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杨籍有些微讶, 没想到杨宏怎么一反常态,说了这话。
杨宏看见他神色,轻轻笑了笑, 道:“听见我这话, 你觉得奇怪?我从来没要求你升官上进, 你莫不是觉得, 我真指望你走这条路罢?”
杨籍面露窘态,道:“是我不如兄弟们。”
杨宏抿了一口热茶,道:“杨家有出息的孩子们多了, 总不能人人都去做官。你在此处差些,孝顺父母, 你却比他们都强些。我与你母亲, 同人提起你常在膝边尽孝, 也是骄傲的。”
杨籍不曾听父亲说过这样的话,此刻不免有些无措的赧然。
“这都是儿子应当做的。”
杨宏却叹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当?”
杨籍望向他,以为他是伤怀于长子去世, 所以才作多番慨叹,正要加以劝慰,杨宏又道:“看过你母亲了吗?”
杨籍说刚去过了。
杨宏便点头,道:“今日难得有闲, 你坐这儿, 陪我喝两杯罢。”
杨籍自然称是。
杨宏身后的仆从去做准备,杨籍想了想, 同杨宏道:“八郎也辛苦了好几日了, 不如,也将他叫过来一起罢?”
他知道杨宏与杨简之间关系僵硬, 只是最近家中操持的许多事都交给了杨简,杨籍心想,到底是亲父子,没有隔夜仇,杨宏兴许并不会排斥与杨简同饮。
杨宏却道:“他连日辛苦,算了,改日罢。”
杨籍原本以为杨宏是拒绝,可是听他口吻,又分明是关切的,并不是用好听话来推脱,于是心中微喜,想,若父亲肯示弱,八郎也不会驳他的面子,若是此刻去叫,必然是会来的。
他的弟弟,他心里最是清楚,若是能与父母好好相处,他又何必叛逆地常日争吵受罚呢?
但他又转念一想,杨简确实辛苦,便想着算了,等下回他告诉他父亲的心意,再组一局对饮,也是一样的。
杨籍露出了明显的开心之色,道:“那等过些时候,天气暖和起来了,春天园子里花都开了,我们找个好日子,叫上八郎一起。”
杨宏看着这孩子温暖干净的眉眼,安静地望了他半晌,问道:“孩子,你不怕吗?”
杨籍知道父亲在问什么。
他只是对做官没兴趣,不是全然对朝局和自家的情况一无所知。
他回答道:“父亲,没什么可怕的。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杨宏追问道:“那若是,这道坎过不去呢?”
杨籍依旧道:“那我们一家人,依旧还是在一起的。”
他的口吻里始终含着明亮的希冀之色,即便是在冬日里,也能轻易地熨帖住杨宏一颗已经苍凉而冰冷的心。
杨宏的眼底,难得地浮起一股温热的暖意。
他余光里瞥见老仆端酒过来,借着放下茶杯的机会,抬手按了按眼睛,含糊道:“酒来了,喝酒罢……”
杨籍是杨家最细心又贴心的孩子,看见了父亲拭泪的动作,理解父亲在官场浮沉半生之后回到家的这一点脆弱,并且懂得不去戳破和打扰。
老仆退下,他为杨宏斟酒。
“等天气暖和些,我上街去,再给父亲买几条鱼,放进池子里。到时候池子里红白锦簇的,父亲每日赏鱼看鸟,也能轻松些。”
杨宏哼了一声,道:“还是免了罢。你们两个把我的鱼都吃干净了,往里头放多少,也是进了你们俩的肚子。”
杨籍便笑道:“那正好,八郎好手艺,到时候让他做给父亲也尝尝。”
杨宏瞥他道:“你吃了不少,怎么不记得给我尝尝?”
杨籍垂首,尴尬一笑,没接话。
吃了父亲的鱼,还要拿来给父亲,岂不是找骂吗?
杨宏一眼就能看明白他在想什么,道:“怕我骂你?除了你那一桩婚事,我何时又真的骂过你了?”
杨籍听见婚事,脸上的笑意淡了淡,道:“婚事……是我犯倔了,可是父亲,我也不后悔的。”
杨宏道:“我知你喜欢她,亦知她心思不纯。不肯同意,不是怕家中如何,是怕你二人将来成了怨偶,你可明白?”
杨籍点头,道:“我都明白。父亲,我只是不想后悔。”
他已然知道原之琼的结局了,除却当初听说时失神了一段日子,如今早已能够平静地提起。
“我大约也明白她不安现状,只是觉得这一条错路,我若见着能拉一把,总不能袖手看着。到如今,挽回不得,我也不强求的。”
他笑一笑,道:“将来,我的婚事,还要请父亲母亲,帮我多掌眼的。”
他有心宽慰父亲,字字句句是将来,落入耳中,听得杨宏长叹一声。
杨宏拿起酒杯,道:“好,好……”
杨籍以为这便是回应了,恭敬地手执酒杯,微低半分,与杨宏的杯轻轻一碰,而后仰首饮了下去。
杨宏的眼睛一瞬间就红了,这才将酒喝了,将酒杯放在桌案上,伸手向杨籍道:“我的儿——”
杨籍本欲为二人斟酒,倾身之时,手却突然一抖,酒壶重重地磕在桌上。他有些无措地看着自己失力的手,下意识便对杨宏说了抱歉,而后便要去执壶,可是僵硬的手却根本不受控制。
他整个身体毫无支撑地倒向一边,将整个酒壶拂下桌案,他亦失力地向地上坠去。
杨宏起身扶了一把,将他揽进自己怀里。
“父亲……”
杨籍有些无措地唤他,一张口,立刻便有鲜血喷了出来,一时溅得满身满脸,连杨宏的脸上,都无可避免地沾染了几点血迹。
杨籍眼中分明是有些迟来的害怕了,泪意也涌了上来,口中不住唤着“父亲”。
但杨宏只是抱住了他。
杨宏没有叫人前来,只是将他揽着,低头用慈爱而温柔的目光望着他,道:“七郎,不怕,快了。”
可杨籍脸上的恐惧、不解还有痛苦交杂的表情,终究还是看得杨宏不忍了。他终归还是错开了目光,只轻轻拍着杨籍的脸,不住道:“好孩子,快了……”
这一杯酒,很快的。
好孩子,不要怕。
光秃秃的枝头被风带落三分薄雪,杨宏感到自己怀中的孩子渐渐不再动弹。
他一双老眼中的泪,终究还是缓缓落了下来。那沉闷而悲凉的嚎啕,低低地在院中盘桓不去。
他杨宏一生有三子二女,儿子个个优秀能干,女儿尽是聪慧有才。可惜啊,幼女早年夭折,长女出嫁后即难产身亡,一个也没能留在身边,就只剩下了这三个儿子。
他用心地教养着这三个儿子。长子果然成为了上京世家人人称羡的郎君,满京的长子继承人,在同样的年纪里,没有一个能比杨策更加优秀,没有一个比他在朝中站得更高。
他把所有的心血都留给了这个长子,等待着他将杨家推向更高的位置,等着他完成自己未完的宏愿。
但就在不久之前,这个读过太多书、明得天下理的孩子,终究还是被杨家压垮。他的道不与道同,理想与现实也相差太远。
与其说他是自己接受不了,最终选择了死亡,不如说,是他这个父亲,教了他太多理,才逼他追寻了正确的理,才逼他走向了死亡。
他还有一个小儿子。
这个小儿子,锋芒更甚,聪慧更甚,走着家族与前辈们铺好的路,本来可以与收成的长子相辅相成,一路走到更高的位置。
但这个儿子也被他毁了。
他在祠堂打断了棍棒,打断了幼子的腿骨,打断了他半生的心意与理想,也打断了他的昭昭前路。
从此后,他与幼子的半生,便成了一程徒劳无功的较劲。他要逼他认错,逼他回头,逼他回到正确的路上,却只能逼得他越走越远。
于是,他就只剩下了杨籍。
这个儿子不够出挑,但却足够乖巧,只有他从小就听话地守在父母身边,像一只怯懦的雏鸟,不向外飞,只肯留在父母温暖的羽翼。
所以所有脱离了严格话语的甜溺爱意,都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杨籍的头上。
杨宏有最寄予期望的儿子,有最盼望成才的儿子,却只有一个作为父亲最心爱的儿子,那就是杨籍。
而现在,这个最爱的儿子,就躺在他的怀里。
杨宏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痛意,那个最可爱的小女儿夭折的那天,也是一个这样的深冬,他抱着小小的一个女儿,拿自己的大氅裹住她,也没能让她冰冷的体温重新变得温热。
当初的痛已经去得太久了,他几乎都要忘了,没想到二十年以后,他又要这样再重新感受一遍。
只是这一次,是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杨宏非常清楚杨家没有以后了。他的小儿子铁了心地要追求真相,哪怕把整个杨家拉下水也在所不惜。他从前管不住杨简,如今自然也管不住他。
杨简早已走到了太远的地方,杨宏叫不回他,救不回杨家,唯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这一件。
他要把自己最爱的孩子送走。
杨籍虽懦弱,却绝对不肯丢下自己的家人,将来杨家人难逃一死,他必然愿意与家人同赴死局。
可到了那时候,他难道要叫自己家已经嫁出去的那几个女孩,来为家人收尸捡头,来为戴罪的家人送葬埋土吗?
他亲眼造成谢家的一切,总不能再叫自家的孩子,再走上这么一条路。
杨宏泪流满面,蹒跚地抱着冰冷的杨籍,想要站起,却再也无力站起。他踉跄一步,抱着自己的孩子,重重地摔倒在冰天雪地。
第 102 章
谢惜在那个僻静的小院子里看过了几回冬雪, 才等到有内监前来,请她前去相见太子。
她知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整理了衣衫, 跟随内监一道, 走出院子。
这并不是谢惜头一回见太子。
当日她随宋既明回到上京之时, 宋既明坚持她是此案关键, 没有让任何人带走她,而是直接入宫向今上请命,之后谢惜便直接被太子手下的人带到了东宫去。
当时, 她没见到今上,但却直接面见了太子。
太子虽一派由内而生的威严之色, 大抵因为谢家有冤的说法一时横行, 所以面对她时态度尚算得温和。
待简单问过她情况, 又收下了谢惜呈交的证据,便让内监带她安置,而后安排了手下处理此事的官员,继续与她对接。
至今日, 是第二回。
谢惜心里大约也能想得明白。她在这案中自始至终不被传召,无非是因为天家早已有了决断。他们想要铲除端王,想要解决势盛的世家,如今有了个绝妙的时机, 便正好一起处理。
至于她,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元素。
现实也的确如此。此案结果落定,与今上商议过后, 由中书字斟句酌地拟好旨意, 而后全然按照流程走了下去。
只是今日,谢惜并没有见到太子。
她被带到一处偏殿, 太子手下那位当日来问她情况的官员正在其中等候,见到她后,二人客气地见过礼,他便伸手从桌上取了一张纸,递给谢惜去看。
那张纸上,是和颁布的旨意一样的内容。
一出大案,千百人的性命,浓缩在这白纸黑字,轻易寥落,平淡得毫无感情,激不起一点水花。
……朕以杨氏昔年辅弼之功,推心置腹,引为臂膀,位高公卿,都督戎机,文武两寄,巨细并关,不意人心易换,难得始终。杨氏里通外敌,泄露海防,欲伤我赤子;蛊惑亲王,窥伺金瓯……
……端王褫夺爵位,废为庶人;杨宏抄没家产,夷三族。王公朝士,当以兹为念,各效忠贞。若有朋党比周,辄生异议,朕必不容。
那官员估摸着她看完,问她,如此结果,可算满意?
谢惜看完,不算得十分意外,但看到那句“夷三族”,还是呼吸凝滞了一瞬,耳边好像瞬间失了所有声响。
直到官员唤她,她方强自回过心神,没有过多再问有关杨家与端王的问题,只是问道:“民女斗胆问大人一句,那谢家呢?”
这道旨意面面俱到,唯独少了有关谢家的字眼。
官员问道:“依你的想法,希望我们如何安排谢家?”
他的用词非常居中,既非“处置”,也非“安置”,一个听不出喜恶好坏的“安排”,让谢惜心中非常没底。
谢惜脑中飞快忖度一番,而后诚恳道:“谢家除民女外,已无后嗣于世。而民女一女子,亦无可用之能。民女不求光复谢家当年门楣,只求恢复谢家名誉,容民女将家人遗骨重迁一处宁静之处,莫再于乱葬岗上不得安生。但完此愿,民女愿隐姓埋名,为家人守墓,再不入世。”
她是绝然不能为谢家要求太多的。她的存在,已经是今上犯错的证明,如果她还要大张旗鼓地重振谢家的声名,那么和犯上找死没什么区别。
但她也并不希望再重回过去。如今只要死去的家人们可以恢复清名,不再是戴罪之臣,而活着的家人们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
那官员仿佛是已经猜到她的请求了,面上并不惊讶,只是道:“谢姑娘,这事是不成的。”
他虽温和地微笑着,但拒绝的话语却透露着坚定。
谢惜拢在袖中的手指微紧。她兀自定了定心神,道:“民女可否斗胆问一句理由。”
官员道“可以”,伸手指向一旁桌案上的一沓文书,向谢惜示意道:“谢姑娘,你看过这些,便会明白了。”
谢惜不解这理由为何如此麻烦,但还是站到桌前,伸手翻开了那些纸张。
纸张已有些年头,是当年办谢家案子时留下的卷宗。除了一些整理好的经过文书以外,还附有当初证明谢家通敌的罪证。
那上面说,东境军中本为谢家一言堂,但由于渐渐朝中调派,掺杂进许多别家将领,并隐隐要取代谢家人在高位将领的位置,所以谢家为保证自家人在军中的话语权,而暗生了不臣之心。
他们与海寇私自相通,达成盟约:海寇只不时来袭,犯而不攻,而谢家亦追而不打,表面防御。甚至于,他们为求真实,还约定好,小战之后便作大战,双方为求最低损失,由谢家告知对方一切的作战方式和部分海防情况。
谢惜看得荒谬,连连摇头。这分明就是杨家在做的事情,当年却居然这样全然地推给了谢家。
她放下文书,又去拿那些证据。她一张一张看,眼中的荒唐之色愈发浓烈。
那官员袖手站在一旁,神色并不急迫,也不开口催促,只等到她看完所有后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方抬眼看向她。
谢惜的脑中一片混沌。
官员并不讶于她的失态,安静地等待她缓过神来。
谢惜的手中紧紧捏着一封书信,其上是统帅谢添与海寇来往商量假战的具体内容,除却是他亲笔以外,最后还落了私章印信。字字句句,俱是通敌实情,千般万般地抵赖不得。
谢惜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她强自压下心头的震颤,问道:“若是假的呢?民女的二叔身为统帅,身边的部下不少,更有杨家的反贼在侧。如果这封信,是有心之人临摹了他的字迹,偷用了他的私章,伪造了他通敌的证据呢?”
官员答道:“这次审问杨家人,他们已经供认不讳。杨家的部分将领借假战向海寇敛财,之后因价格没谈拢,和海寇起了争执,随后发现那些海寇做两头交易,还与谢家人有着联系。再加之那段时间,供给海寇的大箭也断了来源,他们为了防止海寇彻底投向谢家,说出他们的勾当,所以才先下手为强,借此事来控告谢家。”
他微顿片刻,等谢惜反应了一下,才继续道:“自然,这些供词全部有证据佐证,不曾有假。除此之外,谢添死前,已经承认了这些,亲笔写了认罪书。他的那些姓谢的亲信,也一一证实,每句话都有证据佐证。谢姑娘,后面这些,你是看过了的。”
是,她亲眼看过,都在这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她二叔谢添,是朝中有名的儒将,写得一手好书法。他虽然常年不在上京,谢惜也与他见得不多,但他手写的大字一直挂在谢家一处厅堂。
谢惜等小辈幼年习字,常对着谢添那一幅字,甚至还临过谢添写的一本诗集。所以她对于谢添的字迹,可以称得上是非常熟悉。
一个人写字,可以刻意改变字体,但用笔的痕迹,是难以轻易改变的。
就是因为这样,谢惜才如此难以接受。
因为她无法否认,手中这张明明白白写着通敌内容的信件,的的确确就是谢添的字迹。
所以,这就是她所求的原因。
不恢复谢家的名誉,是因为谢家本就有罪。杨家诚然不是什么举报反贼守护国境的功臣,但谢家也不是什么被无辜冤枉牵连的清白之臣。
这封信,应当原本要交给那些和东境军交战多年的海寇,但却被心怀鬼胎的杨家人不知如何截了下来,而后作为了指证谢家的证据。
这里的所有,不是全部定案的文书,但实际上,只是她如今看到的部分,就足以证明谢添是真的做了这些事了。
杨家人当初为了迅速摆脱自己的困境,需要用最快的手段扳倒谢家,没有什么是比谢家真实的罪行而更快更准更狠的办法了。
就因为真实,所以逃无可逃,辩无可辩。
官员打量她神色,见她长久沉默,不再开口,便知她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一时尚无法扭转心态。
他换了一种宽慰的语气,道:“谢姑娘,当初你逃了一死,按理说,这次是要一并处置的。但今上念你在此案有功,开恩许你免死,放你离开。谢姑娘,你是明理之人,既留得一命,便莫再多言了。如你接受,我便如此回过殿下。”
谢惜明白这句话未尽的言下之意。
她若识相,便该接受这个结果,保自己一条小命,不要再自不量力地强求更多。否则她身在此处,只要一声令下,便可死于当场。
即便她强求,其实也什么都要不回来。
她一时没有开口,官员又劝道:“谢姑娘,你尚年轻,日子还长着。以后离开上京,去找你的朋友们,余生好好过,无谓在此事上丢却性命。”
这次,谢惜抬眼看了他一眼。
他坦然地望着谢惜,却并没有多言。
去找你的朋友们。
所以,他们是知道她背后还有其他人在,甚至于,知道就是谢愉。
谢愉是杨家妇,当初免于一死,如今又杳无音讯,是很容易被联想到的。
但他们没有提谢愉的名字,就是在变相地提醒谢惜。若她闭口,那她们都有活路,若她拼命,那她身后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
谢惜知道自己该怎么选。她自己可以拼命,但是她的姐姐、她的侄儿,无谓再为已死的家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低下头,沉声道:“我接受。”
第 103 章
在谢惜做出回答之后, 官员请她稍待,而后自己出去面见太子。
此处离太子书房不远,也许他正等着这边的回话。不过多时, 便有一内监入内, 同谢惜道:“传殿下一句话, ‘多谢姑娘配合此案’。谢姑娘, 您可以离开了,这边请。”
谢惜不能确定这位太子究竟在想什么,确认着多问了一句道:“离开?”
内监道:“是, 马车已经备好,姑娘可以走了。”
谢惜跟着内监出去, 一路都在警惕戒备。她想自己若是上位者, 遇到一个罪臣之后, 经历了一场失败的翻案与复仇,必然是要将来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总不能听对方几句乖巧的回答,就真的这么放了罢?
他真的相信吗?
谢惜一路安然无恙地走到马车旁, 内侍立于一旁道:“小的就送姑娘到这里,姑娘请上车。”
谢惜依然不大相信,同内监回礼后,将信将疑踩上脚凳, 掀开车帘的时候, 看到祝含之坐在里面,对着她轻轻一笑, 用纤细的手指比在唇边, 示意她噤声。
难怪一路都没有动静……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谢惜微顿一下,而后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登上了马车。
祝含之也不着急与她搭话,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直到听见出了东宫的动静,祝含之方开口寒暄道:“你在里面如何?”
谢惜道“还好”,问道:“祝当家怎么来了?”
祝含之笑道:“来给太子办事,叫他试试忠心。”
她生意能做这么好,一贯是有攀附太子的功劳,既然平白得了好处,自然要听太子的安排。
谢惜先前一直用繁记的身份活动,这次捅出这么大一桩事,太子难免要过问祝含之,疑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私心,帮了谢惜。
谢惜问道:“太子为难祝当家了?”
祝含之说“没有”,轻松道:“我一问三不知,推脱得干干净净,凡有相关,皆说被你哄骗,他又能怎么样呢?”
她一贯狡猾,自然不沾脏水。横竖她遇到谢惜的时候,谢惜已经自己设法摆脱了官奴的身份,她只要全推到谢惜身边,说自己被人瞒着,也并没有什么漏洞。
谢惜对她的回答没什么意外,便道:“那就是他要你来处理我。”
一来考验了祝含之,二来处理了谢惜,正好是一箭双雕。
祝含之见她猜出自己来意,也不避讳,道:“也算不上处理。太子给你留了两条路,要你自己选。”
谢惜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在东宫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若不肯信,如何都没用。”
祝含之倒是不大在乎,回答道:“一次不信,两次不信,次数多了,总会信以为真的。”
她这句话听着颇奇怪,仿佛意有所指似的,谢惜心下浮出些微微的奇怪。
她抬眼看向祝含之,祝含之没有继续这句话,只是道:“我猜你在东宫,耳目闭塞,应当不大清楚如今的情况罢?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谢惜问道:“这也是太子的安排?”
祝含之笑道:“不是,这可以算作是你我私交另得的。”
私交。这词也是奇怪,她们两个人各怀心思,二人每每有所言,都为自己有所图,谈何私交?
祝含之解释道:“我这个人向来爱财,端王把晋州的经济搞得一团乱,阻了我的财路,而你弄倒了端王,叫我又得了便宜,我自然是心怀感谢的。你就当做,是我谢你的。”
于是谢惜问道:“端王与杨家如何了?”
圣旨的确已经下了,但何时处置,处置到何种进度,她一点都不知道。
祝含之答她道:“端王自然是活不成了。旨意上虽没明说,但今上除他之意已决,待过了这关口,便该赐他鸩酒了。至于杨家的人,已经从府上押进狱中,处斩之日就在这两天。”
谢惜听得眉心微皱,问道:“处斩之前,我能否见杨简一回?”
东宫不欲她多惹麻烦,恐怕不会同意她与杨简见面,但是祝含之若是使些手段,或许可以实现。
祝含之就知道她要说这个,道:“不必着急相见。杨家虽然连孩子都没放过,但杨简却留了一条命。他是今上身边一直在用的人,和杨家的事没什么联系,此次拿下端王、检举杨家,他都是有功的。所以今上网开一面,只判了流放,打发他去北关做苦役了。”
谢惜听到这话,反应了半晌,一时心绪纷乱,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只是来来回回地翻覆不定。
她纠结了许久,最后也只是问道:“他已经走了?”
祝含之摇头道:“没走。他请命收了家人尸骨再走,已经获准了。”
谢惜眼底浮出些痛色。
她在滨州的时候,听谢愉说过,当初四姐姐前去为家人收尸之前给谢愉写过一封信,如她所言,并无寻死之意。可是在那之后,她还是情绪崩溃,直接赴死。
她的家人们并不无辜,却也不全然有罪,她无法为家人辩驳,也无法原谅杨家,她救不了无辜的四姐,又将杨简也推到了这步。
她每一步都是错,却什么也做不了。
祝含之看她表情,伸手拍了拍她手臂,道:“我不建议你去见杨简。你不知道杨家的情况,在下狱之前,杨家已经办了几回丧事了——他家长子杨策,写过认罪书后自刎了;七子杨籍,被杨宏一杯毒酒送走了。这些丧事都是杨简去办的。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人心易摧。”
递交罪证从而间接害死自己的家人是一回事,亲自见证家人的死亡再去一个一个地收敛尸骸,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祝含之未尽的话已经非常清晰——没有人可以要求对方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依旧用从前的爱意面对自己。
杨简从前说得再好听,那都是杨家没出事的时候。
谢惜没有见过此刻的他,所以无法知道,他当日所言,所谓“不想分开”,到了如今,究竟有没有后悔。
祝含之估摸着时间,将窗帘掀起一个小缝,向外看了一眼,而后道:“快到了。太子给你这两个选择,和杨简也有些关系,要听吗?”
谢惜抬眼,问道:“是什么?”
祝含之道:“他是网开一面的罪臣,你是复仇不成的罪臣之女,你们二人又有前缘。太子自然会怀疑你二人是否会私下勾连,来日再生波澜。若是你非要去见,我为自证清白忠心,不会让你活着走下这辆马车。”
她口吻平淡而强硬,让谢惜无法质疑这个情况发生的可能性。
繁记一路发展如此顺畅,全靠祝含之在背后扫清障碍。当初她明知道原之琼心怀不轨,却依然帮她准备了致命的马具。既然她连皇亲性命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杀一个谢惜,更是不在话下。
谢惜问道:“第二个呢?”
祝含之语气放缓了些,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一个包裹,道:“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新的身份,你可以拿走,离开上京,抛却旧事与谢惜的过去,自然将来可以安生。”
其实这是和在东宫一样的考验。太子要考验祝含之的忠心,考验她是否还能为己所用;也要考验谢惜的真心,看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说的,接受了这一切的安排。
谢惜看了那包裹一眼,没有动。
祝含之看着谢惜,收了由来散漫的笑意,难得露出三分正色。
她们两个人对视着沉默了片刻,祝含之干脆地拿起了那个包裹,直接塞到了谢惜怀中,同时身子迅速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用极低的声音道:“你何必在此刻莽撞?拿着东西走得越远越好,天高皇帝远,到时候谁还能管你?”
她复又回到原位,坐直身子,看着她挑了挑眉,脚底下还踢了踢谢惜的鞋尖,提醒她好好考虑。
谢惜有些无奈。她既然在东宫答应了太子,不至于出来了又要鲁莽行动,反倒是祝含之压低声音同她说的这些话,当真是一身反骨,几乎就差明着说,让她走了再去搞事。
谢惜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祝含之道:“你问。”
谢惜问道:“杨三郎呢?”
祝含之扬了扬眉,有些不期然她问出这句,但是回答她道:“死了。前些日子杨家点人头少了杨三郎,去盘问了杨家人,最后还是杨符说的。官兵去找了杨符所说的地方,的确挖出了杨三郎的尸首。听闻他手臂有伤,骨头上都一一比对过,已经证实了。”
谢惜想着远在滨州的谢愉,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但还是追问道:“只有杨三郎,没有*七*七*整*理别人?”
祝含之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听说他的夫人,是你的姐姐。你是要找你的姐姐吗?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们只找到了杨三郎。”
谢惜看着她的表情,立刻明白了。
所以,他们不知道他们还有个孩子。
所以,谢愉生下的那个孩子,此刻虽然下落不明,但却尚有活着的可能。
祝含之这个回答有让她不要再追问的意思,谢惜没有再问,只是道:“我知道了。”
她抿一抿唇,道:“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若不识相,岂不是太没趣儿了吗?祝当家请他放心就是。”
祝含之笑意愈深。
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一笑,祝含之伸出手,示意她伸手,而后在她手上写了三个字:拂云观。
城外拂云观,杨符修道之处。
谢惜为确认,用口型又说了一遍:“拂云观?”
祝含之点头。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道:“祝当家,到了。”
祝含之应了一声,对谢惜道:“姑娘既然选好了,便下车罢。外面有马,姑娘此去,一路保重,我就送到这里。”
谢惜说“多谢”,又说“保重”,而后将包袱挎上肩头,掀开马车跳了出去。
祝含之坐在车内,听见马蹄声哒哒远去的声音。她坐着抒出一口气,心想她一贯与人为善,这回又是送钱送马、又是递消息,可算是好好地放过了谢惜。
至于等谢惜出了上京,杨简去了北关,那之后会如何,可就与她不相关了。
马车帘突然被人一把扬起,祝含之抬眼,看见蹲在车前打帘望向自己的蓝衣青年,笑嘻嘻地问自己道:“坐在车里不说话,又盘算什么黑点子呢?”
祝含之瞧见他,眼睛亮了亮,笑意终于落进眼底。
她问他道:“太子借谢惜这事敲打我呢,我是不是得多敲他一笔银子,好好弥补我一下?”
第 104 章
谢惜出城以后, 一路纵马,直往拂云观而去。
兴许是杨符先前已经打过了招呼,观中洒扫的道士看见谢惜进来, 主动上前询问她来意, 随后便将她带到后面那个杨符居住的小院内。
院中倒是干干净净, 只是十分安静, 许是因为自从杨符插手了朝中的事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显得此处分外冷清。
谢惜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稍等了一会儿, 便有个老道入内,与她见礼, 自称是杨符的师兄。
谢惜问杨符何在。
照理说, 他是世外之人, 自小便离了杨家,是与杨家没有一点关系的。如果杨简都能保住性命,那杨符也应当无事。
她出城时,尚在思索去何处找谢愉孩儿的下落。如果杨符知道杨三郎的下落, 那知道这孩子,也不足为奇了。
她要找到杨符,然后去找那个孩子。
但这老道却说,杨符也已经过世了。
谢惜微微有些愕然。
杨符自打那时占星卜算, 用命犯紫薇的说法将端王一行人赶出了上京, 便因所谓的道行高深,被今上留在了宫中。
他是为了谢忆做出此举, 有心谋得圣上看重留在宫中, 却正好阴差阳错地也帮了谢惜的忙。
端王之事先时发展得那样快,未尝没有杨符在宫中给今上进言的缘故。
但可惜的是, 杨家随后也出了事。
今上看重他,用他,肯听他的话,那都是因为今上自己愿意,并不表示今上完全是个受人摆布的傻子。
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杨符隐藏在那些话语之下的私心,不过是因为自己所愿如此,正巧借杨符的话发作起来,顺理成章罢了。
而待杨家出事,杨符便成了一个祸患。他明明能做个世外之人,却偏偏又入了宫,此间缘由,怎能不让人怀疑是受了杨家的指使?
今上要用他,便道他是位明言的高人,今上要杀他,他便是妖言惑君的骗子和罪人。
杨符当即在宫中被拿下,也不必多费劲拖出去和其他杨家人关在一处,直接便被押进了宫中内狱。宫中人拜高踩低,看见他如此,连理会都懒得,更是无人来探望。
杨符一个人在其中,除了送饭的内监以外,一个人都没见过。
据说,他每日并不以之为苦,只是安安静静地在窗前打坐冥想,偶尔抬眼望向宫墙,也是一言不发。
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兔死狗烹的命运,或者说,早在决定入宫搅这一局的时候,甚至于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幼年批命,尽数皆破。
一句玄之又玄的预言,在他入世娶妻的时候毫无发作的迹象,却又等到这个时候,以一种十分荒谬的姿态报应在他的身上。
他分明是一个人好好地在里面,但却不知是如何染了病,连着咳了好几天,某天夜半突然便没了气。
看守时常忘记送饭,隔了一日去时,见送进去的饭食没有动过,才发现里面的情况。
因不知是什么病,没人敢靠近,只是找了两个内监,草草卷了丢在一旁,准备夜间拖去乱葬岗随便埋了。
还是杨简知道这件事后,找人行了方便,自己进去收的。
拂云观知道此事,也是因为杨简找人给他们送了个信,请他们为杨符点一盏灯。
那老道说完杨符的事,同谢惜道:“他入宫之前,曾叮嘱过我们一回,若有今日,必有姓谢的善人登门,要我们托付一桩事。”
这估摸便是自己所来的目的了。谢惜道:“道长请讲。”
老道道:“观中有个孩子,道号叫照闻,一贯是由他教养长大的。照闻的身份只有我二人知道,今日亦可告诉善人,那是他的侄儿。”
谢惜听到最后这句话,想起了上次来时见过一面便心生喜欢的小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绪,思忖后方道:“如有冒犯,道长勿怪——我可否将他带走?”
老道点头道:“杨家已然如此,善人是照闻的亲人,若是你们能团聚,自然没有制止之理。”
谢惜犹豫一下,又道:“只是不知照闻心意。”
老道笑道:“老道先前问过照闻,若有亲人来接,是否愿意同去。照闻心中是愿意的。”
谢惜这才微微放下心,道:“那还请道长放我去见见他。”
老道同她道:“善人此处稍候便是。”
谢惜行礼,望他离开,不多时,大门微微一动,照闻小小的身影从后面冒出头来,带着些好奇和怯意打量着她。
谢惜也不知如何,突然眼中便泛起一股热意。她几步上前,俯身蹲下,拉近了和照闻的距离,喊了他一声。
照闻关上门,听话地由她抓住自己的手,问她道:“师伯说我的姨母来接我了,善人就是我的姨母吗?”
谢惜点头。
照闻又问道:“师伯说,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那我的母亲呢?为什么是姨母来,不是母亲来?”
他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快哭了一般,问道:“我没见过他们,是母亲不喜欢我吗?”
谢惜连忙摇头,摸了摸他的脸,道:“不是的,不是的……你母亲当年离开,是因为处境危险,认为将你留给父亲,才能更好保护你。你父亲同样是为了保护你,才将你留给你叔叔……就是你师父。”
她声音里也有些哽咽了,继续解释道:“你母亲虽然不说,但心里一直是放不下你的,这次姨母来上京,也是得了叮嘱,要来打听你的下落的。她一直想着小照闻,没有不喜欢你。”
照闻吸了吸鼻子,问道:“真的吗?”
谢惜点头道:“真的。”
她问照闻道:“照闻愿不愿意和姨母一起,去找母亲呢?”
照闻点了点头,又问道:“如果……如果我以后长大了,还可以回来看看师伯吗?”
他这句话顿了一下,谢惜猜到,他可能是想说,如果那边不好,可不可以回来。
但他没有看到过,所以也就没有说不好。
谢惜承诺道:“可以。姨母带照闻去找母亲,如果母亲对照闻不好,或者照闻生活得不开心,就来告诉姨母,姨母带着照闻回来。”
她伸出小指和他拉钩,笑道:“说到做到。”
这回照闻也笑了,和她主动拉钩,还凑上来抱住了她。小小的一个孩子,温暖而柔软地拥抱着谢惜,让她无可遏制地落下泪来。
“好孩子,我们走罢。”
谢惜拍拍照闻的背,照闻看见她眼角泪痕,主动帮她擦掉,让她莫哭。谢惜点着头说“好”,站起身来,照闻便笑着跳着跑出去,喊道:“师伯!师伯!我姨母来接我啦!”
谢惜带着照闻和道长辞行,离开上京。
她一路都高高提着防备心,总觉得太子这样轻易放过了自己,也许路上还有后手。她一个人就算了,但如今带着一个孩子,就不能太过放松警惕。
所以有时候为了隐藏行踪,难免要走些不大好走的路,她时常觉得委屈了照闻。
但照闻却十分贴心,不但不埋怨,反而一路都听话地安慰谢惜,吃饭睡觉从来都不忘招呼谢惜好好休息,听得谢惜心中暖意横生。
如此走了六七日之后,即便连跳脱活泼的照闻,也难免露出些疲惫之色,晚上休息时,阖眼就睡得香沉。
谢惜开始思索,冒险带照闻去镇上找一处好的客栈,好好休息的可能性。
她做好规划和打算,抱着照闻上马,一路沿官道行去,在即将到达落脚的小镇之前,驾马走了小路。
可这段小路走了没多久,便遥遥听到有十几人纵马迎面而来的声音。
谢惜拧着眉,心想她带着一个孩子,绝不能和人正面对上,便抱着照闻下马,将马藏到一边,自己带着照闻去另一边藏起来。
照闻也知道一路危险,十分懂事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乖巧地保持安静。
不多时,那一路人声音渐进。
谢惜挡在照闻身前,手中已经拔出了刀,警惕地看着那条小路,做好可能要对面遇上的最坏打算。
然后她看见了那队伍最先那人。
谢惜笑起来,眼睛也红起来。她回头拍了拍照闻的脸颊,在他有些茫然的眼神中推开遮掩身形的杂草,站了起来。
照闻有些害怕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谢惜握住他的手,向那条小路上的来人招了招手,喊道:“六姐,我们在这儿!”
她的家人,来接她了——
谢愉是专程来接谢惜的。
自打她发现薛峰青放走了谢惜之后,便与他吵了一架,日日对他没有好脸。诚然她理解他想要护住自己周全的心意,但还是不能原谅他居然放自己的妹妹去送死。
但谢惜已经上京,她不能再去搅局,只能全力配合,运作在东境军中的旧部,尽量为她找到更多证据。
这一个案子查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有了结果。谢愉日日打听着上京的消息,最后干脆往上京来。
她不能离上京太近,便选了个便利又僻静的地方先暂时藏身。待听得上京有了旨意,便赶紧带人去上京接谢惜。
诚然明面上虽然没有处置谢惜,但她也要防止朝廷斩草除根,直接暗中除掉谢惜灭口。
今日也是巧,正让她半路上接到了谢惜。
薛峰青当日放走谢惜,也是在和谢惜商量之后,基于大局考虑所作的决定。他并不后悔当初做了这样的选择,但如今看到谢惜,还是放下一口气,又向她赔罪。
谢惜自然不会责怪他。
三人许久不见,只消三言两语,对视一眼,便完成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寒暄。
谢愉仍旧记得此处不是便于说话的地方,拉着谢惜要走,而后就看见了藏在她身后的小照闻。
她怔在当场。
当日她生完孩子,便有了要走的心思,虽然坐完了月子,却没怎么肯看她的孩子,唯独记得他长得肖似父母,想到便觉得心酸。
她刻意不提,只觉得此生与他缘尽,想来再无相见的一日。所以见到谢惜之后,她也没有提过。
她以为谢惜是不知道这事的。
但她只是此刻看见了那孩子怯怯探头的一眼,她便认了出来,这是自己的孩子。
谢惜看见她怔住,而后慢慢走过来,便蹲下身子揽住照闻,道:“照闻,这就是母亲。她知道我们要回来,来接我们了。”
照闻到底心中还是有忐忑的,拉着谢惜不肯松手,但眼睛却一直打量着谢愉。
谢愉也低下身子,看着他,试探着伸出手,道:“照闻?”
谢惜还以为谢愉是听见了自己对照闻的称呼,才知道了这个名字,心下也没多做在意,只是抱紧了照闻,鼓励他伸出手去。
照闻听见谢愉唤自己的名字,鼻子酸了酸,又看着她伸出的那一双手掌,回头看了一眼谢惜,而后扑过去抱住了谢愉,终于没有忍住,大声哭了出来。
谢愉的眼泪倏然而落。
她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她的怀抱,也就是这一刻,她突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她的夫君,她爱慕了一生的杨三郎,已经彻底离开了她,只留下了他们这唯一的骨肉。
他不会再回来了——
照闻很黏谢愉。
从母子俩相见开始,那种血脉相连的神奇氛围便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照闻扭头就丢下了前几天还口口声声说过的最喜欢的小姨,而后日日夜夜都要和谢愉一起。
谢愉的确也是思念孩子的,十分纵容地把照闻带在了身边,晚上都是一起睡的。
谢惜有意驱散悲意,时常笑着打趣他们。照闻嘴上哄着她,说最喜欢小姨,但人还是缩在谢愉的怀里,一直抱着她的手臂。
如此,一行人一路顺利回到了滨州之邻的徐州。
谢愉已经放弃了在滨州的保育堂。她之前在那里,是为了方便和东境军联系,但如今尘埃落定,保育堂又有官府接手,她便断了滨州的线索,和薛峰青在徐州重新开辟生活之处。
她没有带走别人,只是带走了秦家两兄弟。
秦家两个孩子,知道谢愉与自己父母关系匪浅,一向是叫谢愉“姑姑”。这回谢愉要走,他们也没有多问,听话地跟着谢愉离开。
谢愉在徐州开了个小酒楼维持生计,这几日她出门在外,一直是两个孩子和她几个部下一起,在酒楼中接待生意的。
两兄弟很快接纳了照闻,听说他是谢愉的儿子,也没有多问什么,没一会儿就一起跑到后院儿去玩儿了。
再之后,照闻入了户籍,跟了谢愉如今的姓名,姓甄,叫甄照闻。
照闻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自己从此后叫作甄照闻的生活。倒是谢惜有些奇怪怎么不改名,观察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愉每次招手叫照闻时,看着照闻的眼神里,并不全然是看着自己孩子的爱意。
谢惜了悟——
照闻这个名字,八成是与杨三郎有关的。
既有关,她就不便多言了——
在安定下来之前,谢惜还自己跑出去了一趟。
原因是照闻某一天避开了别人,悄悄地来找她,跟她说了一个地方。
谢惜记住了,想着距离不远,只给谢愉说自己要出去一趟,便去看了一趟。这一程来回不过两日,很快谢惜就回到了徐州。
今冬多雪。
徐州不比从前的滨州富裕广大,但却胜在平静宁和。谢惜自打回来以后,每日安安生生地坐在酒楼前头。
她除了算账招呼客人,就是看看三个孩子读书习武,看看谢愉做起生意雷厉风行但面对几个孩子无可奈何,再看看薛峰青锯嘴葫芦一样盯着谢愉,只做不说。
生活啊,美好得像看戏一样。
就是在这样一日一日悄然流逝的日子里,谢愉终于坐不住了。
她忍无可忍地盯了谢惜许多天,瞅了个没人的时候,把谢惜怀里那只盘得正舒服的狸花猫抱起来,而后对谢惜道:“你什么时候走?”
谢惜正在门口躺椅上晒太阳抱猫,惬意得不行,这一下热源没了,她坐起身拢了拢外套,问道:“走哪儿去?”
谢愉坐在她旁边,道:“你可别想着瞒我,我知道杨简没死。”
谢惜沉默。
谢愉道:“家里的事,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也不多求别的。你也看见了,如今我们这日子过得好好的,安全太平,只要将来好好把几个孩子带大,那就真没什么要操心的了。”
谢惜玩笑道:“我在这儿又不白住,不是还帮姐姐这么多忙吗?就因为今日偷懒晒了个太阳,你就要来赶我走?”
谢愉白她一眼,道:“你别避重就轻。我知道你性子,你若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去看一眼就是。不拘求个什么结果,只是全了你现在的心思,若是不好,你就再回来。”
她非常豁达地说:“横竖家在这里,岂能叫你没个去处?”
谢愉此言戳中了谢惜多日里掩藏在平常神色之下的心绪。谢惜低着头,道:“姐姐,走到这一步,我没指望还能和他怎么样。这话听着好笑——我就只是想看他一眼。”
她仿佛是在做什么保证似的,抬头与谢愉道:“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回来。”
谢愉心道:恐怕去了,就不是一眼了。
若是一眼就能了断,就没这么长的一段事了。
但她没有说破,只是笑道:“去罢,和孩子打个招呼再走。”
谢惜点点头。她自然不会急着立刻就走的,好好与人道别,是她学会的一大课题。
好好道别,将来才能好好地相见。
谢惜好好收拾了行囊,薛峰青和谢愉帮她备好了马匹和食水,孩子们叮嘱她一路小心。谢惜和这个温馨的小酒楼道别,这才孤身向北而去。
大昭北关向南,有一处城池,是当年朝廷出资兴建,安置北地百姓和驻关的兵士家眷。谢愉一路顺利,没遇到什么麻烦,安全地到了此地。
待入了城,便是有些讶然地嚯了一声。正纳罕这极北之地,怎么也能有这样繁华的城池,结果没走几步,就看见了繁记的铺子——
这祝含之是真的爱钱,为了赚钱,铺子都开到这地方来了。
既然有繁记的客栈,谢惜便想也没想住了进去。她估摸着凭祝含之那样挑剔的品味,店铺也一定不会差,事实果然如此。
谢惜好好休整了一番,待好好沐浴过驱了疲乏,才去大堂用饭,顺便向小二打听北关做苦役的人都在哪里做工。
小二看她衣着虽普通,倒也算好,便问她打听那些做什么。
谢惜笑道:“我有个小舅舅,在这边做个小吏,听说是管苦役的。我是来寻亲的,却不知怎么找,才来向小二哥打听。”
小二打消了顾虑,给她说了个位置,道:“姑娘来得晚了。冬日天冷,那些人都撤回来了,如今暖和起来,他们才又搬出去了。不过姑娘顺着这方向一去便能看到,他们人多,住的房子都一大片,不难找。”
谢惜笑吟吟谢过了,休息了一晚后,第二日便牵着马出了城,顺着小二说的方向去找。
正如小二所言,只走了大半日,便遥遥见得一大片屋舍,看着十分简陋,约莫就是那些苦役居住的地方。此刻尚算白天,大约没人下工,所以瞧着空空荡荡的。
谢惜下了马,小步往那边走,探头打量着。这地方没人看守,倒是方便进去,她站在原地想了想,打算先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再做打听。
正要迈步,忽听背后有个防备的声音喝道:“站住!谁啊?”
谢惜立定,回过头去,将风帽的毛边掖了掖,寻思这人来得正好,正方便她打听。
结果这回头抬眼一看,正正愣在当场。
对面那个,不是茂文又是谁?
茂文肩上还扛着好几块木板,手里也拎着东西,看清了她的脸后,脸上浮现了清晰的惊讶之色。
他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面面相觑了一瞬之后,谢惜正要迈步上前,他忽而丢下了手里的东西,扭头就跑了。
谢惜拧着眉,抿了抿唇,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想他大约是觉得,她把杨简害到了这里,所以忙不迭地要去提醒杨简。
谢惜原本是打算立刻走的,但又觉得,来都来了,她本来就是为了看一眼杨简再走,若是没看到,实在有点亏。
她一边牵着马向那边走,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做建设——
见一眼就走,就一眼。
谢惜经过这一片有些苍凉的土地,想北地的春日来得晚,这时节,南方早已春意闹人,此处却还有积雪未消,也不知道杨简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在这边做活,吃了什么苦头。
想着想着,就走过一个拐角,遥遥看见了一处大院子,也不知道里头是做什么的。
谢惜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茂文跟丢了,不确定还是这个方向,打算回头再找找。
而后便见有个熟悉的人影,大步从那院子门口跑了出来。
杨简似乎十分着急,只穿了件旧单衣,连外袍都没穿,两边袖子都挽到小臂,瞧着就冷。
谢惜看着就觉得眼热,下意识想要迈步,又忍住了,想着自己说好看一眼就走,此刻就该走的。
她心下一横,咬了咬唇,又看了一眼,扭头就要走。
结果就是这一眼,正和焦急地转过视线的杨简,正正地望到了一处。
他面上那些焦急和不可置信都瞬间凝住了,整个人有些怔愣地立在了原地,可是看到谢惜要扭头,立刻迈步跑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了谢惜,仿佛她下一刻就没影了一样,喘着气道:“跑什么!”
他指尖冰冷,隔着衣袖都清晰地传递到谢惜的皮肤上。
谢惜的眼泪“啪”得就落下来,下意识便伸手覆住了他冰冷的手,低着头小声哭道:“怎么这么冷啊?怎么不穿外衣?”
她主动抓住了他,杨简的心此刻才落了下来。他下意识就要回握住谢惜的手,将触及的那一刻又微顿,怕凉着她,又把她的手塞回斗篷里。
谢惜因为他冷淡的放手,眼泪又无声地掉了两滴,直直地打在他的手臂之上。
杨简感觉到她的眼泪,伸手要帮她擦,抬手才发现手是脏的,然后又要去撸袖子,结果袖子放下来,还是脏的。
他立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了。
“别哭。”
他只能有些无奈地道:“这边风大,要吹坏了,我手是脏的,没法给你擦。”
谢惜听到这句,一颗心终于落定了原位,想哭的意思又强烈了些。可她垂眼就看见杨简单薄的衣衫,想自己若是这么哭下去,他还得一直这么冻着。
谢惜硬生生忍住了,从怀里抽了帕子把脸擦了,然后把风帽拢紧,将手里的帕子丢给了杨简。
她恶狠狠地道:“这个给你,我走了。”
杨简接住了,没仔细看,就见她转身快速要上马。他大步迈过来,一把抓住她的马鞍,拦住了她的动作,问道:“去哪?”
她的脸被风帽边缘的毛绒遮得严严实实,杨简此来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色,只知道她哭了,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打算。
谢惜吸着鼻子,道:“我不走,难道留在这里吗?”
杨简执拗地看着她,反问道:“你要走,为什么还来?”
他亦有不甘,道:“阿惜,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谢惜低着头道:“茂文见了我就跑,我以为你们是不想见我的……我只是想见你一眼就走,没想要打扰你们。”
她说着说着,又有些哽咽。
杨简轻抒一口气,道:“还好我出来得快,不然你真要走了——茂文是赶紧回来找我的,他怕你走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道:“就是为了我来的,是不是?”
谢惜点点头,看见他明显消瘦了的身形,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快回去把衣裳穿上,这么冷的天,你真不怕冷吗?”
杨简哪肯这时候走?
茂文茂武趴在墙根听够了,觉得这时候可以出面了,于是迅速跑过来,把外套帽子一股脑扔给杨简,而后道:“主子先走罢,我们和常哥说过了,让你今日先走。”
而后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身影消失的时候,还不忘给谢惜招了招手。
杨简也不多废话,两下把衣服套好,从谢惜手中接过缰绳,要带她走。
他手一时还是冷的,犹豫着没拉她,谢惜没有多言,跟上了他的步伐,主动握上了他的手。
他立刻收紧了手指。
他一路牵着她回到住处,将马栓好,而后带着她进了一个很小的屋子,面对家徒四壁的景象,难得有些拘谨,只扯了一块毛皮放在木板床边,让她先坐。
杨简关上门,在中间的小火盆旁生火,故作轻松道:“这房子小,他们都去挤大通铺了,没人要。我和茂文茂武,还有其他几个旧部下,一共七八个人,不愿意和他们挤,就一起住了这里。不过这会儿没有别人在,你先安心坐着。”
他熟练地生火,用自己的杯子接了热水,走过来递给谢惜,道:“暖暖。”
谢惜看见他窘迫的生活,没有接,而是站起身来,拥抱住了他。
杨简沉默了。
他没有作反应,只是默默将杯子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叹道:“阿惜,我衣裳是脏的。”
谢惜没有回应,只是收紧了自己的手臂。
杨简有些无奈,静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拥抱住了她,仿佛对她投降似的。
他眼眶亦是湿润的:“阿惜,你一个冬天都没来,我有时候想,你要是一直不来,也好。”
他刚来的那些时候,睡不好觉,只要一闭眼,当初上京那一幕幕就在他眼前不停地晃。
他学了一生忠心为国的道理,自己却不得清名,家人又有叛国之罪。他想说自己所做所为并没有错,可是家人们冰冷的尸身和血液缠着他,仿佛看不惯他尚存于世般,拉着他要往地狱去拽。
杨简真的想过一死了之,可是茂文茂武又在旁边同他说,坚持一下,谢姑娘不是答应了您要再相见吗?
他便有些迟钝地想:是了,他约定了要再见,如果谢惜来了,他不能让她白跑一趟。
可她一直没来。
他的心一天一天冷下去,可有的时候又想,她若不来,其实也好。
她不来,就不必看到这样狼狈的一个杨简。
起码在她心里,杨简永远是过去的那个样子。
他现在这样,又如何能像当初一样,不负责任地再强求。
谢惜懂他这话的含义,默默抱紧了他。
杨简笑了笑,又道:“但你来了。我能见你一眼,我已经很高兴了,说好的帕子你也给我做了,我没什么遗憾了。”
他拍了拍她的背,道:“见过了,就走罢。”
谢惜听见这话,松开了手,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道:“方才不让我走,如今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杨简转去一旁架子上的水盆,一边用冰冷的水洗手,一边道:“当初叫你来,实在是我太不负责任。如今的环境你也瞧见了,不是你能一直待的地方。我们见过一回,就足够了,你回去好好过日子罢。”
谢惜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道:“你给我留了那么多钱,我在哪里过不好日子?”
杨简顿了顿,擦干手,转回身道:“照闻都和你说了?你去看过了?”
他笑一笑,同她道:“那正好,那些钱你都拿走,足够你将来生活了。若是以后见到合适的了……做嫁妆,也够。”
谢惜气得要命,来时那些低落的情绪此刻全都被杨简三言两语激散了。
她冷笑道:“你也知道那钱多,那我买你够不够?官奴买卖,这我可懂了。反正你也是在这里做苦役的,给谁做不是做?”
罪奴流放,要么是做苦工,要么发卖给人做奴仆。杨简没想到她想到这里,居然想要买他。
杨简无奈道:“阿惜,我的名字和身份特别,即便你想买,他们也不会同意的。我就只能在这里,否则,他们不会放心。”
哪怕只是为了如今难得活下来的那几个旧部,他也不能一走了之。
他还记得自己刚来时,发生的那几起要命的所谓“意外”,如果不是因为他一直老老实实地留在这里,如今他们几个的日子,也不能过得太平安稳。
他叹道:“阿惜,别异想天开了。”
他看着有些发昏的天色,走近了同谢惜道:“过会儿他*七*七*整*理们该回来了,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不方便。我带你去我们工头家找那嫂子去,你今晚和她凑合住一晚,明天我送你回去。”
谢惜抿着唇,不答应也不动。
杨简有些无奈,但没有由着她的性子,十分强硬地拉着她走了出去,替她牵着马,一路去找常嫂子。
去时,那位工头常哥也回来了。杨简笑着给夫妻俩打了招呼,说明情况,只说谢惜是熟人家的妹妹,不能不管。
常嫂子面善,听了这话,便一口答应。那常哥约莫平日里也与杨简他们相处得不错,此刻也没有为难,还借了杨简一匹马,让他明日送她进了城再回来。
杨简应了,看了一眼谢惜,转头走了出去。
谢惜能对杨简板着脸,但自然不能这样面对善意待人的常氏夫妇,于是一晚皆满口称谢地笑对二人,只是晚上躺下之后辗转难眠,怎么也睡不着。
就这么睁眼到了天亮,谢惜跟着常嫂子一起起身,不多时,杨简便带了热水和食物,来接谢惜。
谢惜依旧不理杨简,杨简也不在乎,一路半拖半拽地,居然真把她一路带回了城中。
他牵着她,直到住进了客栈,帮她检查了房间,才要离开。
他看着扁着嘴站在一边不看他的谢惜,眼中无可奈何地流露出一点眷恋又坚决的神色,道:“阿惜,我走了,不和我说再见吗?”
谢惜心道:谁要和你再见。
杨简没等到回应,有些失望,但是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关上了房门,一个人趁城门未关赶了出去。
他不能逗留。
他在北关的处境尴尬,常哥好心放他出来,他若不能及时回去,便是要对方为难了——
谢惜就住在了客栈里,没有再回去,但却拿了纸笔,给谢愉去了一封信。
剩下的日子里,她上街到处闲逛打听,精挑细选地看中了临街的一个小铺面,一楼做生意,二楼住人,背街还有个不大的小院,十分合她心意。
原主人要回乡,正急于出手,只给谢惜开了个低价。
很快,薛峰青便带着几个人来了。
谢惜迎接了他,拉着他去找那店铺的主人,让薛峰青付钱。
铺子定下,薛峰青与谢惜暂时还是回到客栈去住,他有些无奈地和她闲聊道:“姑娘不信你是为了买铺子,怕你是遇到了事,接到信后,就忙着打发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取钱,又怕一时转不成现银,让我多带了好几张大额银票。结果你真是为了买铺子。”
谢惜笑着将他送来的银票都收了,而后道:“我没事骗她干什么,真是为了买铺子。我都想好了,这地方倒也繁华热闹,我做个小本生意,度日是不难的。”
薛峰青知她没事,便放下心来,点头道:“成。那我回去帮你准备准备,剩下的东西也尽快帮你转成银票,都留给你傍身用。”
谢惜点头。
薛峰青又道:“姑娘想到你也许是要留在这边,怕你一个人不方便,叫我带了两个人来。都是从前谢家的老人了,一直跟在我们身边,这些年也接触过做生意的事,都是能干的。你留着,自己人,总是放心的,也让你姐姐放心。”
谢惜要做生意,自然也是缺人的,谢愉送了可信的人来,她就欣然接受了。
薛峰青一直帮谢惜处理铺面的事,等小店开业两天,他确认没事,这才决定动身返程。
谢惜一路送他离开,道:“还请薛大哥转告姐姐一句:我也不是一直要留在这里,什么时候累了,天气冷了,我还是要暂时关店,回去找她的。”
薛峰青笑道:“这是自然的。我回去转告姑娘,十一姑娘放心。”
待送走了薛峰青,谢惜一路回到自己的铺子,安安静静地打理起生意。
她开的这铺子,杂七杂八,都卖的是些姑娘家用的东西,还兼之刺绣摆件和普通的绣活。北地到底不比上京气质精细,她卖的东西别致,又有绣活兜底,并不亏本。
亏本也不怕,她如今资产颇丰,一辈子坐吃山空,照样能活得下去。
谢惜没再去找过杨简,倒是偶然在街上遇到了丹宁。丹宁也没想到她在这里,两个人惊讶地相对片刻,谢惜请丹宁回了自己的铺子。
丹宁知道了她的身份,看她如今过得好,难免哭了一场,而后方与她寒暄了近况。
茂武不愿意她带着孩子在外头跟着他们吃苦,托常嫂子帮忙,在这边给她找了个杂居的小院。茂武茂文在外边没有花钱的地方,就把所有月钱给她,倒也够她的房费和生活。
丹宁自己再出去接接碎活,日子也便过了下来。
谢惜既然见到了她,自然不能让她再这么过了,便主动让她退了住处,带着孩子搬到自己的铺子里来。
丹宁一开始还有些踟蹰,但谢惜提到了孩子,又说自己这里只有两个亲信,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丹宁便也答应了。
如此,谢惜的日常,除了轻松地做些杂活以外,倒也有了可以说话的友人。
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她托人买了一株海棠,就栽在院子后门边。树挪死人挪活,她看着光秃秃的海棠枝,不大确定自己能不能养活。
但终归还是值得尝试。
她一日看多回,再愁眉苦脸地回来,看得丹宁都有些发笑。
后来她终于失了兴致,不再多看,只觉得听天由命,不管了。
说来好笑,偏就是这么不管了,那海棠仿佛得了自由一般,居然还真的冒出了新芽。
某日谢惜抱着猫坐在前头店里,突然听见丹宁在后头叫她,欣喜道:“姑娘快来看看,海棠开花了。”
这时节已经晚了,但北地寒冷,居然拖到了现在。谢惜心里也难免惊喜,忙不迭起身往后院走去。
丹宁走到廊下,笑着拍了拍她,转身进屋,将这一院春色留给了她。
门边的海棠伸着细腻娇红的花枝,无声地宣告着又一春的静临。
杨简就站在那海棠树下,眼神温柔地望向她。
(全文完)
番外:谢愉&杨箴
多年以前, 上京城中最亮眼的一个世家女,不是尚未长成的小女孩谢惜,而是谢家的六姑娘谢愉。
她在闺中时, 便是个最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 凡是自己有什么打算, 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一定要办成。
在家中的时候, 整个三房的院子都被她一个姑娘家理得井井有条;在外头的时候,又在整个贵女圈子里说一不二。
就是在这样锋芒耀眼的时候,最明亮高调的谢愉, 遇到了最温吞低调的杨箴。
那是一次马球场上的相见。
谢愉换骑装,几套头面来来回回挑了一遍, 直到选出了今日最满意的一身装扮, 这才不疾不徐往马球场上去。
到的时候, 球赛已经开始了。
谢愉也不急着上场,坐在一边和好友说话,打量着下面乌压压的人群,而后就看见了她表兄与杨箴打招呼。
在此之间, 她没怎么注意过杨箴,只隐约知道一个名字,此刻还是问了一句,才想起那是杨家的三郎杨箴。
那个时候, 谢杨两家已经商量起了杨简和谢惜的事, 只是一直没落到明处。谢愉听家人说过这事,此刻一听是杨家人, 难免就多打量了几眼。
杨简她是知道的, 虽然年纪不大,倒是惊人的出挑, 这么一相比,这个已经长成的三郎,就有那么些不够看了。
谢愉混迹世家圈子这么久,仍旧对他不了解,如今才去打听。
这么一问才知道,杨箴并不出于大房,在自己父母膝下也不居长,性情自幼温和内敛,成就一向平平寻常,的确不算得是十分出挑的那一类郎君。
砸在世家优秀的公子哥儿里,还没银子砸进水里的声儿响。
谢愉盯了许久,只看得他不怎么上场,大部分时间拿着球杖和友人在场边说话,偶尔上个半场,也并不出风头,不进球只传球,对方赢了不气馁,己方赢了不狂妄,笑都笑得平和低调。
谢愉打从生下来,就习惯了无往不胜,习惯了出手必赢,瞧见了杨箴这样性情的男子,愈发觉得稀奇。
于是她上了场。
她骑着高头枣红大马,扛着球杖走到栏边,亲点杨箴上场。
她那傲气的模样,真像是个来找茬的恶棍。
杨箴一旁站着谢愉的表兄,见自己表妹如此,有些尴尬,又心知杨箴无意争夺,便张口帮他说和。
谢愉自然是不肯的。
杨箴一向有分寸,总不能让友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己的表妹下了面子,于是便叫仆从牵马来,走到了谢愉的对面。
谢愉不相信真有那么喜欢把功劳拱手送人、自己甘为绿叶的人,开局之后处处针对杨箴,凡是在场的人,几乎都能看出她偏激又有针对性的攻势。
但场上的杨箴,只在最开始时微微怔然,随后便平淡地接受了谢愉的挑衅。
他并没有改变自己一向低调而稳重的打法,明明自己能打中的,只为了防着谢愉插手,非要虚晃一招抛给队友。
他分明有着极厉害的本事,能叫谢愉在场上吃瘪,但又偏偏不肯全然如谢愉的心思,连最后的结束,都控制在只高出谢愉一方两分这样正刚好的位置。
他直到最后都知道维系两家的脸面,不至于叫谢愉在场上出丑。
谢愉打了一场,打得自己的脾气蹭蹭往上冒,但杨箴却一直淡淡,最后看着不顾大局的谢愉毫无意外地落败,这才转头同她说了句话。
那几乎是他们头一次说话,说的是一句“承让”。
谢愉当时从各方面都非常不爽,当场恶狠狠回他道:“杨三郎,你还能让我一辈子不成?”
三郎杨箴真就让了她一辈子。
那时候的谢愉想不到之后的缘分,只觉得今日骄傲孔雀一般来了这里,最后输得却像个秃毛公鸡。
她黑着脸离开了马球场,表兄跟在她后面哄她,叫她不要生气。
“那杨三郎不是故意针对你,他就是那样的性子。”
谢愉瞥了表兄一眼,道:“你是瞎吗?他针对我?难道不是我在针对他吗?”
表兄:无语,吃饱了撑的,跑来劝她。
说来世间缘分,大多逃不开一个巧字。原本是始终碰不着面的两个人,经过了这一遭后,很快又偶然相见。
谢愉去兵器铺子里去看自己定制了许久的长剑,她本身就对兵器有研究,自己的要求又高,自打选中了这个技巧熟练的师傅铸剑,三天两头就要来看一回。
结果这回过来,往后院一走,正看见杨箴手中拿着一柄长剑,目光淡淡地落着瞧了两眼,也不上手去试,便直接放入了匣中,叫身后仆从带走。
谢愉看着这一幕,眉心直接拧了起来。
天杀的杨三郎,暴殄天物,究竟懂不懂什么是赏剑?
杨箴转过身,看到廊下表情复杂的谢愉,仿佛是不想她一个姑娘家居然会来这种地方,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之色。
但这一点讶异,很快就归于平淡。
他立定原地,遥遥对她拱手一礼,算作打过招呼,而后便迈步要走。
谢愉往回转了几步,正与他赶到一处。她拦住杨箴,问道:“你铸了剑,不试过就带走?”
杨箴道:“我剑术不精,试不出什么来。”
世家大族的儿郎,多少都会学些剑术,即便试不出什么来,总能分辨趁不趁手才是。
谢愉道:“剑是有灵的。你不上心,剑便无心,怎么能练得好?”
她语气十分认真,杨箴不觉抬眼打量她一回,才看见她表情严肃,是真的对剑认真之人,不希望他随意对待。
但即便是这样跋扈的姑娘,在面对自己心爱之物被人轻视的时候,也并没有口出恶言。
杨箴心中对她态度改善一二,原本不打算多言的,此刻也缓和了神色,解释道:“这柄剑不是我的,是带回去给我弟弟的礼物,趁不趁手要他试过才算。姑娘真言,我记得了。”
谢愉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冒犯了,后知后觉地生出些赧意,但她自然是不会表现出来的,所以只僵硬地说了句“也不必非要记得”,便转身离开,去看她的剑了。
第三回见,是谢添自东境军中回京述职,逗留一月后,重新返回东境。
杨家那时已有人在军中,谢家人前去送行的时候,杨家人也去了。杨箴原本是走在人群后头,结果抬头送别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骑马走在谢添之后的谢愉。
时下女子也常穿胡服男装,谢愉穿着便于骑马的男装跟在队伍里,不比以往任何一次出现在人前的明艳华然,整个人除了一张脸是漂亮到不可方物的,就只有头上一根孔雀金簪,瞧着还有点原来的模样。
杨箴微怔,不知道她来送行,怎么走到了队伍中间。
一旁亦有旁的兄弟也看见了谢愉,便问道:“谢家的六娘子,怎么走到队伍里来了?”
杨家从军的这位族兄瞧了一眼,道:“她呀,她是要跟着她二叔上战场的。”
杨箴闻言瞥了谢愉一眼,果然见到她鞍侧别着的长剑,忽然想起了在兵器铺见到她的那一天。
他们惊奇地讨论着谢愉这奇女子的行动,说谁家姑娘十四岁上战场,偏偏谢愉从前就说过自己想要做女将军,他们只当玩笑,谁也不相信。
众人之中,唯有杨箴不发一言。
谢愉坐在马上和谢添说话,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和杨箴对上。
杨箴对着她拱手,躬身一个缓慢的送礼。
谢愉看着他直到起身,突然笑了起来,对着他扬了扬手里的马鞭。
这次一别,再相见,已是一年多后了。
上京的新年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中银装素裹,美丽惊人。杨家的三郎告吹了一门婚事,耐不住家人的念叨,拉着友人出门喝酒观灯。
上元人潮如织,杨箴半醉半醒地靠在窗边,看文昌湖边人来人往,多的是有情男女。
他估摸着,自家弟弟今日一天都不见人影,估摸着是去谢家抱了小十一娘出去玩儿了。
都怪杨简……小八郎早早定下了妻子,闹得他这三哥吹了一门亲,便让家人念了好几日。
好生烦闷。
他也不知心里那点郁郁是从何而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扶着窗边便要起身,结果一阵头晕袭来,手指磕在窗沿,杯子也掉了下去。
杨箴心中暗叫不好,他虽只是在二楼坐着,可那杯子是瓷的。底下那么多人,若是砸到谁头上身上,不是闹着玩的。
他按着头,下意识伸手去捞,杯子自然是捞不上来的,人还差点一头栽下去。
身后的友人见他醉了,慌忙扑过来拉他,一把抱住他的腿,生怕他掉下去。杨箴一个没站住,直接跪到了窗边,用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扑在了窗沿。
就这一下,痛意缓慢传来,逼得杨箴清醒了一些。
他清晰地在一片煌煌灯火里,看见了楼下的姑娘,手里捉着他那只尚存三分酒气的瓷杯,抬着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谢愉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愠怒一晃就散去,眼睛里映着灯火,星星一样的明亮。
她微微扬高声音,问道:“杨三郎,喝醉了?”
“没醉!”
杨箴扬手喊了一声,立刻回头拨开了抱住自己腿已经醉得睡过去的友人,一路扶着墙,踉踉跄跄跑下楼,生怕她跑了似的。
谢愉没跑,站在原地笑着看他,把杯子还给他,叫他小心些。
“醉了就快些回去罢,别在外头乱晃了。这杯子得亏是让我接住了,若是砸到别人,大过年的多不好。”
杨箴迟钝地接过了,问道:“你还好吗?”
谢愉一时没听清,问道:“什么?”
杨箴声音高了些,又问道:“你去东境,还好吗?”
谢愉点点头,道:“一切都好。”
她说得笼统,杨箴没得到让自己满意的回复,不大高兴。
他微微顿了顿,谢愉就站在对面等着他回神。
杨箴又问道:“那你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谢愉笑道:“我要陪家人过年,过了正月再走。”
杨箴顿了顿,道:“能不走吗?”
谢愉轻巧地摇了头。
杨箴看着她沉默,谢愉正要开口道别的时候,他突然伸了手。
他将那只杯塞回了谢愉的手中。
“能不走吗?”
寒风拂过,吹散酒意,他的眼睛干净明亮,是认真的。
“六娘子……谢愉,我想留下你。”
三郎杨箴从无所求,这一句话,是他漫长一生中,唯一一次索取。
谢愉收敛了笑意,正色望他,道:“你不知道,我六岁那年,就想做将军。给今上的奏报已经提到过我今年多次立功的事,等我回了东境,再多斩几个贼寇,一步一步的,将来必然是大昭最厉害的将军。”
杨箴点头。
他自然是相信她的。
可是她这一句话,却说得他心头泛起一丝不知所以的苦涩。
杨箴垂眼,开始痛恨自己的无力。
相识太晚,识己太晚,此刻明言,也太晚。
杨箴放弃了那一刻醉意上头才生起的勇气,默默地退后一步,想继续装作醉酒,让她只当无事发生,就当没遇到过他,转身离开才好。
但谢愉偏偏又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杯子送我,还要不要收回?”
她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逼问道:“你就这一次机会。”
杨箴看着她,恶向胆边生,回答道:“不收回。碎也碎在你手里。”
谢愉笑了。
她拉着他手臂,找到他的小厮仆从,一把将他塞到了马车里,让人把他送了回去。
第二日杨箴醉醒,头痛欲裂。
他母亲几乎是要惊叫着跑进他的房间:“杨三郎,你惹了什么好事?谢家人怎么带着他家六娘子来议论婚事了!”
杨箴反应迟钝,被他母亲风风火火地灌了醒酒汤。母亲看他还是没彻底醒酒的模样,着急之下,直接上手扇了他两巴掌。
这下杨箴是真的醒了。
一切都乱糟糟的,他被人推到堂前的时候,看见谢愉站在谢家长辈身后,望过来的眼神,傲气又自得。
杨箴觉得,她那表情,就差当场说一句:“杨三郎,我来娶你了。”
他想:他母亲随手给他扯来这件去年的旧衣,怎么能穿来见谢愉的?
谢家长辈已经习惯了谢愉说一不二的作风,昨晚惊讶了一下之后,今天已经可以接受,此刻甚至还能笑意满面地看着杨箴,夸他一表人才,问他愿不愿意。
杨箴看向了谢愉。
“愿意。”
他这一辈子,给了出去,便绝不收回。
番外:谢忆&杨符
杨符在胎中时, 因为无数好听的漂亮话,尚未出生变成了杨家最受人喜欢的孩子,但这样的喜爱只延续到他出生, 便损坏在了那云游道人口中的一句“灭顶之灾”。
他自出生后便没被人爱过, 所以他也不会爱人。
盖因太早便读过了太多经书的缘故, 杨符在很小的年纪里, 就已经明白了太多人世无常、不必强求的道理。
所以他一直都是淡淡的。
杨符日子里唯一不淡的,是他那几个不老实的兄弟。
大兄杨策看着规矩守礼,言辞举止从不犯错, 但杨符喝过的第一口酒就是杨策成婚那日叫人给他送来的喜酒;
三兄杨箴平日少言寡语,性子温吞又慢热, 平日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能不动弹就不动弹, 但杨符收到的第一把长剑,是杨箴出去替他打的,大意是要叮嘱他强身健体;
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八弟很优秀, 但是一身反骨,表面看着知礼守节,私下里什么招打做什么;七弟是个对谁都笑嘻嘻的老好人,每每见着八弟来自己院子里胡闹, 都要跟在屁股后面道歉, 请他不要生气。
杨符不生气,他没有出过杨家的大门, 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如果杨简不带着外面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进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东西。
一开始, 杨简是带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来,后来就带了个小姑娘来。也就是那个时候,杨符才知道,杨简每每来自己院子里摘桃儿,是拿出去给这小姑娘吃的。
小姑娘谢惜没见过他这样安静的小少年,但兴许是吃了他许多桃子的缘故,所以对他十分乖巧,不吵也不闹,只是眨着好奇的眼睛打量他,倒也算是讨喜。
再后来,谢惜又带了一个小姑娘进来。
那就是谢忆了。
杨符没见过太多小姑娘,事实上,杨家的姐妹们没有男孩子们皮,也不到他这边来。
所以他对小女孩的印象,几乎都是谢惜那种娇气的感觉。
但是谢忆不是。
她被绊倒在地上,摔了一身泥,睁着一双干净的大眼睛不说话,不哭也不闹,反倒是谢惜在旁边,哭得乱七八糟。
真是鲜明的对比。
如果不是杨简带着,谢惜是不会来他院子里的,但是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谢忆反倒时常过来找他。
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平时她和谢惜站在一起,比谢惜要内敛得多了,非要比较一下的话,大约是自家三哥加点七弟的样子;但是她翻起墙跳下来的决绝和大胆,又能和杨简一较高下。
而她鼓足勇气翻墙进来,和谢惜还不一样,她连桃子都不要。
杨符是真的有一次忍不住了,问她道:“你连桃子都不吃,那么来我这里做什么呢?”
这一句把谢忆都问愣了。
她怔了许久才问道:“你是不想要我来吗?”
杨符想要她来。
他太孤单了,他没有适龄的同伴,那些兄弟们也不可能时常来陪他,因为外面有趣的东西,永远都要比他这一个死气沉沉的古板少年要好玩。
但是谢忆不会。
谢忆答应了三日一来,便是雷打不动地三日一来。
她不够热闹,也不会冷清。只要她坐在他旁边,抄一天的经书,他都不会觉得无聊。
杨符很开心。
他已经习惯了日复一日、再岁岁年年的日子,时间细水长流,每天都按部就班,平静得让他心安。
谢忆来到了他的生命,但并不突兀,反而让他心安,他喜欢这种感觉。
但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度过太久。照顾他的老道去世,杨符明明是杨家的孩子,却成了十分尴尬的存在,拂云观干脆派人来接,要带他去观中教养。
杨家人同意了。
杨符至今都记得,那被视作他彻底出世的那一天,其实是他第一次走出杨家的院落。
他从背街的后门出去,疏疏落落的几个路人,轻而易举地便扫了一遍。
谢忆没来。
杨简都难得放弃陪伴他的小青梅过来送他了,但谢忆没来。
杨符的心是一潭死水,羽毛飘落也只能沉底,活生生的一个谢忆,当下仿佛也激不起什么涟漪。
他只是觉得,今日并非三日一逢的相见日,她不来,也是正常。
他那时还不懂命运的残忍,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问,垂眼上了马车,坦然地接受了在拂云观终老一生的未来。
他当时没有回头。
杨符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奇怪,后来在拂云观再次见到谢忆的时候,他也没有问过,那日她为什么不来。
他不觉得那有什么稀奇,所以也没有打听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才没有来。谢忆说自己以后不能常来的时候,他也只是说:“城外路远,无妨的。”
但他忘记了。
谢忆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她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她十天来见他一回,一月不过三次,一年不过三十六次。如果细细数一遍,他与她相见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
他们不是多话的人,难得一见,却常是三言两语便分别。
谢忆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和第一次来并没有什么区别。她照例是上一炷香,点一盏灯,去他的院子坐在树下,静静地抄完一卷经书。
等用过饭,她便与他道别。
但这次道别,和从前是不一样的。
她同他说:“我这次回家,以后就不来了。”
从杨符第一次见到谢忆起,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她说,以后不来了。
他难得开口问了一句:“不方便?”
拂云观在城外,她一个姑娘家出来,的确是不大方便的。
谢忆点点头,唇边扯出一个笑来,道:“不方便了。”
杨符是一个足够会体贴旁人的人。他虽然没有家人和友人陪伴,但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老道和老仆,时常用无微不至的照顾熨帖着他。
他们嘴上不说,杨符也不多言,但他全都能感受得到。
杨符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也就学会了无声地体谅别人。此刻谢忆说她不方便,他便不会去多问原因,只是说了句“好”,让她照顾好自己。
谢忆眼睛红了。
但杨符没有再问。
谢忆就此退出了杨符的生命,好在她面对他的姿态由来不算强势,所以离开了,也并没有让他感到失落与空缺。
他望着她的离开,就像望着一只暂时在他屋檐下栖息、随后又毫不犹豫振翅离开的候鸟。
人之聚散,都是常事。
杨符是经历过的。
没过多久,有香客来观中上香,他无意听那些世家贵妇们提过一句,说谢家的九姑娘在议亲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是了,谢忆已经十四岁,的确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道士杨符,在那一刻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即便是注定要远去的鸟儿,也曾在旧日漫长的时光里,给过他无声又温柔的依恋。
但他依旧没有收手。
他没有挽回,没有言语,他想自己不是高木,注定做不了她栖息的港湾。
他只是日日在她那一百零八盏明灯里添些灯油,又在旁边点了一盏。
他没有太多的心愿,但是如果是为了祝福她来日顺遂,他也愿意有所贪图地叩拜三清。
道祖在上,弟子诚心,愿她顺遂。
自她离开,杨符变得愈发冷冷清清,九月之后,谢家嫁女,长街铺红。
他抄了九个月的经书,徒然在桌案之上放置了多时,最后也没作为送去的贺礼。
不方便了。
她已是他人.妻,他却是世外客。
他这一道贺礼,终归是不方便了。
世情反复,莫可奈何。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