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很冷。
昨夜下了很大的雪,今日仍未停。北风呼啸,天地一色,照耀着全玻璃外墙的温室花园明亮无比。
即使是在封闭的屋子里,范绵也穿得很厚。
白色的羽绒服包裹着他,帽子边绒绒的毛领围着白得透明的小脸。
他反着跪坐在借鉴了欧式马车设计风格的长椅上,伸手去够花圃里开得最好的那支红色玫瑰。
言抱月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一瞬间,他以为见到了某个误入凡间的雪精灵。
言抱月很快关紧门,防止外面的冷空气进来,有时候十几秒的寒风也能让幼崽躺在床上烧好几天。
听到脚步声,范绵转过头,发现是他,圆圆的眼睛睁大,立马绽开欢颜。
距离感骤然消逝,现在是一只糯米小团子了。
幼崽手忙脚乱地叫看护他的佣人剪下那支红玫瑰,小心翼翼接下花,爬下长椅。
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少年跑去,扑到他怀里。
“最漂亮的花花给抱月!”
那朵玫瑰真的很漂亮,在温室里被无微不至地饲育着,未曾经历过任何风霜,娇妍地盛放着。
言抱月的目光却始终没放在花朵上。
他接过它,微笑着说谢谢,偏头示意佣人将范绵抱远。
收获范绵不解的目光,言抱月克制住想揉揉幼崽小脸蛋的冲动,放轻语气:
“我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冷,小心渡了寒气给你。”
范绵对自己的脆皮程度很了解,点点头,说:
“那抱月暖和了要过来喔。”
-
言抱月已经在范家呆了快一个月了。
那天在书房里,范家夫妇将他单独留下,说了很多。
他们都是极其富有涵养的人,对他这个十岁的小孩不曾有任何轻慢,反而十分礼貌。
虽然他也明白,这种礼貌更多是因为他们的孩子喜欢着他。
夫妇俩用真诚恳切的语气,讲明他们工作繁忙无法一直呆在小范绵身边,希望他能代替他们,能好好陪伴照顾幼崽。
作为回报,范家会给予他近乎养子的待遇,让他完全脱离以前的生活。
他们说了很多,关于回报的内容,范绵的身体状况、注意事项,还有性格和喜好……
从头到尾,没有对他入住范家的结果再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或是对他有任何警告与要求。
言抱月沉默许久,问:
“为什么你们会信任我照顾绵绵呢。”
“我在那种环境里长大,性格肯定会有影响。”
范家夫妇很诧异,没想到少年会主动挑破这点,再次对他的敏锐聪慧有了新的认知。
范思齐笑了笑,抬手想去摸言抱月的头,却被瞬间躲开。
他也不在意,仿若意料之中。
“孩子,你很聪明,心思也藏得很深。别人看不出来,只是和我们俩比,还太稚嫩。”
“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好心的小孩,就算你没下水救人,范家的救援速度也不会慢几秒。你只是带有目的才救下宝宝。”
言抱月瞳孔收缩,他没想到这一点会被看出来。
“但是宝宝真的很喜欢你。说实话,连我们都很不解究竟为什么。不好意思,但……你看起来真的不像小孩会靠近的类型。”
“……只是因为这个?”
范家再宠孩子,也不会只因这一个理由放他这个不稳定因素进门。
钟晴走上前,摸了摸少年的头,这次他没有躲。
因为随之而来的话将他钉在原地:
“因为我们还知道,你也很喜欢宝宝。”
“其实我们担心了很久。但就在刚刚,你喊了他一声绵绵。”
“可能你自己都没发现,你的眼神是温柔的,是正常孩子的眼神。”
“它告诉我,你真正喜欢上这个孩子了,你绝不会伤害他。”
“……”
言抱月沉默着,这次,没人再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钟晴拍拍他的肩膀,半蹲下来活跃气氛:
“不过,我们还是给你设定了半个月的考察期哦?”
“小抱月要努力,过了考察期,就一直陪着崽崽长大吧!”
_
言抱月天资聪颖,在言家受苦的日子又让他既懂得察言观色又精通人情世故。他和范绵、甚至和范家上下都相处地很好。
所谓的考察期形同虚设,至少整座范宅内部再无人议论他入住的事实。
他正看着不远处等他过去的幼崽,无甚表情,气场却是平和的。
室内花房的温度很高。等言抱月额角出汗时,他感觉差不多了,于是往范绵那走。
他身上穿着和幼崽那件设计如出一辙的黑色羽绒服。
高定品牌ce年初新款童装,还未发售就已经送到了范家,言抱月试衣服的时候,被范绵一眼相中。
主要是因为言抱月穿黑色实在太好看了。
少年刘海剪短了,人也长了些肉,不再骨瘦支离。
虽然年岁尚小,却剑眉星目,初显风华。
他眼窝略深,眉骨凸出,天生自带些阴郁与压迫感,压得住黑,穿起这种衣服清冷脱俗,不似真人。
十分符合范绵心中理想的少年男主形象。
至于自己身上白色的那件,完全是他给男主挑完后顺带拿的啦。
范绵此刻正在拿着塑料铲蹲着玩土,企图用模具堆座城堡。
拥有清澈愚蠢男大学生灵魂的幼崽玩得不亦乐乎。
言抱月走近,脱下外套给一旁的佣人。感受到身上散发着热气,他方靠过来,蹲下挨着范绵。
“绵绵在堆什么?”
“在堆城堡!”
幼崽全神贯注,哼哧哼哧造地基。
可惜实在没什么建筑天分,弄了半天连四方形也推不出来,还是一圈小土包。
他专心致志,突然感觉一双手握着他两肋,从身后轻而易举地把他提溜起来。
范绵偏头望着言抱月,满脸问号。
少年自然而熟稔地将他搂在怀里,然后坐在瓷砖地面上,在让幼崽贴着他,用身体包裹住。
他整个人成了幼崽的人肉靠垫:
“蹲了好几分钟了,没感觉到腿麻吗?”
“瓷砖冷,我抱着你,你坐在我腿上玩。”
范绵刚开始几天,还对被各种人抱来抱去的现状感到害羞。
现在他已经脱敏了,对自己三岁幼崽的身份接受良好,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没在演都毫无违和感。
他绝对不承认自己本来就傻乎乎这个事实。
被亲近喜欢的言抱月抱着,范绵更不会不自在了,只是对他过于细致的保护欲有些无奈。
和言抱月相处越久,他就越心疼他。
在范绵眼里,他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孩子。
言抱月会在清晨温柔地叫醒幼崽,说了很多遍整理被褥之类的琐碎事交给佣人姐姐就好,却还是执意亲历亲为。
他做的宝宝餐比家里的顶尖的大厨还要好吃,会的东西比专门请来的早教老师多得多。
他会用清凌凌的声音娓娓道出童话故事和启蒙书。那些对范绵来说幼稚无聊的文字在少年口中仿佛注入魔法,变得生动有趣。
他真的在作为一个真正的哥哥去照顾范绵。
范绵有时候会用那种担心女儿被黄毛骗走的老父亲眼神盯着言抱月,然后收获少年不解的目光。
他想:是不是因为男主之前太惨,感受到一点温暖就变成这样了啊?
对之前曾骂过他害小少爷落水的下人好言相待,还抢着干保姆的活,完全就是小白兔欸,果然年龄还太小。
这这这……万一以后被骗了可怎么办!
要是言抱月知道了范绵的内心戏,不知道得如何失笑。
他可从来不是幼崽眼中已经渐渐走上伟光正道路的好孩子。
只是面对他的小孩,总要小心照顾,伪装和善,不能吓到他的。
他看着范绵执着造出华丽的泥巴城堡,却屡战屡败,再次喜提崩塌的土堆。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范绵感受到背后人胸膛的震动,红了脸蛋。
幼崽恼羞成怒:“抱月,有什么好笑的!”
言抱月的表情向来很少,这种程度已经说明他觉得范绵现在超级搞笑了。
他赶紧安抚:
“对不起,绵绵。”
“绵绵努力堆城堡,绵绵好。泥巴不识时务堆不起来,泥巴坏。”
范绵更怒了:“这样哄我,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嘛!”
这下言抱月彻底笑出声了。
范绵也反应过来,扁着嘴不说话,再次伸手想要向言抱月证明自己的实力。
而一双比他更纤长的手从两边伸出握住了幼崽的小拳头,带着它们向下揪泥巴。
“为表歉意,我来帮绵绵。”
恢弘的城堡在少年的牵引下很快成形,哥哥搂着他心中唯一的弟弟,心无旁骛地玩益智游戏。
佣人站立在一旁不说话,温室里花团锦簇,屋外有大雪纷飞,北风呼啸。
他们的世界很安静,彼此陪伴着,没有悲伤和孤独。
-
晚餐时,范绵惯例问了句爸爸妈妈的事情处理完了吗,能不能提前回来。
同之前一样,管家爷爷回答说:
“老爷和夫人还在南方出差,过几天才能回来。”
范绵很懂事,爸妈越忙赚钱越多,他生活越好嘛。
哪怕成年人范绵穿进来之前,绵绵崽也不会苦恼,只是“噢”一声,安安静静去玩自己的玩具。
下人们看着懂事的小少爷,都觉得揪心。
之前范家给小少爷找玩伴的事,宴会还没举办就在上流圈引起了讨论。
很多人说这就是范家的一次交际活动,和不知另外哪个豪门亲上加亲深化合作。
殊不知他们是真心想给宝宝挑选出一个完美符合他们要求的,合格的陪伴者。
言抱月从前也不明白,但为了一线生机还是去了,现在却全然能理解。
只有住进来,才能体会到,这个只有三岁的幼崽是怎样的孤独。
他天生有病,为了保护他,几乎不曾让他出门。父母忙于工作,就算再爱孩子也不能常伴身边。
范思齐和钟晴能给他最舒适优渥的生活,却无法给他日日夜夜的陪伴。
就算不去外地出差,他们有时也会为了通勤方便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而不是回到范家本宅。
范家本宅在清净的城郊,庄园极尽奢华,有数不清的各类佣人和最专业的医生团队,缺了夫妇两人,依旧热闹。
但小少爷做的最多的事,只是在早上医生日常检查后,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地玩玩具。
然后在晚餐时,问一句爸爸妈妈回不回来。
刚来的时候,言抱月会觉得,这偌大的家不过是巨大的囚笼,其他生物都是敬而远之的幽灵。
只有范绵一人活在这里,像以孤独为主题的恐怖片。
范家上下所有人能这么快接受言抱月,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因为自从少年来了后,幼崽就如同一幅黑白的画被染上七彩的颜色,变得鲜艳生动起来。
他的话变得很多,笑也变得很多,吃的饭都比从前多。
言抱月轻轻问范绵:“不会想叔叔阿姨吗?”
范绵边吃饭边无所谓地说:“想的。”
“但习惯就好啦。”
已经成年的孤儿范绵习惯了寒暑假在出租屋里可以两个月不说一句话,三岁的幼崽范绵习惯了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学会等待。
而言抱月呢?他习惯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呆着,度过每一处伤口都钻心发痛的漫漫长夜。
言抱月想,这或许是两个寂寞的灵魂相遇。
他们怀抱彼此,都死水回流,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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