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走出房门,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院子里的少年。
少年在人前从来端着一副帝王威严,此刻负手立于院中,颇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任谁也想不到,这人昨晚还拉着他哭哭唧唧,小狗似的在他身上乱蹭。
他可不就是小狗吗?只有小狗才喜欢在别人身上留味道、圈领地。
谢让心情复杂,只庆幸无论是宫中内侍还是禁军侍卫,大多都是中庸,闻不到他浑身这离谱的信香味道。
不,还是有人知道的。
谢让扫了眼同样候在院子里,今天都不怎么敢与他对视的飞鸢,忽然觉得很是绝望。
少年倒不觉得自己这番行为有什么问题,见谢让出来,他抬眼看向他,语调波澜不惊:“如何?”
“……”谢让道,“回去再说。”
二人回到主院堂屋,谢让派人将徐衍送出了丞相府。
徐衍进府时意识不清,走时亦蒙着眼,到最后都不知道昨日救了那二人的身份。当然,只要他最终能通过会试,进入殿试,他们必定还会再见面。
不过……
“你真想为了一个书生破例?”宇文越问。
二人没急着回宫,而是留在丞相府用了早膳。谢让早晨没什么胃口,一碗鸡汤小馄饨磨蹭了半天只吃下几个,看得宇文越直皱眉头。
青年浑然未觉,慢悠悠喝着热汤:“律法中对于坤君的限制本就不合理,此前也有不少朝臣提出过异议。谈不上破例,只是要不要放开这限制罢了。”
他顿了下:“陛下,我真吃不下了。”
两句话的功夫,面前的小碟子里已多出了一小块清蒸驴肉,半个鹅掌,和一大团凉拌白菜丝。
宇文越动作一顿,执着地将最后一筷子溜鸡丝夹到谢让面前的小碟中,若无其事:“离会试就差几个月,现在放开限制,民间恐怕会有意见。”
谢让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食物,无声地叹了口气。
原主骄奢淫逸,这丞相府的早膳不比御膳房规模差。不过用个早膳,大大小小十几道菜摆满了桌,谢让看一眼就饱了。
他挑挑拣拣,努力吃了口白菜丝,才道:“现在是来不及了,不过陛下登基至今还没开过恩科,正好现在朝中缺人,可以借这个机会,在来年开一回恩科。”
与正科不同,恩科通常是在秋季,距离现在还有大半年。借着这大半年时间逐步推行政策,应当还来得及。
宇文越点点头:“太傅说得有理。”
朝中不仅是缺乏有志之士,更是因为先前帝师掌控朝政,而各自为营,真正愿意拥护宇文越的人很少。就算没有这桩事,他也打算开个恩科,多吸纳些新鲜血液。
至于是否让坤君为官,宇文越反倒不那么在乎。
只要才华品行皆可,就是坤君也无妨。
毕竟……
宇文越下意识看向身旁的人,后者给他夹了一筷子肉,平静道:“陛下若觉得没问题,这事就交给臣去办了。”
“……是没什么问题。”宇文越面无表情,“只要太傅别再把碗里吃不下的东西夹给我。”
这块驴肉,明明是他刚夹给谢让的。
谢让正色:“我没碰过。”
宇文越:“没碰过更不行。”
谢让:“?”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宇文越磕绊一下,嫌弃道,“谁让你只吃那么点,你那小猫似的食量,真能吃饱吗?”
“……还没后宫里的御猫吃得多。”
谢让:“……”
那只御猫胖得脖子都没了,有多能吃您心里没数吗?
在宇文越的努力下,谢让总算又多吃了小半碗馄饨及三分之一碗鸡蛋羹。他靠在小榻上消食,宇文越板着脸又让人端来果盘,屈尊降贵地剥了个橘子递给他。
……实在对他关切过头了。
以前只听说过,坤君会在被标记后极度依赖乾君,对乾君表现出绝对的臣服,却没见谁说乾君也会这样。
而且……上回他也没这样吧?
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
在府上歇息片刻后,二人启程回皇宫。
常德忠早带着御辇候在宫门前,马车停在路旁,驾车的小太监掀开车帘,要扶车内两位主子下车。
谢让刚伸出手去,就被身旁的人接住了。
少年掌心温热,轻轻托着谢让的手,神色淡淡:“当心脚下。”
谢让:“……”
当今圣上亲自将自家太傅扶下马车,走到御辇旁,常德忠迎上前来:“二位爷可算回来了,老奴担心了一晚上……”
宇文越依旧没有松手,常德忠的视线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又微笑着,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谢让用力抽出手,道,“先送圣上回寝宫吧。”
宇文越偏头看他:“你不回去?”
谢让:“御书房那边还有些事务没处理完。”
宇文越:“朕陪你去。”
谢让耐着性子:“时辰不早了,陛下得回去换件衣服,再歇一会儿,就该去学骑射了。”
宇文越神色依旧平淡:“那就叫人把东西送回寝宫。”
谢让:“……”
这人今天黏人过头了吧???
谢让满心无奈,常德忠却道:“启禀谢大人,吏部尚书曹大人及其公子,还候在御书房外呢。”
谢让昨日给曹家公子的东西,是宫中的通行玉牌。
皇宫的通行令也分品阶,大部分朝臣所持有的令牌,只能参与朝会时使用,入不得内朝。
而谢让昨日给的那块玉牌,却是能直接去御书房的。
吏部尚书曹常宿显然已经知道自家儿子干了什么好事,是以今早宫门一开,就带着儿子进了宫,已经在御书房外候了好几个时辰。
谢让被宇文越纠缠了一上午,是真将此事忘到了脑后。他思索片刻,道:“那就让他们候着吧。”
宇文越:“那……”
少年似乎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眼底闪动的眸光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思。
谢让叹了口气,妥协道:“回寝宫。”
宇文越又黏了谢让快一个时辰,才磨磨蹭蹭出门去学骑射。
按照平时,谢让是会陪同前去的,但今日他坚决不肯。
从早上起床到现在,少年的视线都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半分,他要是真跟过去,这人能专心学习才怪。反正临时标记刚结束,坚持一段时间大致是没关系的。
少年满脸不悦地走了,谢让独自在寝宫看了会儿书,又小睡了一会儿。
待他醒来时,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披上外衣往外走:“去御书房。”
.
御书房前,两人一跪一立,候在庭院里。
曹晋动了动跪得僵硬的双腿,被自家亲爹从身后踹了一脚:“跪好,别乱动!”
曹家大公子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道:“爹,这儿又没人,您叫我这样做给谁看啊。”
“你这臭小子!”曹常宿气急,冲着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还能有命跪在这儿,已经是祖上积德了!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去招惹……那是你能轻薄的人吗?!”
曹晋低声道:“我又没见过他,我哪知道……”
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丞相,天子帝师,竟长了那样一张脸。
曹晋话音稍顿,忽然又想起昨夜那惊鸿一瞥,以及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苍白如玉,柔若无骨,瞧着就没多大力气。
早知那人是这等尊贵的身份,当时就不该与他客气。就该直接握住那双手,看他仓皇无措、羞恼挣扎的模样。
定然比那冷冷淡淡的神情要好看许多。
总归都是要死的,死前能一亲芳泽,也算死而无憾。
曹晋在心中这么想着,却听院外传来脚步声。
青年在人群簇拥下走进来。
他换了身常服,外头裹着件素白的狐裘,带毛边的衣领将纤细的脖颈挡得结结实实,乌黑如瀑的发丝垂在身后,被一根玉簪固定。
那模样比昨夜所见更为冷漠疏离,曹晋一晃神,后脑勺又狠狠挨了一巴掌:“逆子,还不给谢大人行礼!”
曹常宿俯身跪地,曹晋收回目光,也跟着磕了个头。
谢让在他们面前站定,却是弯下腰,轻轻扶了曹常宿一把:“曹尚书不必多礼。”
曹常宿没敢让他扶,连忙站起来:“哎,是,劳谢大人体恤。”
“曹尚书这是哪里话。”谢让话音温和,“当初怀谦参加科举,您还是主考官。要是没有您,哪有怀谦今日。”
曹常宿只是赔笑,没敢多言。
“不过,您家这位公子……”
谢让话头一转,低头看向还跪在他们脚边的人。
曹常宿忙道:“小子无知,望谢大人看在他还是个孩子的份上,莫要与他计较!”
二十有几了,还是个孩子。
谢让面无表情,仍是道:“我怎么会与一个孩子计较,是贵公子昨晚说想与我交个朋友,我这才召他进宫。”
“……曹公子,这朋友还交吗?”
曹晋注视着面前那双洁白无瑕的锦靴,额头点地:“草、草民不敢……不敢……”
“不敢?”谢让道,“可我却想交你这个朋友。”
谢让偏过头去,使了个眼色。常德忠连忙小步上前,含着笑意,将手中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递到曹晋面前。
“曹公子,这是谢大人给您的赠礼。”
曹晋抬起头来。
青年居高临下看着他,眼底却含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神情,这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传闻中那心狠手辣、人间修罗一般的帝师。
难不成……是世人误解了?
曹晋恍恍惚惚这么想着,下意识将那锦盒接过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男人一愣,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曹常宿自然也闻到了那异味,忙道:“谢大人,这……”
“只是怀谦给新朋友的一番心意,小公子回家再打开就是。”谢让顿了下,又道,“今日召曹尚书前来还有一事,关于明年会试的主考官……”
今年科举的主考官还未选出,而备选的官员名单,前几天就已经送了上来。
大多都是吏部的官员。
吏部本就负责科举事宜,从吏部推选主考官,其实无可厚非。
不过朝中结党营私之风盛行,曹常宿身为吏部尚书,又连任过两届主考官,今年的主考官再从他手里选出,他的势力就太强了。
宇文越本就有意削弱朝中派系势力,谢让正愁该如何应对,没想到只是出宫一趟,竟出了这桩事。
谢让把曹常宿叫进御书房,一本正经商议起科举主考官的人选。
曹常宿今日在御书房外不吃不喝,吹了一天冷风,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限。何况,自家宝贝儿子的性命还悬在此人手里,更是不敢乱说话。
对方说什么他就应什么,等曹常宿神情恍惚地走出御书房时,才意识到,谢让几乎把与他一脉的官员都摒弃在了科举之外。
一个都不剩。
至于曹晋,谢让与曹常宿商议政事的时候,他就抱着那充满血腥味的锦盒站在院内。
未知的才最恐惧,曹晋不知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不敢打开,只能在脑中胡思乱想,自己将自己吓了个半死,彻底半点遐想都不敢有了。
.
打发走了曹常宿,谢让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一道身影推门而入,走到桌边,给谢让杯中添了些水。
谢让没睁眼,吩咐道:“再加点茶叶,泡浓一点。”
对方动作顿了顿,转身去了外间。片刻后,对方回到谢让身边,将杯子递到谢让面前。谢让一闻味道就觉得不对,睁眼一看,杯中哪里还有什么茶叶,又是熟悉的枸杞泡水。
再抬头,当今圣上沉着一张脸,眼也不转地看着他。
谢让:“……”
他到底是认了个学生,还是认了个爹?
谢让心中颇为无奈,接过杯子乖乖抿了一口,才问:“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在练射箭吗?”
“练完了。”宇文越道,“今日中了五靶十环。”
谢让眉梢微扬:“厉害呀。”
宇文越练习射艺用的是军营里的大弓,谢让前几天跟去试过一把,拉都拉不开,更别说射出去。
少年得了夸赞,眉宇总算舒展了些,又问:“你给那曹家小子送什么东西了?”
谢让睨他:“陛下,你不会连这醋也要吃吧?”
宇文越给了他一个“这怎么可能”的眼神。
虽是如此,但他仍没有离开,执着地等待着谢让的回答。
谢让沉吟片刻,如实道:“牛鞭。”
宇文越:“啊?”
“是牛鞭,不信你问常公公去。”谢让面无表情,“御厨新鲜切下来的,剁成了两半,还带着血。”
宇文越:“……”
“哦,还有把刀。”谢让继续道,“特意叫人去净身房取的。”
他微笑起来,偏头看向宇文越:“陛下要是喜欢,也可以给你送一份。”
宇文越:“…………”
少年站直身体,正色道:“这就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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