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不妨联系一下上下文。前面讲了,卢生侯生诽谤秦始皇后逃跑,使得对方大怒。到这里,所有的称呼都是“方士”和“方术士”。但是到了下一段,就变成了“诸生”。这桩事件记载的最后,又补充了一段公子扶苏劝谏秦始皇的话,对象又从“诸生”,变成了“诵法孔子”的人。】1
“《史记》原文,秦始皇斥责侯生卢生的话中,称呼他们为‘文学方术士’,后面就变成了诵法孔子的‘生’,确实给人一种,就是儒生的感觉。”长孙无忌凝神思考着。从前看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如今嬴棠专门拎出来提,还真品出了几分不同意味。
他们本不是那种随波逐流的人,若是事事都被别人的思路带着跑,也不能襄助李世民成就大业。但人就是这样,一但被开发了一个新的点,就总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在上面。就好似书面语里面常出现的“之”,平时看习惯了不觉有什么,但假设某年某月某日旁人特地点出这个字,说这个字用的不一般,你也会忍不住跟着研究这个“之”字妙用的。
“汉时生也可指术士,就比如那个著名的安期生。《史记》中将术士称为诸生,本是没问题的。可能会造成人理解偏差的,是‘文学方术士’和后面的“诸生皆诵法孔子”。但仔细观阅便能发现,‘文学方术士’指向其实也很明显,因为后面缀了‘求奇药’,”李世民接过长孙无忌的话,“那就只剩‘诸生皆法孔子’了,这一句,可以说把前面的‘诸生’都模糊了。”没这句,前面的“诸生”就是妥妥的方术士,多了这句就不一样了。
“‘坑杀’事件的起因,是卢生侯生欺骗了秦始皇,说他们能获得灵药,可当他们无法成事时,不想到自己的过失,反将予他们厚禄的秦始皇辱骂一通,才使得秦始皇暴怒,”魏征虽不是很赞赏嬴政作风,但就这件事而言,明显该受到唾弃的是方士,往大了说,他们是欺瞒兼毁谤君主之罪,往小了说,他们是行骗未遂自己恼羞成怒,倒过来指责受害者,不管是作为君主还是作为苦主,秦始皇要杀他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此二者,是实锤的方士,所以秦始皇的打击对象,也应当是他们,但后面却扯到了诸生头上,使这里的‘生’是指儒生,那这件事和儒生有什么关系?怎么好端端地又提到他们?若这里的‘诸生’是指方士,那缘何后面又传成了‘坑儒’呢?”
“还是扶苏那句话。没这句话,恐怕还不会造成这样的理解偏差,”房玄龄道,“始皇要杀人,扶苏劝谏,这前后逻辑是能对上的。但前面是术求奇药的方术士,后面是诵法孔子之生,又显得很矛盾,就给人一种……”
“掐头去尾的感觉?”尉迟敬德是武将,对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就没文臣那么敏感了,故只说了他最直观的感受。
“这……”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像有点不对,好像又没什么毛病。
“不好说,”最后还是李世民站出来,“毕竟司马迁也是汉时的人了,离现在太远,千年的时间,史料或有遗失,也是有可能的。”
嬴棠选的这个时间点是真的好,秦始皇一统没几年,司马迁也还没写出《史记》,属于问当事人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的程度。
只能去问刘邦了。
他是离秦末时间点最近的,对秦时发生的那些事情,纵使谈不上无所不知,也可说一句大体了解。
他们正这样想着,天幕中就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乃公不曾听过‘坑儒’这种事情啊。”
好,最有说服力的证人来了。
朱元璋看看自己手里的书,放下不是,接着看也不是。
“哦!”朱柏福至心灵,“这就叫‘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爹,您着相啦!”
朱元璋的脸“噌”地一下黑了。
除了朱标,几个大的看到这一幕,条件反射地头皮一紧。
“阿弟,快跑!”朱棣伸手把朱柏拍了出去。
朱柏也顿感不妙,经朱棣这么一提醒,他拔腿就朝着门口冲。
“孽子,多读了几本书,给你显着了!”朱元璋一个暴起,抄起书朝着朱柏那个方向追了上去。
“爹,爹,孩子还小,打坏了可不得了!”朱标赶紧去拦。
“标儿你让开,今天不叫这些混账分清大小王,老子和他们姓!”
一众皇子齐齐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
爹,咱不是本来就一个姓吗?
当然,这节骨眼上,是没人敢火上浇油的,都识趣地选择了闭嘴。
【事实上,如果大家试着把扶苏的那段话去掉,那指向性就很明显了,就是“方术士”,但加了扶苏那句话,意味就不一样了……这一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怎么品看大家。】1
“说这种话好不负责,”内史腾嘴角一抽,“这不就是撇关系吗?别人怎么理解是别人的事情,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无辜的讲述者。”
“他总不能直接谴责司马迁,”扶苏道,“司马迁此时未作《史记》,后世离他所在的年代又隔了许久,也许是因为资料不慎遗失了,才导致这种情况。何况司马迁是实实在在写的‘坑术士’,所谓‘坑儒’,其实也只是后人的曲解而已。”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在场其他人目光“唰”地全聚拢在了他的身上。
明明没人说话,但扶苏就是读懂了他们那眼神里的意思:“你还好意思说,那句有歧义的话就是你讲的。就算你本人不是那个意思,也给了人家旗号。”
扶苏一阵失语,又瞅向嬴政:“父皇……”
“呵。”嬴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继而就别开脸,看都没再看扶苏一眼。
扶苏:“……”
【我们再看《史记》之前的相关资料。贾谊曾写过《过秦论》,当中批判了秦的种种暴戾行径:“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这里仅仅只提到了“焚书”,只字未提“坑儒”一事,连坑方术士都没提到。假使真有其事,贾谊会放过这一点吗?淮南王刘安是道家的推崇者,他和他门课收集各种史料编撰了《淮南子》一书,董仲舒是儒学大家,作《春秋繁露》。为何他们亦不曾在书中提到过这种行为呢?难道是这件事于他们而言不值一提?】1
他说着,又把视频调给贾谊等人。
汉武位面的刘安已经自杀身亡,故嬴棠放的是景帝位面的。
再次见到刘安,刘彻感慨万千:“没想到还能见到活着的皇叔。”只是活着的皇叔,远远不及死了的他讨喜,刘彻很快便兴致缺缺地挪开了目光。
可惜这时候他身边只有霍去病、卫青和刘据三人,不然其他臣子听了,恐怕得做一晚上的噩梦。
梦里全是他们的好陛下。
他揣着手,挂着和善的微笑,森森然道:“诸卿今日还活着吗?有没有为大汉、为朕发光发热呢?”
在的陛下!臣等还能再为陛下干七十年!
至于贾谊……
他此刻有点想以袖掩面,硬是逼自己克制住了。
不是,当初写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秦始皇能活着看见这篇文章啊。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分析有什么问题,但说是一回事,被当事人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就,挺尴尬的。
【几位能不能就这件事说说呢?】
刘安第一个摆手:“不知道,没听过,不清楚,别问我。”
鉴于之前已经对刘安的事迹有了个了解,所以对于他的反应,嬴棠并不觉惊讶,只是转向董仲舒:“您呢?”
董仲舒摇摇头,没作任何言语回答。
“贾太傅?”
“诚如你所言,使真有‘坑儒’事,我不会遗漏。若是方士,那更不在我的关心范围内,有也好没有也罢,我不会为他们分出注意更不会白费笔墨。”方士这类群体,就是被杀了也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坑蒙拐骗就要做好付出生命代价的准备。对贾谊而言,那些被烧掉的文献,远比几个方士珍贵得多。
“看来几位不但对坑儒其事闻所未闻,就连‘坑方士’‘坑术士’,也算是个新鲜说法?”
三人齐齐点头:“然也。”
【所以可见,汉初,即《史记》之前,是没有“坑术士”“坑儒”之类的说法的。既然如此,后面的文献,缘何能把这件事情的始末说的那么清楚呢?我们来复盘一下有坑儒和坑术士说法的文献——
汉早期比较详细的,记载了秦始皇坑方士的文献,除了《史记》,还有《说苑》,没错,始皇陛下的老朋友,它又又又来了。】
嬴棠贴出原文。
不长,经常和文章打交道的人很快就看完了。
“你们觉不觉得这个故事的套路也挺眼熟的。”刘彻转顾卫青和霍去病。
“皇帝生气,人头滚滚,主角求死,皇帝惊奇,主角讲道理,皇帝认错,‘痛改前非’。”霍去病丢下这么一串字。
然后整个大殿陷入了长久的静寂。
“去病总结得挺好。”刘彻拊掌。
霍去病拱拱手:“您知道臣最不耐烦听这类故事,自是只捡最简洁的说。要臣品,臣也品不出‘主角’的了不得来。”他并不是那种读不下去书的人,只是很不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使这些说能客言之有物,他当然钦佩。可通篇看下来,这么一大堆话,无非就是把所有人都知道并且能说出来的道理复杂化,霍去病不信一个正气得大开杀戒的人能有耐心听下去。
“如果是父皇,您听到侯生那段话,会怎么办?”刘据指着天幕,侯生说理的那段文字问。
刘彻微微一笑:“据儿觉得呢?”
刘据没音了。
他的沉默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给出了答案。
刘彻为儿子的聪慧而感到愉悦:“朕连说完的机会都不会给他。”顶着人头落地的风险来找他,还不能说点精辟的东西,不杀他都对不起这摇摇欲坠的大好头颅。
“这刘向,怎么净逮着我们陛下薅。”内史腾此时的不满已经达到了顶峰。
“不是说刘向只是把这些故事收集起来编撰在一起的吗?所以这事的根本源头,应该是那些散播谣言的人啊!”虽然嬴棠此前已经说了那是“轶事趣闻”,戏剧化是为了加强教化效果,但冯劫才不管,对他们而言,这就是妥妥的诽谤。
“司马迁写《史记》,肯定也是要四处搜集文献史料的,没准儿他们听的就是一个版本的故事。”辛胜开始发散思维。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蒙毅道,“《说苑》的主要内容来源,是流传于民间的游说故事,说白了,这些东西,很可能就是说客本人流传出去的,套了我大秦的背景,来突出他们自身的能力。司马迁和刘向离秦挺远了,又有项羽火烧咸阳宫这事在前,他们若要寻找史料,多半也只能从民间入手。”
“那陛下也太冤了,就为着这件事……”秦臣们不免忿忿。
嬴政可以说是所有人当中最冷静的了,仿佛被编排的不是他而是个其他不认识的人一样,见臣子们怒意有些上头了,他还和声道了一句:“卿等且安。”
只是他越这样,臣子们心里越是替他不平。
有些事儿真有你们看不过去也就罢了,怎么还带编的?我们陛下对臣子多好一人,才不会动辄搞血洗呢!
【在西汉,坑儒其实也是个小众说法,真正流行起来甚至定型,是在东汉。】
汉朝皇帝们精准捕捉关键词。
刘询下意识地望向霍光:“我大汉,还分东西?”众所周知,上次分东西的王朝,虽然续了好几百年的寿命,但基本就是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有时候还得被诸侯拖出来当大旗,现在嘛……假使王朝能立墓的话,它坟头草也有三米高了。
他大汉,不会也变成姬周那样吧?
霍光:“……”有点担心另一个位面的先帝呢。
那位陛下身体也不是很硬朗,不知这打击又会给他的健康带去多大的伤害呢?
刘邦揉了揉耳朵:“众卿,乃公是不是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他刚才说什么了?你们给乃公复述下?”
萧何起身作揖:“老臣与陛下年岁相差不大,老臣耳朵也不行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韩信左看看周勃,右看看灌婴:“臣也……”
“淮阴侯,你正当壮年,不至于吧?”刘邦斜睨他。
韩信:……与众不同不对,附和别人也不对,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刘彻两眼发直:“我大汉,裂了?”他才刚嘲笑李世民说他大唐裂了,结果……
先裂的竟是我家?!
卫青立即道:“陛下,我们已经有了提前知晓未来的机会。”
预知未来这种事情,于有些人来说,是蜜糖,因为他们有把未来改好的能力;对有些人来说,是白水,因为他们知道了也不会改,想改也没能力;而对另一批人来说,就是□□了。有一种人,他不是无能,他也很有能力——
有把事情越弄越糟的能力。
刘彻显然不属于后两者,是以卫青一提醒,他便立马从刚才的状态中抽了身:“仲卿说的对,既然能知晓未来,又何愁无法避免?”还有光屏这种可以联系其他时空帝王的工具。实在不行,他,他爹,他爷,高祖,轮番远程指导,那后生不至于连人话都听不懂吧?他大汉,肯定会比历史上长寿的!
令秦臣们没想到的是,刚才听自己的事情听得面无表情的嬴政,此刻脸上骤然漫出了讶然之色:“西汉东汉?!”
“父皇,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扶苏问。
嬴政很快将情绪收敛好:“没什么。”
就是没想到……
他大汉会裂两次,碎块还一次比一次多。
原来多灾多难才是常态。
【刘向在《说苑》中详细描述的,是“坑方士”这个事件,至于“坑儒”,他就只在《战国策》中提了一嘴,没有单独开一个段落进行叙说。直接用“坑儒”一说,并且详述了事情起因经过时间地点的,是东汉卫宏的《诏定古文尚书序》。但是这个版本的故事,已经和“卢生侯生欺骗秦始皇而激怒他”完全不搭嘎了。】1
嬴棠说着,放出了相关段落。
东汉前的知识分子看到此处,内心只剩下一个想法:
彩!
这都可以!
秦始皇为了杀儒生,还专门搞了个称得上是荒谬的名头作为圈套;早期版本的四百六十人,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七百人。想必那四百六十人,有一大部分,都会分身罢?
而且这个事件的背景,完全不像是秦朝的,妥妥就是你们汉朝自己的故事啊喂!
“要不是乃公和始皇帝就差了三岁,亲身从那个年代过来了,乃公都要信了!”刘邦叹为观止,“乃公以前单知道读书人厉害,却没想到能到这程度!卿,你们觉得这个故事和乃公是赤帝之子的故事,哪个可信度更高?”
高祖位面众臣:谢邀,一个奇异,一个离谱,但如果硬要我们选一个的话,我的陛下,从今日起,您就是赤帝的亲儿子!
嬴稷爱怜地摸了摸小嬴政的脸颊:“我政可怜,你曾大父当了一辈子恶人,都没被这么有模有样地编排过,你却要遭此磨难,连身后名都不被放过。”
嬴柱望向嬴子楚:你大父的恶名,还用得着编排?
嬴子楚一耸肩:他开心就好。
【《汉书·五行志》中说:“遂自贤圣,燔诗书,坑儒士。”后《地理志》中又说:“称皇帝,负力怙威,燔书坑儒”,此后,焚书坑儒,差不多就是大众认证的事实了。】2
嬴荡扒拉了一下所听到的信息,面带忧虑,同嬴疾道:“我怎么觉得阿政的仇家有点多呢,不然怎么个个都这么热衷于去拿不存在的事情证明他暴戾?他大父那脾性,树敌多也就罢了,他这样稳重厚道的孩子,也招人恨么?”嬴荡到现在为止没有自己的孩子,故把一腔无处挥发的“护犊子”情怀全放到了这个最后一统六国的后辈身上。
亲弟弟的曾孙,四舍五入,不就是我的曾孙吗?
有毛病吗?
没毛病!
嬴疾心道您还真是,夸始皇帝的同时还不忘踩昭襄王一下:“始皇帝对自家人和忠于自己的臣子,那自然是好的,可对外,若不能杀伐果断,便不能镇住六国余孽。至于后人……臣想他们本人未必就有多讨厌始皇帝,只是为了突出那个所谓的中心人物,所以才将他塑造得那样罪大恶极。”
这种大反派一般都是选最威慑力最强的:看看,这个人,在对上一扫六国的秦始皇时,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你能说他不是顶了天的厉害吗?换个人,人家还不稀罕呢。
嬴荡眨眨眼——好家伙,王叔你……余孽都称呼上了。
嬴疾神色坦然,完全不觉得自己的称呼有什么问题。六国根子腐烂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就算他们的君主知道了后来的结局,又有什么用呢?说得好像提前预告给他们,他们就能做出什么有效的应对策略一样。
“焚书坑儒”这短短四个字,背后居然能牵连出这么多故事,大明小青年朱厚照感觉自己涨了好多知识:“看来当年周武王不杀伯夷叔齐是有道理的,要真杀了,没准儿也得惹一身腥。”文人的笔就是刀子,不会要你性命,但能让你遗臭万年。
就他和他们这边文人的关系……嗯,已经能想到自己的身后名会是什么样了。
可其实再仔细想想,各朝各代聪明人那么多,聪明皇帝也那么多,难道就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种出入、为秦始皇正个名吗?
朱厚照自己就是个聪明人,他不信其他朝代没有。
只是为什么先前没听过呢?
因为舆论控制权,在文人手里。
文人大都崇尚儒家。
帝王们也需倚重文人。
你说史料有问题,说这个和儒士关系不大行的秦始皇或许没大家以前说的那么狠辣绝情,是你们这些文人抹黑的,这是想干嘛?想掀桌子,还是想造反?
一个人有几条命经得起所有人的炮轰?
还是当不知道好了。
总的来说就是,大家也不是不能察觉到不对,但无人在意,也无人愿意为着这种事情掀风起浪。
“始皇帝贬儒尊法,被儒士排斥,也很正常。”有人同自己的好友道。
他好友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被正好听见这句话的嬴棠抢答了:
【说起贬儒尊法这个问题,我觉得,也该做个澄清。按着诸位的说法,儒家和法家,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始皇帝重用法家,就势必要打压儒家,对么?】
“不是我们觉得啊,他自己就那么做了,不是吗?”儒士为自己辩解。
【事实上,在历史上,关于秦始皇到底崇尚什么家,一直没有定论。有说阴阳家的,因为《史记》中说了一句“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觉得秦始皇既然用到了阴阳五行之说,那他一定是阴阳家学术思想的忠实者吧?】3
“胡言乱语!”李斯脸色涨得通红,“阴阳家算什么?陛下不过是部分决定用了他们的话,怎么就成了忠实者了?说这话的后人是谁,站出来,某势必要和他好好论论!”
紧接着,其余法家学派的臣子们也站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此说法进行斥责,力求把阴阳家从竞争里踢出去。
那边阴阳家的也不甘示弱,虽然见不到面,但隔着空也是能对骂的。
嬴政抿了抿唇,一副“我就知道说到这个话题肯定会变成这样”的表情。
扶苏额角冒出一滴好大的冷汗:这架势……怎么看着比夫人们争宠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人平时看着挺斯文的,怎么一涉及到皇帝最偏爱哪家思想,就变成这副样子?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一个意思:我要那头死!
【后世有一位文人曾经说过:“秦始皇的精神从严刑峻法的一点来说是法家,从迷信鬼神这一点说是神仙家……墨家也尊天右鬼,重法尚同。因此我们要说秦始皇也把先秦诸子的大部分结合了,这也是说得过去的。”你们觉得有没有道理呢?我觉得有道理,他确实哪家思想都沾点嘛!】4
他这种明显搞端水的行为引得了秦时诸子百家人的一致唾弃:“说了半天没有也没个定论,你会不会讲课啊?不会下去我们上!”
诸天万朝之人闻言一脸拒绝。
诸子百家搞辩论?
如果是无所事事的时候听着是很有意思,但现在大家吃瓜呢,你们这辩论得到啥时候啊?
秦始皇你快出来管管他们啊!
他们是争的你的“宠”啊!
嬴政亦无听辩论的心思,便道:“再吵就都去咸阳市,在那里吵个够。”
世界安静了。
嬴政以目光示意嬴棠继续。
嬴棠朝他拱拱手,清了清嗓子:
【一定要论出个结果的人,你们是不是忘记了,秦始皇,他是皇帝,不是专门搞学术思想的,如果硬要套一个“家”在他身上,也该是“政治家”。政治家对真理的追求,本就不是忠实的,如果他只专注于一家思想,那他治什么国呢?直接搞思想研究不就行了?】3
嬴政微微颔首——
正是这个道理。
管你什么思想什么主张,我只要我需要的、符合大秦现状的,如果几家都各有长处,那几家都用也不是不可以。至于学派之争?
不好意思,不感兴趣,你们吵翻天和我也没关系。
刘彻连连称是:“依我说,诸子百家的思想,单拎出来,都不适合治国,还是得取各家精华杂糅在一起。”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傻瓜皇帝只用一家思想吧?
小孩子才做选择,作为一个成熟的皇帝,当然是都要啦!
【他对儒家的态度,和对其他家,其实没有什么大差别。这一点从很多地方都能看出来:秦始皇本人很重视礼仪教化和忠孝之道,秦对官吏的行为规范里面也涉及到了儒家所提倡的“宽容忠信,和平毋怨”。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就说他排斥儒家了呢?何况秦博士七十人,当中也有儒学士人,真要针对,他干嘛招呢?为了隔三岔五气自己一次吗?】5
【就我个人观点——我觉得,对他而言,针对儒家,是没必要的。诸位不要被迫害妄想症了。】
虽然是后世的词汇,但字面意思很明显,所有人都能听得懂。
这扫射范围就大了。
如果他们手上有烂菜叶和臭鸡蛋的话,估计就直接朝着嬴棠扔了。
“照你这么说一切都是我们的妄想?就算没有‘坑儒’,那公子扶苏说他用重法对待儒生,这你没办法否认吧?你让你父自己来讲!”
扶苏又一次中枪。
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嬴棠现在讲的全是未来的事情。
三十岁的扶苏干的事情,你们却揪着一个二十岁的扶苏不放,这合理吗?
那人一句“重法对待儒生”,不光是和他持相反观点的人,就连他的同伴,也捂住了脸。
嬴棠惊异:“秦国的法严,这不是你们自己说的吗?儒生如果犯了大错,那用上重法,有什么问题?还是你们觉得儒生应该拥有特权呢?”
他这句话可把所有儒生架起来了。
这种事情吧,你梗着脖子说不需要,那他会说:“看,你们自己人也说要公平公正,那你犯了错,当皇帝的罚你,有什么问题?”如果你顺着这句话下去了,那问题就更严重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你就比其他人高贵,你就要搞特殊。
疯了吧?
【那你们觉得,秦始皇对儒家态度急转直下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淳于越当着所有人的面驳斥周青臣赞美秦始皇的话、攻击郡县制吗?是因为秦始皇泰山封禅遇到风雨的时候,儒生出言讥讽吗?】
后世的皇帝们:很好,光代入,就已经开始生气了。
“可是秦始皇没有杀淳于越,也没有杀那些曾经讥讽他的儒生。”刘邦偏过头,若有所思。
这几种行为基本上属于“贴脸开大”了,换做那种真暴躁的直接就给你清算了。可秦始皇居然没有任何针对性的行动。
有人可能要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清算啊?也许他悄悄地悄悄地就把人干掉了呢?
醒醒,不说那么多人呢,就说淳于越本人,那么大一只仆射,凭空消失了,当时那些儒生能不可了劲儿地提?后世那些文人能不浮想联翩?能不抓紧时间再逮着一个点骂秦始皇?
“尉缭说秦始皇长得就刻薄寡恩,秦始皇没动他,还让他当国尉;王翦说秦始皇这个人性情粗暴,直接指出替他打仗有功劳也难以得到赐爵,秦始皇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大笑……他这‘暴君’,未免也太不够格了。”朱厚照用玩笑的语气对左右道。
左右对此都只是“陛下说的是”地附和,没有作多余的置评。
他们也只是这个皇宫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内侍,品秩不高,还不到那种呼风唤雨的地步,自然不敢对一个皇帝随意发表看法。
朱厚照见状,面上才溢出的笑容复又淡去了。
【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史记》。卢生侯生议论了这么几点:1、秦始皇狂妄自大、残暴不仁,2、他重视断案的官吏而对博士多有冷遇,以自我为中心,不肯虚心纳谏,3、他重刑罚好杀戮,动不动就对人施以严刑,从官员到方士,脑袋都悬在裤腰带上。大家觉得,哪一点,是让秦始皇最不能忍受的呢?或者换句话说,换做是你自己,你觉得哪点最让你生气?】
朱厚照举手:“我习惯了,他们骂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朱祐樘遽然起身:“啊?!”
这什么情况?谁能告诉他这什么情况?!他儿子怎么就对这些话“习以为常”了?
刘彻倚在靠背上,懒懒道:“全都不能忍!”
嬴棠本来是想借着大家都会选择的答案来引出下面的内容的,结果蹦出来这么两个不一样的焰火,属实让他无措了一瞬。
最后是李世民站出来替他解了围:“自然是第三点,这已经不是对个人人品的批评了,而是实实在在的,要带跑风向。”
这种话传到百姓耳朵里会是什么样子?
官员、术士都时时有性命之忧,那你们这些普通人呢?是不是会更惨?
本来秦统一没多少年,这六国之人,心就不在大秦上。
这些人这么一说,不就是要让本就不稳的民心雪上加霜吗?
【然也!】
嬴棠对适时解救他的李世民感激无比,若非还在讲正事,他就要现场来几个揖了。
【我们可以看出,秦始皇,对于攻击他本人的话语,容忍度还是非常高的。但是你要煽动人心,威胁大秦的统治。他就忍无可忍了。所以,《史记》中,面对这种情况,秦始皇选择了以“妖言”罪,将涉事人员交给了御史审理。综上所述,你还能坚持说他就是针对儒家吗?】
他分明针对的是一切试图和大秦为敌的人。
司马迁也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解一下,就这个天幕的机制,没准儿某年某月某日他就撞上了秦始皇本人了:“我套入我自己的思维想了一下……我也只是把知道的东西都写上去了啊。不管是前面侯生卢生毁谤秦始皇、妖言惑众这件事,还是后面扶苏的话,我都没有说他是针对儒生啊!”
前面是方士自己犯了诽谤罪、谣言罪,后面惩罚“诵法孔子者”也是用的“法”。读下来,一点针对性都没有啊?
哪点提到他讨厌儒生了?
所以始皇帝,后人过度解读,能怪我司马子长吗?你多看看刘向他们啊!
【如果大家觉得我一心向着嬴秦,那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所知所学分析一番嘛。把“以法为教”付出实践也好,用道家的清静无为6也好,其实都是为了巩固秦朝的统治。包括前面提到的“神仙学”。】
后世的文人墨客说到秦皇汉武,总会提到他们寻仙求药的事情,并对他们这种迷信的行为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但他们忽视了,秦始皇他的所有决策,都是围绕着政、治转的。
说白了,就是这个人,是理性远远胜于感性的。很少纯出于个人喜好去做某件事,大多数时候都是看它背后掩藏的利弊。
就拿求长生药这点来说,他要长生是为了自己享福吗?
他那是为了让自己能为大秦奋斗千百年。
所以对秦始皇,不能拿普通人的思维去套他的思维,要想摸清他在想什么,从政、治局势角度分析就对了。
【都说秦始皇痴迷于寻仙,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这背后的原因呢?你们可能会说,这有什么好想的,他是个皇帝,想当不死的神仙独霸江山千万年,不是很正常吗?就是他有点着魔了。但是就秦始皇这个人而言,他真的会为什么东西“着魔”吗?除了在大秦搞基建外。】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么秦始皇为什么后期那么执着于进行寻仙活动呢?最表层的目的,应当是:“崇方术而抑巫鬼”。巫鬼,大家是不是能联想到什么?】
秦武王位面的嬴稷立马道:“楚人尚鬼崇巫。”继而用一种自以为隐蔽的小眼神儿,觑了一眼身边的人。
他老娘芈八子呵呵一笑。
【不错。在那个时代,人们普遍是非常信仰鬼神的。众所周知,信仰可以控制人心,秦始皇要达到人心真正归秦,最快捷的方式,就是从信仰崇拜上下手。他想要借着提高方士的地位,来打压原六国巫祝的势力,然后,整合思想。】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晓得他就是这么想的?”刘彻嘀咕道。
这当然不意味着他政治敏、感度不行,相反,结合现有的对始皇帝的了解,刘彻心里对嬴棠的这种说法,是相信的,甚至还有一种“果然如此,这才符合他人设”的感觉。
但是心里清楚是一回事,不想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说好的大家是修仙发烧友,要寻仙一起寻,要被文人讥讽就一起被文人讥讽。
可你这个浓眉大眼的,怎么和我不是一个目的啊?
嬴政若是知道他的想法,必得回一句:那是你自己认为的说好,我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这话嬴棠就不高兴了:“您这话,仿佛和他接触过的是您?”如果是个其他什么划水帝王这么说,他是要直接来一句:“你是他孙子还是我是他孙子?”的。但说这话的是汉武帝,嬴棠始终秉持着“要尊重一切值得尊重的人”的原则,所以对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他也总保有尊敬和耐心。
刘彻:“你这么说是吧?行,你等着。”这就在群里和始皇帝培养“兄弟情”去,你小子早晚要喊我叔祖!
嬴棠:???
嬴政:……刘彻,你真的好幼稚。
“我还想说呢,天知道我下了趟人间看到那些关于秦始皇关于秦朝的文献有多震惊,我寻思着我那会儿也不这样啊,难道大父是假秦始皇?”
嬴政睇他一眼:“你为什么不怀疑你有个假大父呢?”
“因为正常人复刻不了我大父的英明神武气宇不凡,您的光辉比正午的日十五的月还夺目,其他人再好,和您一比瞬间就黯然失色了。”嬴棠大多数时候说话的语气都是慢慢的,说这句的时候却是堪称飞速。难为他用这么快的语速还能把词吐得清楚,并且配上这样诚恳的表情。
可见这样的话他曾在心里想过无数遍了。
就是这三千年估计没好好读书,临时补课,说话水平不太行:“你夸的是朕还是灯?!”
“我,我打个比方……”嬴棠缩了缩脖子。
这窝里怂外头横的家伙在转向其他人时很快恢复了“高深莫测”的神情:
【其实对比一下四散在各地的巫祝势力和方术士的思想、活动范围就知道了。方士们没有地域根基,全靠皇帝,巫祝就不一样了,他们和本土的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根基深厚,如果真的放纵他们一直活跃下去,那么造成的后果,很可能就是大家不服中央不服法,反而对巫祝们言听计从,如此下来,国家还要不要了?再就是巫祝就是他们散落在各地,真要干了什么,中央不一定能及时知道并且采取措施镇压,方术士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就比较集中,干了坏事完全可以一锅……】7
“咳咳。”扶苏即时制止。
嬴棠迅速把到口的话吞了下去,转而道:“可以方便一起审理,免得口供对不上。”这个说法够委婉了吧?
方术士们敢像六国贵族一样,不满意就可以直接声讨吗?
那必然是不能的。
他们腿可没那个所谓的卢生侯生利索。
忍了。
【最后,在思想上,打着“成仙”旗号的方术士们更偏向已经统一了的大秦,而各地巫祝势力……大家懂的都懂,我就不多做赘述了。大家完全可以再代入一下,如果是你们,面对顽固的、足以煽动叛乱的巫祝势力,你们会怎么做?灭掉?】8
“说不定乱得更快。”刘邦道。
“灭不完,根本灭不完。”李炎一脸阴鸷。
【那怎么办呢?】
“用神打败神啊。”朱厚照左手七星剑右手佛珠,不知道他是从哪个角落扒拉出来的。
众人:“……”
你别说,你还别说!
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震惊!有些人表面上是封建迷信忠实追求者,实则就是走个过场,对鬼神信不信完全是看利用价值的!
可问题来了。
照上面的数下来,坑儒可以打假,求仙是为了巩固统治,合着他不那么迷信也不是什么暴力分子?
你这样让我们下次写文章用谁的典?
“不是还有汉武帝吗?”有人用自以为的小声咕哝了一句。
他同伴赶紧捂住他的嘴:“别被汉武帝听见了!”
刘彻:……你打量着朕砍不到你是吗?
嬴棠:不是,非得举他俩的例子吗?没他俩不会写文章是不是?
果然,越出名,被薅得越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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