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周目(33)
说是游山玩水, 其实在这西塘镇里,应宇又开始重操旧业了。别误会,不是当医者, 而是当神棍。他才在街角摆了白天,凤凰镇上的百姓就都已经知道有了这么一位大师。
他自得其乐, 看来果真是要在这儿住上这段时间。
就连清池都难免腹诽, 莫非真的就像是那天说的一样, 要见过蒋唯才离开?
她靠着栏杆,瞧着其下河流水岸, 波光粼粼,碧玉般秀丽, 岸边柳树依依,茂密如发, 风来摇摆。
对岸高楼入云天, 金碧辉煌, 大气凛然。
二三四楼间有碧色衣衫的婢女姿态娴雅地端着酒水菜肴进进出出,来往的男人看形容也像是这西塘县里的绅士老爷。
清池凝目, 耀眼的光线像是织女的金梭在编织着, 也就朦胧了出现在她视线里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墨绿衣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好身段, 乌发微挽,通体看起来闲适又贵气,他转身, 金色阳光下那白玉雕琢而成的温雅面庞正好交错到她的目光里。
他也是走到了阳台边, 靠着栏杆,看向隔岸, 然后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看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出她来了。
清池转身,避开蒋唯的视线。
然后远离了这河岸边。
没想到竟然在这个时候会再次遇见,清池嘴角挑了一下,倒是便宜师父一直想要见他,就是见不着。
清池没回客栈,而是沿着河道随处走走。
她却也想着,不如也把自己的老行当给拾起来做,不然游遍了这凤凰镇倒也闲来无事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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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入秋了,许多寻常的草药山上当然也是有。背着竹编箩筐,清池便上山采撷一些常见的草药,例如车前草、蒲公英、金银花、苍耳,若往深山多虎狼,她虽有毒蛊药粉相护,也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也就是在外围多找找。
暮色点染,一箩筐的草药基本满了。
她在路上还碰见了砍柴回来的樵夫,樵夫见到她满箩筐的草药,甚至还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山上有虎,姑娘可千万要小心!”
这凤凰镇里的人们大多还是很淳朴的,清池笑笑,算是回应了。
回到客栈,客栈里的小二哥一见到她这满箩筐的草药,也是说:“姑娘的师父会算命,会诊脉,想来姑娘也是一手好医术!”
小二哥和掌柜还热情地问过清池要不要晒这些草药,后院就有地方可以晒。
清池当然没有婉拒。
除了几样草药是得直接用在药丸子里边,其他都得略微晒上一晒。
应宇人还没上楼,清池就听到他笑声和客栈里的其他客人高谈阔论的声音一同响起的喧哗,有人说要他看面相的,也有人问他愿不愿到自己特意准备的宅子住的,俨然在如今的凤凰镇已经成为了一个风云人物。
“各位,贫道啊,如今在这里就最合适。”
掌柜也是道:“那可没错,应宇先生先是住了咱们这里,这是先来后到的规矩。”
应宇潇洒清朗地大笑,“贫道如今住这客栈,就已经是三生有幸,全托了小徒弟的福气。”
小二道:“应宇先生下午不在,不知道月魄姑娘上山采药去了哇,好大一竹笼,就在咱们这后院晒着呢。”
应宇道:“那看来她是打算做药丸子了。”
小二好奇地问:“药丸子……?什么药丸子,应宇先生,哪些草药还能做药丸子?”
应宇回了一句,叫了餐,就上了二楼。
“小月魄?”他敲门,清池过来开门,她两袖带着清苦的草本之气,个子高的应宇一眼就能看见房间里边的场景,简单的木桌上摆满了各种研磨草药的器物,靠窗的小桌上晾着草药。
应宇说:“看来你是准备搓药丸子啊。”
清池闲闲地道:“师父你每天去外边摆摊,我一个人也不能闲着。”
应宇在木桌前坐下,清池给他倒了一盏茶,然后收拾桌子,眼下黄昏已深,艳丽光线迤逦满屋,这霞色温暖又旖旎,师徒二人闲话,一边也等待着晚些时候的餐点。
应宇话头一转,“小月魄啊,今儿下午我给这里的街坊算卦闲聊,听说了这么一桩事。那位远道而来的蒋县令近来食欲不振,府上丫鬟以百两悬赏能够治这个的大夫,只可惜……”
清池皱眉,前几天还在河道对岸瞧见过那玉楼上的蒋唯,没看出他有什么的不对劲啊。
不过,是瘦了许多,比起之前在盛京里那一面,见到的时候,她自以为是远道而来的贵公子受不得这小地方的苦。
“区区一个食欲不振,这西塘县里的大夫厨师都治不了?”清池也是叹奇,还挑了挑眉头。
应宇说:“起初我也奇怪,哈哈,不过这样不是也正好,这机会留给了我们,去见见这西塘的父母官。”
清池还奇怪,应宇怎么对蒋唯有这么大的兴趣。
她也丝毫没有隐瞒地都把这些情绪写在了自己的脸上。
应宇看得出来,满不在意地道:“原也没有那么想见,不过总听见人说起这位桃花县令的风姿仪态,如今正好有机会,当然要见见,况且要是能够拿到这百两,咱们接下来周游天下的路费又添了一笔。”
就连清池都差点被他的话给说服了。
等等,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啊。
“一定要去?”
“有什么不去的理由?”
清池嘴笨了,在应宇的目光下,说不出话来,总不能说她前前世和蒋唯认识,觉得保险起见还是不要见他吧。这也太奇怪了。
“听说这位蒋县令风姿过人,小月魄你就真的一点儿见的想法没有吗?”
清池很想说没有,但可惜了,第二天还是被应宇带着一起去了西塘府衙。
府衙前边是官衙,后边是官员生活的内院。
管家年愈四十,斯文和气,一听说他们是来给蒋唯治理食欲不振,就把他们迎到了后院。
来见他们的是一个容貌秀丽端庄的大丫鬟,清池认得她,她是蒋唯身边的贴身丫鬟竹韵。竹韵见了他们二人,听了管家的介绍,意外惊喜地道:“应宇仙师……?原先在盛京里就听说了您,没想到您竟然也来到了西塘。想必这位便是月魄姑娘?”
竹韵向他们见礼。
清池和应宇身体微侧,回避了这个礼节。
许是见到了故地的旧人,竹韵这个沉稳的大丫鬟竟然都开始露相了,对着清池道:“月魄姑娘,你是不知道,自从大人离京往后,一开始是暑热不耐,在船上就不惯江湖里的饮食,到了西塘这边,更是忙碌诸事,往往一日也用不了多少。”
竹韵眉间是化解不了的愁,“原本老爷夫人要把家里的厨子一起带上,可大人怎么也不许,说他是来办事的,不是来享受的。这也罢了。奴家同大人来到了这儿,张罗着请了一个厨师,特意教了盛京里的菜肴,也能还原出七八分。但不管如何,大人也用不了多少,日日地消瘦了起来。”
“先前请了许多的医工瞧着,说是大人忙于疲痹,食欲不振,请的药都是开胃的,可不敢随意让大人吃那些药。”竹韵眼巴巴地瞧着清池和应宇,他们师徒在盛京不过待了两个月不到,世家卿贵倒都知道他们是荣安王和萧将军的座上宾。尤其是清池,素来以医术见长,而应宇更是国师大人的师兄,怎能让人不期待着他们这次过来能够药到病除。
应宇夸道:“姑娘处理得好,蒋大人若真的是食欲不振,就更加不能胡乱用药了。听姑娘这么说,蒋大人莫非是思念故土所致,不管这边的饮食?”
尽管请的厨子已经能够把盛京里的风味发挥十之七八,可困于食材的缘故,蒋唯这样从前食不厌脍的贵公子当然也能发现这其中丝毫一点儿的差距。
再加上时节的问题,不思饮食,忙于案牍。
寻常的医工就算能够看得出来,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竹韵愁眉不展:“应宇先生说得正是。”
又怕应宇知道是这么回事后不尽心了,竹韵连忙说:“还请应宇先生为公子瞧瞧,眼见着公子这一天天消瘦下去,格外叫人忧心。”
应宇思索着,道:“贫道会尽力。”
竹韵也是没辙了,又看向清池,眼里带着让人怜惜的请托。
此际,蒋唯正在前衙书房里和师爷说完西塘县里秋收的情况,又讨论了乡绅们,终于片刻闲暇,两人一同饮茶。
竹韵来请,师爷知道这位大丫鬟连日来忙着请大夫为蒋唯看病,很有眼色地告辞了,其实他心底嘀咕,觉得蒋唯没事,是这大丫鬟太过计较了,就算有病,区区食欲不振也就是富家人才得得起的。
再说近来西塘县衙辞旧迎新,事务繁忙,蒋唯这个执牛耳的瘦些也不是理所当然吗?
大惊小怪!
蒋唯看向竹韵,也是轻叹了一口气,说:“这回请了谁?”
竹韵道:“公子,您还记得之前盛京里沸沸扬扬的那事,原来咱们前脚来到这西塘县,应宇先生师徒后脚也过来了。”
蒋唯走在前头,竹韵略后一步随着,听见她这话,道:“哦,我听说过,这位应宇先生曾经和天师道关系匪浅,也是上任道君圆缺真君的弟子吧。他的弟子月魄姑娘,在盛京倒是素有美名,有着小医仙之称?”
蒋唯这么说着,竹韵就更加有信心了:“可不是。公子这回,定能瞧得好了。”
蒋唯无奈,其实他自己最知道自己的情况,远没竹韵和和管家觉得那么严重,不过是自己不太愿意吃。但他们担心,他也不可能视若无睹,便由着他们在这西塘县闹一闹,这样一来无形之中也能叫那些破了胆子的乡绅知道他的脾性,且看他们的后招怎么来?
没想到,这回儿倒是来了盛京里的故人。
五周目(34)
应宇给蒋唯看诊, 清池坐在屏风里头。
屏风是一道绣着茂林修竹的丝绸屏风,曲水流畅,兰亭集序, 文雅空灵。
竹韵递了一杯茶给她后,便守在了蒋唯身边, 盼着般地看着应宇。
正在诊脉的应宇对蒋唯察言观色, 蒋唯由他看着, 温良如玉,虽瘦了许多, 却如柳条一般修长挺拔,双眼如细雨温柔, 微微有些疲惫。
“我看大人近来疲惫多劳,精神不大好, 可用过一些进补之物?”应宇问。
蒋唯看了一眼竹韵。
竹韵连忙道:“奴婢每日午后都会给公子送一道养生茶, 用的配方是家里头的, 温养精神。奴婢亦牢记老爷夫人的吩咐,每三日啊, 送上一盅燕窝, 能助眠, 养气色。最近盛京那边的老家送来了不少人参。”
蒋唯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见应宇咋舌,便解释道:“家里人爱惜, 弗能否之。”
“难怪竹韵姑娘担心蒋大人, 这些补物虽然好,也代替不了日常的饭食。”应宇说。
“这……”竹韵俏目都盯着蒋唯, “奴婢晓得,应宇先生可得替我家公子好好瞧瞧。”
应宇笑道:“竹韵姑娘放心, 蒋大人的问题不大。”
应宇对蒋唯道:“我给大人开一记药方,保准药到病除。”
“哦。”蒋唯似乎是微微诧异,再看眼前这衣衫旧,旷达潇洒的道士,想到他曾经的名头,其实也信了一半,“那就有劳先生了。”
蒋唯的视线正好落在了一侧那架屏风上,丝绸底茂林修竹的光影里边,就正好坐着位年轻姑娘,只不过从始至终,这位年轻的姑娘都没有发出一点儿的声音来。
“蒋大人,这个药丸名唤消雪。”应宇拿出了一盒药丸子,蒋唯接过来就闻见一股子幽香,微微的酸涩,天然的橘香。
一共十二丸。
应宇笑眯眯地道:“只不过这个药丸子呢,要陪着一道大人最喜欢用的小食。”
“大人最喜欢的小食?”竹韵听着就开始头疼了,“可这……”
蒋唯随手把这个药丸子给竹韵,竹韵是宝贝地端在手里。
蒋唯道:“我倒是没有什么喜欢的小食,应宇先生,配着其他的不可?”
应宇诧异,“倒也不是,只是……”
忽而,自那屏风里响起一道菱角般脆甜的声音,“若是蒋大人不介意,我教竹韵姑娘一道汤水,配上这药丸子正正好。”
明明脆甜的声音,还带着微出阁女子的稚嫩,又有些清冷。
蒋唯道:“那就劳烦月魄姑娘了。”
里边的人没有说话,竹韵是迫不及待地道:“月魄姑娘,要做的是什么啊?可否现在去厨房?”
清池一时也有些走神,“竹韵姑娘,请带我过去。”
蒋唯看见屏风后人影走动间,底下是一双云覆翘头鞋,那姑娘走出来时,向应宇道:“师父,我先同竹韵姑娘过去一会儿。”
应宇应了一声,“好,早去早回。”
似乎发觉蒋唯在看她,她颔首,蒋唯也很有风度地笑了一下。微微观量过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总觉得仿佛曾经在哪儿见过一面,竟然是意外的眼熟。
容颜之美,仿若朝变芙蓉,芳姿国色,绮霞般绚丽。
乍然一见,赏心悦目。
“姑娘,这边请。”竹韵道。
蒋唯想了起来,他们是见过一面的,在盛京东街那家茶馆,弟弟蒋唯闹事,他们擦肩而过。
“蒋大人?”应宇笑眯眯地唤他,“我那徒儿和你的丫鬟已去厨房,正好这空闲的时光,便叨扰蒋大人……”
应宇绝对是一个绝佳的聊天对象,他熟知天南地北天下事,说得妙趣横生。蒋唯虽一直生活在盛京里,知道这次外派才得见民间事事,可他出身高门,亦是善听的人。时间一晃而去,门外脚步声响起,同时也是飘来了食物的香气,应宇闻到后,就眼前一亮,“好香!这做的白玉元子?”
竹韵端着托盘,跨过门槛,腰肢细细,笑声玲珑:“应宇先生真不愧是月魄姑娘的师父,这就猜出来了。”
她托盘抬起,上边汤盅里,正是一道盛京名菜白玉元子。
蒋唯和清池的视线正好撞在了一块儿。
蒋唯那双仿若细雨的眼里像是起了迷雾,望向眼前的这个少女也带着新奇。清池却无动于衷,一如开始给人的印象。
“蒋大人,请尝尝。”
“好。”蒋唯回过神来。
竹韵已经用小碗舀了六个,这白玉元子,原是豆腐做的外馅,里面是鲜笋、豆腐、鲜肉等常见的材料一起剁得细细的,鸡汤微炖,香气迷人。
蒋唯用了一个,就觉得自己的胃都已经被打开了。
他不知不觉中,用完了这六个。竹韵屏声闭气,俏脸上已经露出了笑颜来。
“再来。”蒋唯说。
一共十二个,蒋唯用完了,才发觉这道菜是如此的合自己的胃口。
他难得有些羞涩地看向一边等待着的应宇师徒。“这么就以来,还从没吃过这么有盛京风味的小食,有劳月魄姑娘了。”
“蒋大人用得好,便好。”清池道:“我已教给了竹韵姑娘,往后大人用这个便好。”
竹韵给清池服了一礼,笑得端庄大方:“可算是见到我家大人吃得这么痛快了,月魄姑娘真是人美心善。”
竹韵取来一丸药丸子,正是之前应宇给的消雪丸,递给了蒋唯,蒋唯服下,脸色红润了太多。
应宇道:“大人服用十二天,必然胃口好转。”
应宇和清池请辞,蒋唯还要亲自送,可惜应宇不让,便由竹韵亲自来送,就送出府的这不长的路上,竹韵对师徒两人高兴地说了好一番感恩戴德的话,并奉上了五百两银票。
“这——”应宇皱眉了。
“先生和月魄姑娘可一定要收着,若不是先生二人,恐怕奴婢这会儿还在哀声叹气呢。”竹韵说:“这区区五百两银票,实在不足以表达蒋府上下的感激。”
应宇没接,清池却接得理所当然。
等出了官衙,应宇看向清池,“你今儿有些不太对劲?”
虽是这样说,可他的语气却实在不像是关照这件事的态度,瞎聊聊。
清池道:“难道不是师父你老人家今儿一定要过来的?”
应宇无言以对。
“这道白玉元子可是你的拿手好菜,方才闻得啊,我都馋了!”应宇没有接刚才的话题,反而是说:“自从咱们住到客栈里来了,就再也没尝过小月魄你做的菜,这蒋大人今天真是有幸。”
清池说:“呃,今儿我问客栈借一下小厨房?”
这样总算是打发了便宜师父。
其实,应宇心底想要问的另外一件事,她知道。就譬如从前她还是蒋唯未婚妻的时候,白玉元子就是蒋唯最爱吃的一道菜。这一世,他们不认识,蒋唯还是喜欢吃这道菜,可见口味还是没变。
就像她本可以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可最后还是还是没有忍住。
罢了,就当做是她最后一次出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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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清池知道应宇打算今年在西塘县过冬以后,她便觉得一直住在客栈也不是一回事,打算租赁一个院子。
前前后后找了房牙瞧了好些房子,最终花了二十三两银子租了西塘县东街后的一个小院子。
应宇说:“这西塘县不错,咱们住个大半年再走。”
清池心里猜,一定是盛京那边有事还没结束,否则应宇早就说好了带她游遍天下,也不会暂屈此地。不过,她不在意,迟早的事情。
这一天,清池出义诊,就在应宇摆摊的不远处。
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反而是他们师徒俩这摊子变得再寻常不过了。
她刚刚给一位老婆婆瞧过,就见这会儿后边街口处站着一个眼熟的人,青衣俊逸,温润贵气,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像细雨般柔和。似乎也是瞧见她看见自己了,蒋唯微微一笑,颔首。
清池诧异,在给下一个人问诊之前,礼貌地点头回礼。
她诊脉的时候,有点儿走神,蒋唯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了她的身上,似乎常服出现在这儿,其实就是为了见应宇。他果真也去了应宇那边,兴许就是过来感谢他?
“好了,您记得按这个方子敷用。”清池给寻常百姓开的方子,往往都是便宜的药丸子,或是一些山上常见的草本植物,自己去寻了,熬水喝几剂,一些小毛病就完全能够根除掉。
看诊的樵夫千谢百谢,最后硬是留了一条腊肉:“月魄姑娘,你替我看了这老毛病,我可不能让你空手而归!”
清池笑,到底还是接了下来。
这会儿,她这摊子跟前的人也都看完了,她歇息喝茶,顺便站起来走走。忽而发觉,蒋唯还在,他应该是和应宇那边聊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走,就望见了站了起来的清池。
“月魄姑娘。”他柔和的声线像是这初秋的一道风。
“蒋大人。”清池礼貌称呼。
走过来的蒋唯笑着道:“月魄姑娘别客气,我只是过来瞧瞧。”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多亏姑娘施义诊,蒋唯作为西塘父母官,正应该感谢姑娘义举。”
清池道:“蒋大人才是真客气。忘记问蒋大人,自上次后,用膳还顺否?”
蒋唯道:“说起来还真是托姑娘那道白玉元子的福,现在吃什么都很香,看来应该是不用再继续吃药丸子了。”
说到这儿,他脸上有些腼腆的笑意,似白玉微霞,瑰丽动人。
蒋唯说:“姑娘在这儿开义诊,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姑娘是为了西塘百姓,若是有人侵扰,千万不要忍气吞声,近来一段日子都会有衙役巡逻周围。”
蒋唯向来就是一个细心妥当的人,别说清池现在还没有遇上这些事,但总有那么一些不长眼的。蒋唯作为本地县令都如此发话,自然也是不会让她遇上那些龌龊事情的。
清池虽然满腔的顾虑,可蒋唯实在是一个温和的聊天对象,轻言几语就能把人的所有顾虑都给打消了。
异地遇故人,她也并不是那么抗拒,何况和蒋唯的那些过去,朦胧得只剩下一些美好的印象。
五周目(35)
就这样, 一日又一日,不知不觉当中,杨柳不青, 菊蕊已金,红枫如火, 桂香似海。
江南的晚秋, 有些湿冷, 最近一场一场的秋雨落下,温度也是越来越低了。
石板上青苔都笼罩着薄薄的霜气, 凝结不动的冷雾慢悠悠地晃着。
清池听见隔壁邻居家咳嗽的声音连绵不绝地响起,就皱了皱眉头, 同一边正在看闲书的应宇说:“师父,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西塘县里怪怪的?”
应宇道:“你是指咳嗽?”
近来天气冷, 又是要换季的时候, 风寒的人多了起来, 似乎在哪里都能听到一大片咳嗽的人。
清池摇摇头,道:“不止是如此。”
她右眼皮跳了跳, 那种不详的预感很浓。
与此同时, 凤凰镇的镇长也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事实, 他额头上都开始出了盗汗,那晓得自己原本只是为了掩盖镇里养殖的鸡鸭猪频发死亡,如今竟然蔓延成了一场瘟疫!
镇长带着大夫挨家挨户地去看过, 情况轻的只是咳嗽, 如今情况严重的,都已经躺在了床上, 意志不清,频发盗汗, “不行,不行,郝镇长,这个我治不了!”
一路看来已经有二三十户都是这样的情况,就是医术再一般,大夫也发觉到了不对劲,手帕捂住口鼻,说什么也不肯靠近。
“现在必须要通知那位蒋县令,否则一旦西塘县里也蔓延起来……”大夫好言相劝。
郝镇长其实也害怕了,“你说……是不是……瘟疫?”
瘟疫二字一出,在场地年轻壮力们也都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瘟疫?我听老人们说,有一种瘟疫就是从生了病了猪羊身上蔓延开来的,咱们这些难道也是?”
“我要离开这里?”
“我看就应该放火烧了,你看他们根本就醒不来了?”
等镇上的三老发现这件事并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定局。三老看着郝镇长,手指也颤抖地指着他,“你要害死这一镇上的人?”
郝镇长悔恨地说:“三老,都到这个时候了,咱们得想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不然这位蒋县令要是知道……那我就没命了!”
三老恨铁不成钢:“你越是这样掩盖,你的小命迟早都要玩完!”
三老带着郝镇长立即去了西塘府衙,一开始郝镇长还有所隐瞒,可其实蒋唯这几天已经发现不对劲了,软硬兼施下,总算是知道这些日子里,郝镇长做了一些什么蠢事。
蒋唯惯常温润如玉的脸庞都笼罩着一层寒霜,就如这深秋的早晨一般令人寒意森森。
“郝镇长。”
“在——”郝镇长忽然就有些害怕这位盛京来的贵公子,讨好地道:“蒋大人您吩咐,你说往东,我们绝对不往……西。”
蒋唯轻声一叹,“若是你早知道该这么做,何苦来哉。”
三老也叹息了一声,“蒋大人,这个时候请饶他一面,您接下来要做的事,会需要上他的。”
蒋唯淡淡地扫了郝镇长一眼,郝镇长连忙躬身讨好地笑:“蒋大人,我知道这次失职了,请大人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当然,蒋唯知道他才来西塘县没多久,这些本地的乡绅驻扎多年,又岂是他能够动得了的。而这一次飞来灾祸,除了是一次整合西塘县的机会……
蒋唯马上抛去了心里这个念头,若这一次真的是瘟疫,百姓无辜,他身为父母官理应为他们拂开阴霾。
蒋唯一直沉思没有说话,一身官服站在那儿,很有威严,就连郝镇长和三老都都开始不安的时候,他才说:“三老,接下来便要仰仗您嘞。至于郝镇长你,这次我就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
蒋唯吩咐亲信立即跟从三老、郝镇长,把那些病人们集中放在一个位置,然后请县城里的大夫去看,同时对他们住过的地方进行消毒。蒋唯虽然不是医者,可他出生贵族世家里,也懂得许多应付灾瘟的法子。
竹韵不安地说:“公子,若这真是瘟疫,该如何是好?”
蒋唯刚刚梳理了西塘县里的药店医馆,命令衙役前往说服,听到竹韵这句话,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看向她道:“竹韵,若是情况严重……你速速离开吧。”
竹韵闻言,马上就跪下了:“公子,奴婢绝不是这个意思,奴婢不走,奴婢是公子身边的大丫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理所应当地应该陪在公子身边!”
蒋唯道:“莫要做出如此作态,你若留下,便留下。”
竹韵眼底一热,有些委屈,“公子,奴婢留下,也能做事。”
蒋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忽然,竹韵说:“奴婢瞧公子可是在延请医者,可这次不知风寒还是疫病,恐怕寻常医者是不会也不敢过去的。公子可还记得之前为您瞧过的应宇先生和月魄姑娘,他们师徒医术高超,说不定能一解燃眉之急。”
蒋唯道:“竹韵,你说得没错。”蒋唯疲惫的脸上总算是出现了一丝亮光,他转身对竹韵道:“准备一下,我去拜访应宇先生师徒。”
*
其实清池发现了不对劲,应宇也不可能忽略这个问题,只是郝镇长把这个问题掩藏得太深,他们一时之间不敢确定。
而这天,凤凰镇上忽然起来的喧嚣,几十个身强体壮的村民冒着冷冷的秋雨,驱赶着一些患病的村民到镇尾的一个空宅子,他们还在燃烧这些患病村民家里的衣物,撒上石灰。
远远隔着人群瞧着这一幕,应宇和清池也知道,这是民间一贯处理瘟疫的办法。
“看来事情不妙。”
清池从应宇的脸上看出了沉沉的情绪,他是很少有这种情绪的人,显然现在实在不快。
清池说:“看来事情已经掩盖不住了,不知道蒋县令知道这件事没有?”
清池的语气就透着一股天然的嘲讽,应宇下意识地瞧了她一眼,“蒋大人应当不知道。“
清池嘴角一撇,没有说话,反而是应宇接着道:“这怕是会传染的病源,这家的男人前几天我还看见过,没想到这才不到三天,他们一家都这样了。”
清池说:“师父,你看见那小孩没有,他在寒战,脸颊通红,这显然是高热畏寒的体现。”
应宇也在看:“他们还有一个头疼的状况,看起来和普通的风寒无疑,难怪一开始这位郝镇长能够隐瞒这么久。”
等这群青壮离开后,清池和应宇马上戴上了自制的面罩,又服用了一颗药丸,轻施轻功进入了一家病人的家里,脚步避开了地上的石灰粉,从大厅到厨房全都看了一眼。
“等等,还有一个地方没看?”
应宇的目光落在了偏房旁边围起来的猪圈,里面安静得不行。
“这家没有养猪?”清池疑问,觉得不可能。
“应该是被扑杀了?小月魄,你还记得之前咱们听到的那一阵声音?”
应宇一提醒,清池就马上想了起来,一开始地喧闹声音里,除了人们的声音,还有一些牲畜的声音。
应宇说:“他们出来的时候,手里都提着一个黑袋子,很沉。”
清池说:“那里面应该就是?”
清池皱了皱眉,然后看着应宇走近猪圈,一下跳了进去。秋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遇上泥土本来就有些土腥味,而那些血腥气被雨水一扫,变得很淡。但对于清池和应宇这样的医者来说,也是不可能被忽略的。
果然,猪圈里就有那猪在反抗的时候,被一把杀猪刀割了的血。
应宇看着猪圈里边,忽然说:“小月魄,这下有些棘手了?”
清池也是心里一个咯噔,“难不成这次的疫病是从动物开始的?”
应宇跳出来,语气有些低沉,“很有可能就是。”
而接下来,他们又去了其他几家,本来就有所怀疑,这下跟着自己的怀疑出发,果然就发现了郝镇长他们要隐瞒的是什么了。
“要真的是从动物身上开始的,这次的秋瘟恐怕会很凶。”一回到小院,应宇就说。
清池怔了怔,没说什么。
清池把外面那层衣服直接脱了下来,同应宇的一起洒了一层石灰,直接就在外边点了火烧掉。
两人烧了热水沐浴。
清池一切好了的时候,正想和应宇说说这瘟疫的事情,就听到了大堂里另外一道清润的声音,正在说着话,不是蒋唯又是何人。
“应宇先生,这一次发生这样的事,都是我监管不力……”蒋唯地语气有些郁郁不乐,但又更多的是承担,“先生能为我解惑,蒋唯不知如何感谢了。”
应宇道:“贫道既然来了西塘,又遇上这事,岂能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蒋大人还请莫要客气。”
清池的脚步声过来后,两人同时望了过去,应宇笑着向清池招手:“月魄你快过来。”
清池向蒋唯颔首一礼,“蒋大人。”
蒋唯的目光很平静,还残留了一丝方才对话留下的思绪,“月魄姑娘,请——”
“方才你不在,蒋大人邀我们师徒二人应对这次的疫病,我已经答应了下来。”应宇用最简单的话把刚才发生过的事情,直接地描述了一遍。
清池也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其实在他们师徒去查看情况的时候,就不可能视之不见了。应宇若是不管这件事,直接带着她离开,那她真的就要怀疑一下,他是不是也被人给穿了。
“月魄姑娘,此事关系西塘县的百姓,蒋某作为一方父母官,也请二位操心,若有什么需要配合之处,尽管同我说,我会尽量进行调配。”蒋唯很沉稳地说。
其实他也是初来乍到,即便是盛京的贵公子,出身不凡又如何,当地的乡绅根本不拿他当一回事。这场疫病不就是这样发展起来,再想到之前郝镇长带人处理的粗糙,根本也不拿人命当一回事,其他乡绅恐怕唯恐不及。
再说,一向瘟疫起来的时候,也向来是这些人发大财的时候,蒋唯真的能够顶得住?
清池其实就没有说话,可她这瞥过的一眼,也就已经把自己想要说的话都给传递了出来。
蒋唯看见了,这个年轻的女子不简单。
她这眼神,像是飞刀一般锋利。
然而,蒋唯又怎么可能是真的温和的世家公子,否则他也会主动调配自己到这样的小地方当县官了。他骨子里就有某种发狠的东西。
“蒋唯虽然不敢保证这西塘上下都能按照我的说法做,但应宇先生、月魄姑娘若为这疫病所行之事,我也定然不会让他们阳奉阴违。”
应宇瞧了清池一眼,颇有无奈的眼神,让她可别继续逗蒋唯了。
清池白眼之,她哪里有逗人玩的心情。
这可是疫病!
清池的心情忽然就低落了下了,虽然目前所得证据并不多,但是她还是已经有了预感,这恐怕就是一场大传染的流感。
流感,别说在现代传染速度都极快,症状也尤其分明,在这没有疫苗的古代,一不小心被感染了,若是一时无法治住,恐怕就会要了小命。
清池很快也把自己的想法给说了出来。
“流感?”蒋唯没听懂,这种名称,闻所未闻。
应宇倒是看了清池一眼,没有去计较这些名称,反而是道:“蒋大人,这是时疫,恐怕这下您真的要劳苦起来,我会开一张药方,请您和本地乡绅们商量好,在各个街口支起锅,昼夜不停熬制汤药,一日三次,所有人都必须饮用。近来秋雨频繁,恐怕这次灾祸也是从人畜而起,地下水被污染,需得烧热水服用。”
应宇顿了一下,又说:“除此之外,按照本来医治时疫的法子,所有患者使用过的衣物、器具都必须焚烧,另外将患者分成三种,极其严重、严重、轻微,前两者必须全部安置在一个地方,后者留家。请大人召集当地医者,便宜行事。弱蒋大人不嫌弃,我和清池负责前两者的医治情况。”
蒋唯听到应宇的这些安排,就知道他们师徒心里有成算,“就依先生所言。”
果然,从这天开始,也不知道蒋唯是怎么说服了那些乡绅,竟然使得他们全都开仓放粮,同时还配合着府衙进行赈粮。西塘县最大的医馆百药堂白老先生也在蒋唯的调配下,组织起所有的医者,四处派药看病。
就在镇尾的大宅附近搭起了棚子,送来了情况严重的病人,则是交由应宇和清池负责。
应宇想要研发出治理这个疫病的药,清池当然知道在现代对流感最有用的便是连花清瘟。
“连翘、金银花、炙麻黄、炒苦杏仁、石膏……”可她虽然知道这个药方的简单版,却不知道具体的剂量,得试。
清池把自己关在了临时布置的药房里边,纤细的手指拔弄着这些中药,额头上也冒出了一阵热汗,她专心致志,以至于门被推开了都没发现。
五周目(完)
清池调配了一剂药, 叠起药方,正要试试。也在这时,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出来, 然后便发现这屋里多了一个人。
“蒋大人……?”清池迟疑了一下,唤道。
他这会儿怎么会来这里?
蒋唯见她珠目炯炯地盯着自己看, 这会儿才始觉得男女之别的唐突, “月魄姑娘。”
“我听应宇先生说, 月魄姑娘这段时间一直在研究时疫的新药,所以过来看看月魄姑娘。”蒋唯语气温和, 态度可亲,浑然没有一丝贵公子的纨绔属性, 无论处于何地,亦是有礼有节。
就连这简单的草庐, 都似乎因为他的到来而霁月光风耀玉堂。
清池脸上露出点儿笑意, “大人不愧是西塘的父母官, 连这种事够挂在心头。”
清池说着,拿着手上的药包, 准备走到角落里的药炉熬制, 却听到背后人道:“月魄姑娘和应宇先生才真的是医者仁心, 这些事情本来与你们无关,为了此地的百姓,辛苦二位了。”
清池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说:“我们既然选择了这样做, 便会做到底,没什么辛不辛苦的。”
她打开药炉, 要药方上的药倒了进去,然后加水, 盖上。
正要点火,蒋唯说:“我来。”
清池转头看他,他的神态是认真的,也已经半弯腰了下来。
清池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一下,蒋唯正好直面药炉,“蒋大人,你是认真的?”清池语气颇有点儿被他打扰的不高兴。
蒋唯看向她,“我看姑娘累了,不如在一边瞧着,顺便休息一会儿。”
清池幽幽地道:“大人不忙吗?何苦做这种小事。”
“姑娘怎能说这是小事,我听应宇先生说了,这连花清瘟若是研制成功,利于时疫,更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虽对医术不了解,也知道两位是大家。”蒋唯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若是姑娘不介意,我让竹韵挑两个利落的小子过来帮忙?”
清池嗤笑,“原来蒋大人是担心我过于疲累?”
蒋唯已点起火光,火光暖暖的,在这雨天照亮了他的面庞,显得线条柔和干净,一瞬之间,他看向清池,那双细雨般美丽的眼睛带着点点的笑意,“姑娘又在防备什么?”
清池便是因为他的这句话,翘起了嘴角,“蒋大人说呢?”
“我倒觉得姑娘不是因为药方,那大概……大概是因为我了?不知我何处让姑娘不高兴了?”蒋唯诚恳地发问,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见过几面,但他总觉得眼前人似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她面对他时,有时甚至叫他觉得,她那眼睛很飘,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自己。
清池嘴角的笑容僵住,轻哼了一声,“原来蒋大人的话也这么多?不是来帮忙?还是来聊天的。”
蒋唯有些哭笑不得,“姑娘休息,我来做事。”
清池就看着他看顾药炉,虽然是头一回,也就除了一开始有些毛手,后边倒是摆弄得挺好。她时不时地瞧一眼,倒也还好。
这一剂药煮好以后,清池分了三个小碗,然后亲自端了出去,送到了隔离圈最严重的地方,给病患服用。
她一身捂得严严实实的装备,其实不只是她,自从她那傻师傅和蒋唯把这些严重的流感病人分区了以后,她就勒令这边所有的人必须要这样佩戴,而且进进出出的人不止每日三碗麻黄汤,还要勤洗手注意防护病菌。
这一趟下来,清池已经把一分区的12个病人按照了连花清瘟的四种配方服用了,只看哪一种的效果快而好。
清池出来的时候,蒋唯还在外边等着,这倒是叫她有些意外。
“蒋大人?”
蒋唯看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孔,蹙眉道:“原来我是不该说的,可姑娘除了照顾这些病人,也该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才是。”
清池心里有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像是某个地方莫名地变得柔软了下来,她取下了防护罩衣和面罩,递给了一边的小童,然后才道:“我师父只会比我更累,他如今把二分区和三分区都负责了,就只让我负责一分区,研究出配方。”
“一分区的病人更严重。”即便是远远地隔着门瞧着里边,蒋唯都能看得出情况严重。
清池却满不在意,芙蓉面含笑,在日光下有一种过分绚丽的美丽。
蒋唯嘴唇蠕动了一下,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没有意义,难不成他还能让她停下现在的研究,不,没有这个可能。
蒋唯忽而郑重地望着她,清池都被他看得有点儿不安。
那双眼睛里有坚定的东西,越来越像后来的那个他了。
蒋唯说:“有劳月魄姑娘了。”
清池还有点儿磨不着头脑,瞧着他离开,然后回去写刚才在一分区里看见过的情况。
没想到次日,竹韵就亲自送来了两个麻利的仆人。清池想起昨天蒋唯说过的话,也是笑,蒋唯哥哥就是这样,每次说过的事,他都一定想要办到,不然自己可比别人还不舒服,他也是一向对自己比对别人的要求更高。
他们这里本来就缺人手,送来的人自然是要利用上。
七天后,清池终于发现其中一副药剂的效果尤其明显,她脸上都出现了开朗的笑意,“太好了,弄了这么久,总算是搞出一点名堂来了。”
清池和应宇一起看过一分区病人的情况,“终于开始退烧了,我看再过几天,应该就差不多了。只是高热了这么久,恐怕会烧坏身体,看来咱们还得另外加付药剂。”
应宇说:“也可。”
应宇掀开病人的眼皮子瞧过,也是笑着道:“小月魄,这次可真是辛
依譁
苦你了。幸亏你搞出了这副药剂。”
清池有点儿心虚,“这是一位前辈在医术上写的,我不过是顺着研究一二,没想到效果这样的好。”
应宇也就笑笑,没有说话。
他们出来以后,清池正和应宇说着接下来的工作。
应宇说:“行,既然研究出来的,那就推广开来,我找蒋大人说说。”
说曹操曹操到,蒋唯像是刚忙完没多久就直接过来这边了,袍角都粘着露水和湿泥,长身如玉,挺拔干净,正站在院子里的老梅树下和童子说着话,似乎正听到他们的话,看着他们从外边走进来,温和的脸庞上也出现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应宇先生,月魄姑娘。”
“蒋大人?”应宇也称呼了一声,清池站在他身边,随意一礼。两人的目光一交集,然后清池先移开了,清池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忽而听到他说:“我看两位脸上的喜色,想必是那药方已经研制成功了?”
“蒋大人真实神机妙算啊。我刚刚真想和蒋大人说这件喜事,没想到大人就已经看了出来。”应宇豁达地道,然后把他们师徒刚才的发现说了出来。
“当真。”蒋唯闻言喜开霁,“那这可真是一件大好事。”
应宇道:“若是没其他的问题,想必这个月底就能结束西塘这次时疫。”
蒋唯松了一口气,又再向他们师徒一礼。
“蒋大人???”
蒋唯却严肃地道:“若不是二位,恐怕蒋唯这次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无奈一笑,又有释然和解脱。再看向应宇,目光一瞬停留在清池脸上,然后十分正经地道:“这是代西塘所有百姓的一礼,应宇先生、月魄姑娘万不可推辞。”
“哈哈哈哈。”应宇大笑,笑声几乎振飞了老梅树上停留的鸟儿,“蒋大人,咱们可不能一直在这外边互相客气了,这里冷,不如到里边用杯暖茶。”
清池知道他们有话要说,而她也有事要处理,便道:“师父,你和蒋大人喝茶,我先回房整理医案。”
“去吧。”
蒋唯望着她走向侧房,眸色微动,直到发觉应宇在看自己,才收回了目光。
“蒋大人?”应宇凝视着他,语气很平常。
蒋唯也是男子,自然知道应宇这做师父的在担心什么,只不过……
“应宇先生,我看月魄姑娘这段时间实在劳累过度了,以致脸色都不大好,我哪里还有些燕窝雪莲等进补之物,若是先生不介意,晚些时候派人送来?”蒋唯说。
应宇叹了一口气,拱手道:“有劳蒋大人了。”
“我这小徒儿一向是倔强要强的性子,这段时间更是一心扑在药方上边,况且这药方也确实要紧……我也不能叫她停下。”应宇说到这里,才有轻松的感觉,“眼下可好了,终于研究出来了,她也能放心了。”
蒋唯也跟着他唇角一扬,只不过视线却下意识地往那个地方又看了一眼。
想起那个年轻的姑娘,其实他心底也有一种莫名的情感。
只是此时,并不方便谈这些儿女情长。
况且……他们认识才多久,恐怕会轻狂孟浪于她。
既然药方研制成功,蒋唯要做的事情自然也是推广,调布整个西塘县的中药配置汤方,给所有患病的百姓服用。早日将时疫驱逐,恢复西塘百姓的正常生活。
他也是这样做了,又是十多天过去,正在官衙里处理时间的蒋唯,忽然接到了一个通知。过来的衙役也是惊惶意外,谁能也没想到,不久前救治好了感染时疫的月魄姑娘,如今反倒是自己也感染了。
“服了药也不见好?”蒋唯冷声询问,有些难以置信。
衙役道:“启禀大人……据说是,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月魄姑娘先前服用太多品种的药,和这药相冲,效果不大明显,况且……月魄姑娘先前一直和常人无疑,谁也没想到啊!”
蒋唯脸色不佳,甚至身体也微微一颤,“怎么会这样?我要亲自过去看看!”
蒋唯脚步匆匆如风。
“大人,大人,您不能过去啊!”衙役在背后喊着,可惜也阻止不了他。
蒋唯来到草庐前,才发觉草庐前已经被隔绝了,周围先前为安置病人搭的棚子早就已经拆了。
蒋唯敲门:“应宇先生,应宇先生……”
应宇开了门,他脸上几乎没有情绪,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的,似乎就在短短时间里瘦了更多,一身道袍穿在身上,反而是更加道骨仙风了。
看见是蒋唯,很意外:“蒋大人,你怎么来了?”
他却拦在门边,没有给蒋唯进去的机会。
蒋唯皱眉,“我听说月魄姑娘……我来看看她。”
应宇定定地看着他。
蒋唯回以坚定地目光。
过了一会儿,应宇半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罢了,蒋大人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他开了门,门发出嘎吱的声音,仿佛风烛残年的故人。
应宇在前边领着路,后背无形地有些佝偻,像是老了好几岁。
“应宇先生,这是……”
应宇沉默了一下,才道:“都怪我,怪我一直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他已经说不下去了。
蒋唯满腔的问和恨,也都只能化成了心里的重量,他就连叹息都不想叹息。
终于,来到了她的房门前,应宇说:“蒋大人能来看她,我很高兴。”
蒋唯见了他这笑,觉得不像笑,他迟疑了一下颔首。
一阵苦药香,但一种清新的草药香又完全压制了这种苦药香。年轻女孩的这个临时房间里一切摆设都很简单,梳妆台上一把菱花镜,一把桃木梳,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野花,简单的木床垂下青色纱帐,里面有个绰约的人影。
“月魄姑娘,我来看你。”原本进了女子闺房就是不该,蒋唯止步在门槛处,旁边就是应宇。
他轻柔的声音像是初春的一阵风,唤醒了在睡梦里昏沉的清池。
“……谁?”她的声音干涩,原来的清脆不见了。
“蒋唯。”
这个熟悉的声音,这个熟悉的名字,仿佛把她从那昏昏沉沉的苦海里拉了出来,清池有些害怕,她方才是不是去了地狱,不然怎会那样的痛苦。
蒋唯,蒋唯哥哥!
她忽而想起了那些甜蜜的往事,那些过去的回忆,依稀还是哪个时候的她,“蒋唯哥哥……?”
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那你怎么……怎么不过来看看我?”
她的声音带着期盼,还有些着急。
蒋唯发觉了她这个时候的不正常,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应宇,他们都知道,她应该是被梦魇怔住了,应宇点点头,蒋唯说:“我现在就过来?”
“嗯。”她很乖巧地。
蒋唯走了过去,就隔着青纱帐幔站着。
清池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其实她这个时候意志已经有些不太清楚了。
“我快死了。”
“别胡说。”蒋唯这句话说得很急,他看向青纱帐里的少女,语气又柔和地说:“不会的。”
“……又在骗我。”她说,语气却满不在乎,剧烈地咳了咳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蒋唯回了一声。
清池哦了一声,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蒋唯说:“月魄姑娘,你不会有事的。”
清池想要看他,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只是贪婪地听着这道声音,多么温柔,像是春风,又像是细雨。
“呵呵?”
“你在笑什么?”
“咳……你问我笑什么,我就快死了,这些还重要吗?”
“别胡说……”
清池不在乎,“可以一直陪着我吗?”她的手伸出了青纱帐,却无力地垂落,忽而又被一只有力的手牵了起来,他语气有些急:“当然可以。”
她吸了一下鼻子,忍不住贪心地问:“那来世呢?”
“……来世也可以。”他说得很慢,似乎有些羞涩。
清池笑得开心,“那你可千万别骗我了。”
她呼吸一紧,急促,仿佛听到隔着另外一个世界,有一道声音在唤她,月魄,月魄……
可她不是月魄啊。
她是清池。
可就在她要这样说的时候,那意识就再一次沉沦了。
之后的事情,之后还有什么?
她已经记不得了。
再次醒来,又回到了命运开始的那一日。
六周目(1)
野外, 腥风血雨。
一辆被劈开了一半的马车,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具尸身,他们背下的土地早已经被鲜血湿润了, 逐渐干燥。
光是看这副景象,就应该明白这是被山贼打劫过。
地上一具女尸, 她身上衣服的血都已经干了, 拢在怀里有一个襁褓, 襁褓里的婴儿全身皮肤发紫,眼鼻紧闭, 没有一丝活气。
可就过了一会儿,这襁褓里的婴儿忽而鼻子动了一下, 接着它幼兽一样地嗅了嗅,眼睛也开始在用力睁开。
原本发紫的皮肤, 颜色也逐渐淡化, 变得正常了。
若是有人在这里看见这一幕, 恐怕也是会被吓到,因为原本死去的婴儿, 竟然活了过来!
……
眼睛睁不开, 怎么都睁不开,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对于她来说,实在太痛苦了。
依稀间,这种熟悉的感觉很快就让她想了起来——
卧槽!!!
她不该会是又变成了婴儿?
又累又饿的身体最基本反应, 很快就让她再次苏醒的意识再一次沉沦下去, 她甚至来不及多想——
双手习惯性地划了一下,她仿佛就是在最深的水渊深处, 可是奇怪的是,她来去自由, 还是少女的身躯。
果然是在梦里吗?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它忽然变了,有刺眼的光向她的身体上扫来,她是下意识地挥起手来挡了一下,但这光却并没消失。
光在水里面,把除她之外的所有地方映衬得像是一个世界,或者又说她站在哪儿瞧着的时候,它就像是一面水镜,把一片熟悉的风景给映衬了出来。
那是——
安定伯府。
她不会忘记的。
当李蓉蓉扶着安定伯夫人走进花园里正在举行的宴会,在场所有的贵女贵妇们的目光都被她们俩吸引了。
而她?
准确来说,是长着一副她的模样的少女,正嫉妒地看着这一幕,脸色苍白,明艳的容颜也竟然显得有些狰狞。
很快,这个“她”故意接近李蓉蓉,把她推下了水,却正好被蒋唯兄弟看见,她百口莫辩,蒋唯和蒋元更是厌恶地瞧着她。
李蓉蓉像是美人鱼一般地游上岸,然后走到“她”面前,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李蓉蓉嘴唇张张,冷冷嘲讽般地说着什么,“她”在丫鬟和蒋唯兄弟的目光下,落败而走……
……
不,这绝对不是她!
更多的画面在这水镜上出现,在这些片段里,她完全就像是一个女配。
对,女配。
就是典型的真假千金文里的恶毒假千金女配!
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却见周围水镜上这些画面都已经消失了。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本书。
浅粉色的包装,梦幻又美丽,看到这书名便知道这是一本言情小说,李蓉蓉、周无缺,还有她认识的那些人的名字都出现在了角色介绍里边。
头好疼——
这本书忽然也散发出一阵金色的光芒,它飞快地翻页,每翻过一页,她的脑海里就会出现相应的内容。
这会儿她看着书里的自己,反而是笑了。
她是真假千金里的假千金,前期不仅顶替了真千金李蓉蓉的位置,后来在女主李蓉蓉回归安定伯府后,更是凭借着一副出色的容颜,用尽了手段,在男配们面前装模装样地各种欺负她。
……嗯嗯,这还真可能是她会做得出来的事情。
曾经是蒋唯、蒋元眼里的白月光,盛京第一美人,却很快被李蓉蓉给戳穿了面孔。
恶毒又自私,怎么能和善良又活泼的女主相比呢?
在大后期还有一个她吃盒饭的剧情。
周无缺称帝后,依靠前世历史知识的李蓉蓉因为多次为他解危化难,终于被他看在了眼里,李蓉蓉的痴情和纯情也被这个素来冷情的男人记在心里,当李蓉蓉不辞辛苦在江湖为他找来治理蹆疾的药却被恶毒女配清池顶替,并想成为他的侧妃时,他一眼就看出了不是她找到的。
在这时,经过了40W字暧昧的男主周无缺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说她长得是很美,但心肠如此歹毒,无情无义不念恩情,竟然害自己的妹妹。
无论清池如何向他表达自己的爱意。
他都不屑一顾,让她死了这条心。
周无缺逼问清池,终于得知李蓉蓉为了拿到药,受到了重伤,正昏迷不醒,连药都不肯用,就亲自到安定伯府去见她。
直到李蓉蓉清醒以来,终于回应了她。
周无缺称帝后,很快选她为皇后,接下来都是甜宠情节,甜得人齁鼻那种。
没错,这就是一篇帝后文,女主李蓉蓉穿到历史里见到了自己的男神周无缺,并且经过了种种磨难,终于HE了。
至于她,在里边就是一个使劲作的恶毒女配,在男女主都心意互通,她还勾引周无缺?
……
书已经合上了。
她在梦境的水波里沉浮。
其实呢,经过这么多世的重生,她就料到了,就在前世,她再次见到李蓉蓉和周无缺,就知道了为什么……
为何,直到上一世和上上一世才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不如说是,男女主终于出现了。
她的身体在水里像是倒了过来,被那深处的黑渊吸引。
她无法抗拒着这种强烈的吸引力。
呵……
其实当知道这个世界真的如她所料就是一本书里的世界时,她真的累了。
原来她这一次又一次的重生,一次又一次地无法摆脱那种挥之不去的阴影,果然就是来自这个鬼东西。
要说,她这一次次的重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知道看完了这本书以后,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个世界想要她走既定的人生路线。
可惜,现在的她已经累了,既然摆脱不了,那么做自己如何?
那张明艳如芙蓉的俏脸上出现了一个笑,只是这个笑,明明该是拔动人心弦的,却有一种淡漠,仿佛事事都已经不放心上的无谓。
她被水流吞噬,像是水底洛神,双袖随风,落入渊底。
意识也再次跟着轮回。
再次醒来,她又是那个苦逼可怜的婴儿,等待着李叹阴谋的小可怜。
小清池就躲在妈妈的襁褓里,小小的手和脚下意识地动了动,浓浓的血腥味让还是婴儿的她,当然有很多的不适。
也不知道李叹到底什么时候过来?
她也懒得挣扎了,就随便他们吧。
一想起李叹,就想起书里的内容,李叹和她一样都是大冤种啊,她是恶毒女配,那他就是反派男配。至于他的那些什么理想,不管是前世前前世,只要遇上周无缺就没有机会了。
他倒是很有心计,也很有成算,可惜啊,谁让他不是男主呢。
想起自己从前对李叹的忌讳,清池心情都颇有些复杂,嗯嗯,这么说来,李叹搞这么多,结果有什么用?
都是无用功。
还是小婴儿的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庆幸还好婴儿的嗅觉系统还没有发展到那么完善,不然就这里的血腥气这么浓烈,她人都要被熏没了。
秋阳灿烂,此处却正好是阴凉处,但也因为血腥气吸引来了很多苍蝇小兽。
清池:……
上一辈子她都能撑到李叹、应宇他们过来,没道理会落入兽口。
地面隆隆作响,原本跑过来的小兽也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危险一样,飞快地跑走了。
马嘶人声响起在这一片荒野上。
来了!
很快,两支马队相逢,正是李叹和明清玉兄弟,他们争执过,然后是还是年幼的明清玉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正躺在襁褓里的小清池感觉到了一道强烈的视线看向自己。
是李叹。
他的目光,她认识的。
随波逐流未尝不可,反正这命运不是逃离不了吗?
小婴儿雪白似玉藕,乖乖地躺在襁褓里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料到自己现在的情况是多么的艰难。
李叹下马走了过来,就看见了她。
她的母亲身上的血落在她周围,她像是在血雨里存活的幸运者。
而她张着一双黑曜石般漆黑的眼睛,不笑也不哭,就是那样直愣愣地瞧着来人。
若是换一个人看着眼前这副场景,还有她,恐怕都会觉得她是妖孽了吧。
就是他这样的人,都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李叹从腰间抽出了剑,连着剑鞘,直挑开了她身上包裹着的锦缎。
他冷冷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下半身。
在确定这是一个姑娘后,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一挑,竟然是一点笑意。
这是这笑意,在这血腥的场景的映衬下,怎么看来怎么诡异。
就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下半身还吹着冷风的小清池:“……”
耍流氓!
她撇嘴。
“你……”李叹拎起她,看着这个小豆丁,“你的家人都死了,往后跟着我。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又笑了,这个笑容里就充满了浓浓的恶意。
清池不想理他,反正她就是一个小婴儿,做什么都没错。
李叹看着她,这个小小的婴儿不怕他,或许是还小什么都不知道,难得在这个地方遇上一个小婴儿,还正好是一个姑娘,他要是什么都不做,也太对不上这个缘分。
真安静 。
很好。
在这段回去的路上,不会带来太多麻烦。
李叹带着小清池回到了马队,护卫们看见了他手上的婴儿后,其中为首的就要从他手上接过。
怀中婴儿安静绵软,雪白可爱,软嘟嘟地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李叹就连自己的弟弟明清玉还是婴儿的时候,都没有抱过几次。
那个时候,弟弟也是这样小小的一只?
李叹并没有因为省事直接把小清池扔给了自己的扈从,而是直接抱着她上马。
“主公……”那人亦是惊奇了一下,不过一对上李叹的眼神,马上就垂下了眼眸,抱拳躬身在一侧。
“安定伯夫人还在等着我们,回吧。”李叹说。
扈从们马上就明白了,看来自家主公果然不是无缘无故随便带回一个婴儿,原来是生了一石二鸟之计。
“是!”二十多位精英扈从齐声道,声音里都带着刀锋般的危险。
李叹驱马飞奔,身后他们紧随。
还是婴儿的清池被风刮得眼睛都张不开,她被李叹扔在了马背一侧马鞍垫上,颇有一种不顾她死活的行为。
清池:“……”
好吧,一个男人,就算心思再细腻,行事再谋而后定,对这些小细节总不会多加留意的。
她该庆幸的是,他还算是在意她死活的,时不时还记得拔弄一下,免掉掉出去。毕竟,她可是他手上地一枚棋子呢。
李叹的马当然是好马,奔腾似飞,两侧风景快速飞过。荒原上的秋光漫撒,树木草丛也染上一层金色,风景很美……
可惜,她留恋的却在身后。
师父啊,看来这一世就要就此错过了。
小清池圆溜溜的眼睛瞥向自己能看到的方向,默默地在心底说着。
过了半个时辰,少年道人唱着道歌,手托拂尘走了过来,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被山贼蹂躏后的商队富家,两侧芦苇撒血,地上尸身血流濡湿了土地。
“可怜。”他感慨地说了这么一遍,看向那自刎而亡的夫人,她侧卧倒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孩儿的拔浪鼓,一层剥下小孩襁褓,血已经黑了。
应宇看了又看,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捡起来拔浪鼓,摇了一下,“是我来晚了吗?”
六周目(2)
八年后。
安定伯府, 后院。
芷梨院里,一个稚嫩的女童正望着庭前梨树,只见她一身贵女打扮, 看起来小小,可那眸色流转之间, 便可见一股远超这个年龄的慧黠, 时值春日, 她着了一身浅蔷薇色的披风,梨花摇坠如雨, 一些落在了她的身上,还有一些落在了她的身边。
“小姐。”婢女走了过来, 看着她一直站在这个,也不免地有些担忧。
“我在看这棵梨花树。”
小薇纳闷, “小姐, 这梨花是挺美的, 不过您成日地瞧着,难道就不会腻味吗?”
“自我去年搬到这里, 就见它开过两次花了。我听嬷嬷说过, 它是八年前, 安定伯府搬到盛京来后,才栽下的。原来不知不觉里,就已经过去八年时光了。多看一天, 便是多一天的福气, 如何会觉得腻味呢?”
女童回头,尚且稚嫩的面容, 当真是眉目如画,娇艳美丽, 光是这张脸,就让小薇看愣了。
一时之间,反而理解到了小姐,她可是日日夜夜瞧着小姐,这都一年过去了,也是不会腻味啊。
这世间怎么会有小姐这样美丽的人。
“好吧,哪您可记得一会儿进去,不然紫袖又得啰嗦了。”小薇对比她大不了几岁,却是府中大丫鬟的紫袖是又爱又怕。她噘嘴说着。
女童只是点点头。
小薇见她当真不肯离开,仍然站在那梨花树下,暗自道,不愧是小姐,这便是风雅吧。
其实,风雅这个新鲜的词,她也是听到府里三位少爷身边侍奉的书房小厮,才知道这个用词。
这女童,自然不是别人,正是八年前被李叹假冒府里五小姐身份的清池。
表面上她在看着梨花,其实不过是看着那风中梨花便如她自身,这八年来过得很平静。在安定伯府的日子,虽没有和应宇一起的生活自由,不过胜在做一个贵女也总是要比一个风餐露宿的医女要舒适。
她累了,乏了,这第六次的人生,既然她早已改变不了结局,那么干脆就按照原本应该要走过的人生轨迹,把她假千金恶毒女配的路给走了吧。
在这避无可避的厄运里,她所有的挣扎,无非都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只是每一次都变得过得复杂而失败。
那么,一切的挣扎,还有什么意义?
曾经,宁思君说她的道心破碎,她不以为然,然而到了现在……
她也终于明白了,他那时的意思。
原来,从前的她是一把燃烧的火,可火终究会灭。但现在,她把自己当成一棵树,在这个世界驻扎。她再无所谓周围的环境,就让太阳、雨露、空气都成为自己的陪伴。
她对自己人生的路,已经彻底地疲乏了,甚至是懒得再走。
就这样吧,摆烂生活。
爱咋咋地。
清池看了很久的梨花,在回忆里,拼凑着那些碎片,距离故事真正开始的时候还有近七年。
七年的时光啊……
也许很快就要过去吧。
不过这一次,清池虽然也是李叹的义妹,两人关系却实在不亲近,就连安定伯夫人都不免纳闷又好奇:“你这大兄,虽是你的义兄,可也曾经是你丢救命恩人,你怎地和他之间如此生疏?”
一陷入回忆的安定伯夫人,就想起当年发生的事情,便爱怜又担忧地将她拥在和怀里,“好在我儿命大,不然为娘的心都要随你没了。”
可惜,她啊,并不是安定伯夫人真正的女儿。不过清池也并没有抗拒安定伯夫人的亲近,她只是懒得装了。即便是在安定伯夫人的怀里,神情也是淡淡的,不见母女的舔犊之情,很快就连一时触景生情的安定伯夫人心头热也都被剔除了。
她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为人懒洋洋,又无情无义了些。
安定伯夫人也恢复成了一派端庄主母的形容,皱着眉看着清池:“池儿,你怎么不说话?”
安定伯夫人继续说:“你可真不像你那两位哥哥,他们对你大哥哥,可是万分的敬重,你是女孩子,往后出家了,还要依靠家里的哥哥们,便是有什么小恩怨,也不能常常挂在心头。”
清池见敷衍不过去了,仍然用一副套话道:“娘,我怎么会!”
“那你躲着他?”
屋外,前来拜见义母的李叹看了一眼翡翠,那双黑魆魆的鹰眸分明就是让她别出声。
翡翠整颗心都跟着颤栗了一下,又敬又怕,这会儿反而是为里边天真灿漫的五小姐捏了一把汗。
她平日里见大公子的面就很少,但府里下人面都知道大公子虽然是老爷的义子,却颇得老爷看中,他性格冷峻,带人处事颇为严格,府里人便是不怕另外两位公子,在他跟前是半点都不敢放肆。
眼下,夫人和小姐在里边说话,这大公子还真是大胆又放肆,竟然就是直接在外边听着……
里边小姐正好说着:“娘,我从未躲着大哥哥,只是他是大人,日日忙碌,我一个闺中的小姐怎能见得到?偶尔几次见到大哥哥,我都慌张,不知道和大哥哥说什么。我见识浅薄,只怕会让大哥哥笑话。所以,娘,我和哥哥们一样,格外地尊重大哥哥,只是不敢过于亲近。”
翡翠在心底叫好!
不愧是五小姐,这一番话说得叫人找不到漏洞!
大丫鬟翡翠不免地抬头看了一眼眼前一身玄黑衣裳的年轻男人,他英俊的脸庞上表情如故,只是那双眼望着里边的五小姐,就像是瞧见了什么陌生的东西,也透着一种危险的打量。
李叹看向翡翠。
翡翠尽管还有些怕他,可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翡翠清了清嗓音,向里边喊道:“夫人,大公子来请安了。”
里边对清池很抱有迟疑的安定伯夫人听到这一声禀告,也是有些惊喜的,她回头果真就见黑衣峻拔的年轻男人踏进了门槛。
李叹拜礼道:“孩儿见过母亲。”
“你这孩子,快快免礼。”安定伯夫人笑着说,“我刚刚还和你妹妹说起你,她说难得见到你,眼下你就过来了,你们兄妹可得好好见见,莫失了情分。”
李叹身姿笔挺,军人作风,脸上虽然不笑,眼底却透了几分柔和,看起来当真是铁汉柔情。
“许久不见,想必也陌生了。”
他看向清池时,那直面而来的压力,甚至叫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听到她们刚刚说的话了。
堂堂前朝太子,认贼作父,还能是能屈能伸啊。
清池腹诽完了,直面李叹,她也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孩童,性格上就算有什么不足的地方,谁又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呢。
清池就任他看,只是站在安定伯夫人身边,礼貌而不失客气地问候了一声:“大哥哥。”
女童一双清水般的眼瞳,黑的黑,白的白,像是泡在水里的剑丸。两腮娇俏的微红,肤如凝脂,眉目如画,不过八九岁,就有令人诧异的绝色风姿。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和她不太熟,这些年让紫袖留在她身边后,就已经完全被这件事忘了。
说到底,她不过是这计划里的一个炮灰。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然而,就在今天,他才发现在他计划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炮灰,不知何时似已经有了一点变化。
“大哥哥……可是有什么想要和我说?”任谁被李叹那双黑黢黢死沉的眼睛瞧着,就如胸口上压了一块大石头般的不适应。
李叹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却像是正在进食的大白鲨:“许久不见五妹妹,五妹妹如今也有很大的不同。”
“大哥哥也是。”清池说。
李叹那探究的眼神,清池不可能看不出来,若是过去的她,恐怕还会思量他想做什么,但现在的她却无所谓。
反正她也不打算和他亲近关系,更加无疑探究他的目标。
这只是一本书,既然书里的世界要正在轨道,她才能摆脱一次又一次的重生,那她又何必重复过去的失败,还不如好好摆烂,等待真千金回归打脸。
**
李叹传见了紫袖,问了她有关清池的事情,“……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紫袖忠心耿耿,飞快地想起最近发生在芷梨院里的事情,脸上的神情都有些迷茫,不过很快在李叹那冷峻容色下,她说:“主子,这五小姐近来每日都会在院中看着那棵梨花树走神,有时候一时半会儿,有时候长达几个时辰。除此之外,就并没有什么异常了。”
李叹问:“没有别的了?”
他一袭黑袍,背手而站,语气冷酷,形容也是紫袖琢磨不透的。
紫袖感觉到了一股压力,当即跪在地上道:“属下不敢有丝毫隐瞒,不过……这五小姐虽然奇怪了些,却并未有奇异行为。”
“继续盯着。”在没有听到有用的信息以后,李叹也没有多留。
紫袖望着他的背影,眼底出现了痴迷,可一想到那位五小姐。
她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不……
五小姐是主人的棋子,她得盯紧了,不能让主人失望。
六周目(3)
同年, 当时还没有回归李家的谢蓉蓉也是经历了一番风云变幻。打一穿越过来,“谢蓉蓉”就一直陷入了无边的狂喜当中。
她真的、真的没想到!
竟然穿到了自己男神所在的朝代!
她的男神是历史圈里有名的美惨强。十二岁为将,征战天下, 无愧大夏战神之称,可惜却在十八岁那年冬天, 在嘉陵关为铲除觊觎大夏的北狄蛮夷之国, 结果双腿为冰雪所冻, 废了一双腿。同时噩耗传来,最疼爱他的父皇病逝, 太子继位。
说起这个太子,也就是后来大夏历史上的景泰帝, 后来很多史学家都认为这位景泰帝是相当能装的腹黑角色。很有可能周无缺在嘉陵关废了双腿就有他的算计。
“谢蓉蓉”的历史虽然学得不太好,可是有关她男神周无缺的所有遭遇, 相关的历史情节都记得很清楚!
所以, 她这一穿过来的时候, 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那就是改变男神的命运。
这一年,也正好是嘉陵城要发生意外前的一年, 谢蓉蓉心情激荡, 虽然这个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小萝卜头, 可是心比天高,作为穿越女的她,更是认定自己一定就是男神的天命之女。不然怎么正好在这个关键时刻穿过来!
嗯, 老天也一定是见不得她的男神未来被卑鄙的景泰帝算计得那么惨, 所以派她过来拯救男神!
谢蓉蓉是真的相信这就是自己穿越到了这个年代的使命。
她也是一心想要改变周无缺那个最后众叛亲离、孤寡一人、高处不胜寒的结局,少年在史书上意气风华, 成就战神之名,身侧从者如云悍将。为此, 一穿过来的她甚至离开了自己的商人家庭,小小女娃不畏艰难远到边疆之侧的嘉陵城。
熟知历史的她很快就以自己的“口才”说服了嘉陵城的守将,被周无缺身边的大管家西桑特意接见。
西桑起初听到兵卒说最近经常有一个疯丫头来到将军府,非要见将军,还说什么,她就是为了将军而来,她知道北狄国那边要搞事。
这丫头若是别人的探子,可应该也不会有这么不聪明的探子?
西桑在感觉到了她的奇异之处后,立即就亲自要见她,看她要耍什么花招?没想到,这小丫头见到他以后,竟然是松了一口气,并且很亲近于他,问她知道的那些事情是从何而知的,她就闭嘴不谈。
这个丫头有秘密。
不过,西桑也想要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所以,就把她留在了将军府里。
没有想到,这丫头自从在府里住下以后,就经常打听将军的事情。窥视将军的行踪,要是一般的人,西桑当然是要惩罚。但这个身份神秘的丫头,谈话当中隐隐对将军的关心,还有那似乎知道更多秘密的样子,都注定她不简单。
西桑放出了探子去查她,一边也想要看看她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露出尾巴。
她对将军很在意?
西桑还没来得及把她告诉将军,没想到反而是这个自名圆圆的姑娘带着他们在城外的山上找到了遇伏的将军,将军的双腿被冰雪覆盖已久,要不是这圆圆姑娘处理得及时,怕是将军的双腿都要因此出了问题。
让他觉得更加奇怪的是,这姑娘仿佛像是预知着什么一样,凡是与将军有关的事情,竟然都和她吞吞吐吐的话里发生的事情差不多。
将军也因此,躲过几次劫难。
将军是个明朗潇洒的少年,经过此劫后,反而消沉了一些。即便这位圆圆姑娘救了他,他似乎也不甚喜欢他,很多时候只要圆圆姑娘一靠近,便会皱起眉头。
圆圆姑娘倒是活泼可爱,无论将军如何无视她,她都不曾气馁,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跟着后面。
有所谓是女追男隔面纱,可惜她实在太小了。不过,将军也向来不通儿女之事,而女儿家转眼间就长大了,到了那天,指不定将军就开窍了呢。
当然,圆圆姑娘有太多秘密了,而且也知道他们太多事情了,无论如何西桑都觉得不能放她离开。
想到这里,西桑脸上的微笑也就消失了,接着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有些愁绪,自从殿下开始怀疑那伙人是太子派来以后,那个从前飞扬开朗的少年就变了。渐渐的,他整个人都消沉了,也把更多的心思藏在了心里。
幸好有圆圆姑娘逗趣,不然殿下恐怕是难以自拔这种消极情绪。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情,殿下他也变了,变得让他更加看不透了,也变得更加有雍容威仪了。
其实,这是一种好的变化。
“西桑,你在想什么?”殿下的声音有些冷澈,皱着眉头正看向走神的他。
刚刚谈完正事,西桑有些犹豫,但还是提起了圆圆姑娘的事情,“殿下,这一次嘉陵城能够即使发现北狄国的探子,幸得圆圆姑娘的发现。属下看圆圆姑娘也不像是什么暗探……”
周无缺淡淡地道:“她可能不是什么探子,但是能够在这么短短时间内内就取得你的信任,你觉得简单吗?”
“殿下……”
周无缺又说:“况且,她的身上有太多秘密,你觉得她是生而知之的人?她吞吞吐吐,掩藏秘密,这样的人,如何能够信任?”
西桑在周无缺平静的脸色下,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脸上也出现了懊恼的神色,他羞愧地道:“殿下,是属下想岔了。”
周无缺说:“我知道你是看她年龄小,离家在外,故而多了一份怜惜。可区区一个商贾之女,怎会知道这么多朝廷的事,北狄的事,还有……我的事。”
周无缺眼神凌厉,雍容华贵的脸庞上也多了一抹无情的冷淡。
西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躬身道:“殿下说的是,属下以后行事将会更加谨慎。”
周无缺看向窗外,如今正是北方大雪飘飞的时节,天地一色,嘉陵城神似一个冰雪世界,雄浑大气。
明明站在那儿,却孤寒得仿佛在他的世界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西桑虽然心里觉得如今的殿下就是因为太子的那件事以后,被刺激到了,杯弓蛇影。圆圆姑娘年龄虽小,却一而再三地救了殿下好几次,且对殿下痴心以许。可惜也就是年龄太小,所以也根本就没有被殿下放在眼里。
倒是可惜了她的这一片痴心啊!
周无缺披着大氅出去的时候,就发觉了跟在柱子后边的小姑娘,皮肤雪白,眼睛大大,流露着狡黠的光芒,不过又似后怕一样,只敢远远地跟着,满心满眼地都是他一个。
周无缺的心情莫名地烦躁了起来,“别跟着我!”
谢蓉蓉,不,圆圆听到他这冷淡的语气后,整个人都有些萎靡,她慢慢地从柱子后边踱步出来,委委屈屈地看向眼前雍容华贵的少年,眼睛里又不由地带上了痴迷。
“别这样看着我,不然我把你的眼睛剜出来。”他这句话似冰雪般冷漠,也不像是说说而已,圆圆跟了他近一年,自然也知道他的手段,有些后怕,下意识地停住了走上前的脚步。
然后抬头就见到了周无缺讥诮的眼神,这眼神仿佛就在讽刺她不过只是叶公好龙而已。
“殿下!”
圆圆被他这一激,也就愈战愈勇,挺起小胸膛,“殿下,你要小心啊。”
“小心什么。”周无缺沉黑的眼眸黯淡,原本如同星河般璀璨的眼眸早已失去了曾经的星光,透着些浑浊,他冷酷的语气,毫不在意接下来任何事降临,更对于她这个生而知之者给的语言满不在乎,“你要是真的知道什么军情,倒是可以和西桑说说,若是有关我的事情,那就免了。圆圆姑娘,你还年幼,心思还是多花在自己身上更好。”
周无缺的警告,圆圆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是有些着急地道:“殿下,你真的要小心,在战场上更加要小心自己身边的人!”
就是这句话彻底地激怒了周无缺。
圆圆甚至才刚刚说完话,还在激动当中呢,忽然就感觉到来自死亡的威胁,她的喉咙被周无缺修长的五指掐住要害之处,一张娇嫩的小脸上尚且露出迷茫的神情,下一刻就感觉连呼吸都是那么的困难。
“……殿、下……”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周无缺会这样对她,她茫然又害怕。
周无缺说:“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在质疑我身边的人,你觉得他们被收买了,是叛徒?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不管你之前救了我几次,我都会杀你!”
杀气磅礴,狠戾又阴冷。
实在不像是那个她心目当中朝阳一样的男神!
可她知道,他只是陷入了一时之间的迷茫!
这是男神一生之间的黑暗期,她想要做带他走出这片黑暗的人,就应该再勇敢一点!
圆圆抗拒本能,努力呼吸,虽然就连声音都在颤抖,可她还要再努力!
“殿下,是真的!”
“滚。”
他放下了手。
圆圆努力呼吸,然后从地上坐了起来,却发现周无缺已经走远了。
而就在当天下午,将军府里的大管家西桑来了,他一脸纠结,在她的忐忑下,说:“圆圆姑娘,殿下让我送你回家。”
“回家……?”圆圆吸了一口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没有家!”她相当反抗地说,似乎马上就明白了,然后一脸害怕又担心:“西桑哥哥,我不要回去,你去和殿下说说好吗?我要继续留在这里,不然……”
“不然……?”
圆圆闭嘴了,她想起周无缺的态度,不敢乱说话。
西桑看着她这副样子,一个小姑娘,被逼得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可可怜怜的,其实他也不愿意做这样的恶人赶她走,可也不知道是她那里得罪了殿下,殿下竟然对他发话,要是她不走,他干脆也和她一起离开算了。
西桑心知,圆圆和殿下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殿下不让他打探。
西桑想了想,只好道:“圆圆姑娘,你看,其实殿下也是为你着想,这北狄国的军队已经快兵临城下,殿下和他们之间必有一战,眼下不少的百姓都已经在撤退了,你一个小姑娘留在这危险的地方,怎么行!”
“西桑哥哥,你怎么就听不懂我的话呢,我必须留下来!”圆圆咬牙说,十分着急的样子。
西桑皱眉说:“圆圆姑娘,我觉得殿下说得没错,你是时候该离开了。”
于是接下来不管圆圆如何耍赖苦求,西桑都一心决定派人送她回去。圆圆被他们主仆这执拗的行为搞得很生气,“殿下身边有叛徒!”她说。
当时,西桑听到这句话以后,眼睛都瞪了起来,像是危险的野兽。他看向圆圆,很不善的目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其实,殿下出事以后,东华军和府中人都已经过筛了,要是还有,那么就是殿下身边的亲信。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就连西桑也觉得这小姑娘就是因为被殿下赶走,所以在这妖言惑众来着,他也冷下了一张脸:“圆圆姑娘,你是时候该离开了,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去。”
圆圆是被塞上马车的,正好那天也是周无缺正准备领兵出城的日子,那少年长枪在手,脸色虽苍白,却如燕击长空,烈日般的英勇。
他似乎也回头看见了她,却视若无物。
圆圆被气晕了过去。
被周无缺的亲兵送回了商贾谢家,打从一穿越开始就存了救赎男神的少女心,却在最有劲头的时候被周无缺如此对待,那热情就像是火被冰水给浇灭了。受了严重打击的圆圆,气急攻心,再加上从北方归来,路上舟车劳顿,她心里那股气没了,整个人也没劲了,一下就生了一场重病。
少女面薄,更是因此对周无缺生了一场气,夜夜在被窝里哭,叫自己忘情。
等到病好的时候,已经把在嘉陵城里的事给忘得七七八八。
护送她回来的护卫见到她把往事忘了,就把先前殿下让带的药给收了。
回到谢家后,谢父谢母在亲兵找的理由下以为圆圆是被拍花子拐了,幸好命好遇上贵人被救了,还叫人送了回来。一家人对重归的她是如待至宝,十分宠爱。在父母哥哥的宠爱下,圆圆也慢慢恢复了过来,作为穿越女的她也帮助家里把生意做了起来,一路做大,为了更好地做生意,于是举家搬迁到大夏都城盛京。
转眼间,已经过去六年了。年约十五的圆圆出落得俏丽可爱,在得知自己并非是谢母所生,而是从一个乞丐手里捡到的以后,圆圆也并没有寻找生父生母的想法。
她对谢父谢母说:“爹娘,生恩虽大,也不及养恩,况且圆圆是爹娘的女儿,是哥哥的妹妹,也是谢家的女儿!”
自从来到盛京以后,她就心情复杂。
她虽然忘记了在嘉陵城里大多事情,可是一想到那个少年,还是会有一种窒息的疼痛。这些年来,虽然她不曾打听周无缺的事情,可这位昔日的战神,如今的荣安王,朝廷上权势威赫,且是和保守派右相顾文知打擂台的革新派首领。
民间他的传闻就一直没有消停下来。
况且六年前,这位荣安王殿下为了保卫边民,守住嘉陵城,更是以失去两条腿的下场赢得了当时战争的胜利。
百姓们也一向很尊敬他。
“哼,谁让你当初不信我!”圆圆心情复杂地念叨这句话。
“圆圆,该出发了。”她的哥哥喊她。
“来了。”
盛京啊,一想到将来定居盛京,是不是会再见到他呢?就连圆圆自己也说不出,她到底有没有渴望着再次见到他。只是一想到那个无情的少年,她又开始忐忑了。
无论如何,她的心底始终还是没有放弃的。
因为,她穿越时空而来,就是为了她啊。
圆圆委屈地想,一定是那个时候的她还是平胸没屁股的丫头,所以他不在乎,那么现在呢?
这一次,改变了策略的她,一定能够成功!
**
转眼之间,她也已经十五了。
这一年的春天,清池和故友踏青归来,尔后才有些恍惚地想了起来。
看来,故事马上就要上演了。
她含笑地望着脚边一丛开得如火焰的杜鹃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五妹。”有一道冷峻低沉的男声响起,来人一身玄色服饰,器宇轩昂,荷尔蒙炸弹似的,看见她时那低低一笑,怕是这盛京里的千金小姐瞧见了,都会有些晕晕乎乎的。
正是李叹。
这些年清池和他关系不远不近地处着,看他野心勃勃地做操盘手,在这盛京的暗处里如同一个暗夜里的帝王般翻云覆雨,多么厉害。
此时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微妙地带着一点打量。
“大哥哥。”她友好地一笑,很礼貌,也很客气,也正是盛京里贵女一向待人的标准,便是自家的哥哥也是这样。这便是贵女的骄矜。只不过他们安定伯府特殊,没有庶子庶女,只有一个义兄罢了。
她手里捧着一束山花,正是这次踏青归来的收获。
这山花娇艳欲滴,却也比不上她若芙蓉般明艳的容颜,一颦一笑,落在了人眼里,令人魂牵梦绕。
“五妹,山中景色如何?”两人并肩同步,李叹放慢了步伐,能够让清池跟得上来。
清池怔了一下,然后又笑了,“没想到大哥哥这等忙人,也会惦念山中景色。”她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此时景色正好,杂花生树,草长鸢飞,绿水涨白云动。大雁塔那一片桃花也开了,灼灼生辉……”
“听着五妹的描述,就已经跟着欣赏了一遍。”李叹说:“还是五妹文雅,为兄就粗鲁多了,便是去山上踏青,也多半要变成猎兔驱鹰。”
“大哥哥武功好,小妹文弱,才只能简单地欣赏风景。”
两人不过说些客套话,一直到了分手的路,清池说:“大哥哥可要常常回府走动着,爹爹昨儿还在念着你。”
李叹点头,“这段时间一直很忙,不能给爹娘座前奉茶,是我不孝。有劳妹妹和二位弟弟。”
清池服了服身,“那清池就不打扰大哥哥了。”
清池起身的时候,发觉李叹看着自己的目光很奇怪,可在她来不及探究,转瞬之间就收了起来。
李叹负手而站,英姿勃发,只是那双鹰般冷峭的眼眸,就注定了为人不会如何的温和。
他点了点头。
清池起身慢慢地踱步,一直走着,始终都能感觉到背后那道视线无情且冷酷地盯着她,就像是看着自己的一枚棋子,正在决定往哪个位置放置。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和李蓉蓉接触没有?不,是谢圆圆,或者是说谢蓉蓉?
她很期待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但入戏的人,以看戏的视角进入戏台扮演角色,倒也是一个独具特色的角度。
六周目(4)
虽然清池并未有意去探查, 但安定伯夫人的变化,芷梨院里诸人的变化,自然也都落在了她的眼底。
小薇不甘又心疼:“她们就是在胡说八道, 小姐就是小姐!”
般般在一边什么也没说,这倒也符合她一向沉稳的性子, 只是芷梨院里的大丫鬟紫袖这会儿却主动安慰清池道:“小姐, 我想老爷夫人会有安排的。”
清池瞧她一眼, 缓缓笑了,将手绢放在她手里, 紫袖有些意外,她看着手里的手绢, 又看少女这举重若轻的样子,分明就是一点也不在意这件事。
紫袖可以说是自她幼时便一直侍奉左右, 却一直不懂她了。
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在乎?
紫袖瞳孔微缩, 却听见少女清脆的声音道:“也是。”
就这样?
少女瞧着她, 仿佛也因为她的态度而轻轻蹙眉。紫袖立即垂下了头,收起了手绢。
她分明就是假小姐, 如今真小姐要回来了, 竟然还能这么淡定?若不是在自我欺骗, 那就是心够大的。
芷梨院里乱作一团,还是三兄李照出面,无论如何都认她这个妹妹, 明面上便是有人另外有想法倒也无妨。
“你是说, 她仍然还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焦躁不安?”峻拔威严的男人低声问着, 那一张英俊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山峰海水一样潜藏, 威武无波。
“主人……”紫袖有些艰难地,但还是如实点头。
李叹眼底划过几点思索之色,“她倒是沉得住气,外面的人说她是木头小姐,她不生气,如今真正的五小姐回来了,她也一点不怕自己这假千金地位被顶替?”
紫袖抬头便瞥见主人沉思的俊脸,心里暗嫉,主人是不是对这个五小姐太在意了?非但把自己派在她身边,而且对她更是多加留意。
明明也只是闲置的一枚棋子。
而他这番话只是说出来,更不是和她讨论。心酸的紫袖马上又听见他说:“继续盯着。”
“是。”
十五年前随手安插的一枚棋子,当年有膈应安定伯府的打算,也有为将来的大计略作准备的想法。到了近日,当他的探子来报,哪位真正的安定伯府五小姐终于找到,并且发现她背后似乎和周无缺有着关系后,李叹就觉得相当的有趣。
一枚曾经随手安插的棋子,竟然不知不觉当中在他的棋局里成长到不可小觑的地步,还似乎变得很不一样,这让他很期待接下来的发展。这位真正的五小姐会不会继续和那位荣安王纠缠不清呢?
而一直在他眼下另外一颗棋子,倒是没什么变化,但也正是这种没有变化的变化,反而是让他觉得有趣。
她的心性出乎他的意外,竟然让他的计划都不得不改变了。
若是她真的不安、恐惧,反而是一枚容易操纵的棋子,可是如今一变不变,那么……
李叹面色波澜不惊,只是眸中却含着讥诮,“那便再看看,我这个五妹是不是真的心静如水……”
**
安定伯府里这段流言蜚语不断,总之都是和那位真正的五小姐要回来有关。
那府里这位五小姐的身份就尴尬起来了。
下人们却不敢落井下石,只因府里的老爷夫人发话,明面上五小姐还是五小姐,找回来的这位“五小姐”,往后便是六小姐了。
这是安定伯府里的丑事,说什么都得隐瞒起来,不能让外界知晓的。
从今往后啊,府里便有了两位小姐,不过鱼目珍珠始终有所区别。不管是丫鬟小厮还是管事婆子心里都有数,恐怕这位六小姐回来以后,两位之间必定有个高下争论。
还听说,这位五小姐性子倔强,认了那商贾做父母,说什么也不肯回来,老爷很生气,夫人很伤心,府里的大公子便决定亲自去带六小姐回来。
……
圆圆最终还是被李叹说服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大哥的冷酷男子,便在他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极度的危险,他没有一句话带有道德绑架,只是把事情的真相如实地告诉了她,她的生身爹娘乃是安定伯夫妻,大夏的世家卿贵,她也并非是被遗弃,只是十五年前,前往盛京路上失踪了。
做一个商贾小姐,还是一个贵族小姐。
她都可以自己选。
“你还是在威胁我!”圆圆一点也不傻,“若是我不回去……”她的神情当中也带着挣扎,“怕是安定伯府不会容我爹娘和哥哥。”
这一身沉暗气质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你知道就好。”
他的语气没有一点情绪,似乎不怎么爱和她说话,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
圆圆不是没有见过周无缺的冷和沉默,但事实上,她还是更怕眼下的这个男人。因为在他的眼底,她好似蝼蚁、器物般的存在。
他转身就走,似乎无意继续和她纠缠,也不在意她的答案。
不,也许已经知道了她是注定要回来的。
“我和你回去,你们不要伤害他们!”圆圆醒悟过来后,眼睛都红了,大声地在他背后喊着。
他脚步都没停。
圆圆开始慌张了起来,此前安定伯府里来人,她总觉得他们就是欠她,也赌定他们不敢做什么。就连谢父谢母慌张地问她的时候,她也赌气不说话。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年来,圆圆和他们朝夕相处,怎么不生出感情来。
她害怕自己的任性会伤害了他们。
当然也知道,在这古代,商贾怎么能够和承爵的世家斗呢?
所以,在李叹派人接她回府的时候,圆圆终于咬牙同意了,挥别了父母,一直到瞧见安定伯府门楣,她有些晃神,在看到这样的门户后,她才终于有了对自己现在这个贵族小姐身份的感知。
回到安定伯府后,先是温柔美丽的安定伯夫人对着她洒泪,亲自给她安排了住所。虽然谢家也富贵,可怎么也没有伯爵家的气度,西厢阁里所有的器物均是精致美丽的,安排的丫鬟也都十分合心意。
她这一住进来,便像是入了一等舒适的地方。
圆圆渐渐地也就忘记了谢家,她觉得这样也好,谢家不会受到安定伯府的打击。
唯一让她不适应的就是这安定伯夫人未免也太亲近于她,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蓉蓉,还记得你大哥?就是带你回来的。”安定伯夫人这一天对她说,“你大哥要来看你。”
圆圆一想起那个玄衣男人,心头便有些不安,强颜欢笑地说:“娘,一定要见?”
“你大哥是个面冷心软的,你可别被他的样子吓到,若不是你的大哥,娘如今还见不着你呢。”安定伯夫人感慨地说着,心情一时难免激荡,望着她的眼神就有些委屈。
圆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好了,娘,我去见他就是。”
可圆圆觉得自己见了这个大哥,却像是耗子见到了猫,动物的本能就是害怕于他。她怯怯地见礼,李叹却根本不在意,在安定伯夫人面前,他还有些温度,当借口出来散步,这两兄妹就没话可说了。
圆圆慢慢地就落在了他的身后。
“六妹。”他说。
圆圆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有些悻悻,马上跟了上去。
却见他凝视着她,那双冷酷、讥诮的鹰目像是冷锋般犀利,“不知你现在是否对自己的处境有所认识呢?”
“……你什么意思?”圆圆除了在周无缺面前擅于忍耐,她本来也不是一个温婉的性子,强忍了这么久,终于还是在这一刻破功了。
对于圆圆的质问,李叹只是说:“接下来,安定伯府会有一场宴会,便是向盛京的贵族圈子宣称你的回归。”
圆圆眸色微闪,“然后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说你和荣安王认识?想必你不会错失这样的机会。”
圆圆勃然怒色,“你胡说什么!你还查了我。”
“放心,只有我知道。”李叹说,“当然,这次宴会,荣安王必定不会到来,到底不过是个小宴会,可你若是有心,往后有了这个身份,倒是便利。”
圆圆虽然有些怕他,可男神的事情,她却义无反顾,她警惕地道:“你对我说这些话,不会是想要那我当刀使?”
“你觉得现在的你,有这个本事?”李叹很不屑。
圆圆那点狐疑也慢慢没了,“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要我和殿下亲近,你以为这样你就能得到了好处。还有,你刚才说我的处境,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叹说:“看来你回来这么多天,似乎光顾着享受温情了,你连你有个姐姐都不知道吗?你知道她不是你的亲姐姐?”
“不可能!”圆圆虽然是这样说,可很快有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难看。
“看来你应该知道。”
圆圆其实听过侍奉她的婢女暗地里说的话,只是但是听得不明所以,知道这会儿才猜到了什么。
“她不止顶替了你的身份,还为你顶替了蒋国公府大公子的婚约,他们青梅竹马,不过如今你回来了,这婚约……”
“不!”圆圆打断了他的话,“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她是五小姐,我是妹妹,那是她的婚约,我才不要。我心里只有殿下。”
李叹讥笑地瞧着她,倒是没有说话了。
可他这样不说话,反而让圆圆更陷入了苦恼当中,她很害怕安定伯和安定伯夫人会把这个婚约给她。
“六妹,劝你不要做无谓的事情。”他对她残酷地笑,圆圆被他望着,仿佛被洞悉了所有的心底,是由衷的害怕这个男人。
简直就像是一个反派!
“你到底想做什么?”圆圆却一点也不明白他告诉自己这么多的意思。
眼前的男人微笑,雪白牙齿像是鲨鱼的利牙,“你看,你的姐姐——”
圆圆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跟随着李叹,竟然走到了一个院舍,周围小桥流水,碧树粉花,精致秀丽,俨然是贵族小姐住的精舍。
眼前中央一棵梨花树吐葩含花,梨花白如玉,随风飘摇。
地上青砖堆积了如雪的一片梨花,那梨花随风里,站着一个少女,她青丝如瀑梳起来,俨然还是还未出阁的打扮,纤腰蛮蛮,青裙素挽,落落大方。这会儿似乎已经瞧见了他们也来了这小花园外,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俏脸来。
圆圆一见就呆了,她自以为自己容色不错,没想到眼前这少女竟然有天香之姿。
这青裙少女见她呆呆地瞧着自己,反而轻灵一笑,遂问:“清池见过大哥哥,这可是六妹妹?”
“六妹妹……?”圆圆念着,然后恍然大悟,看着眼前人,“你就是清池姐姐?”
圆圆身后那道黑影,却强势地走了出来,“五妹站在这儿看梨花?”
圆圆被李叹吓了一跳。
回头见清池笑盈盈地望着她,见之可亲,可只要一想到李叹的话,圆圆对眼前的她起了防备之心。
“……五姐。”她脸色不大好地打了一声招呼。
清池点头,“大哥哥带六妹妹来瞧我,倒是叫你们见笑了。”
李叹见她神情平和,容颜如珠玉生辉,见了圆圆也态度友善。
就连圆圆都在他之前故意扭曲的话语下,对她起了防备之心,她反而是不见一丝黯淡,如荷花轻柔。这叫他觉得莫名地不合适,不舒服。
“六妹入府有一段时间了,你们姐妹也应该见面,以免一些闲人嚼舌。”李叹冷冰冰地道:“没人禁你的足,为何不去珠绕斋。”
“多谢大哥哥为我着想。”清池说,“在爹娘没有发话之前,我想我还是继续呆在这儿更合适。”
“是吗?”
“大哥哥也知道我的身份,我如今还能住在府里,就已经侥幸了。”
“你我身份有何不同?”
……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语气平淡,但总有一种针锋相对的意味。
圆圆莫名地觉得,在他们两人之间,她似完全插不进话的那个人。
她有些不爽了,一直以来,她都是中心,现在明明是李叹把她带了这个鬼地方,结果倒把她给抛下了。
直到清池看向圆圆说:“六妹妹,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只是我这儿你来不合适,恐怕娘亲也不喜欢。”
圆圆别扭,还没说什么的时候。
在她身边的李叹说:“五妹看来是真的不高兴见到我们?”
“大哥哥,还是别笑话我了。要是五妹误会可就不好。”清池脸上还是笑,明艳动人,在这春光映照里,足以令人自惭形秽。一举一动,端的大家闺秀芊芊秀质。圆圆对照自身,隐约有些不忿。这时,李叹还瞧了她一眼,她都当做了是比较她们。
她算什么!
明明她能有今日都是偷了她的福气!
圆圆气鼓鼓的。
越看清池越觉得她在装,明明她这个真千金都回来了,她怎么可能真的淡定,指不定就像是她看过的哪些小说里的假千金就是故意扮弱,示好,然后等到自己被真的骗了过去以后,她就会开始露出本相了!
本小姐是你能骗的!
实际上,圆圆想对了一半,又想错了一半。
一方面她是在李叹潜移默化下,对清池生了比较,更是因为身份和婚约的问题,将她看做了自己的敌人。另外一方面,清池也的确是在履行女配的职责,装白莲花嘛,女性之间最容易发觉到这一点,她也并不介意这个李蓉蓉发现这一点。
既然要她唱戏,那么总该是有她的一点自由。
讨好自己的恶趣味,在女主反派之间装模作样也是挺有意思的。
圆圆看她的那种警惕、讨厌,清池都看在眼底,而李叹步步逼近的莫名其妙,又简直就像是在抽风。当然,这个男人就算是抽风。也是诡计多端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又到来了,“大公子,蓉蓉小姐!”是安定伯夫人身边的翡翠找了过来,看见他们三人都在一起,也是额头上冒出来冷汗。万万没想到,六小姐和五小姐会在这个时候碰上。
按照夫人的打算,也是等过了认亲的宴会,尘埃落定之时,届时她们姐妹再会。这两个都是夫人的心尖肉,只不过对不起另外一个,只能让假的委屈一阵子了。
“翡翠姑姑既然来了,那我便不远送了。”清池向李叹行了万福礼,他身形峻拔,如山峰屹立,向她垂下浓浓阴影,平白地给她增添了一股压力,但她却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
“五妹多礼了。”他语气听不出喜怒,没多说什么,转身便走。
圆圆都能发觉到他的心情似乎变了,说不出是好是坏,总之,是她巴不得离这个人远一点的那种危险。
圆圆心情复杂地看了清池一眼,然后也跟了上去。
不管这个假姐姐是什么招数,反正她不怕!
他们一走,原本在梨花树下的清池却抬眸,淡淡地说了一句:“也就这会儿能玩一玩。”
这个李蓉蓉不是上一辈子的李蓉蓉。
发现了这个事实以后,她反而觉得无趣了。
不过,都无所谓,她重生了这么多次,到了这一次,既然已经决定走书里的既定路线,那么就这样吧。她很好奇,当走到了故事的尾声,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的故事千篇一律……又到底是什么时候结束?
如玉的指尖轻触一朵玉蕊梨花,风飞扬,她一回首,眼底的趣味早已褪去,古井无波,微微的疲惫,淡漠。
**
白天时见过这棋子一面,反而令他在处理过繁杂事务之后,在这夜里莫名地想起了她浅笑的样子。
三进宅院,李叹成年后搬出来的住所,明烛垂泪,在这春夜里还有沙沙的飞叶婆娑声。
长长黑发垂落肩头,一身天丝缎衣的成年男人比起白日里多了一抹懒散悠闲,也少了那冷肃之气。
只是也改不了那浑身如头狼峥嵘般的气质。
随意一坐,也是宝刀般大开大阖,威严霸气又自有贵重雍容。
指尖一枚黑棋别落下来,砸乱了棋盘,也终于令他从那沉思当中催醒。
“任她再平静如波,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圆圆已经见到了她,她就算是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接下来也不会好过。
无论她走哪条路,殊途同归,还是在他的棋盘之上。
李叹起身,跨步到床上,没有再管那盘乱得可以的棋局。
等天亮,又是一个明天,到了明天以后,自然就能看得见答案。
然而,这一夜一向少梦的他,却连续地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梦里的他视线注视着一个少女,一直一直注视着,他不是没有过女人,当然明白这种目光是什么意思。
掺杂着爱欲、喜悦、忧虑诸多复杂的情绪。
也许梦里的他应该是能做什么,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注视着他,他有自己的大事要举,即便有情,然而真情在权力面前又能算得了什么?
这个梦真的很真实。
梦里的他,也许就是他。
他心爱这个少女,却任由她走向另外一条路,直到……他拜他的仇人为师,嫁给他厌恶的人为妻,后来他受伤传信于她,她不辞辛苦带药入深山,他终于没忍住把她留在了身边。
后来,他又梦见了许多的片段,这些片段都是零碎的记忆,他遇见她,他们之间说话,喜怒哀乐,真实得令他胸膛发热,在这个春夜里被潮水覆盖。
那无疑是一个令他怜爱的女子,由怜生爱,莫不如是。
可任她在怀里攀附,微笑,唇边娇语,明明就是如此熟悉的佳人,却始终不曾见到她的脸。
春梦了无痕迹。
次日晨光里醒来,他脸色一变,鹰目冷戾,回味着那些梦里人带来的形形色色情绪,更加觉得这个梦是无稽之谈。
也许,他只是这段日子里,寡淡了太久。
才会做了一个这么奇奇怪怪的梦。
但穿上官服以后的李叹,脑海里无端地又浮出了一张明艳如芙蓉般容颜,那双眼睛璀璨若星辰,是他的五妹,他安排到安定伯府的假小姐,可这双眼睛……
李叹眸色沉了沉,他可从来没见过她眼睛这样明亮的时候。
这一幕,难不成还是他臆想的不成?
六周目(5)
转眼间, 就已经到了圆圆在盛京里的这个圈子,第一次露面的日子。
比起珠绕院那边的热闹,芷梨院这边几乎都已经像是被冻结了起来的静默。
直到宴会要开始的前晚, 翡翠才过来说这件事。
翡翠笑容满面,又带些无奈, 一到清池面前就请罪, “五小姐, 是奴婢改罚,到了眼下才想起这事。”
清池请她起来, “翡翠姑姑何错之有,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的, 一时有所遗漏也是难免的。”
翡翠抬头瞥了她一眼,却见这位五小姐端庄大方, 笑不露齿, 实在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也不知道从哪儿传来木头小姐的名号,分明就是如此体贴细心的小姐。
翡翠的笑有点尴尬, 想起安定伯夫人临来的吩咐, 又不得把那句话给说出来了:“翡翠其实是给小姐传话, 夫人说……明儿是六小姐的喜日子,六小姐这会儿还在选衣衫,迟迟定不了颜色。望五小姐莫要和六小姐生气才是, 只是五小姐选明日赴宴会的衣衫颜色不许浅红柔绿, 六小姐脸嫩,想必选的颜色也就在这其中了。但也不许颜色低沉, 免得被别人看了笑话,有不和之相。”
果然她这话一出来, 便是分侍清池左右的紫袖和小薇的脸色也是勃然一变,主辱臣死,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紫袖只给了小薇一个眼色,马上就让脾气暴躁的她忍耐了下来。紫袖看向翡翠,笑道:“翡翠姑姑这说的何话,不许我家小姐穿新嫩的颜色也就罢了,就连沉稳的蓝紫一色都不许,忒霸道了些,难不成六小姐这大好的日子,只能穿黑白两色。”
翡翠连忙道:“这……紫袖,六小姐方进府,难免有些不安,闹了些脾气。”这句话虽然是对着紫袖说的,其实更是对清池说的。
她话底的意思,无非就是安定伯夫人和圆圆虽然没有明说,但就是希望清池最好借口生病来不了,别闹腾了圆圆这个大好的日子。
翡翠一走,小薇就忍不了:“夫人真是偏心,六小姐一回来了,就把小姐给忘了。”
内室里其他的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默了,其实大家倒是觉得安定伯夫人这态度正常,毕竟亲生女儿在外边受了十五年的苦,府里的这个虽然样样都好,到底是假的,如今还能留她在府里,就已经是多年情分。
“小姐,要不咱们就……”紫袖一向在众婢女面前都是个温柔贤淑的,就这会儿也是意劝退清池。
这等委屈,一个闺阁小姐岂是能忍得了的,要是有气性的闺阁小姐,这会儿怕已经是答应了。可清池可不是,而且缺了她,圆圆这台认亲的戏可怎么唱哟。因而在众人都担忧、各有谋算的时候,她稳坐钓鱼台,眉眼清润似露花,樱唇含笑轻语:“不可,我若是不去,娘和六妹妹恐怕会被外人误会了,六妹妹不懂事,娘心疼她初来乍到,难免慌张,我是姐姐,须得教导妹妹,也让娘放心。”
紫袖:“……”
小薇和一众丫鬟就根本没有听懂。
“可小姐穿什么,夫人和六小姐叫翡翠说了这么多限令……”小薇头疼地说。
紫袖也道:“小姐若是要去,这衣衫怎么穿倒真是一件麻烦事。”
眼下真是春日,且安定伯府把圆圆第一次推向整个盛京贵族圈的宴会上,不管是适龄的少男少女,还是小有身份的夫人都会过来。这时节,适合穿浅淡有春韵的衣衫,春风里飘扬,方有闺中女儿的情思。
“小姐,夫人虽为六小姐考虑,下了这些禁令,可小姐的衣裳也还是能从其中”这会儿,一直不说话里的丫鬟里,般般站了出来为清池解忧。
诸女的目光,这下全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般般向清池欠了身,起来便道:“小姐可还记得去岁制的一条百花裙,烟水笼纱底,再缝制百花于裙上,风来徐徐绽放……”
清池看着她,笑道:“你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只不过这百花裙太过张扬,怕是会抢了六妹妹的风头啊。”
小薇原本喜上眉梢,也被清池这番话如冷水泼浇而下,她手指苦恼地点着腮,“般般,小姐说得没错啊。”
紫袖说:“只怕这百花裙穿上,六小姐的误会会更深。”
清池说:“既然如此,那便穿这百花裙了。”
她闲散挥袖,起来,走到窗边,一头葱茏青丝在日光碎金里仿佛在发光,窗外花红柳绿,柔水春波,瞧得她唇边泛起一个浅浅笑意来。
这屋里的人却看不懂,她这个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
紫袖看着她,眼底也出现了忌讳的神情。
这一天,整个芷梨院都在般般的指挥下给那百花裙新缝时令鲜花,她们寻找鲜花的时候,自然也被府里人知道了蹊跷。圆圆还在苦恼到底穿什么,她满眼晃花,也被这些刺绣花裙给惊艳了,一时纠结,莫不如是,然而就见贴身丫鬟紫雪匆匆地走了过来。
紫雪对她附耳说了一番话。
圆圆的脸色马上就难看起来了,她手指紧紧地攥着一条鹅黄色的丝绸裙子,把那胸口处精湛工艺的刺绣花鸟纹都给毁了大半,在一边侍奉更衣的婢女光是瞧着都觉得心疼。
这可是来自蜀地大家的刺绣,足足值百金的裙子啊。
圆圆清纯可爱的脸蛋都露出了冷色,把这条裙子扔到了婢女身上,“百花裙,百花裙!我这姐姐是故意和我作对不成?我就知道,她果然是故意在李、大哥面前装大方柔弱,这下破功了吧!”
紫雪也是气愤地道:“小姐,这五小姐分明就是故意的。你是不知道,她这条百花裙可是去年府里三位公子为了给她庆祝生辰,特意请梅大家缝制的,梅大家自从缝制了这条百花裙后,便说几年以内都不会有如此精湛手艺,盛京里的小姐们听说以后都很后悔错过。”
圆圆眼睛一动,迟疑地道:“你说这百花裙当真有这般好?”
紫雪一时把这条百花裙夸得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美得撼动凡俗,任是哪个女子穿上都必定会在明天的宴会上大出风头,“……小姐,难不成您就任由她穿这条百花裙破坏您明天的好日子?”
圆圆一时再看这满屋丽锦,都觉失色,反而心里惦念起那条百花裙来。她眉头一挑,不高兴地道:“我唤她一声五姐,是给她的尊重,她若是要和我斗,我自然不会客气。她若是真敢穿这条百花裙到明天的宴会上……”
她若是真的敢,还存在要自己闹笑话呢?
她又能拿她怎么办?
圆圆想到这点就不甘心起来,紫雪看她这样子,就嘴角一抿,知道她已经生疑心病了,果然主子说得没错,人心诡谲,只要她再推上一把:“小姐,您心地善良大方,并不计较她鸠占鹊巢,可她凭白得了这十几年的荣华富贵,又怎生舍得,怕是瞧着您好欺负,以后就什么都占一头了!”
这婢女气鼓鼓地说着,站在她这边激扬语气,说话是直了一点,不过还算对圆圆的胃口。但圆圆还是多了一颗心眼,“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好呢?”
紫雪说:“自然是禀告夫人,叫夫人来处理!”
圆圆瞧着紫雪,“你说得对。紫雪,我现在要你去帮我办一件事,你能做好?”
紫雪惊喜,马上福身道:“小姐,紫雪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这件事办好。”
圆圆瞧着紫雪风风雨雨离开的背影,心情复杂,脑海里又浮现出前几日在梨花树下见到的那个青裙少女,芙蓉以为容,冰玉以为骨,天香月韵,若是再穿上那条绝美的百花裙,那她岂不是要成为明日宴会上的那个小丑?
自己没有做错。
明明自己没有想到和她宅斗的想法,可她却主动挑衅,自己也没有不让她来这个宴会,就姐妹和睦,装给外人瞧也行,她却一定要穿上这条百花裙大出风头!
她难道是以为自己回来会抢她的地位和婚约?可自己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她只是想要伯爵府千金这个身份,接近男神,只有这个身份,才让她有可能站在平等地位嫁给男神!
至于那劳么子的蒋国公府大公子,她根本就没有兴趣!
圆圆有些不屑地想,果然是古代女子,也就是这样眼界了。
**
安定伯夫人再次遣派翡翠上门芷梨院,便是翡翠自己也有些尴尬,这一早一晚,她就来了两次,这两次来芷梨院做的都是恶人。
翡翠登门就是为了借百花裙一用,心底何曾不是无奈,若不是夫人硬是给五小姐出了这个难题,又怎会让五小姐想起了那百花裙,就是不知五小姐穿这百花裙,当真是因为它正好符合了要求,还是另有其他的想法。
反正夫人都觉得她就是包藏祸心。
果然,当翡翠提出借这百花裙给六小姐宴会上一用后,芷梨院里的婢女们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便是大丫鬟紫袖都皱起了眉头,说:“翡翠姑姑,夫人这……”
翡翠盯了她一眼,从来没有做下人的,反而能说主子。
“无妨。”这芷梨院里的主人开口了,这反而让满堂惊讶、疑惑。翡翠更是没有想到,这五小姐会这么好说话。
翡翠暗咽了咽口水,问道:“五小姐,这是愿意了?那夫人知道了,必定也很高兴,五小姐作为姐姐,疼爱妹妹,姊妹同心,正是一段佳话。”
少女盈盈坐在贵妃椅里,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浅浅一笑,令得满堂之人,如沐习习春风之中般惬意。
“翡翠姑姑说得正是,六妹妹初来乍到,那这百花裙便当做是我送妹妹的礼物。这百花裙本本就是昔日三位哥哥送我的,如今送给妹妹,倒也是实至名归。”
翡翠听着她这话却莫名有些奇怪的感觉。
清池看向般般道:“般般,百花裙可缝制好了?”
般般犹豫一下,到底点头。
清池继续道:“一会儿,你和紫袖走一趟,把它送到五妹妹哪儿去。”
听到清池这句话,翡翠才是彻底地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件事成了。
只是没想到,竟就这般简单?
紫袖和般般向清池一拜,然后向内室里面走去收拾百花裙,小薇却是一脸的不甘又委屈,小声地道:“小姐……”
清池给了她一个眼色。
送走翡翠后,清池端起烧洞庭湖光水色的茶碗杯,里边君山银针泡得正好,茶芽三浮三沉,竖在杯口间,茶汤明亮,她闻了一闻,慢悠悠地品着。
其实这件百花裙在书中也正是一条导火索,女主不知安定伯夫人刻意出难题给女配姐姐,女配姐姐嫉妒心发作,有意穿那百花裙在女主的正式露面宴抢走全部的风头,却没想到提前露出风头,反而被安定伯夫人发觉,强行勒令她把那百花裙送给了女主。
次日在宴会上,见了以一身百花裙艳压群芳的女主后,她心有不甘,便故意扮弱引得女主来到私密无人处,故意惹怒女主,趁她不妨,推下湖水里,想要毁了她的风头,顺便也毁了那条百花裙。
乃到女主被推下水,她还装无辜,大声叫人。谁料,女主是穿越人士,会凫水弄潮之术。而这一幕恰好还被她的未婚夫蒋唯兄弟瞧见了,这下可有理说不清了。
蒋唯……
想起前世在西塘凤凰镇的茅屋之中旧会,也是为了黎民百姓,她蹙眉,额心有些发疼,总觉得自己仿佛忘记了什么。
前世最后,她仿佛是疫病缠身而死,就连和应宇见面时候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而时间过去得太久远了,就是她都已经快忘记了,自己最后是怎么了结的了……
当然,往事已矣,似乎已经没有继续回想的意义。
反而是眼前的事,叫她不得不得专注起来。
当然,对于她来说,这走剧情也勉强算是娱乐自己的唱大戏了,这日子过得无聊了,总是想要刺激一下的。
所以,清池看向眼前一脸防备警惕的圆圆,就饶有趣味。
只见少女一身百花裙,春日阑珊地落在她身上,雪肤花貌,稚嫩的眉眼仿若是黄鹂乍啼,不说如何的绝色,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韵,不若一般闺中女子的娇弱,明朗干净。只不过此时在见到清池以后,那提防的神情一挂上,也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总是弱了些气势,多了些少女的扭捏。
“五姐,你找我要说什么事?”虽然她嘴上还在问是什么事,可水汪汪的眼睛却孤自瞥了眼身上的百花裙,显然心里有数,只是有些不耐烦把此事抽丝剥茧出来。
眼下她们正走到了安定伯府花园一角,长廊复道接着假山风景。
那廊下春花灿漫,假山紫藤花枝相连,灼灼其华,似银河从天上垂落。
其长长枝叶委落底下,沾着人工湖里的水。
点着圈圈涟漪。
架构其上的石桥青苔漫上,两侧绿水绵柔,荷叶初圆,娇小绽放。
清池其实一直不喜水边,所以她脚步徘徊,“六妹,我看你穿这百花裙甚好。”
圆圆说:“五姐没有怪我强行夺爱?”
清池明亮眼眸望着她,里面映着叶缝碎光,仿佛也有小小委屈,“妹妹若是爱这条裙子,我自然割爱,只是妹妹……恐怕不只是为了如此。”
“所以,你在指责我?”圆圆看穿她在绿茶,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冷哼一声,说:“要是你今天真穿这裙子,大家怕是都要笑我。”
圆圆已经率先走上假山畔的那石桥,清池神情一凝,两侧绿波像是牵人命的黑白无常,她顿足时候,圆圆还在恼火地继续道:“五姐,我不是小孩,你也莫要找那些牵强理由来骗我。我回府来,只是回归本位,我无意和你抢什么,希望你能摆正心眼!”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圆圆看见她愣站在柔草红药的石桥边,身姿窈窕修长,一身浅绿色春裙柔和朦胧,仿佛和脚底碧草化为一体,归鸿般飘飖流风。
圆圆很生气,“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抢你的未婚夫,你是五小姐,我是六小姐,咱们俩就不能和谐相处?”
她振振有词,一时收回艳羡目光,暗暗道:“明明是个假小姐,却生得这么美,就是爱发呆了些,难怪方才那些小姐背后呼之木头小姐!”
她等在原地,给她消化自己话的时间,也不怕她仍然死性不改,包藏祸心。
“六妹,你说的,我听到了。”她慢慢地行来,不像是在走,裙摆摇动,婉若游龙,叫圆圆看得痴了。
有一说一,她这便宜姐姐不愧是伯爵府里学了十五年贵族规矩礼仪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叫人觉得赏心悦目。就连她都暗自收了腰腹,抬了肩膀,不想在这便宜姐姐面前落了下乘。“五姐,别怪我说话不客气……”
“六妹你只是实话实说。”
这么轻易地就接受了?
圆圆默默摸摸身上的百花裙,其实她还蛮喜欢这件裙子的,但……眼前人忽然露齿一笑,“六妹喜欢,那就收着吧。”
圆圆忍不住一喜,“这
依誮
样可以吗?”
终究还是露出一些少女的天真,并未发现眼前人包藏祸心,那明艳的眉眼舒展开来,唇边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当然可以了。”
她只是轻轻一推,还在惊喜里的圆圆神情一呆滞,还没来得及抓住她的衣带,就往后的春水里委落。
噗通一声——
身陷湖水里的圆圆下意识地以双手划水,却发觉她身上的百花裙散架了,周围的湖水上漂浮起一圈花瓣。
她扑腾了一两下,在日光还有些冷透的湖水里,感觉到了身心都是凉凉的。
她抬头怒视桥上的人,俏脸雪白雪白的,嘴唇也是乌紫,显然被冻得不轻,“李清池,你好大的胆子!”
她冷得发抖,眼睛在水波里荡漾了一遍,有些朦胧的,却瞧见桥上那少女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见恶毒狰狞,也不见窃喜张扬,她平淡得像是看一场风景。而此时周围紫藤花开似海,委落湖水假山之间,如同仙境。她在其中,脱凡离俗,仙姿浩渺。
明明做得出如此恶毒行事的女人,怎么还能这么淡定!
圆圆遇上了人生头一个不能解开的谜题。
当然,此刻她也已经没有心情去想那么多,虽然湖水里照着春光,却还是冷冰冰的,她游了一下,往岸边去。
好在这人工湖很小,几乎是很快就上岸了。
却不经意地瞥见清池蓦然看向假山那边,什么鬼?
**
清池和圆圆石桥边这场戏,其实全部都被正好过来的蒋唯兄弟瞧见,原本正在教训弟弟的蒋唯在听见圆圆对她不客气的诸般语言,这个如玉温和的君子眉头就皱起来。他和清池是青梅竹马,虽然自从彼此年岁渐长,一年都难得见上几面,这个守礼的年轻人也依旧对自己的未婚妻有着鸾鸣求凰之思,便等着明年及笄迎娶。
眼下即便知道她并非安定伯血脉,也未曾有改变的心思。
她是淑女款款,眼见被圆圆欺辱,他这个未婚夫怎么能坐得住。
“哎,大哥……”弟弟蒋元笑着拦住了他。
他不解其意,但蒋元明媚地笑出酒窝:“大哥,你接下来看嘛,我看池姐姐可不是那等懦弱可欺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的确出乎蒋唯的意料之外。
直到那气焰嚣张的李家六小姐掉入湖中,蒋唯和蒋元对视一眼,两人都免不了惊讶。这下蒋唯心底一沉,已经走了出去,准备喊人救人,然后回避。蒋元又说:“哥哥,你瞧这六小姐不愧是水乡养大的,这凫水弄潮之术,当真是高超。别叫人了,她都已经游到湖边……”
蒋唯看了一眼便收回,这是君子不欺暗室,玷污女子名声所为。
他还把幸灾乐祸的弟弟也拍了一下,令他回避。
蒋元忒挤眉弄眼,“看来哥哥担心错了,池姐姐不是木头,这胆子倒是挺大!”
“元儿!”
蒋元明媚地笑着,少年酒窝可爱,可即便在这灿烂的春日下,也总有一种潮湿阴冷。他瞧向那站在桥头的绿衣少女,譬如晨露晓花,灵气逼人,脱俗绝尘,似乎并不受行事丁点影响,只是立在那儿,看着另外一个湿身湿发的少女急急走来。
那少女颤着身子,又努起,接着一只手挥霍而下,就是要报复回去一巴掌。
被她半路就给截下。
她在日光下,肌肤如玉,容颜若芙蓉晕霞,淡淡地一笑,“五妹,这身百花裙当真衬你。”
圆圆挣脱不过她的手,听见她这话,更如遭奇耻大辱,牙关颤颤,圆汪汪的眼睛都红了。
眼下她就是落汤鸡,浑身泡在湖水里,更是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百花裙早就已经散了,只剩下烟笼纱裙,像是被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实在狼狈不堪!
“李清池,我记住你了!”她恶狠狠地说。
清池放开了她的手,眉间若有清愁,“我看妹妹全身都湿透了,还是早些回去换件衣裳,不然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生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圆圆眼睛都红了:“……你很好!”
她这会儿也懒得管假山后边还有什么,气得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清池看着她的身影,眼底也有些无奈,“这一巴掌我不能叫你打,日后……日后总会还给你的。”
她后边那句话,轻得像是雪落在风里,不见踪迹。
清池转身看向假山后,一挑眉,倒是意外,没想到他们兄弟俩刚才竟然没有出来帮圆圆打脸,这也是她半推半就没有让圆圆打下那一巴掌的原因。小的剧情既然能够变动,那么她为何要吃这样的苦头,反正女主到最后不是应有尽有,这前头吃得折磨苦难算什么?
这样一想,她不由一笑,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有恶毒女配的格调了。
清池连看向假山后边两次,前头一次,蒋唯被落下水的圆圆吸引,没有注意,蒋元注意了,乐得看戏。后头这一次,兄弟两人一齐发觉了,蒋唯心情复杂,难以梳拢,倒不知道出去还是不出去的时候,他那弟弟却不怕事多,抢先一步地走了出去。
少年人未至声先至,“池姐姐,元儿有礼了。”
甜美如饴糖的声线,似乎还没有遭受变声期的摧残,有些稚嫩,男女莫辨。蒋元一身红衫,颈项挂着长命锁,唇红齿白,笑容明媚,酒窝喜人。紫藤花枝纷至沓来,春光明媚里,好一个粉雕玉琢,不见丝毫混世魔王的模样。
清池如若初见,眉眼里尚有些茫然,但很快又消褪,竟然化作了一个浅浅的喜悦笑意,“原来是元儿。”
她看向他身后,果然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
面若冠玉,端方清俊。一身月白色交领绣鱼跃水苍纹袍穿在他身上相得益彰,只是那双细雨般柔和的眼睛盯着她看,眼底似有复杂情绪。
蒋唯看着自己这个未婚妻,见她谈笑有礼地和弟弟说着话,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明明她可是推人下水,这样恶毒行为,即便是一时做错了,也该有些愧疚,可她脸上笑容完美,见了他,还福身有礼,“蒋唯哥哥。”
那翩若惊鸿回风流雪的姿态,也令他一时晃神。
六周目(6)
今日安定伯府这场宴会既是把六小姐李蓉蓉推向整个盛京贵族圈子, 其次也是观春宴会,说得更白一点,在大夏就更像是春天版专属的相亲会。
蒋唯兄弟两人属于宴会里的男客, 还都是高质量的,可惜一个已经有了婚约, 一个还太小了, 因而在相亲宴会有点苗头的时候, 就已经成为了边缘人物。
她身姿清雅,明明在一众小姐当中打扮也是最不显眼的那个, 按理来说应该是比不过争奇斗艳的小姐们,可她身上总有一种谜题般的气质, 仿佛只要她一出现,就一定会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却在新入府的六小姐面前显得有些落寞。
她们俩一前一后地离开了人群。
担心未婚妻的蒋唯, 于是不知不觉当中就跟了上去。
却没想到在他眼里会被欺负的未婚妻, 反而是风轻云淡地推了一把自己的妹妹下水。
“哥哥?”蒋元的手伸到他面前招了招, “回神了哥哥,莫不是被池姐姐吓着了?”
少年甜美的声线里带着几分嘲笑。
蒋元一眼就瞥见了弟弟那种不以为然、少见多怪的神情, 甚至就连眉角眼梢都挑起浓浓的趣味, 活胜一个小恶魔。
“难不成你还觉得她做得对?”
蒋元像是料到了接下来他会说教, 不太耐烦地道:“哥哥,池姐姐难道不也是被逼的?她当了十五年伯爵府千金,现在忽然冒出来一个六小姐, 而她还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民女?你难不成让他现在就接受。”
蒋元漠然又熟络的口吻, 就仿佛这种身份错位的痛苦,他是完全能够感同身受的。
蒋唯拧眉, “元儿,你倒是一直向着她。难不成她做错了事, 也能这样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可哥哥方才好像也什么都没和池姐姐说啊。”
蒋唯语塞:“她看起来不大对劲……我会说的。”
闻言,蒋元精致容颜上浮现出一个莫名的微笑,梨涡甜美,“哥哥,难不成你是因这六小姐回来后,就打算拨乱反正?”
“莫要胡说,我和她婚约定下多年,怎可因为六姑娘回来就变,这岂非君子所为?”
这时,蒋元倒是没有说话了,只是莫名地看了一眼自家哥哥,意味深长地说:“那元儿倒是期待。”
最近弟弟奇怪,池儿也奇怪,蒋唯莫名,难道是自己一心扑在公务上,忽略了他们身上的变化?
他想,若是池儿如今这样的变化,全都是由于身份改变的不安所引起的,那他是不是应该再单独见她一面,告诉她自己未来的妻子就是她。
是绝无可能变化的。
其实今日的宴会,他就是为了见她才来的,虽然最终是见到了,可和他一开始想的完全不一样。
也许,他真的该见她一面,告诉她,她并非身若浮萍,她还有他,明年春天时,她会是蒋公国府的世子夫人。只是想起爹爹娘亲,还年轻的蒋唯心头也难免地浮上了一层阴影。
若是他不能为自己未来的妻子遮风挡雨,只是因为眼下这点小小的坎坷便断了他们彼此的姻缘,那他多年用功读书,在朝为官的意义在何?除了是报效家国,于自更是在蒋国公府里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弟弟的话又出现在了心头,爹娘见到他回来时,问起六小姐那脸上的神态也镂刻在脑海里。
这一夜,蒋唯睡得很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像是一个漂浮的影子,看着自己,是他,十八载读书,入朝为官,清贵书香,这是父亲给他定的人生,也是第四代蒋国公府从武转文后的路线。二十年来,他走的人生路从来不偏不倚,一切饶有定律,就连这个梦里的他也不一样。要说除了为官本分,为朝廷效劳,继承蒋国公府外,他另有一份私心,那便是他自小就定下的未婚妻李清池。
也在他的所有人生规划路线当中,她都会是未来陪他渡过一甲子风风雨雨的女人,他期望那时候蒋国公府勋贵,他们儿孙满堂。
在梦里,一开始的时候,一切也都是很顺利。
甚至比现实更加亲密,往往一月便要见上一面,此外互赠定情信物,吐露情语。
这个时候,他觉得比现实更圆满,心内怅然若失。池儿从来不会向他撒娇,从小她便是有着贵女的仪度,即便向他微笑着,坐在一起,也仿佛离得很远。也正是这样的她,让他知道,他若想要配得上她,还需要更加努力,于是不过十八,他并未借住家中势力,便考取探花,一年后就被皇帝点到礼部做了仪制清吏司郎中。至今两载,便升到了掌嘉礼主事。年底考校,极有可能再升一品,也就是员外郎。
从六品升到正五品,可见他周转官场,虽不见长袖善舞,可较之一般的世家子弟,也是极其出色。
蒋唯也觉得礼部很适合他,如果照着这样下去,即便未来做不到尚书之位,尚书之下的侍郎之职,还是十拿九稳。但是在这个梦里,就在池儿要嫁给自己的前夕,李家的六小姐回来了,就正如他一直忧心忡忡想的那样,池儿并非李家血脉,爹娘执意要真正的李家千金结姻。
梦里的池儿很伤心,也更真实,会对他说她的忧虑。
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逃脱爹娘的限令,乃至梦里的他竟然教唆池儿和他私奔……
魂体飘在上空的蒋唯出了一身冷汗,再看拥着少女的“他”,这还是他?自古以来,奔者为妾,聘者为妻,作为一个男子说出私奔的话,他就是自私,然而那时的他除了带她远走高飞,再也做不了别的。
他拥住少女时,她看不见他背后的那张脸,面若冠玉却阴沉冷戾,和素来以君子礼节见长的自己浑然二人。
这还是他吗?
尽管蒋唯不愿意承认,可他知道,很多时候,其实还有另外一个自己被深深藏在最深处,他偶尔也会吼叫不甘。
另外一个邪恶狡猾的他在遭遇了刺激以后终于出来了。
他仿佛也脱掉了身上的假面。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视角始终是在他们身上,弟弟蒋元助他私奔,可就在私奔那日,清池莫名消失了……
他彻底疯了。
蒋唯从梦里惊醒,满头大汗,梦里发生的事情带来的情绪撕裂了他,就连从梦里醒来这种情绪都一直影响着他。
蒋唯修长素净的手拔开青纱帐,一室春月游影,此时不过子夜。他沸腾振动的心逐渐平息下来,继续闭上眼睛,他想,这场梦也许只是他因昨日看见的事,内心摇动所产生的。
池儿不像梦里的她,而他也不是梦里那个无能又黑心的他。
这样在心里念着,他放空自己,又逐渐入眠,可接着又是一场梦。跳跃的梦,让人无法探究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梦,好多个梦影交叠在一块儿,发生的悲剧在他们之间有各种各样的结局。有时候是他和池儿是未婚夫妻,六小姐回来后,婚约改变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有时候又是池儿不是李家小姐,他们之间素不相识,他和六小姐解除婚约,外放江南之地为官。
最后一个梦,是在江南。
真实得仿佛他曾经亲身经历过。
她拜神医道人为师,偶来他为官之地,因他口腹之欲结交,后来县里时疫四起,她和师父以医者身份,逆转危机,他们之间也因此逐渐熟络。
他心中对她逐渐产生爱慕执意,可神女无情,一心扑在医药之上。他更知道,此时比起儿女私情,百姓为大,时疫治理为重。决心暂时放下心中情意,待到一切落幕,再择时机一表心意。可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时疫治理好了,她却染上重疾,无药可医,那天他见到了帐中的她,苍白瘦弱,面无血色,似乎下一秒便会香消玉殒。
她说:“可以一直陪着我?”
“来世也要……”
原来从不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意,她心中有他。
梦里坐在床前的他悔恨无奈,怪天机无情。
抬脸时是满脸的泪水,那种伤心不再是站在外,他的灵魂已经和床前的他合二为一,视角里,是她朦胧玉白的容颜,那强忍痛意却倔强抿起的唇瓣。
后来,她溘然长逝。
他失魂落魄,梦里的现实斗转星移,转眼百年。
漏斗天明,雄鸡催晓。屋角兽形炉里水沉香还剩袅袅几许,帐外大丫鬟竹韵站了许久,有些诧异今日大公子迟迟未起。
就在她打算入帐一看时,一双素手拔开青纱帐,一身云纱亵衣的年轻男人低沉着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庞,那双往日如细雨温情的眼眸乍一见她,像是初开的锋刃,霜冷如雪,令得竹韵不敢作次。
“大公子。”
蒋唯收齐思绪,却难以克制,即便知道那是一个梦,不,是无数个不真实的梦,可心头遮上浓重阴云黑雾,就像是他往后也会步入梦里的处境。
不,绝不……
他绝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清池是他妻,他们会一直长相厮守。蒋唯忽然开始庆幸,现实里一切还在起点,他能够阻止那些梦里可能发生的悲剧。
蒋唯对贴身大丫鬟道:“你去李府一趟,我要见她。”
公子一起来,整个人身上的气势都变了,往日那种温润谦和不见,多了一种从容冷凝。竹韵起初一吓,可他根本就没有多看她一眼,放空双眸,似乎在想着什么,身上的冷色越来越凝重。
竹韵并不傻,马上就知道一直是和最近因为陷入真假千金流言里的李五小姐有关,自然,公子要见的也是这位小姐。
竹韵眸色一凝,难得公子吩咐一件事,她做什么都要做到。
“大公子,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你先出去。”
竹韵见他脸色不霁,也只好服了服身道:“是。那奴婢告退。”
蒋唯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内室之中,逐渐有了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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