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辽东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陆府早早地就将府内的地龙点起,绿泥红炉,天价的金丝煤和各类皮子一篓篓地送进了府内。
辽东城内最大的酒楼就在陆府的不远处,吃酒取暖的百姓们看着那穿着貂裘的下人们捧着过冬用的物什匆匆在陆府进出,不免咂舌。
有外来的旅人看这阵仗不免好奇问道:“这金丝煤一向珍贵,便是上京城的贵人们也用不得几块,怎的...这家人用的像是寻常煤炭一般。”
看到后来又忍不住惊叹,“那白狐裘竟像是雪精狐怪一般,真是难得一见。”
“何止啊”,一旁点炉的小二讨巧的笑起来,“你看那府内的下人穿的都是轻裘,何况几篓子煤。”
小二哈了一口冷气,又搓搓手,“难为客官不知道,这是我们辽东大善人陆老爷的府邸,那些皮子和物什都是送给陆府那位小姐的。”
听到小二这么说,酒楼内的客人像是打开了话匣,你一言我一句的附和起来,说的都是辽东陆氏的泼天富贵和那位陆小姐的好命好性。
那位最开始发问的旅人裹着小二借给他的皮子缩成一团,听到众人到后来都在议论这位陆小姐的金贵,忍不住开口,“可这位姑娘归根结底也就是一个商家女,怎能吃穿用度比世家子弟还精贵。”
这话说得不客气,有些百姓已经频频瞥向语气不善的旅人,只是想到这人是外地来的,耐心解释道:“陆小姐身体孱弱,天生不足,且陆府男丁旺,但几代里只有这么一位女孩,是以金贵些。”
“那也不止于此”,旅人梗着脖子,脸上一副正色,“我等读书人谨遵圣上教诲,崇俭怀民,小生从南走到北,从未见过如此奢靡讲究的女子!”
“——你放的什么屁!”
那振振有词的旅人话音刚落,便有人开始叫骂,在座众人圆目怒向,就连一直都好言好语的小二也高声反驳。
“见您自称读书人,怎的开口就对一位姑娘污蔑攀爬。且不说朝廷给的军需值多少个芝麻粒,那辽东王麾下压境的几十万大军都是靠人家陆大善人泼水般的钱银才得以驻扎安稳,如若不然,关外的北蛮早就从北杀到南,还有你如今在这里说舌。”
“便是如今辽东城百姓的煤炭、衣物和米面,都是陆小姐派了人一家一户的挨个送到,就连您身上这件皮毛也是陆小姐送给我们的”。
旅人被说的面色通红,又见小二嘴皮子利落的嗤道,“我们辽东不像客官家里的好地方,物资匮乏,朝廷也不看重,这些年来全城都是仰赖人家陆府。若说出息我们是没有,但要是有人想辱陆小姐名声,那也是断断不能的!”
......
这等小争论并未引起什么风波,陆府也是一向的风平浪静,朝食刚过,陆霁宁正窝在温暖的房间里捻起一块形状精妙、颜色雪白的点心。
贴身侍奉的丫鬟橘意看着自家姑娘莹润如玉的指尖上有一簇可爱的嫣红,又觉得这手要比那些精贵的点心还要香甜几分,不免偷偷咽了咽口水。
屋内早就燃起了地龙,窗户也用最坚韧的铂纸糊上,金丝煤在屋角袅袅灼起...这般严寒的天气,丫鬟们却因着房内的温度都脱下了外裘,只穿一件加了棉绒的比甲,依旧是面色红润,额角微汗。
只有阿宁,裹着今早薛敖遣人送来的白狐裘,坐在温暖如春的屋室里,面色微白。
少女因着昨夜的骤雪变温而声音微哑,指尖捻着的糕点到底是没有送入口中。
“今日要将过冬的物什送到城中的百姓家”,阿宁声音温软,抽了抽鼻子,“今年格外冷,此事不容有错,最要紧的是煤炭和棉衣,橘意你要亲自去看着,万不可一些眼窄心恶的人误事。”
橘意心疼的给阿宁裹紧狐裘,摸了摸她微热的额头,“姑娘放心吧,薛世子今早本要来看姑娘的,听说了这事,担心姑娘亲自操劳,世子便着手处理此事了。”
见阿宁点头,橘意又将温度适宜的红枣姜汤捧过来,看着她小口喝下,心疼的道:“倒是姑娘,昨夜必是着凉了,现下喝碗热汤水,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
喝下一口甜辣的姜汤,阿宁强打起精神,往窗外望了望,见没有人影,又略有失望的低下头。
见状橘意笑道:“姑娘不必急,小谢侯的书信每月初都会送来,这次想必是大雪封山,路不好走,是以晚了一天。”
“也不知阿奴哥哥那里冷不冷,穿没穿寄给他的裘衣”,阿宁此时困意上涌,小声嘀咕,“薛敖那傻子把事情办的如何了,也不知道回我个消息。”
见小姑娘脑袋一点一点歪在一侧,橘意上前小心地把她抱去了床上,一边掖紧被角,一边在乌金炉子里加了几块金丝煤,刚要出门口却被一位身着银白锦袍的少年堵在了门口。
“阿宁呢?我把事情办妥了,她要怎么谢...”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橘意噤声打断了。
“睡了?”少年虽是神采熠熠,但还是压下声音,“怎么这时候睡觉。”
橘意把人引进屋内,小声回道:“姑娘昨晚着凉了,才吃了药睡下。”
见薛敖点头,还不住的朝着床上望去,倒是笑了笑这位辽东王世子的孩子性情。
“世子不要闹姑娘,姑娘一会就醒了”,因着阿宁与薛敖青梅竹马,自小便订下婚约,所以她并不怕这位名满辽东的小霸王,“奴婢先去看看这个月京城的信件送没送来。”
还没等薛敖回话,橘意便轻声退了出去。辽东城无人不知薛陆两家的婚约,所以便是二人现在同在一屋也不会有人敢说些什么。
薛敖被屋子里的温度热的额角生汗,在自己怀中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帕子,忽然想起来陆霁宁借给自己那条的帕子前些日子让他给了别人,一边心虚,一边又朝阿宁枕边探去,拿了她脸颊旁的帕子擦汗。
“啧...”,帕子上浸了青梨子的香味,又沾上了些阿宁鼻息间的香甜,薛敖拿在鼻尖使劲嗅了一下,偷偷揣进怀里,“小没良心的,爷帮你做事,拿你一块帕子不算过分吧。”
说完又不觉得解气,轻手轻脚的敲了一下阿宁的额头,哼道:“整日里记挂着京城里送来的信,也不知是记挂你兄长还是谢家那小子。”
薛敖看着睡得正酣的阿宁,嘴角不自觉的勾起。
若是这时有人路过,必会惊奇一向招摇的薛敖也能安静下来去守着一位姑娘。可是少年炙热下本就是酒酽日长,如今便这般的鲜活在了一间小小屋室内。
如果就这么呆下去,薛敖想了想自己会一直守着陆霁宁,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姑娘!京城来信了!”
薛敖还陷在自己的幻想里,却被屋外的喊声吓的回神,想到床上的阿宁连忙跑过去看。见小姑娘惊醒坐起,圆圆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半天回不来神,气的把人抱在怀里朝外低吼:“闭嘴!”
橘意此时也收到消息了,刚走进院子就听到急于邀功的小丫鬟在陆霁宁屋外大喊大叫,一时间又惊又气,连忙将人轰走送去领罚。
阿宁虽是被吓了一跳,但是眼下让薛敖这么一抱也慢慢回过了神。
“你什么时候来的?事情可是办妥当了?”,阿宁拍了拍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又看向刚进门的橘意,“刚刚在闹什么?”
薛敖摸了摸鼻子还没来得回话,就见橘意一脸开心道;“姑娘,京城来信了!秋闱放榜,我家大公子高中解元了!”
阿宁将被子和薛敖一起推开,许是因着刚睡醒,这会儿面色红润,眼睛晶亮,“我就知道大哥哥可以的,这下爹爹和娘亲也要高兴坏了。”
陆家大公子陆霁云,素有小宋玉的美称。当年北蛮进犯,陆夫人于军帐内生下了陆霁云,当时也在边境守城的齐国公见到自家女儿与外孙九死一生的险象,又怜他生来艰难,还是商户之子,便将陆霁云带回了京城好生教养。
这些年来虽是一家人两地分隔,但每月都不会断了书信往来,阿宁也时常收到自家大哥哥给自己的信件和京城的小玩意儿。
现下陆霁云年纪轻轻便高中解元,不说是在上京城那种天子脚下、遍地天子门生的地方有多轰动,就是此时的辽东城也知道陆家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俊杰。
陆府因此准备大设筵席,广邀辽东的百姓赴宴,因着人手不够,橘意也跟着出去帮忙,又放心不下阿宁,只好再嘱托给薛敖。
“太好了太好了”,阿宁激动的下床,听着窗外欢欣的喧闹声,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大哥哥是天资聪颖、天道酬勤,天...”
话音未落,就见薛敖一把将自己按在了椅子上,手中拿着阿宁的鹅黄绣鞋,命令道:“天爷小祖宗,快穿鞋。”
虽说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但这样亲密阿宁还是有些羞赧,“我自己来,你那分发物资的差事怎么样了?”
薛敖抱着膀子坐在阿宁的对面,一脸倨傲,“小爷出马,那还用说。”
阿宁嗤了他一下,又笑意盈盈的抱拳感激,薛敖看着她这副娇憨可爱的样子倒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感,只觉得一起长大的小姑娘什么时候长的这般...招人。
还未来得及多想,橘意又掀开帘子走进来,手上还捧着一个封了红漆的信封,“姑娘,这是京城谢候府上送过来的。”
阿宁连忙接过,小心的打开,便见纸上字迹刚劲有力、俊逸笔挺。
——书呈阿宁妆次:
见字如晤。
秋寒料峭,顺祝绥安。
月前获手书,反复读之,至为欣慰,然日前公事有碍,迟复为歉。上京桂子十里,绵延扑鼻,又念阿宁奇之喜之,随书赠桂一枝,未知可否笑纳。执笔之时,思及总角年岁日日相伴,吾心甚念,今辄书信一纸,与阿宁同慰。
书不尽意,余言后续,愿善自珍重,以待来日。
谢慈生谨书。
书信读完,阿宁小心的将信纸折起,拿起信封,将底部的一朵淡黄色小花倒在手心中。
花朵细小但甜香四溢,因着一路上周转不易,花瓣已经微枯发干。但阿宁还是找了一个精妙的小瓶子,将桂花插上,放到窗边好生浇养。
薛敖看着阿宁这副惬意欢欣的样子不免有些吃味,轻嗤道:“谢缨那厮遥遥千里就送你一枝破花?上京城什么好东西没有,陆霁宁你可真出息。”
阿宁翻了他个白眼,大声反驳,“阿奴哥哥送我的东西多了去了,前年送我的小白驹不知道被谁眼馋了好久,还有大前年的灵芝,也不知是进了谁肚子里去了!。”
薛敖素来横冲直撞,言语之间将人揍得半死的情况也不少见。只是每每对上阿宁那双瞪圆了的双眼,却只能将冲天的恶气默默咽回肚子。
莽撞的少年一时之间被阿宁怼的脖子通红,想到幼时三人常在一处的时候,阿宁就只知道围着谢缨转,愈发的生气,气鼓鼓的坐到一旁不说话。
明明就是他们二人自小有婚约,明明就是他陪阿宁的时间更长...
“好啦,别生气了,我也是一时情急,请你吃核桃糕好不好。”
阿宁看着意气风发的小世子被自己气成这样,有些过意不去,讨好的拽了拽他的衣袖,“薛子易,别生气啦。”
听着小姑娘拉长绵软的撒娇声,薛敖心下受用面上却不显,轻咳了一声,“你大哥哥高中,你得请我吃会仙楼。”
会仙楼便是辽东城最大的酒楼,也是早上因着阿宁引起争执的那家酒楼。
“好好好,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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