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是在新元前几天离开的辽东。
薛家退婚那晚她便醒了过来,许是雪渠花心的奇效,她沉疴已久的身子在经过此次大病后竟回力了许多。
只是橘意看着她总是觉得怕,因为这个屋子里太多薛敖的痕迹,总会叫阿宁不经意间失神。
笔洗、瓷器、胭脂、玩物...甚至连阿宁身上的帕子也都是薛敖送过来的。
阿宁总是笑着说无恙,但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她的落魄与不解。
终于有一日,在她听到廊下碎嘴的小丫头说郭薛两家在合八字的时候,失手打碎了茶盏,将脚心扎的鲜血淋漓。
陆霁云过来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就去主屋找了陆父陆母,提及不日带着阿宁一同动身去上京。
夫妇二人自是一百个不情愿,想留着他们在家献岁后再走,只是陆霁云一再坚持,异常执拗。
“孩儿不孝,无法和妹妹呆在辽东,一是春闱将至,需得回去温书,二是阿宁”,陆霁云顿了顿,梗塞道:“阿宁若还在这呆着,守着自己的情思郁郁寡欢,便真就成了小黠大痴之人!”
他语气沉重,皎玉般的脸上满是恳切,陆父陆母终在他的长跪之下应了下来。
阿宁在走之前去看了薛敖。
陆霁云本是极力反对,却听阿宁轻轻柔柔与他说:“我与子易,交情已久,从前有着月书赤绳的情谊,如今就要分道扬镳,今后他与郭家姑娘...”
阿宁眨了眨眼,却怎么也压不住心中的委屈和不甘,她靠在陆霁云的胸膛上,不想叫人看不见她的一双泪眼。
“他与郭家姑娘成亲后,我们便连友人都做不得了。哥哥,我只了却这一桩心事,此后他青云直上、儿孙满堂,都与我陆霁宁无半分干系。”
陆霁云揽着阿宁单薄的肩膀,像薛敖之前那样顺抚她颤动的脊背,长叹后陪她去了一趟王府。
一路上阿宁坐在车驾里,神色恍惚,陆霁云见她这样,掀帘下了马车,不一会拿了根颜色红润的冰糖葫芦上来。
阿宁见这糖葫芦晶亮可爱,接过来舔了一口,觉得许久没吃过这般美味的零嘴,甜的眼睛都眯在了一起。
陆霁云见她面上是难得开怀的笑意,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在进薛敖住处之前,她将还剩下一半的糖葫芦塞到陆霁云的手里,还郑重嘱咐道:“哥哥不许偷吃,我是要带回家慢慢吃的。”
只是好心情在进屋之后荡然无存。
阿宁看到房间里为薛敖擦脸的郭茵,僵住了抬脚的动作。
郭茵依旧是那般娇美清瘦的模样,手上拿着一方粉色的湿帕子,见到阿宁在这也是一怔。
她眸色涟涟,脸上神色似是得意,又像是恐慌一般。
“你...”
“我要走了。”
阿宁打断道:“薛世子还未醒来?想是也快了。”
郭茵盯着阿宁陡然变红的双眼,见小姑娘仰起头,努力露出一张笑脸。
“祝你们百年...”,阿宁觉得自己此时一定很难看,她忽然就不想装了,快速道:“我不想祝,你们也不需要我的吉祥话,就这样吧。”
她转头出了房门,余光里是榻上的少年,依旧苍白无力。
还有那棵早就枯死的青枳树,树上是喧闹少年,树下是一地果子和数不清的陪伴。
辽东王妃看到阿宁冲出房门的那一刻,踉跄着迎了几步,泪流满面。
她觉得愧疚极了,看着小姑娘这般模样,更是心疼怜爱。
可阿宁却不能也不想亲亲热热地再叫她“岑姨”。
郭大夫人握着的雪渠花,就如同握着薛敖的命。阿宁后来知道,那日辽东王百般威逼利诱也拿不到那五瓣花面,皆因郭大夫人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王府退了与陆家的婚事,再与郭府重继两姓之好。
郭大夫人寻回爱女,在深知郭茵倾心薛敖的情况下,自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只能说薛敖的情况太过危急,便是辽东王这等天潢贵胄也只能妥协。
可是阿宁想,那她呢?
辽东王妃面色疲倦,她拽住阿宁退缩的手,却在腕上摸到一处粗长的疤痕,她大惊,忙问这是什么。
阿宁苦笑,饶是她运气再好,那般山崩地毁的情形下怎么可能完好无损,这道疤便是伸手拦顽石的时候被自上而下的割伤所致。
听到阿宁简短的解释后,辽东王妃痛愧难当。
沈要岐告知他们,阿宁是为了薛敖才炸矿震山,她抱了必死的决心。
只是他们夫妇却在小姑娘奄奄一息的时候,没有给予该有的关爱,反而上去扬了一把蚀心毒药,这让她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唾弃自己怎能这般心狠。
她哽咽道:“阿宁,是岑姨对不住你。”
阿宁抽回手,将伤处掩到袖口下,冷淡道:“王妃没有对不住我。”
阿宁退后两步,眼睛里没有愤恨,却满是不解和疑惑。
“你们没有错。”
“受伤是为了成仁取义,退亲是为了家国大义,结亲是为了信守诚义。”
“你们都没有错,这我承认的。”
小姑娘眨了眨眼,掷地有声地发出疑问,“可是王妃,我也没有错。”
“若说是一句造化弄人便将我守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夺走”,阿宁笑了笑,艰涩道:“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
阿宁走的那日没有故意瞒着,但也没有大张旗鼓的传扬出去,所以当城门处有许多人来送她时,倒是被吓了一跳。
薛敖自然是不知道,乌头毒性恐怖,即便是雪渠也只能慢慢解开毒性,他至今仍旧人事不知的躺在榻上将养。
站在前面的是沈要岐与文英等人。
沈要岐总觉得亏欠阿宁,几日来也是帮着兄妹二人整饬行装,便是晏枭和开阳被召回京也没跟着一起走。阿宁已经宽慰他许多次,但这人还是固执地守在陆府,谁劝都不离开。
他看着陆家兄妹,说想要跟着一路保护他们,却被陆霁云面色不善地打断了。
“不敢劳烦沈先生,七皇子将他的暗卫借给了我,用不到先生高义。”
阿宁不怪他,可陆霁云却没办法与他友善。见状沈要岐只能朝着阿宁露出一个讪讪的笑脸,退了下去。
然后是一旁的百姓,他们不知道阿宁被掳走和炸矿救人的事,但他们知道,救了辽东城无数人的小菩萨是阿宁,他们气愤这般心善的姑娘会被王府退亲,但也仅能如此。
故而听说阿宁要离开这里,便都赶早来送她一程。
“陆姑娘记得养好身体,早点回家。”
“阿宁在外面过新元记得要喝屠苏酒,来年平安顺遂。”
“陆姑娘一路保重啊。”
阿宁眼眶湿润,与辽东父老挥手告别后便乘着熹光摇摇晃晃的出了城门。
城墙上挂着红布与新岁的彩幡,莲白山上刮过来的风雪不再凌厉,只在向南而行的车轮微微送力。
车厢里的姑娘不敢回头看,她离开故土,不见故人。
薛子易,我走啦。
...
谢缨时隔三月终于收到阿宁的回信,收到信的那日他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了个楼。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魏家大公子魏尧,他正好与谢缨都在春风楼里听小曲,那蠢货手上不老实,把一干姑娘们欺负的直掉眼泪。
谢缨本是懒得管,他仰头灌着桂酒椒浆,清澈的罗浮春顺着下巴划过脖颈,打湿了红色的衣襟,留下浮想联翩的暗香。
便是阅人无数的云枭轻也淡了吐息,暗赞一句这人实在是英气绮丽。
不过也能是暗叹一句好颜色,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招惹小谢候?
魏尧就是这么个命硬的。
他喝的两眼迷离,光是爬到谢缨的方桌旁也不知道摔了几跤,大着舌头拍胸脯道:“小、小谢候,你怎么在这?”
谢缨站起身,像看只蠹虫一样俯视着地上的醉鬼。他身量颇高,最少也有八尺,神清骨秀,龙姿凤采,一身鲜艳红衣与散落的黑发交杂出惊心动魄的锐利。
他看着魏尧的双眼,轻轻道:“死。”
少年眉眼冷淡,偏生两颊醺红,嘴巴一开一合就是极致美丽的恶意。
魏尧被骂的一愣,脑子里只记住谢缨的脸,还有一身张扬艳丽的红衣。
他鬼迷心窍地伸手去抓,却听见指节处的脆响,然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声。
魏家的府卫听到声音跑上来时,看到谢家那位小谢候正踩着他家公子,听到声音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无害的笑意。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到楼下有人在喊,“慈生,你家青梅来信了!”
话音刚落,一道红色身影就从二楼的窗射了出去。
姑娘们发出惊呼声,忙拥在窗棂处探头去看。只见谢缨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欲扬鞭驾马。
被一把扯下来的项时颂忙叫道:“欸!那是我新得的乌云踏雪!”
谢缨回头看了一眼,笑得明媚又张扬。
楼下的骏马四蹄如雪,马上的少年眸若朗星。上京殊色,日光热烈,却比不得这人的半分风华。
——当时年少衣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像是醒酒了,大声笑道:“回头再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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