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分外深情-
隔天早晨,宋槐睡醒喝了些白粥,等医生复查完,确定没什么问题,跟段朝泠回了家。
路上,他帮她跟学校那边请了几天假。
宋槐很难不怀疑自己最近可能遇上了水逆,不是感冒就是过敏,隔三差五需要请假,有时候甚至会出现记忆混乱。
她昨晚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只有她和段朝泠两个人。他朝她伸出手,她顺势牵住,直白喊他的名字,问他能不能不要喜欢别人。
明明是不切实际的场景。他手心触感温热,一切都太真实,回想起来仍觉恍惚。
回到家,宋槐跟在他身后进门。
段朝泠说:“何阿姨出门了。这几天我会在家办公,有什么事到书房找我。”
“阿姨去哪儿了?”
“陪远房亲戚去潭柘寺吃斋静修,约莫下周能回。”
宋槐点点头,说知道了,没再多言其他,兴致明显不太高。
莫名有些别扭。
为昨晚那个似是而非的梦,也为自己这份后知后觉的喜欢。
一夜之间,她好像突然多了很多需要仔细整理一遍的小心思。
“叔叔。”宋槐没由来地提及,“你可不可以帮我跟秦老师道个歉。”
“因为什么道歉。”
“昨晚因为我的事,打扰了你和她的约会。”
她努力藏起酸涩情绪,不想被他察觉出任何异样。
本不愿主动提这些的,可段朝泠很早之前教过她礼貌和教养的重要性。
却没意识到这话多少有钻牛角尖的嫌疑。
段朝泠没第一时间搭腔。
宋槐没得到回应,仰面对上他的眼睛。他沉静目光下有似有若无的审视意味。
她最受不了他的这种眼神。
片刻,段朝泠开口:“你没有打扰我们。在我这里,你的事永远是第一顺位。”
宋槐定定看着他。
如果换作以前,她定会因为他的这句话感到开心,可是眼下,竟生出一种隐隐的丧。
为他默认昨晚那场是约会,也为他口中“你”和“我们”两个词,像就此被划定一条泾渭分明的警戒线。
宋槐低声说:“明白了。那我回房休息了,叔叔再见。”
仿佛一下子被抽空力气,她越过他,背部僵直,缓步往里走。
“槐槐。”段朝泠喊住她。
“……怎么了?”
“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你不例外,我也是。”
宋槐怔了怔,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这些,“我不太明白。”
“你早晚会明白。”段朝泠看她,“上楼去吧,好好睡一觉。”
宋槐没精力再去细品,手握住楼梯扶手,直接上了楼。
回到房间,将自己整个陷进柔软的床面,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呆,卷起被子,阖眼睡觉。
这一觉睡得不算踏实,中间又做了个没头没尾的梦。
临近晌午,被一阵窸窣的动静吵醒,隐约听见走廊有人说话,像在合力搬什么重物。
宋槐忍着眩晕感从床上爬起来,套上拖鞋,去看外面的情况。
段朝泠正站在一间房的门前看着别人往屋里搬东西,斜对面是她平时练古筝的房间。
宋槐挪步过去,看见他们搬的是架钢琴,后面还有三四个人捧着琴谱托架和定制的原木家具陆陆续续走进去。
段朝泠问:“被吵醒了?”
“还好,不然也睡不太着了。”宋槐瞄一眼新钢琴,“这是……”
“把这间客房腾出来改琴房,方便你以后练琴的时候用。”
知道她要上钢琴课,他特意为她准备一间琴房。
宋槐喉咙有些干涩,清了清嗓,缓几秒应声:“……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原先的古筝房也很好。”
“不一样。”等负责搬东西的工作人员离开,段朝泠说,“进去看看。”
宋槐在他的注视下率先走进去。
果真如他所言的不太一样。
这间房的布景给人的感觉更温馨些。
朝南方向有扇落地窗,整片阳光透过纱帘的缝隙照进来,倒影呈弧形,径直落在琴键上。
很巧妙的角度,看起来温暖极了。
身后的段朝泠说:“环境不同,对音乐的感知也会有偏差。”
宋槐回头看他,“这么一对比,我好像有些领悟了。”
“钢琴课预计什么时候开始上?”
“寒假。”宋槐说,“秦老师的朋友最近在准备留学资料,元旦以后才有空,我们就把上课时间定在下个月月中了。”
“如果想系统学习,不如请更专业的指导老师。”
“秦老师也这么说过……不过我只是想先试着学一下,暂时不用换老师的。”
段朝泠说:“可以听秦予的建议先试一试,但别为此耽误太多时间。要么正式开始备考,要么及时止损。”
听他提起秦予的名字,宋槐垂了垂眼,“我明白的——叔叔,你跟秦老师是怎么认识的?”
她承认,她还是忍不住想打探。
“前两年公司有个项目的宣传视频要配原创古典乐,她过来面试。”
宋槐了然,“……这样。”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感觉有时候你们思考问题的角度差不太多。”相处起来应该会很合拍。
段朝泠投向她的目光格外平静,又似乎带了几分深意,“等你再长大些,也会和我们一样。”
宋槐一顿,心里不由在想,真的会一样吗?她指的是感情的流向-
从毛佳夷那儿得知宋槐生病了,元旦当天,许歧来家里看望她。
宋槐窝在房间里,正费力翻译《En attendant Godot》的扉页,听见敲门声,将词典丢掉一旁,起身去开门。
见到许歧,疑惑问:“你怎么来了?”
许歧把一大包零食塞进她怀里,大喇喇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我不就去了南城几天,圣诞节没跟你们一起聚,你怎么把自己照顾成这样了?”
“……只是个意外。”宋槐不想说太多,索性转移了话题,“对了,比赛怎么样?”
前不久南城举办一场数学建模国际赛,许歧和实验二班的两个学生被学校派去参加。
“应该没什么问题。”许歧说,“本来打算在那边玩上几天的,听说你病了,我就赶紧回来了。”
“又不是什么大病,不至于。”
“过敏是会死人的,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宋槐轻叹一声。她当然知道。
瞧着宋槐满脸愁相,以为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了,许歧生硬地干咳两声,语气放软,“身体好点儿了没?”
“早就好了,本来也不是很严重。我当时只尝了一小口。”
“喂,宋槐。”
“怎么了?”
“我带你出去骑车怎么样?”许歧提议,“我知道附近有条街道人少,空气也好,挺适合骑行。”
许歧又说:“别整天憋在房间里了,跟我出去散散心。你不觉得自己现在很不开心吗?”
“有吗?”宋槐顿了顿,“最近食欲不太好倒是真的。”
许歧从沙发上起来,拿起一旁的外套,“你先换衣服,我出去了。”
“知道了。我等等得去和我叔叔说一声。”
“行,我在客厅等你。”
等许歧出去以后,宋槐来到衣帽间,推开衣柜拉门,翻出翻领毛衣和牛仔裤套在身上。
收拾好自己,直接去了三楼书房,打算在出发前跟段朝泠打声招呼。
除非有必要,她平时基本不会来三楼。
这区域属于段朝泠,是他休息、办公和健身的地方,多数时间都不会有人来打扰。
过道两边分别挂一盏壁灯,灯光偏冷调,用来照路绰绰有余。
宋槐走到长廊尽头,在右数第一间房的门前停下,抬手轻扣门面。
接连敲了几下没得到回应,见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瞧见书桌边沿放着他的手机。
以为段朝泠只是暂时出去了,她没继续敲,握住门把手,推门进去,准备在里面等他回来。
靠窗的沙发上有道人影。
宋槐偏过头,定睛去看,发现段朝泠平躺在那儿,手臂抵着额头,衬衫纽扣被解开了两颗。
周围有淡淡的酒精味。
茶几上放了瓶红酒,已经被喝掉大半。瓶身标签上有处字迹,是用黑色签名笔留下的。
她蹲下身细瞧,看到一串英文字母。
Cora Zhou.
像谁的名字。乍一眼看又有点眼熟。
宋槐在心里跟着默读两遍,一时想不出眼熟的原因,也就没继续纠结,将目光投向段朝泠。
她鲜少有机会近距离打量他。
一直都知道他的眼型很漂亮,注视别人时会给人一种分外深情的错觉,此刻闭着眼,疏冷感油然而生。
锁骨分明,皮肤接近羸弱的白,鼻侧有颗浅褐色的小痣。
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伸出手,想去触碰。
仅存的理智让她适时收回手。心脏跳得很快,有种心虚的余悸感。
宋槐盯着他看了一会,等惊魂未定的感觉消散了些,左手掌住茶几边缘,支起身子,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临走前,扯过一条毛毯轻轻盖在他身上。
食指不小心蹭到他的衣领。
像被烫了一下,宋槐猛地站直,正要离开,注意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耳廓不由自主地开始泛红。
段朝泠手里捏着毛毯,坐起来,静静看着她,嗓音低哑:“有什么事吗。”
宋槐用最快的时间组织好措辞,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我等等要和许歧出去玩儿,怕你到时候找不到我,所以上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休息。”
段朝泠轻捏眉间,试图缓解宿醉后的疲惫,“记得多穿点儿,最近降温。”
宋槐点点头,“……那我出去了。”
“嗯。”
害怕再多待一秒都会原形毕露,她几乎逃离一样出了书房,不作停留,直奔一楼。
许歧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余光扫到她快步靠近,愣一下,表情有些怪异。
“跑什么?这点儿耐心我还是有的,又不着急催你。”
宋槐抚住胸口喘了几口粗气,平复好情绪,对他说:“走吧。我们晚上在外面吃,我想晚些时候再回来。”
在书房里,那只想触碰又收回的手已经耗尽了她的勇气,今天实在不能再面对他了。
她深知过满则溢的道理-
今年是寒冬,放假周期比去年拉得长。
年前这段时间,宋槐尝试着上了几节钢琴课,发现自己不止对古筝这一门乐器感兴趣,自觉有追逐目标的能力,于是决定将筹备艺考的事正式提上日程。
除夕前两天,宋槐随段朝泠回飞龙桥胡同那边过年。
陈静如工作繁忙,今年没来得及赶回来,提前半个月把给大家的新年礼物寄回国。
宋槐拆掉自己那份——古着红条纹针织套裙,celine凯旋门红色挎包,还有一双英伦风短靴。一整套适合春节的穿搭。
好不容易等到除夕,宋槐迫不及待换上新衣服,动身前往北院,去寻老爷子和段朝泠。
刚走到厢房南侧的抄手游廊,正要拐进环形露天通道,瞧见大门在这个时候被人推开。
一辆车开进来,缓速停在了带棚檐的空位上。
段斯延从车上迈下来。
宋槐下意识扫了眼他身后的车牌号,见他走向这边,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礼貌开口:“二叔,新年好。”
段斯延点点头,隔着薄薄的镜片看她,“去找老爷子?”
这条小道是去北院的必经之路,能猜到倒也正常。
宋槐笑说:“大家都在堂厅聚着呢,几房亲戚昨儿就到了。”
“你叔叔也在吗?”
宋槐含糊应答一句:“嗯……在的。”
段斯延说:“一起走吧。”
宋槐凝神,跟上他的脚步。
路上,段斯延问她:“身体怎么样了?”
宋槐险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听说你前段时间因为过敏去医院了,恢复得如何。”
“已经好多了。”她笑说,“谢谢二叔关心。”
表面这么说,心里难免觉得奇怪。
他们两兄弟的关系似乎僵硬得很,她不明白为什么段斯延会问起段朝泠,还会知道她过敏的事。
这段插曲很快过去。
后半程几乎沉默着,两人走到北院门口,看见段朝泠站在不远处打电话。
宋槐朝他挥了挥手,用口型叫一句“叔叔”。
瞧见他们过来,段朝泠跟对方简单交待两句,先一步挂掉电话,“中途碰到了?”
“嗯。”段斯延嘴角噙笑,“顺便聊了几句。”
三人并肩往院子里走。
段斯延忽然说:“之前的事,我替秦予谢谢你。邹老先生的号不好约,如果不是你出面,她母亲很难得到根治。”
“不用。顺便帮你照拂而已。”
“找时间一起吃个饭吧。”段斯延说,“上次你因为要赶去医院没吃成,这次到家里来,我和秦予做东。”
“年后要出差,临时再定。”
耳朵里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宋槐恍然想起一件事。
她去书店买资料那次,看见秦予上了辆车,当时隐约觉得那车的车牌号熟悉,如今回想起来,发觉是段斯延的车。
结合他们的对话,所有困惑迎刃而解。
原来秦予不是段朝泠喜欢的人,也不是他未来要发展的结婚对象。
明白这点,最近一段时间积攒的沉闷和压抑瞬间烟消云散。
段斯延有工作上的事要找段向松聊,先走一步。
嫌里面闷,段朝泠没急着进屋,准备在外面待会。宋槐自是想陪着他。
段朝泠原想抽支烟,见宋槐在场,也就放弃了这打算,低头看她一眼,“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宋槐微讶,“……我吗?”
“嗯。”
她弯起眉眼看他,“可能因为穿上了喜欢的新衣服吧。”
“家里有那么多新衣服,没见你因为哪件开心。”
“不一样的。叔叔。”
说完这话,宋槐朝远处眺。
这两天一直在下雪,银装素裹,砖瓦像被干净的棉絮围起来。
昨天看到的雪和今天的完全不一样。各种层面上的不一样。
陪他又待了一会,宋槐说:“之前听陈爷爷说……因为换食材那件事,导致你和二叔的关系闹得很僵。”
段朝泠知道她会提起这个,也不意外,只说:“食材其实不是段斯延换的。”
宋槐愣住,“所有人都以为……”
“我一直都知道不是他。”段朝泠说,“他顾念亲兄弟之间的感情,替人顶包。”
宋槐笑了笑,“你也在顾念兄弟之间的感情啊,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拆穿对方。”
似是觉得她的话有意思,段朝泠轻笑一声,“槐槐,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觉得,你其实比你自己以为得要善良得多。我有证据的。”
“什么。”
“被你收养的我就是最好的证据。”宋槐笑说。
段朝泠目光一霎变得深不可测。
宋槐摸不准他这记眼神背后的意义,只静静看着他。
她今天莫名多了许多勇气。
想更了解他一点,再多一点。
片刻,段朝泠突然说:“晚上想不想放长明灯。”
“嗯?”
“库房里应该还有两个我当年做的。”
宋槐眼里闪过极亮的水光,“想是想的,不过今天来了很多小辈,就我自己放灯的话,好像不太好。”
“怕什么。我在你身后。”段朝泠温和哄她,“一切有我帮你兜着。”-
晚七点,年夜饭准时开餐。
北院厢房的餐厅里摆了三大桌,每桌都坐满了人。
宋槐没跟段朝泠坐在一起,扶着陈平霖在主桌落座后,主动跑去隔壁那桌——那儿坐的都是同辈,无需敬酒和致辞,少了很多客套,饭吃起来也能轻松些。
席间,有不少跟她差不多大的跑到段朝泠面前撒娇要红包。
段朝泠面色并无不耐,从外套口袋里摸出几个红包,平均分给他们。
去年除夕碍于父子俩的不欢而散,年夜饭的氛围远不如眼下热闹,宋槐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向漠然的段朝泠会这么受小辈欢迎。
饭后,饱食餍足,众人陆续回到堂厅,边打牌边守岁。
年三十晚上,长明灯畅燃,通明到天亮,寓意新年新气象。
宋槐陪老爷子来里屋看春晚,她对面是段朝泠。段向松坐在主位,正偏头同段斯延讲话。
隔一道中式六叠屏风,外面的谈笑声不绝于耳,气氛还算和谐。
距离0点还有十五分钟左右,搁在茶几上的手机传来两声震动。
宋槐倾身去拿,解锁屏幕,看到通知栏上段朝泠发来的消息。
简洁一行字:外面等你。
宋槐下意识抬头看了段朝泠一眼。
他并没看向她这边,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寡淡得可以,仿佛发消息的不是他。
无端生出一种既兴奋又刺激的感觉。
这是仅属于她和段朝泠两个人的秘密。
段朝泠拿起沙发上的黑色毛呢外套,随意把它搭在臂弯,作势要走。
段向松出声询问:“要去哪儿。”
段朝泠平淡地说:“出去抽支烟。”
段向松蹙眉,“你也适当节制些,快三十岁的人了,常沾烟酒对身体总归不好。”
“知道了。”
宋槐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外,佯装镇静地等了三五分钟,瞧着时机差不多了,赶紧寻了个由头出去。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夜里温度低,凝雪成霜。
北城严禁燃放烟花爆竹,院子周围没什么太大的喧嚣声,只有寥寥几个小孩在玩雪球。
宋槐裹紧外套,穿过鹅卵石子路,边走边环视四周,在想段朝泠去了哪。
不知不觉走到偏屋北边,那处没有路灯照明,周围黑漆漆一片。
地面有雪,容易打滑,她放慢脚步,走得比刚刚还要小心。
肩上突然被披了一件大衣。
熟悉的冷杉松针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忍住了惊呼声。
宋槐回头去看,段朝泠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包长明灯的竹骨架。
“叔叔,你不冷吗?”他把外套给了她,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黑白撞色毛衣。
“放个灯用不了多长时间。你身体要紧。”
宋槐问:“我们在这儿放吗?”
“嗯。这儿没什么人。”他把东西递给她。
宋槐伸手接了过来,走到附近的石凳旁边,稍微俯下身,把灯座座上去。
她朝他摊开手,笑说:“打火机借用一下。”
“外套口袋里。”
宋槐把手伸进去搅了搅,摸到烟盒和车钥匙,又重新翻一遍,找到了打火机。
拨开盖子,按动,借着跳跃出来的火苗,看见打火机的黑色漆面上刻着一串烫金的英文。
Cora Zhou.
宋槐顿一下,没想太多,弯腰点燃灯芯。
长明灯的灯瓣随火光绽开。
段朝泠低头扫了眼腕表,“过0点了。新年快乐。”
宋槐看着他,“新年快乐。”
“今年有什么新年愿望么。”
“有的。”
“说说看。”
宋槐仰头和他对视,轻声说:“段朝泠,我以后想叫你的名字。”
第15章
15/恰到好处的温存-
段朝泠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宋槐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的她远不如现在开朗,体型偏瘦,脸上沾了些病态,整个人陷入一种安全感极度缺失的状态。
这样的她主动塞到他手里一颗水果糖。
他其实不太相信“命定”一说,但对宋槐切实有命定的责任。
因为责任,以长辈的立场教她为人处世,陪伴她成长,尊重她的所有决定。
原打算以这样的模式一直相处下去,直到她成年,且能够真正为自己负责。
在医院那晚,她拉着他的手呓语,让他隐约产生一种认知——之前的决定似乎出现了某种偏差。
过往一众小辈中,不乏有人对他讲过类似的话,男孩女孩都有。知道这是小辈之间明争暗斗的占有欲,他也就恩威并施地适当说教两句,提醒他们把精力放在正经事上。
但对宋槐,段朝泠没法直接这样做,因不确定她的占有欲是来自亲情,还是独属于青春期的敏感。
可无论哪种念头都需要拨乱反正。
他没刻意挑明他和秦予的关系,将错就错,对她说: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一句再隐晦不过的提点。
那次过后,段朝泠有意跟她拉开一定距离,将两人之间相处的临界线拉高了些。
白天,她在院子里说的话将这条线重新拉回原点。
他对她是有于心不忍的怜悯在的,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此刻——
“段朝泠,我以后想叫你的名字。”
段朝泠垂眼看她。
她视线没有丝毫闪躲。
对视。
段朝泠出声:“一个称呼而已,随你怎么叫。这还不至于被算成一个新年愿望。”
宋槐笑看着他,“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目前唯一可以尝试改变的,只有对他的称呼。
两人没在外面逗留太久。
段朝泠把一块挡风玻璃罩在灯座上,“回去吧。让它自燃自灭。”
宋槐将披在肩上的外套还给他。
段朝泠没接,“翻一下那个口袋。”
宋槐面露疑惑,但还是照做,伸手去摸另一个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红包。
“这是给我的吗?”
“给你留了一个。”段朝泠说,“他们都有份,怎么会少了你的。”
宋槐把红包捏在手里,“可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压岁的。”
段朝泠瞥她一眼,“别跟钱过不去。”
宋槐笑出声-
年初三,宋槐没跟段朝泠回去,留在四合院待了小半个月,等过完元宵节才回到那边。
开学后,高一下学期的时间像被安了发条,每天过得飞快。
一晃到了四月底。今年劳动节紧挨周末,不用调休,学校放了五天假。
段朝泠要去苏城出差,见宋槐和许歧假期没别的安排,索性将他们一起带上了。
出发那天,早晨下了场骤雨。雨后初霁,天气很快放晴,冷热适宜。
落地苏城已经是下午。出了机场,段朝泠将他们送到酒店门口,直接坐车离开了。
临走前不忘嘱咐许歧将人照顾好。
办完入住,宋槐拖着行李箱走进房间,没急着打开箱子,兴致怏怏,将自己整个窝进沙发,无声叹了口气。
已经隐有预感,到了这边,段朝泠大概率会忙到没空陪她。
事实也确是如此。
起初两天,她只在吃早餐时匆匆见过他一次,直到第三天,段朝泠得空,叫上她和许歧,三人前往当地的明庄古镇。
车上,宋槐问:“我们要在那边留宿吗?”
段朝泠说:“带你们玩儿两天,顺便去探望一个故人。”
宋槐了然。
车厢内安静下来,她不由看向身旁的段朝泠。
他靠着椅背,身体微微向后仰,正阖目假寐,眼底覆了层浅淡的乌青,几乎是肉眼能感知到的疲倦。
余光注意到坐在副驾驶座的许歧突然往后看。
宋槐吓了一跳,僵硬收回黏在段朝泠身上的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用眼神问他什么事。
许歧说:“我刚才查攻略,看见明庄古镇有家二手书店,里面有带手写批注的外国读物。”
宋槐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吗?”
“你不是喜欢这类的书吗?可以到那儿去看看,淘几本原版的。我之前看到你房间里有本……”
反应过来他下句要说什么,宋槐赶紧出声打断:“那你到时候陪我去看看。”
“打算怎么谢我?”
“……你想让我怎么谢你。”
“暂时没想好,等我想到再说吧。”许歧从背包里拿出一盒草莓牛奶,插上吸管递给她,“给,是你平时喜欢喝的牌子。”
宋槐接过来,心不在焉地啜了一口,下意识瞟一眼段朝泠,见他没睁眼,稍微放心了些。
四十分钟左右抵达目的地。
段朝泠提前叫助理在古镇附近订了民宿,是栋两层楼的宅邸,带独立的园林水景庭院。
粉墙黛瓦,典型的苏派建筑。
宋槐选了二楼一间视野开阔的屋子作卧室,整理完行李,被许歧拉去外面闲逛。
古镇边上果真有家二手书店。怕被许歧发现什么端倪,她还是象征性地淘置了两本二手书。
暮色四合,两人赶回民宿,跟刚从楼上下来的段朝泠撞了个正着。
他换了件宽松的黑色居家服,搭浅灰色休闲长裤。整个人的状态有些颓散,像是刚醒过来不久。
段朝泠扫了眼她怀里捧着的书,“回来了。”
宋槐“嗯”一声,将右手拎着的食盒抬起,在他面前晃动两下,“我们还买了酒酿圆子,你要吃吗?”
“你们吃吧。我不吃甜食。”
晚饭是工作人员外送来的,老字号饭店的招牌菜。
饭后,许歧回自己房间打电动,段朝泠在客厅办公。宋槐不太想上去,点了杯香薰蜡烛,坐在露台的软凳上看书。
周遭静谧,偶尔有两只蝉鸣,只要抬眼就能瞧见段朝泠的身影。
心猿意马,书倒是没怎么看进去。
过了会,她注意到段朝泠合上笔记本电脑,朝她走过来。
“要出去走走么。”
宋槐答得很快,“好啊。”
出了宅院,两人并肩往商业街的方向走。
这条路不长不短,足够把晚上吃的食物消化掉。
段朝泠率先开口:“喜欢看国外的原版书?”
宋槐微顿,“……还好,只是偶尔翻来看看。主要是看得太慢了,要结合词典,翻译起来很吃力。”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你平时太忙了,我不太好意思打扰。”
“这点儿时间我还是有的。”他说。
怕再聊下去会露馅,宋槐换了个话题,“我有个问题……你来苏城出差具体是在做什么?感觉好忙的样子,这两天都没怎么见你好好休息。”
“过来考察一个AI项目。”
“……嗯?”
“简单来说,是一个云计算创作平台的项目。”
宋槐想起段向松之前说过,段朝泠在斯坦福学的计算机专业,没毕业前就和朋友成立一家科技公司,联创了生成式AI的文本模型,十个月内完成了三次融资。
她当时听得似懂非懂,甚至偷偷百度了一下,才明白其中的含金量。他远比她想得要优秀。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你没去承段爷爷的衣钵。”
段朝泠挑眉,“衣钵?”
宋槐有些窘迫,“大致是这个意思……我暂时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
段朝泠没再逗她,徐缓说:“每个人追求的方向既相同又不同。不是只有那条路才是最好的。”
“我好像明白了。”宋槐笑说,“就比如说,无论是走仕途还是经商,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殊途同归,对不对?”
“悟性不错。”
宋槐笑了一声,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好像……更了解他一点了。
进入商业街,他们沿着运河人行道一路直行。
段朝泠跟她换了个位置,方便她走河道外侧,规避掉不小心落水的可能性。
这个点正值人多,喧闹是提升氛围的催化剂。
宋槐微微抬手,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捋到耳后,放眼去看木质建筑独有的横梁。
那儿挂了个灯笼,透过薄纱刺绣的伞骨,光晕呈暖调的桔色。
一切都温存得恰到好处-
翌日清晨,段朝泠带宋槐去渚岚路889号探望旧友。
许歧昨晚玩了个通宵,这会还在房间里补觉,没同他们一起去。
到了地方,一栋门楼近在眼前。桦木牌匾挂在正中央,表面镂刻了“渚鹤堂”三字。
是家老字号中医馆。
宋槐跟着段朝泠进门,穿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露天回廊,走到天井区域,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候在那里。
看见段朝泠,男人笑说:“知道你要来,我特意备好了你从前爱喝的都匀毛尖。”
段朝泠说:“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
“怎么能忘。”
宋槐站在原地听他们简聊两句。
经介绍才知晓,男人叫祝淮许,是这家医馆第九代传承人的儿子,和段朝泠是发小,两人已经很多年没见了。
祝淮许领他们进堂屋,边走边说:“上周我父亲带着我妹妹到城郊的寺庙敬香去了,得知你要来,今早动身往回赶,估摸着马上就到了。”
段朝泠问:“老爷子身体怎么样。”
“无碍。只是人到了这岁数难免有个头疼脑热,得仔细注意一些。”
三人来到堂屋的会客厅落座,边喝茶边叙旧。
中途祝淮许接了通电话,笑说:“他们到门口了。稍等片刻,我去接老爷子过来。”
等人离开,段朝泠对宋槐说:“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四处逛逛。”
宋槐应声称好,从座位上起来,准备去外面待会。
屋里泛着一股清淡的药材味。
她小时候生过一阵子病,父亲周楚言哄着她喝过不少中药,对这味道属实存了些阴影。
再待下去恐怕会条件反射。
宋槐没走太远,绕着四周漫无目的地闲逛。
庭院里种了木槿花,还没到盛开的季节,只长了些花苞。
不知不觉走到刚刚来过的那条回廊边上。
拐角立了根用来衔接的石柱,那是片空地,原本无人的地方突然多了个一道纤细身影。
对方也在同一时间瞧见了她。
是个女孩子,年纪看起来跟她相仿。
女孩子走过来,含笑看她,“嗨。”
宋槐回以一笑,“嗨。”
“我叫祝谣——你是我哥哥今天招待的客人吗?”
“……也不算,我只是陪我叔叔过来。”
“这样啊。”
祝谣比较自来熟,没过一会功夫,对她热络得像对待好朋友一样。
两人一见如故,几乎无话不谈。
祝谣笑问:“槐槐,你是从北城来的吗?”
宋槐笑着点点头。
“唉……好羡慕,我也想去北城。”
“苏城不是也很好吗?”
“苏城是很好,可是只有北城才有我想见的人。”
又聊了几句,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宋槐说:“我得去找我叔叔了,下次有机会再聊。”
祝谣意犹未尽,“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等我以后去北城了找你玩。”
“好啊。”
和祝谣加完微信,宋槐原路返回。
会客厅的主位上坐着一位七旬老者。想来是祝淮许的父亲,她礼貌同对方打招呼:“爷爷您好。”
看清她的脸,老人愣了一瞬,看向段朝泠,“朝泠,这是……楚宁的孩子?”
段朝泠顿一下,平静回应:“楚宁是她姑姑。”
“难怪……我瞧着年岁也对不上,是我老糊涂了。”
隔几秒,老人又道:“你和楚宁如今怎样了?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何时能喝上你们俩的喜酒。”
第16章
16/还是好想他-
两盏茶的功夫,段朝泠没作久留,带着宋槐辞别。
坐在返程的车里,宋槐一路寡言,耳朵里发出细小的刺鸣声,嗡嗡作响。
脑子乱得厉害。不知是为老人那句“何时喝上你们俩的喜酒”,还是为段朝泠接下来回答的“楚宁七年前就已离世”。
到了民宿,车刚停稳,宋槐伸手去抓把手,先一步跳下车。
起一阵风,车门被反弹回来,险些砸到她。
段朝泠掌住门框,手臂挡在她面前,低声说:“小心些。”
他身上木质香的冷调包围着她。不知缘由的,宋槐忽然鼻子一酸。
她没去看他,轻轻应一声,等他下车以后,低着头,快步穿过园林庭院,径直往屋里走。
许歧已经醒了,倚坐在凉亭里赏景,听见脚步声,看向宋槐。
“你们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自己解决午饭呢。”
宋槐像是没听见,越过凉亭,推门进去。
瞧出不对劲,许歧皱了下眉,正要跟上去,被斜后方的段朝泠叫住,“让她自己待会儿吧。”
许歧忍不住问:“槐槐怎么了?”
“没事。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些。”
许歧听得云里雾里,想继续往下问。
段朝泠说:“晚点儿有人过来送餐,你记得单独备出一份,等她想吃的时候热一下送上去。”
许歧点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嘱咐完,段朝泠来到二楼。
路过宋槐住的房间时,在门前顿住脚步。
房门紧闭,被阖得严实,里面悄无声息,没发出一丝声响。
这场景仿佛回到了最开始,他第一次把她接回家,她待在卧室里,安静得像缕游魂。
露台的窗户被风吹开一条缝隙,驱走一只伏在台沿上的鸟。鸟飞走了,一时静得更厉害。
半晌,段朝泠退后半步,转身下了楼-
宋槐脱掉所有衣服,去浴室冲了个澡。
见浴缸里的水放得差不多了,关掉花洒水阀,将自己整个陷进水里。
水温不低,热气不断向上腾,渐渐模糊了视线。
等到水彻底变凉,皮肤被泡得褶皱,她才迟缓地站起身,扯过毛巾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躺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觉。
不知睡了多久,意识模糊的间隙,听见敲门声。
隔着一道门,许歧说:“我把饭菜给你放门口了,你饿的话就出来吃点儿。”
一两分钟过去,传来脚踩木质楼梯的“嘎吱”声。他离开了。
宋槐睁开眼睛,双眼缓缓聚焦,侧身往窗外看。
外面有些发阴,将暗未暗,天色趋近于昏朦的雾霾蓝。
直到夜色彻底黑下来,敲门声再次响起。
以为是许歧催她出来吃饭,宋槐用手肘撑住床沿,使力坐起来,随便翻出一套衣裤换上,下床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是段朝泠。
宋槐松开门把手,左手僵硬地垂落在身侧,仰头看着他。
谁都没出声。
过了会,段朝泠问:“我能进来么。”
宋槐敛了敛目光,往后退一步,让出过道位置给他。
房间的灯被他打开,室内瞬间被澄白的光笼罩。
宋槐略微不适地眨了眨眼,缓了几秒才勉强适应这光线。
段朝泠走过去,推开折叠窗的拉门,让新鲜空气进来。
倚在通风口,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把它衔在嘴里,背风点燃。
隔一道烟雾,他看着她,开口:“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宋槐目光落在他脸上,“我姑姑她……真的已经去世了吗?”
“是。”
“……什么原因。”
“心源性的突发病。住了一段时间院,没多久就走了。”
宋槐呼吸一滞,顿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即便已经做了一下午的心理建设,还是很难面对这个事实。
这么多年过去,宋槐对姑姑周楚宁的样貌早就模糊,很多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
记忆中,周楚宁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都避免不了要跟周楚言吵上一架。
她和母亲于淼的关系还算亲密——她们是音乐学院的同班同学,不同的是,于淼当时顺利毕业,周楚宁中途无故辍学。
周楚言和于淼因车祸去世的那段时间,到宋槐被送去福利院,周楚宁一直没出现。
宋槐后来试想过无数种原因,积极的或消极的,却从没想过她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明明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
段朝泠盯着宋槐泛白的一张脸,深吸一口烟,徐缓说:“本来不想让你过早知道这些的。”
他确实没料到,只见过周楚宁一次的祝老爷子会对她印象这么深刻,以至于时隔多年轻易认出了宋槐。
宋槐定定地说:“……为什么。”
“槐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段朝泠看着她,“你知道了不会改变什么,反而会徒增烦恼。”
“……你很早之前和我说过,你去参加过我父母的葬礼。”
“当时你姑姑身体状况很差,没办法去现场。我受人所托过去探望。”
宋槐恍然,原来他最初对她说过的那句“和你家人是旧识”指的是周楚宁,而不是她的父母。
他收养她是因为周楚宁是她姑姑,仅此而已。
她终于明白了他待她这样好的原因。
段朝泠掸了掸烟灰,又说:“每年冬至是她的忌日,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以后有机会去看看她吧,你们终究是一家人。”
宋槐下意识攥紧衣摆,轻声说:“……好。”
沉默开始无限蔓延。
抽完一支烟,段朝泠重新点了一支,“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宋槐眼睫颤动两下,“没别的了。”
段朝泠掀了掀眼皮,看她的眼神带几分意味深长。
宋槐咬住唇,低头躲掉他的视线。
不是没有预感。只要她开口去问,他定会知无不言。
逃避也好,自欺欺人也好,起码现在,她不想知道他和她姑姑之间的一切。
段朝泠掐掉燃着的光点,将烟蒂丢进垃圾桶,“好好吃饭,别饿着自己。”
“我等等就吃。”
“待着吧。我出去了。”
“……嗯。”
宋槐看着他走向门口,背影清孑,莫名有种寂寥的破碎感。
他们之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在他离开的前一秒,宋槐忍不住出声喊他:“……段朝泠。”
段朝泠停下,回头捕捉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她反倒语塞。
过往拿新年愿望换来的这声称呼,实际她鲜少真的对他直呼其名。
许久,她开口,嗓音微微涩然,“……你也好好吃饭,别饿着自己。”-
回到北城,一切重新步入正轨,谁都没再提起在苏城的这段插曲。
中间许歧问过一次,宋槐模棱两可地敷衍过去。知道她不想说,他也就没再问过。
七月中旬,青栾寺开放日,毛佳夷和宋槐约了一起去逛庙会。
寺庙在城郊的一座半山腰,两人打车过去,花半小时徒步爬山。
穿过六棱石子路,一直走到尽头,迈过木门槛,到了正殿求祈福带的地方。
人比较多,有摩肩接踵的趋势。两人排了好一会长队,总算排到了第一位。
宋槐没给自己求,问住持讨了两根祈求平安的福带,分别给段朝泠和陈静如,又请了两条静心咒手钏给老爷子。
理智上知道段朝泠从不信佛,但她还是想为他求得平安,图一个四方圆满。
出了正殿,两人去了挂祈福带的小树林。
毛佳夷环视四周,“槐槐,周围都是人,扶梯基本都被占满了……要不我们出去等会儿?”
宋槐摇头说“不用”,冲朝北方向扬了扬下巴,“我知道一个地方能挂。”
她带毛佳夷绕到后山,那儿有棵百年香樟树,树枝上挂了寥寥几根红色的祈福带。
毛佳夷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后山有地方能挂的?”
宋槐笑说:“小时候我妈妈带我来过一次,当时印象比较深刻,一直记到现在。”
等毛佳夷挂完,宋槐爬上扶梯,抬手去够就近的一条树枝。
枝干末梢有根倒刺,她没注意,被不小心扎到了手指,猛地“嘶”一声。
“槐槐,你没事吧?”
“……没事。”宋槐随意地甩了甩手。
不经意间往旁边扫一眼,意外瞧见其中一条祈福带上的内容。
简洁明了的四字:极乐顺遂。落款的黑色字迹略微泛旧,但不难瞧出是一串英文——Cora Zhou.
宋槐猝然顿住。
碎裂的回忆片段在脑海里自动还原,拼凑出完整的一张拼图。
原来Cora Zhou是周楚宁。
很多年前于淼同她偶然提起过,事出有因,导致周楚宁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一直以英文名自称。
那时候她太小,不明白Cora是什么意思,每次见到周楚宁,不是叫姑姑就是有样学样地喊她“coco”。
她早该联想到的。
红酒瓶贴着的标签,打火机上刻着的字母,冬至那日蓄满烟头的烟灰缸……这些都是周楚宁在段朝泠那里存在着的证据,任何人都代替不了。
毛佳夷在底下扶着梯子,见她表情不对,出声喊她的名字。
宋槐回神,僵硬攥住祈福带的首尾两端,把它缠在枝干上,打了个活结。
从扶梯上下来,宋槐看向毛佳夷,勉强笑了下,“毛毛,我们能先在这里待一会儿再走吗?”
投身到热闹的氛围中,只会让她更难过。
瞧出她的反常,毛佳夷拉着她坐到草坪上,认真发问:“你刚刚到底怎么了?”
宋槐没回答,而是低语:“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啊?”
“他不喜欢我,他是因为他喜欢的那个人才对很我好的。”
毛佳夷蹙眉,“这是什么新型替身文学。”
宋槐呢喃出声:“……替身吗?”
“难道不是吗?你想啊,他不喜欢你还对你好,故意吊着你,不是把你当替身是什么?”
“不是的,你误会了。他没故意吊着我,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暧昧。”宋槐叹了口气,“他喜欢的那个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和她有血缘关系。他对我好大概是因为责任。”
毛佳夷露出严肃的表情,“槐槐,你知道吗?”
“……什么。”
“比起他不喜欢你这一点,更残忍的是,他心里有一个已经死去的白月光。”
心乱如麻,宋槐没法再聊下去,主动结束了这话题。
短暂休息完,两人去附近逛了逛,买了些东西,临近中午才下山。
还没走到山脚,宋槐接到段朝泠的电话,问她在哪。宋槐迟疑地报出地址。
那头的段朝泠说:“我就在附近,等我去接你。”
说完,挂掉电话。
宋槐和毛佳夷告别,走到附近的公交站点,坐在长椅上等他来接。
十五分钟左右,段朝泠的车停在路边。她走过去,矮身坐进副驾驶座。
车里开了低温的空调,隔绝了外面的炎热。
段朝泠看了眼她的手,问:“怎么弄的?”
宋槐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受伤的食指,讷讷回答:“挂祈福带的时候不小心被刺扎到了。”
段朝泠没再说什么,启动车子引擎,开往盘山公路。
下了环城高速,路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停车,“在车里等我。”
宋槐看着他进了店里,五分钟左右,拎着一袋东西回到车上。
段朝泠从袋子里拿出装碘伏的瓶子和棉签,沉静说:“把手伸过来。”
宋槐犹豫一下,朝他伸出手。
他用棉签沾了点碘伏液,缓缓涂到她的指腹,力度轻柔。
手指上干涸的血迹被他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宋槐突然有些恍惚,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过往做过无数次类似这样的小事,而她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原来她被他照顾得这样细致。
她先是看他拿着棉签的手,再去看他狭长的眼型,莫名的,眼底渐渐蓄满水汽。
段朝泠微微抬眼,“很疼?”
宋槐吸了吸鼻子,“……不疼的。”
只是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时移世易,她已经没办法再去喜欢段朝泠了-
九月初,学校要召开一场运动会。
宋槐被选为实验一班负责举牌的引导员,每天大课间跟着方队一同训练,放学后和毛佳夷他们泡在校图书馆里上自习,生活过得还算充实。
最近两个多月,她几乎没怎么见过段朝泠。他经常出差,人在北城的时间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两人的闲暇时间恰巧又是错开的,能坐下来一起吃早餐已经成为一件极其奢侈的事。
宋槐妥协地觉得这样也好,与其在见到他的时候强忍着快要溢出的难过情绪,不如借这个机会慢慢忘掉他,让一切归零。
国庆节回来,运动会正式开幕,走完入场方阵,下午是男子短跑赛和长跑赛。
许歧报了400米短跑和3000米长跑。
宋槐将举牌交给体委,回到自己班级的阵营,从毛佳夷那里拿回校服,打算去洗手间把身上穿着的白衬衫和百褶裙换下来。
还没走到洗手间,被刚从检录处回来的许歧拦住。
他将手里拿着的别针和号码牌丢给她,“帮我系上。”
宋槐只好把校服放到一旁的桌上,捏开别针弯钩,“过来一点儿。”
许歧稍微弯下腰,朝她凑过去。
不远处有两个女生碰巧路过,满眼八卦地看着他们,时不时耳语两句。
宋槐几分无奈:“有那么多女生愿意帮你忙,非叫我做什么。”
“你是你,她们是她们,能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
“我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宋槐懒得再和他讲绕口令,用别针将号码牌的四角固定住,“好了。”
许歧低头扫她一眼,“我马上要比赛了。”
“我知道,广播刚刚预告了。”
“我的意思是,你不看我比赛吗?”
“我去换个衣服,用不了多长时间,能赶上的。”
许歧拿起她的校服,拉着她往操场中间走,“看完再去。”
想着不急于这一时,她也就没拒绝。
“这儿是3000米的终点,在这里等我。”许歧直勾勾地看着她,意有所指,“我保证第一个冲到你面前。”
宋槐没太在意他的眼神变化,看向路旁的补给站,“你需要中途送水吗?需要的话我去拿一瓶过来。”
“没事,不用。我有别的动力。”
宋槐站在跑道最边缘的位置,看着许歧走向起点。
两三分钟过后,裁判打出发令枪,比赛选手一窝蜂地冲出去。
许歧开始跑得很快,领跑了两圈,后面渐渐放慢速度,保存体力。第五圈的时候,被后面的两人追赶上来。
宋槐瞧着眼前的形势,倒没替他着急,因为知道他一定会拿第一。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宋槐扭头去看。
毛佳夷站到她旁边,手里攥着毛巾和矿泉水,“还有两圈就冲刺了!槐槐,怎么办,我好激动。”
宋槐安慰她,“别担心,去年许歧就是第一,今年估计也没什么意外。”
剩最后一圈半,许歧果真开始发力,超过了前面两个。
距离终点还有200米,被超过的其中一个男生用尽全力追赶,和许歧擦身而过时,突然伸脚绊了一下。
许歧猛地栽倒,直直摔在跑道上。
意外发生得太快,宋槐正要跑向他,身旁的毛佳夷已经冲了出去。
很快,停在体育场外面的救护车开进来,医护人员用担架将许歧抬了上去。
宋槐和毛佳夷随后赶到学校附近的附属医院,随行的还有班主任。
许歧这会刚做完基础检查,等着拍足部的X光片。病房里,班主任嘱咐两句,到楼下的自助打印机那儿取检查结果。
许歧躺在病床上,右腿微微支起,瞧见她们进来,说:“来了。”
宋槐看着他高高肿起的脚踝和膝盖上的擦伤,关切问:“严重吗?”
“就是脚有点儿扭到了。小伤而已,没什么事。”
宋槐问:“联系阿姨了吗?”
“我妈今天有个挺重要的会,没法看手机,我联系不到她,给我叔叔打了个电话。”
“许叔叔回国了?”
“嗯,前两天回来的。”
一直没开口的毛佳夷说:“那个……我突然想起来,运动会那边还有两篇投稿没写,就先回去了。”
许歧说:“来都来了,这么快就走啊。”
毛佳夷眼神微闪,笑说:“本来也是陪槐槐来的,看到你没事,我们都放心了。我得赶紧回去忙了。”
“那行,你路上小心点儿。”
毛佳夷离开没多久,护士进来提醒他过去拍片。
宋槐搀着许歧出了病房。
拍完片,回到病房,等结果出来的空隙,有人推开房门。班主任迈过门槛,回头跟身后那人交谈了两句。
宋槐望向声源处,瞧见紧随其后进来的竟是段朝泠。
有段时间没见,他似乎清瘦了些,身上穿薄款的黑色风衣,身形高挑修长。
她看他的同时,他也在注视她,眸光深邃。
宋槐默默撇开视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喉咙莫名有些干涩。
段朝泠越过她,站在病床旁边,简单询问完情况,又说:“你叔叔要见个人,晚些时候到。我代他过来看看。”
许歧了然,不甚在意地说:“没事儿,要是忙的话不过来也行,我又不怎么严重。”
“你自己和他说。”
许歧悻悻闭了嘴。
片刻,班主任有事先走了,段朝泠中途出去接电话。房里只剩下许歧和宋槐两个人。
宋槐心里闷得厉害,跟许歧打了声招呼,出来透口气。
来到走廊无人的区域,倚着墙壁缓慢地蹲下去,蜷缩着身体,将脸埋进双膝。
没过多久,面前多了道阴影,光线被挡住。
宋槐缓慢地抬起头。
许歧拄着拐杖站在她面前,看见她脸上挂了两条泪痕,愣了下。
他丢掉拐杖,吃力地蹲在她旁边,用玩笑的语气哄她:“哭什么?要哭也该是我哭啊,扭到脚的可是我。”
宋槐忍着哽咽,轻声喊他:“……许歧。”
“嗯,怎么了。”
“……怎么办。”
他轻揉她的发顶,无奈笑说:“什么怎么办。”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已经在忍耐了。”宋槐喃喃自语,“可是怎么办……我还是好想他。”
许歧覆在她头顶的手生生顿住。
宋槐没再看他,头重新低下去,用手臂拂掉脸上湿润的痕迹,静静对着对面的墙壁发呆,目光呆滞。
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她放弃擦拭,任由它滴在地上。
时间分秒过去,许歧喉结上下滚了滚,脱掉外套罩在她光洁的腿上,伸手,有节奏地轻拍她的背部。
他能清晰听见她隐忍的抽泣声,像一个失了生气的洋娃娃。
好一会,宋槐发泄完负面情绪,吸了吸鼻子,嗡着嗓子说:“谢谢……我已经好多了。”
许歧从裤袋里摸出纸巾,帮她擦脸,“客气什么?跟我有什么好谢的,不过以后我伤心的时候记得还回来,听见没?”
宋槐破涕为笑,轻轻点头,“好。”
她正要说些什么,无意间转头,想说的话瞬间被咽了回去。
段朝泠站在十米开外的拐角处,手里拿着熄屏的手机,投向这边的目光带几分寡淡。
第17章
17/极为合格的长辈-
一个小时左右,许歧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踝关节中度扭伤,好在没造成骨折,回家将养几周差不多可以恢复。
没过多久,许呈潜赶来医院,准备等许歧治疗完将人接走。
地下车库,宋槐站在车外,目送他们上了车。
许歧透过车窗看她,“到家了记得跟我说一声。”
“我知道的。”宋槐说,“你在家好好养伤,等周末我把各科的课堂笔记给你带过去。”
“问题不大,就算一两个月不去上课,我功课也不会落下。”
停顿一下,许歧面露认真,又说:“我书包放教室了,里面有几盒你爱喝的草莓牛奶,你记得喝。”
宋槐说“好”。
“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吗?”
“知道了,你放心吧。”
接连嘱咐两句,许歧还是惦记得很,作势要开车门,“算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
话音还没落地,被旁边的许呈潜打断,好笑地瞧着他们,“我说你们两个小朋友,又不是生离死别,嘛呢这是?”
许歧干咳两声,松开车门的把手,坐直身体,“……走吧,我想回去睡觉了。”
临行前,许呈潜看向不远处的段朝泠,“兄弟,今天的事情谢了,改日请你吃饭。”
段朝泠淡淡“嗯”一声。
他们的车缓速驶离,消失在车库出口。
宋槐收回视线,跟着段朝泠上了车,看见余叔在驾驶座坐着,主动出声问好。
余叔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笑着点了点头,以作招呼。
宋槐靠坐在座椅上,额头抵着玻璃窗,一呼一吸喷洒在窗户表面,形成薄薄一层白雾。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几乎一动不动,始终维持着原来的坐姿,时不时眨两下眼,若有所思。
行驶到一半,宋槐回过神,发现这条不是回家的路,凭印象记起段朝泠的公司似乎在这附近。
原本在假寐的段朝泠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宋槐顿了顿,“没什么。”
到了科技园区,宋槐随段朝泠进了电梯,直达十五层。
段朝泠的公司她之前来过几次,不过基本是在周末没人的时候。
这个点倒也热闹,很多人还没下班,各司其职,她的出现并没给其他人带来多大影响。
段朝泠将她带进自己的办公室,对她说:“在这儿等会,我出去一趟。”
宋槐点点头,安静坐在沙发上,瞧着对面墙上挂钟的秒针缓缓转了三圈半。
没等太久,段朝泠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盒东西。
宋槐目光落在他身上,看着他把包装盒放到办公桌上,撕开塑封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型的AI机器人。
按动遥控器开关,在屏幕上输入一串代码,调制完基础程序,白色机器人的眼睛立马亮了一下,嘴里发出单一的机械口令。
段朝泠走到她面前,将机器人递到她怀里。
宋槐下意识接了过来。
“公司新研发的AI产品,能根据不同类型的人进行针对性的精准化聊天。”段朝泠将机器人的脸部面向她,“试试看。”
“……我要怎么做。”
“触摸它头部的灰色按钮。”
宋槐顺着这话照做,朝它伸出手,食指指腹覆上去。
机器人的眼睛闪烁两秒,很快变成蓝色。下一秒,主动抬起一只手,轻触她的手指,开口跟她讲完一句问候的话,又说:“槐槐,别不开心!我在!我在!”
“槐槐”。
原来他刚刚初始化设置的是这个。
没来得及想太多,宋槐很快怔住,因发现机器人反馈给她的感觉竟然是温暖的。
它皮肤简直和常人一样,柔软且有温度。
“它能根据体感频率辨知人类的情绪。”瞧出她的不解,段朝泠缓声作出解释,盯着她还没消肿的双眼,直截了当地问,“槐槐,你在难过什么。”
宋槐僵硬坐在那儿,抱着机器人的力度不自觉地加紧,被抓住现形的窘迫感再次重现。
稍微仰起头,她同他对视,从他瞳孔里隐约瞧见属于自己的影廓。
不久前在医院走廊里,段朝泠明明什么都没问。
她以为他不会问的,和往常一样,只要她表现出没有想说的意愿,他就不会主动提及。
但这次段朝泠没有。此时此刻,他直白地问她在难过什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仅隔着一个机器人。
像是察觉到了这记无声的对视,机器人的眼睛闪烁几下,缓缓转动头部,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穿梭。
半晌,宋槐开口回答他的问题,声音放得很轻,“……我偶尔也需要有一些自己的心事。”
段朝泠这次显然没有让步的意思,替她作答:“因为许歧受伤才哭,还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其他事。”
宋槐知道他大概是误会了他们,索性将错就错,没为自己剖白,用一言不发抵作默认。
见她沉默不语,段朝泠也没开口,平静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宋槐终究不如他有耐心,率先出声打破寂静:“……许歧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了意外,我心里有些难受,想去走廊待会儿,结果被他发现了,他出来安慰我。”
这是她第一次在段朝泠面前扯谎。声线平稳,难得伪装得这样滴水不漏。
出于对自尊心的保护也好,怕他知道真相以后就此疏离也好,她不想向他袒露这个没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段朝泠没再多言,看了眼机器人,对她说:“给它起个名字吧。”
宋槐几分怅然,“我还以为你会再说些什么。”
“我问你这些,是不希望看到你在各方面受伤。”段朝泠说,“至于感情的事,槐槐,你早晚要经历这些。”
无论是情窦初开还是爱而不得,她总要去亲身经历一遍。他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辈子。
他是个极为合格的长辈。
明白这点,宋槐心里酸涩得不行,同时又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终于蒙混过关,将对他的喜欢“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两害相权,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宋槐低头去看怀里的机器人,赌气一样:“……我想和许歧商量一下再起名。”
“随你,以后它就是你的了。”段朝泠自是由着她去,“这不仅仅是个玩具,里面有很多功能可以开发,待你慢慢研究。”
宋槐轻轻“嗯”了声,有些心不在焉。
他特意带她来公司,送她自己团队研发的AI机器人,摆明了有哄她开心的意图。
即便只是出于长辈的立场,可这些宠和维护,足够抵消掉那些残存的难过和不甘。
她已经尽量让自己不要贪心了-
周末,宋槐是在四合院过的。
有段时间没回来,两位老爷子见到她自是高兴。陈平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她爱吃的菜;段向松闲来无事,为她酿制了两壶梅子酒,埋到院墙外面的槐树底下,打算等人成年以后再翻出来喝。
中午,段朝泠被段向松叫回来一起吃饭。
餐桌上还算和谐,段向松不似寻常那样板着一张脸,和蔼起来分外好说话。
吃到一半,段向松跟段朝泠问起他公司的近况。
段朝泠答说:“一切顺利。”
“知道这些年你和斯延的关系处得不冷不热,但他终究是你兄弟,倘若你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事,不要自己逞强,及时同他联系。”
段朝泠草草应付过去。
一旁的宋槐夹起一块糖醋排骨,送进嘴里缓慢咀嚼,心里不免跟着分析。
承了段向松衣钵的是段斯延,而非段锐堂。段朝泠实际跟段斯延走得近,却从没动用过其中的任意特权,不把复杂的利益关系牵扯进来。
段朝泠其实比他自己想象得要更在乎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
表面看似冷漠得不近人情的人,往往最重情义。
聊了些家常,陈平霖偶然提起谈家孙媳怀孕一事,段向松看向段朝泠,说道:“虽说不急着催你结婚生子,但你自己总得有个打算才是,总不能一直单着。”
段朝泠执起茶杯,浅呡一口温茶,“您放心,我有分寸。”
段向松轻哼一声,“年年这样说,年年没有着落——我听说郑家孙女前些时日被调回北城了,她单位正好在你公司附近,不如安排你们见一面,起码有个能发展的可能性,给我这个老头子一些盼头。”
宋槐不着痕迹地看向坐在斜对面的段朝泠。
以往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每次都被段朝泠寻个由头随意敷衍过去,她以为这次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却听见他说:“您来定吧。”
宋槐捏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一时忘记去夹菜。
嘴里食物的味道没由来地变得淡了许多,难以下咽。
段向松适时开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如何?知道你平时工作忙,可用餐的时间总能挤出来。”
猜到老爷子似是早有所谋,段朝泠抬了抬眼,平淡回应:“可以。”
一顿饭吃完,段朝泠要赶回公司,宋槐主动提出要送他到门口。
她和他并肩穿过抄手游廊,朝正门方向走。
“今天要在这儿留宿吗?”段朝泠问她。
宋槐摇了摇头,“我下午就回去,课本什么的还在那边。”
“那正好。”
“……什么?”
“回去就能看到你的生日礼物。”
宋槐这才想起自己是要过生日了。
放慢脚步,问他是什么礼物。
段朝泠说:“一架古筝。”
“之前那架还好好的,我觉得它还能陪我好长时间。”
“旧不如新,何况那架有些年头了,还是我用过的。”
耳闻如此,宋槐出声道谢。
本该开心的,眼下虽然笑不太出来,倒也不至于失了分寸。
时过境迁,她似乎真的成长了不少,起码学会了在他面前藏匿自己的心思,尽量不被他看穿所见所想。
距离门口还有几步,段朝泠说:“就送到这儿吧。”
“路上开车小心。”宋槐笑了笑,表情带几分坦然,像是真的不在意,“相亲顺利,叔叔。”
第18章
18/亲昵假象-
回到家,宋槐第一时间去瞧了那架新古筝。
做工比上一架还要精致——手工桐木做底板,银丝镶嵌的饰面,琴身勾刻了几朵槐花,图案设计有落叶乔木的质感,栩栩如生。
宋槐坐在木凳上,戴上护甲,简单试弹了几下,发现琴音被校准过,不由想起段朝泠。
他的细心和用心总是叫人忍不住一再悸动。
一整个下午都在古筝房里度过,心不在焉地反复练习同一首曲子,时不时点亮手机屏幕,瞧一眼现下几点。
感觉时间过得迟缓而漫长。
晚上,毛佳夷打来视频通话,问她现在有没有空出来玩。
宋槐思索两秒,想着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做,顺带打发一下时间,干脆回说有空。
两人商量在国贸商场附近的咖啡馆汇合。
宋槐比毛佳夷先到一步,去前台点了两杯热巧克力,寻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
五分钟左右,毛佳夷赶到,看见宋槐的第一眼就发现了端倪,“槐槐,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宋槐不打算瞒她,坦言:“就是……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喜欢一个人。”
“是啊,怎么啦?”
“他今天相亲去了。”
毛佳夷险些被口水呛到,看她的眼神多了抹同情,“……那你现在岂不是有种被石头砸到脚的感觉?很疼不说,还只能强忍着。”
宋槐轻叹口气,“差不多吧。”
一杯热巧被喝掉三分之二。
毛佳夷忽然提议:“槐槐,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能让你暂时忘掉这些有的没的。”
两人先去了趟商场,各自买一套衣服换上。
低头瞧着身上这套装扮,宋槐隐有预感,大概明白毛佳夷要带她去哪了。
她们在一家酒吧门前停住脚步。
毛佳夷拉着她进门,乘电梯上楼,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边走边在她耳边说:“我之前刷探店攻略刷到过这家店,里面有很多体院的学生,一个赛一个的身材好。”
宋槐了然,无奈笑说:“所以,我们是进来看帅哥的?”
“不止这样好不好?”毛佳夷笑说,“我们都来酒吧了,当然是要借酒消愁。”
宋槐扫一眼墙上贴着的“未成年人禁止饮酒”的警示牌,就差读出声。
明白她的意思,毛佳夷安慰说:“放心好啦,只喝一杯果酒,度数低得很,就这一次没什么的,主要你不是心情不……”
话还没说完,毛佳夷硬生生撞进一个人的胸膛,身体顿时被弹了回去,惯性退后两步。
宋槐忙搀住她,关切问:“没事吧?”
毛佳夷站在原地缓了会,摇头,“……没事。”
对面站着的外国男人用流利的中文连说两句“抱歉”,又说:“有没有什么大碍?”
毛佳夷摆了摆手,“没有没有……真的没事,是我自己没看路。”
男人正要说些什么,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Antoine,怎么了?”
听见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宋槐顿住,视线从男人身旁穿过,径直往后看。
段朝泠正朝着这边靠近,臂弯搭了件外套,看到宋槐出现在酒吧,目光微沉。
Antoine对他说:“不小心撞到人了。”
段朝泠没搭腔,看向宋槐,语调无波无澜,以至于显得几分淡漠,“为什么在这里。”
宋槐表面尽量维持着镇静,乖顺回答:“随便过来看看。”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他的同伴怎么由相亲对象变成了眼前这个男人。
段朝泠垂敛眼皮,扫了眼她的穿着。
米色毛衣外套,里面穿了件薄荷绿一字肩针织衫,百褶裙搭交叉绑带的直筒靴,头发随意披在肩后,少了几分青涩的学生气。这穿搭俨然不像“随便过来看看”的样子。
“先跟我出来。”他缓缓丢下一句。
宋槐不是听不出他平静语气中不容拒绝的强势,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什么都没说,乖乖跟他走出酒吧。
夜里风凉,段朝泠用背部替她挡住风的源头,“叛逆期到了?”
不想被他发觉那些因他而起的负面情绪,宋槐试图为自己找补,“我马上成年了。”
“起码现在还没成年。”段朝泠目光锁住她,“酒吧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宋槐隐约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酒精味道,犹豫一霎,软着嗓子说:“那你为什么来这儿……我本来以为这个时候你应该在跟别人吃饭。”
“别人?”
“就是段爷爷给你介绍的……”宋槐小声嘟囔,“你不是答应了今晚要去见她的吗?”
“答应了不一定非去不可,有些事不见面也能解决。”
宋槐愣住。原来他没去相亲。
张了张嘴,原本还想再问些什么,余光注意到毛佳夷和那个叫Antoine的外国男人走过来。
对话戛然而止,她这颗心脏也随之不上不下地悬着。
两人都喝了酒,没法再开车,Antoine打电话叫了代驾,将毛佳夷先送了回去。
车厢内,Antoine坐在副驾驶座,回头问宋槐:“你就是老段平时很宠的那个小侄女吧?”
没等她回应,他又说:“之前在公司远远见过你一次,当时有工作要忙,就没过去打招呼——我叫Antoine,是你叔叔的大学同学兼室友,也是他现在的合伙人。”
宋槐冲他一笑,“叔叔好,很高兴认识你。”
“乖。”Antoine笑着对一旁的段朝泠说,“老段,你这侄女可比你嘴甜多了。”
段朝泠淡淡瞥他一眼。
Antoine自顾自感慨:“你叔叔上学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性格,现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宋槐听见自己问:“他以前是什么性格?”
“比现在外放一点,话也稍微多些。”Antoine说,“刚上学那会儿我们俩还不是特别熟,不过我知道他有两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应该是受他们的影响。”
宋槐心里忍不住猜测,那两个朋友应该是谈景和许呈潜。
Antoine耸耸肩,当着当事人的面吐槽一句:“可惜……后来不知怎么就闹掰了,导致他变成如今这个鬼样子。”
段朝泠适时出声打断:“没别的话题聊了?”
Antoine做了个夸张的肢体动作,指着段朝泠,对宋槐说:“小侄女,瞧见没?眼下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宋槐跟着笑了声,思绪略有恍惚。
据她所知,谈景和许呈潜没同段朝泠闹掰过,也不知他口中的“两个朋友”究竟是谁。
将Antoine送到小区门口,两人到家已经将近十一点。
一番折腾下来,宋槐难免有些疲惫,回卧室换了件宽松的居家服,没急着洗漱睡觉,下楼去煮醒酒汤。
方才在车上,她不是没注意到,段朝泠时不时伸手揉捏两下眉心,似是头疼得厉害。
何阿姨这会早就睡了,许是怕他们半夜起来肚子饿,做好了三明治放冰箱里冷藏。
宋槐吃完一小块三明治,从冰箱里翻出冬笋和豆芽,径自走到烹饪区域,将煮锅放到灶台上,添水、点火,一气呵成。
煮完,来到三楼,敲开段朝泠房间的门。
段朝泠刚洗完澡,身上穿一件浴袍,短发蓬松凌乱,有几缕遮在眉宇间,看起来比平日里多了份随和。
他将手里的毛巾随意丢到一旁,看她一眼,“这么晚了,还不睡?”
宋槐腾出一只手,指了指白瓷碗里冒热气的汤,“我煮了醒酒汤,你要是觉得难受的话就喝一点。”
段朝泠目光深了几分,“放那边吧。”
宋槐把托盘放到茶几上,“那我出去了……晚安。”
她转身要走,被他叫住,“等等。”
宋槐顿住脚步,疑惑看他。
段朝泠走到她侧后方的位置,那边有扇落地窗,拐角衔接纱帘的地方设计了嵌入式的腾空书架。
他按下筒灯开关,出声叫她过来。
宋槐凑近,看着他从书架搜寻出几本薄厚适度的原版书,把它们放到书桌上。
“这几本相对来讲比较易读,翻译起来不会太吃力,适合现阶段的你。”
宋槐坐到椅子上,拿起其中一本,翻开粗略瞧了瞧。
看见纸上留存的熟悉字迹,不免有些惊讶,“……这么多手写批注。”
“这是我前些年看过的。”段朝泠说,“等读完这些,你可以上来找新的读。我不在的时候也可以过来。”
宋槐如获至宝,笑说:“我一定认真看完。”
一时忘记离开,她把书翻到扉页,看到第一段,不由蹙了下眉,“没道理……第一句我就已经看不太懂了。”这么多年的英语白学了。
段朝泠站到她旁边,单手撑住桌沿,俯身瞧她,“哪个单词不认识?”
她渐渐被他身上的清寒气息笼罩,混着沐浴后的清凉薄荷味。
宋槐下意识仰起头,不着痕迹地观察起眼前的段朝泠。他皮肤呈素白的釉色,近距离细看,几乎寻不到一处瑕疵。
氛围调和下的感观极易给人造成过分亲昵的假象。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声问:“……以前的你是什么样的?”
今晚Antoine的话让她很难不生出好奇心理,忍不住去想,外放的段朝泠该是什么样子。
翻来覆去地琢磨,她脑中反而一片空白,构建不出任何画面。
可换个思路想想,那时候的他身边有周楚宁陪伴,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压抑。
她实在做不到不去羡慕。
段朝泠审视的眼神从她脸上拂过。
她静静看着他,眼底有干净的空灵,处变不惊,像是真的在好奇,没附着任何复杂的情绪。
以往什么心思都摆在明面上的小姑娘如今不是没有改变。
“跟Antoine说的差不多。”段朝泠答得简洁。
他言简意赅的回答让她清醒不少,意识到这问题有刺探他隐私的意思,正打算转移过去。
听到他又说:“之前我做过一个错误决定,一些人和事需要我来弥补。槐槐,即便没有这些前提,人总归是要改变的。”
筒灯折射到纱帘表面,过滤出似水光一样的柔和质感,像雪天出了太阳的清晨。
周围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一刻对她袒露心声的段朝泠格外柔软。
这才是最让人心悸的地方。
时间定格,每分每秒都似凝结成形的琥珀。宋槐放空思绪,放任自己凝视他。
忽的,她抬起手,凭直觉去触碰他鼻侧的小痣。
指腹传递回来的,是他的体温,以及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理智回归,来不及收回手。
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第19章
19/觊觎解开谜底-
大抵是刚洗完澡的缘故,他手心的温度极高。
宋槐只觉皮肤被烫了一下,耳廓不自觉地开始发热。
下一秒,他松开对她的钳制。肉眼可见的,她腕间残留的浅淡红痕开始消退,迅速变回原来的肤色。
实际他并没使出多少力气。
段朝泠站直身体,用浅淡的口吻问:“做什么。”
宋槐一时有些无措,调整好自己,佯装坦然地夸赞:“叔叔,你的痣很漂亮。”
这声称呼自带几分正气,衬得真心瞬息万变。
段朝泠向后挪动半步,拉开和她之间的距离,背部倚在书架旁,垂眼看着她。
宋槐睫毛颤了颤,没躲闪,任他瞧着。
隔几秒,她先败下阵来,主动换了个话题,仅凭意识问:“……你今晚为什么没去见她?”
段朝泠坦言:“我暂时还没有要结婚的打算。”
“中午你走之后我听陈爷爷说,对方很优秀。”宋槐微顿,补充一句,“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很好。”
“槐槐。”他不疾不徐地叫她一声。
“嗯?”
“两个人在一起的前提不是因为对方十全十美,大多是因为合适。”
这话再浅显不过,她不仅听懂了,还代入到自身,忍不住低喃:“如果明知道不合适,还是想奢求呢。”
段朝泠注视她的眼神掺杂了一丝深意,“哪儿不合适。”
宋槐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干涩笑了下,找补道:“我们都还太年轻,变数太多了,就算合适也可能会变成不合适。”
她刻意强调了“我们”,不知是在误导他还是在暗示自己。
段朝泠无端问一句:“最近成绩怎么样?”
“还好,没掉出过班级前五。”
“许歧呢。”
“中上游……他偏科很严重,有的科目几乎满分,有的不及格。”
“你们现在还没到考虑其他事情的时候,好好学习。”
听到他的直白提醒,宋槐反而松下一口气,扯了扯嘴角,含笑回应一句:“知道了。”
停顿数秒,宋槐提起:“对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许歧明年七月份要去日本参加国际竞赛,拿到名次的话,大概率会保送清北。我到时候想陪他一起去比赛,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分寸你自己把握好。”
宋槐说“好”,从椅子上起来,拿起搁在茶几上的那碗已经放凉的醒酒汤,递到他面前,笑着看他,“我想等你喝完再走。”
段朝泠扬了扬眉,接过,仰头喝了两口。
目光所及恰好是他喉结的位置,上下滚动,画面呈细微的动态。
感觉耳廓重新烫了起来,她慌忙移开视线,不自在地清咳了两声。
等他喝完,宋槐端起托盘,将碗和汤匙放在上面,转身要离开。
路过衣帽间时,瞧见陈列柜上放着一瓶备用的处方安眠药,步伐不由放慢了些。
之前偶然听何阿姨提到过,说段朝泠最近两三年睡眠质量很差,有时候甚至要靠外界的干预来辅助入睡。
宋槐其实一直想不通,如果是因为周楚宁的离世让他受了打击,可事情已经过去七八年,他为什么近几年才开始出现失眠的病症。
不得不承认,段朝泠本身就像一团迷雾,她心生好奇,觊觎解开谜底,却又没办法同他共鸣。
被世俗和伦理裹挟、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才最叫人心酸-
年前,段朝泠从南城出差回来,飞机刚落地,直奔段斯延的住处。
两人约好了今晚聚一次。
段斯延常住的公寓在CBD附近,恰逢晚高峰,断断续续堵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达目的地已经是晚上九点以后。
乘电梯到顶层,按响门铃,见无人回应,段朝泠直接输入门锁密码,解锁,开门进去。
室内没开主灯,只留了两盏落地灯照明,客厅摆一张深木纹的中谷柜,上面放了台唱片机,正在放Cigarettes After Sex的《Apocalypse》,音量不小,足以盖过门铃声。
段斯延站在吧台旁边,嘴里衔一支烟,拿起酒瓶往醒酒器里灌酒。
瞧见段朝泠进来,笑说:“来了。”
段朝泠脱掉外套,扫一眼吧台放着的琉璃花瓶和不远处的唱片机,淡淡道:“品味变了?以前没见你这么享受生活。”
“都是秦予弄的。一开始我还不太适应屋子里这些变化,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段斯延倒了杯酒给他,笑意微敛,“说起来,有段时间没见过她了。”
“吵架了?”
“算是吧。不欢而散。”
段斯延将捻灭的烟蒂丢进烟灰缸,摘掉眼镜,右手轻按太阳穴,“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秦予接近我有目的。”
段朝泠如实说:“最开始不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她去宋槐的学校实习开始。”
段斯延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平静说:“那所学校当年牵扯出一起校园霸凌案,后来有个学生在宿舍楼自杀了。那学生是她姐姐的孩子。她接近我大概率是为了查清这事。”
段朝泠说:“事已至此,有什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吧。”段斯延无声笑了笑,笑意略微泛冷,“坦白讲,我能接受她最开始别有用心,但我接受不了她一直骗我。如果她肯明说,我未尝不会帮她。”
如今回想起来,秦予在他面前的言谈举止竟没有一处是真的。
第一次遇见是在老爷子那儿,她过来给宋槐上古筝课,那时候选择上他的车不过是图谋的开始。
酒过三巡,两人没再提起秦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段斯延重新点一支烟,随口问:“当初自己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就没试着去好好爱过一个人吗?”
段朝泠回答:“没。”
“前些年听静如说,有次她路过加州,去学校找你的时候看到你和一个异性走在一起,对方还是中国人。”
“朋友而已。后来我们三个一起吃了顿饭。”
“可惜你的事我都是从静如嘴里得知的。”段斯延感慨,“作为兄长,我未免有些失败。”
段朝泠没说话。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自责。”段斯延说,“如果当年我没包庇大哥,他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你和你母亲麻烦,你也不至于和老爷子闹得这么僵,以至于一个人出走,在外面待了一年半。好不容易回来把高中读完,转眼又跑去国外漂泊了几年,和家里基本断了联系。”
两人酒量都不差,平常又修得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话题聊到此,难免陷入袒露真情实感的微醺状态。
段斯延鲜少说这类贴心话,徐缓讲完,不由想起了一些往事。
段斯延比段朝泠大了五岁半。段朝泠出生那会儿,他已经开始记事。
印象里,继母邹蔓并不喜欢这个来得意外的孩子,在段朝泠上小学前一直将人当成女孩来养。大院里知晓隐情的同龄人把这事当作笑料,动辄当面嘲讽。他和段锐堂冷眼旁观,从没出手相助过。
后来渐渐长大,有次段朝泠当着他和段锐堂的面将别家的孩子打倒在地,被段锐堂不分缘由地训了一顿。那时候段朝泠不过才六七岁,就能条理清晰地辨出对方的错处,宁愿被罚站也要维护自己的自尊心,不肯去给对方道歉。
许是“一战成名”,从那以后无人再敢出声嘲笑,而他也对这个弟弟改观了不少。
段朝泠十六岁那年辍学出走,时隔一年半回来,人比以往柔和了不少,会主动调节父子俩的关系,不再纠结前尘往事,专心回学校上课。
段斯延不是没问过他这期间究竟去了哪,以及发生了什么,又因为什么而改变。
他当时只说:遇见了能让我照镜子的人。不想步入她的后尘。
回忆戛然而止。
指间的烟燃掉半截。
段斯延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听见段朝泠平声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什么好自责的。在国外那几年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也算是一种锻炼。”
段斯延笑笑,“话正好说到这儿,我可就直接问了——这么多年过去,我其实一直好奇,那个能让你照镜子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何方神圣?”段朝泠微微挑唇,笑意没达眼底就已收敛,自嘲道,“实际就是一傻子。”-
从段斯延那儿离开已经将近凌晨。
被风一吹,酒醒了不少。段朝泠没急着上车,倚在车旁,背风点燃一支烟。
几分钟过去,烟灰断掉一小截,落在毛呢外套表面。
他没心思理会,任由一块不大不小的污垢黏在衣服面料上。
抽完,回到车里,打开储物盒的盖子,准备将烟盒和打火机放进去,无意间看到里面放着的那块桔子硬糖。
是第一次见面时宋槐给他的那块。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难得感性一次。
段朝泠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亮屏幕,拨通一个人的电话。
待接铃声没响太久。
电话被接通,另一边的宋槐似是很意外,不确定地说:“叔叔?”
段朝泠问:“睡了么。”
“还没,刚洗完澡。”
两人莫名泛起沉默。
过了会,宋槐试探着说:“你现在是不是不太开心?而且还喝了酒。”
段朝泠低笑一声,“很明显?”
“倒也还好,不是很明显,只不过……”她经常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观察得多了,时间久了就稍微了解了。
“只不过什么?”
“……没什么。”宋槐软声说,“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有事。”
“什么事?”
段朝泠拿起那块桔子硬糖,放在掌心不断把玩,“现在见个面吧。带你去个地方。”
第20章
20/慢性毒药-
宋槐跑去洗手间吹干头发,从衣柜里翻出平常穿的咖色高领毛衣和白色灯绒裤,想了想,又将衣服一股脑塞了回去,找出一条喇叭袖的针织裙换上。
套上外衣,拎起斜挎包,走出房门。
担心会吵到正在睡觉的何阿姨,下楼的时候刻意放轻了脚步。
段朝泠的车停在院子门口,穿工作服的代驾坐在驾驶座。
路上,段朝泠问她:“怎么不问要带你去哪儿。”
宋槐看向窗外,瞧一眼路况,估摸着是往城郊方向去,转头对他笑说:“去哪儿都可以。”只要是跟你一起。
“睡会儿吧,时候还早。”段朝泠说,“到灵山大概还要三个多小时。”
宋槐点点头,调整好坐姿,阖目假寐。
原本还清醒得很,放空思绪,也就渐渐睡过去。
舟车劳顿,倒也睡不太实,半梦半醒的间隙,意识到车停下来,宋槐缓缓睁开眼睛。
这个点已经过了凌晨,外加是冬季,聚灵峡附近的停车场里只有寥寥几辆车。
段朝泠率先下车,绕过车身,从后备箱的购物袋里拿出一条拼色羊绒围巾。
走到她面前,单手掌住车门,温和开口:“坐过来些。”
宋槐打了个呵欠,往旁边挪了挪,坐到另一个座位上,整个人乖巧得不可思议,任由他帮自己把围巾系上。
围巾边角的流苏钻进脖颈里,有些痒,她下意识往后躲,险些没坐稳,被他拉了回来。
段朝泠替她理好衣领,微微低头,对上她极亮的一双眼睛,“还困吗?”
宋槐说:“不怎么困了。”
“走吧。我们上山。”
“现在吗?”
段朝泠借着车灯看了眼腕表,“现在出发差不多能赶上日出。”
知道是去看日出,宋槐仅存的一丝困意立马消逝殆尽,扶着靠背,从车上跳下来,和他并肩朝山道的入口走去。
山道宽敞,并非复杂崎岖的路段,走起来更为顺畅。
刚睡醒的缘故,身体原本还有点泛冷,没走一会开始回暖,掌心出了薄薄一层汗。
路边每隔几米设立一盏路灯,宋槐借着光线向远处俯瞰,昏茫夜色下的高山草甸有种微妙的跌坠感。
她不由向他靠得更近。
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爬到山腰,段朝泠没继续往上走,带她来到附近一块视野开阔的空地,那儿扎了个帐篷。
宋槐加快脚步走过去,环视四周,看见地上摆着用柴木围成的篝火堆,好奇地问:“这是你叫人准备的吗?”
“时间太仓促,只备了些取暖工具,不过足够了。”段朝泠用打火机点燃篝火,转身拉开帐篷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条绒毯盖在她腿上,嘱咐道,“当心感冒。”
宋槐裹紧绒毯,笑说:“让我想起了之前我过生日的时候,不过那次我们是坐在围炉旁边。”
“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我以后也不会忘。”
恰巧提到这个话题,宋槐顿了顿,又说:“我从来没见你过过生日。”
她一直都知道段朝泠的生日也在十月,跟她的相差不过十多天,却从没听周围的人主动提起过。
“年岁渐长,很多形式上的东西能避免则避免。”
“我还以为是因为……”宋槐欲言又止。
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段朝泠平静说:“和我母亲多少沾了些关系,但还不至于为此不过生日。”
宋槐了然,没继续说什么,而是问:“你今晚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喝酒的吗?”
“不算。去段斯延那儿陪他喝了两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她隐约能感知到,这一刻的段朝泠谈不上有多沮丧,亦或是难过,更多的好像是低靡的疲乏。
忍着好奇没追问下去,适时止住话匣,安静陪他消磨接下来的时间。
静默片刻,段朝泠没由来地提及:“我很多年前来过灵山一次。”
那时候他刚上小学,段向松仕途正盛。邹蔓不满丈夫时常不顾家,迁怒于他,当着家访老师的面大发雷霆。
他第一次忤逆邹蔓,不顾她的管束,一意孤行地跑出家门,独自去寻在自然保护区开座谈会的段向松。
后来人没寻到,不小心迷了路,在灵山附近徘徊了一整晚。
这事他至今仍记忆犹新。
宋槐听完沉默了半晌,轻声问:“……那你当时有没有看到日出。”
饶是擅于洞察人心,段朝泠似乎也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瞧了她一眼,浅淡开口:“没。那两天都是阴天。”
宋槐思索数秒,笑说:“没关系,反正马上就能看到了。”
氛围烘托得恰到好处,语言已经不足以成为渲染意象的催化剂。
宋槐静静坐着,托腮看向夜空,喃道:“奇怪……居然能在北城看见星星。”
段朝泠原本没觉得有多稀奇,但还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又过了很长时间,迟迟不见黎明,宋槐等得有些犯困,不断打着瞌睡,抵在膝盖上的手肘时不时滑落下去。
到最后,直接失去意识,凭本能汲取温暖和安全感,歪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晨曦拨雾而出,晕出熔金的半边天色。
段朝泠低头看了眼正在熟睡的宋槐,终是没叫醒她,隔着绒毯将人打横抱起,缓步走进帐篷。
几分钟后从里面出来,天已经透亮。雾漫山中,白茫茫一片,几乎隔绝了视线。
段朝泠收回目光,摸出口袋里的烟盒,抖出一支夹在指间,却迟迟没点燃。
这季节的日出光景不过弹指之间,明知足够短暂,不免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年后的时间眨眼流逝,六月底,宋槐答完最后一科试卷,意味着高二生涯正式告终。
暑假刚开始,和许歧动身前往日本,在那边待了将近一个月。
起初的半月留在千叶陪许歧比赛,后半月两人跟指导老师告了假,和队伍中的另外一个女生直奔本州岛,去看积雪消融的富士山。
宋槐将沿途风景拍照留存,选出几张角度最好的,定期发给段朝泠,顺便跟他聊一下最近几天发生的新鲜事。
段朝泠忙完工作,看到都会一一回复,寥寥数语,偶尔询问几句近况。
这样的相处模式不深不浅,为这层关系铺设一段她自认为的安全距离,调和得恰到好处。
如果能一直维持下去倒也没什么不满足——起码现在这个阶段,她不敢让自己再奢求太多。
八月,三人回到千叶,又随比赛团队回国。
刚落地机场没多久,收到段朝泠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的一句:航站楼C2出口。
宋槐取完行李,回了个“ok”的表情包,跟老师和许歧各自打了声招呼,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向出口。
段朝泠果真在那里等候。
隔茫茫人海,她一眼就寻到了他。
一个月没见,宋槐很难做到不去想他,但还是放缓脚步,忍住了奔向他的冲动。
从出口出来,走到他面前,含笑说:“飞机本来晚点了四十分钟,还好准时抵达了。”
段朝泠将她的行李箱拎过来,目光落在她脸上,“瘦了,也晒黑了不少。看来玩得很尽兴。”
“难得去一次,当然要把能玩的项目都玩一遍。”宋槐弯起眉眼,“只是没时间再去北海道了,有点儿可惜。”
“你如果想去,等高考之后我带你去。”
“好啊。”
两人并肩走出航站楼。
去露天停车场的路上,宋槐说:“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什么礼物。”
“一对齿轮袖扣。”她出声解释,“我在成田机场路过一家古着店,在橱窗上看到样板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所以就直接买了——不过是刷你的卡。”
段朝泠轻笑一声,“知道什么样式适合我?”
“八九不离十吧。”宋槐笑说,“我赌你看到样式之后一定会喜欢。”
“不用赌。你送的我都喜欢。”
宋槐呼吸一滞,忍不住在心里思量,琐碎的日常对话像一剂慢性毒药,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有头晕目眩之感,想就此放弃权衡和抵抗,去奢求更多。
这一刻,她分明甘愿忍受反噬带来的无限酸楚-
宋槐十八岁生日前夕,陈静如从洛杉矶赶了回来。
两年多的时间没见,母女俩要聊的体己话自是不少,留宿在西院彻夜长谈。
无意间聊到感情的事,陈静如问她如今有没有喜欢的人。
宋槐顿了下,含糊其辞,笑着将这话题搪塞过去。
第二天,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的宋槐从床上爬起来,收拾完自己,和陈静如一起前往北院。
成年礼是大事,马虎不得,知道小姑娘不喜铺张,陈平霖和段向松自是尊重她的意愿,只简单办了场热闹的家宴为她庆生。
许歧和许呈潜也在受邀之列。
吃过午饭,宋槐原本在跟段朝泠聊备考的事,中途被许歧拉出堂厅,直奔四下无人的游廊。
许歧从裤袋里摸出一个淡粉色丝绒盒子,递给她,“生日快乐。”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宋槐拆掉丝带,打开盒子,瞧见里面装着一条蒂芙尼SMILE系列的定制手链。
许歧解释:“有次正好路过专柜,想着你应该会喜欢,就买回来了。”
宋槐仰头看他,笑说:“谢谢,我挺喜欢的。”
“喜欢就行——对了,你和他后来怎么样了?”
宋槐微愣,“和谁?”
“就是之前在医院的时候你说的那个‘他’。”
宋槐反应过来,微微一笑,“我们哪有什么后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许歧认真看她,“宋槐。”
“怎么了?”
“算了,没什么。”许歧伸出手,作势要去揉她的发顶,“我是想说,你最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好好准备高考。”
宋槐弯腰躲开,“我现在的文化课分数用来应对艺考足够了,不需要太担心。我反而有些担心明年年初的专业统考。”
许歧问:“想好报哪所学校了吗?”
“已经想好了。”
“国音还是央音?”
“央音。”
“因为秦老师是那所学校毕业的?”
“不全是因为这个。”宋槐说,“那也是我妈妈和我姑姑的母校。”
安静一霎。
许歧忽然说:“等明年高考完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不能现在说。”
“有些事现在说不了,虽然我也想早点儿告诉你。”
宋槐无语瞧他一眼,“无故吊人胃口。”
许歧笑出声,“听话,先忍忍吧。”
没在原地逗留太久,正准备回去,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许歧第一时间瞧见迎面过来的两人是谁,顿住脚步,拉着她躲到一旁。
宋槐满脸懵然,想出声询问缘由,注意到不远处的微妙情况,适时泛起沉默。
几米开外的槐树底下站着许呈潜和陈静如,两人面色不郁,气氛趋于冷凝。
僵持了三两分钟,陈静如率先开口:“我以为之前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等回到北城以后,我们还跟原来一样,互不相干地各自生活。”
许呈潜冷笑一声,“如果没记错,我当时没同意你的提议。”
陈静如无声叹了口气,语调掺杂一丝无奈,“……你放过我好不好?我承认,这些年你给过我不少慰藉,我们之间确实很合拍。可是你我心里都清楚,我们没办法走到一起……你要我怎么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难道要我跟大家挑明了去说,在我丈夫刚离世的第二年,我不小心和被我从小照顾长大的弟弟上床了?呈潜,你扪心自问,即便你我能受得了这些流言蜚语,长辈们能接受吗?他们怎么看?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
许呈潜说:“你不是一直都说,我是个挺自私的人。你说得没错。所以除了你,我不打算在意任何人的看法。”
陈静如回说:“你有没有想过,我比任何人都介意你我之间的事。我根本不想跟别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许呈潜依旧在笑,眼神添了丝冷意,“说来说去,我就那么见不得人?”
“是我见不得人……你怎么就不明白。”
“你在害怕什么?我说过,无论你有没有过一段婚姻,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许叔叔他们也会在乎。”
……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宋槐没太听清,心中满是震惊。
偏头看向许歧,见他面色如常,小声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阿姨和许叔叔之间的事?”
“是。”许歧承认,“去年运动会——就是我扭伤脚那次,我在我叔叔那儿住了一段时间,就是那时候发现的。他卧室的床头柜上放着陈阿姨的照片。”
“为什么没早点儿告诉我?”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得先瞒着你。”许歧试图帮她分析,“你想想,如果我当时把这件事和你说了,你势必会去问陈阿姨事情的始末,那时候她远在国外,电话里不仅说不清楚,还可能会影响到你们母女的关系。如果换作你是我,说是不说?”
宋槐自是理解他的用心良苦,如实说:“其实就算你提前和我说了,我也不会跑去问阿姨这些事。”
许歧问她为什么。
宋槐说:“我不是阿姨的亲生女儿,自认为没什么立场去问。”
人跟人之间的相处总归有条界限,她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更该小心经营才是。
许歧喉结滚了滚,没说话,只轻揉两下她的后脑,以作安慰-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宋槐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统考上,课余时间基本都在集训。
一月底,等民乐系初试结果正式下来,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复试的练习曲目。
这个冬天过得忙碌且充实。
期间,段朝泠带她去谈景新投资的一家温泉酒店泡了一次温泉白日梦独家文赠礼,欢迎加入群寺贰二贰吴旧义寺七,散心回来,整个人身心放松不少,调整好状态,继续投身于乐器练习当中。
她的老师很早之前就由秦予换成了资历较老的教授,乐理和钢琴也是这位教授在教习,对她的督促相对来讲更严厉些。
开始还不太适应,后来也就渐渐习惯。
二月中旬,趁着复试来临前,陈静如带宋槐去朋友的私定工作室挑面试当天穿的衣服。
趁着量尺寸的空隙,陈静如问她:“紧张吗?”
宋槐摇了摇头,笑说:“谈不上有多紧张,只是有点儿担心会让你们失望。”
“无论结果怎么样,我们都会为你骄傲。”陈静如笑说,“槐槐,你其实很优秀。不得不说,朝泠把你教得很好,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有些自愧不如。”
量完尺寸,宋槐化好淡妆,去试衣间试样衣。
考虑到场合比较正式,工作人员帮忙选了件赫本风的束腰长裙,不规则的裙摆设计,显得不会太刻板,正适合她这个年龄段。
裙子侧腰的位置有条拉链,暗扣的设计,一直延伸到背部。等工作人员帮忙拉好以后,宋槐换了双珍珠绑带的玛丽珍鞋子,掀开门帘,走到陈静如面前,问她这件衣服怎么样。
细看她的穿搭和样貌,陈静如先是愣了一下,不由陷入恍惚。
短暂回忆完,缓缓出声:“我记得前几年朝泠身边有个朋友,好像叫……Cora,是个中国人,我瞧着应该比他大上几岁。”
宋槐顿了顿,隔几秒才说:“是我姑姑,中文名叫周楚宁。”
“……难怪。”
宋槐面露不解。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眼熟,直到刚刚才想起来。”陈静如笑了笑,“槐槐,你和你姑姑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化完妆大概像个七八分。”
俨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宋槐脑子“嗡”的一下,僵直定在原地。
陈静如又说:“朝泠还在上学的时候,我去找过他,当时你姑姑也在场,我们还聊了几句。”
宋槐强行挤出笑容,说一句:“……原来是这样。”
后面陆续试了几件衣服,陈静如帮忙选了两件,在前台留完送货地址,牵着她的手走出门店。
原打算到附近逛逛,听到宋槐说:“阿姨……我身体突然有点不太舒服,想回去了。”
陈静如瞧着她泛白的脸色,关切问:“怎么了?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可能是最近练琴累到了。我回去休息一会儿就好。”
陈静如没再坚持,开车将她送回段朝泠的住处。
到了地方,宋槐没急着进屋,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后院,坐到刺槐树斜前方的木椅上。
两年前种下的刺槐树苗,如今已长成两米多高,树皮浅裂,颜色略微发深。
段朝泠曾说过,这树的花期在她成年以后,再过数月差不多可以开花。
她盯着看了会,余光注意到有人靠近,迟缓地抬了抬眼。
段朝泠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怎么不进去。”他问她。
宋槐回过神,低声说:“……想过来看看这棵树长成什么样了。”
“上午走之前不是来瞧过一次。”
“……是吗?”习惯成自然,她自己都险些忘记了。
宋槐扯出一抹笑,站起身,佯装如常地说:“我先进去了,等会儿还要练古筝。”
段朝泠看出她的异样,见她不想说,也没声张,淡淡回应:“去吧。”
宋槐回到楼上,在落地窗旁边就坐,戴上护甲,心不在焉地拨弄两下琴弦。
清脆音色在空气中婉转,很快变成回响。耳朵里听着琴声的尾音,没由来地叫她想起之前的两件事。
她唯一一次见段朝泠弹古筝是在那间偏屋,当时她问他为什么会弹古筝,他答:因为一个人;赏画那次,她无端觉得,他看她的时候像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原来这些都是同一个人。
他对她好,不光是因为她和周楚宁之间的血缘关系,还因为她们长得像。
那拼尽全力学古筝的她岂不是更像周楚宁。
无端生出一股焦躁的情绪,惹得人心烦意乱。
宋槐胡乱摘掉护甲,阖上琴谱,将它们全部扔进垃圾桶里。
做完这些,正想从这间房离开。
无意间转头,和院子里的段朝泠四目相对。
透过那扇落地窗,宋槐看见他坐在她刚刚坐过的位置,投向她的眼神无波无澜,解读不出任何意味。
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他遥远极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