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燕尾蝶之梦12
周维扬去的是孟家的私人医院。人少、清净, 不会让人发现。
夜变得很深,他让江辙先回去了,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等ct报告的时候,棠昭的电话总算回了过来。
他接通电话, 那头传来很清冽的阵阵风声, 刮得她声音破碎。
棠昭也没说什么, 只是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周维扬。”
“嗯。”他低低地应。
她解释:“我刚刚是在拍戏,所以没有接到你的电话。”
这么长时间才给出一个借口,是不是特意编给他听的,他已经不想去猜了。周维扬不置可否道:“事情解决了,别害怕。”
棠昭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愉悦, 语气仍然顾虑:“虽然解决了,但是……”
她说着, 声线徐徐地滑到最低, 逐渐沉默了。
周维扬问下去:“但是什么?”
棠昭安静了很久, 才慢吞吞地挤出几个字,情绪听起来还算平缓, 但隔着听筒, 不难感受到她正在咬牙的艰涩。她说:“我怕会有下一次,我们短时间内, 还是不要再见吧。”
短时间内不要见。
好抽象的一句话, 期限也不给。
周维扬毫不犹豫地捅破她的意思:“是想再分一次手吗?”
棠昭愕住。
他说:“说不出口我帮你说。”
“……”
“不管你现在是不是这么想的, 你倾向于我们的结果还是会再次分开,对吗?”
他措辞尖锐, 让她怔住, 过了好一会儿,棠昭才再度出声说道:“你应该没忘记, 我一开始就和你说好了,我们两个,很大可能就是没有结果的。”
周维扬说:“意思就是,你到现在都不能接纳我。我再跟你求一万次婚,你也会拒绝我一万次。”
说完,他给出一句简单又笃定的回答:“你不必说了,我不同意。”
棠昭的心肠并不坚硬,她说不出复合,也说不出分手,如果不是怕他受伤,就是还有眷恋。
对他的反驳,她没有吭声,也没有挂断电话,只是呓语一般,喃喃地说了一句:“维扬,你真的觉得,我们还回得去吗?”
周维扬说:“不回去,我们往以后走。”
棠昭吸了吸鼻子,五秒钟后,她说:“你先让我冷静冷静,把戏拍完好吗。”
他说:“你拍。”
正好孟辞源帮他拿了点药过来,没注意到周维扬在打电话,喊了句:“周总,药接着啊。”
周维扬一回头,看见抛过来的袋子,他抬手接住。
听到药这个字,棠昭不禁问:“你在医院吗?生病了?”
周维扬没回答。
“调整心情,别耽误工作。”他恢复老板的语气。
棠昭便没再问,轻轻地嗯了一声。
电话挂掉之后,孟辞源拿着他的ct报告过来,叫他自己看,周维扬接过,问:“不是说不会有后遗症吗?”
孟辞源笑:“没后遗症也经不住你这么造啊,是不是有烟瘾?”
周维扬看着他的肺部轮廓和检查结果,说着:“我不怎么吸烟,除非心里不痛快。”
孟辞源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医生,在自家医院管理层帮着他爸办事儿,指着那几份报告,跟他简单说了两句,紧接着又毫不留情地敲警钟。
“长点儿心吧周维扬,想想那刀子扎身上多疼,这烟也没那么好抽吧。”
周维扬垂眸,漫不经心应:“嗯。”
孟辞源拍拍他肩膀:“行了,没什么大事儿,恢复得挺好,你自己注意健康生活,健康饮食,谈不上后遗症,还能活到八九十。药记得吃。”
活着就行,活着就敢娶老婆。他嘴角轻轻扯一下:“谢了。”-
剧本的最后一段取景地在北京。
棠昭这次回来得很低调,谁也没告诉,行程不透明。到了酒店之后,她疲惫地睡下。纷扰都与她无关,孤独且清净。
她把周维扬晾了一阵子——也不算为了晾而晾着,她是真有点怕狗仔。刘景明是闭嘴了,那王景明,李景明呢?这个圈子的消息都是流通的,埋下一颗雷,就随时会炸。
先躲一阵,避避风头也好,如果他们在这种节骨眼上频繁再见,早晚会东窗事发。
周维扬体谅她的担心。
那天晚上,棠昭想着这件事入睡,到后半夜,不受控地困于梦魇。
先是妈妈语重心长地跟她说:昭昭,你们不可以再回头了。
——不要再去伤害可怜的泊谦了。
——你要周家人怎么祝福你们?
——也别让他为难。
棠昭被钉在床上,四肢动弹不得,她想哭,却流不出泪,只能发出浅浅的呜咽的声音。
紧接着,她遇到了车祸。
看不到惨烈的现场,但她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撞坏桥墩的轰然声,救护车在一片混乱里频频闪烁,发出尖锐旋转的警笛声……
她来到周家,看到从来都是灿烂温柔的江敏坐在阴影里哭。
她往里面走,看到了白发苍苍的爷爷。
她哭着给周延生道歉,对不起,是因为我没有收下他的礼物。
很快,棠昭发现自己在做梦,她的意识已经醒了,可是怎么都睁不开眼。
她觉得眼皮好重,灰暗的记忆压住她,把她压在深深的谷底,让她翻身困难,只能折着脊梁一步步往前,将暗无天日的爱恨都埋在不透光的石头缝里。
最后,是手机闹钟响了,将她彻底震醒。
棠昭满身虚汗地醒来,已经早晨了。
她取了一瓶冰水,猛灌几口,将燥热的身体冷却下来。
今天的戏份结束,棠昭赶时间去了一趟医院,她见到了孟辞源。
因为那次和周维扬的电话里,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她担心他生病,所以想问问情况。
其次,孟辞源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一想到周维扬不在她身边的那些年,过得好与不好,好友大概最知情,棠昭就想跟他聊一聊。
她去的时候已经挺晚了,孟辞源正好下班。一见棠昭的车停外面,“唷”了一声。
预料到自己要被调侃,棠昭笑着打断他的声音:“孟大夫,您这一嗓子下去,一会儿整条街都过来看我了。”
孟辞源扬声一笑,赶紧点点头,说了声行,懂事地闭了麦。
“找我什么事儿啊?”
她请他在医院门口的饮品店坐了会儿。
棠昭今天戴了渔夫帽,帽檐深深遮着脸,也不便抬眸跟他细细寒暄,她手捧着误点的加冰版橘子汽水,直入主题问他:“周维扬是不是生病了?”
“生病?”孟辞源挺意外地挑眉,“你哪儿得来的消息啊。”
“我那天打电话,听见你给他药,我猜的。”
孟辞源“哦”了声,“没病,就是肺挫伤的后遗症,没什么影响。”
棠昭一愣:“肺挫伤?”
“啊。”他说一半,又狡猾地把解释收回去,笑嘻嘻说,“不知道啊,我也猜的。”
……他的朋友果然跟他一丘之貉,处处透露着坏劲儿!
棠昭说:“说都说了,覆水难收,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直说吧,他怎么受的伤。”
孟辞源笑了:“这我哥们儿的隐私,我能乱说?”
棠昭义正词严得很:“我是你哥们儿女朋友,我知道他的隐私可不比你少,谁比谁亲近还不一定呢。”
没有力度的威胁,加上她这毫无杀伤力的柔软语气,让孟辞源扶着额笑了会儿。
不过他这人呢,本来也不是什么口风严实的人,让棠昭追问两句,就还是忍不住交代了。
“有一年,五六年前吧,国际电影节,你拿了个最佳新人奖,”,孟辞源一边说着,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当时的场面,“你应该是穿了件蓝色的礼服,水蓝色的,然后编了个公主头,眼影也是蓝色的,谢幕的时候在前面领唱,你还记不记得?”
棠昭说:“到现在为止,我在哪一天拿了哪一个奖,我都记得。”
他说:“那一天,周维扬去了。”
棠昭脸上端着的假笑僵住:“不可能,我没看到他。”
孟辞源浅浅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接着说下去:“正好那几天,他放假回了北京。托人弄了入场券,好像还是个你的角色周边吧,现在还贴他家冰箱上。他去给你买了一束花,花很漂亮,每一朵都是他自己挑的。”
棠昭说:“这事我问了他,他说他没去,那个周边是他买的。”
孟辞源嘿了一声:“信他信我?”
“……你接着说。”
“关于去不去呢,他当时确实挺纠结的,怕你不愿意搭理他,也怕他没有去见你的立场。
“但是他真的很想去亲口恭喜你,即便你不想见他,可能还会不留情面地把他的花丢了,即便想到了这些可能,他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去了。
“因为这是你们之间的承诺,也许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你会为他的缺席感到遗憾,他也要把这万分之一给填上。
“他说,哪怕你们不再是恋人,也是很好的朋友,他理所应当去见证你最风光动人的时刻。”
棠昭听着听着就敛下了双目,好像正在娓娓诉说的人不是孟辞源,而变成了周维扬。
他就坐在她对面,讲他们歧路的八年。
她几乎都能想象到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坚定里透着温柔。
听起来太真实,一点也不像编的。
紧接着,孟辞源说起:“当时你有个极端粉丝,一直在跟着你,这你应该也记得。”
棠昭恓惶抬眸,缓缓应:“嗯,叫张梁。”
孟辞源敲着额头,想了想这个名字:“对,就是这名儿。”
“那天,这个张梁出现在剧场门口。这疯子盯了你很久,周维扬知道。
“但他不知道张梁是怎么混进来的,周维扬看他穿得西装革履,感觉很不对劲,就拦了他一下,问他什么人。
“他说他是棠昭的未婚夫,还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他未婚妻打扮得很漂亮,一定要趁这个机会跟她求婚。”
“周维扬想都没想,二话没说就把他拖出去了。他说今天对棠昭来说很重要,你最好别给我惹事儿。说要发神经你滚远点,别伤害她。
“这疯子听不进去啊,一直在那嚷嚷,周维扬也懒得跟他废话了,听不进拉倒,直接给人拽走!”
棠昭握着橘子汽水的玻璃杯,手指收紧在水液流淌的杯壁,彻骨的寒气从指尖往心底蔓延着。
她问:“周维扬打了他吗?”
“没。”孟辞源说,“他只想把他扔远点儿,别吓着你就行。出了门就给他摁车里,打算把人送去警局来着。
“结果呢,这张梁也是一股牛劲儿,愣是把车门一踹,周维扬个儿高不少,擒着他也不难,再把他往后座塞的时候,张梁恼羞成怒,拿了把美工刀出来。”
孟辞源说着,点点自己肺部的位置:“就直接往这儿扎进去了。”
听着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讲着沉重的话,棠昭一口气喘不过来,她闭上眼,皱紧眉心。
突然浑身冒冷汗,五脏六腑都疼得像万箭穿心 。
那把刀子仿佛冷不丁地刺在了她的身上,冰冷又尖锐。
他继续说下去:“还好那儿有几个保安正好看见了,这人一手血,还能放他进去吗?直接给逮走了。
“后来周维扬再也没开过那辆车,他人生的第一辆车,他爸送他的成年礼物,到处都是血,开不了了。
“这件事情,他家里人都不知道,手术是我找人给他做的。一般来说,挨一刀不会毙命,但伤到肺了,影响到呼吸,就很严重。”
孟辞源说着,又重复了一遍很严重。
“周维扬知道自己肺挫伤之后,第一件事,居然不是问有没有脱离危险,而是问那男的能不能判刑。
“我们告诉他,按伤情鉴定,大概能蹲几年。
“我还冲他说风凉话,我说周维扬,你可是个锦衣玉食的少爷啊,怎么会为了这种荒唐的事儿差点丢了命。
“结果他压根儿没听见我说什么,反而说那就好,不会有人再去烦昭昭了。”
说到这儿,孟辞源看了眼棠昭,见她脑袋快埋到桌面了,想着会不会是描述得太可怕,真把她吓着了,就停了停。
他忙不迭给她抽了几张纸。
棠昭没有哭,原来人在很悲伤很沉重的时候,是掉不出眼泪的。
她只觉得头晕,理智昏溃,难以支撑,好似下一秒就会沉沉坠地。
过好久,棠昭沉缓而苍白地出了声:“后遗症严重吗?”
“得亏我爸手里的医疗资源顶天,治好了就没事儿了,你也看见了,现在不是挺好的?”
她回忆着说:“我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过伤口。”
“那刀口很窄,留的疤不长,你们周总那么有钱,祛个疤是什么难事儿吗?”孟辞源打趣着,笑了下,“不过呢,愈合的只在表面而已,伤在肺上,伤在心里。”
棠昭勉力抬眸,掩掉一点眉心的苦涩:“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他让我别跟你说,是怕把你吓着,也怕你为他不高兴。毕竟过去这么久了,再难熬也熬过来了。”
棠昭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还好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还好,他没有出事。
“没事了就好。”
孟辞源说:“我说这事儿,不是因为嘴闲得难受非得告诉你,我只是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他有多爱你。”
“你是女明星,每天恭维你的人数不胜数,可是你想想,真正不图回报为你好的,恐怕也没几个吧?”
孟辞源说起意味深长的话。
“你的粉丝爱你,是因为他们对你有期待,想看到你出头,想看到你步步高升,想等着看你满身荣誉的时候,最漂亮精彩的样子。这样的话,他们脸上有光。
“可是有人不期待什么,他不在乎你是不是大明星,也不管你红毯的礼服惊不惊艳,妆容漂不漂亮。他只希望你过得好。他祝福你能展翅高飞也只是因为,实现理想的你会为此而满足。
“我不是道德绑架你,也不是替他不值。他不会把这些伤啊疼啊作为困牢你的筹码,我自然也没立场怎么样。
“但说心里话,我不希望你们错过。”孟辞源轻叹一声,掏心掏肺地跟她说,“棠昭,道德是很重要,但爱也很重要。”
过好一会儿,棠昭咽掉淤堵在喉咙里的哽咽,她说:“可是,我真的不想给他压力,我们在一起的话,他要面对的会比我多的多。我不想让他为我背负痛苦。”
最后,孟辞源淡淡地反问一句:“如果他觉得你是压力和痛苦,你们又怎么会再遇到?”
从一开始,她的正缘,被上天钦点的,是他的哥哥。
是改过偏旁,为了与她水木相生的周泊谦。
他们才是处处般配,人人叫好。
棠昭和周维扬,这两个在鸳鸯谱上错开的名字。
如果不是那么执着强烈的爱和思念,又怎么会再遇到呢?
他流过泪,也流过血——
为了再度与你重逢的时分,看你星光满身。
为了亲口恭喜你得偿所愿,长大成人。
为了还能留住旧梦里的余热,让你释怀那段迫不得已的告别。
棠昭说,遗憾就像擦不掉的痣。
可是,他从来都不想让她有遗憾的。
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
周维扬没怎么和她提过过去的事,过去有什么好讲的?
摊开他的八年,点点滴滴,不过都是些拿不出手的,破碎的温柔。
出来已经天黑了,和孟辞源告别,棠昭形单影只地走在路灯下。
那一杯橘子汽水,虽然错点成了冷饮,她最后还是尝了一口。是盛夏的胡同口,他们的那个吻的味道。清新的,温暖的,在她舌尖频频回甘。
棠昭抿一抿唇,默默地行走在黑夜中。
没有人的单行道,道路漫长寂静。
听闻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眼下回想的却是孟辞源跟她说,没有人的爱是不图回报的,你承受了他们的期待。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拥有了很多,却还是会感到孤独。
阴冷的冬天,夜空很高,灰蒙蒙的,她一抬头,看到灼眼的路灯,好像舞台的灯光啊……
“棠昭!”
突然之间,身后有人喊了她一声。
棠昭猛地回过头。
谢幕的舞台,灯光一排排渐熄,众人散场,有人逆着人流走来,从阴影到光中。
她穿着水蓝色的晚礼裙,编着漂亮的公主头,优雅地站在那儿,没有挪步,好像专程在等待他的到来。
周维扬捧着一束花来见她,风尘仆仆。高高的个子,英俊的脸在昏暗光线中棱角分明,一副不容靠近的嚣张气场。
仍然是十几岁的样子。
终于,他看到了她风光动人的模样。她如愿以偿,他也是。
看她懵懂怔怔的一双眼,周维扬嘴角噙一点笑:“什么表情,不记得我了?”
棠昭缓缓地释开一个笑,她轻轻地喊他名字,就像从前那样。
“周维扬,你来了。”
她托起手里的新人奖,重重的,被她骄傲地举到高处,问:“给你看我的奖杯,我厉不厉害?”
他眼波淡淡,意气风发的笑藏在浓烈的玫瑰花色里,语气很宠,“厉害死了。”
她微微歪着头笑,甜丝丝的。
而后花被递过来,他亲自挑的,月季,百合,玫瑰,还有被赋上了意义的红豆,一同递给她,他远渡重洋的相思。
“恭喜,真成大明星了,祝你以后一天比一天红,可别把我忘了。”
他说:“给你买的花,跟上回一样,随便挑了几个。”
“好漂亮,好喜欢。”
棠昭埋头嗅着花,过好久,她抬了眼,深深地望着他:“周维扬,我好想你啊。”
除了想你,她还想说:虽然有很多人爱我,但你的爱于我而言,仍然是拔得头筹的珍贵。
周维扬抬手,轻揉一下她的头发,他说:“我也很想很想你。”
……
一阵风来,带来冷意,棠昭站在北京的深冬里,裹紧了呢大衣,视线凝出水汽。
大幕落下。
眼前,没有男孩,也没有女孩,没有灯光舞台,只有漫漫的长路。
她嘴角带一点温淡的笑意,缓缓地眨一下眼,看着年华老去。
往事种种,如烟云消散。
泛黄的灯影下,带暖意的泪滴垂落在地,所有的意难平都一夕迸溅,终于碎得一干二净。
第72章 燕尾蝶之梦13
文哥接到棠昭, 将车子缓慢地开进了繁华中。
棠昭在后座,什么也没干。她好久不玩手机了,不敢看舆论,也没有可以聊天的人, 离开虚拟世界, 安静地看着窗外的京城夜景。
“回酒店吗?”文哥问她。
棠昭说:“先不回去吧, 我想溜达溜达。”
文哥见她无所事事,问她听不听歌,棠昭想了半天,说你随便放首吧。
他放了一首老歌。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缘分不停留, 像春风来又走。
旋律在车里响起,流畅优美, 就像水流没过粗粝的沙石, 将世事都润净了, 令棠昭紊乱的心神也跟着静了下来。
人对所有第一次的经历总是印象深刻的。
棠昭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城市,最开始, 是在周泊谦的车里。
歌放完, 棠昭想好了她的目的地,她报了个学校的名字, 问文哥认不认识路。
文哥挠挠头:“我对北京不太熟。”
棠昭帮他调好了导航, 过去大概半小时。
在路上, 她接到了周维扬的电话。
这个点,他估计刚刚结束工作, 声音有些懒倦, 还闷闷的,问了她一句无关紧要的:“吃了什么?”
棠昭说:“牛肉和虾。”
周维扬:“又减肥, 营养跟得上吗?”
棠昭:“我有营养师。”
周维扬低低应:“嗯。”
接着他就没话说了,她也没什么话。
棠昭正想找个借口挂了,周维扬又开了口,淡然的四个字:“我想你了。”
她缓缓地翘一下嘴角:“那亲你一下。”
他用气音轻笑,然后说:“亲到了,好甜。”
被幼稚得笑起来,棠昭心底化开一片浓稠,她轻轻地说:“爱你。”
周维扬道:“爱我就别想东想西。”
她乖乖地点头:“嗯,知道啦。”
两人同时出声。
周维扬:“没别的事——”
棠昭:“你明天——”
又同时卡住。
他顿了顿:“嗯?”
她说下去:“你明天在不在北京啊?”
“在。”
“我去趟公司。”
领会了她的意思,他说行。
车开到了周泊谦的工作单位,正好这个点,校门短暂开放,来学校操场散步的人挺多的,她问到了外国语学院的位置,直接找了过去。
学生放了学,讲师应该都下班了吧。她这样想着,脚步变得漫无目的了一些。
下班了吧……
应该下班了。
在短暂又忐忑的这一段路上,棠昭察觉,她藏得最隐蔽的想法,竟然是希望周泊谦不在。
她希望今天碰不到他。
这样就可以再拖一拖,不去直面她一直以来都在回避的症结。
她胆小得不得了,不管过去多少年,还是那个胆小鬼。
不敢去看他残损的身体,还有断裂的前途。
车祸不是她造成的,却是因她而起。她间接地毁掉了一个人的人生——这不再是梦魇,是血淋淋的真相,再一次压在她的身上。
棠昭喘不过气。
她越靠近教学楼,越觉得窒息。像进入了一个结界,结界里的时空还停留在多年以前。
棠昭止了步伐,在三楼的办公室走廊。
黑暗的空间里,长廊尽头,只留一盏灯。
四人间的办公室,只有周泊谦一个人还在。
他侧对着窗户,看着电脑屏幕,没有发现正在窗外的棠昭。
周泊谦穿一件白色的衬衫,正在伏案工作,棠昭静静打量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的面貌跟从前有一点点变化,头发更短了些,好像还长了点肉。但他仍然是英俊的,清正斯文,只不过早几年太过嶙峋,长点肉显得更有气色些。
一般来说,人长胖,无非是吃得好,睡得好,日子安逸。
周泊谦也是因为过得太好吗?
可是他能过得比谁好啊?
要不然就是激素药的问题导致的。
正想到这儿,周泊谦起了身,去旁边书柜里找参考书。
棠昭怕被看到,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几秒后,她再挪眼去看。
还好,周泊谦没发现她。
他行走正常,跟普通人没两样。
一切都是正常的。
就连严谨的认真的工作态度,都和从前如出一辙。
看来没有当上外交官的另一条路,也可以岁月静好。
可是棠昭还是不免隐痛。
她犹豫很久要不要敲开这扇门,又犹豫着想,即便今天见了他,他们能说开什么事情呢?
揭一下他的伤疤,再讲一句于事无补的对不起吗?
只不过遥遥一眼,仿佛是来为了从他这儿求得一点坚定,用抹不去的伤痕来逼迫自己做出一个决定。
分开或者相爱。
在改变不了的毁灭面前,甜言蜜语里的爱还有几分重量呢?
棠昭难过地闭了闭眼,低喃一声:“泊谦哥哥,现在的你,有没有……”
——有没有原谅我们?
——你还会不会、祝福我们?
棠昭哽咽了一下,嘴唇微翕,在玻璃窗上氲出一片圆圆的热汽。
突然,身后有人拍她一下。
是个女生。
“同学,你找周老师吗?怎么不进去啊?”
听到动静,周泊谦同时回神看过来。
棠昭赶紧压了压帽子,她摇着头,飞快地走了。
走廊很长,棠昭走得很急,没走几步她就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周泊谦低声地问了句什么,女生的声音清脆一些,说:“不知道啊,好像不是我们专业的。”
……
棠昭回到车里,仰着头躺了一会儿,慢慢地平复心跳。
车已经开出去好一段了,她跟文哥说:“再放首歌吧,轻快一点的。”
几秒钟之后,年轻歌手的声音轻盈地传出来,很活泼很青春。
可是棠昭的心情一点都轻快不起来。
她又想起方妍雪的话。
妈妈说,男人那么多。
是啊,男人那么多,她为什么非得在周家的树上吊死啊?
文哥看她状态不对,关心了一下:“咋了啊姑娘,歌不好听?”
棠昭摇了摇头,过了会儿,问他:“文哥,如果一件事让你很难抉择,你会怎么办?”
文哥想了想:“最简单的,抛硬币吧,看看老天爷的意思呗。”
棠昭失望透顶。
她还能指望老天爷吗?老天爷的意思都这么明显了!
她没采纳,闭眼放空。
棠昭试着什么都不去想,不去想梦魇,不去想妈妈,也不去想周泊谦。
但放空还是失败了。
最终,又一道清晰的声音从她的脑海深处浮出来。
是周维扬在质问她:“要再分一次手吗?”
回忆痛苦好难。
可是遗忘一个人也好难啊,割掉肉,打断筋骨,再等骨骼复元,血肉生长,这样一个过程,她经历了多少多少年……
再经历一次,谁也不知道,会有多么痛不欲生。
棠昭回到酒店。
她准备休息的时候,看到今灵的那个随身听,比较常用的一个道具,收工时她就顺手往包里一塞,不小心带回来了。
棠昭坐在昏昧的灯光中,想着,说说话吧,可能有解压效果。
以前就是这样,说不出口的心事都可以对着磁带讲。
于是,白色磁带再一次被卡进去。
电流声短促地响了一瞬,紧接着,富有颗粒感的背景音里,她柔柔地出声。
棠昭又听了一遍自己的声音。
她听着过去的那个沉浸在粉红泡泡里的小女孩,音调俏皮地在说着:“周维扬,你愿意等我吗?”
再听一遍,棠昭还是不由地笑,笑意浅淡,像在牵挂着一个孩子,眼中莫名有了慈祥意味。
录音播完,耳机里陷入安静。
棠昭想着,删了吧。
都过去这么久了,这些少女情怀都没有意义了。
她拿着随身听,琢磨着删除键在哪儿,耳机里漫长的安静过后,突然又接上了一段。
有人在说话。
棠昭愣了下,手指轻顿,赶忙把耳机又往耳朵塞紧了一些。
是个男孩子,隔着长达二十秒钟的空白,他轻声地回应她:“昭昭,我等你,我一直都在等你。”
突然之间,棠昭鼻尖一酸。
是周维扬。
她听到了他十八岁的声音。
又隔几秒钟,语气里沾点笑意,他接着说了下去:“你以前就喜欢这么隔空跟我说话吗?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老式复读机,刻下一段噪点满满的声音。他的语气轻柔而缓慢,全然没有本人的气场里那股恣意张扬的劲。
这是他心中的声音。
那颗豆腐一样的心,有着最最柔软干净的底色。
“我想一想,我有什么要跟你说的。”
想了好一会儿,他只蹦出来三个字:“我爱你。”
他说,昭昭,在非常想说爱的那一刻,我确信我是懂爱的。
昭昭,来美国半年了,认识了一些朋友,日子按部就班地过,没什么好或不好。每天看到灿烂的朝霞,温柔的晚霞,都好想和你分享。
昭昭,赶路的时候也别忘了看一看日升月落。
昭昭,我梦见了我们变老的样子,醒来之后,我很想排一出戏,很奇怪吧,我以前明明很讨厌看戏的,可是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怎么才能留住和你有关的记忆。
我不会忘记你,我也不想让你忘记我。
昭昭,前几天去看你了,给你买了一束花,但是后来染了我的血,花被弄脏了,好可惜啊,不然就能送给你了。
我好久没给女孩儿买花了,不知道你现在还愿不愿意收下。
昭昭,今天好严重,肺感染了。
我刚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看到医院的天花板有个小虫子,居然在想,我要是……真的不在了,以后你房间里有虫,谁给你抓啊。
昭昭,我又回学校了,今天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燕尾蝶,从北京跟着我飞过来的,它跟我说你长大了,现在过得很好,有很多人爱你,让我放心。
我说,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她爹妈,我放什么心?
它说是啊,你又不是她爹妈,那你操人家什么闲心啊。
我想了半天,我怎么总是这么操心你呢。可能因为,答应你的事还没有做完,所以总觉得欠了你点儿什么。
昭昭,今天在洛杉矶看到你的地广,拍了照片,我想着过去这么久,偶尔和你说说话,应该不能算打扰了吧?
不过发过去才发现,原来你已经把我删了。
昭昭,又到春天了,看到他们都在发,玉渊潭的樱花开了,我还能跟你一起看花吗?
算了,你应该不想见到我了。
我不想被你讨厌,不过如果你真的讨厌我,也是情理之中吧。
昭昭。
平行世界的我们一定很相爱吧,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被困在十八岁了。
昭昭,我要是真的不在了,你还会一直一直记得我吗?
等你老了,你还会不会记得,你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
棠昭握着被她掌心焐热的随身听,过好久,确定磁带已经转到底了,她才慢慢地摘掉耳机。
悲伤的,脆弱的,怀恋的,纷杂情绪,在她的鼓膜上频频涌动。
好久好久,她抬起沉重的颈,看向外面深深的夜色。
随身听没有删除键,她的告白没有删,他的回应也没有。最后,全都完完整整地保留在她手中。
棠昭起了身,珍重地把磁带放回自己的背包里。
同时,她在小兜中看到了一枚硬币。
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在此刻出现,好像是一种指引。
棠昭当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一枚硬币上面,但她将它握在手中,想着花色朝上,他们就会有以后的时候,也贡献了一片虔诚的心意。
硬币坠在桌面,叮叮当当,被她一拍。
是花面。
棠昭揭开答案那一刻,突然喜出望外。
硬币不能代替谁做决定,它压根不能代表什么,它只是一枚硬币,她深以为然。
可是这一刻,它给她沉重得能拧出酸水的心添了一点雀跃的理由。
她真的好开心啊。
棠昭摸着那一面花,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慢慢的,无声的-
棠昭回到公司。
她没去找周维扬,给他发了消息之后,就在他会议室楼层的电梯间待了会儿。
电梯与落地窗之间有一块不足一米的狭窄空间,用来种花种草的,摆了一盆青松,棠昭站在植物旁边,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在发呆。
“躲猫猫呢?”
磁沉的男声贴耳传来。
棠昭回了头。
周维扬找了人好半天,发现她躲这儿悠闲得很,捏一下她的耳廓,说,“你还挺会藏。”
棠昭也笑一笑,她没出去,轻轻握着周维扬的胳膊,让他靠过来,然后她抱上去:“我再会藏,你也找得到我啊。”
他玩笑说:“没办法,咱俩之间的磁场太契合了。”
棠昭轻轻地抱着他,耳朵贴着深色的衬衣,闻着浅淡清香,听着他胸膛的心跳。
好喜欢。
在周遭静止下来的时候,她耳侧的鼓动声最为鲜明,他的心跳仍然蓬勃,与她同频,一如年少。
还是好喜欢。
这地方太狭窄,周维扬身量高些,觉得不是很自在,他一只手搂着棠昭的肩膀,正准备问她要不要去办公室。
她仰起头,认真地看着他,语气轻轻柔柔,还有点内疚似的:“我删你是因为,我一看到你在我列表里,我就忍不住想找你。”
“我好像没管你要理由吧?”周维扬帮她揉开眉心的褶,问,“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棠昭说:“好怕你介意啊。”
周维扬:“我小学生吗,跟你计较。”
棠昭没再解释什么,她都不想跟他翻旧账,说他之前那个耿耿于怀的小学生样子,只是看着他笑。
她的嘴角弯出漂亮的弧度,忽然踮脚亲了他一下,但他没弯腰,她就只能亲到他的下巴。
周维扬抚着她脸颊,低头吻在她唇边。
这儿不好发挥,他没吻深,轻碰了两下就分开了。
周维扬忽然说道:“我妈想见你。”
“……”棠昭一愣,她听见他上回跟江敏打电话了,低下眼睛,没什么底气地说,“不是吧,阿姨只是想见她的儿媳妇。”
他单手撑墙上,看着她,笑音低低:“你不是她儿媳妇?”
棠昭没说话,也没点头,她手机响了下,拿出来处理消息。
周维扬转身往办公室走,背影在她的余光中。
棠昭慢吞吞迈步跟上,打开了周泊谦的消息。
他说:昨天晚上是你吧?为什么跑了?
第73章 给你的诗01
给你的诗01.
有两个演员在等着周维扬, 他回办公室处理了几件事,没把棠昭支开。
棠昭自己找了空沙发坐下,在斟酌着怎么给周泊谦回消息。
为什么跑呢?当然是心虚。
她突然陷入了有些骑虎难下的尴尬,最后, 棠昭给他回了一句立不住脚的场面话:我就是去看看你。
她不知道周泊谦有没有收到, 等了十分钟左右, 他都没有回应。
她猜,有可能是在上课吧。
棠昭心里七上八下,觉得这事不能这么草草了结,不然一块儿石头总是悬着很难受,最后下定决心问了周泊谦一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啊?我最近正好在北京, 要不要见一面。
短暂的等待过后,周泊谦仍然没有回。
聊完了旁人的工作安排, 江辙把两个演员送走。
等人散尽了, 周维扬起了身, 对她说:“定了个新酒店,不会有人蹲。”
为了确保她安心, 他想了个严防死守的主意, 好几辆车一起从地库开出去,要真有人盯着, 也没分身术挨个跟。
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但最大程度给了她安全感。
开车的司机也换了一个, 棠昭坐在他的身边,自嘲说:“辛苦你啦, 跟我在一起还要东躲西藏的。”
周维扬漫不经心地笑:“给人当地下情人的命。”
棠昭抱着他的胳膊哄他, 软软声音,能让人把一切不悦都化开:“对不起啊, 我没有办法。”
周维扬瞧她这张减重减得都有点儿惨白的小脸,轻轻掐她颊肉时都不好意思使劲,他音色低时,也有着春风化雨的柔情:“谁要听你说对不起。”
棠昭笑眼轻轻望着他。
到酒店,侍者送来减肥的营养餐。
棠昭吃完鸡胸肉,洗了澡又抹了护肤品,折腾一番已经不早了,周维扬去洗澡的时候,她坐床沿翻了会儿剧本。
“我进去的时候,你在背这一页,出来还在背,这么难记?”
周维扬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他站着看她的侧脸,身形高大,挡掉她一半光线,浴袍微敞,淡香诱人。
棠昭摇头,说:“我不是在背,要琢磨人物的处境的,最后两场戏了,还是挺重要的。”
他挨着她坐下,问:“拍什么内容。”
“这个女孩儿不是从家里逃了出来嘛,她要出岛到北京找她的妈妈,但是她的路费不够,还要躲避追捕,所以一路上走得很不容易,碰到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其中遇到一个男孩子帮了她一把,让她有一点点心动,男孩儿是一个乐队鼓手。”
棠昭给他讲解得很认真。周维扬没怎么听进去,就盯着她洗净的嘴唇。
“女主角的性格闷闷的,很内向,所以这个很有个性的鼓手就很吸引她,他就像一把通往大千世界的钥匙。她对男人没有什么戒备心,就跟着他回了出租屋,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居心不良,居然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吻了过来,女生就被吓坏了,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想跟她上床。”
她说着,指着剧本给他看,要跟他探讨几分的意思:“这一段就是演两个人争执,打架。”
这么长一串话,周维扬只抓住了几个关键词,他点点太阳穴,眼神颇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湿漉漉的唇,一挑眉,“还有吻戏?”
棠昭无辜地摇头:“没有,我躲开了,没亲到。”
周维扬捏住她下巴,轻轻歪头吻过来。
她睁圆眼睛,看他双目微垂,一个蜻蜓点水的触碰印在唇上,棠昭闭了下眼,以为要深吻的时候,他却浅尝辄止了。
周维扬哑声,问:“怎么没躲。”
她脸一热:“你没说跟我演戏啊。”
他笑了一声,再次低吻过来,棠昭这回警觉地偏了下脸,反被他箍紧了腰身。
她抬手推他肩膀,推了两下,使出浑身的劲,结果他还是纹丝不动。
禁锢着她的腰的手臂反而更用力了。
见棠昭脸都憋红了,周维扬笑话她说:“你这身板儿,打得过谁。”
他再吻过来时,棠昭略有不忿,是真想躲开了,没挣扎几个回合,就半推半就地被他捞到床中央。
周维扬没接着亲她,黝黑的桃花眼往下看,盯着她越发浑浊的视线,一只手扣着她手腕,让棠昭捏着指尖的剧本不自觉下落,滑到地上。
周维扬抚在她唇上,势在必得地索要证据,他轻笑着说:“看看你想没想我。”
她无力地说:“想的。”
他低头,衔住她的嘴唇,吻得深重,“真的?”
棠昭嗯一声,“真的想。”
……
……
……
棠昭虚弱地趴了很久,才稍稍恢复意识。周维扬低头亲在她的侧脸,用手指撩开她沾在鬓角的发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话说得不错,她真觉得今天有点漫长了。
棠昭想吻他,她翻了身,对上他漆黑的双目,拥抱更适合这一刻的温存,她挂在他身上,轻轻地说好爱你。
她可以这样跟他拥抱到地老天荒。
棠昭冲了个澡,换上了睡衣,又侧躺下重新研究了会儿剧本。
“男演员帅吗?”周维扬忽然问。
她思考得很认真:“是有点痞痞的那种气质,会被粉丝吹高级脸,但是我觉得他的五官没有那么出众。”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接着问:“你喜欢这款的吗?”
棠昭眨眨眼,点点头,又摇摇头。
周维扬问,“那怎么会喜欢我?”
棠昭不吭声。
周维扬看着她,黑眸清亮,水洗过般透彻,端起她的下巴,低声地问道:“你喜欢过别人吗?”
棠昭摇头。
他出声,语气淡淡:“你可以说,我不介意。”
但眼底好似又蕴藏着“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回答”的深意。
“不管你介不介意,我都没有。”棠昭不往坑里掉。
眼底的深意消失了,周维扬问:“像我的也没有?”
她说:“像你的是有一些,不过不管是长相气质,还是性格像你,他们都不是你,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特质,不是你和他们的共性,你在我心里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你只是看着有点浑,其实也一点也不坏,很尊重我,也很爱护我。总之,里里外外,你都是唯一的,谁都不可取代。
“如果因为感觉相似,就轻易地移情别恋,贪图新鲜感,那我们的相爱也会显得毫无意义,对吗?”
这话很悦耳,周维扬搂住她,浅浅地笑说:“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挺会说情话的。”
棠昭说:“是肺腑之言。”
只是三言两语,他好像就很满足了:“既然这么会,以后就这么哄我。”
周维扬捏捏她发热的脸。
棠昭低了头,语气轻轻:“如果你觉得开心,我可以天天说的,但我知道,我说再多,于你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
她的语气诚然有许多亏欠在里面。
“谁说微不足道,”周维扬淡淡说,“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她释放出一点点的温暖就能帮他熬过一个冬天。
是如此的重要。
棠昭心里难过,她知道,知道他们爱的不易。
她还知道,他们能够在一起,是因为有人在紧紧地抓住她。
言辞阻塞在口齿之间。
她问你呢。
“你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啊。”一句礼尚往来的回话,没什么小心翼翼的意思,好似是对他的答案已然确凿。
周维扬说:“你以为呢。”
棠昭说:“营销号那里都写你身经百战,有人也亲口说不会为我守身如玉。”她望望天,仔细回忆,“好像没有记错。”
嘲讽的姿态拉满了。
周维扬有本事四两拨千斤:“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夸我吗?”
棠昭没有当即反应过来,夸他什么?夸他……厉害得像身经百战吗?
她脸变得通红,嘟囔句什么,随即起了身。
等再回来,棠昭的手里多了个东西:“我给你买了这个。”
她晃晃手里的糖果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周维扬,你戒烟吧。”她诚恳地说一声,把罐子塞到他手中。
周维扬轻笑,接过:“你怎么知道我在戒烟。”
他不过顺口一说,没想到棠昭真接上一句:“你的好朋友都告诉我了。”
周维扬视线轻顿,然后挑眼看她:“打听我?”
棠昭没有回答。
她说:“我小的时候,妈妈让爸爸戒烟,就让他吃糖,烟瘾上来了,或者不开心的时候,你就吃一颗糖。”
棠昭取一颗糖放到他手中,说着,“甜的总比苦的好,是吗?”
周维扬把包装纸拆了,将糖果塞进口中,浅浅一道酸气在口中溢开,很快就被青提味的甜覆盖。
她说:“或者,你吃我的糖的时候,可以想起我说的话,也是很好的。”
他望着她,视线略深,最后,等糖果的甜统统化开,他抿一下,将最后一片糖浆吞入腹中,周维扬轻轻一笑,说道:“你比烟难戒。”
棠昭被他逗得笑了一下,但是下一秒又收敛了笑容。
“周维扬,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到年纪了,家里给你安排结婚的女孩子,应该也会很不错吧,肯定是那种漂亮又有钱的世家小姐。”
他扣着她手腕,周维扬目色凝了一片冷黑,伴随着语气的些微沉重,喊她的名字:“棠昭,你说这种话,不如拿刀子剜我的心。”
这话听得棠昭好难过,她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说了。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为了我和家里人有隔阂。”
见他不高兴,她语无伦次地捧着他亲:“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
周维扬给她示范两秒钟被哄好。
他低头回吻她一下,就一下,冷冷的眼风还是藏不住少爷的傲娇气性。
吓得她从此再也不敢说。
过了会儿,棠昭犹豫着又问:“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怎么和他们交代。”
周维扬告诉她:“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哥也和以前不一样。我妈、我爸,我爷爷,我奶奶,我不奢求每个人都通情达理,看到我的心意,但我会告诉他们,我会为这件事坚持。如果有人不同意,我就去求得他们的原谅。”
他看着她,认真地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为了你求人了。”
棠昭埋着脸,不让他看到自己的酸楚。
周维扬语气坚定:“错误我认,惩罚我也担着,悔恨或许也不会消失,但是这一次我会坚持下去。”
“我会坦荡地告诉他们,我爱了你很多年。”
不是那种简单的,可以被时间冲淡的爱。
不是雁过无痕,是花谢花开,周而复始,始终蛰伏在深处,等待着一场重逢的春天-
棠昭拍完了和乐队鼓手的那场戏,在杀青之前,她和周泊谦见了一面。
周泊谦还有记忆,订的是从前每回带她去的那间私人会所,这里绝不会有狗仔蹲拍。他很缜密,很细腻,对待回忆也是如此。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带她坐在包间古旧的窗前,反而说:“上面有个天台可以待着,虽然天气有点凉,但那儿空气很好,要不要上去坐坐?”
棠昭自然没有异议,点头说好。
她坐在餐厅的露台时,才发觉这儿视野多么开阔,能看到一大片胡同的屋顶,房梁积雪,令人心情都干净。
周泊谦穿件深灰色的呢大衣,版型很正很优雅,衬他的身材和气质。
“好吃吗?”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时,中国人都喜欢用上这样的寒暄。
棠昭点头:“这个鸽子汤好鲜。”
周泊谦便把放在中间的汤换到她的碗前,同时,淡声问了句:“压消息要花不少钱吧?”
“嗯?”棠昭一愣。
“狗仔要爆的那个事儿,那天正好上网看到了,是你和维扬吧。”
“……”
棠昭突然觉得鸽子汤不鲜了,胸口心跳如擂,食难下咽,点头不是,撒谎也难演。
就沉默下来。
沉默也是个昭然若揭的答案。
周泊谦笑了笑,说:“希望不要是为了我,你们才这样小心翼翼。”
棠昭也端起一个体面人的笑:“是因为我的身份啦,你也知道这个圈子什么样。”
周泊谦颔首。
他没怎么动筷,棠昭吃得也不多,但看人家点这么多菜,她没好意思说在减肥,即便嫌撑还是把那碗汤喝完了。
对自己过分的要求何尝不是一种弥补呢?为了当年的逃之夭夭。
她准备好了台词,问周泊谦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准备好了很多寒暄的内容,可是临到关头,坐在他对面,真的看着他时,许多的话都难以说出口了。
露台只剩苍茫的风声。
直到周泊谦给她递了一个东西。
一张被风掀得东倒西歪的纸,越过桌面,等着她去接。
棠昭展开,看到已然十分模糊的铅字,一份双相情感障碍的诊断书,患者的名字是周泊谦。
时间,竟然是13年前。
在她陷入错愕的沉默里时,周泊谦问道:“你知道这张诊断书意味着什么吗?”
棠昭不解,缓缓摇头。
“医生把它打印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进不了外交部了。”
周泊谦轻描淡写地揭开他的旧伤:“你可能不知道,在公职人员的健康审查里,有这样一项规定。”
棠昭的确不太懂这些,她重新去看着乱飞的纸页,用指腹固定,按着医生模糊不清的艺术字,视线扫过一长串的用药和住院建议。
周泊谦说:“我的天早就塌了,远在你来北京之前。”
大概,只有蚀骨的折磨终于翻了篇,那段原以为走不出的痛苦也足够遥远的时候,语气才能够这样云淡风轻。
“但是我不能说。”
第74章 给你的诗02
刚喝完汤, 感到身上变暖的棠昭,又因为周泊谦的话,而陷入飕飕的冷意。
她低下头,没有让他看到她发红的眼尾。
他继续平静地讲述下去:“我的父母很器重我, 他们从我上小学起就对我予以厚望, 希望把我培养成国家干部。”
“妈妈喜欢鼓励我, 她常常对我说,泊谦,你是我的骄傲。可是据我观察,她从来没有和周维扬说过这样的话,因为他们对他没有期待。
“正因为没有期待, 所以他不用在众人的眼光之中,活得一丝不苟。
“我的家人都很温柔, 即便成绩下滑, 他们也不会责怪我, 越是这样,我越不想让他们失望。可是有的时候, 我也好羡慕不用考第一的人生啊。”
周泊谦说着, 嘴角泛起一个苍白的笑意。他静垂着双眼,过好一会儿, 缓缓地出了声: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们, 你们很器重的孩子, 有着严重的精神疾病,我编不出其他的可以不上进的借口。所有人都以为我的道路光明, 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还要在这个死局里走很久。”
“我每次都想着,先不说了, 把病治好,也许还有转机,可是越是想要得到,就越是失去,人对健康也是如此。我越纠结于怎么开口,就越是开不了口。
“我好害怕他们对我失望。”
“我好害怕,他们会对我说,爸爸妈妈费劲心力培养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我知道他们不会说这种话,可是一点点失望的眼神传达出来,都会让我万箭穿心。”
“所以一直以来,我隐瞒着这件事。”
“直到我遇到了车祸,从那之后,我受到了很多怜悯的目光,尽管听起来很可怜,可是我不怕告诉你,怜悯要比期待好多了。
“大家都可怜我再也翻不了身,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做一个没有光环的普通人了。
“你不知道,顺理成章的自由,对我来说有多么可贵。”
说到这儿,他轻轻地停顿了一下,往檐下看,外卖骑手骑着电驴穿行在窄窄的胡同里,周泊谦说下去,“也许,不是任何一个人都配做周家的长子,有一段时间我总觉得,这世上每一个普通人都比我快乐。”
一直默默聆听的棠昭,出声问了一句:“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周泊谦点头:“嗯。”
“我……”
棠昭斟酌了一下言辞,在想怎么提不会尴尬,几秒后再开口:“我有一次放学,看到你在我们学校门口的超市,拿了一个零食。”
周泊谦稍稍一愣。
时隔多年,她对他,还是舍不得用上偷这个字。
棠昭淡问:“可以问问你这么做的目的吗?”
周泊谦的眼梢缓缓恢复平静,片刻,他失笑一声:“原来被你看见了。”
他没有避讳谈及这个:“因为骄傲这两个字让我活得虚无,一直以来,我需要能够落实的成就感。”
周泊谦想了一想:“那应该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第一次被发现了,我若无其事地装作忘记了,把钱补上。第二次,还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后来你发现这样也无济于事吗?对于获取你的成就感。”
“一点意义也没有。”他摇头,“最有成就感的事情,莫过于战胜疾病。”
那张单子还被棠昭捏在手里,她又看一眼上面潦草的笔记,“那你……现在好了没有啊?”
周泊谦说:“很难说一生无虞,不过有在慢慢减药。情况比起从前要好转了很多。最主要的是,没有压力,就能活得轻松。”
棠昭的鼻腔顿生一阵涩意,为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太好了。”
周泊谦也笑一笑:“大学老师挺舒服的,上三天课,当四天咸鱼,睡懒觉混日子的感觉很不错。”
他大概率只是谦虚,不是真的咸鱼。棠昭的笑眼里沾一点朦朦的水汽:“我很久没有睡过懒觉了。”
周泊谦微微笑着,说:“名利场上,千军万马,今天不奋斗,明天就被赶超。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有压力?”
夜深了,聊完这一段,他起了身,送棠昭到车上。
见他不影响开车,棠昭就没跟着他抢着驾驶座,她给他说了自己的酒店地址,在车里,棠昭又闷闷地出声:“泊谦哥哥,我还想问一句,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周泊谦没怎么思考这个问题,他说:“我不太懂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你给我描述描述?我看看能不能对上。”
棠昭说:“我认为,喜欢是一种冲动吧。”
他想了会儿,说道:“我从前总是问你,喜欢他什么。那你现在可以给出答案了吗?”
她埋下头,看着在身上穿梭的霓虹:“我觉得他很真诚。”
周泊谦不置可否:“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真正能捋出一点头绪,是回想起有一次,《鸾舞记》杀青的那一天,你要演一场病恹恹跳舞的戏,故宫的雪越下越大,他不顾爷爷的反对把你带走。
“虽然当时我什么都没说,但我在心里,很看不起他这样的做法。
“我以为爷爷会很生气,结果没有,过了吵架的那一阵气头,老爷子收摊了就去吃宵夜了。最后我才发现,小题大做的人只有我。
“所以我为此思考,遵守秩序,还是打破规则,更容易被人接纳。我看不起他的率性,也成为不了那样的人。”
他开着车,偏过头瞧她一眼。在暮色之中,两人回忆起过去,神情都温和美好。
周泊谦:“也正是因为我把规则看得太重要,在我的世界观里,没有人可以一马当先,跑在规则的前面,所以我不会对任何人有着真诚的冲动,就像你说的那样。”
随他的回忆,棠昭想起那一个寒冷又温暖的雪夜,她不由地笑了一笑,轻轻说道:“我也记得,真的好莽撞啊。”
说着莽撞,但这话听着有点娇嗔的意思了。
周泊谦淡笑不语。
过了会儿,他说:“喜不喜欢我说不上来,不过可以确定,如果不是为了周维扬,你应该不会成我的倾诉对象。”
他几乎是间接在表达:你对我来说可没那么重要。
这么多年没见,如果不是带有目的,怎么会一上来就跟她掏心窝子?
只不过谈笑间,把这份关系的疏离都冲淡了。
周泊谦问她有没有和周维扬提起过他。
棠昭摇头:“我们现在很少聊过去了。”
他说猜到了。
“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性子,做很多事情都不屑于说。看起来和以前一样,但我看出他变了很多,他很内疚,一直在用一切他认为最好的方式来补偿我。
“当然,他自责的是不应该在那一天跟我起争执,而不是爱上你。在爱你这件事上,周维扬无愧于心。”
他语气淡淡,但又如此坚定。
棠昭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
周泊谦回答道:“我看过他的话剧,我知道他放不下。”
棠昭陷入沉默,久久不语,一想到他,就有浓厚的情绪憋在心中,隐忍不发。
一路沉默到酒店楼下。
周泊谦正要交代她早些休息,棠昭却唐突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嗯?”
她说:“这么多年,没有好好的和你道歉。”
周泊谦默了默,而后缓缓地释开一个浅笑,他很温柔:“与其听你说对不起,我更希望,你爱一个人的权利不要被我抹杀。
“否则,我才是真的对不起。”
棠昭来回揉搓的手背被眼泪砸中。
他想到什么,忽然提起:“哦对了,我妈妈想请你吃饭,她怕直接跟你说会打扰你,如果你愿意赏光,我帮你约时间。”
棠昭讶然:“我和他的事,阿姨知道了?”
周泊谦坦白:“是我和她说的。”
“……”她怔愣好一会儿,“她现在知道你的情况了吗?”
“前几年吧,她发现了我的药。实在瞒不住,就还是交代了。”周泊谦笑笑说,“我妈现在成天陪着我,总怕我出事儿,神烦,赶也赶不走。”
棠昭也乐得笑一声。
在这个故事里,他们的妈妈才是最柔情似水的人。
分别时,周泊谦没说晚安,说了句:“昭昭,祝你幸福。”
“嗯,”她点了头,然后看向他笑问,“不祝你的弟弟幸福吗?”
周泊谦说:“你幸福的话,他就会幸福。”-
棠昭回到酒店,很难平复此刻五味杂陈的心情。
她两个小时没看手机,很多消息同时传来。
被她置顶的剧组群发来通知,说这两天雨雪天气不方便拍摄,剧组要放两天假。
棠昭回了一个收到。
她掀开帘子,才看见外面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这应该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棠昭住的酒店能看到肃穆工整的中轴线,红墙白雪的故宫博物院变成了紫禁城,让她遥遥地窥见庄严的一隅。
短暂的注视里,她仿佛看到了一场下了很多年的雪。
看到了她被雪水沾湿的戏服一角,看到了陪着她走过许多夜路的少年。
她听见了他又拽又温柔的声音。
——红了可别把我忘了啊,好朋友。
也听见了她坚定有力量的回答。
——不会的,我永远记得你。
棠昭再拿起手机,脑子里还是很乱,有点儿不知道联系谁了。
问问江阿姨见面的事,还是打给周维扬呢?
不管了,她此时此刻好想见到他。
棠昭穿好鞋和外套,提了个礼物袋,就匆匆地飞奔而去。
到周维扬家里半小时车程,她刚给他发了个消息,他没及时回,这会等她到了,棠昭才收到他的回复:刚在车里给同事打电话来着,找我什么事儿?
棠昭按指纹进了他戒备森严的小区,正好碰到从车里下来的周维扬。
他就把车停在了楼下,穿一件蓝黑撞色的冲锋衣,手里拎一些蔬菜和猫罐头。
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正在打字,大概是在给她回消息。
棠昭喊了他一声,在周维扬回眸的时候,她飞快跑过去,往他怀里一撞。
他稍稍踉跄,脚跟稳住,不明状况地握住她的肩膀。
棠昭看他衣服敞着,很不高兴地帮他把拉链一把扯到顶,嘀咕着凶他:“你也不嫌冷。”
周维扬不以为意地说:“车里下来,热死了好么。”
帮他穿好衣服,棠昭又埋进他暖暖的怀里,就在路牙上,把人抱着不撒了。
周维扬没把她推开,轻轻地抱着她,用手指的温度化掉她的发梢如棉絮一样的雪花,腔调懒散,没真的跟她过不去,反而带点笑:“大小姐,你这样我怎么走?”
棠昭置若罔闻地抱着他。
“不冷?”他的语气终于认真了几分,关心她。
棠昭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眼,满眼期许地看向他:“周维扬,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他轻轻抬眉,低眸凝视着她,有所不解。
“你说真的?”
棠昭眨了眨眼,让睫毛上的雪掉下来。
等这最后一场雪下完,春夏秋冬又一春,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四季可以一起度过。
她说:“一起到八十岁。”
“春天我们去看花,冬天我们就看雪。”
“虽然你已经没有机会接我放学了,但你还能每天等我收工,接我下班。”
“我会监督你,你从现在开始,到八十岁,一口烟都不许抽,不然我就生你的气。”
棠昭弯着嘴角,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尽管脸上带笑,但她浑然不觉自己在落泪。两行泪水斜斜地滑落,淌进她的耳廓。
“要是我看到虫子……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怕了,但我还是要你帮我抓。”
周维扬抚着她后脑的手挪到前面,握着她脸颊,掌心抚着她因为情绪激动而轻颤的下颌。
听她这样说,他倒没什么高兴情绪,反而有些担心,低低地问一句:“没事儿吧,到底怎么了。”
棠昭吸了吸鼻子,才发现自己哭了,用袖管轻轻撸两下面孔,随意得跟小孩似的。
囔囔的语气也像个孩子,她闷闷地说:“我今天去见了哥哥。”
过好半天,周维扬慢慢地“嗯”一声,他恍然一笑:“说了什么。”
棠昭一边抽噎一边回答他:“说了、说了还挺多的。”
周维扬说:“他打算给咱俩多少份子?”
棠昭一愣,然后笑他:“那你想得倒是还挺美的,八字都没一撇,都管人家要钱了。”
棠昭泣不成声地看着这张脸,看着让她魂牵梦绕的少年的模样,他在她的泪眼里轻笑,笑她是不是傻。
棠昭也笑,微微酸楚,她声音轻轻,好怕被人戳破这宁静的幸福一般:“我们也可以有一辈子了。”
以前,总能够轻易许下的诺言,却要跨过千山万水才能够实现。
棠昭不想被他看到自己哭得狼狈的样子,在他温柔的注视里回过身。
她抬头望天,忽然说:“你看今天雪下得好大呀,我给你跳支舞吧。”
棠昭一本正经地琢磨了会儿:“我给你跳月迎的那个舞,你还记不记得,我演的那个格格,我现在还会跳呢——”
周维扬好笑地看着她,怎么高兴起来就跟喝多了似的,哪儿还有女明星的分寸?
他看她真要舒展四肢,在雪里大跳特跳的样子,赶忙攥了下她的手腕:“是不是疯了?”
他弯下身子,托着她的腰把人扛起来,拍拍她的屁股哄着说:“回家跳。”
棠昭挂在他肩上,软得像没骨头,羽绒服的兜帽软趴趴地盖在后脑勺。
她不闹也不挣扎,就随他从室外被带到温暖的门厅。
眼泪倒流无声,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她哑着嗓子,一哭,声音就显得更软了,慢慢喊他名字:“周维扬。”
“在呢。”他怕她腰间漏风,帮她拽好羽绒服的衣摆。
棠昭说:“我们……分手的时候,你走的那天,我去送你了。我在航站楼陪了你好久,我好想和你说说话,可是我都不敢喊你的名字。”
“我其实特别想对你说,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她咬着字,很用力地说了好多遍,“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周维扬,你听见了吗。”
他脚步停住,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安静下来,简单的回应还有浅浅的回声。
他说:“我听见了。”
第75章 给你的诗03
棠昭给周维扬送了一件礼物, 是一条围巾,还有一个与之配套的帽子。
围巾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从前也送过。
但是这一份礼物,蓝色粗线勾出来的帽子和围巾, 让他沉默了一会儿, 周维扬就淡淡扫了一眼, 都懒得试,漫不经心夸一句:“眼光很不错。”
这话里有话的。
棠昭见他少爷病犯了,大概率是嫌这鲜艳的一片蓝太扎眼,不符合他狂拽酷炫的气质。
她按着周维扬,让他坐下。
他没主动试, 她就亲手帮他戴上。
周维扬没说不喜欢,但眉心写了点儿忧郁。
他的不喜欢不高兴, 总是很直白的。就像有一次, 她帮他贴上粉色的创可贴, 一模一样的忧郁。
但即便不高兴,整个人也动不得, 被封印在她轻柔的动作里。
“粉色不喜欢, 蓝色也不喜欢啊?”棠昭也挺忧郁的。
周维扬无所谓美丑说:“喜欢,你送的怎么会不喜欢。”
因为是她送的, 所以喜欢。而不是因为礼物本身。
她说:“还有一个手套, 很萌的, 我改天给你。”
“还有手套?”他挑着围巾的一角看了看……这线头也太糙了吧,超过三十块钱还有人买吗?
谈不上不喜欢, 不过周维扬能接受的蓝只有深蓝, 这种纯度太高,鲜明亮眼的色彩实在超出他的预期。
有损酷哥的威严。
“好看?”他眯着眼, 瞥一眼她。
“好看啊,软软的。”棠昭还帮他把围巾掖好,又帮他把头围正好的帽子扣上,按了按软绵绵的帽顶,看着酷哥被封印在纯纯的颜色里。
周维扬说:“这能好看?”
扯呢吧,超级赛亚人似的。
她说:“我帮你织的。”
安静了五秒左右。
“真的?”他感到意外。
“嗯,手套我还没织好,我怕冬天快过去了,所以先送了再说。”她闷闷颔首,又茶里茶气地说,“可能有些人啊,当年风光地当校草的时候,收过太多的好东西了,对一般般的礼物都不屑一顾了。”
“……”
棠昭的眼里透出一种感叹世风日下的悲凉感:“你上次吃小明的醋,就好莫名其妙。所以我就帮你织了一套,都是在剧组等戏的时候,挤出时间,一针一线,到头来还被人嫌弃,哎,哎……”
她说着,一边又抬起手要帮他把围巾帽子摘了,嘟哝道:“不要就还我好了。”
周维扬长臂一伸,捞着她上身,往自己怀里按,低头看她。
“还什么还,”他有点霸道的姿态,但嘴角却勾出一个小小的弧,难掩喜欢,低低地说,“老子焊身上。”
棠昭忍俊不禁。
她没有说,她去挑拣毛线的时候,本来打算选的是百搭的灰色,只不过路过这个颜色时定住了脚。
棠昭突然被一种颜色吸引,被勾入回忆。
当年他在胡同里吻她的时候,她在他的怀里,抬头看见泛起晨光的天空,就是这样一抹色彩。
世间万物,那么多的颜色,从她的眼底匆匆流过,寻寻觅觅,再难找到如出一辙的视觉冲击,它难以调配,圣洁又干净。
棠昭掀开毛线团的色卡,找到对应的字符,看到了烟波蓝这三个字。
店长是个有艺术气质的男人,和她解释,烟波蓝,是一种浩渺而梦幻的颜色,明度和纯度都很高,像极了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次初恋。
棠昭想起年少时读过的书。
比起明快的色彩,更让周维扬难以接受的是,帽子是护耳款,两边挂了两个可可爱爱的小绒球。
让他锋利的眉骨与下颌都柔化了好多。
周维扬长得很白,所以每次在雪里一冻,都会显现出一点我见犹怜的粉色,在指关节,在鼻头,在嘴唇。
棠昭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而后亲在他的脸颊上,浅浅一碰,很突然的,她掉了两颗泪。
周维扬疑心是他的不乐意让她不高兴了,赶紧搂着人哄:“喜欢呢,没凶你。”
他用手掌抚着她的后脑勺,揉得轻轻:“真没凶你,不哭了宝贝。”
他声音微磁清润,棠昭瞟他一眼,别的不说,一张完美皮相是真管用,带点心疼的注视,随便温温柔柔地哄人两句,治疗效果就拉满了。
棠昭用他的围巾擦了把泪:“我又没说你凶我……”
周维扬无奈一笑:“棠昭,你怎么这么喜欢掉眼泪啊。”
突如其来的时候,真是能把人吓死。
她不以为然说:“我只有在你面前会这样。”
棠昭泪盈于睫,她眨眨眼,眨清了一片水雾,然后说:“我就是心疼你。”
他更好奇:“心疼我什么。”
她说:“你总是默默地做很多事情,又不肯说,装得好不在乎的样子,连泊谦哥哥都这样觉得。”
说到泊谦哥哥。
他问:“今天和他聊什么了。”
他问聊了什么,棠昭一时脑袋里浆糊也讲不出个重点,她想了半天,“他说希望你能幸福。”
周维扬一秒拆穿:“周泊谦能跟你说这样的话?祝你幸福还差不多吧。”
“……”
真不愧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人,了如指掌不是说说而已。
棠昭头微微一低,想到周泊谦对长子身份的抗拒。
她又想到周维扬高考前的努力。
他也算是个有理想的人吧。
虽然没那么昭彰,但是也有一些。
不过在他哥哥面前,就显得不值一提了。不被期待是否事业有成,于是也不被过问。
“你会觉得累吗?”在静下来许久之后,棠昭认真地问他,“我记得你以前很抗拒接管公司的,结果还是走上这条路。”
她很少听他讲起自己的艰辛,所以也很难看出他的情愿与否,强调道:“如果没有责任,没有悔恨的话。”
周维扬仍然不说怨仇悔恨:“我不考虑这种问题。有本事的人能把每一条路走好,而不是抱怨当初的选择。”
想了一想,他又说:“我要是真有后悔,也不是在这种事儿上。”
棠昭自然而然地问:“那你会后悔什么。”
周维扬不假思索:“后悔当初没把你带走啊。”
“……”
紧接着他扬唇一笑,眉目里流出没点正形的痞气:“可让你逮着机会把我删了,是吧?”
怎么又扯到这个话题啊……
棠昭不忿:“我都解释过了。”
周维扬思索,解释过了?解释了什么来着。
看到他就想找他?好烂的借口。
他难哄得很,撑着脑袋,露一副骄傲的冷淡神色:“理由不成立,再编一个吧。”
“……”
言外之意,这个仇要跟她记好久。
棠昭忽而想起他在录音里那样温吞,小心翼翼,甚至有几分卑微的告白和心意。
哪里有像现在这样故意刁难人的骄矜样子。
那一晚的声音,被她来来回回听到睡着,想要借此脱敏。
仿若隔世的温存将她环绕。
脱敏是不可能的,她只会越陷越深,在他经年未变的爱里。
周维扬见她不语,好像还偷偷笑了下,他收回视线,懒得猜她心思,再一开口,挺突兀地提了个事儿:“既然如此,哪天去提亲?”
“什么……”棠昭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提亲?”
他懒声应:“嗯,提亲。”
又说一遍,帮她确认没听错。
棠昭的嘴角轻轻一颤,看着他不无正经的样子,面上一热:“……你、这个进度条拉得也太快了吧。”
棠昭认真地想了这件事,然后郑重地提醒他:“可是你不好好准备的话,我妈妈不认你的。”
“准备什么?”周维扬轻笑,一脸我不懂、你教我的模样。
棠昭失语:“你自己不会百度吗?什么彩礼聘礼,黄金首饰,还有给女方家的烟酒茶,还有……求婚戒指。不准备就想上门讨老婆啊,你做梦呢。”
她说到戒指之后,声音小了点,明明是他在问,换她说出来,搞得像在催他似的,说完就赶紧撇清:“没有催你的意思啊,我只是给你解答。”
周维扬慢慢地嗯了一声:“那是得好好学学。”
他侧对着她,蓝色的可爱帽子还盖在脑袋上,他偏一下头,小绒球就跟着晃一下。
周维扬说:“那你呢,到底有没有在爸妈面前帮我美言?”
棠昭默然片刻,过好一会儿,才说:“你自己都做了那么多了,还需要我说什么啊?”
“我做什么了。”他偏眸看她,目色深深。
棠昭揭穿他:“每年过年爸爸妈妈都收到你的礼物,你还拽得不得了,都不署名。”
周维扬淡笑一声,不意外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然而他嘴上还在说:“你爸那么厉害,还缺拍他马屁的人?都没署名,你又怎么知道就是我。”
她证据确凿:“拍马屁的人都喊他棠书记,没有人喊他叔叔。”
棠昭说着,飞快地从手机里翻出棠知廷前几年拍给她看的一张新春贺卡,卡摊开在一些烟酒上面,狡猾的送礼人没留字迹,印刷了三行字——
棠叔叔、方阿姨:
新年快乐,时运亨通。一帆风顺,万事如意。
恭祝令媛平安顺遂。
爸爸当时是发来问她,是不是同学送的?
棠昭没回,棠知廷便也没再问了。
父女俩好似心知肚明,无需再通气。
时隔多年,她把证据推到他面前,叫他认领。
周维扬浅浅扫一眼,没当回事说着:“这都多少年了,还留着呢?”
棠昭轻嗯一声:“给我爸妈那么多祝福,给我就四个字,小气。”
为什么只有四个字呢?
因为想得太多了,怕心意太满,一张纸盛不下,只有这么一年一度的契机,还能给她公然的祝福。
那就索性祝她平安。
除了平安顺遂,他有好多想祝福她的话。
想祝她无往不利,祝她青云直上,祝她在这个不够善良的世界里,有着最好的运气,遇到的人都是好人。
但他没说这些,周维扬轻轻点她额头:“平安还不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最好的祝福都给你了,珍惜啊,棠昭。”
棠昭当然没真的跟他生气。
她揉揉额角,认真地点了点头,又听见他问——“哪天回组里拍戏?”
“等天晴了。”
周维扬想了一想:“这个肖策还真是性情中人。”
人家当导演的,巴不得一个月搞完一部片子,早点儿弄出来挣钱。
他倒好,不紧不慢,一个镜头抠八百遍,天不好就收工。
“赤诚的人是不会被辜负的,肖导教会我很多。”说到这儿,棠昭突然起身说:“你这么说,我想起来还有一场戏没琢磨透呢,我再去看会儿剧本。”
“……”
又看剧本。
周维扬又被猝不及防地晾这儿了,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走到客厅的大阳台。
他叠着腿坐那儿,也没什么闲情了,然而很快,他听见和阳台联通的衣帽间里传来一点动静。
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但是那道推门的微小声音让他一警觉。
棠昭正在他的柜前找着东西,蹲在那儿,看着最底层很少打开的储物柜。
里面装着一些,黄金首饰,烟酒茶,她粗粗一眼,没看清买没买全,彩礼聘礼看不见实的,求婚戒指也不会放在这儿……
棠昭目瞪口呆,蹲了好一会儿。
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过来。
棠昭一回头,撞进他幽邃的黑色眼仁里,怕上回的不愉快重演,赶紧撇清嫌疑:“我没有翻你东西,我想找一下我之前放在你家的一双高跟鞋。”
周维扬把柜门阖上,淡定地指了下旁边真正的鞋柜:“那儿。”
棠昭点点头。
但她没动,隔着被他关紧的门,指一指,明知故问地问一声:“那是什么啊?”
周维扬面不改容地看她一眼:“你也看出来了,我这人恨嫁得很,就等着家里给我介绍有钱又漂亮的世家小姐呢,哪天找着了,哪天就上门。”
棠昭听得有点想笑。
“懂了?”他解释得好认真,手插兜里,一副拽拽的样子。
虽然很好笑,但是也很感动。棠昭笑得浅浅,她嘲笑人也是这样浅浅,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周维扬,你的心眼就和针眼一样小。”
她轻轻地抬手抱了他一下:“但是好喜欢。”
周维扬轻牵唇角,淡淡一笑:“行了啊,快去看你的剧本。”
他摸摸她的后脑袋,把人从怀里拨开,慢悠悠说:“看完回来上我,我先去养精蓄锐。有空练练舞技,一会儿床上发挥。”
“…………”
周维扬捏着损人威严的帽子毛球,气定神闲地走了出去,看来他适应能力很快,已经戴上瘾了。
“对了。”在门槛处回一下头,他说,“纠正一下,不是我家,是我们家。”
第76章 给你的诗04
等到棠昭问他, 为什么要提前准备结婚用的东西。
周维扬抱着手臂坐在早餐桌前,没睡醒,眼睛还闭着,就随意地应一声:“怕你等不及啊。”
棠昭剥着鸡蛋, 露出无辜的眼神:“我有什么好急的啊?”
他将眼睛掀开一条缝, 隔一张餐桌, 神色慵懒地瞧着她:“万一你头脑一热,明天就想嫁给我,到时候我再去走流程,白白耽误你的期待。”
人看起来没睡够,话倒是说得诚恳又清醒。周维扬嘴角漾起浅浅弧度, “总不能让你等得心烦。”
言外之意,他可以等, 但不能让她等。
有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意思了。
周维扬都没告诉她, 求婚戒指也早就买了, 放车上呢,抽屉一开就能送出去。
怕人不乐意, 又怕吓着她, 怕影响她如日中天的事业,毕竟已经过了拉着手就能满京城乱逛的日子了。
所以几番顾虑, 他还是没开口。
棠昭笑:“我现在不会头脑一热了。”
他平平地嗯了一声, 心中隐隐失落, 叠腿悬空的脚尖不爽地碰了一下桌子腿,谁要看她这么冷静?然而紧接着, 又听见她说——“但是对你, 还是会有很多的冲动。”
棠昭说:“你没有变,我也没有变。”
周维扬默了默, 嘴角翘起一个轻轻的弧。
人总在铆足了劲,等待属于自己的闪光的日月,镁光灯终于照下来的时候,我只看到盛满掌声的舞台有如寂寥空谷,原来最好的年华似流水潺潺,早在谷底流逝得悄然。
这么多年,我常常想着你,山海难平,唯有相思赋予了时间意义,所以对我们来说,空白的时光,是爱情在冬眠。
直到它苏醒过来,我被剥去光环。充沛的感情回到身体深处,对你的思念,替我保全了最后一方鲜活的灵魂。
我再怎么改变,都始终保留着为你奋不顾身的冲动。
棠昭想着,过完这个年关,就是第十年了。
《涛声离我远去》拍摄现场,打卡板搁在晴朗的夕阳下,肖策坐在四面玻璃的钢琴店里,在跟棠昭商量最后一场戏的选曲。
她扎一个马尾,薄外套的戏服之外套了件呢子大衣,安静地听几个导演提出见解。
女主角的妈妈是钢琴老师,从小离开女儿,后来今灵跟父亲生活得拮据,爸爸早就把妈妈留下的琴卖了,上小学之后,今灵就再也没碰过琴。
在北京流浪了十天,最终,她没有找到妈妈。心灰意冷地打算离开时,路过这家琴行,发现里面有母亲带着女儿在试琴。
今灵在玻璃门外驻足观望了一会儿,等店内无人,她慢慢地走进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
——要不让昭昭自己发挥吧。
最后,在各位导演意见相左的结局里,棠昭被委以重任。
她坐在琴凳上,手指轻轻地划过亮晶晶的Yamaha的字样,日光铺在琴键上。
小的时候,妈妈教她练的琴就是这一款。
无比的熟悉。
少女葱白的指尖轻轻触及琴键,她的羸弱身躯连同黑色钢琴被拢入一块矩形的日光。
——你一会儿坐在那,潜台词是要和你的童年、你的母亲告别,特写镜头先拍你的表情,然后你闭上眼,大概四五秒钟之后,镜头会拍你的手。你要让你的旋律跟你的心情统一,让观众感到一种释怀,我们先走一遍试试看。
释怀与告别。
她想着这两个词。
镜头聚焦在她的脸上,流浪了十天的女孩苍白脆弱,眉眼里写满了疲惫。
她慢慢地闭上眼。
听到了一场话剧的落幕台词。
《我看见了天空的颜色》
男演员从平行世界里苏醒,他站在舞台的追光中间,布景的陈设都被搬空,唯有一束光打在人的身上,令他的神情显得落寞而忧伤。
“枯草色的时间里,一切都在离我远去,就像年少的天空,它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在我眼前,越发清晰的只有你的容颜,变成留在我眼睫上的尘埃,陪伴我看着这浮世,陪伴我,到地久天长。”
“我无法保证我们的八十岁。但可以确信的是,我会永远记得,我爱你的十八岁。”
“你是十八岁的天空底下,从我掌心飞出的燕尾蝶,我溺在这场蓝色的旧梦里,仰听你回旋的风声。”
“无论你飞得多高——
“我会等你,永远、永远。”
追光暗沉,一片特效蝴蝶在帷幕上纷飞流动。
那不是真的,都是虚构的、幻想的,却将他点缀,将他深深包裹。
让他被困在青春的长河。
棠昭睁眼,抬起手触摸琴键。
声音如溪水淌在山涧,抒情寂静,格外的舒缓。
Auld Lang Syne她可以闭着眼弹,棠昭弹到动情,跟着轻轻地哼唱。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经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举杯痛饮。”
“同声歌唱,友谊万岁,友谊地久天长。”
……
她低着头,发丝垂落,冬日温暖的阳光落在她的眼角,画面定格。
“cut!”肖策喊了一声。
紧接着,棠昭听见了很多掌声朝她涌来。
“象征着告别的曲子,很好听。”
一条过的戏,让导演们的脸上都浮现出满意的神色,肖策也难得在工作场合露出点笑意。
收工上车的时候,肖策问了她一句,是找到答案了吗?
这场戏的背景是在北京,但实际是在临市的海边拍的,棠昭看着海面的日落,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她翻着剧本,看着下一场戏,要切入两段警车在追捕途中的蒙太奇。
这一段不需要棠昭出镜。
再下一场,就是她的最后一场戏。
海边的逃亡。
今灵听到了离她不远的警笛声,她知道了警察在追她,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她从公路跑到海滩的脚步也越来越急。
海是一个很好用的东西,有着丰富的表达空间。
这个镜头大概维持了一分钟左右,为了致敬法国电影《四百击》里最后的长镜头。
两个故事的主角,同样是未成年人,同样是一场漫长的海边逃跑。
不同的是,老电影的定格镜头在男孩回眸看向机器的一瞬。他走投无路,背朝着大海。好似自由,又像找不到出路,被永恒地困住。
肖策没有延续这种拍摄手法,他没有让她回头。
只让她继续往前跑,往海里跑,跑到最深处。
随后,他的镜头从女主角的背影摇到前面。
他没有拍大海,而是去拍女孩的眼底,干净的浅色瞳仁完全地映出了今天的潮汐和夕阳。
她走进劈开的海浪里,翻滚的海水没过她的膝盖和大腿,她的鞋和脚都湿透了,天真的一双眼睛迎着落幕时分。
棠昭看着镜头,最终,轻轻地笑了一下。
整个一部电影拍下来所有凝重的情绪,痛苦、恐惧、悲伤、憧憬。
在这一刻,全部都消散了。
……
棠昭离开海滩,一身湿气,徐珂给她送了浴巾,简单擦了几下,便赶去酒店吃饭。
因为前段时间拍戏耽误过大家工作,棠昭给众人都买了小礼物。
她对周维扬说,只在他的面前才会掉眼泪,在别人面前,一向笑得同等的端庄又疏离。
礼仪还是要维持的。
因为礼物的到来,杀青宴的氛围好上加好,众人起着哄让女主角说两句。
棠昭被推到中间骑虎难下,她想了几秒钟,酝酿了一番发言的台词,接着连贯地说了下去。
“从我第一次见到肖导,到今天快十年了,刚才他在钢琴店里让我即兴发挥,我脑子里想到的就是那首曲子,因为我在想,如果这十年可以形成一个闭环——
“从此以后,它装着所有好的坏的,甜的苦的,我所经历的一切,不需要带有主观的粉饰,会完整地保留在我过去的生命里。”
“十年前,我说《闪光》是我的第一部电影,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现在我想说的是,《涛声》于我而言是一座导航塔,它让我看到,还有一个未曾改变初心的女孩在那里矗立守望。
“电影里的今灵走出了青春的伤痕,我恭喜她。渡人容易渡己难,再如何过不去的劫,终将会成为昨天。”
“而从此刻开始,我也会有我的自由,我的新生,所以,同样恭喜我自己。”
棠昭说完,干了一杯酒,桌上的掌声一浪接一浪。
当年那个不善言辞温温吞吞的女孩子长大了,口齿之间隐含聪慧与哲思。
在千军万马的名利场上,她比旁人更快走完人生的每一个阶段,迷茫,执着,沉淀。
历尽千帆之后,再慢下脚步,通向终点的这一段路,却是变得更为从容淡泊了。
有人喊:“走心了!”
有人喊:“电影大卖,所有人奖运爆棚!”
有人在笑。
有人喝多了。
棠昭也跟着喝了点。
散场后,她随保姆车返回下榻的酒店。
棠昭有几分醉态,倒在徐珂的肩上。
夜深人静时,还没从热闹的气氛里缓过来,心里有点空空的。
棠昭拿出手机,玩了会儿微博。发现春和景明这个账号又上热搜了。
这回是发的是一对明星夫妻的出轨瓜,不过这对夫妻是出了名的感情不合,各玩各的,谜底太简单,没悬念也就没讨论价值了。
很快,评论里转而开始骂狗仔:
【刘景明这人能信吗,上回说什么高富帅,结果爆出来xxx和她那个秃头金主,yue了。】
【这种陈年旧瓜一看就是出来挡枪的啊。而且xxx算什么一线啊,电影圈都摸不着边。】
【电影圈小花,清纯脸,红过,你直接报棠昭身份证号得了。】
……
【我早说了就是她啊,不过周延生的孙子估计也没人敢得罪,这事儿指定是被压下来了。】
【棠昭和君宜的总裁?我好像有点印象,江敏的儿子是吧,u1s1妈是绝色,儿子也是真绝色。】
【你们不知道啊,他当年投王子恒那个片子就是为了棠昭(去年吃的瓜了,消息不保真)】
【这么痴情啊,下血本为博红颜一笑?】
【一眼假,这种男人就别谈痴情了吧,换女人估计比衣服还勤,每次被拍都跟不同的女明星,包养还差不多。】
【看面相就很会玩啊,棠昭这种小白兔,算了吧,一看就玩不过人家。】
棠昭看得心里七上八下,最后这条“看着就很会玩啊”,更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借着酒劲,火速登上小号,恶狠狠戳他回复:【你、狗屎!】
发完才算解气!
棠昭关掉社交平台,立刻打了电话给周维扬,待他几秒后接通,她理了理脑子里的浆糊,低低地问道:“你怎么没来接我啊。”
周维扬语气些微低沉,有着刚结束工作的倦怠感:“这都几点了?还想回北京?”
棠昭沉默下来,她就随口问的,他说的也是有道理,心里空空的失落感没消,但她乖乖应了声:“好吧。”
周维扬在那头琢磨着她的语气,似乎是判断着什么,随后,低低地笑一声:“不会喝大了吧?”
他的轻笑声电了一下她的耳朵,棠昭脸上升腾热气,她说:“没有。”
“看来我不去不行,”他仍然在笑,语气悠悠,“老婆可不能没人照顾。”
棠昭正要说没事的,她又不会无理取闹,都这么晚了——
周维扬直接打断她的神游:“2403,你住的酒店,直接上来。”
棠昭愣了下,嘴角快速地绽开一个笑:“嗯。”
她问他有没有买花。
他漫不经心地说忘了。
然而一推开门,棠昭就看到满床的玫瑰。她醉眼朦朦,那一片深红色就鲜艳地糊在她的视网膜上,棠昭飞奔过去。
周维扬叠腿坐在旁边沙发,望着她进来,他身前的领带已经被扯开了,领口褶皱显现出一丝风流倦意。
她隔些距离看他,真觉得这人看起来像是“挺会玩的”。
棠昭趴到床上,稀奇地拨弄了会儿玫瑰,她问周维扬:“你特地来看我吗。”
他语气平静:“想得到是挺美,我来谈事儿。”
她都不屑拆穿他,笑问:“你谈什么事儿啊?”
“有个电影合拍计划,这不肖导正好工作结束,明儿找他去聊聊。”
棠昭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半天,拖长尾音“哦”了一声。
她说完,控制不住胃里翻江倒海。
笑意还没收回去,急急地冲到厕所,哇一声吐了。
周维扬:“……”
难得还想搞点浪漫,全让她一身酒气毁了。
“怎么喝这么多?”周维扬怕她吐不干净,一会儿还难受,把棠昭抱到洗手台,用牙刷抵着她的舌头,叫她接着吐了几口,然后倒水,替她漱口。
她被他圈在怀里,有点重心不稳,扯着他衬衫的领子,一个用力,拽松了两颗。
他低眸,看着她有些野蛮的手劲:“着什么急,洗洗干净再说。”
“……”棠昭腮边升起两团软软的红云,她盯着他,话锋一转,“你知道吗,有人说你包养我。”
周维扬的眼里没丝毫波动,浑不在意。
他说:“我要是想包养你,何必让你进公司?不患寡患不均,既然都是拿君宜的资源,我也要尊重别人的机会。”
棠昭:“要公平分配?原来这就是你不包养我的理由啊。”她意味深长。
周维扬笑,贴着她发热的耳朵,用低沉的气音说:“我不如直接帮你开个公司。”
“……”
棠昭看着他狭长幽邃的深情眼,顿觉醉意都减弱了一半。
他只要一靠近,平静地注视着她。
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会弥散得飞快,纷纷扰扰,都会被他坚定的语气碾碎。
棠昭不需要向谁证明,他们的感情有多深厚,她心知肚明就好,他是这陈腐世俗的唯一解药。
第77章 给你的诗05
棠昭头晕得厉害, 抱着周维扬,躺在他布置好的玫瑰温床上。
已经没什么浪漫的气氛了,她只觉得脸颊很热,身上也燥。
他用水里浸过的微凉骨节碰她涨红的脸, 替她降一降温, 问:“难受?”
棠昭追逐着他指腹的凉, 最后干脆将他的手掌都按在自己脸颊上,点点头。
周维扬说:“是不是胃里在烧,好像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被形容得过于精准,她蛮好奇地,仰面看他:“你也有喝吐过吗?”
本来不打算回答的, 但看她视线紧紧抓着自己,糊弄不开, 周维扬淡淡地“嗯”一声。
棠昭不敢置信地问:“真的假的呀, 谁敢灌你?”
他只是说:“人总有迫不得已。”
棠昭看着他。
他神色平淡, 一双与少时未变的冷戾的眼,当初底气十足地跟她说过:你就当我只手遮天。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周维扬的本事。
她总觉得这一些年, 即便称不上活色生香, 他也大抵是过得如意顺遂的。哪怕真的是没能力的阿斗,也有周家的名望替他撑住一席地位。
含金钥匙出生的人, 需要谁的操心呢?
可是再高的出身, 也是□□凡躯, 软软的心肠抵不住生硬的刀锋,讳莫如深的心意频频败给这浮薄的世道。
周维扬真的为她求过人, 棠昭怎么会知道。
她只在疼惜的心情里, 抱他更紧了些,发烫的嘴唇贴在他的喉结处, 过了一会儿,感受那热冰块似的棱角轻轻地震了一下,他说:“你很在意那些看法吗?”
“哪一些?”
“包养什么的,或者——”还算不上诋毁,“一些谣言吧。”
棠昭:“你会不在意吗?”
她问完就觉得多此一举,周维扬要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他就不是周维扬了。
“你在意的话,我就去处理,如果你不在意,”他用手指撑起她下颌角,让棠昭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就好好过我们的。”
这话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周维扬笑得很淡,说:“反正,你总有一天要承认我吧。”
她抱着他,眼睛都睁得乏力,但仍轻笑着点头回应。
周维扬怕她发热,一直想办法帮她降体温,又找人送来醒酒汤。
他特地从北京赶来,本该是一个愉快的夜,因为她的酒兴泛滥而自动搁浅了欲望。
周维扬不属于天生会爱人的那类人。
他不像周泊谦,周到与细腻从来不是他的天性,他和耐心这俩字沾边吗?
他是顽劣,是骄傲,是目中无人。
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只不过因为她是棠昭,是他心爱的人。
所以甘之如饴,所以不辞辛苦。
虽然难受,被人照拂着,在玫瑰的香气里睡去,这大概是棠昭最接近幸福的一刻。
棠昭每次拍完戏,都会回一趟南京。
六朝金粉的古都,过完节日没多久,还有元宵的残迹。秦淮河上,虚虚浮着桨声灯影,她在夫子庙的桥头,看着蟠龙与飘来荡去的游船。
棠昭很喜欢她的家乡。
南京的气质厚重而含蓄,温润且包容,不争上游,不露优越,是一座没有棱角的城。
她这样的性格,太适合温温吞吞地潜在其中。
如果当年没有北上,现在的她大概会在一栋体面的写字楼里,每□□九晚五地工作,或许已经结婚,也或许还在相亲,遇到一个还不错的人,无波无澜地过完一生。
而现在,奔忙的生活中,连回家都成了奢侈事。
站在身边的是爸爸。
棠知廷有着父亲群体里很少见的特质,他懂得表达。
只不过太多的时候,因为工作的忙碌,对女儿疏于关照。
但至少,他会在棠昭低谷的时候发短信关怀:昭昭,如果觉得困难就回家,爸爸妈妈都在。
简简单单的话就给了她很多的力量。
而他向来报喜不报忧的女儿只会笑眼弯弯地回:不会啊,今天收到好多粉丝送的礼物,她们好可爱,一会儿拍给你们看。
她早在年复一年的沉寂里掸去了那些娇滴滴的秉性。
“今年又送了几瓶茅台过来,这小子,让人送了礼也不来见一见,哪有这样的?”
棠昭坐在店里看窗外时,棠知廷提起年前的事。
她微笑说:“人家是少爷嘛,抹不开面子也正常,他很怕你们觉得他不够好,怕你们喜欢的是——哥哥那样的。”
“又不跟我们谈恋爱,你觉得好,当然就是最好的。”棠知廷说,“爱情是相互的感受,不用别人的评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棠昭深以为然地点头。
“说到泊谦,前两年我出差到北京还见了他,去听了他的课。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南京,八九岁吧,明明是个小孩子,一直在替大人张罗事情,没人使唤他,但他就是天生懂事的个性,都说三岁看老,泊谦很聪明,但心事也重,慧极必伤这话是有道理的。”
棠昭说:“他现在好了很多。”
“哪一方面?”
她想了一想:“变轻盈了。”
就像一块湿漉漉的毛巾放在阳光里晒着,水汽在慢慢地蒸发,轻盈了很多。
她说着,意识过来什么,“他小时候来过南京啊?”
“很小的时候了,维扬也来了。那时候你多大?才四岁吧。奶奶朋友家的小闺女结婚,婚礼上你们应该是见过。”
棠昭想了想,见没见过呢?而后又失笑:“四岁的事我怎么可能记得。”
棠知廷说:“我也是前段时间才想起来这茬,那小闺女的闺女都长大了。”
他又笑:“我家闺女也是大姑娘了,要嫁人了。”
棠昭一个害臊,被茶水呛了口,她就憋着一副红彤彤的表情,嗔她爸爸:“嫁了人也是你的闺女!”
棠知廷朗声大笑。
他执箸,给她夹菜。
“爸爸。”
“嗯?”
“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反对我去北京吗?”
棠知廷反问:“那你后悔吗?”
棠昭沉默了很久,答:“我不知道。”
他看穿这话里的意思,问:“后悔什么。”
“我想要周家相安无事。”
这个话题要追溯到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了。
因为棠昭高中的成绩很好,看模考的成绩水平,老师说冲一冲能裸分上东南,棠知廷不是很建议她走艺考这条路,但他并不强硬,只和她讲了利弊之后,摸摸女儿的头,叫她好好考量。
最后,她反复斟酌,把命运交给了一元钱。
然后走到爸爸面前,傻傻地说:我抛了硬币,硬币让我去。
棠知廷没再阻挠,笑笑说:既然是天意,那就去吧。
棠昭从前是不会说后悔这样的话的,此刻她却说不知道。
心结未散,就像一片挡月的浮云。不那么厚重,但削弱了光。
爸爸告诉她:“毛巾总要拿出来晾的,只是一个早晚和契机的问题,每个人的命数都只在自己的手里。”
棠昭感到豁然地一怔。
棠知廷说:“你不后悔的话,爸爸就不反对。”
过很久,她浅浅地点头,眼里有薄薄水汽。
过完这个年,棠昭回到北京后,和江敏见了面。
江敏还是老样子,50岁看着还跟30几差不多。岁月从不败美人,此言不虚。棠昭这几年跟她碰面算是多的,江敏作为长辈,不避讳地和她闲聊了许多事。
又给她看新进的鳄鱼皮手包,问好不好看,棠昭自然点头夸好。
说到这儿,江敏从包里取出一张了照片,给棠昭递去。
棠昭在四四方方的照片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樱花树下,少年站在她的身边。他们穿一样的白色校服,一样笑意浅浅。
干净的一张照片,产生温柔的视觉效果。只是这样看着,都好似感到春风拂面。
照片被保存得很好,只有轻微的褪色。周泊谦对任何物品都珍藏得珍重。
棠昭捏着照片一角,心虽平静,手腕轻轻在颤。
少日春怀似酒浓。
美好是因为易逝才美好。
诗人也只有在回首时,才能写下如此的辞章。
江敏说:“从泊谦的相册里找到的,我说总见不到昭昭,留张你的照片看一看。既然你回来了,如果你还愿意要,还是物归原主。”
棠昭收下了,说谢谢阿姨。
分开时候,江敏约她有空一起去逛街,周家的女眷不多,奶奶上了年纪腿脚不便,没人陪她玩儿,江敏提前退休,闲得没事干。
棠昭腼腆地笑笑,有时间就去。
闲暇的三月,周维扬没给她连着安排工作任务,棠昭等到他下班时间,跟他去附近逛了超市,买了日用品,挑蔬菜,挑水果……
他们在每一个货架前穿梭,手牵着手,就像身边每一对普通的情侣。
她穿油画色调的橙花长裙,搭了一双少女时期常穿的白色帆布鞋。
棠昭等他结账的时候,在超市门口看见一张《恋爱的犀牛》巡演的广告牌,她盯着看,出了神。
周维扬走过来,也瞧了一眼,问她:“想看?”
她说:“现在你应该问我,想演?”
他淡淡一笑,牵她出去,“里面的歌现在还会唱吗。”
棠昭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了一下,“会啊。”
随后,她轻轻地吟唱出声:“你是不露痕迹的风,你是轻轻掠过身体的风……”
他们并肩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前后无人,两排路灯,堪堪照亮路的方向。
灯火阑珊,色泽温厚,影子叠着影子。
周维扬低敛着双目,安静地看着她唱歌的样子。
棠昭的声音很清甜,唱起歌来要显得更软一些。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太阳光气息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好听吗?”
等旋律落下,周维扬问:“这首叫什么?”
她说:“给你的诗。”
“这么甜,你怎么演绝情的女人?”他轻笑着,略微折身到她耳边,“看来以后只能给我唱了。”
莫名其妙的霸道让人摸不着头脑,棠昭说:“我也没给别人唱过歌啊。”
周维扬倏地又直起身,悠悠地嗯了一声,声音里没什么好气:“也不知道是谁,给你点了我们俩的定情歌,有些人呢,也不推辞,唱得还挺来劲儿。”
……他说的是屋顶,之前在KTV里,霍桉给她点的,这陈年旧账还记着呢。
棠昭不想说他小肚鸡肠了:“那是我的应酬。”
他不置可否地勾一下唇角,笑里有种“我可没释怀,我只是大度,懒得跟你计较”的意思。
她凑过去哄,纤细的手臂拦住他的腰,花儿似的裙摆撞到他的膝盖,让周维扬不得不顿下步子。
“你不要吃醋好不好,他们跟你都不一样,没有可比性。”
“差在哪儿?”周维扬换了个问法,或者说——“我好在哪儿?”
棠昭踮了脚,到他耳畔轻轻说:“你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他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眼里漾开浅浅笑意:“棠昭,你甜死我得了。”
紧接着,她又说:“那你先别急着高兴,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
棠昭的声音很轻,说悄悄话似的:“爸爸允许我喜欢你。”
她说完,歪着脑袋看他,表情里真有种得到家长许可的快乐,好像高中生啊。
周维扬扣着她后脑,低低地说:“那就谢过爸爸了。”
尔后他弯腰,在她唇上低吻一下,蜻蜓点水,让她堪堪感受一点触碰的知觉,又很快分开。
棠昭仰面看他时,余光里,后面枯竭了一年的樱树正在缓缓长出一朵浅色的蕊。
她回吻过去,亲在他颊边,并不重。
但这样一个仰头踮脚的动作,让松动的帽子被晚风掀掉,落在旁边的青草地上,白净清秀的脸庞就这样袒露在风中。
棠昭没急着去捡,她现在不那么害怕了,往日不可告人的心怀无需再遮掩。
枝头的第一朵早樱,被他盛在肩膀上,在这个轻吻里颤颤地绽开,迸出一抹少女色,点缀着诗一样的梦,梦一样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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