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向他跑了过来。
说是跑,其实还是走。一身是病的幼崽根本不能有任何剧烈的运动,跑两步都能让他喘不上气以至于窒息,这是他在宴会上听见别人议论的。
钟晴担心言抱月看见范绵优渥的生活会嫉妒,范绵担心言抱月看见他和家人相处的场面会难受。
但其实都没有。
虽然他们在某方面猜对了,言抱月本身确实如他们担心的那样,甚至更甚——
看见别人的幸福就会泣血,在内心阴暗地诅咒,翻腾的恶欲如深海,想把所有比他活得更好的人都拉下地狱。
凭什么你们可以衣冠楚楚言笑晏晏,他就像只下水道的老鼠般苟活?
言抱月就是这样恶劣的坏孩子。
可是眼前的幼崽向他走来,摇摇晃晃。
他看见他带着些自来卷的蓬松发丝闪着光泽,细细的眉毛,卷翘的睫羽,玻璃珠似的圆眼睛。
漂亮得像是商店橱窗里的娃娃。
比它们还要漂亮的多,也脆弱得多。
幼崽的小脸带着所有这个年纪孩子都会有的婴儿肥,可是脸色很苍白,一看就不正常、不健康。四肢很薄,看起来一折就断。
宴会的客人们窃窃私语,说范小少爷看起来就活不了几年。
所以言抱月根本不嫉妒,也根本不难受。
他的心里甚至升起些许扭曲的欢悦,其实我们是一类人。
范绵,你天生受万千宠爱,却被病痛折磨,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会先到来。
而我天生受万人唾骂,却拼尽全力也要活下去,让所有人都得到报应。
这多好啊。
他们是一样的。言抱月更喜欢现在的范绵了,小小的幼崽,从他身上,他感受到了从未拥有的诡异的惊喜。
言抱月知道,这是极其扭曲可怕的感情,就像范绵的身体,不正常,不健康。
哈,那又怎么样呢。
他稳稳抱住了扑过来的、羽毛一样轻的幼崽,再次微笑着说:
“我也喜欢绵绵。”
幼崽得到了回应,笑得很开心。
他拉起言抱月的手放在自己头顶,强迫言抱月给自己呼噜呼噜毛。范绵很喜欢这种表达亲昵的动作。
被动撸崽的少年很不自然,但还是没有拒绝范绵的要求,生涩地抚摸幼崽柔软的发丝。
眼睁睁看着两人其乐融融的范家夫妇,再次对他们宝宝对少年的在意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言抱月暂时入住范家已经是不用再议的事实。
范思齐咳了声,将众人注意力唤回来。范绵在言抱月怀里转个身,正对着书房里的其他人。
“宝宝,老婆,还有……抱月、是吧?”
他觉得三岁范绵听不懂太复杂的事实,先简单粗暴地哄范绵:“坏人呢,爸爸会让他们得到惩罚的。”
他看向言抱月,从少年进来的一系列表现,和之前钟晴说的关于他的身世,他已经了解这是个话少、聪慧、早熟而坚强的孩子。
范思齐于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介绍旁边的女士:
“这位是我的法律顾问,让她跟你们讲讲现在具体情况吧。”
干练女士推了推眼镜,点头致意后开始阐述:
“我们的人先将言家送到派出所报案,要求立案调查,证据充足,言抱月的嫌疑已经洗清,是言胡对少爷实施了故意伤害行为。……说实话,我们甚至能再往故意杀人未遂这边偏。”
“但遗憾的是没有找到监护人教唆示意的任何证据。言胡没到刑事责任年龄,任何罪名都是没有意义的。”
“天哪,言胡才十岁!”钟晴的表情复杂,她本以为胡安适肯定通过什么方式指使了言胡的。
“十岁就能干出这种事,简直是天生的魔鬼。”
言抱月抱着范绵,没有说话。他想,他也是一只魔鬼,日思夜想想杀掉魔鬼的魔鬼。
不过他会伪装得天衣无缝的。
法律顾问继续说:“很遗憾,关于范少爷落水这件事,刑事方面只能止步于此了,最多可以要求赔偿……”
话语中未尽的意思太明显了:京城豪门谁会在意那点赔偿?
范思齐对言抱月说:“唯一的安慰大概是找出了真凶。抱月,我再次感谢你救了宝宝。”
“作为报答,我会按你的意愿,绝不会让言家人再接近你。”
言抱月不卑不亢:“没关系,这是我应该做的,叔叔。”
范家名门正派,从不干以权徇私的事。不过谁都知道,虽然公权力不能让凶手得到惩罚,但范家不会放过言家的。
迎接他们的将是豪门针对性的商业制裁和舆论打压,这是商人最擅长的事情。
没让言家人吃吃牢饭,范绵很不满意。
他看着言抱月手腕上未消散的淤青,顾问姐姐收拾资料准备走人。
这代表所有法律层面的事对于范家已经解决,他的父母果然暂时无意管言抱月的监护问题。
如果获得言抱月的监护权,就能让他彻底脱离言家的桎梏了,在这里住下,今后也不会被言家吸血。
范绵想尽力一试。还得本宝亲自出手,宝宝心累。
他出声叫人:“爸爸,妈妈。”
夫妇俩立即答应,温声问他怎么了。
范绵装萌卖傻已经炉火纯青,三岁幼崽的小手指着少年手上的伤:
“坏人对抱月坏!”
他偏头,软绵绵的身体自然而然又抱上言抱月。
“让抱月来我们家,当我的、哥哥。”
觉得含义不够明确,范绵加上一句:
“要当宝宝,真正的哥哥——红本本上的那种。”
幸好钟晴和范思齐一天恨不得对范绵示爱八百回,范绵更小的时候,问他们什么是家人。
夫妇俩说了很多常见的形容,最后两人奇妙地展现出了理工科思维的刻板印象。
他们拿出户口本,逻辑清晰明了:
“名字出现在这个红本本上的就是家人。”
这可太给范绵发挥的机会了,他都快要被自己举世无双的大脑秀炸了。
论怎样用三岁小孩的说话方式丝滑达到目的,这方面范绵自封为王,孤独求败。
他全神贯注,思索接下来的发展与可能的应对方式。
—
书房里众人神色各异。
范家夫妇眼神流露诧异与不赞同,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合适的方式打消范绵异想天开的念头。
顾问女士犹疑着,不知是走还是不走。
他怀里的范绵背对着他,仿佛读不懂空气似的,兴高采烈。
言抱月几乎又要笑了,当然无关感动,只是好笑。
他知道范家的目的只是为了给范绵找个伴,排解不能出门的病弱小少爷的孤独与无聊。
就算待遇再好,也无法掩饰这一点。
他们要的是更贴身的佣人、更真实的玩具、等价交换的合法买卖。
小少爷什么都不懂,还以为他们要给他找一个真正的竹马、朋友……
哥哥。
范家怎么可能会让他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成为真正的养子呢?
能帮他摆脱言家的虐待,他都该千恩万谢了。
他这两天已经获得了前十年不曾拥有的太多东西了。不应该再……痴心妄想。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书房的气氛有短暂的尴尬与沉默。
言抱月看见范思齐张开嘴准备说话,不用脑子想都可以知道是怎样哄人的拒绝语句。
他不想听那些仿若再次证明他不被承认、不被看得上的鬼话,也不想搞得怀里小少爷万一再哭一遍。
让他变成更叫人为难的妥协产物。
于是少年在范思齐张嘴之前主动出击,将幼崽放下正对他。
“没关系,少爷。我已经在别的红本本上,不可以换了。”
“就算不是真正的家人,我也会陪你玩的。”
“你的爸爸妈妈也会帮哥哥,没有坏人会欺负我。”
范绵皱着眉:“可是,这不一样……”
还有,为什么叫我少爷、不是绵绵吗?
范思齐立马过来接话:
“是啊,宝宝。爸爸不会再让坏人欺负抱月的,他也会在家里住下,一直和你玩。”
前提是通过他们半个月的考察期。
言抱月的事情太好解决了,根本不需要监护权转移。
他的律师团队会收集好所有关于言垚夫妇虐待孩子的证据,如果他们不想被控告虐待罪,就不会以言抱月为筹码向范家提起任何要求。
若少年通过考验,长久留在范家生活,十八岁后也能自立门户了。
这其实对言抱月是残忍的,也是场摆在明面的交易。
他会获得顶尖豪门范家全方面的支持和教育,逃离深渊,飞上枝头变凤凰。
同时,加害人依旧不会受到对应的惩罚,他们的罪孽会随着时间被刻意遗忘。
范思齐不认为这个十岁的孩子能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但言抱月身为男主,智商超群,心中自然如明镜。
他也很满意这场交易,进一步太纠缠,退一步达不到目的。
豪门资助加上他的头脑,能帮他的未来达到意想不到的高度。少年隐秘的野心谁也不可得知。
至于加害者的报应……这种事,他更喜欢亲手来。
他可不喜欢同态复仇。
他要的,是千倍万倍的恨意倒灌,无边痛苦。
况且,还收获了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正面情绪的、一个有趣的幼崽。
用生命作赌注,下水救了范家少爷,这步本以为已经失败的险棋,却意外地被这个突然热情靠近他的幼崽盘活了。
叫他如何不喜爱呢。
—
范绵在这个世界首次遭遇滑铁卢。
这已经是他的最大极限,再发力,就根本掩盖不了他的心智完全不是三岁孩子的状态了。
没办法反驳爸爸的话,言抱月自己也拒绝了他的要求,范绵的心像泼了盆冷水。
崽崽咬着唇瓣,肉眼可见地萎靡起来。
言抱月是正对着他的,看见幼崽失落的表情,想了想,枯瘦的手还是放在他的头顶揉了揉。
他记得这样做,范绵就会露出太阳似的笑容。
但这次好像没什么用,小孩的神情依旧黯淡。
范绵明白了。爸爸妈妈是他最好的爸爸妈妈,但也仅限于他而已。
他会永远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拥有全部的爱。
所以爸爸妈妈不会爱言抱月的。
他好幸福,也很难受。
于是幼崽点了点头,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众人松了口气。言抱月达到目的,本应满足的,可不知怎的,心中浮现出一股微小的失望。
少年压下情绪,准备起身,却突然感受到袖口传来不小的拉力。
他疑惑低头,却看见了幼崽蓄着泪的圆眼睛。
范绵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胡乱抹着自己的眼泪,可以看出他很不情愿流泪的,但就是止不住。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但说话很清楚。
“就算这样,你也是我的哥哥。”
“在我心里,你是真正的哥哥。”
“你不要叫我少爷,要叫我绵绵。”
“抱月。”
这个世界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当你作家人。
我来了,从这个世界之外。
那就让我来爱你吧。不是佣人,也不是单纯的玩伴,是亲人,是挚友。
让我陪你长大,陪你哭,陪你笑。陪你度过日日夜夜,直到我死亡那天。
你可能会难过,但没关系,那时你已经有了很多朋友,我的父母说不定也会接纳你。
新的生活会再次开始,你可能会遇见一个很好的爱人,拥有无比幸福的家庭。
你会成为你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男主角。
范绵将言抱月往下拽,小小的手撩起少年长长的刘海。
他透过朦胧泪眼看见少年完整的容貌,鼻梁挺直,眼窝略深,镶嵌着狭长漂亮的凤眼。
此刻那双眼睛正怔怔地看着他,像在看什么完全不能理解的生物。
范绵闭上眼,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言抱月直而长的睫羽。
直到听见少年干涩沙哑的声音。
“绵绵。”
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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