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原本以为,宇文越这股黏人劲只是标记带来的后遗症,过几天就能好。谁知转眼过了好几日,非但没好转,反而变本加厉。
“你今日不去御书房?”宇文越偏头看向他。
谢让是在用早膳时宣布的这件事。
少年刚习完武,脸颊还微微发着热,整个人精神抖擞。
听完这句话之后,他显而易见地皱起眉,却不似往常那般不悦的神情,反倒……像是有点委屈。
谢让张了张口,收回了“明天的朝会你也一个人去”这句话。
他本就无意干涉朝政,原先会管这些事,一是因为此人刚接触政事,他不放心,其二则是因为宇文越还没有完全信任他,他不敢轻易放权。
而现在,宇文越虽然口中不说,但显然已经对他渐渐信任,他此时放权是理所应当。
至于御书房那边,原主积压的事务已经处理得差不多,需要改进的政策也都拟好文书,下放给了负责的官员。
在没有朝臣要进宫商议政事的时候,御书房的作用不过是供众学士给宇文越讲学,谢让没必要天天跟去。
就像现代学生上课的时候,班主任也没必要时时在教室守着,无形中给人增加了压力。
谢让观察着少年的神情,小心翼翼哄道:“你现在的信香不像最初那样不稳定,你这几日学骑射我都没跟着去,所以……”
独自去御书房上课,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那是因为——”宇文越欲言又止。
还不是因为这人畏冷,他担心草场风大,才不敢让他去的。
宇文越心中气恼,又不知该如何反驳,闷闷丢下一句:“随你吧。”
说完还欲盖弥彰地补了句:“朕也不想让你守着。”
谢让:“……”
怎么还耍起性子来了。
谢让还想再哄两句,少年却显然不想再与他多言,三两口用完了早膳,便叫人摆驾御书房。
竟是连谢让有没有好好用完早膳都不管了。
谢让早晨本就没什么胃口,被小皇帝这么一闹,也没了吃饭的兴致。他索性叫人撤去早膳,兀自回暖阁看书去了。
刚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出神。
谢让上回的借题发挥很有作用,曹常宿回去之后安分了不少,吏部也很快拟定出了新的科举主考官名单。谢让与宇文越商议之后,最终是从内阁选了一位以正直严苛出名的学士。
因原主的关系,殿阁学士挂了许多年虚职。加之内阁首辅一位空悬数年,在这之前,由开国皇帝建立的三殿三阁部门,其实已经名存实亡。
但谢让这个丞相当不长久,必须尽快将内阁重新建立起来。
这回科举就是个机会。
不过,仅仅启用了内阁还不够,朝堂之上不稳定的因素还有很多。
在书中,宇文越为了摆平那群人费了不少功夫,虽然谢让大致知晓都是哪些人,但由于朝中官员紧缺,暂时动不得他们。
好在明年会有两次会试,等朝廷吸纳了新鲜血液,便可慢慢将那群不安分的人撤出政治核心。
还有……
谢让在脑中慢慢思索着局势,忽然觉得无奈。
刚穿来这个世界时,他一心只是想让那小皇帝相信他,好从对方手中保住这条命,随后脱身。谁知还没待多久,就老毛病发作,真给人当起老师来,开始操心这,操心那。
这么下去其实不是好事。
伴君如伴虎,宇文越现在待他再好,都不过是暂时的。
小皇帝现在皇权不稳,身体又受到信香影响,才会这么依赖他。待他皇权稳固,身体恢复之时,谢让对他就没用了。
他迟早是要离开的。
然而,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都会产生感情。
纠葛越深,到放手时只会越困难。
谢让无声地叹了口气,没再胡思乱想,低头看起书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太监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暖阁。
“谢大人,谢大人!”小太监跪在他面前,急道,“御书房那边派人过来,说圣上忽然身体不适,您快去看看吧!”
.
御书房外,七八名众学士站在廊下窃窃私语。
谢让快步走进庭院,众人纷纷朝他行礼。
“怎么回事?”谢让问。
“这……”众学士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道,“圣上今日上课时状态不佳,没多久便说身体不适,要暂停讲学,所以就……就把臣等赶出来了。”
谢让看了眼紧闭的门扉,又问:“没宣太医?”
“圣上不让。”他身旁一名小太监道,“圣上只说让太傅过来……”
谢让:“……”
他按了按眉心,对众学士道:“诸位辛苦了,今日便先回吧,我去看看圣上。”
内侍领着众人离开御书房,谢让推门走进去。
少年坐在御书房正前方的主位上,一手支着脑袋,眼眸微阖,似乎真是不怎么舒服的模样。
谢让正要开口,身后尚未关好的门扉被一阵冷风吹开。
“咳咳——”谢让方才出门急,只随意披了件外袍,冷风从没完全扣好的领口倒灌进去,激起一阵咳嗽。
宇文越睁开眼,看清谢让的模样后顿时急了:“你怎么这样就来了?”
他连忙起身朝谢让走来,先飞快关了门,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过大氅给人裹上,才把人往屋里扶。
“还不是咳咳——”谢让喉头麻痒,一咳起来就止不住,“还不是担心你这个小兔崽子……”
“……”
宇文越将谢让扶到椅子上坐下,手掌抚着背心帮他顺气:“也没人让你这么急……”
谢让抬眼看他,宇文越连忙移开视线,给他倒了杯水。
片刻后,谢让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热水。
当今圣上站在他身边,难得心虚,没有说话。
“陛下今日不是身体不适?”谢让悠悠道,“那就别总站着了,快坐下歇着。”
宇文越瞥他一眼,没敢动:“朕……现在感觉还好。”
“是么?”谢让眉梢微扬,“这么看来,臣难不成是什么灵丹妙药,给陛下看上一眼,就百病全消了?”
宇文越:“……”
少年没有说话,谢让看向他,轻轻叹了口气。
“是想见我?”他温声问。
少年眸光微动,抿了抿唇,还是不说话。
“不是?”谢让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如果不是,我就先回去了?”
他作势欲走,少年连忙拉住他:“别——”
谢让偏头看他,宇文越低声道:“……抱歉。”
身体不适,倒不完全是假。
谢让无法被标记,宇文越先前在他身上留下的味道,不过三日便消得干干净净。而那标记消散后,先前的不安与躁动又卷土重来。
信香或许在逐渐变得稳定,但身体与内心的本能,却没那么容易平复。
尤其是在见不到这人的时候。
他今早闹了点脾气,但其实走出寝宫没多久就后悔了。
明明知道这人身体不好,为这点小事与他置气做什么呢。
没了他盯着,谁知道这人有没有好好吃饭。
这种念头在心里挥之不去,又不敢直接回去,因而上课时才坐立不安,怎么都静不下心来。
少年没有多做解释,但谢让大致能猜到。
终究还是那标记留下的黏人劲还没过罢了。
非但没过,还愈演愈烈,甚至连以前最求之不得的学识课都不想上了。
少年天子难得在人前表现出这么拘谨心虚的模样,谢让看着只觉得好笑,道:“肯认错就好。”
宇文越:“你不生气了?”
“当然生气。”谢让道,“所以,只认错不行,要罚。”
少年没搭话,谢让又问:“知道民间的夫子先生,都怎么惩罚犯了错的学生吗?”
宇文越瞥他一眼:“大、大致知道。”
无非就是扇巴掌,打手心。
谢让抬起手。
他的手悬停在他脸颊边,偏头:“不躲?”
宇文越一动不动:“不躲,你打吧。”
宇文越虽然失势,但毕竟贵为九五之尊,过去也曾是皇子,就连他母妃都没打过他。
谢让微笑起来,曲起手指,在对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宽大的衣袖在宇文越侧脸拂过,留下淡淡梅香。
谢让坐回原位:“把书给我,刚才学士们教到哪儿了?”
宇文越略微怔愣:“你……”
“别以为这就完了。”谢让翻开书本,视线飞快扫过,“今天教你的东西,回去全部罚抄十遍,抄不完不许睡觉。”
青年在桌案前正襟危坐。
他那双手好像天生就该执笔握书,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翻动书页,如此随意的动作都显得万分优雅从容。
宇文越看得出神,方才额头被敲打的地方分明一点也不疼,此刻却莫名开始发烫。
“还在发什么呆?”见对方许久没动作,谢让抬起头来,眉梢微扬,“别以为我像你那群臣子一样,会对你客客气气,我上课可是很严厉的。”
“过来坐下,先把昨天学的文章背一遍。”
.
夜色已深,乾清宫内依旧亮着灯。
少年天子坐于案前,正在勤勤恳恳抄着他的第十遍课本。
至于罚他的太傅大人,今日在外面受了点寒,喝了点祛寒的汤药,便早早睡下了。
半晌,宇文越搁下笔,按了按酸胀的眉心。
帝师果真不是好惹的,说十遍就十遍,还一个错字都不能有。宇文越工工整整抄了满满十余页,挨个细细检查,确认无误后,才终于站起身来,去偏殿梳洗。
宇文越沐浴完毕后,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才回到寝殿。
自从那次在丞相府同床共枕,宇文越发现谢让夜里总是手脚冰凉后,再也没让他睡过小榻。一张与龙床同规格的大床取代了原先小榻的位置,用最好最保暖的棉绒做床铺,铺了厚厚三层,竟比龙床还要舒适几分。
宇文越走到床边,蜷在床上的身影一动不动,已经睡熟了。
谢让的个子其实不矮,只是骨架比寻常男子稍小一些,身上又不怎么长肉,总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这其实也很符合坤君的特征。
二次分化同样是身体二次发育的过程,分化为乾君后,身体会再度发育,比以前更为强壮、结实。而坤君则正好相反。坤君的身体会逐渐变得柔软、纤细,力量减弱,个子也不会再长高。
这就是乾君与坤君容易被区别对待的原因。
这人怎么看,都应该是个坤君才对。
宇文越的视线落在对方纤细的后颈处。
他知道那日冯太医曾来给谢让检查过身体。
颈后曾经有过旧伤,还是在一年以内。
谢让说他不记得这件事,看上去似乎也并不在意,宇文越却无法视若无睹。
他过去还没分化,不确定谢让以前究竟是不是坤君。但他知道,谢让这一年之内绝没有受过任何伤,更不用说伤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谢让当初那灵魂穿越一说,宇文越仍然不敢尽信。
太过匪夷所思,疑点也太多。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候?
但从那之后,此人便性情大变、判若两人,也是事实。
宇文越识人无数,一个人待他是不是真心,他看得出。
而且……
宇文越凝视着对方颈后那一小片光洁的肌肤,缓慢伸出手去。
触碰到对方的瞬间,消瘦的身体略微一颤。
他今晚似乎的确不太舒服,就连这样都没醒得过来,只是梦呓般嘟囔了句什么,便翻过身接着睡。
这一翻身,就压住了宇文越的衣袖。
宇文越:“……”
压住的衣袖正好在青年脑袋边上,宇文越小心翼翼扯了扯,没扯得动,反倒引得后者蹙眉:“别动……”
宇文越顿时不再动了。
这张新搬来的床很宽,谢让正好睡在中央,左右两侧再躺下一个人都绰绰有余。
宇文越抿了抿唇,用极轻的声音道:“你再压着我不放,我今晚就要睡在这里了。”
“给你一次机会,我数到三。”
“……三。”
他这声音细若蚊吟,青年自然是不会听到的。可不知为何,那声“三”刚说出口,青年忽然又转了个身,松开了他的衣袖。
宇文越:“………………”
片刻后,当今圣上熄了烛灯,面无表情爬上床,搂着自家太傅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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