大人是想等着他自己露出马脚?”
宋既明答道:“处理不了来查证的大臣,就只能在矿上动脑筋。他私开矿井之事为真,延续了这么多年,不可能毫无痕迹。”
周鸣玉思忖了片刻,道:“北边是铁矿,大人觉得,前些年他在铁矿上私开矿井,有没有可能是为了私制军械,换取钱财?”
宋既明立刻望向她:“你是查到了什么?”
“没有。”
周鸣玉干脆地否定:“我只是猜测。听说东境海域上的海寇,是凭着大箭横行无忌。若是没有人帮忙,他们从哪儿拿到源源不断的铁箭?”
宋既明的目光明显锐利起来,他沉声道:“此事不能仅凭推断,需得要确切证据,才好证实。姑娘莫急,等我回了端王府,会寻机会去查。”
周鸣玉点头,同他道:“既如此,我去前面和贺掌柜说一声,加快脚步进城。”
宋既明道:“急什么?”
周鸣玉理所当然道:“早些进城,早些去查。晚一刻,就多一分证据被他毁掉的风险。大人再去找,岂不就更难了?”
宋既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开口问这句话,并不是周鸣玉所想的意思。
他的态度明显地松弛下来,不再是前面和她讨论端王与矿井那样严肃的态度。
他轻松地同她道:“姑娘不是要去看看小别山吗?不着急。”
周鸣玉愣了愣,道:“大人明察秋毫,听不出我是拿小别山当借口?”
宋既明答道:“风景秀美,可堪一观。”
周鸣玉笑道:“要事未完,哪有这个闲心?若是一切顺利,日后再来不迟。”
她颇轻松地看了看远处山峦,道:“那山好端端立在那儿,又不会长腿跑了。”
她提了提缰绳,纵马向前去,安排车队加快速度,务必在日落之前赶到城中。
宋既明在后面跟着,微微叹了一声。
他岂能不知道此事麻烦?今上派出数位大臣,又将他调配出来一路跟着端王,寸步不离就是为了监视;而据他所知,在他离京后没多久,杨简也来了。
这位杨指挥使是今上最锋利的爪牙之一,这么多日虽从未现身,可他跟在端王身边,却明显能察觉到他们在背着他设法对付来人。
这么着急去做什么?
杨简在城里,他是一点都不想让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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