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南征军大捷, 京城上下欢庆了三日。

    在第三日夜里,奚太后居住的慈宁宫忽然起了一场大火。

    据说在起火之前,奚太后特意遣散了宫中所有的宫人侍卫,因而慈宁宫上下无人伤亡, 唯有奚太后葬身火海。

    奚太后纵火自焚的消息不胫而走, 坊间都言, 奚太后是助纣为虐,见大势已去, 方才畏罪自杀。

    而就在出事后的第二日,那位一直在奚太后身旁服侍的御医季雪舟, 竟在大牢中服毒自尽。

    消息传回御书房,谢让不禁哑然:“听闻季雪舟天天在牢里大骂奚太后不忠不孝, 背叛族亲。我还以为, 他对太后当真半分情谊都没有。”

    到头来, 不还是与书中一样, 陪着人一起死了。

    “也许只是嘴硬, 也或许, 是对感情太过迟钝了吧。”宇文越瞥了谢让一眼,悠悠叹气,“没办法,这世上就是有这种傻子。”

    谢让:“?”

    这小兔崽子在影射什么吗?

    宇文越轻咳一声, 又问:“要把事情告诉她吗?”

    谢让摇摇头:“不必了吧。”

    在慈宁宫发现的那具尸身, 其实是一个谢让从死牢中提来的死囚犯,因为年龄身形都与奚太后相仿, 便扔进火海里做了替身。

    真正的奚太后, 已经被秘密送出了宫,去了一座古刹清修。

    她自愿远离尘世, 没必要再拿这些凡俗之事打扰她。

    这想法与宇文越不谋而合,后者点了点头,吩咐常德忠封锁消息,只将季雪舟的尸身秘密处理。

    至于奚家其他人的处置,这些天也已经定下。

    奚家家产尽数充公后,参与了谋逆的奚家人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而其余家眷,则是逐出京城,贬为贱籍,终生不得为官。

    这处罚看似不轻,可比起满门抄斩,已经是法外开恩。况且,奚家家眷若此后表现良好,仍有洗去贱籍的一天。

    宇文越口中说着谢让心软,却仍然善待了无辜者。

    了结完这桩事,半个月后,会试如期举行。

    当今圣上在会试前修缮了贡院,引来学子大相赞颂。

    会试之后又是殿试。

    依宇文越的想法,本次科举没有限制选录名额,只要是有才之士,都有机会入朝为官。

    而恰好此次科举人才辈出,最终入仕的人数共有百余人,比往年的两倍还要多,是本朝历来人数最多的一次。

    众多新鲜血液经由科举进入朝廷,一时间,朝堂上下的氛围变得与过去全然不同。

    许多养尊处优惯了的官员尚且意识不到,变革已然发生。待回过神来,朝堂上下各核心部门,都被换上了全新的面孔。

    百官相互制衡,原本岌岌可危的皇权,正在悄然向天子手中聚集。

    春天很快过去,渡过漫长而炎热的盛夏,京城落下了秋色。

    皇宫仿佛一夜之间入了秋,风一吹,那金黄的枯叶便悠悠散落,被风卷着落到了廊下的小榻上。

    榻上正躺着一个青年。

    他身上披了件素雅的袍子,身旁炉火上吊着一壶梨汤,咕嘟冒着热气儿。那双纤长白皙的手指握着书本,懒懒散散地搭在榻边,眼看就要落下来。

    宇文越走进院子,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走到榻边,弯下腰去。

    青年无知无觉,睡颜安静而平和。

    宇文越眼底笑意更深,恶意般将二人间的距离拉得只余咫尺,鼻息几乎都能感觉到对方浅浅的呼吸。可就在此时,垂花拱门外陡然传来一声惊诧的抽气,谢让睫羽轻颤,似乎就要醒来。

    宇文越神情一沉,偏头看去,拱门旁战战兢兢站了个小太监。

    小太监浑身抖如筛糠,头也不敢抬:“陛、陛……”

    宇文越轻声呵斥:“滚。”

    小太监慌慌张张滚了,青年懒散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怎么一来就骂我的人啊……”

    谢让揉了揉眼睛,刚醒过来意识还有些朦胧,话音也含糊不清:“盛安是哪里惹得陛下不快了?”

    “没眼力见。”宇文越直起身,低哼一声,“改明儿给你换个机灵的。”

    “不换。”谢让道,“这个伺候得好,我喜欢。”

    这小太监是谢让亲自去太监房挑的,名字也是他取的。小盛安今年才十二三岁,刚进宫没多久,性子单纯老实,没那么多心眼。

    比宫里那些老油子用着舒心很多。

    听了这话,宇文越却委屈起来:“我伺候得不好吗?”

    像是要证明似的,他将谢让扶起来,屈膝下去要帮他穿鞋。

    宇文越刚下朝,那身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年轻的天子龙袍加身,举手投足间透着威严,谢让哪能受得起他这样伺候。

    他想也不想一脚踹过去,却被人轻轻抓住了脚踝。

    被宇文越放在宫里金贵地养了半年,谢让身上依旧没养出多少肉,气血倒是恢复了不少。那脚踝细得不堪一折,肌肤却莹白如玉,透着淡淡的粉。

    宇文越手掌覆上去,掌心练剑留下的薄茧划过脚背细腻的肌肤,磨得谢让有点痒。

    “宇文越!”

    “我在。”宇文越没理会谢让那点微末的挣扎,蹲在榻边替他暖热了一双脚,才套上足袜,穿好锦靴。

    “如何?那小奴才,不如我伺候得仔细吧?”

    宇文越仰头望他,英俊的眉眼带着笑意,看得谢让头皮发麻。

    那叫仔细吗?

    那叫腻得过头了。

    也就仗着谢让待他好,换作旁人,要是敢这么碰他,早该被他拖下去砍了那双手。

    谢让一脚将人踹开,理了理衣衫,随口问:“今日朝中有事?”

    这半年来,谢让顺利退居幕后,鲜少正面干预政事。除了在某些大事上宇文越会与他商议之外,他所做的,只不过是三天两头为宇文越讲学一次。

    虽然名义上仍是丞相,但实际已经没有多少实权。

    今日时辰尚早,宇文越这么早来找他,多半是有事要与他商量。

    “也没什么大事。”宇文越在榻边坐下,给谢让倒了碗梨汤,“西域派来的使者,不日就会到达京城,我打算安排会同馆让他们住下。”

    谢让点点头:“好。”

    西域诸国以大月氏为首,三个月前曾传来书信,希望派遣使者前来京城,与中原进行贸易。

    中原地区物产丰富,自古就有周边小国的商人前来交易商品。不过那些大多都是民间小规模交易,两国进行如此正式的官方贸易,还是头一回。

    事实上,早在冬日时候,谢让就提出过要促进与周边国家的贸易。是那时朝中局势不稳,才暂且搁置下来。

    总之,西域愿意主动派遣使者到来,对大梁有利无害,宇文越自然欣然应允。

    “礼部尚书身体欠佳,上个月便与我说过想告老还乡,恐怕没有精力应对西域的使者。”宇文越道。

    谢让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眉梢一抬:“陛下想让我去?”

    宇文越:“老师若不愿……”

    “这有什么不愿的。”谢让吹了吹碗中的梨汤,喝了一小口,“正好最近闲得慌,找点事做也好。”

    宇文越低哼一声:“既然闲得慌,还不如与我去上朝,成天在宫里看这些闲书。”

    他随手抄起谢让方才扔在一旁的书本,扫了眼那花花绿绿的书皮,以及封皮上粗俗香艳的字眼,眉头皱起:“那狗奴才又从哪儿给你找的破书?”

    “禁书库。”谢让不躲不闪,大方承认,“刚收缴上来的,还没来得及销毁。”

    宇文越:“……”

    年轻天子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他磨了下牙,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指责的话,只是无奈地问:“上回不是让人给你带了些时下最风靡的话本吗,都看完了?”

    “早看完了呀。”谢让道,“张生和柳小姐最后过得很幸福。”

    “……那是更早之前的话本里的故事。”宇文越默然片刻,“而且,张生喜欢的是崔小姐,柳小姐和宋公子才是一对。”

    谢让:“?”

    什么,张生折腾了大半本书,不是因为他喜欢柳小姐吗???

    “是作者写得太差了。”帝师大人义正言辞,抬手抽走宇文越手里那本禁书,“所以啊,在规训教条下写出的东西,就是不如人家禁书好看,这玩意才刺激。”

    宇文越双臂环抱:“刺激到打瞌睡?”

    怎么会有谢让这种人,看枯燥的名家经典和政论时津津有森*晚*整*理味,讲情爱欢好的风月话本,不管多么香艳露骨,全都一看就打瞌睡。

    这就是他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的原因吗?

    宇文越垂眸看他,眼底满满都是怀疑:“你真能看懂这些东西?”

    “怎么看不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大多都是这样的故事。”谢让瞥他一眼,“少看不起人,在我先前生活那个世界,我可是从十岁起就收过别人的情书。”

    说到这里,谢让顿了下,仿佛恍然大悟一般:“说起来,第一个给我递情书的,好像也是个男孩子。”

    “……”宇文越眸光暗下,咬牙,“后来呢。”

    “什么后来?”谢让眨了眨眼,继续回想,“哦,那会儿我以为他想和我交朋友,就答应了啊。再后来嘛……他好像觉得我周围朋友太多,忽然生气不理我了。”

    说着,还摇头叹息:“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啊……”

    宇文越:“…………”

    宇文越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能从齿缝狠狠挤出一句:“原来你从小就这么混蛋。”

    “小兔崽子骂谁呢。”谢让倚在榻上,悠悠道,“我承认,我以前确实不太懂,不过,对方也不一定有多懂吧。”

    “小孩子哪懂什么情爱,只是觉得谁好看,或是与谁相处得融洽,就认为非他不可了……傻里傻气的。”

    相处这么久,宇文越自然看得出,谢让这话其实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宇文越心中莫名憋闷,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冷哼一声:“你还是多看点话本子吧!”

    他说完便想离开,刚转身,谢让却又叫住他:“这就走了?”

    宇文越不回头,没好气地问:“还有事?”

    “没事,只是时辰差不多,问你要不要留下用个午膳。”谢让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关系,你若还有事忙就先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吃就行。”

    宇文越:“………………”

    片刻后,午膳传到帝师如今居住的昭仁殿。

    当今圣上挥退要上来伺候的小太监,冷着脸,亲手给帝师呈了碗汤。

    第42章

    几天后, 西域使臣到达了京城。

    当今圣上在宫中设宴,为使臣接风洗尘,许久不曾现于人前的帝师谢让,也在晚宴中现身。

    关于谢让, 宇文越对外的说法, 是帝师前些年呕心沥血, 为政事操劳,落下了病根, 需要在宫中修养。至于先前为人诟病的自封丞相、独揽朝政,则全以先帝谕旨为由, 推给了他那死去的父皇。

    这本是谢让当初用来忽悠荀盛的说辞,全被对方拿去现学现用。

    不过由于宇文越近来在群臣面前逐渐树立威严, 以及谢让确实安安分分退居了幕后, 这说辞并未引起怀疑。

    阔别数月又穿上了那身厚重的官服, 谢让被盛安扶着下了御辇, 许多官员上前与他问安。

    一眼望去, 有许多生面孔。

    宇文越要重新掌权, 注定了这一年当中,朝堂上下人员流动极快。

    原先那批朝中毒瘤,大多都已被问罪或是调离了京城。而新来的,不仅有年初那次科举选录的进士, 更多则是宇文越从地方调来的官员。

    不久后, 今年的恩科也要开始,到那时, 朝中又会添上一批新人。

    短短不到一年, 原本权倾朝野的帝师谢让,已经确确实实不剩多少实权了。

    当然, 这其中也免不了谢让自己的推波助澜。

    来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谢让与人一一寒暄,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左都御史,段景尧。

    若说现在谢让还残存有什么势力,除了几乎已经与宇文越共享的京城情报网,就只有这位被帝师亲手提上来的左都御史了。

    可今日,此人一反以往在人群中自来熟的态度,非但不与人交谈,整个人还显得没精打采,就连有人与他打招呼都心不在焉。

    谢让主动走过去:“段大人。”

    段景尧恍惚抬起头,看清眼前的人,才回过神来,连忙在脸上堆起笑意:“哎哟,是谢大人啊,您何时来的?”

    “……”他都在这门口站好半天了。

    谢让随口道了声“刚到”,与他一道往殿内走去。两人简单闲聊几句,段景尧勉强打起精神,但眉宇间依旧难掩忧愁。

    谢让问:“段大人,你这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也谈不上是难事。”段景尧重重叹了口气,“微臣的长子,这两日也分化了。”

    段景尧共育有一儿一女,闺女是半年前分化为了坤君,那时他还兴高采烈,想让宇文越收入后宫。

    不过后来没成,那女子没多久便嫁人了。

    谢让还收到了婚宴的请帖。

    长子去年已经及冠,一直没有分化,所有人都觉得此子多半不会再分化了。

    段景尧原本也这么觉得,因此他事先联络了京都府尹,打算等他那儿子从太学毕业,便在京中谋个差事。

    可这遭忽然分化,非但差事没了,课业能不能进行下去都难说。

    谢让道:“不是还能去科举吗?”

    这半年,谢让也没有完全闲着。由他推动的科举改革顺利进行,这次恩科将接纳坤君考试,贡院会单独划出一个院子,以确保考生的安全。

    若此次实行无误,下次正科也会允许坤君参加。

    段景尧却苦着脸:“那臭小子要是有参加科举的能耐,下官至于这么发愁吗?”

    “谢大人,您说陛下既然喜欢男子,能看上我家臭小子吗?”

    谢让:“……”

    这人还真是坚持不懈地想当宇文越的老丈人啊。

    谢让哭笑不得。

    自从宇文越状态稳定之后,已经很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体质之事。就连宇文越,现在也不会再拿自己的体质来做文章。

    谢让偶尔甚至都会忘记,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体质差异。

    与几乎每月都有雨露期的坤君相比,寻常乾君在完全标记坤君之前,是几乎不会有易感期的。

    因而坤君分化之后,很快就要寻一户好人家出嫁。

    乾君则不必。

    宇文越如今信香得以控制,若他一直没有意愿,说不准真能按照书中那样,终生不娶。

    不过……

    谢让垂下眼。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那小兔崽子如今的状态,可不能算是没有意愿。

    他只是对其他人没什么意愿罢了。

    谢让一时没有答话,段景尧还当他是在考虑,又热切道:“小子样貌不差的,人是皮了点,但微臣定会严加管束,不会给陛下抹黑。谢大人,要不改明儿臣带着小子去府上拜访您?”

    谢让有些走神,压根没听见对方在说什么,下意识附和:“拜访啊……”

    “哎!”段景尧还当有戏,顿时眉开眼笑,“带小子给谢大人见见,后续也好——”

    “后续要怎么?”一个声音从二人身后响起,谢让寻声转过去,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谢让:“……”

    宇文越面色阴沉,缓步走上前来,眸光沉沉望向段景尧:“段大人拉着朕的太傅,在说什么呢?”

    “陛、陛下!”当初因为劝婚被惩处的官员不在少数,段景尧就受过一遭,哪里还敢当面触这逆鳞。他连忙躬下身,含糊道:“只是闲聊,闲聊几句罢了。”

    宇文越没与他废话,轻笑着道:“还不快滚。”

    “哎!”段景尧忙不迭行礼,滚了。

    今日是招待使臣的大宴,朝堂上下都要参加,太和殿外聚满了人,皆看着这一幕。宇文越也不在意,走到近前,扶起谢让:“太傅,走吧。”

    话音温柔,面带微笑,落在胳膊上那只手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道。

    谢让:“……”

    谢让只能让他扶着往殿内走,众官员朝他们行礼问安,宇文越并不理会,只是用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不会又在打那些主意吧?”

    “……”谢让正色道,“怎么可能,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回绝罢了。”

    “那就好。”宇文越重新露出了微笑,轻声道,“你知道的,我谁都不要。除了……”

    他没将话说完,继续扶着谢让到了前方给他准备的席位。宇文越松开手,手掌从谢让小臂划下,指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划过腕间、掌心,触碰到的地方尽是一片酥痒。

    谢让睫羽微颤,宇文越继续抬步往前走去,在龙椅上落了座。

    这点微小的细节没有任何人看见,百官依次入席,宴席即将开始。

    谢让低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养了半年,越养越疯。

    这男主真是没救了.

    西域使臣是为两国贸易而来,本质就是做生意。

    这事谢让其实不大擅长,好在宇文越早安排了专人负责,谢让出面,要做的也不过是坐镇会场,撑个场子罢了。

    商谈一连持续了小半个月,谢让全程安安静静做他的吉祥物,时不时配合外交官员附和几句。

    但进展始终不快。

    谢让抿了口茶,视线越过面前的长桌,以及争论不休的众官员,看向了对面主位上的另一位“吉祥物”。

    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形高大而肤色略深,瞳孔带了点浅浅的绿,高鼻深目,英气非常。那双特别的眼睛也正望着谢让,两道视线相对,男子微微一笑,朝谢让抬了下茶杯。

    谢让颔首作为回应,很快收回了视线。

    西域环境恶劣,诸国之间为了仅存的资源争夺不休,早些年始终战事不断。是直到前些年,忽然出现了一支骁勇善战的部族,名为月氏。

    这支部族以强大的武力平息了战事,与各国缔结了契约。

    西域诸国的联盟至此诞生。

    此番代表西域千里迢迢来京城的,便是月氏王次子,穆多尔。

    也就是坐在对面主位上的那名男子。

    这几日商谈下来,好几回双方都几乎要达成协定,就连谢让都觉得,双方的条件已经十分妥当。

    可每回,总要被穆多尔提出点异议。

    领队的不点头,局势便只能这么僵持下去。

    如此态度,都不禁让人怀疑,此人压根没有要合作的意图,只是想给他们找不痛快。

    “今日就到这里吧。”谢让忽然道。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无数目光落到他身上。

    谢让若无其事,淡声道:“我大梁以诚相待,欢迎所有有利于两国百姓的合作,但我们也有底线,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试探的。还请贵国考虑清楚,是否要继续合作,不要浪费彼此时间。”

    说完,谢让站起身来,自顾自便往外走。

    “谢大人,谢大人等等我们啊!”外交官员们皆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犹豫再三,还是跟了出去。

    走出会场,跟着谢让进了偏殿的议事阁后,才纷纷变了脸色。

    “果真是蛮夷之地,目光短浅,贪得无厌!”

    “就是,那月氏王子是个什么东西,真以为我泱泱大国要看他脸色不成?!”

    “听说他自幼不受月氏王的喜爱,以前还险些被废,不然怎么会被派来千里迢迢赶赴京城。”

    “都少说两句吧。”谢让悠悠打断。

    众人这才禁声。

    一名官员凑上前来,低声问:“谢大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谢让道。

    “可……”官员犹豫一下,道,“我方已没有多少回还余地,若对方坚持不肯退让,只怕……”

    他顿了下:“听闻陛下对此次贸易期望很高,若最后没成……”

    谢让听出他想说什么,平静道:“出了事有我替你们顶着,怕什么。”

    对方这才眉开眼笑:“有谢大人这句话,我等就放心了。”

    谢让挥了挥手,把人打发走了。

    众人相继退出议事阁,谢让却没急着走。他在暖阁里等了一会儿,待一盏茶饮完,才慢悠悠出了门。

    刚走出院子,就远远看见一道身影等在墙边。

    穆多尔走上前来,笑嘻嘻地朝他行了个中原礼:“见过谢大人。”

    与别的西域人不同,他说着一口相当地道的官话,听不出半分乡音。唯有那奇特的样貌,才能显出他并非中原人。

    谢让颔首:“殿下怎么还不回去,有事?”

    “没什么,只是今日之事……”穆多尔停顿片刻,道,“在下绝非有意惹谢大人不快,还请谢大人海涵。”

    谢让神色淡淡:“殿下是不是误会了,您是我大梁贵客,我怎么会与您置气。”

    “那便当我误会了吧。”穆多尔只是笑笑,“这样吧,在下明日在城中设宴,亲自向谢大人赔个不是。”

    谢让上下打量他一眼,眉宇微微皱起,没有答话。

    “实不相瞒,在下是头一回来中原,对中原风土人情极为感兴趣,正想寻人与我同游京城。”

    穆多尔又往前了半步,借着身高优势垂眸看向谢让,眸中带着期待,又十分温和:“不知谢大人可否赏光?”

    第43章

    “他真是这么说的?”

    夜色已深, 御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宇文越坐在桌前,身旁的老太监垂眸颔首:“千真万确,只言不差。”

    “太傅答应了?”

    常德忠:“应了,明儿巳时五刻, 从东华门出。”

    宇文越低哼一声, 手里的奏折“啪”地砸在桌面上, 引得一旁的烛火剧烈闪动几下。

    常德忠连忙上前给他护着烛火,又道:“要不, 陛下就寻个由头,将谢大人留下?”

    老太监面上带笑:“谢大人往日最疼陛下, 定然不会拒绝。”

    宇文越却是摇摇头:“其他事能拦,这个拦不了。”

    “陛下的意思是……”

    “一个小小的商谈, 谈了半个月都没谈妥, 恐怕就是在这儿等着呢。”宇文越眸光晦暗, “这群西域人究竟想做什么, 想查出来, 只有现在了。”

    “可是谢大人那边……”

    “他身边有暗卫保护, 又在城中,那西域人应当不敢做什么。”宇文越似乎是想竭力维持话音平静,但阴沉的脸色仍然暴露了他的不悦,“让他去就是。”

    常德忠:“……”

    常德忠张了张口, 什么也没说, 只是欲言又止地望向宇文越。

    宇文越抬眼:“怎么?”

    常德忠连忙收回目光:“奴才只是觉得,陛下与过去不太一样了。”

    “过去的我什么样?”

    “要是过去……”常德忠想了想, 正色道, “多半已经赶去谢大人住处,使尽浑身解数, 不让他明日赴约。就算要赴约,也要求着谢大人带上陛下。”

    宇文越轻轻笑了下:“你倒是了解朕。”

    他支着下巴,悠悠问:“那你猜猜,朕为何不去求太傅带上朕?”

    “这……”

    多半是因为此次事件特殊,谢大人不会答应。

    而且,那月氏王子只约了谢让一人,若有圣上在场,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说真话。

    那么……

    常德忠与宇文越对视片刻,明白过来:“奴才这就去为陛下准备明日出宫事宜,定不会让旁人发现。”

    宇文越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常德忠退出御书房,宇文越低头继续处理政务。

    不多时,守在门外的小太监又敲响了门扉:“陛下,冯太医求见。”

    宇文越连忙搁下笔:“让他进来。”

    冯太医缓步走进御书房,小太监在他身后合上了房门。

    “冯太医免礼。”冯太医腿脚不好,宇文越赶在他颤巍巍跪下行礼之前开了口,直接问,“药做好了?”

    冯太医:“……是。”

    “拿上来。”

    冯太医犹豫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玉质药瓶,呈了上来。宇文越正要伸手去接,后者动作却是一顿:“陛下,这药……”

    宇文越没理会他,直接将那药瓶接过来,倒出几粒,就这么服了下去。

    而后才道:“你刚想说什么,接着说。”

    冯太医:“……”

    老太医唉声叹气:“陛下啊,老臣半年前就与您说过,这药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不可长期服用,否则药效必然减弱,于己不利啊。”

    半年前,只需每三日吃一粒,到现在,每日都得服用不说,药量还在逐渐增加。

    这么吃下去,可怎么是好。

    宇文越不以为意:“不是已经让太医院改进药方了吗,谁让你们一直没成效,不就是个抑息丹,真有这么难?”

    “这……”

    “冯太医是为了朕好,朕都知道。”宇文越打断他,“朕心中有数,不必担心,去吧。”

    冯太医又重重叹了口气,朝宇文越躬身行了一礼。

    临走前,还是没忍住叮嘱道:“陛下切记要将药带在身边,每日定时服用,不可自行增减,也不可情绪过于激动,大喜大悲,否则……”.

    翌日巳时,谢让如约在东华门与穆多尔见了面。

    对方没带侍从,还特意入乡随俗,换了身中原服侍。一身猎猎红衣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违和,配上那格外深邃立体的五官,叫他周身气质更多了几分张扬狂野之色。

    往日见面都是两国商谈,谢让难得见此人这么打扮,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穆多尔有些拘谨地问:“如何?会很奇怪吗?”

    “没有。”谢让摇摇头,“这衣服很适合你。”

    当今的中原男子,无论贫穷贵贱,其实都不怎么喜穿红衣。

    红衣过于张扬,也过于隆重,不符合大梁人含蓄的风貌。能把一身红衣穿得好看的,在此之前,谢让只见过宇文越一个。

    说起来,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和宇文越一道出宫了。

    自从半年前宇文越答应他会尽快稳定局势,那小崽子便日日勤于政事,就连来缠着他的时间都不多,更别说出宫去玩。

    像昨日,这月氏王子大庭广众约他去逛京城,宇文越不可能没得到消息。

    但他甚至没去谢让那里问一句。

    ……亏他昨晚还特意多等了几个时辰。

    谢让一时想得出神,听见身旁人唤他,才回过神来。穆多尔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朝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扶他上马车。

    谢让没要他扶,自顾自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出了宫门,朝市集的方向去。没人注意到,有一辆马车早早停在出宫门的必经之路上。待二人的马车离开后,没多久也跟了上去.

    穆多尔说他对中原风貌很感兴趣,谢让原本这只是句客套话,可直到与他同行才发现,这话半分不假。穆多尔何止是感兴趣,他对中原的了解,甚至就连许多普通百姓都望尘莫及。

    在穆多尔以十分纯熟的手法泡好一壶茶之后,谢让终于忍不住问:“你真是第一次来中原?”

    “千真万确。”穆多尔撇去茶汤上的浮抹,亲手给谢让倒了杯茶。

    谢让看着对方熟练的动作,默然片刻。

    穆多尔却是笑了笑,解释道:“在下仰慕中原文化,自小寻了老师修习。”

    谢让问:“你的官话,也是老师教的?”

    “是。”

    谢让微微蹙眉,不说话了。

    他知道穆多尔说的不是假话。

    据他所知,这位月氏王子此前的确从没有来过中原。而且,以他这口流利的官话来看,若非自幼学习,很难达到如今的地步。

    但……

    还是很奇怪。

    西域与中原隔着遥遥大漠,穆多尔身为一国王子,竟然自幼修习另一个国家的风俗语言,本就是件怪事。

    就好像……一早就在为今天做准备似的。

    谢让若有所思片刻,雅间外,伙计在纱帐前停下脚步:“客官,诗会就马上开始了,给您送东西来。”

    谢让愣了下,穆多尔却道:“有劳。”

    伙计这才将东西送了进来。

    是一个盛着笔墨纸砚的托盘。

    谢让问:“诗会?”

    “嗯。”穆多尔点点头,道,“听闻这茶楼掌柜酷爱诗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茶楼里举办诗会。不过,胜者也没什么特别的奖赏,只是可以免去一顿茶钱。”

    谢让默然。

    本朝大兴科举,民间读书风潮极盛,京中大大小小的文人集会众多。似乎谢让在成为帝师之前,还常常去参与。

    但现在,他已经许久没关注那些。

    一来,他如今身份特殊,不便在人前露面。

    二来,若当真出现了才华横溢之人,不消半日就会传遍京城,压根不需要他费心关注。

    这茶楼的诗会,他便是头一次听闻。

    连他都没听说过,这西域人是怎么知道的???

    谢让神色复杂。

    这穆多尔以逛京城的名义把谢让约出来,谢让还当他是人生地不熟,想找个陪同。可这大半日逛下来,穆多尔对京城的了解比谢让更甚。与其说是谢让陪他同游京城,倒不如说,是他领着谢让出来玩。

    只来了半个月,就能把京城熟悉到这种地步。若非另有目的,那就是当真如他所说,对中原风貌很感兴趣了。

    “这茶楼的诗会尤为特殊,只看诗文,不问名望。”穆多尔向谢让解释起来,“参与者皆要进入这雅间当中,以纱帐遮掩样貌。在雅间中完成诗词后,由伙计递去大堂,当众念出,让众人评比。直到诗会结束,旁人也不会知道作诗者的姓名样貌。”

    谢让敛下眼,明白为何穆多尔要带他来这里了。

    他身居高位,穆多尔又样貌惹眼,若去普通的文人集会,定然很快暴露身份。但这里作诗不问姓名来历,以诗会友,几乎可以算是替他们量身定做的好去处。

    谢让没说什么,只是道:“没想到殿下也喜欢诗文。”

    “喜欢是喜欢。”穆多尔在二人面前铺起纸墨,亲自润了笔,递给谢让,“可惜,在下天资愚钝,与怀谦是比不了的。”

    以他润笔那熟练程度,谢让对他口中的“天资愚钝”深表怀疑。

    二人准备间,外头已经有人对出了第一句。

    诗会规则是以七律为格式,联句作诗,第一句由掌柜出题,每人接一句,对不上为止。

    谢让静静听完,并不动笔,只是道:“王子先请。”

    穆多尔思索片刻,点头:“那在下就献丑了。”

    他提笔蘸墨,很快书写起来。

    穆多尔那一手字迹显然也是练过的,运笔自然流畅,字迹张扬而不凌乱。

    他很快写完诗句,谢让扫了一眼,心中大致有了数。

    这水准肯定说不上天资愚钝,但也不能算特别优异,约莫就是中游水平。

    得出这个结论,谢让心中竟然松了口气。

    其他地方学得好就罢了,要是这人连作诗都精妙绝伦,他真的会怀疑本朝的教育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穆多尔这诗句就是普通文人水准,不算难对,诗句送去大堂后,很快就有人接出下句。

    谢让全程没有动笔,只静静品茶。倒是穆多尔那边,与人你来我往斗了几句之后,就卡了壳。

    西域王子难得露出了苦恼神情,面前的纸张写写画画,好一会儿也没写出句像样的,只得抬眼看向谢让:“怀谦,这句还是你来吧。”

    谢让问:“殿下这么快就认输了?”

    “认输认输。”穆多尔摆摆手,叹气,“中原果真是卧虎藏龙啊。”

    谢让淡淡一笑,放下手中茶盏,执起笔来。

    但没等他开始书写,外头忽然响起伙计的喊声:“丙字一号房!”

    茶楼按照雅间设了标号,伙计喊出标号,其他人再对出来,就不算数了。

    谢让放下笔,也有些好奇。

    这句诗难度确实不小,不仅难住了穆多尔,这么长时间,其他雅间里也都没人对出来。

    这小小茶楼难道还真卧虎藏龙了?

    诗句送往大堂,高声诵读出来,四下顿时小声议论起来。

    “对得漂亮!”

    “那丙字一号房好像是头一回对出诗来吧,还当是才学疏浅,原来人家是真人不露相!”

    “我就说,这茶楼里肯定有名门大家混进来,这不就来了?”

    雅间内,穆多尔眼神也亮起来:“原来这句还能这么对!”

    谢让点点头:“对得确实不错。”

    “无解了?”

    谢让:“倒也不是。”

    他想了想,提笔书写起来。

    伙计很快将他的诗句送去大堂,果不其然又引起了一番议论。

    那议论声未歇,便又听伙计喊道:“丙字一号房!”

    这回,不仅穆多尔,就连谢让都有些惊讶。

    但他没犹豫太久,再次提笔作诗。

    “甲字二号房!”

    “丙字一号房!”

    “甲字二号房!”

    “丙字一号房!”

    那丙字房的客人果真文采斐然,每回谢让作诗后,对方没多久就会再次对出诗句。两人你来我往,很快斗了数个回合。

    生生把有十余人参与的诗会,玩成了一对一。

    又一句诗被送出雅间,谢让放下笔,抿了口茶。

    穆多尔看得兴致盎然,问:“你说他还能再对出来吗?”

    谢让悠悠道:“谁知道呢。”

    “若怀谦今日能胜,我便送你一份大礼。”穆多尔又道。

    谢让抬眼看他:“什么?”

    穆多尔却不透露:“都说了是大礼,自然要到时才能揭晓。”

    谢让:“这不公平。”

    穆多尔连忙解释:“怀谦莫怪,惊喜嘛,提前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我是说,对殿下不公平。”

    谢让放下茶盏,眼底闪过一丝极淡,却又极为得意的笑。

    在现世走了一遭,回来之后又面临着如此危难的局面,谢让有意收敛锋芒,性情也被磨得平和内敛了很多。

    但若有旧识在场就会看出,他这模样,与当年那个风头无两的状元郎何其相似。

    当年的谢让,早在科举之前,就在诗会中以一首绝句名动京城。

    就是两辈子加起来,他也没输给过谁。

    穆多尔被他那笑容晃了眼,连自己还想说什么都忘了,连忙掩饰般低头喝茶。

    新的诗句被送去大堂,果真又引来众人的纷纷赞颂。但谢让并不在意,只是支着下巴,静静等待着。

    外头的喧嚣逐渐平复,偃旗息鼓了片刻,又换做小声议论。

    议论声不绝如缕,但也仅此而已。

    始终没有人对出下句。

    一炷香后,大堂的伙计高声宣布了结果:“甲字二号房,胜!”

    仿若一石掀起千层浪,大堂内顿时响起了比那声音还要热烈的呼喊声。谢让闭了闭眼,感受到心口久违地滚烫澎湃。

    以文会友,在他现存的记忆里,其实并没有这样的过往。

    但这种感觉,却让他分外怀念。

    已经很久没这么畅快过了,若不是身旁还有个西域王子,他真想不顾这茶楼的规矩,去那丙字房与对方认识一番。

    想到这里,谢让略微有些遗憾。没等他再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一道瓷片碎裂之声。

    这声音在大堂热烈的议论中并不明显,似乎只是谁不小心摔了茶盏。

    伙计快步从雅间外跑过,谢让跟着看过去,几名伙计手忙脚乱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走动间,雅间的纱帐掀起一角,隐约透出了一道背对他们坐着的身影,以及一片暗红的衣摆。

    谢让:“……”

    “怀谦,怎么了?”穆多尔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道,“那好像就是丙字一号房吧,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能与你打得有来有回。要去认识认识吗?”

    谢让收回目光,笑容里带了几分无奈:“不必了。”

    第44章

    诗会结束时, 已经是黄昏时分。

    但穆多尔依旧没有要返程的意思。

    “都说夜幕降临,才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怀谦成日关在宫中,难得出来一趟,当然要玩得尽兴。”王子殿下如是说道。

    说这话时, 二人刚走出茶楼。

    谢让原本还有些犹豫, 可他余光一瞥, 却见远处的街巷中正停着一辆马车。车旁站了个十分眼熟的年轻男子,注意到谢让朝他看过去, 当即转过身,掩饰般躲去了车后。

    “……”谢让默然片刻, 转而露出了微笑,“也好, 那就走吧。”

    可穆多尔带他去的下一个地方, 却出乎他的预料。

    如今已然夕阳西下, 天色暗下来之后, 街道两旁都亮起了红灯笼。灯火交相辉映, 将整条街映得仿若白日。

    “殿下, 这里……”谢让望着面前繁华热闹的街市,以及那三层高楼上,倚在勾栏边搔首弄姿的美人小倌,嗓音难得滞涩。

    穆多尔将他这反应看在眼里, 却是笑了笑:“怎么, 莫非怀谦此前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谢让:“……”

    那确实是没来过。

    至少在他现存的记忆里是这样。

    谢让脸色不大好看,没急着答话。

    “怀谦莫要误会, 我带你来这里, 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穆多尔解释道:“怀谦是个读书人,品行高洁, 我怎会用这些来折辱你。不过,先前答应你的礼物,要在这里才能拿到。”

    青楼里拿礼物?

    这人又在耍什么花招?

    方才穆多尔说会赠他礼物,谢让其实并没报太大希望,但眼下听他这么说,反倒来了点兴致。他没森*晚*整*理有多言,跟着穆多尔走了进去。

    此地名为望海阁,在京城大大小小上百家妓馆中,都算得上有名的。除了临街的那几座小高楼外,望海阁另一侧,则是沿江而建。

    每当夜幕降临,江上一座座画舫亮起,泛舟江上,别样风雅。

    穆多尔直接带着谢让上了一艘画舫。

    画舫上事先站了名掌舵的佝偻老汉,谢让上船时险些没站得稳,被他扶了一把。谢让轻道了声“多谢”,可对方头也没抬,没听见似的。

    穆多尔又道:“听闻这望海阁中,为画舫掌舵的都是聋哑奴,以防在江上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他说这话时笑容暧昧,谢让自然知道他是指什么。

    外表包装得再风雅,望海阁毕竟还是风月之地,来这里的人都是想做什么,谢让不会不知道。听闻许多青楼都会使唤哑奴伺候姑娘,有时甚至连双眼都要挖去,与这里应是异曲同工。

    不过……

    这话由穆多尔说出来,似乎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谢让垂眸不语,径直走进了画舫。

    画舫徐徐离开水岸。

    他们今日来得还算早,江上只见零星几艘画舫,悠悠琵琶曲隔水传来,曲声如泣如诉。

    画舫听在江水中央,谢让推开窗户向外看去,恰好有另一艘画舫他们错身而过。那聋哑奴放下船桨,纵身一跃,跳到了那另一艘画舫上。

    很快划走了。

    画舫内只剩下谢让与穆多尔两人,谢让收回目光,悠悠道:“殿下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借故同游京城,大张旗鼓在城中晃悠了一整日,还偏要带他来着风月之地,为了恐怕都是这一刻。

    谢让抬眼望向面前的人,男人并不急着回答,给谢让倒了杯酒。

    “父王此番派我来京城,并非只为了贸易。”穆多尔放下酒壶,直接入了正题。

    谢让点头:“不难猜。”

    穆多尔笑了笑,又继续道:“数月前,我父王曾收到过一封来自中原的密信,信中详细讲述了匈奴的野心,并询问月氏国是否有意,与中原联合,诛灭匈奴。”

    “……那封信,是怀谦的手笔吧。”

    谢让垂下眼:“在下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也罢,总之,这封信言辞恳切,父王读后倍感动容,犹豫了很久。”穆多尔道,“谢大人应当知道,西域诸国过去都曾不同程度遭受过匈奴人的侵害。我月氏先祖,当初就是被匈奴驱逐,才会在如今的属地建国。”

    “不过,匈奴人已经我父王达成协定,短时间内不会动月氏及西域诸国。”

    “匈奴与月氏接壤,若被知晓与中原合作,他们第一个对付的,一定是我月氏。”

    谢让眸光微动:“殿下想说什么?”

    穆多尔:“我是想说,既然中原与匈奴迟早会有一战,月氏其实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与匈奴联合,向中原进犯。”

    他话音落得极轻,几乎要被拍打在船边的水流声掩盖过去。

    画舫内一时寂静,半晌,谢让轻轻笑了下:“殿下,你知道普天之下最惹人忌惮的,就是墙头草。”

    “怀谦教训得是。”穆多尔态度依旧和善,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有什么办法,我们西域是穷苦之地,既没有中原富饶肥沃的土地,也没有匈奴广袤无垠的草原,夹在两座大山之间,我们自然要想该如何为自己谋利。”

    匈奴与大梁血海深仇,迟早会有一战。西域人骁勇善战,支持哪一边,都会为他们增添筹码。

    书中其实并无这次西域贸易之行。

    在书里,月氏最终是与匈奴人联手,合力对付中原的。那是一场持续数年、死伤惨重的硬仗,就连大将军萧长风,都在那常年征战中受了重伤,不得不退离前线。

    正因如此,宇文越最终才会御驾亲征,终于收复了整个北方与西域,令四方俯首称臣。

    不过,既然事先知道了这些,谢让自然想尝试改变。

    正如穆多尔所说,西域被夹在匈奴与中原之间,想要的,不过是为自己谋求最大利益。既然如此,匈奴人给得了的,大梁同样给得了。

    谢让问:“你有什么条件。”

    穆多尔微笑起来:“条件不是早在商谈中说过了吗,我只是想为西域多谋些利。”

    月氏王子穆多尔,他并不是旁人以为的贪婪愚钝之辈。正相反,他洞察人心,狡猾至极。

    恐怕从来到京城的第一天开始,不,或许是更为久远的过去,他就已经将今天的一切都算计好了。

    谢让敛下眼:“好,我会向圣上禀告,尽量满足你的需求。”

    “其次,我还有个请求。”穆多尔道,“说是请求或许不够准确,应当算是,在下送给怀谦的礼物。”

    穆多尔看向谢让,温声道:“我带你离开京城,好吗?”

    谢让一怔:“你……”

    “帝师谢让,这个名字,在西域也广为人知。”穆多尔道,“你为了大梁鞠躬尽瘁,却落下一身奸臣的骂名。大梁皇帝忌惮你,将你关在宫中,削弱你的势力。名义上,你仍是当朝丞相,可实际上,你已只剩下帝师的虚名。”

    “这样的皇帝,还有什么追随的价值,你就不想离开吗?”

    谢让:“……”

    他和宇文越的关系,在民间已经传成这样了吗?

    “怀谦,我看得出来,你有野心,你应当成就更大的事业。”穆多尔循循善诱,“你若愿意与我回西域,月氏会封你为国师,也会答应与中原永远交好,永不刀兵相向。”

    谢让没有回答。

    他举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才悠悠道:“殿下为什么能确定,离开京城,我就能成大的事业?”

    就算手上并无实权,他也是大梁名义上的丞相。相比起来,月氏国地处偏僻,就算如今国力比以往强盛不少,月氏国师,也实在算不上多么优越的后路。

    除非……

    “西域环境恶劣,不适宜长期居住,国家再鼎盛,也长久不了。但再往西走,跨过茫茫大漠,有一片鲜为人知的富饶土地。”穆多尔缓慢道。

    这个世界与谢让在现代的那个世界大致是相同的,所以他立即明白过来,穆多尔指的是,现代认知中的欧洲地区。

    月氏国的目标,原来是那里?

    谢让神情微微变了。

    都说月氏王骁勇善战,野心勃勃,从与穆多尔的相识,谢让已经确认了这一点。恐怕,他们一开始的目的,的确是联合匈奴人吞并中原。

    所以,他才会安排穆多尔学习中原语言与知识,甚至此人在月氏国不受重视,恐怕都是故意做出的假象。

    然而,谢让那封信让他们改变了想法。

    就像穆多尔说的那样,大梁与匈奴是两座大山。与其夹在两座大山之间,冒着随时会被吞并的风险,他们选择了第三条路。

    征讨与开拓,这才是月氏王思索许久,得出的结论。

    何等可怕的野心。

    何其……诱人的条件。

    谢让闭了闭眼:“殿下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行军打仗,并非我之所长。”

    “行军打仗,交给我父王就是了,不需要怀谦费心。”穆多尔笑了笑,“但论起经世治国,普天之下,有谁比得上一己之力挽大厦之将倾的帝师谢让?”

    穆多尔再次给谢让斟了杯酒,话音温和,仿若蛊惑:“怀谦,与我走吧。你若不想住在月氏,我也会替你安排。只要你答应帮我们,我会保证,让大梁皇帝永远也找不到你。”

    第45章

    一个时辰后, 画舫重新靠了岸。

    谢让走出画舫,穆多尔跟在他身后,伸手就想去扶他。谢让没要人搀扶,自己跳上了岸。

    这河岸边的几座小高楼, 都是望海阁的区域。

    二人沿河岸走了一段, 打算从偏门离开。沿岸的阁楼灯火通明, 谢让不经意间抬起头,却见前方阁楼上,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窗边一闪而过。

    谢让脚步一顿。

    “怀谦,怎么了?”穆多尔立即察觉到他的异样, 偏头问道。

    谢让默然片刻,道:“殿下先回吧, 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处理。”

    “现在?”穆多尔有些诧异, 他视线往四下一看, 眼中带了几分暧昧之色, “在这里?”

    谢让:“……”

    谢让不答, 穆多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就怪了, 我查到的消息是,帝师谢大人品行高洁,从来不近女色,除了酷爱饮酒, 并不贪图任何享乐……难道消息出错了?”

    谢让面无表情:“殿下莫要拿我取乐。”

    穆多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怀谦啊怀谦, 我承认,一开始接近你, 只是想试试你是否能为我们所用。但这一天下来, 都要开始喜欢你了。”似乎是终于将真实目的开诚布公地说了出来,穆多尔对待谢让的态度也坦诚了许多, “大梁皇帝何德何能,有你在身边。”

    谢让没有答话。

    穆多尔也没再继续纠缠,彬彬有礼地道了句“告辞”,转身离开。

    直到对方离开视野,谢让才收回目光,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随着夜幕降临,望海阁内渐渐热闹起来。谢让快步穿过走廊,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掩盖不住那暧昧的声响,听得他面红耳赤。

    他停在一扇门前,抬手刚敲了一下门,眼前的房门忽然打开。一只手伸出来,用力将他拽了进去。

    谢让踉跄一下,下一秒,后背便撞上了重新闭合的门扉。温热高挑的身躯覆上来,轻而易举挡去了所有退路。

    “这位公子,怎么能在这种地方随便敲别人的房门,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谢让耳畔响起,听得他耳根一麻。

    谢让冷笑:“是么,哪里危险?”

    “万一有不轨之徒呢……”对方话音中含着笑意,一只手钳制着谢让的手腕压在门边,“就像我这样。”

    谢让呵斥道:“宇文越。”

    后者动作一顿,却没松手。借着些微的光线,可以看出那张脸上的笑意已经敛了下来,望向谢让的视线热切而专注:“他与你说什么了?”

    “你先放手。”

    “你先说。”

    谢让不说话,平静与他对视。

    半晌,宇文越叹了口气,乖乖松了手。钳制在手腕上的力道卸去,少年天子转身往屋内走去,取出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烛灯。

    谢让揉了揉手腕,跟着走到桌边坐下。

    “你跟来这里做什么,堂堂当今圣上,要是被人看见来这风月场狎妓,传出去像什么样子?”谢让没忍住,教训道。

    宇文越只是悠悠反问:“你当朝帝师,被人看见又像什么样子?”

    谢让:“……”

    “从实招来,朕可以不治你的罪。”宇文越笑起来,态度也缓和了些:“说吧,那月氏国王子费尽心思避开耳目,与你说了什么?”

    谢让瞥他一眼,淡淡道:“他们答应与中原合作,抗击匈奴。”

    宇文越点了点头,似乎并未觉得惊讶,只是问:“条件呢?”

    “你……”谢让打量着对方的神情,意识到了什么,“你早猜到了?”

    “这倒没有,不过……”宇文越眸光躲闪一下。

    谢让:“说实话。”

    “我知道几个月前,老师给月氏去过一封信。”宇文越含糊道,“不知道具体内容就是了。”

    谢让冷哼一声:“你到底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人?”

    此事他自认做得很隐蔽。

    与外朝联络,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极为忌讳的事。那时候,他不知道对方会是什么反应,所以不敢把事情告诉任何人。

    包括宇文越。

    然而,还是被查出来了。

    在谢让一步步让权的同时,本朝的命脉,已经逐渐沦为宇文越的掌中之物。

    知道了这个,其他事也就跟着明白过来:“所以,要我代替礼部尚书去应对西域使者,也是你故意为之?”

    身居谢让这个位置,联络外朝,不外乎两个原因。勾结谋逆,抑或劝说合作。宇文越想知道谢让是出于什么原因联络月氏,所以索性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便于他行事。

    “你试探我呢?”谢让笑起来,“到了现在,还在担心我会背叛你?”

    “没有!”宇文越忙道,“我没有怀疑你,只是……”

    他垂下眼,声音放缓了些:“我只是担心,你会离开我。”

    谢让一怔。

    宇文越道:“听闻月氏王极有野心,此前更是求贤若渴,广招西域谋士。我是担心……”

    他担心,月氏会将主意打在谢让身上。

    这些事谢让以前也有耳闻,不过今天之前,他从没想到这种事真会落到他的头上。

    宇文越的猜想和担忧,半分不差。

    方才在画舫里,谢让并未给穆多尔确切答复,只说自己会再考虑一下。

    穆多尔态度也很友善,允诺无论谢让最终是否答应,都会维持与中原的合作,对付匈奴。

    坦白而言,月氏抛出的条件的确很诱人。

    生活在现代的时候,谢让从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野心,那是因为朝代不同,时局也不相同。可他现在来到了这里。活在这样的时代,谁不想去开疆扩土,谁不想做出一番事业?

    征讨与开拓,这两个词只是在心中想上一想,就不由叫人热血沸腾。

    可是……

    谢让垂眸不语,拿过桌上的茶壶,想给自己倒杯水。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里的茶水,老师还是别喝为好。”宇文越道。

    谢让没明白:“为何?”

    “你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宇文越无奈看他,“寻欢作乐的风月场,无论熏香还是茶水,其中都加了助兴之物。那东西对寻常人没多大影响,但老师平日用了不少滋补汤药,要是再用这些……”

    谢让:“……”

    “老师不必担心,我早让人把这屋子里的熏香撤了,只要不用屋内的茶水就好。”宇文越宽慰道。

    但谢让并没觉得被安慰到,他悻悻收回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店里的什么都不能喝?酒呢……”

    宇文越皱眉:“你喝酒了?”

    他以前对于谢让是否饮酒是很敏锐的,哪怕只沾了一点,都能让他身上的信香有所改变。但自从开始服用冯太医的丹药,对于信香的感知就受到了影响,再也辨不出这些。

    宇文越问:“喝了多少?”

    谢让心虚得视线乱飘:“两……三杯吧。”

    “谢怀谦!”

    “最多半壶。”谢让道,“穆多尔也喝了,他都没事,我哪知道……”

    “他身体如何,你身体又如何?”宇文越站起身来,拉着谢让就往外走,“其他的事改日再说,先与我回宫。”

    谢让近来身体比冬日时候好了一些,但比起寻常人仍然亏空虚弱。宇文越给他灌了许多滋补药膳,山药鹿茸人参当归,什么补就给他吃什么。

    他原本就不该饮酒,何况是加了料的酒。

    宇文越越想越气,脚步不自觉快了些,拽得谢让踉跄一下。

    “我没事,你慢……”谢让正想喊他,话音却是一顿。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股陌生的燥热感,正从身体内部渐渐涌上来。谢让吞咽一下,只觉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似乎也变得格外滚烫,肌肤相接之处,烫得像要烧起来。

    “现在没事,谁知一会儿会不会有事。”宇文越对他的变化浑然未觉,他松开抓着谢让手腕的手,转而揽住他的腰身,将人半扶半抱着往前走。

    这下,二人之间靠得更近了。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侧,谢让无声地舒了口气,艰难抵御着身体内部传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很热。

    燥热感像一团火焰烧至心口,再蔓延至四肢。谢让呼吸不自觉变得沉重,四肢也跟着发软,只能任由宇文越扶着他出了望海阁,回到马车上。

    “很难受?”宇文越给他喂了点水,注意到谢让已经满头大汗,沉着脸,“再忍忍,回宫就好。”

    谢让点点头,难耐地扯了扯领口。

    他是头一次体验这种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生着变化,是个男人就会明白,那是怎样的变化,又带来了怎样的冲动。

    陌生的冲动在脑中叫嚣着,谢让闭上眼,抓着领口的手指微微颤抖。

    与一些情爱故事中的描述不同,这种感觉并未使他的思绪变得混乱,相反,他的意识其实很清晰。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马车正在朝前驶去。马车在城内疾驰引来了不知情百姓的斥骂,车轮碾过碎石高低震颤,微风从车帘缝隙穿透进来,带来些许凉意。

    一只手伸过来,碰到了谢让滚烫的指尖。

    他下意识往后避了下,看见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宇文越的神情依旧很凝重,少年天子平日在朝会上都很少露出这般凝重的表情,他与谢让对视一眼,又移开视线。

    “我只是帮你把外衣解开。”宇文越眼眸低垂着,故意不去看他,帮他一粒一粒解开外衣的盘扣,“那酒里下的药不重,只是会让人感觉燥热。回去沐浴一番,冷静下来就好了。”

    谢让没说话。

    耳畔的杂音让他听不清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他视线缓缓下移,落到那张不断开合的嘴唇上,试图理解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但很快又被其他东西转移了注意力。

    以前从来没注意过,宇文越嘴唇的形状,还挺好看的。

    真不愧是男主。

    谢让在心里不经意般想着,没有意识到,自以为清晰的思绪早变得迟钝。那双眼迷离失神,原先挡在领口的手也落下去,摆出一副任人施为的姿态。

    他靠在马车一角,就这么静静望着宇文越,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神情热切而专注。

    “你……你看什么……”宇文越依旧没有抬头,嗓音却变得有些低哑。

    “看你啊。”谢让迟钝的思绪只觉得对方这模样尤为可爱,他用滚烫的手指抬起对方下巴,偏了偏头,“老师不能看吗?”

    宇文越动作一顿,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将谢让按在马车角落,狠狠吻了上去。

    第46章

    那是个极为凶狠的亲吻。

    宇文越发狠地吻他, 唇舌交缠,从纠缠的舌尖到按着对方身体的手掌,都带着不容推拒的力道。谢让无从抵抗,只能竭力仰着头, 喉间无意识发出的低吟几乎轻不可闻。

    但这声低吟仍然勉强唤回了宇文越的理智, 强势的动作放缓下来, 他略微退开几分,温柔地抵着对方柔软的唇。

    “呼吸。”宇文越注视着他, 低低笑起来,“难怪不让我吻你, 原来根本就不会啊。”

    他其实也是头一回,但这种事从来就犹如本能一般, 用不着谁来教导。而正因如此, 谢让青涩的反应才取悦了他。

    恶劣的心思得到了满足, 宇文越重新低下头, 温柔舔舐, 舌尖尝到一点腥甜的滋味。

    身子弱就算了, 嘴唇也这么软,轻轻一碰就破。

    真是没用。

    宇文越在心中恶劣地想着,却又不可避免地升起了怜惜之情。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脆弱的人,明明有着强大到能令天下忌惮的能力, 却偏偏连他按在肩上的一只手都挣脱不开。

    “怀谦……”宇文越抵着他的额头, 眼中露出些许苦恼,“你教教我吧, 我该怎么做?”

    我那么喜欢你。

    到底应该怎么做, 才能让你也喜欢上我?

    谢让只是怔怔望着他。

    他似乎彻底被这个吻弄蒙了,嘴唇殷红, 双眸覆上水汽。往日那清雅高贵的帝师不复存在,只剩下如今衣衫半解、毫无防备的谢让。

    他被宇文越紧紧钳制着,浑身动弹不得,难耐地偏过头。

    “怎么了?”宇文越问,“难受?”

    “……热。”

    谢让手指无力地蜷了蜷,像是想做点什么,却又因为某些原因生生止住了。

    自幼饱读诗书,聪慧过人,却连取悦自己都不得其法。

    不是不会,而是不敢。

    尚存的矜持与羞耻感让他咬紧下唇,低垂的眼眸中水光潋滟,睫羽微微发颤。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固执了。”宇文越叹息般开口。

    他维持着按住对方身体的动作,空闲的手缓缓下移。

    谢让呼吸一紧。

    “想要?”宇文越眼底带上了点笑意。

    谢让只是微微摇头:“不……”

    “撒谎。”宇文越眼也不转地注视着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老师,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教过我,撒谎会怎么样?”

    “会受罚。”

    年轻的天子微微一笑,极温柔地抚过谢让鬓角的碎发,轻声问:“老师,准备好受罚了吗?”

    ……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谢让记不真切。事实上,从上了马车开始,他的意识就已经模糊了。

    他再次醒来,是翌日早晨。

    晨曦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入室内,谢让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脑中宿醉般的疼,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

    他难耐地按了按眉心,偏头往外看去。

    这里是他居住的昭仁殿,殿内没有旁人,只有清幽的檀香飘荡在空气中。

    他是怎么回来的?

    昨晚……

    朦胧的记忆碎片般浮现在脑中,谢让浑身变得僵硬,残留的困意顿时一扫而空。

    昨晚,他和宇文越在马车上……

    不,不只马车,后来,他们应当是回到了宫中。他仍然记得,有人将他抱进了浴池,然后……弥漫的水汽遮挡视线,耳畔的水声连绵不息……

    是梦吧?

    肯定是梦才对吧?

    他怎么可能和宇文越……那可是他的学生!

    谢让痛苦捂脸,手指碰到下唇时带来些许刺痛感。他停顿一下,又轻轻摸上去。

    破了条口子,有点烫,似乎还有点肿。

    谢让:“……”

    不想活了。

    “谢大人,您醒了吗?”似是听见屋内的动静,盛安在外头敲了敲门。

    谢让连忙放下床边的幔帐,才道:“进来吧。”

    小太监小心翼翼推开门,看见那挡得严严实实的幔帐,似乎有些诧异。但他没说什么,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床边的小榻上,低声道:“奴才给大人熬了些清火醒神的醒酒茶,大人先喝点吧。”

    “醒酒茶?”谢让偏了偏头,“我昨天……”

    “谢大人不记得了?”盛安道,“昨儿大人喝多了,是陛下送您回来的。奴才吓了一跳,太医说过不让大人喝酒的,陛下看上去好生气。”

    谢让试探地问:“送回来之后呢,陛下他……就走了吗?”

    盛安:“没呢,陛下不让奴才们伺候,亲自带大人去沐浴,又近身伺候了大半宿,快天亮才离开的。”

    谢让:“……”

    看来真的不是梦了。

    谢让拉过被子,挡住了头。

    “陛下走前吩咐了,让谢大人醒来后先喝点醒酒茶,等您休息好了,他再来看您。”盛安继续道。

    这倒不是宇文越往常的行事风格。

    以那小混蛋的性子,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他怎么会放弃今早能欣赏谢让窘迫模样的机会。必定会坚持留在这里,等到谢让醒来,再调侃他几句才是。

    竟然会天亮前就离开。

    难道真转性了?

    谢让在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但并未深究。

    现在的他,也没心情深究这些。

    谢让在心中叹气,将被子拉下来点,道:“派人去礼部说一声,我今日告病。”

    盛安:“那今日与西域使臣的商谈……”

    “暂停吧。”

    除了游说他去月氏以外,穆多尔在贸易上也提出了一些要求。虽然宇文越早将事情全权交由他处理,但这么大的事,谢让应当与对方商量才是。

    原本昨天就该商量的,谁知道会出那样的事。

    谢让又想叹气了,吩咐道:“告病期间,谁也不见,下去吧。”

    小太监领命走了,房门被重新合上,谢让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谢让直接告病了三日。

    三日内,他没有踏出寝宫半步,也没让任何人近过身。就连宫人进来传膳,都只能隔着屏风,看见帝师大人坐在内室的影子。

    至于当今圣上,不知是不是猜到谢让还没消气,最初的一整天,他都没有来过昭仁殿。

    是直到第二日上午,才出现在了昭仁殿外。

    结果自然是吃了闭门羹。

    但宇文越并未放弃。当今圣上恢复了以往缠人的态度,蹲在门口又是讨好又是道歉,甚至将要处理的事务都搬来了昭仁殿外。

    谢让与他僵持了两天,终于忍无可忍,在第三日晚间把人放了进来。

    踏入昭仁殿时,殿内正在传膳。

    小太监挨个将每道菜试过毒,正要询问是否需要留下侍奉,就被宇文越挥手打发走了。

    殿门被重新合上,宇文越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谢让坐在桌边看书。

    “难怪这么多天都不让人见。”宇文越一见他就笑起来,撑着桌面弯下腰来,伸手就要去碰他唇角,“都多久了,竟然还没好。”

    啪——

    谢让一把将那不老实的爪子拍开。

    告病三日,真不是因为生气或羞恼之类的原因。虽然最初的确有这样的缘由,但他毕竟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小坤君,与宇文越这般亲近也不是头一回。

    何况,那日他们并未没做到最后。

    归根结底,还是宇文越在他唇上咬得太狠了。

    谢让身体不好,唇色本就比常人白一些。整整三天,唇上那小伤口还没完全愈合,连着一片都微微泛红,任谁都能看出发生过什么。

    谢让就是想出门也没办法。

    “我知错了。”宇文越勉力压着嘴角,诚恳道歉,“下回一定注意,不会再弄伤老师。”

    谢让瞪他:“你还想有下次?”

    宇文越竟露出了无辜的神情:“不可以吗?可老师明明很喜欢……”

    谢让往日服了太多滋补药材,那望海阁的酒对他的效用堪比春.药。宇文越最初只是想帮他简单纾解,谁知到最后,口舌都用上,伺候了足足三回,才让他完全平复下来。

    宇文越这辈子都没这么伺候过人,一夜过去累得够呛。

    但收获也是有的。

    因为他发现,谢让其实不讨厌这些。

    相反,他是喜欢,甚至是享受的。

    啪——

    谢让把书狠狠摔在桌面上。

    宇文越连忙收敛神情,不再乱想下去。

    谢让不想与他再说这些,点了点放在桌上的一封书函:“这是穆多尔那日向我提出的要求,我重新整理过了,你看看吧。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发去礼部。”

    “老师做的决定,怎么会有问题。”宇文越重新笑起来,“这些都听老师的,不必看了,先用膳。”

    他上前要扶谢让,谢让没让他碰,轻轻撩了把散落在胸前的长发,起身就往外走。

    宇文越神情却是一僵,站在原地没急着动。

    注意到他的异样,谢让回头问:“怎么了?”

    “没事,就来。”宇文越若无其事笑了笑,抬步跟上来。

    谢让偏了偏头,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但宇文越什么也没说,只是与他一道落座,还如以往那样,殷切地给他盛汤夹菜。

    宇文越在照顾他时总是这般无微不至,若是半年以前,谢让还能以对方孝顺,或出于误将他当做坤君标记,等等原因说服自己。

    可相处这么久,对方是什么心思,谢让再清楚不过。

    宇文越喜欢他。

    不管那份喜欢最初是因什么而起,至少直到现在为止,那份感情并未在谢让的冷淡,与时间的冲刷下淡去。

    那么……他自己呢?

    谢让垂下眼,捏着汤匙在碗中搅了搅。

    信香的影响是相互的,就算他从未真正意义上闻到过任何信香的味道,但仍然不可避免的,被那所谓的临时标记影响过。

    这些,谢让从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

    他不排斥与宇文越接触,许久不见后会心生挂念,在他身旁会感到安心和放松。

    尚且年轻的小皇帝分不清这些究竟是感情,还是来自信香的影响,但谢让是分得清的。

    那时的他,与宇文越甚至没有相认,这些情感不可能是出于爱。

    至于现在……

    也不可能的。

    宇文越是他的学生。

    他可以留在他身边,可以迁就他,顺从他,甚至献身为他解毒。

    但不可以爱他。

    身旁传来一声轻响,是勺子砸落到了碗中。谢让被从思绪中拉出,抬起头,却见宇文越豁然站起身。

    “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不能陪老师了。”宇文越没有看他,简单说了这么一句,便要离开。

    “你……”谢让下意识想去拉他,却只碰到了对方的指尖。

    宇文越的指尖从谢让掌心划过,后者没有看他,自顾自绕过桌案,往门外走去。

    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谢让眉宇蹙森*晚*整*理起,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宇文越的手,很烫。

    第47章 (修)

    接下来一整天, 谢让都没见到宇文越。

    就连派人去他寝宫打听,得到的回应都是,圣上有重要事务要处理,暂时不见任何人。

    从谢让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 还是头一回吃到宇文越的闭门羹。

    但宇文越铁了心不见任何人, 谢让也无可奈何。

    翌日, 与西域使臣的商谈还要继续。

    谢让此前已将穆多尔的要求转达给了负责商谈的大臣,众臣虽有些疑惑, 不知为何陛下忽然改了主意,但仍依照信函所示, 在商谈中适时让了步。

    这回,穆多尔总算没再反对。

    商谈进行得很顺利, 但两国贸易, 有太多需要考虑的关节。待一项一项商定完毕, 已经是三天后的事。

    这日午后, 谢让乘御辇来到御书房。

    刚走进院子, 便被人拦住了。

    “谢大人, 您怎么来了?”常德忠笑容满面,挡在谢让面前的身形却没退让半步,“若是有关西域贸易一事,圣上今儿个早晨已经听礼部的大人们禀告过了, 不劳您费心。”

    谢让:“……”

    谢让面无表情:“我来过问陛下功课, 也不成吗?”

    “谢大人哪里话,您要过问功课, 哪里有人敢拦。”常德忠赔着笑, “只是圣上这两日事务繁忙,暂时抽不出身, 所以……”

    他顿了顿,又道:“圣上吩咐过,没有召见,任何人不得踏入御书房半步,奴才也不敢违抗圣命啊!”

    召见。

    以往谢让想见他,什么时候听过召见?

    谢让问:“陛下究竟怎么了,与我说实话。”

    “这……”常德忠神情犹疑片刻,“圣上一切安好,谢大人何出此言?”

    一切安好会连着好几天都躲着他?

    明明上午连礼部的人都见了。

    谢让抬眼望向前方紧闭的门扉。

    御书房的房门不比寝宫的大门厚重,那一扇薄薄的门扉根本挡不住院子里的话音,他知道,宇文越听得见他来了。

    听得见,却不肯见他。

    谢让眼眸垂下,最终没有多说什么:“罢了,他不肯见我,我走就是。”

    常德忠躬身行礼:“谢大人慢走。”

    常德忠毕恭毕敬将谢让送出了门,一直看着御辇远去,才转头回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宇文越正负手站在门边,低着头有些出神。常德忠推门进去,险些迎面撞上,吓得踉跄一下:“陛下恕罪!”

    “是朕吓到了你,何罪之有。”宇文越淡淡应了一句,转头往屋内走去。

    常德忠小步跟上:“陛下,谢大人已经离开了。”

    “听见了。”宇文越在桌边坐下,道,“你也下去吧。”

    常德忠没动,又低声道:“谢大人……似乎很担心,陛下,您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还用你说?”少年陡然扬高了声音,“真以为朕不想见他?”

    宇文越好几天没和自家老师说上话,本就心烦意乱,一点就炸:“朕如今这样,怎么见他?”

    什么狗屁抑息丹,不过是与谢让共处一夜,竟然会因为吸入了太多对方因动情散发的信香,而说失效就失效。

    失效就罢了,可压抑了半年多的身体,竟比刚分化时更难控制。

    要不是怕吓到他……

    宇文越深深吸气,勉强抑制住烦躁的情绪:“冯太医那边还是没有进展?”

    “这……”常德忠迟疑片刻,“要不,再派人去太医院问问?”

    宇文越眉宇紧蹙:“今早已经去过一次了,三番两次派人去太医院,你生怕太傅看不出问题?”

    常德忠悻悻闭了嘴。

    宇文越心中烦闷,又无处发泄,只得冷声道:“下去。”

    常德忠:“是。”

    直到暮色四合,宇文越才走出御书房。小太监抬来御辇,要送他回寝宫,可御辇刚走出没多远,又陡然停下。

    “陛、陛下……”

    宇文越原本正在御辇内闭目养神,听见这动静就预感不妙,掀开御辇前的幔帐朝外看去。

    谢让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悠悠朝他投来一道视线。

    宇文越:“……”.

    深秋的御花园金黄满地,湖心吹来的风带着寒意,谢让偏头轻轻咳嗽。

    宇文越叫人拿来件斗篷,迟疑片刻,还是亲自上前帮他披上:“这几日天气本就下凉得厉害,穿得这么少,不怕生病了?”

    他瞥了眼跟在谢让身旁的小太监:“怎么伺候太傅的,回头自己去领罚。”

    盛安腿一软:“陛下恕罪!”

    “行了。”谢让坐在凉亭中,挥手示意盛安退出去,神情依旧淡淡的,“陛下日理万机,我身边的人,我自己会管,就不劳陛下费心了。”

    宇文越抿了抿唇,视线落在对方略显苍白的面容上。

    谢让身体不好,今日也不知在外头等了他多久,双手都是冰凉的。宇文越看得心疼,低声问:“你……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怎么,要是没什么事,我就不能见你了?”谢让反问。

    宇文越默然。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谢让面前坐下:“老师是不是想我了?”

    谢让:“……”

    少年脸上顿时换上了一副欣喜又得意的神情,他将那双冰凉的手握进掌心,软声哄道:“老师别生气,最近是真的很忙,不是故意冷落老师。待过几日,事情告一段落,我一定向老师赔罪,好不好?”

    半年多的当政给宇文越带来的进步不言而喻,他早学会在外人面前如何控制情绪。少年神情态度皆是滴水不漏,谢让与他对视片刻,霍然将手抽出来。

    “阿越,与我说实话。”谢让沉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可不会相信宇文越会忽然对他态度大变,世上哪有这样突兀的转变。若是半年前,谢让或许还有机会利用原先留下的眼线和势力,去查上一查。

    可如今,他已将所有眼线从宇文越的寝宫撤去,这人什么都不肯说,在这深宫当中,谢让就是想查也不容易。

    宇文越垂下眼:“老师是在担心我吗?”

    谢让:“你是我的学生,我自然会担心你。”

    宇文越又不说话了,谢让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阿越,先帝命我为太傅,便是将你托付给我。我是你的老师,也是你如今唯一的长辈,你遇到任何事,都可以与我商量,不必瞒着我。”

    “长辈?”宇文越轻声重复,抬起头来,神情略微怔然。

    谢让不自在地别开视线:“不然呢,我不就是你的长辈?”

    宇文越垂在身旁的手下意识紧了紧,他眼眸垂下,眼底闪过一丝讽刺般的笑:“怀谦,事到如今,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谢让:“……”

    “谁家长辈,会与晚辈这般相处?”宇文越站起身来,走到谢让身边。他一手扶着石桌边沿,弯下腰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先帝将我托付给你的时候,想过你会把我教到床上去吗?”

    宇文越还从没有对他说过这么冒犯的话,谢让想也不想一巴掌扇上去,却被对方轻易抓住了手腕。

    “放手!”谢让面色忽青忽白,脖子到耳根飞快爬上了薄红。他脸皮儿薄,羞恼时最为明显,宇文越早就发现了。

    少年含着笑意,又靠近了些。

    谢让沉声道:“宇文越,你发什么疯?”

    他们现在是在御花园,虽然太监宫女们都站得远,可他们的一举一动仍在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敢保证,他们说的话不会被人听去。

    宇文越丝毫不在意这些,他抓着谢让的手腕,垂眸看着他:“怀谦,我不想逼你。”

    谢让皮肤娇嫩,轻轻一捏就是一道红痕。宇文越松了手,指腹怜惜地拂过被他捏红的手腕:“所以,你也不要逼我。”

    怎么还成逼他了?

    他不就想知道他最近是怎么回事吗?

    谢让气急。他用力将手抽了出来,站起身:“你若不想让我管,我不管就是了。就当微臣今日多事,先告退了。”

    说完,逃似的离开了凉亭。

    宇文越目视他走远,才收回目光,缓缓舒了口气。

    空气中,淡淡梅香因为主人的恼怒变得浓烈。宇文越闭上眼,忽地用力一拳砸在面前的石桌上,溅出些许碎石。

    来自血液深处陌生的冲动一刻不断地叫嚣着。

    抓住他,占有他。

    让他永远不能再说出这种自欺欺人的话。

    让他……付出代价。

    鲜血从变得麻木的手心流淌下来,宇文越颤抖着伸出手,端起桌上冷透的茶水灌了进去。

    不能那样做。

    原本,就是为了让他能够接受自己,不再误解那一切只是信香与标记产生的错觉,他才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克制信香。

    何况……他的身体受不了的。

    答应过,不会再弄伤他了。

    宇文越低下头,在石桌旁颓然坐下.

    谢让说到做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没有再与宇文越见过面。就连平日每隔几日会有的讲学也不去了,成天窝在昭仁殿看他的话本子。

    与西域的商谈已经结束,西域使臣不便在京城待得太久。

    使臣离京前一日,穆多尔又将谢让约了出来。

    信是托宫人偷偷送到昭仁殿的,谢让没知会任何人,直接独自溜达着,去了心中所写的宫门外。

    果真见到了等候多时的西域王子。

    可见面后,对方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你身体好些了吗?”

    “啊?”谢让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蒙了。

    “我听说,你与大梁皇帝起了争执,他对你动手,还将你关在后宫不闻不问。”穆多尔眼中满是担忧,“现在好些了吗?”

    谢让:“……”

    哪个狗奴才又在乱传!

    谢让耐着性子解释:“殿下误会了,我与圣上并无争执,也……也没有动手,更没有被关起来。”

    “可是昨晚的践行宴他都没让你来!”穆多尔愤愤道。

    谢让:“……”

    他这段时间在昭仁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宇文越不来找他,也没派人来给他传过信,他甚至不知道昨晚给西域使臣办了践行宴。

    “怀谦,你还是与我走吧。”穆多尔劝道,“大梁皇帝定是还在忌惮你。他现在敢如此冷落你,未来就敢真的把你关起来。你如此傲人才华,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困在这深宫?”

    谢让敛下眼,没有回答。

    “怀谦,我看得出来,你不想留在这里。”穆多尔道,“你若当真没有一点心思,那天夜里你就会拒绝我了。不说是否要为月氏卖命,至少……你是打算离开京城的,对吗?”

    他自然是早有打算。

    否则,他在这半年来,为何要刻意削弱自己的势力,为何要减少上朝与干预政事的次数。

    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宇文越能尽早掌权,稳定局势。

    半年过去,朝堂的局势果真如他所想逐渐稳定,就连与西域的合作也已步入正轨。眼下甚至连讲学都已经停了,他存在与否,对宇文越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看上去,这似乎的确是个离开的最好时机。

    他原本,就计划着要走的,不是吗?

    现在不走,难道,还要继续与宇文越纠缠下去,让那小兔崽子越来越疯吗?

    可是……

    谢让沉默了很长时间。

    秋风卷着落叶纷纷扬扬落下,散落在二人身边。

    许久,谢让轻声道:“伴君如伴虎,我从来没想过,会永远留在这里。”

    穆多尔眼底闪过一丝喜色,上前半步:“我可以带你离开,不去西域也行,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先住下,再从长计议。”

    软硬兼施,正中下怀。

    不得不说,西域挖人是有些手段的。

    难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个小小的月氏国发展至此。

    谢让不置可否,只是摇了摇头:“我要是跟着你走了,西域与大梁这合作,就达不成了。”

    非但合作达不成,要是让宇文越知道,谢让是被穆多尔带走,恐怕会直接派兵踏平西域。

    “这……”穆多尔猜到他的意思,有些困惑,“大梁皇帝当真对你忌惮至此,就算我们答应,永不与大梁为敌都不成?”

    他大概是完全误会了宇文越和谢让的关系,但谢让也没打算解释,无奈笑了笑:“嗯,他就是这么小气。”

    穆多尔皱眉思索起来。

    “使臣明日就要离京,我无法再多做安排。”穆多尔道,“这样吧,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后,你找机会再去一趟我们那日去过的茶楼,在甲字二号房内泡上一壶茶,将一杯斟满茶水的白玉杯放在窗前。我的人会来找你,安排你离开京城。”

    谢让有些诧异:“月氏竟有能力,在京城内布置至此?”

    “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当然得想想办法。”穆多尔坦率地笑道。

    谢让忍了忍,还是提醒道:“殿下,中原人可不会轻易将那两个字挂在嘴边,您总这样说话,会招人误会。”

    “是这样吗?难怪近来总觉得有些人看我的神情怪怪的。”穆多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叹气,“看来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谢让犹豫了一下,最终放弃了细问他究竟与多少人说过类似的话,又引起了多少误会。

    穆多尔今日是偷偷来与谢让见面,不便久留。但临走之前,还是与他确认了很多次,叫谢让别忘了暗号,叫谢让一定要来。

    谢让只是点头应允,没有多说什么。

    二人道了别,谢让穿过长长的宫闱,裹着厚重的狐裘缓慢往回走。

    这段时间天气越发寒冷,几场秋雨过后,京城就像是入了冬。谢让耐不得冷,前几天夜里还被冻得睡不着觉,大半夜叫人给他汤婆子。

    不过那晚之后,宫中便处处烧起了地龙,尤其昭仁殿内,暖和得与夏日没什么区别。

    谢让撤了宇文越宫中眼线,害得现在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宇文越倒好,开始处处监视起他来了。

    谢让悠悠叹气,独自溜达着,没急着回宫,很快到了另一个地方。

    太医院。

    第48章

    换季从来都是疾病高发的时段, 自入秋以来,宫中生病的人多,太医院日日人满为患,几乎没什么清闲时候。

    冯太医缓缓步入大堂, 却愣了下。

    今日来太医院的人也不少, 大堂内, 几位医官正在看诊,抓药的宫人排起长队, 与往常的景象并无差别。

    唯一的不同是……

    好像,太安静了?

    以往太医院要来了这么多人, 那必然是人声嘈杂,恨不得各个都扯着嗓子喊。可今日, 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 几乎没几个人说话。

    众人安安静静, 各司其职, 秩序好得不可思议。

    冯太医恍惚了一下, 随手抓了个路过的医官:“院里这是怎么了?”

    “冯太医?!”那医官惊呼一声, 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弯腰朝他行了一礼,“没、没什么,下官还要熬药, 先走了。”

    说完, 急匆匆跑了。

    冯太医:“?”

    冯太医一头雾水,皱着眉穿过大堂, 往内院走去。

    刚走进内院, 脚步猝然一顿。

    与内院连通的堂屋内,一名青年坐在屋子里, 端起手中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品着。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朝冯太医微微一笑:“总算回来了,可让本官好等啊,冯太医。”.

    冯太医在太医院中有专门的休息之所,他推开房门,侧身让开:“谢大人请。”

    谢让没与他客气,径直走进去,在主位坐下。

    冯太医局促地跟进去,手忙脚乱要帮谢让倒茶,拿起桌上的茶壶,才发现壶是空的,又慌忙道:“下、下官这就去让人来添茶。”

    “不必。”谢让道,“冯太医腿脚不适,坐下说话吧。”

    冯太医悻悻把茶壶放回去:“下官……站着就好。”

    “随你吧。”谢让懒得与他绕圈子,直截了当问,“我来是想问你,宇文越是怎么回事。”

    冯太医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谢让给了他一个“早让你坐下说话了”的眼神。

    他耐着性子,悠悠道:“别紧张,只是这段时间圣上躲起来不肯见我,功课也一直搁置,本官身为太傅,理当过问。听说这段时日,圣上时常召你去寝宫看诊,宫中都传言,圣上是染了风寒,一直未愈。确有其事吗?”

    “风……风寒,是、是风寒!”冯太医以头点地,吞吞吐吐道,“圣上风寒未愈,是担心将病气过给谢大人,这才……这才……”

    “原来如此。”谢让微笑,“所以,圣上躲着我,还是出于好意了?”

    冯太医:“这……”

    谢让起身,走到冯太医身边,将他扶起来:“冯太医,你也清楚,圣上年纪尚轻,所以才需要你我这样的股肱之臣,从旁辅佐。”

    “现如今,整个大梁江山的职责都落在圣上肩上,若他出了什么岔子,你我难辞其咎。”

    他将冯太医扶到一旁坐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冯太医,我知道你不是个愚忠之人,医者仁心,你应当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谢让话音温和,落在冯太医心头,却犹如巨石敲击,身心俱震。他沉默许久,终于颤声道:“下官……下官罪该万死啊!”

    宇文越避着谢让的缘由,其实并不难猜。

    那小兔崽子不可能忽然对他性情大变,这么长时间都躲着他,必然事出有因。既然对方仍然关心他在昭仁殿的动向,证明那缘由并非出在谢让身上。

    只能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而宇文越身上最大的隐患,便是他那乾君的体质。

    这些谢让此前就有猜测,近来又听闻,宇文越时常召冯太医去寝宫看诊,心中更是确认了七七八八。

    所以他才会来太医院。

    无论日后如何打算,他都不能放任宇文越不管。

    冯太医这段时间多半也承受着莫大的心理压力,说完那句话后,便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将事情尽数交待出来。

    自圣上分化以来,冯太医就一直在想办法,解决他那信香过于浓烈的特殊体质。控制信香的法子其实是有的。民间黑市上有许多类似药物,服用后能暂时控制信香不显,外表看上去与寻常人几乎没有不同。

    但无论哪种药,对圣上来说效用都不大。

    他的信香实在过于浓烈了。

    于是,冯太医遍寻医书,亲自改良了药方,做出了先前提供给圣上使用的抑息丹。

    服用了抑息丹后,圣上的信香果真稳定下来,甚至就连旁人的信香都感知不到。

    可那药的副作用同样很明显。

    一是随着服用次数增多,效用也会随之减少,只能不断增加药量。

    其二则是,此药并不能改变乾君体质,只是起到压制作用。堵不如疏,压制太久,迟早会失效,甚至反噬。

    “所以……你给他的药失效了?”谢让沉声问。

    冯太医道:“原、原本那药应当还能再维持个一年半载,可不知为何,前些时日忽然便难以压制。圣上并未向下官提及缘由,但下官瞧着……像是短时间接触了大量坤君信香所致。”

    “前些时日……”谢让喃喃开口。

    既是前些时日忽然失效,那多半就是他们去望海阁那次了。

    那天,宇文越似乎陪了他一整夜。

    他明知道,谢让不过是因为喝了药酒,短时间气血过盛,并不伤身。

    他明知道,想要信香长期维持稳定,除了自身必须清心寡欲之外,也不可接触太多旁人的信香。

    他……

    这臭小子。

    谢让神情又沉了几分,问:“他眼下情况如何?”

    “圣上的意志超乎寻常,按理只要不再与坤君接触,不再受到坤君信香影响,便可维持理智。所以……”

    “所以他才会躲着我。”谢让叹道。

    “不错。只不过,如此也并非长久之计。”冯太医又道:“下个月便是恩科,圣上已下旨准许坤君参与科举,等到科举结束,必然会有坤君入朝为官。到了那时……”

    到那时,他仍然不可避免要与坤君接触。

    这也是宇文越不能放任自己的情况恶化下去的缘由之一。

    可笑的是,这科举改革之事,最初就是谢让促成的。

    谢让按了按眉心,问:“还有什么办法吗?”

    冯太医:“有是有,可是……”

    “说。”

    冯太医:“下官已经与圣上提过好多次,只要完全标记坤君,一切都可迎刃而解。可圣上他……”

    他不肯。

    就算知道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他仍然不肯。

    他宁愿就这么躲着谢让,宁愿自己就这么被折磨下去,也不肯选择这条路。

    “真是固执啊……”谢让轻声道。

    这么固执的扑在他身上,有什么用?

    宇文越需要的,不是谢让这种不知为何具有信香的中庸,而是真真正正,能够与乾君结合的,坤君。

    谢让不是坤君。

    他帮不了他。

    谢让闭了闭眼,转过身去。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冯太医完全平静下来,屋内再听不见半分响动。

    许久之后,谢让低声道:“太医先前与我提过,这世上契合的信香并非独一无二。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时间内,尽快找到与圣上信香契合的坤君。”

    冯太医诧异地抬起头:“可是谢大人,圣上对您……”

    若说过去他还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有误会,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会看不出圣上的心思。只是这等皇室秘辛,他不敢乱说,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包括那两位当事人。

    谢让冷声道:“冯太医,有些话,不可乱说。”

    青年背对着他,看不清神情,语调却波澜不惊:“圣上年纪小,容易对旁人产生依赖,这是很正常的事。他身为一国之君,当以大局为重,否则,如何坐镇这江山。”

    为君者,不能有任何软肋。

    谢让也不会允许,因他的存在,使得宇文越具有软肋。

    冯太医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谢让行了一礼:“是有办法的,下官这就去办。”

    谢让点点头:“今日我来太医院的事,圣上多半会知晓,你要想办法应付过去。”

    “晚些时候,我会写封密信到都察院,让段景尧配合你。”谢让顿了下,又道,“我只能给你一个月时间,尽量多挑些合适的人选,但不能走漏了风声,尤其不能让圣上知道。”

    冯太医:“下官明白。”

    得了应答,谢让没再说什么,抬步往外走去。

    冯太医又叫住了他:“谢大人。”

    谢让偏头:“还有事?”

    “谢大人以社稷为先,如此牺牲,下官甚为敬佩。”冯太医躬下身,朝谢让深深行礼,“下官以前对谢大人多有误会,还望大人宽赦。”

    “牺牲?”谢让站在门边,手指落在门扉处,却是轻轻笑了笑,“是圣上被迫做出了牺牲才对吧。我不顾他的想法,用这种法子逼他,我哪有什么牺牲?”

    “可是您与圣上……”冯太医欲言又止。

    谢让没有回头。

    他眼眸垂下,侧脸在门后的阴影中显得模糊不清。

    半晌,他轻声开口,像是在向冯太医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他是我的学生,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他们不会有任何关系。

    也不该有。

    “走了,有什么进展,派人传信给我就是。”谢让摆摆手道,“你这太医院里到处都是草药味,闷得慌。”

    冯太医张了张口,不等他说什么,青年已经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翌日,西域使臣离开京城,圣上特意派了礼部前去送行。

    但身为接待大臣的谢让,却并未现身。

    谢让去太医院的事,冯太医多半应付得不错。至少,宇文越并未因此来找他,也没听说他因为任何事苛责冯太医。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谢让都在他的昭仁殿安生待着。

    据在昭仁殿侍奉的宫人回报,太傅仍和往常一样,品茶赏花,偶尔叫人去书库找些书来看,偶尔又在桌前伏案书写。

    宫中识字的人不多,并不清楚谢让都写了什么,同样也不知道,谢让藏在床边的手稿,日渐厚了起来。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这日,安生了许久的太傅大人却忽然作起妖来。

    “大人想回丞相府?”奉茶的小太监吓得险些连茶杯都没拿稳,“是……是有什么要事要处理吗,奴才替您去办。”

    “也没什么要紧事。”谢让支着下巴,气定神闲,“就是宫里待得太闷,想出宫转转。”

    盛安道:“原来大人是想出宫去玩,奴才这就安排。”

    “等等。”谢让叫住他,“谁说我是想去玩,本官是想回去住一段时间。”

    盛安露出几分犹豫之色:“这……”

    谢让虽住在宫里,但他出入宫门其实并无限制。

    之所以如今都住在宫里,除了宇文越坚持要他留在宫中修养,以及便于教导对方功课外,还有个原因是,他对丞相府其实有些排斥。

    那地方,是过去那个谢让的住所。

    处处留有那个只手遮天、目中无人、将宇文越当做傀儡肆意欺凌的反派帝师的痕迹。

    谢让不是太想回到那个地方。

    这么久以来,谢让还是头一次提出,想回丞相府住一段时间。

    “不成吗?”谢让半开玩笑,“难不成真像外面说的那样,我其实是被圣上软禁在宫里?那这样说来,你们不是在侍奉我,是在看守我了?”

    “奴才不敢!”盛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想去哪里,奴才自然不会阻拦。可……可是……”

    “可是,我如果就这么走了,他会找你们麻烦,对吧?”谢让还是微笑着,悠悠道,“小盛安,亏我以前还以为你是自己人,什么时候被那臭小子买通的?”

    少年额头抵着地面,没敢答话。

    “起来吧,没想怪罪你。”谢让道。

    自他交出了实权后,这整个皇宫都是宇文越的,以那臭小子的脾气,哪里会放任一个不受控的小太监,留在谢让身边。

    谢让早有猜测,但并不在意。

    谢让站起身,平静道:“我亲自去和他说一声就是,不会让你们为难。”

    片刻后,御辇停在了乾清宫外。

    如今已是秋末,宫内各处都呈现萧条之色。就连乾清宫内那几株寒梅,也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孤零零的枝条,在瑟瑟秋风中轻微发颤。

    谢让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这熟悉的景象,忽然有些感慨。

    去年冬天,他便是在这里醒来。

    那时的他,还一心只想保命,对这皇宫没有半分眷恋。

    可现在……

    “是谢大人啊,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常德忠小步迎上来,“真是不巧,陛下昨儿和内阁的大人们彻夜谈论国事,眼下还在休息呢。”

    “都快到中午了,还在睡?”谢让睨他一眼,悠悠道,“我不督促他功课,他连床都不起了?”

    常德忠脸上神情一僵:“陛下近来身体不适,所以……”

    谢让眉宇微蹙:“他的身体……”

    “已经好些了。”常德忠忙道,“前不久那小小风寒早就好了,只是这几日太忙,没睡得好,这才……谢大人不必担心,圣上年纪尚轻,多睡一会儿,身体自然无恙。”

    谢让不答。

    他抬眼望向前方,宏伟的宫殿大门紧闭,却仿佛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将他与宇文越之间远远隔开。

    “常公公,还是帮我通传一声吧。”谢让拢了拢身上素白的狐裘,领口的毛边被秋风吹拂着,在苍白消瘦的下颚轻轻扫动。

    他神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就说……我想见他了。”

    第49章

    常德忠领命去了, 留谢让独自站在庭院内。

    寒风穿堂而过,谢让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指,又将领口拢紧了些。要换做一个月前,他肯定想不到, 竟有一天会被宇文越关在屋外吹冷风。

    这念头刚在谢让心底闪过, 又觉得可笑。

    都怨那小混蛋平日里对他太过优待, 害他都快把这一切当成理所当然了。

    虽说明白事出有因,但他们二人若真想回到寻常的师生与君臣关系, 这样的相处才应当是常态。

    只是……还真叫人不习惯啊。

    谢让无声地叹了口气,前方殿门开合, 常德忠小步走了出来。

    “圣上身体不适,谢大人还是请回吧。”常德忠叹息般说着, 将抱在怀中的大氅递过来, “这是圣上给大人的。圣上说今儿个天冷, 谢大人回去时莫要着凉, 待他改明儿身体好些, 一定亲自去向谢大人赔罪。”

    这件大氅还是去年谢让命人给宇文越做的, 领口和袖口都有毛边,背部缝着一整块灰黑色的动物皮毛,十分暖和。

    不过,小皇帝去年穿着几乎长到地面的衣摆森*晚*整*理, 今年穿来, 恐怕已经挡不住脚踝了。

    谢让眼眸垂下,沉默片刻, 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常德忠似乎无形中松了口气, 还想再说什么,却听青年冷笑一声:“看来, 圣上是真不见我了啊。”

    语调冰冷,显然是动了怒。

    常德忠一惊,连忙劝道:“谢大人莫要生气,圣上他绝不是……”

    “既然圣上不需要我,那我便告辞了。”谢让冷声道,“麻烦常公公转告圣上,这宫中我待着闷,打算出宫住几天,请他别再派人拦着我。我进宫是来教他读书的,不是来被他软禁的。”

    “谢大人何出此言啊!”常德忠顿时慌乱起来,“圣上绝没有这个意思,圣上对谢大人一片真心……谢大人!”

    谢让没再理会,转头径直朝外走去。常德忠往外追了两步,又想起什么,犹豫地顿住脚步。

    乾清宫外,停着谢让来时坐的御辇。

    盛安候在御辇旁,见谢让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连忙迎上前来。

    “大、大人,圣上那边……”

    他话没说完,谢让打断道:“我出宫住几天,你把我送到宫门前,就不必再跟着了,自己回昭仁殿吧。”

    盛安一愣,双眼瞬间红了:“大人要丢下奴才吗?奴才只是听从圣上的吩咐,定期向圣上回报大人的近况,除此之外,奴才什么都没说……奴才对大人绝无二心,大人……”

    少年急得眼泪直往下掉,谢让冷冷睨他一眼,后者浑身一颤,强行咽下了未说完的话。

    谢让兀自上了御辇。

    御辇四周的幕帘放下,盛安低头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吩咐抬轿的小太监出发。

    谢让靠在椅背上,微微敛下眼。

    盛安对他并无异心,他是知道的。至于偷偷向宇文越传消息这事,也怪不到他头上。

    当今圣上要过问,难道还要强求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欺君么?

    只能怪宇文越那小混蛋控制欲太强。

    不过正因如此,这次出宫,是万万不能带上他的。

    御辇缓缓朝宫门行去,谢让穿过幕帘缝隙往外看去,两侧鲜红的宫墙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他低下头,怀中的大氅尽职地替他暖着手,原本冰冷的指尖渐渐回温。

    方才在乾清宫发那一通火,自然只是在做戏。

    宇文越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与其想办法瞒着他出宫,倒不如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离开。

    也只有这样,才能尽量避免牵连到其他无辜的人。

    而且……

    上回与宇文越见面,他们是不欢而散。好歹师生一场,以那样的方式作为道别,也不太好看了。

    原本以为,能再见上一面的。

    可惜。

    谢让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御辇将谢让送到宫门前,又换上了马车。马车悠悠驶过长街,停在了丞相府前。

    比起半年前,丞相府也冷清了许多。

    这半年来,府上的家仆被谢让遣散了大半,而多数家产财宝,也被他以各种方式上缴国库,几乎没留下什么。

    原本气派的府邸,如今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宅院。

    谢让径直回了内院,府上管家上来给他奉茶。

    茶水入口,苦得谢让微微皱眉。

    管家连忙解释:“老爷许久未归,府上便没去采购新茶,这还是去年剩的陈茶……小的这就叫人去买些。”

    “不用。”谢让放下茶盏,又问,“府上眼下还剩多少人?”

    “全府上下,算上小的,还有十三人。”管家道,“都是些洒扫护院的家仆,伺候人没那么仔细,若老爷要回来常住,恐怕还得寻些下人进府。”

    “没这必要。”谢让淡淡说了这么一句,管家还想再问,谢让只是摆摆手,让他退下。

    管家推门离开,片刻后,门扉微动,一道身影闪进了屋内。

    “公子。”飞鸢单膝跪地,怀中还抱着个略长的锦盒。

    谢让问:“没被人瞧见吧?”

    “没有,公子放心。”

    谢让点点头,又问:“都在这里了?”

    “是。”飞鸢起身,将那锦盒放到谢让手边的桌上,将锦盒打开。

    那里面,装满了一幅幅画像。

    是这一个月以来,冯太医与段景尧合作,从民间寻来的坤君画像。

    谢让拿起画像,一幅一幅看过去,越看越觉得奇怪。

    谢让失笑:“他是照着我的样子找的吗?”

    这画像中大多都是男子,有些眉宇相似,有些气质相似,就连画中的穿着打扮,也与他平日相差无几。

    飞鸢犹豫片刻,如实道:“冯太医说……是以陛下的喜好所挑。”

    谢让:“……”

    谢让把那画像放回盒中,叹气:“就这样吧,我写封奏折,三日后朝会,派个人把东西送到朝堂上去。”

    若让其他大臣送过去,免不了又会像上回那样,引来宇文越的迁怒。

    明知肯定会惹那家伙生气,还是让他自己担下来为好。

    飞鸢:“属下明白。”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谢让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他瞥了眼还站在身旁的人:“还不走?”

    飞鸢犹豫地开口:“公子……真的要这样做吗?”

    谢让却是笑了:“你怎么也说这话?”

    “你们一个个的,以前不都觉得我与宇文越势不两立,都在互相防备。现在,好不容易能离开这是非之地,有什么不好?”

    飞鸢低下头,并不答话。

    “飞鸢,你也是乾君。”谢让道,“你应该知道,我继续留在这里,对他没有好处。”

    飞鸢:“可……”

    “好了,不必多说。”谢让打断他,“事情都安排好了,按计划行事就好。”

    飞鸢低低应了声:“是。”

    他重新抱起那锦盒,转身正欲离开,谢让忽然又叫了他一声。

    飞鸢顿住脚步。

    谢让低头看向自己还抱在怀中的那件大氅,轻声问:“这上面,有他的味道吗?”

    飞鸢:“有。”

    谢让:“是什么样的味道?”

    这个问题,谢让曾经问过宇文越。

    可对方没有告诉他,只说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谢让肯定不会喜欢。

    “是草木香。”飞鸢猜到谢让想问什么,斟酌字句,认真道,“乾君信香会随心境而变,柔和时清苦,如雨后的青草与松木,浓郁时略带苦涩,就像……某种草药。”

    谢让笑了笑,恍然:“难怪一直瞒着不肯告诉我,是怕我讨厌草药味啊。”

    他好像的确说过,因为从小到大药喝得太多,不怎么想闻到这个味道。

    现在想来,恐怕无意间伤到小皇帝的自尊心了。

    房门开了又合,屋内只剩下谢让一人。他起身走进内室,将怀中的衣袍在衣物架上挂好,再用手细细抹平每一丝褶皱。

    当今圣上的衣物,每次穿过都有专人清洗熏衣。干净的外袍上,只能闻见淡淡的皂角香,以及宫中惯用的檀香。

    除此之外,什么也闻不到.

    三日后,是例行朝会的日子。

    宇文越惯例早起,常德忠挥退殿内侍奉的小太监,亲自给他更换朝会要穿的冕服。

    宇文越举着手臂任人摆弄,随口问道:“太傅还没回宫?”

    “没呢。”常德忠道,“天天在府上待着,连门都没出,像是还没消气。”

    “还没消气……”宇文越眸光微沉,“一会儿下了朝,朕出趟宫。”

    “陛下,不可啊!”常德忠忙道,“您的身体才刚刚稳定,冯太医说过了,您现在不可……”

    “冯太医……他除了限制这限制那,还有别的办法吗?”宇文越呵斥一句,沉默片刻,话音又弱下来,“朕……就去看他一眼,不会被他发现,这样总行了吧?”

    常德忠轻轻叹气:“奴才一会儿便去安排。”

    宇文越的神情这才缓和几分,又道:“还有江南那边,让人抓紧些,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找到……”

    常德忠应道:“是。”

    想到下了朝就能出宫见谢让,宇文越去紫宸殿的脚步都比以往轻快了不少。可谁知道,今日朝会上奏的官员,却比以往多了好几倍。

    什么贡试流程,稻田收成,水利进度,这些分明可以直接送往内阁,让殿阁大学士定夺的事,不知为何,全放到了今日的朝会上。

    就连哪家官员公子当街纵马这种小事,都专程上奏一番,要让宇文越做主。

    以往只需要小半个时辰就能结束的朝会,硬生生拖到了快中午。

    宇文越的耐心早就耗光了,但仍然强忍着,一桩一桩将事情料理完,沉声问:“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文武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算没人说话了。

    宇文越:“既然无事,那就退朝……”

    他话未说完,一道身影忽然从殿外跑来:“陛下,丞相府派人送来了此物,说是太傅大人给您的。”

    东西被小太监呈到面前,锦盒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奏折。

    熟悉的字迹俊秀飘逸,宇文越眉心一跳,心底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50章

    暮色四合, 山野小道旁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内,有两人对坐饮茶。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当真愿意离开。”男子头戴斗笠,亲手给对面的人倒了茶, 笑了笑, “还以为这番布置, 肯定会落空呢。”

    他的对面,谢让揭下斗篷兜帽, 悠悠道:“我也没想到,前来接应的会是殿下。”

    面前此人, 正是那月氏王子,穆多尔。

    一个月前, 穆多尔答应会协助谢让离开京城。谢让如今的势力大大削减, 自然不会放过这送上门来的机会。可他没有想到, 穆多尔说的协助, 竟是他本人亲自前来。

    这人, 早在一个月前, 就应当回西域了才对。

    “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亲自来办才能放心。”穆多尔话音带笑,心情似乎不错,“我已安排妥当, 派了数支人马装扮成你, 出城后四散而去。大梁皇帝就算想追,现在应该也追不到了。”

    谢让:“多谢。”

    今天, 已经是谢让出城的第三天。

    所有人都以为, 帝师出宫之后,是回了丞相府。但实际上, 出宫那天夜里,他便悄然离开了京城。

    丞相府内留下的,不过一位易容过后的替身。

    这半年来,丞相府内家仆遣散,反倒叫宇文越难以监视。

    谢让垂下眼,还想再说什么,却偏头轻轻咳了几声。

    穆多尔望向他那苍白的唇色,担忧道:“你这几日舟车劳顿,要多注意身体。索性现在已经离开京城,不妨就歇一歇,我给你寻个安全的住处。”

    “不必。”谢让咳得脑中阵阵发晕,摇摇头,“这里离京城还是太近,没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我在朝中做的安排,至多拖到今天中午,宇文越现在多半已经派人来寻我了。”

    若他身体再好些,出城之后策马疾行,或许能跑得更远,不必担心被人追上。

    可惜他做不到。

    这三日谢让竭尽全力,也不过走出了百余里。

    他这废物身体,养了大半年,比起寻常人还是差远了。

    “你就该早几日出来的,谁让你偏要拖到那时。”穆多尔叹气。

    “三日,是极限了。”谢让道。

    丞相府如今没有眼线,宇文越不知他的起居现状,三日已是极限。若不是今日还有朝会,宇文越说不准一大早就会出宫,想法子亲眼见他一面。

    只有选在这时候,才能多拖他半日。

    “接下来你想如何?”穆多尔问,“真不打算与我回西域?”

    “抱歉。”谢让低声道,“殿下对我有恩,日后若有任何需要在下之处,在下万死不辞。但……故土难离,还望殿□□谅。”

    这些话,在离开京城之前,谢让便传信告诉过穆多尔。不过,就算谢让没有明说,穆多尔事先也并未对此事抱有过高期待。

    与谢让相识一场,这点了解他是有的。

    “有怀谦这句话,此番便是值得了。”穆多尔又笑了笑,问,“所以,你是打算继续南下?”

    关于谢让的身世,外界知道的人其实不多,这是因为帝师当权后,有意抹去了这部分信息。因而许多人只知道,谢让出身于江南某个僻壤的小村落,其余一概不知。

    穆多尔同样只知道这些,猜测道:“是想回乡了?”

    谢让眸光敛下:“……算是吧。”

    他对于过去的记忆仍然很模糊,大半年前,宇文越曾经答应过他,待朝中稳定,会陪他回趟故乡。

    如今离开京城,谢让暂时没别的地方可去,便想到了那里。

    “也好。”穆多尔对他的事知之甚少,也没有细问,只是道,“我还要赶着去与回西域的车队汇合,不能再送你了。回家安顿好过后,记得给我来封信。”

    谢让点点头,抬起面前的茶杯:“好,殿下一路保重。”

    “珍重。”穆多尔与他举杯对饮,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起身出了房门。

    房门在眼前合上,谢让收回目光,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回家……”

    他哪里还有家啊……

    谢让悠悠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正欲起身,身体却踉跄一下。离开京城这三日策马不停,又不敢走官道,只能翻山越岭,走那僻壤崎岖的山间小路。

    谢让被这么颠了三日,浑身筋骨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腿根更是火辣辣的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被马鞍磨破了。

    他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缓慢站起身,走到门边。

    “飞鸢。”

    房门开合,一道人影闪进屋内:“公子。”

    不是飞鸢。

    谢让皱了眉:“怎么是你,飞鸢还没回来?”

    谢让有近身侍卫十余人,眼前这青年便是其中之一。青年单膝跪地,答道:“统领大人尚未归来。”

    飞鸢没有与谢让一道出城。

    谢让在丞相府留了替身,除了那替身之外,府上还有十余名家仆。飞鸢的任务,是在今日中午之前,将那批人护送出城,免受牵连。

    按理来说,将人送出城后,飞鸢就该追上来才是。

    以对方的脚程,应当不会这么久还没回来。

    难道……

    “咳咳……咳咳咳!”

    谢让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青年连忙上前扶他:“公子,属下扶您躺下歇会儿。”

    “不……”谢让撑着他的手臂,身体不适与心绪震荡,使他浑身瞬间出了一层冷汗,“通知所有人,我们不歇了,这就出发。”

    “可您的身体……”青年劝道:“公子今早就身体不适,怕是受了凉。眼下马上就要天黑了,再往前走,夜里恐怕只能宿在山中,您……”

    谢让眼前阵阵发黑,顾不得对方还在说什么,打断道:“还不快去!”

    青年应了声“是”,推门走了出去。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谢让略显急促的呼吸。他深深吸了口气,踉跄着回到桌边,给自己又倒了杯茶。

    应该不会有事。

    说不准只是路上耽搁了。

    飞鸢武艺高强,就算真被追踪到,也没那么容易落到对方手里。对,说不准就是因为被追踪,所以才不敢与他们汇合。

    飞鸢自有他的脱身之法,不会有事的。

    谢让自我安慰一般想着,忍着头晕,再次撑着桌案站起身。

    这几日,他都是在野外过的夜。他这身体被宇文越养得娇贵,以往夜里要是没睡好,第二天必然头晕眼花,浑身都没力气。

    这回能撑这么久,其实已经超乎谢让的预期。

    若无意外,今日应当是能在此处歇一夜的。

    谢让闭了闭眼,重新戴上兜帽,推门往外走去。客栈内光线不佳,谢让穿过昏暗走廊,扶着墙慢慢下楼,走到楼道的拐角,昏昏沉沉的脑中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这山间客栈规模不大,因为不在官道旁,平日里几乎没什么生意。

    但也不至于这么……安静。

    谢让睫羽一颤,比以往迟钝许多的身体已经拐过楼道,往下迈了一步。

    被暮色笼罩的客栈大堂出现在他眼底。

    大堂内挤满了人。

    方才见过的客栈掌柜、伙计,零星几个在大堂吃饭饮茶的客人,与谢让同行、伪装成行商的侍卫……每一个人,都被押着跪在地上。

    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横着把刀,刀锋反射着夕阳鲜红的光芒,亮得刺眼。

    静默无声当中,站在大堂中央的少年抬起头来,神情阴沉如水:“老师,你这是想去哪里?”

    ……还是被追上来了。

    计划了一个月,折腾了三天三夜,还是没跑得掉。

    谢让脑中阵阵发昏,在那一片雪白的刀锋与夕阳中,几乎看不清那熟悉的身影。

    宇文越缓步朝他走来。

    “你……”谢让扶着墙面,在对方那摄人的气势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可就是这般微小的动作,却让宇文越的双目陡然蒙上了红。

    下一刻,谢让被人用力攥住了手腕。

    “谢怀谦。”宇文越嗓音低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你要去哪里?”

    “如今朝中局势稳定,臣这是……辞官还乡。”谢让低声开口,没有意识到,自己指尖都在轻轻颤抖,“陛下,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过什么?”宇文越轻声打断他。

    谢让直到此时才发现,宇文越甚至就连衣服都没有换。厚重的冕服只是脱去了外头那不便行动的长袍,明黄的里衣绣着金龙,衣摆处甚至沾上了不少泥土灰尘。

    他……是收到了他的奏折,就立即追了出来吗?

    谢让混沌的思绪忽然清醒了几分,他抽了下手,想挣开他的钳制:“宇文越,你先冷静点,我……”

    “你再乱动,我就杀人了。”

    谢让浑身一僵。

    “从谁开始呢。”宇文越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注视着谢让,轻声道,“是朝中那些帮你拖延时间的大臣,还是那条被你留下善后的狗?”

    谢让头晕目眩:“飞鸢……你把飞鸢怎么了?”

    “抓起来了。”宇文越轻描淡写,“他是逃得很快,若他无所顾忌,就是动用所有禁军,多半也拿他没办法。但他护送的那批家仆,着实有些拖累。”

    谢让头晕目眩:“你用人质威胁……”

    “怀谦,还记得我说过吗,你的心太软了。”宇文越继续缓步上前,将谢让抵在楼道拐角处,“你顾忌这么多,又计划了这么多,反倒把自己逼上绝路。”

    谢让无路可退,竭力让自己维持平静:“阿越,他们是无辜的,你——”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关心别人?”宇文越轻声打断,“你心里到底装着多少人,是不是只有我把那些人都杀光,你的心里,才会给我留下一个位置。”

    两人的距离隔得极近,谢让竭力偏过头,避开那张不断靠近的脸:“宇文越!”

    谢让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

    宇文越动作一顿。

    可他并未收敛。

    相反,他只是极缓慢地扬起嘴角,缓缓开口:“我就知道,你在意的,果然还是这件事。”

    他伸手捧起谢让的脸,指腹摩挲着消瘦苍白的下颚,轻佻地碰了碰那冰冷柔软的唇。谢让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想要推拒,却无法撼动对方分毫。

    年轻的天子早已不是会被视作少年的身形,精壮的胸膛包裹在衣袍当中,蕴含着澎湃的力量感。

    “害怕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对吗?”宇文越微笑着问。

    谢让闻不到,从方才开始一直竭力隐藏着的,独属于乾君浓郁的信香,在这客栈中四溢开来。

    原本安静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客栈本就鱼龙混杂,何况宇文越带来的侍卫中,有许多都是乾君。

    他们所在这楼道拐角光线阴暗,旁人或许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但乾君信香的变化,是能够感觉到的。

    “不……阿越,别在这里……”谢让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想要逃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谢让眼前一暗,被宇文越强制转过身,从身后抵上了墙面。

    接着,宇文越低下头,狠狠咬住了他的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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