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宋既明一路护送端王府上一行人回晋州, 是得过今上的圣意,要他紧盯端王府的所有行动。
而他自打听说了端王私开矿井的事,便想到了父亲死后自己申诉无门的旧事, 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 他也不可能放过。
这一路, 他虽然时不时表现出一副放松警惕的模样, 但实际上,一直在紧盯端王府上的一举一动。
所以,他也就顺利地发现, 端王虽然看起来是个不问公事的闲散王爷,但身边来来往往传递消息的亲随, 却实在算不得少。
宋既明这次前来, 身边也带了不少人, 四下消息还算灵通,自然也就知道,杨简初初奉命前来,尚未到此地, 便遇了伏击,而后便再无影踪。
若说这事和端王府上毫无关系,他也是不信的。
他原本是想要等等再看,但现在杨简处一直没有消息, 今日又遇上了周鸣玉主动相邀, 那也无妨主动出手。
快要进城时,他主动与周鸣玉分开, 先行一步。
“此地是端王的地盘, 眼线遍布各处,我不便与姑娘继续同行。姑娘住在何处?我若有了消息, 也好前去相告。”
周鸣玉问过之后,给宋既明说了一处详细的地址:“这是他们提前租下来的小院儿,我们期间都住这里,不会有别的闲杂之人。大人若有消息,可放心前来。”
宋既明点头表示记下,又问道:“繁记在各处都有客栈,姑娘来此处怎么还特别租了住处?”
周鸣玉无奈道:“晋州的物价都乱了套了。我们当家的嫌赔钱,把这边好几处生意都停了。”
其实赔是说不上赔的,但如祝含之那般见不得丢钱的人来说,赚得少了,就是赔了。
若是赔了,还不如不干。
宋既明听见这话,没有多言,只道:“姑娘稍等就是,莫要贸然犯险。”
周鸣玉欣然应允,颔首道:“那我就等大人的好消息了。”
宋既明一路快马入城,径自回了端王府。
他自到达晋州之后,本应当返回,但朝中大臣随后赶到,调查先前那位工部大臣意外亡故的事情,还带来了一道口谕,大意是说今上担心贼人大胆,万一伤了端王性命便是不好,所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命宋既明守护端王安全。
一道口谕,光明正大地将宋既明和他带来的那二十余个翊卫,通通都留在了端王府。
端王妃自丧子之后一直郁郁伤心,生了一场病总是不好,所以府内一切事宜都交由原之琼代管。原之琼听到这事,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辟了一处靠近偏门的院子,供宋既明一行翊卫居住。
一来,他们出入办事方便,不影响旁人;二来,也离内宅远些,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
两方都十分满意地认可了这个安排。
宋既明虽不往内宅走动,但也并不瞎。这王府中经由他们经营多年,早不是当年分封时修建的模样,虽然外形上并不出格,但内里自有乾坤。
即便是他们居住的那个偏僻小院,里面的家具和摆设都名贵不凡,甚至有两样海外的稀罕物件。
如此,更不必想端王所居内宅又是什么光景了。
私盗铜产的事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只消去街市上转一圈,买点小东西,也能换到不足铜的劣质□□。
如今种种,皆在证实端王私自敛财的行径。
但至于多年前的铁矿,又不好查证了。
宋既明在王府中留了几日,特地命部下摸清了王府轮岗的规律,也在晚上暗中探查过几次,最后确定了端王有一处书房,虽说是只为读书观画之用,但是却总有亲随从外归来后去那里找他。
宋既明今日从村子里回来,原本就是打算,要夜探书房的。
他心里早有了打算,却没打算告诉周鸣玉。若是这次什么也没查出来,告诉她也无用;若是真能查到什么,恐怕她坐不住,只会以身犯险。
宋既明回府后只作平常之态,入了夜便熄灯上床,待过了三更,方轻手轻脚地下床,穿了身轻便利落的衣裳,带着刀走出了房间。
房外无人,他按照前几日摸索的路线,准确地避开巡逻的护卫,一路摸到了书房所在的院落之外。
这院子晚间便上了锁,宋既明越过墙头进去,便不曾有人看守。他从护臂中挑出一截准备好的铁丝,对着书房上挂着的门锁插进去,试探着戳动几下,而后打开了这把门锁。
他没有贸然推门,特地检查了一下门的边缘有没有什么铅粉之类的痕迹,又只将门推开一点,查看了门上有没有放置什么标记。
待一切检查无误之后,他才轻手轻脚地推门,快速闪身进入后便立刻关上了门。
宋既明并没有来过这间书房,但是此地为了便宜端王日常,采光极好,窗纸十分清透,此刻月色洒进窗户,凭他极好的目力,倒也能将摆设看清。
宋既明没有直接去翻书桌和架子上的东西。
端王平时瞧着风雅清闲,这些都是些普通的闲书,纵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信件,也不会放在外头,让人轻易看到。
他直接去检查了四处墙壁,果不其然,在书案左侧靠内的墙壁处,听到了空心的响动。
他又垂眼检查了地面,看见砖缝间距离比别处微微宽了那么一丝,若是肉眼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宋既明所料不错,这房间内是有密室的。
说来好笑,当年他为了博得圣上信任与倚重,学了一身探查的本事,原本是打算去龙爪司的,阴差阳错却抢得了杨简想要的翊卫,和他对换了位置。
在宫中,这些本事都是用不上的,但如今,尽数起了作用。
宋既明飞快检查了房间内的摆设,很快在书架上找到了机关所在,手下微微一动,便见那处墙壁外的架子慢慢地向两边移动开来,露出了里面大约只容得两三人入内的小密室。
许是端王在内也并不希望旁人发现有这么一处密室的存在,所以这个机关做得极为精巧轻便,打开时居然十分安静,半点杂音都没有生出来。
宋既明走入密室,瞧见三面都是架子,上面装着不少匣子,匣子外描着年份和地点的字样,按时间顺序依次摆放着。
现如今关于娄县铜矿的记录,全部明明白白地放在最右边。他打开去看,记录十分详细,何时何地何人经手,产出了多少重量运来,全部都有着详尽的记录。
若是拿出去,白纸黑字,是太明晰的证据。
宋既明今日来本就只为探查,无意做任何有可能会打草惊蛇的举动。一来,朝中派来的大臣尚未在娄县铜矿处得出任何端王有罪的结论,二来,他并不认为端王会短时间内销毁这些罪证。
所以他并没有全数拿走,只是往前数了几年,从中间的几个盒子里随机抽走了几张,其余的都仍旧放在原处。
而后,他按着顺序继续向前去找,果然找到了多年以前有关于铁矿的记录。
密信上写得清楚明白,端王的确是在那边私开了一处矿井,找了许多工人封口下矿,再将那些铁矿秘密运送至晋州境内一家炼铁厂中。
宋既明快速翻下去,而后便看到了自己父亲和同村叔伯去那边做工的时间。
那封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因矿脉枯竭,矿洞内结构不稳,加之私井之内的措施并不到位,那座矿井坍塌,十八人被困死于矿井之下。
后面还写着:已做好后续安排,与当地官府打点妥当,只称意外所致,未有百姓获知真相,万请放心。
宋既明早已猜到是这个结果,却总会多想,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也许是因为端王另有什么机密被他们发现,所以才招致了丧命的悲惨结局。
可惜没有,矿井坍塌,压死工人,这就是当年的真相。
宋既明当下也说不上是个什么心情。那些早已远去的旧事,经过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渲染和告知,在这一刻看到相同的结论,早已似乎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悲伤感慨。
他把那一页抽出来,而后继续翻。
这些密信还不够。
密信中没有提到有关于端王的一个字眼,即便拿出去当作证据上呈,依旧有让端王狡辩的余地。
他需要找到更多的东西。
这些铁与铜的去处,来往流通的记录,有着时间和数字的账本。
宋既明将这一沓信放回去,正要躬身继续寻找,却忽而耳尖一动,听到外面有迅疾的风声。
他习惯极好,翻过的东西都统一放回在原位,此刻便可以迅速地抽身而出,但却并不急于关上密室大门,而是轻轻侧身靠到窗边,去听外面的声音。
下一刻,有刀尖刺破窗纸,带着腥气的鲜血,直直地刺进来。
刀刃离宋既明面颊只有一寸之距,他没有任何犹豫,右手抽刀的同时,左手便伸过去拉起窗户。
而后他看见,那带血的剑锋,从一个王府护卫的心口处迅速抽了出来。
那个被一击毙命的护卫直接倒地。
那护卫身后,周鸣玉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衫,长发也爽利地绾起。她手中持一把轻薄长剑,毫不意外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一点的畏惧和犹疑。
宋既明那一瞬间的冲击相当大。
谢惜,在知道她名字以后的这么多年,他才终于看到了当年名动京城的谢十一娘是何等风姿。
当初众口相传的飒拓明媚,原来就是这个模样。
第 72 章
此时情况其实是相当紧急的。
宋既明一眼就看到了外面的情况:除却他前面躺着的这个, 院子里还有两个四平八稳躺在地上的,显见得是已经没气了,而周鸣玉的身后, 仍有数个侍卫正持刀砍来。
他们迅速吹哨示警, 不消多时, 这个院子便会被围得水泄不通。
到那时, 他们二人插翅也难飞。
但周鸣玉的脸色非常平静,在抽刀的那一瞬,她的目光已经从宋既明微微惊讶的脸上转移到了他身后尚未关闭的密室。
她在那一刻就明白了宋既明还没找到必要的东西, 于是立刻对他丢下一句:“继续找。”
而后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回去,长剑收鞘的刹那, 右手便从腰间摸出了一条长鞭, “啪”的一声击打在地上, 溅起闷重的声响。
下一瞬,这条长鞭横于空中,准确地抽向了围攻而来的那一群护卫。
宋既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落下窗户闪身回到密室之中。
周鸣玉惯用九节鞭, 但这次出来却没有备上,而是只在腰间藏了一条纤细的长鞭,平时用宽大的腰封挡着,并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但这条长鞭的韧度却极好, 劲道也大, 周鸣玉用着甚是顺手。
她右手挥舞着长鞭,和众人保持着必要的距离, 同时左手抽出了一柄短刀, 随时准备出其不意地闪到近前给出致命一击。
她的武艺并不能说毫无敌手,唯一的优点就是灵活迅疾, 这些年她早已学会一个道理,就是出手时必须一击致命,否则她可能就没有把握应对接下来的反击。
但好在她这一点做得极好,前面几人都被她一刀击杀,*七*七*整*理而在拖延的时间里,她也很快取得四人性命。
周鸣玉不确定宋既明需要多久。
她心里非常清楚,也许在她击杀这几个人之前,王府增援的护卫就会赶到,那时候,他们想要逃脱便再无可能。
但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宋既明夜探密室已被发现,此后可能再没理由接近此处。
周鸣玉心中自有一股狠意,目光比寒月刀锋还要更具三分杀气,毫不退避地迎上面前这些护卫,招招出手都直逼要害之处。
但宋既明没有让她等待太久。
她很快听到背后细微的声响,而后便有一柄长刀从她耳侧穿过,直直从一个护卫的颈边抹过。
在高高溅出的血色中,宋既明来到她身边,从她鞭子舞动的空隙之中快速穿过,与她攻势配合,轻取了对面几人性命。
他们明明是第一次在彼此面前动武,但是却十分默契,仿佛已经磨合了许多遍似的。
宋既明没有过多浪费时间,长刀从最后一人胸口刺透之时,人已经回身拉起周鸣玉手臂,口中快速道:“跟我来。”
周鸣玉没有任何犹豫,一路跟着宋既明跃上墙头。
宋既明要在前面带路,却因担心周鸣玉跟不上而放慢了速度,可是跑了没多远,便发现周鸣玉脚下速度极好,虽有女子速度与体力天生逊于男子的劣势,却因极擅借鞭的巧力,竟也不慢他什么。
宋既明放心下来,迅速在前面带路,一边尽可能避开追来的护卫,一边迅速吹哨召集部下,而后一路往王府外逃去。
晋州不比上京没有宵禁,此刻街上早就没有人群。好在宋既明对晋州城内已有几分熟悉,带着周鸣玉一路上蹿下跳的,再加上身后有部下帮他干扰,竟也让他带着周鸣玉甩开了追来的死士和护卫。
宋既明一路思索着要如何带周鸣玉出城离开,思索着应当在何处落脚躲避,反而是周鸣玉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跟我走。”
她扭头便往小巷里钻。
宋既明没有犹豫,跟上了周鸣玉的脚步。
但周鸣玉带他来到的是白日告诉过他的那个小院。
宋既明拧着眉,原本打算提醒周鸣玉逗留此处并不安全,还是赶紧离开为好。
却不料周鸣玉居然是早有准备似的,对着迎接出来的贺掌柜道:“我与宋大人说两句话,劳烦贺掌柜招呼兄弟们帮忙守着,若是有人追过来,给我一个信号,我们立刻就走。”
贺掌柜点头拱手道:“姑娘放心好了,兄弟们早就位了,城外的人随时可以接应,姑娘按计划走就好。”
周鸣玉点点头,立刻带着宋既明进了旁边的房间。
她一进屋便关上门,问道:“大人找到什么了?”
她半点没有不自如,目光里十分坦然平稳,张口就问他要东西。
宋既明知道时间紧张,也没有和她多言其他,直接将怀中折好的几张纸全部递给她,口中快速道:“当年的铁矿开采过度塌过一次,闹出人命后被他们压了下去,和这次娄县铜矿出事一样。密室里存着所有和偷矿有关的密信,但没有任何字眼提及端王,不可作为十足证据。有关于这些矿产均有记录,铁矿去了一家炼铁场,铜矿拿去铸币了。但是去处并不清晰,应当另有一套账本,却不在密室里,应该是被人拿走了。”
周鸣玉迅速翻过这几页纸,看清了里面的内容,又还给宋既明。
宋既明没接,示意她自己收着。
本来就是取出来给她看的,他留着也没用。
周鸣玉于是自己收好,而后同宋既明道:“今天端王府死的人多,闹这么大,他们不会放弃追捕。我等下就会出去引开他们,贺掌柜一行人进城时与我不同路,应当不会被牵连,但若有什么意外,还请大人帮忙。”
她早在城外说出铁矿和军械的时候,便知道宋既明绝对已经有头绪了。
当时他表露出的震惊,并不是震惊于这件事本身,反倒更像是震惊于,她居然知道了这件事。
可他分明知道了,却不做任何回应,还让她不要贸然行动,显然是打算自己先独自行动。
这件事太大,周鸣玉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无力做到太多,只能借助旁人的手段,但她并不打算全然信任别人。
尤其是这个,轻而易举就被她说动了的宋既明。
好在她今日追来了,果然就见到宋既明有所行动,正好让她拿到东西。
宋既明听见这一番话,深深看着她,道:“你觉得我能独善其身?”
周鸣玉没半点慌乱,从容道:“诚然是有几个人看见了你我,但方才已经都处理干净了,如今追上来的人,也不知今日究竟来了多少人,又来的是什么人。大人混迹官场多年,难道这一点装模作样的本事都没有吗?”
宋既明又道:“为了帮助你我脱身,我已将我的部下召出来了。人多眼杂,他们又不傻。”
周鸣玉根本没信这话,道:“大人来此地查事,知道要掩人耳目低调行事,不可能今日彻底暴露。大人的那些部下,要么已经将那些追来的死士全部击杀,要么必然做过伪装,绝然不会让对方发现。”
宋既明心里微沉,因她全部猜对了。
他的确是让部下来帮忙,但也早就提醒过他们,出手时务必做好伪装。为了不让对方发现,他那些部下连兵器都配了两套。
今晚就是有人回去禀报端王,也绝对看不出这些都是什么人。
周鸣玉看他不答话,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继续道:“大人好歹是翊卫统领。既然如今已经将他们护送到了晋州却还能留下,必然是有上命示下的,有足够的理由继续和端王周旋。”
宋既明听见这些话,微微蹙紧了眉头,道:“我这边固然可以多作伪饰,可他又岂能猜不出来?今日此举算是与端王撕破了脸皮,日后真要做什么,他岂会给我脸面,容我多做手脚?”
他还提起了外面的贺掌柜,道:“单就你所言保人这一条,我就做不到。”
周鸣玉依旧不慌不忙,道:“即便大人真被他发现了,也多的是借口与之抗辩。端王绝不会以这件事为理由向大人发难,否则他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不就全都露馅了吗?”
她是当真全然想好了。
她早在进城前就做好了准备,随时准备拿到他手中的线索之后,就立刻抛下他自己跑路。
宋既明看着她这一副安排妥当的模样,顿了片刻,忽而问道:“留我为你收尾,那你要去何处?”
他逼近周鸣玉一步,眉眼压低,沉沉地流露出了一点压迫感,道:“你利用完我,就打算甩了我?”
他并不想要她害怕他,只是不想让她这样轻而易举,认为他是一个可以随手拿捏随意抛弃的……无关紧要的人。
周鸣玉挑了挑眉,只道他以为自己是被摆了一道,所以才有些恼怒。
她倒也不畏惧,也没有露出从前那样故作胆小惊惧的模样,只是假模假样地道:“大人多想了。他们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只要我露出了足迹,他们自然只会紧着我一个人追。趁我将人引开的工夫,大人难道不要继续去追查那另一套账本的下落吗?”
她仿佛是很贴心地做好了这一切安排,最后还对他多说了一句好听话,道:“我也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一切都要仰赖大人了。”
宋既明是打算要顺着她的。
但他此刻不接周鸣玉这话,只是冷哼一声,道:“谁给你说我不知道那另一套账本的下落?”
周鸣玉这次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
宋既明没有像之前一样痛快地告诉她了,而是道:“你告诉我出城以后的打算,我考虑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第 73 章
周鸣玉犹豫了。
宋既明用洞穿一切的目光看着她, 道:“杨简在你身边放人了罢?你出城去找杨简,顺利摆脱危机,而我被你蒙在鼓里, 以为你尚有危险, 只能费心费力帮你与端王周旋。你是不是这么打算的?”
周鸣玉挑眉, 反问他道:“怎么?大人清楚杨简行踪?”
她还真不知道杨简在哪儿。
原本她和莫飞商量, 打算让他与杨简其他部下联络,确定杨简的位置,可是莫飞回来却告诉她说, 杨简一离了上京不久便遇到了几次阻截暗杀,为保安全顺利到达晋州, 他只带了几个近卫单独行动。
到如今, 他大部分的部下都不知道杨简位置, 只能来到晋州蛰伏等待。
宋既明看她这副表情,一时半会儿居然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不清楚杨简位置,沉默着没有说话。
而贺掌柜就是在此刻来敲了房门,在外面同她道:“周姑娘, 快走。”
周鸣玉听见这话,也不再废话,同宋既明道:“我等大人消息。”言罢便迅速拉开门,从贺掌柜手中接过深色的披风, 将宽大的风帽往头上一扣, 立刻便疾步往后门而去。
宋既明眼底神色微沉,尚不及贺掌柜对他开口, 他便立刻追了出去。
他甚至都没走门, 直接从墙上翻过去,几下腾挪, 快速赶上了周鸣玉的步伐。
周鸣玉听见背后声音,原本还道那帮人怎么来得这么快,正要抽鞭时听到后面宋既明的声音对她道:“是我,不必回头。”
她微微惊讶,也有些无奈。
这个宋既明,她头一次见他,就知道是那种死心眼只听上级命令的人物,兴许能拿小把戏糊弄糊弄他,但是关键的时候,必然难搞又难缠。
如今果然应验了。
但周鸣玉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其一,宋既明武艺的确高超,在她身边能起不少作用,总比她自己单打独斗得好;
其二,宋既明毕竟有翊卫统领的身份,部下带了不少,必要的时候,还能当她的挡箭牌;
其三,宋既明说他知道另一本账簿的下落。
消息还没套完,放掉实在可惜。
周鸣玉无奈之下又开朗起来。
算了,反正她在他面前已经暴露得不成样子了,也不差再让他多跟自己一段,再多知道一点。
最不济……杨简会帮她处理掉他。
周鸣玉心里打定主意,便完全没有犹豫,脚下动作利落,时不时地将自己身形暴露出来,引导着后面的人向自己追来,以便她将他们带离贺掌柜等人所在的住处。
至于藏身之处……远些了再说。
宋既明十分默契地意会了她的目的,并没有对她多加阻止,只是十分顺从她意思地跟在她后面,护着她一路平安前行。
身后那些死士一路射来的冷箭,尽数都让他替她挡下。
城门已经关了,不方便他们向外逃窜。宋既明一路观察着地形,见离贺掌柜那边足够远了,便迅速追上周鸣玉,在她身后侧半步同她道:“跟我来。”
周鸣玉本就打算先找个地方藏身,这下听到他说,便也不做犹豫,直接跟了上去。
宋既明引着她往一个方向去,在小巷里窜来窜去,不多时便遇到他一个部下。这部下果然全身着黑,蒙着面,带着没有任何装饰的普通刀刃。
周鸣玉乍一看便要抽出兵器,见宋既明毫无反应才收了手。那部下不过与他们对视一眼,便立刻在前引路,而墙头立时有其他人跃身而出,帮他们引开后面的死士。
他们奔波了一晚上,体能多少都有消耗。周鸣玉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但好在他们很快就到达了位置。
那部下将他们引到了一个极安静偏僻的仓库,搬开了两个木箱,拉开了木箱下一个地库设置在地面上的木板,回身同宋既明道:“大人先在此处稍安,明日会有兄弟们伪装后押车出城。”
宋既明点头,十分自然地道了句“多谢,叫兄弟们小心”,而后跳了下去,从台阶往下走了几级,回身向周鸣玉伸手。
周鸣玉难得在这种时候,还能分心想到,这宋既明居然对待自己的部下如此客气。
她知道时间紧迫,也道了一句谢,而后伸手搭上宋既明,跳了下去。
她十分自然地从台阶下去转进狭小的地库之中,便松了手,反而是宋既明,因这一次短暂的触碰而微微怔了一瞬。
周鸣玉的手只在他手心落了短短的一小会儿,但那种细腻和微凉的触感却在他掌中停留了许久。
他难得生出些十分异样的感觉,不自觉地将手微微攥紧,胡乱地向部下点了点头,然后低身走进了地库之中。
部下帮他们盖上头顶的木板,又上好锁,重新拿木箱压住。
周鸣玉听见头顶那人匆匆离开的声音,很快,这一处又恢复了十分的寂静。
这地库并不算深,她一个姑娘家还能站着,像宋既明这样高大的男子,便要低下头才能站着。
而这地库中又堆着不少箱子,所以留给他们站立的地方,也并不大,也就勉勉强强在台阶之外塞下他们两个人。
此刻木板一封,地库里十足的昏暗。
宋既明和自己的部下已经十分熟悉,熟门熟路地回头找了找,便摸出了一个布包,打开来微微一触碰,便知道是水囊和一点肉干和饼子。
他直接坐在台阶上,向着周鸣玉的方向伸出手,轻声道:“这儿放着水和食物,你吃一点,补充体力。”
周鸣玉低低地“嗯”了一声。
就在这一声里,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宋既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反手从腰间掏出火折子吹亮——
“别吹!”
周鸣玉张口便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地库里骤然出现的亮光,将她脸上所有的恐惧和惶惑照得无所遁形。
宋既明怔住了。
周鸣玉和他这一次忽然而来的对视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她便立刻从他手中夺过火折子和盖子,而后迅速地灭了火扔回到他怀里。
宋既明拧着眉:“你——”
“不能明火。”
周鸣玉的声音又缩回那个黑暗的角落,十分冷静,十分轻微:“我们在城里,此处无路可逃,不能暴露。”
宋既明听得见她声音里的有气无力。
刚才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在他眼前始终无法抹去,即便在这样的黑暗里,他依然仿佛能看见她经久不散的恐惧。
“你在害怕。”
他非常肯定道:“你怕黑,这样待下去你会受不了。”
他直接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一边,微微探身伸手来拉她,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轻哄的抚慰:“我带你出去,我们换个地方。”
宋既明的手轻轻地碰到了她的手臂,于是这才感觉到,她是抱着膝盖,整个人蜷缩着坐在那个木箱子上,把自己试图藏进那一个小小的角落。
他心底一沉再沉。
怎么会,怎么会。
周鸣玉感觉到他的手,带着令人安心的温热贴在自己的手臂上。她一只手下意识拉住了他,道:“不用出,天快亮了,不用换地方。”
宋既明下意识拒绝道:“不行,你受不了这样。”
周鸣玉的声音在轻轻叹:“受得了,有人陪着我,我能受得了的。”
宋既明感觉到她拉着自己的手在颤,力气也微微有些大,她是真的很紧张。
在这样隐秘的黑暗里,他忽然窜出了许多荒谬的勇气。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我在呢。”
谢惜,我在呢。
“你不是一个人。”
谢惜,有我在,你不是一个人。
周鸣玉缓了一会儿,声音明显好了很多,也有了底气,甚至带了些笑意同他道:“我好多了,大人把吃的给我罢。打了一晚上,我是真饿了。”
她的手依然紧张地反攥着他的指,宋既明没有收回这只手,而是用另一只空闲的手,用一种稍微有些别捏的姿势把东西一点一点递给她。
他的声音保持着很低的音量,但却一直在与她说话:“这种事我和我的部下也有经验了,带的东西都是有味道好下咽又顶饱的。你尝尝,味道还不错。”
她听着他颇有些苦中作乐的声音,自己也笑了出来。
宋既明一点一点给她递送着食物和水,确定她食量尚可,没有什么太大影响,才微微安心。
他想着该用什么话安抚周鸣玉,周鸣玉却先开了口:“今日失态,大人见谅。”
宋既明摇了摇头,又意识到她看不见,于是道:“没什么。”
他照顾着她的心绪,笑着道:“小姑娘家,怕黑也没什么的。”
周鸣玉听见这话笑了,仿佛遇到了什么新鲜事:“大人也会笑吗?大人总板着一张脸,我从来没见大人笑过。”
宋既明挑挑眉,有些无奈道:“我只是日子过得苦,生来不爱笑,并不是不会笑。”
周鸣玉想起那村落的荒凉,那不值一提的二两人命,那上京的官场沉浮,想,他不到三十岁就能爬到那个位置上,想来的确是吃了不少苦的。
她轻轻道:“大人辛苦了。”
这一句轻飘飘的抚慰,让宋既明的心都有点不受控制地发烫。
他有些荒唐地想:她知道什么呢?她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走来,只听他说一句不爱笑,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就好像,她是真的很明白他似的。
可他的心还是在狂跳。
她那样轻易地牵动了他的心绪,哪怕只有几个字,就像扔下那个耳坠一样漫不经心。
第 74 章
宋既明想, 自己绝不能在她面前露怯。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始终平稳坚定,而另一只手却僵硬地攥紧了。
他故作自然地笑她道:“是挺辛苦的。没想到好不容易外出公干,却还要被一个小姑娘呼来喝去地耍着玩儿。”
周鸣玉一边吃着肉干, 一边道:“我刚才就觉得奇怪了。大人又能比我大多少呢?一口一个小姑娘, 我这岁数, 怎么也不能说是小姑娘了。”
宋既明十分自然地脱口而出:“大你六岁。”
周鸣玉怔了一瞬间, 道:“大人查过我了?”
宋既明想,这还用查吗?
当年找恩人,打听都能打听个大概了。具体的生辰不知道, 但哪一年还是知道的。
他不想扯谎,又不想告诉她这段前缘, 所以没答话。
但周鸣玉便觉得这是默认了。
她倒也不反感, 他们这些人, 若是怀疑谁,去查一查底细,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周鸣玉吃得差不多了,感觉到宋既明又给她递, 便推拒道:“我吃得差不多了,大人能把水给我喝一口吗?”
宋既明说了声“行”,顺手把手里的那口食物塞到自己嘴里,然后去给她拿水囊。
她接过手的时候, 他还不忘顺势把塞子取下来, 方便她喝。
周鸣玉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拉着手这个动作的不便之处,有些尴尬地想要松开手, 宋既明感觉到了, 又默默地将她拉住,整个手都包在他的掌心。
“害怕就拉着罢。”
周鸣玉道:“这样大人不方便。”
宋既明道:“天快亮了。”
没多久了。
所以, 在这样狼狈又漆黑的夜晚,再让我冒犯地多牵你一会儿罢。
周鸣玉心里的确还是不能完全放轻松,便也就没有松,小口小口地喝水。
宋既明大口吃着东西,脑子里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问道:“其实,你不是怕黑罢?”
他有些踯躅:“你方才在外面,是不害怕的。”
他实在是好奇周鸣玉是不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不正常的害怕,因为在她跳进地库里的那一刻,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她的变化好像只是一瞬间。
宋既明听见漫长的沉默,最后道:“算了,不说了。”
他有些懊恼,因为实在不该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去揭她的伤疤。
周鸣玉安静了一会儿,把水囊递还给他。宋既明感觉到了,便打算要将塞子重新塞回去,只是黑暗里看不清楚,伸手便握住了她捏着水囊的手。
她下意识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颤了一下。
宋既明抿了抿唇,手向上找到了位置,将塞子重新塞好,然后手捏住水囊的底部,将水囊收了回来,放在一边。
说来也好笑,明明那只手还和她牵着,这只手碰一下,却仿佛是什么大事一样。
接都不敢直接,非要往下挪到底不可。
周鸣玉经过了这一个微微有些尴尬的小插曲,明明不是什么事,却总觉得氛围奇怪,并且想要打破这样诡异的场面。
她在一片寂静里开口道:“没什么的,不算什么特别的大事。”
只是刚才在这地库的顶板被关上的瞬间,黑暗笼罩一切,只剩下头顶一条狭窄的缝隙,露出一点十分隐约的光线。
这样的环境,让她突然想到了当年把她带离上京的那条大船。
也是这么拥挤,狭窄,空气浑浊。
她轻声同他说起自己那点过去:“我以前是奴籍,被关在船上卖出去的。那个船舱最底下就是这样,又黑,又挤,又憋屈。要不是我旁边那块木板烂了,我恐怕连大口进气都不行。”
她有些自嘲道:“那时候害怕自己被卖到什么脏地方去,一见有人进来拉人就害怕,躲着不敢出去。可是关到后来,憋急了,又想着,快出去罢,好歹让人吸口气,不然真就要死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那一段事,因为那已经是太久之前的记忆,但这一刻,她心头却忽然涌起之前的那些回忆,仿佛翻覆而来的巨浪,要一点一点地将她淹没。
就因为如此,她才忽然有些透不过气来。
但她不想在此时表现出来,离天亮已经不远,她不想再折腾什么了。
她只能凭着进来时那一瞥的印象,和手触碰的感觉,挑了一处摞起的木箱,缓缓坐下去,将腿也缩了回来,伸手将自己抱紧。
她一直暗暗平复着那一点窒息的感觉,不断地深呼吸,试图将那一点感觉推出去。
她试图独自让自己平静下来。
而宋既明却居然那么快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而且那样荒唐地直接点亮了火折子。
真是一点都不怕死。
宋既明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有些艰难地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想,原来那样娇气的姑娘,逃亡的时候,居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他后来不是没见过官奴发配的场面,大约能想到周鸣玉话语中所说的场景。
可他没办法想象她在那样的场景里。
如果发配时都是这样的惨状,那之后的一切,之后的那么多年,只会更加痛苦。
周鸣玉感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收紧了,笑了笑,拍了拍他手背,道:“这也没什么罢?大人一路到上京,恐怕也过得艰难。”
宋既明有些艰难地道:“能一样吗?我的日子是越过越好,还遇到了贵人;你做奴仆,若得不到主人家赏识,日子只能是越过越差。”
周鸣玉找的这箱子也高,她对着头顶的缝隙,渐渐也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她开口道:“其实也差不多,我不也遇到贵人了吗?当家的把我带到上京来,除了奴籍,我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
宋既明想,又能好过到哪儿去呢?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河郡主,出去骑个马都能把她推到山崖底下去。
他想到这里,又有些无力地生起了闷气。
当初在上苑,明明就见了,怎么就反应不过来?
诚然杨简在他眼中手段卑劣,倒也不至于拿捏一个小女子做事。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世上能让杨简这样上心在意的女子,除了谢十一娘,便不该有别人?
可是他又想到周鸣玉笑着走上了杨简的马车。
天杀的杨简,要真是个始乱终弃的薄情之人就好了。
宋既明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一直变,最后十分颓唐地低下了头。
周鸣玉有意驱散当年的那些阴霾,轻松道:“我这不还学会了一身武艺吗?多厉害呀。对了,大人今夜瞧见我动武,都不惊讶的吗?”
宋既明无奈道:“你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就摔断了一只脚,就凭你扑到地上哭那几声,难道我真会信吗?”
不过是觉得她一个普通的小百姓,既是姑娘家,也是受害者,犯不上多问罢了。
周鸣玉笑着道:“还是大人这样的人做了官才好。见惯了民间疾苦,才知道怜惜我们小老百姓。”
宋既明笑不出来,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而周鸣玉终于在此刻松开了他的手。
她微微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又重新环抱住自己,同他道:“多谢大人,我好多了。”
宋既明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了。
心空了,手也空了。
他这一晚上,真是过得好无力。
宋既明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再对周鸣玉伸手,也没有立场和她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他沉默着凝滞了很久,最后把布包里剩下的那点食物都吃完了。
头一次觉得吃肉这么味同嚼蜡。
但他得吃,得保存体力,得明天护着她出城,好好地逃开那些不要命的死士。
周鸣玉是真的觉得好多了。兴许是因为那些甚至还有余温的食物填饱了她的肚子,让她意识到,这里和多年前的那个船舱并不一样,她不会再回到那样无力的时候了。
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她干脆闭着眼静静养神,但是口中却仍在问宋既明:“大人说的那另外一个账本,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宋既明这次懈怠了很多,道:“可以啊。”
周鸣玉有些惊讶地睁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还是看向宋既明的方向,问道:“那……是在什么地方?”
宋既明道:“我在密室里翻东西的时候,看到一个经常出现的人名,叫赵兴发。此人是端王府上的人,应当是个在端王身边专门负责这些事情、为他传信的人。”
周鸣玉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道:“所以,我们要先去查查这个人?”
宋既明答道:“不用查。这个名儿我耳熟,来的这一路上,我见过这人,的确是端王身边的亲随之一。我部下掌握过他身边亲随出入王府的记录,此人前些时候离了端王身边,就再也没见过了。”
周鸣玉问道:“是去帮他办事了?如果不在晋州,那就是在娄县了,想逮着他,明日出城后要立刻去娄县。”
宋既明吃完了东西,将布包收拾好,重新藏回了一开始的位置,而后同周鸣玉道:“现在不能确定,但只有去娄县看看了。”
周鸣玉没错过他前半句话,问道:“此人有何不妥吗?”
宋既明依然是那句:“现在不能确定。”
他脑子里闪过最后一次遇到此人的场面。
这人因是端王亲随,又与这矿上的事情有关,所以此次铜矿出事,他没少在端王跟前跑,宋既明因此也对他多留了两分意。
瞧着是个十分普通的中年男子,留着把胡子,中等个子,扔到街上找都找不到的普通人。
但那一次,赵兴发在离开之时,曾与擦肩而过的宋既明有过一个短暂的照面。
这个由来避着人走的亲随,在那一刻抬眼看向了宋既明。
他眼中那个眼神很复杂,宋既明一眼就看了清楚,却并不能理解他是什么意思。而这之后,赵兴发就彻底消失了。
如今想来,一定是有问题的。
他靠着后面的木箱,同周鸣玉道:“这事我会继续查,如果有情况,我会告诉你。现在时间不多了,你累了一晚上,快睡一会儿罢,好好养养精神。”
周鸣玉也是这么想的。
她再次确定了身上的武器,向后仰了仰,闭上了眼睛。
她是真的累了,许久没有这么连续不断地和人交过手,此刻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宋既明在黑暗中听见她渐趋平缓的呼吸声。
他还是没能忍住,缓缓伸出了手去,却只在触碰到她裙角时便停了下来,再不敢更进一步。
他的指轻轻收了收。
天要亮了,谢姑娘,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第 75 章
宋既明此夜没有阖眼。
虽然地库下因黑暗而什么都看不清楚, 但他依旧淡淡地看向周鸣玉的方向。
这寥寥的几面和她口中那些淡然讲述的往事,在黑暗里拼凑出她的样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头顶*七*七*整*理的木板被人轻叩, 有人低声道:“大人, 可以走了。”
周鸣玉本就浅眠, 这一下便醒了过来, 微微伸展了一下有些酸麻的四肢。
宋既明听见这衣料轻轻的簌簌声,知道周鸣玉醒了过来,这才应了头顶一声。
外面人听见宋既明应声, 这才拉开顶板。有光线倏然落下来,周鸣玉下意识眯了眯眼, 抬起手挡在眼上, 但几乎是同一时刻, 宋既明的手就拦了过来,而后用身体挡住了骤然落下的光线。
他那一只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挡在她的眼前。
而他另一只手, 拽住了顶板,使得他那部下只来得及将顶板拉开一小条缝隙。
宋既明回头看了周鸣玉一眼,看见她放下手,这才慢慢推开顶板, 跨了上去, 而后向她伸手。
周鸣玉没扶。
她自己走了上来,轻飘飘地绕过了宋既明的手, 只是站稳之后才回头对他颔首, 道:“多谢大人。”
宋既明的手虚虚地收拢。
院子里已经备好了骡车和转运的货物,宋既明所有的部下, 都打扮成了普通百姓的模样。
带他们出来的那个部下指着其中的某辆骡车道:“我们都安排好了,人藏在货物里,由其他车夹在中间,确保顺利出城。”
宋既明淡道:“让她的车在稍前位置,若有意外,闯也要送她出去。”
周鸣玉侧目看了他一眼。
那部下应声称“是”,请周鸣玉过去。
宋既明微顿了顿,又叫那部下过来,以手遮唇,对那部下耳边说了几句,而后才转身对周鸣玉道:“姑娘安心去。”
周鸣玉看着他,没有多言其他,只是道了一句:“多谢大人。城中其他的事,还请大人多费心。”
宋既明没有应这话,只是对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姑娘请罢。”
周鸣玉转身上车。
那辆车上已经堆了一部分货物,周鸣玉上车躺下,保持了一个方便双手动作的平躺姿势,这才对旁边人示意没有问题。
那人点头,口中道了句“得罪”,便示意其他人将剩下的货物都运了上来,放在了周鸣玉身体上空的木板上,将周鸣玉的身体藏在了中间。
周鸣玉看到骡车和货物的时候,就做好了空间狭窄不能动弹的准备,谁料这一下安排,竟让她在其中藏身的空间留了不少。
他们安排出城之路,必然不会考虑到这些小问题。周鸣玉想起方才宋既明叫去部下说的那两句话,觉得八成是这个缘故。
她想着这事,眉眼疏淡。
车队一路向城门边走去。周鸣玉看不见外面,但里面的空间却不算完全黑暗,所以心里倒也并不害怕。而且外面的声音她都能清晰听到,也算是可以了解到外面的情况。
端王果然不敢大张旗鼓地说出昨晚府中遇到一场厮杀,只是城门处明显严格了许多,那些守卫的盘问都严格了许多。
这样长的一队骡车出去,货物堆成这样,是不可能不受盘问的。
没两句话,周鸣玉就听见士兵过来检查车上货物的声音。
她上车前便留心检查过这车的形制。虽然上方的货物都只是用雨布蒙着再拿绳子捆上固定,但是车缘仍有一圈木板围起,周鸣玉的藏身之处就在这木板的高度之下。
士兵不会挨个将货物卸下检查,最快的办法就是用刀刺入,以确认中间是否有人藏身。
士兵的刀算不上锋利,八成不会从木板处刺入,如此,若是真用了这种办法,也只是会从周鸣玉的身体上方水平刺入,根本伤不了她。
周鸣玉不算十分担心,但也依旧集中精神防备,手也放在了身上携带的短刀上。
而后,那士兵来到了她的车前。
她所料不错,那人在车外转了下,伸手敲了一敲,而后便拔刀刺来,第一下果然平着刺入,就在周鸣玉的上方,完全没有伤到她。
周鸣玉的车在第三辆,还算靠前,她一直听着宋既明的部下在外面和这士兵说话的声音,此刻便同那士兵赔笑道:“官爷检查了这几辆车了,应当知道没问题的。我们都是做正经生意,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一说话,周鸣玉便能听见他们所在的位置了。
那士兵冷哼一声,道:“有没有不是你们说了算的,我们得仔细检查,不然怎么和上面交代?”
而后便又是狠狠扎入的一刀。
这一刀,明显与前面不一样。
周鸣玉耳尖,听到刀速变化,和刺入木板的声音。她确认了那士兵的位置,听着声音,迅速做出反应,向另一个方向侧身一避,而后拿用棉布缠过的短刀刀柄,抵住了刀尖。
那刀锋从周鸣玉的脸前擦过,稳稳地顺着她的刀柄,刺入她旁边的木板。
宋既明的部下在外头惊道:“官爷,您这一刀刺坏了,我们出去怎么交代啊?”
那士兵感觉到刀锋插入后刀尖的阻力,便以为这里头当真都是实心的,便松了戒心,摆摆手道:“得了得了,你能有什么珍稀的玩意儿?这点破损不抵你几个本钱。”
而后便走向了下一车。
周鸣玉听着他们走开,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那些兵士如此检查完了几辆车,终于确定没有问题,这才挥挥手,将他们放了出去。
周鸣玉听着车辆缓缓驶出晋州城的声音,至此才微微松了口气,心里却又默默想,她这一晚上和宋既明在一起,并不见他与部下联络,可他部下居然如此会意,将所有事办得这样稳妥。
而宋既明本人就更奇怪,她在他面前暴露了这么多疑点,他居然完全都放过了。甚至于,在许多时候,他对她都表现出了超出寻常的体贴与周到。
周鸣玉不信什么俗套的一见钟情,也不信他那样的人,会因为这寥寥几面,就对她生出什么男女之情。
她知道这一切必有原因。
但她也非常确定,自己从前,是真的并不认识他。
车队在驶出晋州很久之后终于停下来,四周也变成了安静无声的环境。周鸣玉身上的货物被人搬下来,她撑着车缘跳下来,看到此处已在官道之侧,并无人烟,为了卸货方便,都藏在旁边的密林之中。
她盘算着怎么往娄县去,结果一转头,居然看见宋既明也从另一趟车上下来,一边掸了掸衣摆,一边向着周鸣玉走来。
“此地往西北一路走,就是娄县,快马一日,也就到了。”
周鸣玉没想到他居然用同样的方式,藏在骡车上和她一起出了城,眼底沉了沉。
“大人怎么也出城了?”
宋既明淡道:“你一个人出来,我不放心,送你一程。”
周鸣玉眼见着他的部下去密林里牵马,便道:“多谢大人相送。大人还是快回去罢,城中的事,还要请大人多费心呢。”
宋既明垂着眼,从部下手中接过缰绳,同她道:“谁说我要回去了?”
周鸣玉看着那牵来的两匹马,眉心跳了跳,有些迟疑道:“大人不会要和我一起去罢?”
宋既明理所应当道:“当然。”
周鸣玉不太想与他继续同行,便道:“那晋州城内,端王若是找不到大人,岂不是个麻烦事吗?”
宋既明道:“我不归他所管,若有受命外出,他也问不着我。今日我藏在车里,没人瞧见我出城,若我这样回去了,岂不奇怪吗?”
周鸣玉看着车队道:“你可以……”
“不可以。”
宋既明淡淡打断她,把她的话全都堵了回去:“车队刚出来,回去太显眼。我不可能藏着回去的,你想都别想。”
周鸣玉有些无奈地叹气,将另一匹马的缰绳接到手中,道:“方才是我没想到。早知道如此,上车之前,就该阻止大人的。”
宋既明干脆地翻身上马,垂眼看着她道:“我要做什么,恐怕姑娘阻不了我。”
周鸣玉无奈又无法,只得把风帽套上,骑上了另一匹马。
“早知大人甩不脱,昨日在村子里,我便不与大人搭话了。”
宋既明听着她这故意的小抱怨,有些想笑,又故意压低了唇角,道:“只怕你早知道了,也会想来套话。”
他下巴扬了扬,指向前路,道:“姑娘,请罢。”
周鸣玉笑了笑,一夹马腹,纵马向前而去。
宋既明嘱咐了部下两句,立刻驾马跟上,很快追上了周鸣玉的速度,却并没有超过她,只是跟在她身后半个位置,保持着对四周的警戒。
周鸣玉回身看了一眼,只有宋既明一人,并没有他其他部下。
她有些搞不明白宋既明要干什么了。
不带一个部下,就他自己孑然一身,难不成真就只是送她一程,只是这一程稍微有点远,要把她一路送到娄县去?
她这么疑惑,也就这么问了。
“大人不带几个部下一起吗?到了娄县之后,大人总不会是打算直接找那边其他同僚,打听那赵兴发的行踪消息罢?”
虽然不是不可行,但这事到底是私事,这么明目张胆以公谋私,不像是宋既明的行事风格啊?
宋既明瞥她一眼。
“谁跟你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的?”
周鸣玉哽住了。
她没忍住瞪了他一眼,恨恨地回过头,扬手一鞭加快了速度。
亏她觉得宋既明是个实在人!
一句话分三段说,怎么不憋死他!
第 76 章
天气炎热, 山中连鸟虫的声音都叫得懒怠。官道旁一处茶棚之下,正有几个过路之人坐在草檐下头,喝茶解渴。
里头零零散散坐着的, 都是些衣着朴素之人, 因没什么多余盘缠, 并不愿意过多浪费, 所以才在这样的简陋茶棚下歇脚。
偏偏茶棚最里头的角落小桌旁坐着的那个,虽然衣裳也是普通的素色布料,瞧不出什么花样装饰, 但偏偏就显得贵气一些。
这男子虽坐姿随意,头上又顶个斗笠, 垂眼喝茶时并看不清脸庞, 但就莫名让人觉得此人非同一般, 不由得想多看他一眼。
他姿态十分从容,仿佛并不着急赶路,悠哉地喝着粗瓷茶碗里又苦又涩的廉价茶叶,仿佛那是什么佳品茶叶, 需要人细细品味似的。
过路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忽然,有个衣着普通带着草帽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了官道之上, 怀里紧紧抱着个包袱, 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他看见茶棚,探身看了两眼, 才快步走了过来, 十分精准地坐到了最里头的这张桌子旁。
于是这等待了许久的男人此刻才施施然抬眼,不是杨简又是何人?
杨简不慌不忙地拿了另一只干净的茶碗, 给他倒了一碗凉茶,推到他的面前。
“一路辛苦,喝口茶,歇一歇再说话。”
那男子看了眼四周,也顾不上喝茶,只微微倾身,压低了嗓音道:“您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
杨简侧目瞥了一眼,此刻茶棚之中除了他们这一桌,就只有最靠外面的斜角处还坐着三个人。
他轻笑道:“此处不好吗?不晒太阳又凉快,还能看得见官道。你一来不就看见我了吗?”
那男子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其他人,同他道:“我不方便在这里把东西给您。”
杨简轻松地说了句“成”,而后扶了扶斗笠,将放在一旁的长剑提起,从怀中摸了一小块碎银压在茶碗下头,对这男子说了句:“那我们走罢。”
那男子连忙抱起包袱,跟着杨简走了出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上官道,直到离那茶棚远了些,看不分明了,杨简才寻了个斜坡,下到官道旁的密林中去,又往深处走了许久。
直到他们身影都藏在密林中了,杨简这才回头看他,微哂道:“此处行了吗?”
那男子上身微弓,依然很是防备地看着四周,答他道:“不行,这里还是危险,有人藏在跟前都不知道,我们换个地方。”
杨简抱着臂,眉眼里浮出些倨傲与不耐,同他道:“赵兴发,我已然按你的要求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了,你也别太过了。”
赵兴发拧着眉道:“若不是先前李大人给我提了您的名字,我绝对不会贸然来找您。这东西我早都藏够了!我还要好好地回家找我家人,若不能放心给您让我脱身,我岂会这样折腾!”
先前在娄县横死的那工部大臣姓李。他动身离京之前,杨简曾暗中前去与他相见,特意提醒过他一回娄县的情况。
他固然是早做了准备,也的的确确是查出了东西,奈何身在端王所辖的地界上,百密一疏间难防暗箭,还是被轻取了性命。
杨简此番前来,刚出上京不远便遭了暗算追杀。他命自己大部分的部下分散开来,分批分道向娄县而去,自己则带着几个近卫,一路乔装低调前往。
饶是如此,他这一路依然没少遇到危险,粗粗数一数交手的刺客,起码也有个几十回。
更不必去想,他那些替他遮掩行踪的部下,在外面更受了多少回截杀。
杨简都不必特意去查,也知道是端王忍不住要对他下手。
只是如此也颇令人惊奇,一个亲王,居然有这么多的死士来做这样的数轮截杀。
杨简千方百计来到此处,第一时间去秘密巡查前头那位李大人横死的情况,几经波折之下,得知这李大人曾密见过一个人。之后有几番相见,尽是在晚上无人之时,还传过两回密信。
只是李大人一贯谨慎,与此人所有来往留下的纸张信件,全都在看过之后便立刻销毁,所以一时便困难了起来。
杨简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查,暗中里多花费了不少功夫,如此又查了许久,才找到赵兴发此人。这一看更是惊讶,与李大人密见多日的,居然是端王身边的亲随。
这赵兴发躲藏和隐蔽的心思极深,杨简命部下去堵,居然硬生生让他跑了两回,最后还是分了几路合围,才逮住了此人。
赵兴发一开始咬死了话口不松,一问只是全不知,杨简原本想谨慎些,但见他居然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肯松口,便干脆同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横竖他相信那李大人,既然赵兴发与他多次来往,想必也算不上什么十足的对家。
也就是杨简这次说明白了自己的名字,赵兴发才松了口,只是一样东西来来往往折腾了杨简许多次,也确认了他好几回,今日才方敢约他偷偷摸摸地相见,把东西交给他。
杨简单为他也折腾了许久了,说不累不烦是不可能的,此刻干脆向他伸出手来,道:“少那么多废话,东西不给我,你想保命也难。”
赵兴发早也不想拿着这东西了,一咬牙一跺脚,直接把怀里紧紧抱着的包袱塞到了杨简怀里。
杨简接着,正要打开来看,赵兴发又立刻按住了,十分紧张地同他道:“此刻别看!别看!等大人安全了,回去再看!”
杨简没动,只是凉凉地扯了扯嘴角,道:“不让我验货,我怎么放心?若是你前脚给我个假的,后脚就跑了,我想找你都不好找。我可不想再带着这么多人和你多费时间。”
赵兴发听到这句,往四周看了看,问道:“大人带人了?”
杨简反问道:“不然呢?我还真自己来?”
赵兴发这才讪讪地收回手,道:“好,好……但大人还是回去再看罢。我都走到这里了,给你假的又有什么好处?不给你真的,恐怕我回去了也没有活路……”
杨简懒得听他碎碎念,打开包袱角向里看了一眼,粗粗拿手指一拨,果然见到许多熟悉的字眼。
的确是真的。
杨简猜到赵兴发不敢给他假的,但此举也不过是为了再做确认,既然证明没有问题,那也就可以结束。
“成,那就这样,你——”
他话音尚未落地,林中突然穿来破空之声,有数支冷箭迅疾而来,直袭向他二人。
赵兴发大叫一声便抱着头低下身来,往反方向连滚带爬地跑去。杨简冷着脸,一手将包袱紧紧拿好,另一手拔了剑几下将已到面前的冷箭劈落。
林中枝叶摇摇,同一时间,他的部下在树上几下腾挪,直向冷箭飞来的方向而去。
杨简并不恋战,看到有部下过来保护,立刻便反身追上赵兴发。
他提着赵兴发的腰带,疾跑加轻功地迅速拉开了一段距离,而后立刻把他扔到了身后紧随的部下手里。
“把他带走!”
他没有多说废话,立刻便转了一个方向跑去。
追来的人看见赵兴发已经将东西交给了杨简,便也不着急去追赵兴发了,只是迅速集中力量向着杨简的方向追来。
杨简早做好了准备,在部下的掩护下一路奔袭,很快甩脱了身后的人,到达了计划好的一处驿站。
此处他也没来过,但部下已经定好房间告诉过他位置。他也并不是为了在此处停留,不过是一路被追得紧,迫切地需要做点假象。
于是他从容地走进房间,关上房门,在房间里仿佛当真住下了似的弄出点响动,而后立刻便从后窗跳了出去。
如此反复了几回,到了傍晚,他才终于进了娄县县城,回到了真正准备落脚的客栈。
杨简从容地将包袱挎在上身,掸了掸衣角的灰,卸掉斗笠走进客栈,大步几下迈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检查了一下门框边缘,确定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放心地推开门去。
门打开,他一只脚迈入尚未落地,忽而觉得不对,立刻闪身向后,却已躲闪不及,铺面便有一团灰烟混着些粉末朝他脸上扑来。
杨简反应奇快,立刻屏住呼吸,用手臂捂住口鼻后退,但他身后的房门却立刻打开,有死士一前一后持剑向他刺来。
他的反应已经算是敏锐,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吸入了些药粉,立刻便觉得身体有些泛软。
他屈膝闪过二人夹击,立刻躬身往楼梯处去,可随即便有更多的死士冒出来堵住他去路。
杨简一脚踹开几人,直接从二楼的栏杆上跳了下去,因腿下无力,被迫滚了一圈才立住身子,但一楼大厅里坐着的客人,几乎在同时从桌椅下抽出了刀。
杨简一路跌跌撞撞,但手里硬是将身前的包裹护住了。
此刻看着这一屋子人,他低声骂了一声,拔剑劈开旁边一个巨大的空水缸,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死士们知道他这一下是在叫人,便也没有犹豫,立刻举起兵器围攻而来。
杨简的部下本来就没有离开他身边太远,自杨简进去后便在四周和屋顶警戒。若说杨简第一次中招他们还没能听见,那后面在杨简躲过夹击时他们也反应过来了。可惜这帮死士早有防备,居然特地留了后手去阻拦杨简这些部下。
所以一时之间,杨简身边居然没有部下护卫。
杨简也不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此刻不仅是身体,连头脑都开始有些发昏。他一边在心里暗嘲,端王为了对付他居然用这么大效力的迷药,一边毫不犹豫,反手在自己臂上划了一道。
杨简头脑清醒了些,护着身前的包袱,扬手提剑迎上死士的围杀,又尽量向窗边退去,保证自己避开背后的攻击,又能方便离开。
其实这些死士的身手远不如他,但因他此刻迟钝了许多,所以颇费了好一番力气。
茂武不惜以身作盾直闯到杨简身边,硬是给杨简留了一个空隙的时间,而后将他向窗边一推。
杨简已然有些力竭,顺势翻过窗户,外面有部下砍伤死士过来接他,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扛着他向外逃去。
其余部下护在杨简身后,掩护他们骑马逃离。
但那些死士远比他们所想的更为周到严密,早在四周路上备了绊马绳和弩箭。那部下想要勒马已来不及,只能护着杨简从马上滚落。
杨简这一下更是有些发昏,又给了自己一剑,硬生生爬起来,扶着那部下向娄县外的山林中逃去。
他们这一路敌众我寡,再加上速度减慢,部下虽然不断地因断后而变少,但死士却全然不少,直到杨简身边最后一个部下都为护他停下,他也没能甩脱死士。
杨简咬着牙,拿剑撑着自己,踉跄地走进不远处的一座已经荒废的山神破庙里,一路往山神像后走去,却终因足下失力,被倒在地上的窗板绊了一下,踉跄地跌倒。
他背靠在一边,重重呼吸几下,咬破了舌头,尝着血腥气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那死士紧追而来,看他穷途,没有多余动作,便立刻拔剑刺来。
杨简正要出手,忽见这死士膝盖一软,持剑的手臂被人一劈,而后有尖锐的剑锋,快准狠地刺穿他的脖颈。
死士顷刻毙命,剑锋拔出的瞬间,他的身体向一旁倒去。
喷薄的血雾后,是周鸣玉身形亭亭,站在他的眼前。
第 77 章
这深林中的山神庙已经荒废了太久, 连窗户都破烂不堪,今晚月色皎洁,便明明温柔地从这处空荡里洒进来。
周鸣玉难得没有穿那些宽摆大袖的文气裙装, 衣衫颇为干净利落, 再兼之此刻手里握着带血的短剑, 实在是杀意蒸腾的锐利模样。
但偏偏她又站在这一处皎白朦胧的月光里, 落在杨简眼里,实在是有些不可令人置信的万分温柔。
他靠在身后那泥胚木座上,抬眼看她, 心里霎时生出三分恍惚。
他想,此处是在千里之外的娄县, 不是在上京, 他的十一娘, 怎么会站在这里呢?
这分明是,许多年前,那个绾发束袖骑马扬鞭的谢惜啊。
那死士一击毙命,倒地时颈侧的伤口喷涌出大片的鲜血, 将她遥遥地与他阻拦开来。
而后,杨简看到她身后另有两人持刀而来,他尚不来得及开口,便见周鸣玉的动作根本没有停息, 十分迅速地返身回头扬起了兵器。
那血雾落下, 她的身影复又清晰。
杨简清楚地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一边抹着脸颊溅上的血迹, 一边朝着他的方向转过来。她的脚边, 整整齐齐地躺着那两个死士的尸体。
好快的速度,连声音都没有, 便立刻要命,尽是些狠厉的招数。
杨简在此刻终于失了手里的力气,松开了一直握着剑柄的手,对她颤抖着唇,很轻地唤了一句名字。
阿惜。
但他没有声音。
只是嘴唇微微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周鸣玉是不会听见他说了什么的,但她一直看着他的脸,看到了杨简嘴唇的动作,知道他是在叫自己。
她毫无犹豫地大步上前,俯身停在了他的身前,伸手扶住了他两边臂膀,而后便看到了他的伤势。
她下意识便皱起了眉。
杨简感到她碰到自己,嗅到了她身上那一点点浅淡的花香,才终于确定是她本人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落在她的眉尖,微用力抚了抚,才道:“这里不安全。”
周鸣玉摇了摇头,道:“没事了,跟来的我都处理了。”
杨简知道。
他不知心里是些什么情绪,但总归是有些无奈的。
他凝着周鸣玉的脸,千言万语要说,但总是惦记着此刻的险境。若是他一人就算了,但她也在这里的话,就要另算了。
他伸手握住周鸣玉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剑支起来,同她道:“后面还会有人来,我们先走。”
周鸣玉心里明白,赶紧扶着杨简站起来。
她想起杨简之前在上苑给她吃的那种药,问他道:“有药吗?”
杨简道:“有,在怀里。”
周鸣玉也顾不上许多,直接伸手去掏。
杨简被这一下微微惊到,没忍住笑了一下,被周鸣玉一个白眼翻过来。
她把药倒出来塞到杨简口中,没好气地道:“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杨简只是弯着唇,没有多说什么,借着她的力气,和她一起从山神庙的后门一起走出去。
周鸣玉明显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无力,也能感受到他在避免将自己的力量压在她的身上,于是同他道:“你若是没力气,不必硬撑,可以依靠我的。”
杨简又轻轻笑了笑,道:“我是在依靠你的。”
只是不能太累着她,不能让她的体力都白白浪费在自己的身上。
周鸣玉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边走一边问他道:“你后面还有计划吗?”
杨简道:“要有计划就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了。先往山里走,找个隐蔽的地方藏下,我的部下会来找我。”
周鸣玉其实不太确定他那些部下还有没有命回来。虽然他们个个武艺高强,但奈何不了对面人多,如今连茂武都没跟在杨简身边,恐怕情况并不大好。
但此刻杨简行动不便,这是唯一的办法。
杨简奔袭一整天,此刻天色已然漆黑,好在月色明亮,倒不至于让他们在山里完全看不清环境。
杨简吃的那粒药也迅速地起了效用,虽然不能完全解开他身体里的药力,但到底是让他生出些奔走的力气。
周鸣玉一直在观察四周有什么可供二人躲藏的地方。杨简心里琢磨着时间,拉着她道:“不能跑了,估计他们要上来了。”
他都被追了一整天,快追出经验了。
周鸣玉迅速拉他向一旁一处斜坡处走下去,道:“走这边。”
那处斜坡微微有些陡,离下半段有个小腿高的悬空,杨简下去时一下没站住跌了下去,手却意外探到了旁边。
这个坡下头也不知是怎么的,居然有一块隐秘的空间,被上面的悬草杂蔓遮着,倒是看不清楚。
杨简立刻躺平移了进去,正巧够一个人的长度,他迅速向周鸣玉伸手。
周鸣玉也没有矫情,把杨简的衣摆往里一扔,而后将自己的衣摆收拢,也钻了进去。
这一下,这一处空间便被他们挤得满满当当,周鸣玉只得俯身趴在杨简的身上。她也顾不得许多,又伸手重新把那些杂草拨匀挡住他们,而后拔出短剑面对外面,谨慎地防备着。
好容易停了下来,杨简却不似她这样紧张了。
他本就无力,此刻干脆躺平休息,积攒力气。因头颈下有个坡度,便正巧将他的头颈垫起来一些,方便他垂眼看向怀里的周鸣玉。
他一只手揽在她纤细的腰上,另一只手慢慢抚上她的脑后,用一个拥抱的温柔姿势,将她的脑袋轻轻地按向自己。
杨简压低音量,用气声同她道:“别紧张,别害怕。”
周鸣玉原本还有些僵着脖子,因他此举,便也放松下来枕在他的肩上。只是她眼睛依旧盯着外面,手里也没有松开剑柄。
她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随即感到一个温凉的触感,轻轻落在她的额角。
是杨简的唇贴了上来。
这一个不带任何狎昵的动作,尽是些绕不开的思念缱绻。
周鸣玉无可奈何地心头泛软。
她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叹,而后用没有拿剑的那只手,轻轻掐了掐他的腰侧,示意他不要这样。
起码这个时候,谨慎些才好,哪有这样多给他们如此亲昵的时候?
杨简当然是懂她的意思的。
可他故意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虽然停下了轻轻吻她额头的动作,却又拿下巴蹭了蹭她。
他也不是什么神仙,在外头跑了一天,此刻脸上早长出了胡茬,扎得她泛痒。
他感觉到她偏头躲开,无声地勾起唇,不再闹她,而后阖上眼开始养神。
他倒是一点都不紧张此刻的情形。
周鸣玉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果不其然,不多时就听见了几个死士追来的声音。
她身体紧绷,用一副随时就可以出去拼命的姿态防备着外面,但因此处背光,寻常人留意不到,很快便听到那群人迅速通过此地而后远去的声音。
周鸣玉歇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杨简,同他道:“人走远了。”
杨简应了一声,手臂抬起,周鸣玉便立刻会意地钻了出去,又回头来扶杨简出*七*七*整*理来。
杨简在这儿歇了一会儿,缓和了一下疲惫,此刻腰背都明显站直了些。他看了周鸣玉一眼,伸出手去,俯身帮周鸣玉轻轻掸去身上的苔土。
周鸣玉拉他一把,道:“别管这些了,先离开这儿。”
杨简给周鸣玉当垫子,自己身上才是狼狈。他倒也不在乎自己这样,只是不甚满意地看着周鸣玉稍干净些的裙子道:“你在我眼前,哪儿能让你这样狼狈。”
周鸣玉拉着他要往回走:“在外头别讲究这些了……我们先回庙里去。”
杨简拽住她,摇头道:“我们不回去,继续往山里走。”
周鸣玉不解道:“那群人认为我们急于逃命,既然从那儿走了,必然不会回去。我们回去反而安全,你也正好去找你的部下汇合。”
杨简道:“如果是前几次我就这么做了,但这次不行。”
他脸色严肃,握着周鸣玉的手,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只是瞧样子,倒不是毫无准备似的漫无目的,应当另有后手。
周鸣玉于是顺从地扶着他一起走,又琢磨着他这句话,问道:“你该不会是顾忌我在,所以才这样?”
杨简垂眼瞧她,看见她眨着明亮的眼睛看自己,没忍住笑了一下。
周鸣玉的脸立刻黑了。
她脸上发烧,低下头去加快速度拖着他走。
杨简赶紧哄她,道:“确实有这个原因。”
周鸣玉没看他,道:“得了罢,是我自作多情,就不该问你。”
杨简捏捏她的手,喊了句“累”,满意地看着她慢下脚步,而后才道:“我这一路也遇到不少刺杀了。只是这次追杀环环相扣,和前头几次都不一样。我今早见了个人,为了护他先走,便分了一部分护卫出去。而后他们先让我跑了一天浪费体力,又在这时候给我下药,摆明了是不想要我活命。”
他语气平淡,但眼底有微微的冷意,藏在黑暗的夜色里:“你瞧,我万般仔细,还是中了招,要不是有几个部下在身边,未必能逃得出来。他们计划周密,未必考虑不到我会回去,说不定早就有第二手准备等着我自投罗网。我若回去,指不定又落入下一个圈套。”
周鸣玉拧着眉,从他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听出了危险四伏。
可他又害怕吓着她了似的,复又笑起,同她道:“自然,姑娘在我身边,我纵然豁出命去,也要让姑娘平安的。”
第 78 章
周鸣玉被他这一打岔, 难免打乱了些心里那些所想,但杨简这样明显是哄她的话,她也懒得去搭理。
她没好气道:“我信你的话才是见了鬼。”
杨简和她牵着手走在这凶险如丛林野兽般的黑暗山林里, 居然还能品出一点自然的惬意来。他有些感慨道:“许久不见, 都不说想我了吗?”
周鸣玉反驳道:“有什么可想的?”
杨简道:“可我是真的有些想姑娘了。”
周鸣玉脸上刚刚消减下去的温度, 又重新高高地升上来, 她低着头道:“我都说了不会再信你的鬼话。”
杨简轻轻笑一笑,同她道:“我其实真的想过你是不是来找我了。”
周鸣玉这才回头看他,在树影落下的月光里打量他的神情, 只是瞧不出到底有没有失落。
“然后呢?”
杨简自然是有失落的:“我想着我这一路危险,你来不是好事, 想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老实。后来又想着你来也好, 我终归不会让你出事的, 还能一直将你带在身边,于是成天盼着你来。”
他有些哀怨地看向她,道:“可谁知道,我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人。你个没良心的坏姑娘, 人说你是出来查账,你还真是查账去了,半点惊喜不给我。”
一开始,周鸣玉还真就是没打算去找杨简。
她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恶徒般先发制人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事?叫人盯着我了?”
杨简也没否认, 道:“我想你只要不是遇到天大的事,八成不会去找丹宁, 若真遇到那样的事, 找丹宁也没用了。所以我就让她随时给我传消息,告诉我你的动向。”
他有些无奈地看向周鸣玉, 道:“谁知我走了没多久,你也不在上京了。”
周鸣玉一想也是,自己在上京的动静哪儿能瞒得过他,不过早晚而已。只是——
“你们一路没有影踪,谁都找不到你们,丹宁怎么知道如何给你传信?”
杨简道:“本来是传不到,但是为了有你的信儿,总得留个口子的。倒是你——”
他用一种紧盯猎物的戏谑表情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路没有影踪,谁也找不到的?”
周鸣玉噎住,硬声道:“你审我!”
杨简理直气壮地点头道:“对,我现在是在好言好语地审问你,你若是识相老实交代,我也好放你一条活路。你要是不招,我就要把你交给我的部下了。”
他装模作样地吓唬她道:“他们凶神恶煞无恶不作,被他们带走审问的人,不死也要掉层皮,就是死了,也得活过来开口招供。你怕不怕?”
他用一听就是玩笑的语气说着这话。
但是周鸣玉知道,他们若是想叫谁开口,没有审不出来的东西,这不是假话。
她配合地抱紧了杨简的手臂,装作害怕道:“大人能保证,即便我说了,也一定不生气、不向我问罪、会原谅我吗?”
杨简受用地看着她依偎的姿态,轻轻扯起唇角道:“那就要看你招认的态度了。”
周鸣玉皱皱鼻子,也没打算瞒着他,就同他说道:“我原本是要去滨州查账的,查完就往晋州来,在路上,遇到了先前在上苑见过的那位翊卫的宋大人。”
杨简立刻皱起了眉毛,口吻不太好地重复道:“宋既明?”
周鸣玉“啊”了一声,笑着软声道:“对,宋大人。”
杨简感觉自己有力气了。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能杀回晋州去把宋既明提出来比试一回。
他冷着脸道:“啊,宋大人,然后呢?”
周鸣玉看着他变脸,一边笑一边道:“没啦,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杨简哼一声,指着前头一处立在背风处的小木屋道:“就那儿,我们过去。”
这里一看就知是山里的猎户进山打猎时临时居住所用,不过此刻也早已如那座破旧的山神庙一样没有人气了。
周鸣玉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扶着杨简进去。她就着月色粗粗看了看屋里的环境,倒是还算干净,不免有些犹豫。
“这屋子荒废这么久,还这么干净,恐怕不对劲。”
杨简立在门口,看她检查完了,此刻才道:“没什么不对劲的。前几天我们从这边经过,我叫人收拾的。”
周鸣玉:……
无语,是真的无语。
“你不早说!”
她臭着脸把杨简扶进来,十分随意地往地上那干草木板铺的床板上一扔,就转身坐到了一边。
杨简“哎”了一声,好笑地看着她道:“别生火。”
周鸣玉的手停下,又把手里那截枯枝扔回去。她本来也没想着生火引人,只不过被杨简气着了而已。
杨简身子前倾,伸手将她拉了过来,周鸣玉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但杨简没松手,还是让她坐到自己怀里。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情况,只是觉得狡兔三窟、有备无患,收拾干净些,万一用上了呢?”
他哄着她道:“还好叫人收拾了,不然今天姑娘来了,连个落脚休息的地方都没有,那也太可怜了。”
周鸣玉撇撇嘴,回身按着他肩膀,道:“得了,别费嘴皮子了,赶紧休息会儿罢。我看看你的伤。”
杨简就势躺下,由着她来检查。
他之前受伤逃窜的路程中,也见缝插针给自己草草包扎了一下,不过是聊胜于无的作用。此刻周鸣玉看见他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包扎布条,难免拧紧了眉。
她从自己背后解下来一个便携的小水囊,又掀开衣角,将干净的内裙撕下一截来打湿,帮他稍作清理后又重新包扎。
杨简由着她忙完,两人又将所剩的水喝了,而后周鸣玉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里头几块肉干,也一起分着吃了。
杨简一边嚼,一边问道:“怎么东西带得这么齐全?”
周鸣玉笑着瞥他,道:“啊,宋大人给的。”
杨简咀嚼的动作停了。
这一口和嗟来之食有什么区别!
他咬咬牙把嘴里这口吃了,说什么都不肯再吃第二口,只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周鸣玉继续美滋滋地把油纸包里的东西都吃完了。
他恨是恨,到底也不能让周鸣玉饿肚子。
杨简无奈地伸手拉着她手腕,将她带入自己怀里躺下。周鸣玉躺在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臂上,侧着身微微蜷起,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杨简问道:“你好好说,来的时候怎么见到宋既明的?他怎么给你准备的这些东西?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你过来,宋既明没什么动作吗?”
周鸣玉略过了前面那一段,道:“他从前的家乡在晋州附近的一处村子里,我到晋州的路上经过那里,和他遇上。听他说,那村子里许多人都去矿上做工,后来没能回来,他觉得有问题,就去查端王了,还从端王那里翻出些密信。”
杨简问道:“和矿井上联络的密信?”
周鸣玉含糊地应了,道:“他说那里头联络的人,有一个叫赵兴发,他护送端王一行人回晋州的时候注意到过,但是几日不见影了,应当是去了娄县。我看他留在这里,八成是娄县和端王的事情大,上面给他另下了命令。我就想着,你应该也在这里。”
杨简听出她避开了和宋既明一起查证的那一段事,有意没有对他说起,便只作不察,没有追问,只是继续问道:“他查到了这事,肯定是要来的,怎么没和你一起?”
周鸣玉理所当然道:“我甩开他了呀。总不能来找你,还叫他一直跟着我。”
她抬头看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又道:“我们也遇到追杀的人了。趁他对付那些人,我偷偷溜了。”
杨简就猜她在晋州城里必然没少动作,果不其然招了端王府上的追杀。他虽厌宋既明,但也不得不庆幸,若是没有宋既明在,只怕周鸣玉要有大危险。
他轻轻叹了叹,道:“我知道你有点本事,但你也别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他好歹是个亲王,杀你杀我,都太容易了。”
周鸣玉道:“你哪知道我多有本事?”
杨简挑眉,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救了杨简。”
他垂眼看着她狡黠的表情,心道,十一娘,是你救了我。
他俯下去,慢慢地亲吻她。
这样的情形其实有些奇怪。他们从前有过亲吻的时候,也有过同榻抵足而眠的时候,但唯独没有过这样躺在一起亲吻的时候。
他们还没脱离危险,周鸣玉一直注意着屋外的响动,杨简瞧着轻松散漫,但骨子里的警惕一点没有松懈。
可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有些无法忍耐地想要与她亲近。
他与她耳鬓厮磨,抵着她的唇,轻声又同她说一遍:“我想你了,我想你了……”
周鸣玉因没有回应的空隙,只得伸手捏捏他的耳垂,算作回应。
杨简紧紧地将她收进怀里,在这样一片旖旎的昏暗夜色里,渐吻出一种她根本看不清晰的绝望。
他来了这么久,当然明白端王的那些密信里有什么,当然知道他除了利用铜矿敛财以外,早前还利用过那铁矿做过什么。
所以,他当然明白,周鸣玉能够来到这里,必然已经知道了端王与当年谢家覆灭的事情有逃不脱的关系。
所以,他当然明白,凭她的性子,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便绝不会再忍让,绝不会再回头。
所以,他当然明白,也许此后再也不会有和她一起回到惜春里的机会。
所以,他当然明白——
他又要再一次失去她了。
第 79 章
周鸣玉能感觉到今天的杨简不太对劲。
诚然他说思念自己, 应当不是假话,因他对自己无意识表现出来的那些不肯松手的亲昵,实在太过难以掩饰。
但他的情绪一直是不高的。
虽然他一直笑着与她说话, 一直像个混不吝一样逗弄她, 仿佛此时此刻是个多么轻松的氛围一样, 可他的情绪一直是低落的。
他的眼睛藏在黑暗里, 以为她看不清楚,可那里面如果一点光亮都没有,她又怎么能看不出来?
她微喘着气, 待他宣泄过这一阵情绪之后,动作也轻柔了下来, 才慢慢推开一点, 手轻轻捏着他的耳朵, 问他道:“你怎么了?”
杨简贴着她,依旧是说:“我很想你。”
“不对。”
周鸣玉顺势把他的脸推开一点,正色道:“你遇到什么事了?”
杨简就着昏暗的一点月光,看她严肃认真的脸, 最后还是笑了笑,把心里那点念头都压下去,同她道:“真的没什么事。只是我在这边待得久了,刺杀没停过, 有些着急了。”
他握着她抵着他肩膀的手, 慢慢移开,复又俯下身轻轻吻她, 呢喃道:“不过没关系, 你来了,我很开心……我很想见你。”
他这次的动作明显放轻了许多, 也放缓了许多,不再是一味的宣泄和释放,而多了些安抚她的温柔。
周鸣玉闭着眼回应他,两个人的呼吸安静地互相交缠,直过了很久,杨简才放开了她,又躺回了原处,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们有话明天再说,嗯?”
他闭着眼,下巴蹭了蹭周鸣玉的额头,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囫囵,同她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几日没睡好了……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就没事了,我们回去再说。”
周鸣玉确实是有话要和他说的,但是几日没好好休息也是真的。
她到底不是铁打的,这一两年在上京又尽过的是些舒服休闲的日子,体力早比不得从前。现今提心吊胆地奔波了几日,躺在杨简怀里时,便涌上些困顿来。
周鸣玉忽然觉得此刻是可以安心的。
她不是一个人,手中有刀剑,身边有杨简,她是可以放心了的。
于是她轻轻闭上眼,把脸向他怀中更深地埋了埋,道:“你要注意听外面的声音,不要让他们再找过来。”
杨简答应道:“好。”
周鸣玉继续叮嘱他:“你体内那个药效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你和他们动起手会吃亏。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记得叫醒我。”
杨简继续道:“好。”
周鸣玉觉得他语气有些敷衍,拍了拍他,道:“你别小瞧我,我能打得过他们。”
杨简的声音这回含着笑,贴着她道:“好,我知道了。”
周鸣玉这回闭嘴了,嗅着他身上很浅的松香味,慢慢地熟睡过去。
她这夜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杨家父母带着杨三郎来谢家下聘的那天,她和九姐姐谢忆躲在外头,透过后窗户好奇地看着外头。
长辈们和睦有加,气氛喜庆万分,她遥遥打量着杨三郎亲手递上的信物,十分不屑地说还算他用心。
谢忆便笑着问她道:“这不满意,那十一娘喜欢什么?我好偷偷地告诉杨八郎,免得他改日来惹了你不开心,婚事成不了了——”
谢惜一下就变了脸,伸着手一路追着谢忆要打,啐道:“这不是说他吗,姐姐又说我干什么?”
谢忆眼见着要被她追上,赶忙对着旁边挥手道:“杨八郎!快来将你家阿惜带走!”
下一刻,谢惜就落入了少年干净温柔的怀抱。
兴许因为今天是喜庆的日子,杨简也穿了一身颜色明亮的衣裳,愈发显得意气明朗。
他手中揽着谢惜,对谢忆道:“这就来!”
谢惜眼见着谢忆跑远了,气急败坏地踩了杨简一脚,恼怒道:“你又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拦着我干什么?我今天非要打她不可。”
杨简把她张牙舞爪的手臂压下去,笑着道:“打她干什么?我听你姐姐也没说错啊。”
她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一句“你家阿惜”。
谢惜反应过来,把他推开,转身就要走。杨简追上来,问她怎么一句话的工夫,就这样不待见自己。
谢惜不想理他,把他手推开,指了指前头道:“你父母兄长都在前头呢,你跑到后面来干什么?”
杨简笑着靠近她一步,同她毫不留情地揭开自家兄长老底,道:“你不知道,我三哥就为了今日上门,自己偷偷摸摸在房间里排演了好几天了。就那么一句问好的话,调子都练了几百种,我早都听出茧子了。这会儿有什么好看的?”
他看着谢惜没忍住偷笑,这才继续道:“我懒得看他那副便宜样子,还不如来找你呢。我猜你那样喜欢你六姐姐,今日必要来看的,一准就在附近。”
谢惜心里松软了些,不再走了,可是看到他这副模样,却仍旧觉得方才自己有些下不来台,于是又恶狠狠地推他一下,道:“你人在跟前,看见我九姐姐打趣我,不帮我就算了,还帮着她拦我?”
她动作没有使力,可他对她偏偏又全然没有防备,这一推之下,他肩膀便向后欠了欠。
可他偏偏脸上又一直带着笑,黑而亮的眸子一直望着她,瞧着这贵气明朗的少年郎君,愈发的恣肆温柔。
他对她有着坏意的疼爱,刻意将几个字,咬得清晰分明。
“怎么,我家阿惜,将来不肯同我走吗?”
杨简多年前那张开朗意气的脸晃在她眼前,一点点炫目着失了轮廓。周鸣玉闭了闭眼,恍然睁开时,一梦方醒。
这一晚果然什么事都没有,她居然一觉睡到了天色微亮。此刻她身边空无一人,她睡梦中却居然毫无反应,安稳而深沉地睡到现在。
周鸣玉有些不可思议地反省自己,是不是戒备心放得太低,刚好门外便被人轻轻推开。
她迟半拍地捏住刀,看见杨简站在门口,背对着晨光熹微,笑对她道:“醒了?睡得好吗?”
他那个笑意,和她梦里的最后一幕,渐渐重合了起来。
杨简看着她难得露出些怔忪,甚至绾好的发辫还带着些杂乱,完全不像往日一直吊着一颗心的模样,心里也不由得柔软十分,对她走了过去。
周鸣玉看着他过来,才反应过来,开口问他道:“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她完全没有感觉。
杨简单膝点地,俯身蹲在她面前,伸手把她颊边微乱的头发拨了拨,道:“没多久。我要出去联系我的部下,看你睡得那么熟,没舍得叫你。”
周鸣玉猜到自己头发必然乱了,有些不想用这样毛躁草率的模样面对他,可也知道此刻未必完全安全,兴许没有时间容她慢慢收拾自己。
于是她干脆直接将头上的弯月木簪和发带两下拆了,以指为梳将头发整理了几下,便又干脆地挽起来。
一边做,一边还不忘问杨简道:“怎么样?联系到了吗?”
杨简被她这个动作惊到,看见她素着一张脸,骤然披散了头发,一时有些失语。
他少时是看过她梳妆的,但那时候谢惜还小。
他再一次想到,她长大了。
杨简遮掩了自己一闪而过的惊艳,倾身向前,帮她拉住一截发带,口中答她道:“联系上了,人都还在,有几个受了伤,但不算严重。我们等下和他们汇合,然后转移去安全的地点。”
他一切安排妥当,道:“你同我走就好了。”
周鸣玉早就习惯了杨简的亲昵和拥抱,此刻他贴近自己,帮自己绾发,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她听着这话,又想起梦里那个杨简对自己说的话。
“怎么,我家阿惜,将来不肯同我走吗?”
她有些奇怪,好端端的,怎么梦到这事来?
她将脑袋里这点想法赶跑,点点头算作对杨简的回应,而后飞快把头发整理好,低头揉了揉眼睛,这才站起来对他道:“那行,我们走罢。”
杨简伸手扶了她一把。
周鸣玉迅速检查了身上的兵器,没见有问题,抬头问他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杨简轻松道:“比昨天强点。”
那就是还没好。
周鸣玉皱起了眉头。
杨简道:“今日行路,还要靠姑娘保护我了。”
周鸣玉抿抿唇,瞥他一眼,知道他是想让自己放轻松,便接了这句话,故作勉强道:“行罢……那你得听我的话,别拖我的后腿。”
行动倒是温柔,已经自觉地来拉住了他。
杨简十分受用,将房间里的痕迹抹掉,而后和她牵着手,一齐往部下来的方向走去。
周鸣玉自打出了这木屋,便自觉进入了警戒状态,没走出两步便觉得有异样,握紧了长剑的剑柄。
方回头看了一眼,便敏锐地看到有什么光芒一闪。
她下意识眯了下眼睛,抬手挡了一下,杨简则直接一步上前,拔剑而出挡住了射来的飞箭。
早有人埋伏在四周,特地等着他们出来没有防备,才好放箭射杀。
杨简的动作虽快而准,却明显不如从前。周鸣玉的眉心拧起,没有再执著于拔剑,直接伸手从腰间一抹,将长鞭甩了出去。
不远处的一处高坡之上,有二人垂眼看着下面周鸣玉扬鞭抵挡的一幕。
杨籍的手指微蜷,总觉得这一幕有些可怖的眼熟,不大敢去相信。
而他身前的原之琼,眼底早已墨色翻涌。
果然是你啊。
“谢惜。”
第 80 章
杨籍和杨简是同胞而出的好兄弟, 杨籍稍稍大些,便总自觉要对杨简担起些作为哥哥的责任,从小到大, 无论做什么事, 都要站在杨简身前, 带着他, 护着他。
杨籍从小开朗外向,嘴巴甜,会哄人, 又总是护着弟弟的小大人模样,于是深得旁人喜欢。相比之下, 杨简便不那么讨喜。
但是每每遇到旁人忽略了杨简而只顾他的时候, 杨籍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弟弟, 绝不会让杨简在旁边受半点冷遇,忍半点委屈。
杨籍比谁都知道杨简是一个温柔的孩子,只是他有些寡言罢了。那些他磕了碰了因为疼痛而哭泣的时候,都是杨简在给他吹气擦眼泪的。
再后来, 两个小少年一齐长大,开了蒙,读了书,习了武, 便渐显示出了不一样来。
杨家百年大家, 虽这些年渐被皇家打压,低调行事不再冒头, 低调内敛了许多, 但到底内涵底蕴非同寻常,远非旁人可比。所以杨籍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不优秀是不可能的。
杨籍的优秀,是开国勋贵这几大世家中,子弟应有的那种超过常人的优秀。
但杨简的优秀,又更远甚于他们。
简而言之,便是人才与天才的区别。
杨籍并没有什么不忿或嫉妒。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杨简的人,他比谁都乐于看到杨简在世人面前绽放出那种夺目的光彩。
他觉得,杨简好,自己就是好的。
而比杨简优秀更令杨籍开心的事是,他渐渐不再是那个沉默着被人忽略的小少年了。
他的才华开始被所有人注意到,父亲、叔伯、兄长,世家的长辈们,甚至是东宫里那位礼贤下士的太子殿下。
他变成了上京城里最耀眼的小郎君,变成了最受人喜欢的那种小郎君。
他前途光明,他意气风发,他相貌英俊,他性情豁达。
各家小娘子开始红着脸看他,许多主君夫人也开始打量起他。
她们都说杨八郎好。
但杨籍依旧是那个最明白的人:杨简变成这样,诚然是因为自己优秀,更大的原因,还得是归结于谢家那个小十一娘。
谢家主君就这么一个小女儿,自小当公主一般养着,取名时特地挑了一个“惜”字。来日谁能做了谢十一娘的夫君,都不必想日后的仕途和日子有多富贵通达。
而谢家主君为她择婿,必然也是要慎之又慎,挑之再挑,非要给她选一个最好的才行。
杨简是为了谢惜变得更好,却不是为了娶了谢惜之后带来的这些好处,才变得更好。
那些好处,他通通都能自己得到。他肆无忌惮地展现着自己的抱负和能力,是因为自己的理想,也是因为谢惜。
杨籍亲眼看着满月宴上的谢惜抓住了杨简的衣襟,从此后成为了他的疼惜,成为了他的责任,最后也成为了他的爱。
当年六娘谢愉嫁到杨家之后,杨简没少向她问过谢惜的事,可是比对之下,有些事他比谢愉还要清楚。杨籍偶尔会因为这事笑杨简,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杨简不能没有谢惜。
可是谢家没了。
杨简被打断一条腿关在家里的那些时候,他是想要去看杨简的,但也清楚,家人们必然会觉得,杨简一定会求他帮忙出去打听谢家的消息,指不定也会将他关起来。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装作害怕父亲的暴怒,十分安静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大家注意不到他了,他才设法跑出去,打听谢家的情况。
而那个时候,他听说,谢惜已经死在牢里了。
杨籍自然是没有办法进牢里去查证的,但他也不敢直接告诉杨简。他知道自己是怯懦之人,也不否认自己胆量小,他鼓着一股劲出去问到这些已经用了积攒了许久的勇气,所以回到家后,只能关在房间里有些无措地抹眼泪。
他知道这样没用,但他控制不了。
他平复了很久,跑去见杨简。
杨简趴在床上,因为发烧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看见他来,眼皮子都睁不开。
杨籍心疼不已,又是没用地哭了起来,但杨简这次没有力气安慰他了。他张了张嘴,问出来的那句话,是“谢惜呢”。
杨籍哭得更凶了。
但杨简看不出来了。
仆从们发现杨籍进来,碍于杨宏的禁令,赶紧将杨籍拖了出去,不叫他再继续和杨简待在一起。
杨籍知道自己应该告诉杨简的。
可他那一瞬间居然生出些可耻的轻松,想:这样,就不必由他来告诉杨简这个残忍的消息了。
杨籍躲在自己屋子里的那些天,一直因为谢惜的死讯和杨简昏暗的眼神而惊惧,昼夜不分地睡不好觉。
他的温柔告诉他,要快点好起来,莫要让母亲为他们兄弟两头担心。杨简已经成了那个样子,他不能再这样。
可他的理智又在说,谢惜死了,而你作为哥哥,居然不敢告诉杨简。
杨籍在极度害怕中生出了异样的轻松。他安慰着自己:没关系的,上京有很多外向的小娘子,没了谢家女,还有王家女、萧家女……多的是明媚动人的小娘子。
他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八郎是个开朗豁达的人,一定明白朝廷上的这些事都是翻覆来来又去去,不是凡人可以阻拦。谢家那么多罪状证据确凿,他们不无辜,八郎一定明白的。
他安慰自己:没关系,逝去的谢惜会过去,明朗的杨简会回来。
他不肯听到脑子里那个否定这个念头的声音。
杨籍在这样的纠结里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后杨简病愈。他站在杨简居所的门外停了很久,看着人进进出出,猜到他必然已经知道了如今的情况。
然后他才走了进去。
和杨简对视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错了。
杨简是不能没有谢惜的。谢惜死了,那个杨简也就死了。
杨籍依旧是永远笑脸对人的温柔郎君,永远不会因被冒犯而生气的好脾气郎君,但他不再能像从前一样自如地面对杨简。
他每一句“八郎”,每一次挥手,只要对上杨简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就会让他重新回到罪恶和悔恨的深渊。
他一边渴望着杨简能够走出那段旧事,将他拉出这一场噩梦,一边又清晰地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将这一点私心得逞。
杨籍用笑脸保护这颗疮痍的心,一守就是很多年,他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这样装下去,因为杨简虽然待人冷怠了许多,但对他仍旧保持着对家人的关切。
他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时候,他要用自己的温暖和笑意,重新变成杨简与家人缓和关系的桥梁。那些久违的,身为哥哥应当挺身而出的责任心,又开始在他心里熊熊燃烧。
于是,在看到杨简又被杨宏扭送祠堂请了*七*七*整*理家法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去找了自己的母亲。
他得把自己的弟弟从那些冰冷的棍棒底下拉出来。随便他用什么无赖的办法,随便旁人会怎么想……也许母亲听到后会惊吓伤心,但总不会比杨简被打了之后才知道更难受。
但他依旧还是那个没用的杨籍。
他进不去祠堂,只能听着母亲含着一包眼泪让他噤声,然后同那杨宏的护卫道:“八郎有错,主君要打,我不阻拦。但那是我的儿子,打完之后,我要第一个见到他,你们要拦吗?”
这次杨籍在第一时间见到被打的杨简了。
他走一路,身后一路都是血。
杨籍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那一瞬间整个脑子都空了,只知道不能离开杨简。
他一路陪着自己的弟弟往惜春里去,脑子里不停闪回当年杨简被打的场面。
他在想,当年那个少年杨简,是怎么一个人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撑下来的?
杨籍麻木又迟钝地看着人来人往,每一个都不能让杨简醒来。可是很快,有个女子拄着手杖进来了。
她只是伏在了杨简的身边,就让他睁眼笑了起来。
杨籍那一瞬间的头脑只觉轰的一声,却是一片空白,直到回了杨家,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才明白:哦,这就是救他的那根绳子。
他可以出来了。
杨籍不再提心吊胆了。
他的笑重新回到了眼底。
他开心又满足地过着自己平淡的小日子,看着每日的朝阳升起,生命川流不息,谁都不必回头看。
但他所有的快乐都在今日这一刻戛然而止了。
他清晰地看见周鸣玉从腰间抽出了一截长鞭,准确而狠疾地甩了出去。她身形纤细而有力量,那一截细长的鞭在她手中宛如灵蛇游龙,对着她的目标凶狠地张开了攻击的爪牙。
杨籍是一个会陪伴弟弟的好兄长,在那些陪杨简一起练武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见识过谢惜用鞭的灵动惊艳。
上京有王家女、萧家女,却没有谁如谢十一娘,将鞭子用得这样漂亮。
那一根救他于噩梦的绳索,终于在他以为升到顶点的时候,猝然断裂。
杨籍头一次,万分不愿相信这是谢惜,万分不愿谢惜仍旧活在这个世上。
他的目光艰难地从那边移开,转到原之琼削薄的背影。
这是他用尽气力追上的背影,他以为自己是要伸手拉住她了,但这一刻,她的背影也在他眼前再次拉开迢迢的距离。
她清晰无比的清雅嗓音,说出的是谢惜的名字,无情地验证他所有猜测。
这一刻,仿佛老天无耻讥笑,嘲他劣性不堪,活该受此恶果。
杨籍攥袖的手,骤然失了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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