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谢让一觉睡到了天亮, 醒来后宇文越向他转告了昨晚的消息。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萧长风已经将刺客全部抓获。
据说是因为萧长风想留活口,而那批刺客极为狡猾,见状不对立即逃进了树林。萧长风率兵在林中搜寻了小半宿, 才终于在后半夜将还活着的人全部生擒。
抓到人后, 萧长风甚至亲自来了趟别院, 多半是想与谢让亲自聊聊。
但宇文越以帝师身体不适为由,没让他与谢让见面, 还又是夸赞又是赏赐,一系列糖衣炮弹堵得萧长风无话可说, 只能不情不愿地走了。
“是你睡得太沉,怎么都叫不醒。”小皇帝如是说道。
谢让向来睡得浅, 对这话深表怀疑。但既然刺客已经落到了萧长风手里, 对方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不必太操心。
不过, 还有个人需要他处置。
青年被人押解上来, 谢让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动作略微一顿。
……怎么又是梅子茶。
他放下茶盏,看了眼站在身旁的人,没说什么。
跪在堂下的青年已经全无初见时那副伪装出来的怯弱模样,那张俊美的脸上难掩狼狈, 脊背却挺得笔直, 丝毫不显弱势:“玉儿人呢?”
玉儿,是奚太后的闺名。
谢让道:“太后不会见你。”
他是昨日才知道, 季雪舟其实并非奚太后钟情之人, 而是奚家派去她身边的眼线。名义为协助,实际, 则是监视。
这样的人,奚太后自然不会对他存有其他心思。
她故意做出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甚至为了他反抗禁军,都只是为了将谢让和宇文越引去行宫。而在两人夜宿行宫那晚,她也是故意劝说季雪舟逃走,使得谢让将他抓获。
昨晚,季雪舟被作为诱饵留在了车队里,直到变故发生后,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随后,他以想见太后为由,请萧长风带他过来。
萧长风懒得干涉皇族的家事,便遂了他的意。
其实就是将这烂摊子丢给他罢了。
谢让在心中叹气,正想开口,却听青年冷声道:“谢让,你究竟做了什么?”
谢让:“?”
又关他什么事?
“早听闻帝师手段非常,没想到竟能谋划至此。”季雪舟冷冷注视着他,“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她与奚家为敌,竟连我都未曾察觉……”
谢让:“……”
怎么每个人都把他当成幕后大反派,这回的事真和他没关系啊!
而且,宇文越还坐在旁边呢,怎么不怀疑他?
他的反派气质就这么突出吗?
谢让在心中无奈地想着,余光瞥见身旁的少年眉宇蹙起,露出几分不悦之色。
谢让悄然捏了下他垂在身侧的手,作为提醒。
他是在书房提审季雪舟。
这别院的书房不够宽,书案后方只能放下一把椅子。按照常理,本应该宇文越这天子来坐这主位,但后者说什么都不肯让他站着,谢让只能依他。
少年立于身旁,垂下的手恰好被书案遮挡,旁人什么也看不见。
指尖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他愣了下,当即反手勾住那只想要收回的手。
谢让:“……”
谢让连忙将手抽出来,掩饰般轻咳一声:“季公子,你或许有些误会。”
“误会?”季雪舟只是冷笑,“她有多恨宇文一族,有多恨你,我最清楚不过。若非你从中作梗,她绝不可能与你们合作!”
谢让微微蹙眉。
季雪舟不肯接受,他其实可以理解。
因为就连他至今也还不明白,为何奚太后会选择与他们合作。
不是不明白奚太后倒戈的缘由,只是,无论是这缘由,还是这段时间的种种行为,都不像是他认知中那个奚太后会做出来的事。
他记忆中的奚太后,对奚家忠心耿耿,又对皇室恨之入骨,就算是想要获得自由,她也不应该选择这样的法子。
谢让原本以为,这个世界的奚太后也像先前他遇到的那些人与事一样,产生了些许变化。
但现在看来,她似乎只是忽然性情大变。
就像……谢让先前那样。
谢让若有所思,却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笑:“就算真是我做了什么,你又能如何?”
季雪舟眸光微动。
“季公子,太后已将一切都告诉了圣上。你配制毒药,密谋刺杀圣上,如今已是证据确凿。”谢让语气轻描淡写,“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本官?”
季雪舟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没人知道他在这沉默中想了什么,但当他再抬起头时,神情已经与方才全然不同了。
“证据确凿?”季雪舟眼底显出一丝无辜,问道,“谢大人是哪来的证据?”
“草民从未见过大人口中所言的毒药,更不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草民这些年陪在太后身边,做任何事都要经过太后的同意,若没有太后授意,草民从哪里获取采买配制毒药的原料?”
他俯下身,朝谢让磕了个头:“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大人可以派人去行宫调查,有很多人可以替草民作证!”
这分明是要将一切推给奚太后了。
就算那毒药真是出自他手,也是奚太后授意,只要追究此事,奚太后便是森*晚*整*理主犯。
而且,他还特意提及有人可以替他作证。
这是一早就想好退路了。
看来这姓季的,对奚太后也没有多深情啊……
谢让在心中不合时宜地想。
季雪舟咬死不认,谢让也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随口说了句“自会派人查证”,便让人将他带下去。
侍卫押着青年离开,谢让脊背松了劲,往后靠在椅背上,按了按眉心。
一道身影从屏风后头绕出来。
“早与你说过,你从他身上得不到什么的。”女子望向门外,青年已经被押解着走出庭院,看不见踪迹了。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谢让一笑。
奚太后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就是不相信本宫罢了。”
虽然昨晚的合作很顺利,但奚太后至今没有承认下毒及除夕夜的刺杀一事与她有关,更不曾指认过毒药是季雪舟所制。
那件事是一切的起因,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任谁都看得明白,那必然与奚太后脱不了干系。可她只要一天不承认,宇文越和谢让便没有办法以一个刺客的一面之词,治她的罪。
这是奚太后留下的退路。
她没有完全信任谢让,谢让也没有完全信任她。
谢让方才那么说,只是想诈一诈季雪舟。
可惜,不仅被识破了,还将锅全都扔到了奚太后头上。
明明在书里,都能陪着奚太后死在火场中,怎么到了这里,就不肯为了心上人认个罪呢?
谢让恨铁不成钢。
想起这些,他不禁有些好奇,问奚太后:“您当真不想再与季公子见一面?”
“见他做什么?”奚太后却是反问。
谢让“唔”了声:“毕竟相处过这么长时间……”
就算暂时不能给季雪舟定罪,落到他们手里,此人多半很难再恢复自由身。
出了这个别院,以后想见面的次数,恐怕当真不多了。
看出他想说什么,女子只是不可置信地皱眉:“你把本宫当做什么人了,为了感情要死要活的十几岁怀春少女吗?”
说完,甚至刻意地朝宇文越看了一眼。
谢让:“……”
宇文越:“……”
差点忘了,奚太后藏身这屏风就在书案后方,也就是说,方才他们做了什么,奚太后其实看得一清二楚。
谢让耳根莫名有些发烫,他轻咳一声,竭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所以,您对季雪舟……”
“本宫确实挺喜欢他的,长得好看,人又聪明,还很体贴专情……虽然多半是装的。”奚太后悠悠道,“可惜,他一心向着那个家,留在我身边也不过是暂时的。”
“这样的人玩玩就罢了,要真动了情,那不是太傻了?”
这倒是身处高位之人惯有的想法。
许多人觉得,身处高位之人会对情感有更深重的需求,会更加忍受不了孤独。但谢让近来才发现,当真身处在那个位置时,其实是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追求“情”的。
身旁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应付这些已经足够疲惫,哪来那么多精力追求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
至于宇文越……
谢让下意识朝身旁的少年看去,后者压根没怎么听奚太后说话,正低着头,时不时偷瞄他一眼。
两道视线在半空相触,宇文越连忙敛下眼,做出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
……多半还是太闲了吧。
谢让也收回目光,心里暗自决定,回去之后要将宇文越的课程再加一倍。
奚太后默默看着两人眼神交流,忍无可忍打断:“你们还回不回京城了?再耽搁下去,什么时候能到宫里?”
谢让问:“您还要与我们回京?”
原先想带奚太后回京,其实并非为了调查那刺杀一事。刺杀之事是小,借由奚太后引奚党露出马脚,再顺理成章派兵镇压,才是他们最初的目的。
而如今,在奚太后的配合下,萧长风抓到了刺客,奚党谋反之事已是证据确凿。
奚太后要不要回京城,便没那么重要了。
“当然要回。”奚太后理直气壮,“那行宫住得我都烦了,就当换换心情。”
谢让默然。
对方这态度,忽然让他又想起了先前的猜测。谢让思索片刻,试探地问:“您……在行宫住了多久?”
奚太后面露不悦:“谢大人,三年前可是你亲自将本宫送去的,本宫住了多久,你不知道?”
谢让追问:“一直住着,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自然没有。”奚太后不解,“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让同样很是不解。
难道他猜错了?
“微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谢让注视着奚太后,沉吟片刻,“……宫廷玉液酒?”
奚太后:“?”
奚太后疑惑地眨眨眼:“何意?”
“……没事。”谢让收回目光,面不改色,“回宫吧。”
第32章
对不上暗号, 奚太后与他多半就不是相同的来历了。
谢让心中略有失望,同时,也更加怀疑。
真的有人会在没有经历任何变故时,忽然性情大变么?
回到皇宫后, 谢让派人将奚太后送回她以前居住的慈宁宫, 还留下一队禁军看守。
当然, 名义上是为保护她的安全。
奚太后对此虽有不满,但并未抗拒。
她对谢让仍有防备, 谢让对她同样怀有戒心。能允许她住回原本的寝宫,而不是换一处软禁之地, 已经是在让步。
识时务者为俊杰,奚太后明白这个道理。
回了宫, 谢让也没有歇下。
他先前病了小半个月, 这期间所有政务都是宇文越独自处理。寻常事务小皇帝现在已经能够独立处理, 但有些大事仍然拿不准, 需要与谢让商议。
二人这一忙, 就忙到了黄昏时分。
宇文越要去唤太监传膳, 谢让道:“随便吃点就行,不饿。”
“那怎么成?”宇文越却是皱眉,“你现在不能饿着,对……对身体不好。”
少年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谢让从奏折中抬起头来, 后者含糊道了句“听我的”,转头往外走去。
那背影, 怎么看都觉得是在心虚。
谢让无奈叹了口气, 片刻后,传上来的晚膳果真又是以酸甜、酸辣的菜肴为主。
少年藏不住事, 谢让早猜到他是误会了。
这小傻子也不知从哪里知晓了那些所谓怀孕的身体反应,又弄得个一知半解,将谢让先前的身体不适全归结到了这上面。
也不想想,他们那次之后,才过去多久。
就算真有什么,也不会这么快在身体上显出反应。
原先没有与他明说,是觉得对方慌慌张张的样子颇为有趣,想逗他玩玩。
但抵不过这人天天变着法给他吃酸的。
到底是哪本闲书里写的刻板印象,净会误人子弟。
谢让望着那满桌菜肴默不作声,宇文越忙问:“不合胃口吗?”
他瞥了少年一眼,故意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没有,只是觉得近来御书房的菜品没先前丰富了,换御厨了吗?”
宇文越:“你喜欢先前那样?”
谢让藏起眼底笑意,轻轻应了声。
轻松解决.
当今圣上在城外遇袭的事很快传遍了朝野上下。
萧长风行事干净,手下的人一个赛一个嘴严,外人只知他及时赶到,救了圣上的性命。可那群刺客下落如何,是什么身份,又是死是活,全都无人知晓。
当今圣上短时间内两次遇袭,朝堂上一时间议论纷纷。
虽然知情者少,但结合圣上将奚太后接回宫一事,不少人都将视线重新投向了奚家。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奚家家主,也就是奚太后的另一位兄长,在圣上遇刺的那天下午,便以回乡省亲的名义带着亲眷离开了京城,只留下几名旁系坐镇。
这下,奚家人畏罪潜逃的猜测,更是甚嚣尘上。
那议论一直持续了十来天,转眼到了月末,当今圣上派人去了定远侯府,请萧长风进宫一叙。
名义上是天子召请,萧长风实际见到的却是谢让。
谢让在御书房内煮了酒,主动给萧长风倒上后,没忍住,给自己也添了一杯。
萧长风只是笑笑:“终于可以动手了?”
“嗯。”谢让将酒壶放回炉上,淡声道,“奚家人昨日到了益州,现在多半已经与反贼见上面了。”
奚家人逃离京城之事,谢让自然是知道的。
不仅是知道,还一早就派人暗中跟着,扫清阻碍,势必要让他们顺利与奚无琰的旧部汇合。
萧长风嗤笑:“为了你家那小皇帝,你还真是用心良苦。”
谢让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不置可否。
奚家现今那家主,无论是学识还是谋划,都远远比不上奚无琰。若他足够聪明就会明白,这个节骨眼跑去投奔奚无琰的旧部,绝不是个好主意。
先前刺杀一事,萧长风已经掌握了证据,是因为谢让授意,才暂时按下不表。
奚家人意图谋反已是板上钉钉,一旦他们到了益州,不管有没有与奚无琰的旧部见上面,奚党那谋反的罪名都是坐实了。
事实上,就连奚党内部,这些天也有人试图阻拦他们。
不过,都被谢让事先派去的人除去了。
奚家人离京后一路顺风顺水,实际每一步都走在谢让的计划当中。
萧长风道:“要是我,才不干这麻烦事。”
要换做是他,恐怕第一时间就派兵追去,将人抓到后,再顺势南下,直接把那伙反贼连带着当地豪绅一网打尽。
哪需要寻什么正义之师的名头。
说到底,还是怕小皇帝的名声受到影响。
谢让却是悠悠叹了口气:“我要是不对小皇帝好点,你们又要怀疑我了。”
萧长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没有答话。
他现在对面前这人依旧将信将疑。
谢让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他看在眼里,这般为了小皇帝劳心劳力,萧长风扪心自问,他是做不到的。
可他就是想不明白,既然能够这么尽心,为何以前要那般打压皇权?
什么看在小皇帝年幼,担心对方不能好好治理国家这种理由,在他这里可说不通。
而且……
谢让大致猜到萧长风在想什么,平静道:“这两日,我会将禁军兵符归还圣上。”
萧长风一怔。
“你就是不放心这个吧。”谢让给他又斟了杯酒,眼底含着笑意,“担心我是故意将你调去南方,想让你与那伙反贼两败俱伤,我好从中获利。”
奚党残部勾结了地方豪绅,兵力不比萧长风弱。加之益州附近山岭众多,在塞北大漠打仗打惯了的军队,去了那里不一定能讨到好来。
这场仗,会比许多人想象的困难许多。
谢让收敛笑意,正色道:“我不会这么做。”
青年眸光沉静而坚定,萧长风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明白为何当初他回京见到谢让之后,很快打消了要杀了他的念头。
因为这人的眼神。
就像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与他举杯对饮,坦荡说出了自己的理想:“考取功名,自然是为了报效国家。”
“他们都说大梁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从此之后只会一日日衰落下去,但我不信。我的愿望,是让大梁恢复往日荣光,不,要比那更强。”
“要让大梁成为这片大地上最强盛的国家,臣民归顺,万国来朝,谁也不敢欺负。”
“若不是为了这个,我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京城?”
萧长风已经记不清当年他是如何回答的,多半是笑他酒后胡言,狂妄至极。他一介武将,尚不敢许下如此宏愿,一个小小文人,怎么可能做到?
然而,如今五年过去,虽然尚未达到他当初想要的程度,可这人切切实实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即将走向毁灭的国家。
时光流转,那双眼中已经不再有当年的狂妄,其中的坚定却从未变化。
萧长风略微失神。
他轻声笑笑,举杯与谢让碰了一下:“那本将军就再信你一回。”
信他的夙愿从未改变。
信他,的确有让这个国家走向强盛的能力.
谢让与萧长风饮完了一壶酒,派人送他出宫。
或许是因为近来天气回暖,自半个月前病愈后,谢让的身体好了许多,就连喝了整个冬天的汤药都暂时停了。
今日略微放纵了些,他送走萧长风后隐隐觉得有些头晕,索性也回了乾清宫。
这个时辰,宇文越正在学骑射,谢让趁着少年还没回来,回寝宫沐浴更衣,躺下休息。
这一躺,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谢让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再睁眼时,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宇文越。
少年正在批阅奏折,见他醒来,连忙弯下腰来:“如何,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让睡得脑中昏昏沉沉,听他这话有些疑惑。
他偏了偏头,听见对方小声道:“都说了不让你喝酒的。”
“……”谢让无奈,“哪个奴才这么多话……”
亏他睡前还叮嘱过别告诉宇文越,甚至特意沐浴换了身衣服。
还是被发现了。
“没人说。”宇文越将他散乱的发丝拂到耳后,“我一闻就闻出来了。”
谢让这身体压根藏不住秘密,微醺的身体就连信香也染上了些许酒意,宇文越刚进门就察觉到了。
“鼻子这么灵,你是小狗吗?”谢让笑着道。
宇文越垂着眼眸,没有回答。
瞧着像是有些难过。
这神情看得谢让心都软了,顿时意识到他在想什么,忙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可不是因为什么应酬喝的。”
宇文越低声问:“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谢让道,“我和萧长风谈的是国家大事,就算他再有戒心,也不需要以这种方式拉近关系。我……我今天就是嘴馋了。”
宇文越还是不说话,谢让无奈:“好,我保证,以后肯定不这样了,行了吧?”
少年点了点头,总算笑起来,扶着谢让坐起身。
“……你故意的吧?”谢让反应过来。
宇文越动作一顿,取过架子上的外衣,软声道:“但我真的很担心,你身体才刚好一些。”
那眼神平白把谢让看愧疚了,只能又再三保证不会再犯,还答应让太医来给他诊个脉,才勉强把人哄好。
谢让乖乖坐在榻上让冯太医诊脉,视线落到面前的人身上。
对方低着头,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
谢让已经许久没和冯太医说上话。
这段时日,因为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太医没有像先前那样频繁出入乾清宫。
每隔几日来给谢让例行诊脉,来的人也不是冯太医。
今日约莫是太医院无人,宇文越又催得紧,此人才万不得已亲自过来。
谢让若有所思,后者已经收回手,道:“回陛下,谢大人身体恢复得很好,近期当以食补为佳。”
果真又是相同的结论,谢让点点头,宇文越却是问:“没诊出其他的吗?”
谢让:“……”
冯太医疑惑:“其他的是指……”
宇文越沉默片刻,摇头:“没事,你先回吧。”
冯太医道了告退,离开寝殿。
谢让悄然抬眼看向面前的人,有些无奈。
他知道少年有些误会,却并未戳穿他。
这个年纪的孩子好面子,要是被他当面戳穿,多半会觉得难为情。
左右这事对他没什么影响,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的身体并无任何异常,自然能解除误会。
可这都快一个月了,这人竟然还没反应过来?
脑子被狗吃了?
谢让在心中叹息,有点后悔之前想逗着他玩,没第一时间澄清。现在想要解释,却找不到契机了。
宇文越确实没有怀疑。
确定谢让身体并无异样后,他安心了不少,弯腰将人扶起来:“今天想吃什么,我去让人备膳。”
谢让随意点了几道两人都喜欢吃的菜,宇文越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刚走出寝宫,却看见一道身影立于院中。
是冯太医。
冯太医站在院子里,正与身旁的小太监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视线却止不住往寝宫的方向瞟。
见出来的人是宇文越,他顿时不再理会旁人,走上前来。
“陛下,借一步说话。”冯太医道。
宇文越心头当即重重一跳。
他连忙屏退左右,将人带去偏院僻静处:“怎么回事,是太傅身体有异?”
“非也。”冯太医道,“谢大人身体安好,老臣绝无虚言。”
他顿了顿:“老臣是想问……那位的事。”
宇文越:“……”
悬着的心缓缓落回肚子里,宇文越闭了闭眼,忍下发火的冲动:“你想问什么?”
冯太医继续道:“算算日子,这段时日应当就能确定那位……是否当真怀有身孕,还望陛下早做准备。”
宇文越被他吓得心烦意乱,没好气道:“已经让人诊过了,没诊出来。”
“陛下莫急。”冯太医还当他是因为此事烦忧,解释道,“虽说大部分人会在一个月左右能诊出,但对方若是中庸,或许会稍晚一些。”
冯太医笑了笑,继续宽慰道:“既然先前服的避子药是假的,陛下的信香加上那药香催化,按理孕育子嗣应当不会有任何问题,陛下安心等待便好。”
宇文越:“……”
就是这样才安心不下来。
他现在还没想好该怎么把事情告诉谢让,脉象上暂时诊不出来,对他其实还算好。
但他也知道,这种事不能拖得太久。
再拖着不解释,就算把他那玩意切了,老师都不一定能消气。
宇文越心中颇为绝望,随口应付两句,便打发冯太医离开。
后者朝他行了礼,率先走出庭院,脚步却猝然一顿。
宇文越心底顿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大脑尚未反应过来,心跳已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分。宇文越绕过庭院围墙,青年不远不近站在前方回廊下,神情逆着远处的夕阳,看不真切。
宇文越张了张口:“老……老师……”
后者没有回答,他冷冷看了宇文越一眼,转身拂袖而去,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
第33章
“陛、陛下, 这可如何是好!”冯太医慌乱的声音在宇文越耳边响起,但少年已经没心思搭理他。
不仅被老师发现,还以最糟糕的方式发现了。
这下全完了。
宇文越脑中阵阵发晕,强作镇定道了句“无妨, 朕自会处理”, 将人打发走。
老太医战战兢兢离开了乾清宫, 宇文越深吸一口气,回到主殿。不出意外看见主殿的大门已经合上, 一群太监宫女候在院子里,紧张地窃窃私语。
常德忠迎上前来:“陛下, 谢大人他……”
“都下去吧,让御膳房先备膳, 我……朕与太傅单独聊聊。”宇文越道。
众人退出庭院, 宇文越走到殿门外, 没直接推门, 而是轻轻敲了:“老师?”
没有回应。
宇文越没敢再敲, 低头站在门边, 小声道:“老师,我不是有意瞒你,你别生气,听我解释好不好?”
少年的声音隔着厚重殿门传来, 谢让闭了闭眼, 没有回答。
方才冯太医的话他全听见了,并不是宇文越有误会, 而是他知晓谢让当初服用的避子药是假的。
所以, 这段时间他才会处处小心,如此谨慎。
怎么可能不生气。
他一早就知道了吗?
明明知道, 还瞒着不说,是想用这种方式将他留在宫里?
又或者,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的意思?
谢让藏在袖中的手无意识握紧,眼底显出一丝冷色。
平日善待宇文越,是由于这人待他不错,虽然粘人了点,但大多时候都听话懂事,并且有心想做个好皇帝。
若宇文越真是那般不折手段之人,甚至将手段用在他的身上……
这皇权,他能归还,也能再夺回来。
这一念头刚在心底闪过,谢让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就算宇文越当真做了错事,他也有其他办法可以罚他,他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如果真那样做,不就与原主毫无区别了吗?
少年还在门外小声道歉,谢让深深吸气,勉强平复心情后才冷声道:“滚进来。”
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宇文越走进来,先看了眼谢让的脸色,才低下头快步走到他面前。
“老师……”宇文越小声唤道。
谢让面沉如水:“怎么回事,说。”
青年难得用这般冷硬的语气与他说话,宇文越没敢再像平日那样耍心眼,乖乖解释起来。
“……就是这样,老师若是生气,惩罚我就是,莫要怪罪冯太医。”宇文越道。
谢让:“你还有心思替别人求情?”
宇文越默然。
归根结底,这件事的确是由于冯太医的误会及自作主张。但冯太医曾对宇文越有恩,如今这事又是一心为他,他不想将责任推到对方身上,更不愿对方因此事受到牵连。
宇文越一时没说话,谢让注视着对方的脸,淡声问:“所以,你事先也不知情?”
“当然!”宇文越忙道,“若我事先知道,必定会拦住冯太医,老师信我,我不可能做这种事。”
谢让不置可否,又问:“那你为何不说?我要是今天没有发现,你就想一直瞒下去?”
“不是,我……”宇文越犹豫片刻,低声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且,我是想找到解决办法之后,再说出实情。”
谢让蹙眉:“解决办法?”
“太医院除掉孩子的办法大多伤身,我是想先寻一个不伤身的法子……再告诉老师,以免老师为此烦忧。”宇文越道。
这话倒是让谢让有些诧异:“你不想要子嗣?”
“如果是老师……”宇文越瞥了他一眼,对上对方冰冷的视线,连忙将到了嘴边的话收回去,正色道,“但我更不希望老师因此伤了身体。”
谢让与他对视片刻,收回了目光。
宇文越这话,他是相信的。
若少年进门后还是装出以往那副委屈模样,来他面前讨饶卖乖,他是真的会很生气。
但他没有。
宇文越难得在面对他时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情,似乎当真担心他会误会,会生气。
谢让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闭上眼。
见谢让不说话,宇文越往前挪了半步,半跪在他身前,轻轻去拉他的衣袖:“老师别生气了,要是实在生气,冲我来就是,别自己憋着。”
“冲你来?”谢让冷笑,“我还能怎么冲着你来,把你那玩意儿切了?”
宇文越:“……”
宇文越低下头:“如果老师能消气,那就来吧。”
谢让:“?”
“若老师不想亲自动手,那也无妨。”少年垂着眼,万分绝望地说,“我已经事先找人打听过了,净身房有个刀法出神入化的老太监,我这就让人带他过来。”
谢让:“……”
准备得这么齐全吗?
谢让险些被这个人气笑了,低哼一声:“得了吧陛下,我要真这么做了,朝堂上那群老东西会怎么骂我?”
宇文越对传宗接代并无执念,但满朝文武可不这么想。
要让他们知道,帝师将当今圣上阉了,恐怕会直接杀进后宫,将他弄死吧。
谢让按了按眉心,又想叹气了。
宇文越不是有意为之,这件事说到底并非他所愿,如此阴差阳错之下,要全将过错怪到他身上,其实不大公平。
而且……
谢让藏在袖中的手掌隔着衣物悄然落在腹部。这段时间,他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身体状态也一日比一日好,着实不像是……
谢让隐约有些怀疑,但想到那老太医将话说得如此笃定,又不敢掉以轻心。
现在看来,除了交给时间,似乎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
谢让许久没有说话,宇文越又小声唤他:“……老师?”
谢让恍然回神,板着脸道:“别以为不罚你,就是消气了。”
“那……”
谢让道:“一会儿我便回丞相府。”
宇文越一怔。
这惩罚仿佛比要他进一次净身房还要严重,少年急切地抓住谢让的手:“你别走,我……”
“我本来也不该一直留在宫里。”谢让打断他。
原先是因为宇文越需要他时刻在身旁安抚,但现在这人的信香已经逐渐能控制下来,他再留在宫里,实在不合规矩。
而且,他与宇文越的关系,太过于亲密了。
就算没有这些事,谢让也打算找个时机搬出乾清宫。
握着他手腕的那双手掌心滚烫,谢让挣扎一下,没挣得开,蹙眉:“宇文越。”
后者瑟缩一下,悻悻松了手。
他低着头,许久才轻声道:“……我知道了。”.
谢让当天夜里搬回了丞相府。
宇文越大约是担忧会惹得他更加生气,没有再多纠缠,也没跟着追出宫去。
翌日,宇文越破例召开朝会,将奚家与逆贼勾结之事告知百官,又命萧长风为主帅,率兵南征,剿灭逆贼。
这些本是谢让出的主意,但他本人却并未参与这次朝会。
忽然摊上这种事,就算是谢让也难免心烦意乱,索性以生病为由,告了几天假。
他一觉睡到了午后,被院子里轻微的响动吵醒。
开门一看,院子里堆着十几个华贵的木箱,府上的下人手忙脚乱,还在将箱子往里搬。
——全是当今圣上送来的东西。
府上的管家迎上来,将一封信呈到谢让面前:“是陛下给老爷的书信。”
谢让:“……”
开始玩这套了是吧?
谢让叹了口气,收了书信,道:“东西都送回去,再找人传个口信,府里什么都不缺,让他别折腾了。”
原主这些年没少中饱私囊,要真算下来,丞相府里的金银财宝,恐怕不会比国库来得少。
如今的国家本就算不上富裕,还在这儿劳民伤财。
谢让无奈,拿着信回了屋。
名贵的信纸上,少年用俊逸的字体写着“太傅亲启”,谢让垂眸注视着那封信,没急着拆开。
对于自身身体的变化,谢让早有所准备,昨晚听见那消息之后,他虽然生气,但并没有多么慌乱。
尤其在得知宇文越并非刻意为之后,也没那么气恼了。
在对于这件事的接受度上,谢让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高。
谢让一直知道,自己是个极为渴求亲密关系的人。
这世上,有人情感单薄,不愿与人扯上关系。但也有人畏惧孤独,渴望与人建立联系,渴望与人亲近。
这份亲密关系,可以是恋人,也可以是亲人朋友。
所以,来到这个无亲无故、无所依靠的世界时,他心中其实很害怕。
所以,他明知不应该,还是无法拒绝宇文越的亲近。
如果真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
可惜对方是宇文越。
抛开那所谓的师生关系,宇文越是一国之君,他的子嗣是未来的储君,必然又会牵扯进权势当中。
这绝不是谢让想要看到的。
况且,他也不希望继续与宇文越纠缠下去。
谢让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苦涩的味道顿时充盈口腔,已经冷透了。
住在乾清宫时,宇文越总是管着不让他喝浓茶,偏要换做各式各样的养生茶水。就算不让人近身伺候,那水壶中也永远灌满了热水,无论何时谢让想喝都是暖的。
谢让缓缓舒了口气,将手中的书信放下,最终没有打开。
他不该再与宇文越继续纠缠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对方,更是为了他自己。
昨晚还在气头上时,他清晰地察觉了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在那个瞬间,在误会宇文越是故意算计他的时候,他的确想过以激进的方式报复对方。
他甚至觉得,原主不过是因手段过于粗暴,加上时运不济,才会最终落得失败的下场。
若换做是他来,必然可以做得更好。
这段时间,宇文越对他极为信任,他如今拥有的权利,甚至不亚于先前的原主。
谢让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帮助宇文越,他只是想要保住这条命,在适当时候及时抽身。
可直到昨晚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享受这一切,他在享受运筹帷幄的乐趣,在享受万人之上的地位。
他……是真的生出了野心。
第34章
萧长风事先有所准备,森*晚*整*理 只用三日便整顿好了一切军备物资。第三日晌午,大军在京城外集结,由当今圣上亲自送行。
告病三日的帝师同样现身。
谢让刚下马车,就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下意识寻着视线看过去, 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宇文越立于城楼之上, 正低头看着他。少年难得穿上了正式的冕服, 十二旒冕冠挡不住那张英俊的面容,玄色裘冕衬得身形越发挺拔, 威严而尊贵。
谢让远远望向那道身影,竟感觉有几分陌生。
宇文越这个年纪正是生长速度最快的时候, 身居高位,更是让他飞快成熟起来。
恐怕再过不了多久, 便不能再以少年相称了。
可那双眼落到谢让身上时, 却仍然是那般热切而明亮, 带着满满的少年感。注意到谢让看他, 他眸光亮起, 朝谢让微笑起来。
谢让心头微微一动。
他慌乱移开视线, 定了定心神,才在身旁的人提醒下,缓步走上城楼。
萧长风身披铠甲,看见他却没什么好气:“还当你不来了。”
谢让取了杯践行酒, 刻意忽视一旁那几乎能化作实质的目光, 平静道:“将军远征,怀谦自然要来送行。”
“时辰不早, 开始吧。”少年嗓音在二人身旁响起, 隐约带上了点不悦,似乎是对谢让忽视他而感到不满。
谢让还是没有看他, 点点头:“陛下说得是。”
大梁重礼,为远征大军践行,有严格的礼节流程。礼部尚书高声宣读着宇文越亲手题写的祝辞,大军听得热血沸腾,深受鼓舞。
而城楼上的三人之间,却流动着诡异的静默。
宇文越的视线就没从谢让身上移开过,而后者则恍若未觉,只垂眸看着城下的大军。萧长风站在二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感觉自己站在这里颇为多余。
这师生俩闹什么呢?
这份静默一直这么持续到流程结束,三人与大军饮完践行酒,大军陆续整装出发。
城楼下,副将为萧长风牵来马匹。
萧长风没急着上马,趁着旁人都没工夫顾及这边,直接先把谢让拉到一旁单独说话。
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你又在折腾什么?”
谢让被他问蒙了,眨了眨眼:“我折腾什么了?”
“你家小皇帝看起来都快哭了。”萧长风拉着缰绳,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才压低声音道,“丑话说在前头,你可别又临时反悔,否则,等本将军剿灭逆贼回来,你这条小命照样不保。”
谢让:“……”
“不会,放心吧。”谢让抬眼朝远处望去,数几万大军徐徐远去,只见尘土飞扬,气势恢宏。
他轻声道:“我禁军兵符都还了,就算真想做什么,也没那个能耐。”
搬出乾清宫的第二天,谢让便派人将禁军兵符送回了宫中,这件事不是秘密,萧长风也是知道的。
他眉头皱起,问:“你们真没出什么事?”
不止萧长风有疑问,这几日,满朝文武也在议论纷纷。帝师连着几日没有进宫,听说就连圣上给的赏赐也全数退回,如今又归还了禁军兵符。
任谁都会怀疑他们之间恐怕是出了事。
“能有什么事?”
谢让知道对方的想法,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想让一切都回归正轨罢了。”
萧长风皱着眉,但最终没再多说什么。他翻身上马,身后的银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安心在京城待着,把你这身子骨养养好,回来再找你喝酒。”
谢让笑了笑:“好。”
他后退几步,郑重朝萧长风一拱手:“预祝萧将军凯旋。”
萧长风策马离开,一人一马很快没入行进中的大军。谢让轻轻舒了口气,转过身,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熟悉的气息瞬间笼上来,谢让浑身一僵,飞快后退半步。
宇文越下意识想去拉他的手,但城门前人多,宇文越担心他生气,不敢与他表现得过于亲密,只得悻悻将手收回来。
“太傅身体好些了吗?”宇文越问。
谢让心跳不自觉加快了几分,他竭力维持呼吸平稳,担心被人看出端倪:“好多了,谢陛下关心。”
“那……”宇文越观察着他的脸色,继续小声问,“什么时候能复职?”
他顿了顿,又道:“是政务上的事……有几件事朕一直拿不定主意,想与太傅商量。”
谢让敛下眼:“不是有殿阁学士吗?”
宇文越:“有关边境贸易之事,殿阁意见不统一。”
开放与边境贸易是先前谢让提出的,此事有利有弊,因而殿阁学士对此各有意见,每回提起都要吵个翻天覆地,至今没能落实。
不过,这件事还不算太急。
谢让轻声叹气:“再过几日吧。”
“几日?”
谢让想了想:“……七日。”
谢让原以为少年又要不乐意,多半还会向他撒娇,让他尽快复职。但对方什么也没说,反而笑起来:“好。”
谢让有些诧异,又听少年小声道:“七日后见。”
宇文越还有事务要处理,很快带着人离开。谢让站在人群中,注视着天子御辇缓缓离去,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担忧的,是谢让不愿再见他,不愿再以帝师的身份留在他身边。但谢让给出了七日的承诺,证明只要再过七日,他们就能相见。
他因此感到高兴。
谢让收回目光,心口不自觉泛起一丝酸涩.
谢让回到丞相府。
他惯例没让人伺候,也不见任何访客,换下那身厚重的官服后,便唤飞鸢与他去了书房。
书房内如今颇为杂乱,上百本卷宗几乎堆满了半间书房,谢让在书案前坐下,将一封密函递给飞鸢。
“这上面的人,都查一查。”谢让道。
反贼有萧长风应付,但朝堂上的内贼,谢让并不能完全放心交给都察院。
都察院在最初调查刑部时,的确收获颇丰,也查出了几条暗线。
但这段时间,进展却始终不大。
谢让大致能猜出是什么原因。
不过是官官相护罢了。
最初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许多人没有反应过来,才让都察院抓到了把柄。而在那之后,事态逐渐平息,有心人彼此掩护,重新藏回了水面之下。
段景尧多半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段时日可以说是日夜不休,但仍然进展不佳。
毕竟,就连都察院内也不一定就是干净的。
段景尧身居其位,再有能力,也难免当局者迷,行事有所顾忌。他会被拖住手脚,谢让早有预料。
在书中,宇文越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最终拔除了这些毒瘤。谢让原本是打算放任都察院慢慢调查,也好给宇文越成长空间。
但现在……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好在原主在京城铺设了足够丰富的情报网,加上这些刚从六部调来的卷宗,谢让想出手干涉,倒不算很难。
飞鸢接过密函,道了声“是”,没急着离开,先上前给谢让倒了杯茶。
谢让对丞相府那群家丁并不熟悉,也不想让那些人近身伺候,回来这些天,还是只有飞鸢能近他身。
谢让拿起一本卷宗继续翻阅,飞鸢将茶水放到他手边,他端起来抿了一口,微微蹙眉。低头看去,果真看见那杯中水质澄澈,只在杯底放了两枚红枣。
谢让眉梢一挑:“你怎么也学会他那套了?”
飞鸢道:“陛下说,您现在不宜喝浓茶。”
这几日谢让没有进宫,飞鸢却是照旧每日都进宫陪宇文越练武。谢让知道宇文越一直不怎么喜欢飞鸢,原先还担心没有他在场,飞鸢会不会被对方为难。
现在看来却是他多虑了。
短短几天,都能让飞鸢帮他办事了,宇文越这笼络人心的本事,也没差到哪儿去。
谢让在心中感慨,没有说话。
飞鸢还是没急着走,又道:“陛下还说,您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不宜太过操劳。”
谢让险些被他气笑了:“陛下,陛下,这么听他的话,干脆以后都让你跟着他好了。”
飞鸢低下头:“属下不敢。”
谢让这话自然是说笑的,他摆摆手:“下去吧。”
飞鸢有些犹豫,张了张口,谢让又道:“我心里有数,放心。”
青年侍卫朝他行了一礼,转身出了书房。
谢让重新拿起手边的卷宗。
他虽然保留着书中记忆,可书中并未将每一位与此有关联的、有嫌疑的官员姓名都详细记录,能在书中有名有姓的,不过几位而已。
至于那几位,也不是他随便说一句话就能铲除的。
如今时间紧迫,只能靠他通过六部以往卷宗,找出其中有所关联之人,再动用情报网慢慢去查。
所以,他才会找宇文越要七天。
如果他运气真那么差,腹中留下了个那混账东西的孽种……这便是他能为对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谢让看了眼手边的茶杯,轻轻叹了口气.
从城门口回来之后,宇文越同样没能休息。
先前有谢让在身旁,政务上遇到任何问题,都有人帮着出主意。但现在,换做宇文越独自面对,他才意识到这一切有多吃力。
他与谢让,的确还差得很远。
可今日见面时,他并未将这些告诉谢让。
要是往常,宇文越肯定会故意在对方面前示弱,求对方回来帮他。谢让心软,若真是这样,他肯定不会拒绝。
但宇文越现在不想那样做。
他不想再与那人耍心眼,也不想再利用对方的弱点。
他想给谢让时间,等对方冷静下来,愿意与他说话之后,再想办法哄他消气。
批阅奏折,面见朝臣,听殿阁学士针对一点小事吵个不停,再最终做出决策……一系列事务忙得宇文越焦头烂额,等他总算能喘口气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常德忠走进御书房:“陛下,晚膳已经备好了。”
“不吃,没胃口。”宇文越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静了片刻,忽然睁开眼:“他吃过了吗?”
常德忠回答:“听丞相府那边传来的消息,谢大人已经用过晚膳,歇下了。”
宇文越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轻声问:“都吃了些什么?”
丞相府上,有宇文越安插的内应。
那内应原本是他为了对付太傅准备的,可刚安排上没多久,谢让便住进了宫里。如今第一次用上,却是用来打听对方的饮食起居。
常德忠暗自叹息,心道内应本人恐怕都不敢相信,头一回被启用,竟是为了这些事。
而那内应也十分敬业,不仅详细记下了今晚帝师的菜肴,就连帝师吃了几块肉,喝了几口汤,都记得仔仔细细。
常德忠照实说完,宇文越却是皱起眉:“太少了。”
“是不是丞相府的厨子手艺不好,太傅不合胃口?”宇文越想了想,“明日让御膳房做点吃给太傅送去,做些他爱吃的。”
常德忠默然。
丞相府落成至今都三年多了,那厨子也是太傅用了许多年的,若真是不合胃口,不是早该换了吗?
但他没敢违抗,只低低应了声“是”。
宇文越没再说话,常德忠又道:“陛下,奴才还有一事要禀。”
宇文越抬眼看向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轻轻抬手,让守在门口的两名小太监退出去,将御书房的大门合上了。
常德忠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
“先前陛下让奴才去查太傅这些年身边都发生过什么事。”常德忠将那封信函呈上,低声道,“能查到的,全在这里了。”
第35章
七日时间转瞬即逝, 第七日一早,一封书信被送到了都察院。
信中是一份名单。
这日正巧是个休沐日,左都御史段景尧收到信后,当即派人去各个府邸抓人。前后不过半日时间, 十余名朝廷命官均被以配合调查的名义捉拿, 关入大牢待审。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就连许多被关入牢中的大臣都不知晓自己是为何被捕,外人更是一头雾水。
众人奔走打听, 总算得知了那封信的存在。
以及,那封信是从丞相府送出的。
可就算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没人知道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也没人知道, 还有多少人在那名单之上。
“……这姓段的, 行事还挺积极。”丞相府内, 谢让听完禀告, 悠悠说了这么一句。
结合原主的情报网, 谢让拟出了那份名单。名单上的人, 直接或间接,大多都曾与奚无琰旧部有所勾结。
那并不是全部,而是谢让整理出来,在这个阶段能够被直接斩除, 却不会影响到大局的部分官员。
他本意是想交给段景尧出面, 将那名单上的人慢慢料理,谁知道对方行事这么高调, 竟直接将人全都抓了。
看样子, 那位左都御史大人对于这段时间调查始终没有进展,的确已经急得焦头烂额。
飞鸢问:“可要属下去提醒一番?”
“不用。”谢让道, “证据确凿,人抓就抓了,让段景尧折腾去吧。”
飞鸢:“是。”
屋内陷入片刻沉默,谢让又问:“没别的事了?”
飞鸢愣了下:“没、没了。”
谢让微微蹙眉,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宫里……也没别的事?”
飞鸢思索一下:“有几位大人下午时候进了宫,恐怕是与都察院的动作有关。”
果然如此。
谢让视线垂下,看向了放在桌上的一个木盒。
这几日,宇文越没有来见他,却每日都会托飞鸢给他送来一封信。谢让没有拆开,也没有回信,只是将那信原封不动放进盒子里。
如今已经有十封了。
但今天,什么也没送来。
谢让闭了闭眼,没再说什么,起身与飞鸢一道出了书房。
此刻正值夕阳西沉,阳光落在庭院里,四下无人,显得分外冷清。
谢让抬眼望去,天边的云霞被染得鲜红,远处的亭台楼阁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
那个方向,是皇宫。
段景尧那么一闹,估计是给宇文越添麻烦了吧。
谢让无声地叹了口气.
谢让这一封信,搅得京城内顿时人心惶惶,文武百官人人自危。
这日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谢让忙碌了好些天,难得能休息,但也同样没有睡好。
翌日上午,他如约进宫,到了御书房。
谢让几乎是一夜没睡,拖着疲惫的身躯刚来到御书房外,便看见常德忠满脸凝重地候在院子里。
后者见到他,连忙迎上前来:“谢大人,奴才这就通报——”
“不必了。”谢让摆摆手,独自走到御书房前。
御书房的大门虚掩着,里头隐约传来人声。
人似乎还不少。
“专权恣肆,目无王法!”
“他哪有证据……”
“……陛下要为臣等做主啊!”
谢让刚走到门边就听见了这些言辞,常德忠顿时将头埋得更低。他只是轻声笑了笑,抬手直接推开了门。
十余名官员跪在御书房内,几乎挤满了整间屋子。
宇文越坐在正前方,神情难得凝重。
少年几乎不曾在谢让面前露出这种表情,谢让动作略微一顿,又很快掩饰下来。
众官员的议论也跟着停了,谢让若无其事穿过跪了满地的官员,走到前方书案边,朝宇文越微微颔首:“陛下。”
不等宇文越说话,谢让又偏过头,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大清早的,御书房这么热闹啊。”
他明知故问:“在说什么?”
众人埋着头,视线左右看看,没一个敢说话。
宇文越沉着脸,冷声道:“众卿所奏之事朕都知道了,下去吧。”
众人陆续行礼告退,御书房的门被从外头合上,只留下了宇文越与谢让两人。
谢让走进了些,一眼就看到宇文越手边还摊着好几本奏折。大致扫过去,能看见不少“铲除异己”“奸相”“佞臣当诛”的字样。
但他还没看清那奏折上的内容,便被少年伸出手,啪的将奏折合上了。
谢让没说话,宇文越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你行事之前,应当与朕商量的。”
谢让眉梢微挑:“你不怀疑我啊?”
“怀疑什么?”
“借故铲除异己什么的,他们不就是这么说的?”谢让随手抄起一本奏折,大致扫了一眼,煞有其事点点头,“说得挺有道理。”
宇文越:“……”
“别看了。”他一把将奏折夺回去,连着桌上那十来本一道,扔去了手边的另一张小案上。
那案台上,同样的奏折已经堆了不少。
谢让诧异:“这些全都是?”
“是。”宇文越跟着看过去,又开始头疼了,“这就是你惩罚朕的方式吗,这才一天,弹劾你的奏折都要堆成山了。”
更别说那些亲自进宫来诉苦的,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就没断过。
谢让啧啧称奇:“这种时候动作倒是快,平日干活没见他们那么麻利。”
“谢怀谦。”宇文越眉头紧蹙,“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让:“……”
“别这么叫我。”谢让神情稍敛,“我不是他,也不想用他的名字。”
宇文越注视着他,没有回答。
御书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僵滞。
数日不见,少年周身的气质似乎又有变化。尤其这般面无表情注视着什么人的时候,帝王的威严表露无疑。
那是上位者才会拥有的威严与气度,就连谢让都隐约觉得有些陌生。
也或许,过去那乖巧听话的少年,原本就是他装出来的模样。褪去伪装之后,年轻的九五之尊,终于显露出他该有的模样。
但这并不是坏事。
谢让在心里想。
这证明,宇文越其实并没有那么离不得他。
这是件好事。
谢让轻轻换了口气,借此除去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感,低声道:“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昨日抓进牢里那些,大多都与奚无琰及其旧部有过勾结。”谢让解释道,“我已将证据送往都察院,段景尧至今还没爆出来,多半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你要是不信,我这就让他……”
“不用。”宇文越打断他,“我没有不相信你。”
谢让这些天调阅了六部卷宗,这件事宇文越是知道的。
他猜得出谢让在调查一些事情,不过,飞鸢那小子在这种事情上死守绝密,宇文越打探不出,也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宇文越叹了口气,周身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威慑感随之消散。他仿佛又变回那个乖巧听话的少年,宇文越望向谢让,低声道:“我只是不想看你被人误会。”
谢让没再说话。
宇文越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碰了下对方的胳膊,见对方没有躲开,才扶着他在主位坐下。
御书房这把椅子坐下两个人绰绰有余,宇文越拉着谢让与自己同坐,给他倒了杯茶。
“这几天应该很累吧?”宇文越问,“怎么不多在府上歇几天?”
谢让道:“不是陛下说,有事要与臣商量吗?”
宇文越笑了笑:“你闹了那么大个乱子,殿阁都乱成一锅粥了,恐怕短时间没工夫处理那些事。”
谢让对此并不意外:“那臣回去休息了?”
“别。”宇文越抓着他的衣袖,见对方还是没有躲闪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倾身上去,手臂虚虚揽住对方肩膀。
他低下头,脑袋靠在谢让肩头:“我好想你。”
“老师也是想见我,所以今日才会进宫吗?”少年小小声问。
“……”谢让别开视线,平静道,“我只是觉得,要是再不进宫当面向你解释,你恐怕放心不下。”
宇文越眸光微动,但没有反驳。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对不起。”
谢让说得没有错。
他的确怀疑了。
宇文越从没有像现在那样憎恨自己那多疑的性子,可昨天上午接到消息时,知道都察院越过自己,肆意抓捕朝廷命官时,他的的确确对谢让产生了怀疑。
帝师谢让留下的阴霾似乎从未真正消散,那一封封弹劾谢让的奏折送到他面前,不断提醒着他,那人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曾经做过什么事。
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都是在骗他吗?
那一切的示好,对他的亲近,全是伪装吗?
萧长风离开了京城,能够制衡他的力量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所以他才暴露本性?
宇文越不愿这么想,但又无法阻止自己这么想。
少年手臂不自觉施力,被反复拉扯了一天一夜的情感终于克制不住,将人紧紧箍进怀里。
“老师,以后别这样了,好不好?”宇文越声音放得很轻,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甚至带上了些许哭腔,“你若是还没消气,对我做什么都好,别再用这种事吓唬我了。”
少年用力揽住他,力道大得谢让甚至有些呼吸困难。
他猜到宇文越可能会有所担忧,但直到现在谢让才明白,原主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段景尧此番行事,如此雷霆手段,和原主以往的行事风格太像了。
而这过分相似的行事,不可避免地让宇文越想起了过去。
如果是几个月前,谢让或许会非常笃定的安抚少年,说他不是原主,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可现在……
会因为掌握权势而感到畅快,会因为看到别人的畏惧,而心生愉悦的他,真的能毫无芥蒂地说出,他不可能变成那副模样吗?
“如果……”谢让轻声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背叛你,你会怎么做?”
落在他腰间的手骤然收紧。
过了许久,宇文越才终于开口,声音艰涩:“……我不知道。”
谢让闭上眼,忽然想起除夕宴那天,与萧长风第一回密谈时,对方说过的话。
“你说,如果假以时日,我发现你忘记了为官初心,变得阴狠毒辣,不折手段,就要我在你铸成大错之前,想尽办法也要回到京城……”
“然后,一刀宰了你。”
原主当初说出这话时,也是抱着与他相同的心情吗?
他是不是也意识到,自己的野心终会难以控制,终将……走入歧途?
谢让抬起手,抓着宇文越的手臂略微施力,从对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他注视着少年微红的双眼,认真道:“阿越,我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
“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你要杀了我。”
第36章
“你……说什么?”
宇文越直直与谢让对视, 那双略微发红的眸中带着尚未褪去的委屈与悲伤,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谢让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但紧接着,他眼底骤然闪过一丝阴鸷。
谢让张了张口,忽然被人重重推到椅背上,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你、敢!”宇文越居高临下注视着谢让, 双手用力攥紧他官服的衣领, 力道大得指尖不断颤抖,“谢让, 你怎么敢——”
冰冷的话音从他齿缝中挤出,少年的双眼红得惊人, 饱含着深深的戾气。
谢让呼吸稍滞,没想过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知道宇文越对他怀有依恋, 但那份依恋, 显然是由于先前的临时标记, 以及这人这些年一直无依无靠, 从没有人好好待他所致。
随着近来他不再需要谢让的信香安抚, 以及逐渐成长, 那份依恋就该慢慢淡去才是。
可为什么……
“阿越,你听我说……”
“你闭嘴!”宇文越厉声打断他,“谢让,你若是想说这些话来试探朕, 朕劝你尽早绝了这心思。”
“你若是敢……你若是敢这么做……”
他嘴唇轻颤, 似是犹豫了片刻,咬着牙冷声道:“朕不会让你一死了之的, 你想都别想!”
少年几乎不曾在他面前表现出强硬的态度, 就算是这种时候,他依旧没能对谢让说出什么重话。
谢让别开视线, 不敢再看那双通红的眼。
“……你别这样。”钳制在他领口的手忽然松了几分,少年的话音也跟着放缓。他抓着谢让的衣服,近乎哀求般开口:“你不能再丢下我一次,你答应过的,你不能这样……”
谢让一怔。
什么叫……再丢下他一次?
“我想起来了,谢让,我全都想起来了。”宇文越注视着他,声音里带上了哽咽,“你答应过的,你答应会永远辅佐我,你答应永远不会丢下我。”
“你答应过……会回来的。”
少年恐怕此生都从没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那低哑的控诉,一声又一声,仿佛直接敲打在谢让心头。
谢让眉宇微微蹙起,还想开口询问,脑中却传来些许刺痛。那痛感与先前那回极为相似,谢让呼吸骤然一乱,本能抓住了宇文越的手。
“……你怎么了?”
与先前那回相差无几,少年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疼痛很快变得难以忍受,谢让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他用力抓着宇文越的手腕,呼吸沉重而急促:“我答应过你……”
痛苦随着他的话愈渐加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格外艰难。
宇文越当即就要起身:“我去让人召太医。”
“不……”谢让更加用力抓住他,像是与本能抗争一般,强行抵御着脑中那阵阵痛楚,“你说,我答应过你……是什么时候?”
宇文越动作一顿,低声道:“是……六年前。”
宇文越今年刚满十八,六年前,是他刚被先帝接出冷宫,当上太子的时候。
也是他刚拜谢让为师的时候。
宇文越也不明白,为何他会将六年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直到前些天,常德忠为他找来了帝师这些年的行事轨迹,他才终于想起来。
六年前的年初,谢让曾经离开过京城。
这些年,帝师谢让将自己所有言行记录都抹得几乎一干二净,但或许是那时的事太过久远,反倒留下了不少痕迹。
他是头一年的十二月升任为太子太傅,而就在一个月之后,六年前的元宵节那天,他远在家乡的亲人、故友,在一夜之间被人杀光了。
那是个威慑。
是他自愿揽下太傅一职,决心辅佐年幼储君的代价。
“呜——!”谢让身体紧紧蜷缩起来,他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痛苦产生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老师……老师……”宇文越手忙脚乱把他拥入怀中,轻抚他的背心,“我错了,我不提这些了,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怀中的躯体不断颤抖着,落在宇文越衣袖上的手指尖紧绷发白。
门外传来老太监关切的声音:“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不许进来!”宇文越快速应了句,将怀中人打横抱起,进了一旁的内室。
宇文越将谢让放在内室的小榻上,刚要直起身,又被人拉住了。谢让眼眸紧闭着,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一滴泪顺着眼尾滑落。
宇文越替他拭去泪痕:“我去让人请太医,你这样不行。”
谢让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紧紧抿着,抓着他的手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握不放。
“好,我不走。”宇文越弯下腰,重新将人搂进怀里,“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没事的。”
怀中人一点一点松懈下来,更像是精疲力尽,唯有呼吸依旧急促,带着不难察觉的颤抖。
谢让当初离京的原因,宇文越那时也并不知晓。
在养心殿仓促的敬茶拜师之后,他就被带去了东宫,连着一个月都没有再见过他这位太傅。
再次见面,就是离别的那天。
那是个雨后初晴的下午,在经历了漫长的冬日过后,万物都将迎来复苏。唯有庭院内那株寒梅显得惨败不堪,仿佛预知了自己末路。
谢让在院子里与宇文越见了一面。
年轻的状元郎眼中满是疲惫,但在见到他的一瞬间,还是对他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他问了宇文越这些天的功课,还赠了他几本适合他这个年纪阅读的蒙学书籍。最后,谢让温和地告诉他,他家中有些事要处理,将会离京一段时间。
现在的宇文越终于明白,他是要回乡料理家人的丧事。但当初年仅十二岁的小太子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局促地抱着书本,犹豫许久,小声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圣上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京城的局势也愈发混乱,就连宫中都出现了卷着细软私逃出宫的太监宫女。
似乎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青年对他笑了下:“两三个月吧,放心,我不会逃走的。”
他望向庭院里那唯一一株梅树,仿佛喃喃自语开口:“谢让此生从不向任何人低头,也永远不会逃走。”
“你呢?”谢让忽然问他,“会害怕吗?”
宇文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摇了摇头:“不怕。”
“不愧是我的学生。”对方又笑起来,他走近过来森*晚*整*理,摸了摸宇文越的脑袋,“小殿下,你很快就会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但你会发现,那条路比你想象得还要难走。”
“那张龙椅旁群狼环伺,他们等着食你的肉,吸你的血,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但你不必担忧,因为你现在有我。”
“阿越,我永远不会丢下你。”谢让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一如既往温柔的视线中带着坚定,“我会让你成为至高无上的君王,会让那些蔑视你、欺负你的人付出代价,所有人……都一定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年幼的太子没有听出那温和话语中潜藏的恨意与不甘,他就那样送别了自己的老师,并期待着,几个月后的重逢。
三个月后,先帝撒手人寰,登基大典那天,宇文越等来了他的太傅。
然而,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青年,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他变得冷酷绝情,变得不择手段,渐渐地,宇文越也逐渐觉得,他一开始见到的谢让就是这样。
他忘记了两人的初遇,忘记了那个临别的午后,忘记了对方曾温柔唤他“阿越”。
也忘记了,那个永远不会丢下他的誓言.
谢让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他再醒来时,一眼先看到了从窗户透入室内的一缕夕阳。
室内的布置格外熟悉,谢让重新闭上眼,鼻息间闻到了熟悉的清幽檀香。
这里是乾清宫。
宇文越又把他带回来了吗?
谢让动了动手指,试图撑起身,却又因四肢的虚软重新倒了回去。
“别乱动。”有人快步走到床边,“头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谢让张了张口,只觉喉头干涩,竟没能说得出话来。
宇文越将他扶起来,取过靠枕垫在他腰后,又给他倒了杯水。温热适口的清水入喉,总算让咽喉舒服了点。
谢让就着宇文越的手喝完一杯水,摇了摇头,后者将杯子放下。
“我……我睡了多久?”他嗓音依旧低哑,周身酸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比上回病了小半个月还要糟糕。
宇文越垂下眼,将他的手握紧掌心:“第三天了。”
“……”
果然。
谢让苦涩地勾了勾唇角。
上回出现这样的事,他还想不通那是为什么,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是因为他触碰了尘封在脑中的记忆。
冥冥之中似有某种力量,在阻拦他碰触那些记忆,在阻拦他……想起过去的事。
“唔……”
回想起先前的事,脑中的刺痛感再一次袭来。谢让眉宇紧蹙,空闲的手按了按眉心。
“又疼了吗?”宇文越顿时紧张起来,“太医就在偏殿候着,我让人去叫……”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谢让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我没事。”
宇文越与他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对不起。”
谢让:“什么?”
“我不该提起那些事。”宇文越道。
他知道谢让记忆有损,多半已经记不起那些过往。因此,在想起了过去的事之后,他也没打算在谢让面前提起。
他是想要在他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的。
谁知那时候情绪忽然失控,竟将一切都脱口而出。
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永远都没办法好好控制自己。
谢让却是轻声笑了笑:“傻子。”
“这件事,怎么想都不该让你来道歉吧?”
“分明是我该道歉才是。”
宇文越一怔:“你……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谢让摇摇头,“还是很多事都记不起来。”
他所能记起的,只有些许零星的片段,难以串联。
少年神情有些低落,但依旧安抚道:“没关系,想不起来就别再想了。太医说,你或许是在丧失记忆时脑内产生了损伤,强行回忆会更难受的。”
谢让又摇了摇头:“不对。”
不是这样。
太医说的那种情形,在许多记忆有损的人身上很常见,但他的情况,却比那些都更为复杂一些。
谢让靠在床头,注视着宇文越,话音放得很轻:“阿越,我没有骗过你,在你临时标记我的那天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那天夜里,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踏足这个世界。”
宇文越眸光微动。
“我现在仍然记得,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谢让眼眸垂下,思绪陷入了回忆当中。
他在那里有亲人,有朋友,有从小到大的记忆。
那是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全然不同的时代,飞速发展的社会,他真真切切在那里生活过,也留下过或许寻常,但依旧难以磨灭的回忆与羁绊。
那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甚至,比他如今想起来的这些片段回忆都更为清晰。
那绝不可能是幻想。
至于这里发生过的事,他却已经记不清了。
在这个时代出生的谢让,是如何度过幼年时期,如何学习、成长,又如何在年少时出人头地,这一切他都不记得。
“你还要说你不是他吗?”宇文越问道,就连话音都低沉下来。
谢让抬眼望向他,对方的模样,竟与回忆中那小小的身影重合起来。
他仿佛又变回了六年前那个会表露出不安与惊慌,却对他毫无怀疑,全身心信任他、依赖他的小小少年。
谢让抬起手,轻轻碰了下对方的脸。
“我也希望我不是他。”谢让轻声开口,在对方露出难过的神情之前,笑着道,“那样,我就不需要向你道歉了,不是吗?”
宇文越怔愣一下,没能立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你是说……”
谢让微笑着,又像是无奈一般,轻轻叹了口气:“虽然记忆还很模糊,也搞不明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六年前那些话,好像的确是我说的。”
是他受了宇文越的拜师礼,是他与宇文越约定,一定会回来。
那些并非他从书中读到的故事,而是他真实经历过、体会过的往昔。
“虽然好像晚了很多年,但……”谢让顿了顿,认真道,“抱歉。”
“让你久等了,阿越。”
当初许下的承诺,跨越上千个日夜,在此刻终于得以实现。
迟来六年之久,少年等到了他期盼的重逢。
第37章
谢让昏迷了整整三天, 自然而然又被宇文越关在了乾清宫修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刚醒那两天他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实在很难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宫门。
至于后几日……
“哎哟谢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您现在不能出门啊!”
谢让一只脚刚迈出寝殿,耳畔那尖细的嗓音就响了起来。
常德忠候在殿外, 如临大敌般迎上来。
“……”谢让默默将脚收了回来, 诚恳道, “我就是去院子里透透气。”
常德忠眼神一亮:“谢大人是觉得屋子里闷?这简单啊!”
片刻后,寝殿的每一扇窗户都被打开, 七八个宫女太监站在窗前扇风,确保进入寝殿里每一丝空气都是新鲜的。
谢让靠在榻上看他们忙活, 满脸无奈。
他瞥了眼守在边上的老太监,轻轻叹了口气:“他还想关我多久?”
“怎么能叫关呢。”常德忠脸上堆着笑, 做出一副贴心的模样, “陛下这是担忧谢大人的身体呀。”
谢让:“……”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好不容易想起了过去, 还与小皇帝相认, 谢让原以为对方会更尊敬他一些, 至少别像先前那样没大没小。谁知道, 那混账东西非但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敬重,反倒变本加厉,连门都不让他出了。
寝宫里这些奴才也是,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 各个都不听他的话了。
说好的帝师威严呢?
谢让板起脸, 声音也冷下来:“去告诉陛下,我身体不适。”
青年这几日被照顾得很好, 就连气色红润起来, 整个人神清气爽,看不出有任何不适的样子。
常德忠与他对视一眼, 道:“奴才去唤太医……”
“不要。”谢让想也不想打断他,“让宇文越回来,否则我不见太医。”
常德忠:“……”
这已经可以说是在无理取闹了。
常德忠不敢不从,又试探般问:“那您……究竟是哪里不适?”
谢让抓了把瓜子在手里磕着,半点不走心:“肚子疼。”.
传话的小太监急匆匆离开了乾清宫,前后不到一炷香时间,宇文越便回来了。
少年急匆匆走进寝殿时,谢让的瓜子已经磕了一地,姿态怡然自得。看见这副光景,宇文越才稍稍放心下来,走过去。
“老师。”
谢让睨了他一眼,没说话,还想去碟子里再抓一把瓜子。
伸出去的手被另一双温热的手掌接住。
宇文越从怀中取出一张丝帕,帮他擦了擦手,低声道:“吃多了上火。”
谢让当即将手抽出来:“不要你管。”
宇文越:“……”
宇文越又问:“老师身体好些了吗,要不要让太医进来看看?”
谢让那日忽然昏迷把宇文越吓得够呛,为此,他特意在乾清宫划出一个院子,破例安排了好几个太医住进来。
就算现在谢让身体恢复了,也没让人走。
“我能有什么事,被你关在这里哪儿都不能去,安全得很。”谢让冷哼一声,支着头悠悠道,“而且,你这是关心我吗,你分明更关心我腹中那孽种吧。”
“……”宇文越耳根微微红了,“老师别开玩笑了。”
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谢让的脉象和身体都没有任何表现,证明先前那些的确只是个误会。
事实上,在谢让重新进宫之前,他曾扮做平民,去京城各大医馆看过大夫。每一位大夫都明确告诉他,以他如今这身体表现,并不像是怀有身孕。
问到最后,甚至有不少大夫都误会,他是个爱上了乾君,想替乾君生儿育女却求而不得的中庸。
就连送他离开的目光,都带上了同情。
弄得谢让万分无奈。
如今比那时又过去了小半个月,宇文越自然也该明白,压根没有那回事。
对此,他反倒是松了口气。
老师的身体不会受到影响,他应该也……不用再想办法赎罪了。
对他们都是件好事。
宇文越问:“老师是不想留在这儿了吗?”
谢让面无表情:“陛下不妨去问问大牢里那些囚犯,他们想不想继续留在那儿。”
“……”
宇文越视线躲闪:“我……我不是有意要把您关在这里。”
让谢让暂时留在乾清宫,不全是因为宇文越担心他的身体。
还是前些天那乱子。
都察院关押官员一事,段景尧已经向百官披露了证据。证据确凿,原先那些指责帝师连同都察院专权蛮横,极力反对的官员,早已偃旗息鼓。
但比较麻烦的,其实是这件事情之后,接连引出的派系之争。
自从帝师自封为丞相后,朝堂上派系彼此制衡,已经安稳了许多年。可都察院这一闹,原先的平衡不复存在,各方势力都开始有了动作。
这些天,整个朝堂上下都不怎么安分,御书房的人更是来了一批又一批,尽是些趋炎附势、借题发挥之徒。至于宫外,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了谢让的命,他怎么放心让这人离宫。
宇文越向谢让仔细解释了局势,后者只是漫不经心般笑笑:“我还需要你与我说这些?”
自然不用。
就算原先没想起自己身份的时候,谢让在处理政务上亦是得心应手,这点局势变化,他在最初给都察院送去那封信时,就已经预料到了。
宇文越默然不答,谢让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往殿内走。
少年跟着他走过去,谢让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函,递给宇文越。
宇文越:“这是……”
“辞呈。”
宇文越一怔,急道:“老师,你——”
“没想走,只是辞去丞相官职罢了。”谢让道,“这丞相之位我原本就没想继续坐下去,而且,我一天还在这个位置上,你就一天放不下心来吧。”
宇文越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谢让笑了笑:“阿越,我明白的。”
他明明可以不用将谢让留在乾清宫,而是像以前那样,让谢让与他一道去御书房,处理如今的乱局。
但他不敢。
在确认了谢让的身份之后,就更不敢了。
“阿越,先前的事,我很抱歉。”谢让道,“我记忆缺失,想不起来过去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那些并非我的本意,我……”
“那不是你。”宇文越忽然打断他,“你说过的,在我分化那夜之前,你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几年留在京城的谢让,不可能是你。”
这件事两人先前就讨论过。
原先始终不肯轻易相信穿越一说的宇文越,忽然分外执着地认为,前后的谢让都是如今这个人,但中间的不是。
从谢让离京开始,到他分化之前,是有另一个人冒名顶替。
“说话是要讲证据的。”谢让悠悠叹气。
这种猜测听上去比他的穿书更加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是一厢情愿。
仅仅是这几个月的掌权,他就生出了如此野心。在六年前,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变故后,他因为仇恨而变得判若两人,似乎并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些,谢让心口隐隐有些发闷,宇文越却道:“老师若想查清原委,我有个办法。”
谢让:“嗯?”
“老师的祖籍在户部留有记录,如果您愿意,我可以陪您走一趟。”宇文越道,“故地重游,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故地重游啊……”
的确,谢让性情大变是六年前回京后开始的,如果这其中真有变故,去到祖籍说不定真能发现什么端倪。
谢让却是笑了笑:“京城的局势这么乱,你现在离京,皇位不想要了?”
“那……”宇文越思索片刻,道,“老师给我一年时间,一年之内,我一定能让局势稳定下来。到那时,我再陪您回到故乡。”
单单处理京城的乱局,其实并不困难。但宇文越要的,是彻底稳固政权,令百官拥护。
只有到那时,他才能放心离开京城。
谢让对他很重要,但京城的一切,同样也很重要。
“一年……”谢让琢磨了一下,“这可是很难的。”
“是啊。”宇文越点点头,望向谢让,“如果只有我自己,一定做不到吧。”
谢让眉梢一扬,意识到了他想说什么。少年伸出手,将手中的信函还给谢让:“老师愿意再帮帮我吗?”
少年目光恳切,不卑不亢。
谢让垂下眼:“阿越,你得想清楚。”
其实就算辞去了丞相官职,他也依旧是帝师,依旧能够留在宇文越身边帮他。帝师一职没有实权,更不能调遣兵马、委任官员,这对谢让和宇文越来说,都是更好的选择。
宇文越却道:“我已经想好了。”
谢让没有回答,少年注视着他的神情,小声问:“老师是在生气,我这段时间对你有顾虑吗?”
谢让摇摇头:“你的顾虑是对的。”
“阿越,虽然你坚持先前那个帝师不是我,但我能感觉得到,我与‘他’的界限并不明晰。在这里待得越久,我便越能理解‘他’的想法。”谢让轻轻舒了口气,“我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别给我这个机会。”
宇文越道:“可是,你与他就是不同的。”
“他不会因为牵连了师友而感到难过,也不会因为担心背叛我,就想要辞去官职。”
“我这些天的确有些顾虑,但现在不会了。”
因为这封辞呈。
君子论迹不论心,真正贪图富贵权势的人,不可能这么轻易放手。
就像过去的他,怀着满胸抱负来到京城,想出人头地,想做出一番大事业。到头来,还是为了江山社稷,主动担下了帝师这个虚职,甘愿辅佐他这个年幼的储君。
他……其实从未改变。
宇文越上前半步,牵过谢让的手,将手中的信函塞进他手里。少年双手合拢,将谢让的手圈进掌心,笃定道:“老师,别怕,你不会变成他。”
谢让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封信。
“最后一年。”谢让道,“一年之后,不管局势变化如何,这官我都非辞不可。”
宇文越张了张口,谢让悠悠道:“要是不同意,现在就辞。”
“……”宇文越只能不情不愿,“知道了。”
堂堂一国之君,瞬息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总爱在他面前撒娇的少年,谢让无奈地笑笑,转头走到灯下,将那信函丢了进去。
信函在灯火中逐渐燃尽,谢让注视着跳动的烛光,眼底的神情又稍稍暗下。
就再多陪你一年吧。
等到一年之后……
谢让下意识转过头,看见了他站在身旁的宇文越。少年身形笔挺,望向谢让的视线带着点委屈,模样却是高兴的。
谢让收回目光,在心底悄然叹息。
第38章
宇文越说要谢让留下帮他, 但其实也没怎么要他操劳。
朝廷的乱局没持续多久,宇文越动用帝师原先留下的情报网,抓了几个派系领头官员的小辫子,又从地方提来几个信得过的官员, 总算使得局势稳定下来。
早春的倒寒结束后, 谢让按照先前的约定, 遣散了来给小皇帝讲学的学士,亲自教导起对方功课。
至于萧长风那边, 谢让原以为南方地势险峻,率兵南下会是一场苦战。
谁知道, 前线的捷报一封又一封传来。
前后不过一个半月时间,将地方豪绅抄家而缴获的金银财宝, 便随着奚家现任家主的首级, 一同被送回了京城。
萧长风暂时驻军益州修整, 谢让则是带着奚家家主的首级, 去了趟奚太后的慈宁宫。
奚太后自从回宫后, 便成日闭门不出, 只在寝宫中吃斋念佛。谢让见到她时,她仍然穿着一身染了香火气的素衣,手中缓缓转着一串佛珠。
看见亲生兄长的头颅,女子却没有露出多少悲伤的神色, 只是仿佛如释重负一般, 轻轻舒了口气。
谢让屏退左右,道:“按照约定, 我会为您安排好一切, 送您出宫。”
这是奚太后的条件。
她帮助圣上清缴奚党,事成之后, 圣上要放她自由。
奚太后点点头,又问:“奚家其他家眷,皇帝打算如何处置?”
谢让:“自然是按律法处置。”
按照律法,与逆贼谋反是要诛九族的罪过,就算圣上法外开恩,最终不牵连九族,奚家本家人也应当被满门抄斩。
“奚家人,并不全是罪大恶极。”奚太后缓慢道,“我大哥二哥已死,嫡系血脉也受到牵连,如今奚家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他们都是无辜的。”
谢让没有答话。
他沉默许久,抬眼望向坐在前方主位上的女子,轻声开口:“太后,臣有一件事,一直想问您。”
“六年前,臣的故乡遭劫,与奚家有关吗?”
奚太后手指不动声色颤了颤:“……有。”
谢让闭了闭眼。
当年的幕后黑手是谁,其实很好猜。
当初,谢让是主动向先帝请愿辅佐太子,而那时候,最希望太子沦落到自己的掌控之中的,正是大奸臣奚无琰。
谢让风头太盛,自然会引起他的忌惮。
但不知为何,先前那个谢让,在回到京城后从未调查过这件事。事实上,在宇文越将事情告诉他之前,谢让压根就不知道有这回事。
在他记忆中的那本书里,从未提起过帝师谢让的家人。
就算到了现在,他对这些事也并无多少实感。就像当初那位在政治斗争中受到牵连的殿阁阁老,谢让甚至连恩师的样貌都记不真切,想起时唯有莫名的悲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谢让心口隐隐有些发闷,他无声地换了口气,道:“圣上不会滥杀无辜,臣也不会。但奚家人是否无辜,不能只靠您的一面之词。”
奚太后诧异地抬起头:“你……”
谢让神情波澜不惊,平静道:“若没有其他事,臣先告辞了。”
他转身欲走,奚太后忙道:“当年的事,我很抱歉。”
“……那些年,我像是昏了头似的,言行都不受控制。如果我能更快醒悟,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谢让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来,眉头微微蹙起:“您说……言行不受控制?”
“是。”奚太后道,“你就当做我是在找借口吧,但自从我被送进宫里,成了皇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回想过去,我至今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
从出生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她被教导学习琴棋书画,学习礼仪规矩,甚至学习害人的法子,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进宫,成为后妃,为家族铺路。
可她自幼就讨厌这些东西,更讨厌皇宫的冷清与勾心斗角。
她反对过,也抗争过,但一介女子的声量,如何能抵得过一个权势滔天的家族。
十五岁生日过后,她被送进宫里,嫁给了先帝。
从此变得不择手段。
从区区嫔妃,再到皇后,她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性子也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本家人以为她是想通了,对她的变化十分赞许,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直到几个月前,她像是忽然清醒了一般,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决定不再帮着本家作恶。
“……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当初,我帮着兄长做了很多错事,你家人的事……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奚太后道,“离宫之后,我会寻一处庙宇清修,偿还这些年的罪孽。”
她低头看了看缠在手腕上的佛珠,轻笑了下:“说起来,前些年我吃斋念佛,不过是想伪装出与世无争的模样,其实我心里从没信过这些。”
“可近来渐渐觉得,这世上是不是真有神佛,在冥冥中操控人的命运。”
“将人的命运引至绝路,可不像是慈悲为怀的神佛所为。”谢让轻声道。
如果真有那种力量,那一定不是神,也不是佛。
谢让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他没继续再说下去,只是道:“您先休息吧,待安排好后,臣会派人来送您出宫。”
奚太后张了张口,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开口。
谢让大致能猜到她的意图,道:“季雪舟眼下还关在牢里,待查明他的罪责,就会做出处置。您若是想见他一面,臣可以安排。”
“……还是不见了吧。”奚太后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对奚家忠心耿耿,现在多半恨透我了。不过,他跟在我身边这么久,的确没有做过什么危害朝廷的事。或者说,没来得及。”
“当初给皇帝下毒,是我的计划,他事先不知情。”
谢让点头:“猜到了。”
如果真是季雪舟,或是奚家想要动手,不会用这么周旋的法子。虽说当初那宫女极力将行事的意图解释清楚,但细想下来,仍有破绽。
当初奚无琰在被逼上绝路之前,就曾有过谋朝篡位的想法。奚家人若想报复,直接杀了宇文越取而代之就是,何必偏要留下宇文一族的血脉。
更何况,那天夜里他们就算真得手了,那宫女多半也很难从宫里全身而退。
恐怕,那女子在进宫时,就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
奚太后闭上眼,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悲伤之色:“那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如果我的皇儿还在,应当与她差不多大吧。”
谢让没说什么,女子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她摆摆手,示意谢让离开。
谢让转身走出慈宁宫,厚重的殿门合上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坐在殿内的人。
岁月没有在那张美艳昳丽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可她的神情,在那一刻忽然变得格外疲惫。她前半生都在被命运牵引着往前,在挣脱束缚之后,身边却什么也没能留下。
谢让走出宫闱。
他打发走抬着御辇来接他的小太监,独自行走在宫墙下。
如今已是仲春时节,宫中随处可见花团锦簇,万物复苏之景。在冬日里最惹眼的梅花,却已经开始逐渐走向凋零。
谢让站在一株梅树下,原本繁茂的花枝只剩些许零散的花瓣缀在枝头。他伸手轻轻一碰,那花瓣便失了依附,缓缓散落。
“早说了不让你自己来,你偏不让我跟着。”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谢让收回手,却没有回头:“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户部吗?”
“那边忙得一团乱,我在那儿待着也没用。”宇文越走上前,将手中的薄衫搭在他肩头,“只是清点货物而已,不用我亲自盯着。”
南征军清缴的财物昨日刚到京城,需要仔细清点核对过来,才能纳入国库。这几日京城处处透着喜气,宇文越甚至给百官放了几天假,唯有户部,各个忙得脚不沾地。
“那就读书去。”谢让道,“昨日教你那些,都背熟了吗?”
“早会了。”宇文越绕到他身前,帮他系起罩衫的系带,“老师现在就能考我。”
谢让别开视线:“……没这心情。”
“承认你心情不好了?”
“……”
宇文越轻轻叹了口气,悠悠道:“要换做几个月之前,我打死也不相信,帝师谢让竟是如此感情用事的人。”
谢让蹙眉:“我哪里感情用事?”
“你若不感情用事,这段时间为何要动用所有情报网,将奚家上下所有人都查了个遍?”宇文越道。
谢让说他不想伤害无辜,这不是假话。甚至在前些时日南方战事尚未平复时,他已经预料到了如今这局面,并提前开始调查起奚家上下。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反心的人,也不想有任何无辜者受到牵连。
“怀谦,你的心太软了。”宇文越低头注视着他,轻声道。
就算猜到奚家是害他灭门的凶手,就算曾经是敌对关系,他仍然会为奚家人考虑,会为奚太后的处境感到难过。
所以宇文越才不希望谢让独自来见奚太后。
他与过去那个冷酷无情的帝师谢让,的确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谢让垂着眼不说话,宇文越偏过头,朝候在不远处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后者点点头,转头不知从何处拉来了一匹马。
正是先前宇文越亲自训练的那匹乌云踏雪。
马匹被拉来近前,脑袋立刻亲昵地去拱宇文越的胸膛,后者躲了下,拍了拍它的脖子:“乖一点,听话。”
谢让问:“你要做什么?”
“老师不是心情不好吗,我陪你出宫散散心。”宇文越笑起来,赶在谢让开口前说道,“老师别骂我不务正业,奏折我全都处理完了。百官今日都在放假,朕就休息一天,也没关系吧?”
“……”
难怪他明明在宫里,却没穿皇帝的便服,而是换了身寻常服饰。
谢让默然片刻,并没反对,只是道:“想出宫散心,坐马车不就是了。”
“马车哪有骑马有意思。”
宇文越乐呵呵的说了这么一句,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揽过谢让的腰身,纵身一跃。
“宇文越!”谢让惊呼一声,竟直接被人抱着骑上了马。
“老师别乱动。”对方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小黑还没给旁人骑过,你再乱动,它要发脾气了。”
谢让浑身僵硬,就连吐槽宇文越给这乌云踏雪起的什么破名字都顾不上,连忙抓住宇文越的手臂:“你、你快放我下去!”
“别怕,我说笑的。”宇文越道,“它很乖的,老师摸摸它,让它熟悉你。”
谢让一只手死死抓着宇文越,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伸出另一只手,缓缓落在身下马儿的鬃毛上。
小黑打了个响鼻,没有表现出排斥。
谢让紧拧的眉宇舒展开来,大着胆子又摸了两下。
消瘦纤长的手指被那漆黑的鬃毛衬得愈发苍白,宇文越搂着怀中柔软的身躯,神情忽然变了变。
他不自在地往后挪了几分,意识到这似乎的确不是什么好主意。
宇文越抿了抿唇,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换马车?”
“为何?”谢让已经不怎么怕了,还伸手拍了拍身下的马儿,“它很听话呀。”
“……”
它是很听话。
但有别的玩意不太听话。
宇文越张了张口,见谢让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他暗自叹息,勉强平复下躁动的心绪,轻轻抽了下缰绳。
马蹄轻踏,缓慢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第39章
城内不许策马疾驰, 这是帝师当年亲自定下的规矩。
况且,南征军刚打了胜仗,宇文越宣布举国欢庆三日,城内如今热闹非凡, 骑马几乎寸步难行。
宇文越早有预料, 出了宫门后, 便径直带着谢让往城外去。
他们平日里都不常离宫,谢让就连城里的路都没记得多少森*晚*整*理, 更不用说城外的。他只当宇文越是信步乱走,直到二人策马穿过一条树木葱郁的小径。
出现在面前的, 是一大片野湖。
今日是个大晴天,湖面波光粼粼, 倒映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势。湖边垂着一排柳枝, 随风浮动, 半遮半掩间能看见湖对岸静谧的村落。
是与城中截然不同的景色。
“如何, 这里景色不错吧?”宇文越语气颇为得意, “上回从行宫回京的时候看见的, 幸好没找错路。”
谢让眉宇舒展开来,却只是不动声色:“尚可。”
宇文越撇了撇嘴,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两人策马沿着湖边缓缓前行,前方湖岸边, 泊着一艘简易的小舟。
宇文越问他:“想游湖吗?”
谢让迟疑片刻, 还想再说什么,揽在他腰间的双手却忽然施力, 直接抱着他下了马。
谢让:“……”
虽然他知道宇文越这段时间一直在练武, 而且从身形力量变化以及飞鸢的评价来看,进步着实不小。
但随随便便就把他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抱起来, 是不是稍微有点离谱了?!
习武之人了不起啊???
谢让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能归结为今年冬天病了好几回,瘦得太多了。并且暗自下定决心,之后一定要再多吃点。
宇文越自然不知道自家老师这么丰富的心理活动,他将马匹系在湖边的一棵树干下,便迫不及待拉着谢让上了小舟。
今日天气好,湖上吹来的风亦是暖洋洋的,带着隐隐约约的花香,最适合泛舟湖上。
唯一的问题是……
“右边,往右边!”
“我刚才就在往右!”
“你身子别偏,船要被你压翻了!”
这两位当朝最大的掌权者,划个船划出了堪比打仗的气势。简陋的小舟在湖面上摇摇晃晃,谢让哪里还有什么欣赏风景的心情,抓着船舷只想骂人。
他刚才就想问了,这小兔崽子平日里在宫中都不怎么游湖,他真的划过船吗?
答案显而易见,不仅宇文越没划过船,谢让也没划过。
折腾到两人都精疲力尽,小舟才终于勉勉强强停在了湖中央。
谢让倚在船舷一侧,紧绷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
他的对面,宇文越擦了擦额前渗出的薄汗,也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这一番下来,他比谢让还要紧张。
他自己落水倒没什么,谢让这身体好不容易才被他养好了些,要真落了水,指不定又要病一场。
早知道就不拉着他胡闹了。
宇文越一时有些后悔,忽然,迎面泼来些许水花。
宇文越下意识偏头躲过,抬头看去。
谢让眼底带着狡黠的笑意,一只手仍垂在船舷边,沾湿了水,晶莹剔透的水珠缀在指尖,缓缓落入湖面。
“你……”宇文越喉头泛起一阵干涩,“你做什么?”
“罚你,谁让你瞎折腾。”青年笑意敛下,做出一副不悦的模样,“我衣服都被你弄湿了。”
方才宇文越挥桨的力道太大,溅起的水花直接泼在了谢让的衣摆上。
谢让爱干净,身上从来都是纤尘不染,可如今,那素雅洁净的衣衫上晕开大片水渍,还沾了些零星的泥点子。
“对不起。”宇文越乖乖道歉,“回宫后我帮你洗洗?”
“你洗?”谢让眉梢一抬。
宇文越身为一国之君,自己穿的衣服都是寝宫里的小太监洗的,还能帮他洗衣服?
“少看不起人,我以前也帮母妃洗过衣服。”宇文越道。
这倒的确。
宇文越这个皇帝和其他不同,他是真真切切,经历过苦日子的。
谢让没再说什么,但心情似乎不错。
他趴在船舷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撩动着水面,平静的湖面荡开层层涟漪。
宇文越垂眸看着他的动作,那柔软纤长的指尖在湖面随意划过,却好像拨动在他心口。
弄得心里痒痒的。
他看得失神,一时没有留意,被谢让撩起的水花劈头盖脸泼了个正着。
“哎呀,你干嘛不躲?”
宇文越那眼神看得谢让不自在,本意是想叫他收敛些,因而手下也没有留力。谁知道小傻子躲也不躲,溅起的水花结结实实全泼在脸上,水滴顺着下颌流下来,沾湿了前襟。
谢让连忙直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张手帕要帮他擦脸。
他这一动,勉强维持着平衡的小舟又摇晃起来。
“你别乱动!”
宇文越大喝一声,但已经来不及了。
晃动中,小舟彻底失去平衡,谢让踉跄一下,直往一旁倒去。
宇文越连忙将人拉进怀里,脚底用力一踏。小舟顿时在他脚下四分五裂,宇文越借力而起,飞快从水面掠过。
片刻后,两人重重摔在了湖岸边。
“你没事吧?”宇文越垫在下方,被这一下摔得头晕眼花。但他顾不上其他,连忙去看怀里的人。
谢让趴在他身上,缓慢抬起头,神情难得有些呆愣。
宇文越还当他是摔蒙了,忙去摸他的手脚:“摔到哪儿了?疼吗?”
“没事。”谢让摇摇头,又偏头往湖心看去。
他们原先乘的那艘小舟已经彻底散成了一堆木片,七零八落地浮在湖面上。
“你这轻功练得不错啊,都能飞这么远了。”谢让夸赞道。
“……”
见他没事,宇文越总算松了劲,仰头倒在地上。
谢让以前就对这轻功颇为感兴趣,又问道:“还能飞得更远吗?屋檐是不是比在水面上容易?”
宇文越自己都还心有余悸,听着谢让这兴冲冲的语气,只能无奈苦笑:“老师饶了我吧,这是我头一回带人……吓死了。”
谢让“哦”了声,稍稍有些遗憾。
他站起身,将宇文越拉起来。
宇文越把谢让护得很好,但自己那身华贵的衣衫却被树枝碎石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身后更是沾了不少尘土水渍,活脱脱一个刚从泥地里打滚回来的小狗。
谢让看得愧疚,帮他理了理衣衫和发饰。
外衣是彻底不能穿了,好在今日天气不冷,宇文越索性脱了外衣,只着一件暗红的单衣。
贴身单衣更清晰地勾勒出他那坚实高挑的身形,肩宽腿长,腰身窄细。
谢让后退半步,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这小兔崽子,不仅个子抽条似的长,身形也越长越惹眼了。
“要回去了吗?”谢让含糊问。
就在这时,林中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宇文越当即将谢让挡在身后,二人抬眼看去,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是寻常农家打扮,胖嘟嘟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格外可爱。他脑后梳了两个发髻,身上的衣衫洗得泛白,却很干净。
他被宇文越这反应吓了一跳,立即停下脚步,不敢再靠近。
谢让拍了拍宇文越的手臂。
他们今日虽然是单独出来散心,但暗地里仍有侍卫暗中跟随。若真是可疑人员,根本不可能安安稳稳走到他们面前。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谢让弯下腰,温声问,“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小男孩一双大眼睛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那模样可爱得谢让心都软了,他想走近一些,宇文越却不让,冷声问:“你住在何处,为何独自来这里?”
许是他身上的气势太过摄人,小男孩瑟缩一下,抬手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这附近的村落围绕着这片野湖而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湖岸边的确能看到几间茅草屋。
宇文越不敢放松警惕,又问了一遍:“为何来这里,说。”
谢让听不下去了:“阿越,人家只是个孩子。”
“孩子又如何,谁能保证他不是被人利用?”宇文越话音依旧冷硬,“来这里做什么,再不说实话,别怪我们不客气。”
小男孩不一定能听懂他这话,却能听出他话中暗藏的危险。他眼眶红起来,小声道:“我……我看到你们才过来的。”
宇文越眯起眼睛:“何意?谁让你来的。”
谢让微微皱眉,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秒,男孩再也抑制不住恐惧,嚎啕大哭起来:“你们拿了我家的船,还把它弄坏了,坏人呜呜呜——!”
谢让:“……”
宇文越:“……”
天地良心,谢让真不知道那艘船是别人家的。
他还当是宇文越提前准备好了一切。
感情就是看见了别人泊在湖边的小舟,临时起意要游湖?
谢让诧异地看向宇文越,后者似乎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与谢让对视一眼,又心虚地躲开了视线。
两人,准确来说是谢让,花了足足一炷香才安抚好小男孩,让他相信他们真的不是坏人,只是意外弄坏了他家的东西,并表示可以跟着他回家,向主人家赔偿。
男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让看得心软,弯腰将他抱起来:“你家是在这边对吗?”
男孩抽抽噎噎点了头。
谢让抱着男孩就要往前走,宇文越还是不大放心,道:“我来吧。”
男孩看了他一眼,畏惧地抱紧了谢让的脖子。
谢让与宇文越对视一眼,试着哄道:“别怕呀,这个小哥哥也不是坏人。”
“……可是他好凶啊。”
宇文越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谢让忍不住笑起来:“早让你方才冷静点了,看你把人吓得。”
宇文越眉宇紧蹙,并不说话。
“好了,先把人送回去再说。”谢让收敛了笑意,抬手在宇文越脸上捏了一把,“别板着脸,小哥哥,你好凶啊。”
第40章
二人跟着男孩的指引到了他家, 向主人家道了歉。
主人家是一对性情温和的年轻夫妻,虽然家境贫寒,却没有计较他们的不告而取,只让他们依数赔偿。不过谢让仍然奉上了价值数倍的银钱, 就算作自家小孩把人家孩子吓哭的补偿。
“幸好是个明事理的人家, 没惹出什么麻烦。”走出那简陋的屋舍院落后, 谢让感叹道。
宇文越没有回答,谢让回过头去, 只见少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
方才在人家家里时, 他就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谢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了吗?”
宇文越恍然回神,看了眼谢让, 耳根却莫名红了:“你……你刚才叫我……”
还在惦记这事呢。
谢让故意逗他:“我叫你什么了?”
宇文越张了张口, 说不出来, 红晕一直染到了脖子。
“胡思乱想什么呢。”谢让失笑, “只是个称呼而已, 在我以前生活过的世界, 这称呼与普通的公子小姐没有区别。”
宇文越愣了下。
他望向谢让的眼神带了几分疑惑,竟看得谢让有些愧疚。谢让轻咳一声,移开视线,转头就往前走:“走啦, 笨。”
少年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 很快大步追上来:“能再喊一次吗?”
谢让:“啊?”
“刚才那个,能再喊一次吗?”宇文越兴冲冲地问。
谢让:“……不能。”
“为何不能。”宇文越不依不饶, “既然那只是个普通称呼, 为什么不能喊?”
“……”
“再喊一次嘛,我想听。”
“怀谦……”
“闭嘴。”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 但对方这死缠烂打的态度,反弄得谢让有点难为情。他板起脸,故作气恼:“谁让你这么叫我的,没大没小。”
“你让的呀。”宇文越满脸无辜。
“我什么时候——”谢让的话音戛然而止。
想起来了,的确是他同意过的。
在某个……不可言说的时候。
想起那时候的事,谢让耳根微微发烫,果断装作被身旁的湖景吸引去了注意力,不再与他继续这个话题。
眼下时辰还早,宇文越不打算这么早回宫,又要拉着谢让上山看日落。
二人牵着马步行上山。
这附近的山道并未修缮,只有一条当地百姓进山时踩出的小路。谢让走了不到一炷香就体力不支,索性上了马,让宇文越在前头牵着。
当今圣上被当做牵马的小厮使唤,倒是不恼,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埋怨:“早说让你与我一道练功,强身健体,也不会那么容易生病。”
谢让擦了擦鬓角的薄汗,随口敷衍:“下次一定。”
宇文越不以为意地低哼一声,对这话并不抱希望。
山野小路不算好走,宇文越小心翼翼牵着马,尽量让马蹄每一步都落在平稳处。
穿过漫长的林间小路,树林的尽头是一片空地。
宇文越牵着马走出树林,把缰绳系在路边,转头朝谢让伸出手。
谢让犹豫片刻,扫了眼马背到地面的高度,正估摸着自己能不能就这么跳下去,却听宇文越道:“别逞强,还是说,老师希望我上去抱你下来?”
“……”
谢让只得不情不愿伸出手,让宇文越扶了他一把。
二人在路边一块青石上坐下。
远山花开遍野,山脚下农户家的炊烟升起,消散于被染上了红霞的苍穹之上。
“如何,好看吗?”宇文越问。
谢让收回目光,偏头看向身边的人。
少年也恰在此时转过头来,眼底带着兴奋,又有几分得意,眸光在夕阳映照下亮得出奇。
谢让来自现代,在那信息化的时代,就算鲜少出门,也能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领略到世界各地的美景。相比起来,宇文越自小被困在宫中,几乎不曾有机会见识到这样的景色。
从小被关在屋子里的小狗,觉得花园就是这世上最美的地方,迫不及待与喜欢的人分享。
谢让弯了弯唇角,再一次抬眼远眺:“很美。”
宇文越被他这笑容晃了神,他怔然望着对方俊美非常的侧脸,轻声开口:“你也……”
轻浅的话音消散在山间的微风当中,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二人下山时天色已经微微暗下。
天边云雾渐起,不多时,竟下起了雨。蒙蒙细雨很快变做了瓢泼大雨,宇文越担心谢让着凉,当即带着他策马下山,在官道旁寻了间客栈落脚。
“已经派人回宫传消息了,马车一会儿就来接我们。”宇文越推门进屋,谢让正坐在炭火盆旁烤火。
他们来得太晚,这客栈只剩下一间最简陋的客房。屋内唯一一扇窗户只是勉强用纸糊了一层,就连避风作用都都不大,更谈不上暖和。
还是宇文越与店家软磨硬泡,才让人送了个炭火盆来,不至于叫谢让在屋里受冻。
“你也过来烤烤火,衣服都湿了。”谢让道。
两人策马到官道时雨势已经很大了,宇文越用外衣将谢让裹着,全程紧紧护在怀里。是以谢让其实没淋到多少雨,少年却全身湿了个透彻。
“好。”宇文越点点头,没在谢让身边坐下,而是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张干净的布帕,帮他擦头发。
没有朝会的时候,谢让都不喜束冠,一头长发只用发簪和发带绾起。宇文越轻轻抽出发簪,那乌黑柔软的发丝便如瀑般垂下,从他掌心滑过。
宇文越慢慢帮他擦着头发,道:“没想到明明是这么偏僻的客栈,却连一间上房都没剩下,委屈老师了。”
“这有什么委屈的。”谢让顿了下,又问,“你没听见么?”
宇文越:“什么?”
“读书声。”
宇文越愣了下,凝神听去,果真听见了那夹杂在雨声当中,轻轻浅浅的读书声。
“这是……”
“是备考的学子。”谢让道。
他们这段时间忙着南方的乱局,险些都要忘了,再过半个多月,就是贡院的会试。
这间客栈开在远郊,想来平时应当没有多少客人,便将客房留出来,便宜租给进京赶考的学子长住。
谢让偏了偏头,微笑起来:“这些,可都是陛下未来的栋梁之才啊。”
宇文越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还微微蹙了眉:“先前便听说有许多贫寒学子进京赶考,但……住在这种地方也太磋磨人了,如何能好好备考?”
何况,能支付得起这么一间客房费用的,已经不算条件特别差的人家。
普天之下,还有许多学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根本无法顺利走到京城。
这的确是一直以来的问题,不仅仅是本朝,就连谢让记忆中的古代社会,科举考试的环境也很恶劣。不是朝廷不想管,而是普天之下学子众多,国家没有那么好的经济条件,没办法让所有人都获得优渥的学习环境。
谢让正想宽慰两句,却听宇文越低声道:“半个月时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修缮贡院……”
谢让有些诧异:“陛下不修皇陵了?”
萧长风在南方抄了好几个地方豪强的家,收缴了许多金银财宝。谢让知道,宇文越本是想用那笔钱兴修皇陵,将他母妃风风光光下葬。
要是用作修缮贡院,短时间内恐怕没法再大兴土木。
“那些事,哪里比得上朕的栋梁之才。”宇文越道。
谢让笑道:“那臣便替广大学子,多谢陛下厚待。”
朗朗读书声透过窗户传来,谢让静静听着,精神松懈下来,终于感觉身体有些疲惫。宇文越帮他擦干头发,放下布帕后,掌心又落到他肩头。
“……怎么?”
“别动。”宇文越轻声道,“帮你按按,不然明天该疼了。”
谢让平时不曾骑马,今日一下在马上颠了好几个时辰,以他这金贵的身子骨,明日多半是会不适的。
宇文越这按捏手法是特意学的,近来越发纯熟。谢让笑了笑:“叫内阁那群老东西看见,又要说我欺负你了。”
谢让与殿阁的关系还是不怎么好,近来殿阁学士话语权较以往有所恢复,找到机会就向宇文越进言。从政事上挑不出谢让的刺,就开始说帝师荣宠太盛,不合规矩。
也是,寻常人孝顺老师,可不会像宇文越这样小心翼翼,百般照顾,捧在手里都怕化了。
“我乐意待你好。”宇文越道,“他们管得着吗?”
谢让垂下眼,唇角的弧度稍稍敛去。
虽说宇文越仍然很照顾他,但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般亲近了。
自从宇文越的信香逐渐稳定之后,谢让便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他知道宇文越对他有好感,但这份好感大多是因为先前那临时标记带来的副作用,等二人不再有超越师生关系的接触,那副作用消失,宇文越就会冷静下来。
而他,也会从那古怪的依赖感中清醒过来。
但……
真的做到了吗?
这段时间两人的确回到了正常师生该有的样子,宇文越每日用功读书,认真处理政务。而他,也扮演着正常帝师该有的模样,对他悉心教导,替他出谋划策。
但除此之外,真的有什么改变吗?
谢让闭上眼,落在他肩头的手掌坚实有力,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以及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
他依旧闻不到任何信香味道,但不知为何,他能“感觉”到。
就像现在,他能感觉到身旁充盈着宇文越的味道,不远不近,无形无味,却让他格外安心。
距离上一次临时标记已经过去了许久,可直到现在,那气息仍然会让他感到安心。
宇文越动作忽然一顿。
谢让睁开眼。
“方才吩咐了店小二,让他们端壶热水进来,许是忘了。”宇文越松开手,后退了半步,“我出去看看。”
谢让低低应了声:“好。”
宇文越大步朝外走去。
出了房门,少年站在简陋狭窄的走廊,才悄然松了口气。
乾君的嗅觉本该极为敏锐的,不过近来,为了应对他那时不时失控的信香,宇文越服用了太医院新研制的一种抑息药物。
那药能使他的信香维持稳定,让他看上去与寻常人没有两样。缺点则是,他对信香的感知,会变得不太敏锐。
包括谢让身上的信香。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谢让的信香了。
但为什么……
宇文越眉头微微皱起,鼻息间仿佛还能闻到那雅致浅淡的梅香,带着丝丝清甜,引得他气血上涌,心跳都不自觉加速了几分。
甜得……有点过头了。
就好像,老师也在想他,故意放出信香勾他似的。
怎么可能。
宇文越长长舒了口气,竭力平复躁动不已的心跳。
多半是药量又不够了吧,回宫之后,得让太医院再给他加些剂量了。宇文越在心中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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