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知夏
最近黎月筝睡眠不好, 贺浔这几天常常是陪着她先入睡,自己再熬夜去处理工作。
偶尔在京樾府,偶尔在黎月筝的公寓。
从拳馆出来后, 逢着贺氏还有些急事没有处理, 黎月筝便同贺浔一起去了京樾府。
宽敞的房间内, 月光透过干净的窗子照进来,在深灰色床面上落了层白白的霜雪。贺浔没拉窗帘,有光, 黎月筝才能看得更清晰。
她说能看得到贺浔, 睡得会更安稳。
短短两三天,贺浔能明显感觉到黎月筝的消瘦。她精神很差, 面对他的时候看着神色如常,可眼底总好像带着几分悲伤。
他抱着黎月筝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只是漫无目的地闲聊。聊以前, 聊现在。
聊着聊着, 黎月筝会哭。但像是怕贺浔看到, 总是匆匆转到他怀里, 作势要睡觉,可贺浔能感受到身前的湿意。
她很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尤其是在重逢后。
老实说, 贺浔有曾有无奈,有愠怒,有不理解,可面对黎月筝, 所有情绪都无效。
半梦半醒时,黎月筝听到贺浔低声问她, 像是怕她听到。
“黎月筝,你到底为什么离开我。”
“我自己想不明白。”
“你能告诉我吗。”
再次被噩梦惊醒时,黎月筝直接坐起冲到了洗手间。强烈的呕吐,连酸水都逼出来。好半天终于缓解,她打开水龙头漱了漱口。步子发虚,又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走路。
贺浔没在房间,应该还在书房熬夜。
小心翼翼地推门出去,隔着书房木门,黎月筝听到里面传来男人的通话声。这个时间,估计又是什么被推迟的跨国电话。
听了一会儿,黎月筝重新回到房间。刚关上门,腿上一软差点摔倒。
她钻进被子里,周围都是贺浔身上的味道,是她能抓得住的安全感。
黎月筝身体蜷缩在一起,心脏跳动剧烈,呼吸困难。
闭上眼,记忆越来越清晰了。
枕头上被眼泪洇湿的部分,像汪沉静的湖泊。
她自言自语,也不知说给谁听。
“快结束了,马上,你什么都会知道。”
郝瑛莲的事愈演愈烈,就好像所有人要拿她泻火似的。
似乎是要力证郝瑛莲为走红安排大戏,一次次做演练,罔顾猫的生命,消费公众的善心。
红基也真的没有了要管的意思,任由谣言发酵。
隔天一大早,黎月筝就去了趟莲头巷。
这是城市边缘没有开发的区域,向来鱼龙混杂,脏乱不堪。一排过去,都是砖墙已经破裂的土房子。地段原因,这里常年背光,整条巷子显得黑漆漆的。
破掉的塑料袋堆在发霉的墙角,污水稀稀拉拉流进堵塞的下水口。
郝瑛莲就住在巷子最里面的旧矮房里,设施破旧环境嘈杂,不过胜在租金低廉。
出租车开不进去,黎月筝只能步行。还没到达那间小屋门口,黎月筝远远就听见吵闹声。寻声看过去,就见一群看着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正围着那间小矮房张望。
窗子关得很严实,男孩子们聚在一起,拿着灰石头和彩笔在门窗上涂鸦着。他们身上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言辞粗俗,不像是他们这个年纪能说出的话。
他们边画边发出尖锐的嘲笑,有个子高点的,还望门窗上扔石头。
黎月筝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自己和徐素兰。
穷苦体弱的妇人和孩子,向来是旁人肆无忌惮欺压的对象。
下一刻,黎月筝冲过去,拽着那个看起来是领头男孩的衣领,直接将他拎甩到一边。
门墙上已经被他们涂的不像样子,扫一眼过去都是难听的话。
[死gua妇!]
[并yang子!]
[煎饼乡土网红!]
……
很多字不会写用拼音代替,不过掩不住腥臭的辱骂意味。
短视频越来越下沉,想来郝瑛莲的事也在这条晦暗的小巷子里传遍了。
虽然这巷子里的大多数人都被贫穷折磨,在城市里苟且偷生,不过也不见得会给同是饱受苦难的人多少温情。
黎月筝从很小就清楚一件事,年纪并不是恶毒的遮羞布。
从前无论是和黎好在一起,还是和徐素兰在一起,她都没有享受过多少同龄人,或者年幼者的优待。
正是因为心智不成熟,再加上教育落后,他们的恶不比成年人少,反而还更外放些。
男孩子骂了句粗俗的脏话,怒瞪着黎月筝。
旁边的孩子见有人制止,虽有停顿,但也没有畏惧,纷纷站在男孩身边,佯装气势,看起来倒是凶神恶煞。
这群孩子野,从小缺人管教,不怕事儿,但到底对外来者有所忌惮。领头的男孩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眼看在同伴面前失了面子,直接就要冲上来打人。
黎月筝面上没什么情绪波澜,只从墙角的废弃物堆里随手抽出根木棍,直直指向眼前的这群男孩子,“不想挨打就走远点。”
男孩子被黎月筝冰冷的视线击退了半分,不过也并不会对眼前的女人有多少惧怕。
刚又要冲上去,黎月筝突然甩了木棍出去,精准地击落在男孩的脚边,差一点就要打在小腿上。
男孩子们被吓了一跳,特别是最前面那个,为了躲避差点倒在地上。
黎月筝神色更冷,淡淡撂下句话,“再来找她们麻烦,不会像今天这样好过。”
男孩子觉着没脸,满脸憋的通红,眼神恶狠狠的,好像恨不得弄死黎月筝一般。
下一刻,男孩子愤恨地甩落手上的树枝,扭头就朝一个地方跑。其他年纪小的见他跑了,也都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黎月筝站了会儿,弯腰捡起木棍,重新放在门边。
深吸了口气,黎月筝看着已经生锈的门锁片刻,轻轻敲动门板。
屋子里好半天都没有动静,黎月筝又敲了三下。
见还是没反应,黎月筝皱皱眉,刚要继续,里面终于传来声响。
“你们别来了!我不会接受采访的!”
“别来了!!!”
郝瑛莲的声音嘶哑,似乎还带了哭腔,让黎月筝心头一颤。她双手拍了拍门,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是我!阿姨是我!”
然而郝瑛莲好像听不进去,不断重复着话。
“我说了我没有干过你们说的那些事!”
“别来了!别来了!”
……
无论黎月筝怎么说,对面好像都听不进去。惧怕,抗拒交织,声音都是颤抖的。
黎月筝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一般,呼吸不畅,肺部一阵阵闷痛。
喉间酸涩的几乎要发不出声音,黎月筝双眼通红,泪珠溢出来,大颗大颗往下掉。她不再拍门,身体贴近门缝,等里面再次安静后,好半晌才哽咽出声。
“阿姨,我是两两。”
“我是…两两。”
瞬间的寂静之后,里面突然悉索起来。像是鞋底摩擦着地板的声音,又好像撞到桌角。几秒的功夫,门被哗啦一下拉开。
郝瑛莲满是皱褶和惊恐的脸出现在黎月筝眼前。
见到门口的人,郝瑛莲先是错愕,而后眼睛突然红了。
“两…两?”
郝瑛莲脸上原本的抵触和慌乱消失不见,转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苦涩,难过,欣喜,似乎想到什么,又添上分难言的痛苦。
粗糙的双手渐渐扬起来,抚上黎月筝的脸颊,“两两…”
她的眼泪顺着沟壑掉落下来,哭着哭着却又笑了,“两两。”
“嗯,我是两两。”黎月筝也笑,只是越笑喉间就越咸,下巴和脖子湿了一片。
郝瑛莲把黎月筝迎进去,屋子里面光线昏暗,窗框上贴着旧报纸。墙角堆着蛇皮袋,装了满满的塑料水瓶和纸箱。
她弯腰把东西挪开,热情地迎黎月筝进屋。
“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就说你眼熟,怎么就没想到你是两两。”郝瑛莲招呼着黎月筝坐下,从桌底抽出个小马扎,“两两,你怎么也来京西了?”
黎月筝温声答:“大学在这里,就留在这儿了。”
而后,黎月筝环顾了一圈,“明秋呢?”
闻声,郝瑛莲叹了口气,往最里面那个紧闭的房门看了眼,“睡着呢,明秋她…她病了。”
郝瑛莲用手迅速地抹了把鼻子,强扯出一抹笑,草草带过这个话题,“不过现在也挺好的,你是不知道,前几年有个好心人资助我们明秋上学,这些年的学费啊生活费啊,没少被这个好心人帮衬。”
黎月筝垂眸,桌前的杯子里盛着刚烧好的热水,水面映出她闪了两下的眼睫。
“嗐,应该带你见见明秋的。”郝瑛莲拍了下腿,“不过那个时候她年纪小,咱俩都没见过几面,别说明秋了,也不知道她认不认得你。”
边说着,郝瑛莲便要起身去开门,被黎月筝匆忙拦住。
“不用了阿姨,让明秋好好睡着吧。”黎月筝笑,“等明秋病好了,以后机会多的是,现在就不打扰她了。”
听着最后几句话,郝瑛莲又红了眼睛,唇上却是笑的,不住地说,“是,等明秋病好了,等明秋病好了…”
“对了两两,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啊?”郝瑛莲问。
“我刚开始也不确定,太多年没见,我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变化。”黎月筝偏开眼神,刻意模糊这个问题,“后来,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怕贸然说出来惊扰到你们。”
郝瑛莲满是沧桑的眼睛弯了弯,粗糙手掌搭上黎月筝的,“怎么会呢两两,我们见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惊扰。”
气氛沉静下来,唯有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冒着声响。
黎月筝的指尖紧了又紧,半晌,终于再次开口。
“知夏…”黎月筝的喉咙哽塞,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艰难地继续,“把知夏带过来了吗?”
闻声,郝瑛莲眼中的笑意瞬间褪去。她低下头,嘴唇抿住,生硬地笑了笑,“带来了,让她一个人在延水,我也放心不下。”
郝知夏,是郝瑛莲的大女儿,郝明秋的姐姐。
她比黎月筝还要大一岁。
说来也奇妙,她们两个还是在讨生活的时候遇到的。
当时黎月筝过得窘迫,徐素兰身体越来越差。除了学习,她大多数时间都在为活下去挣扎着。她生的瘦小,招零工的店铺都不敢用她,就只能用土方法,收收废品,捡捡瓶子。
有一回,黎月筝捡瓶子捡到一条没去过的巷子,拿一个垃圾桶里的饮料瓶时,被另一只枯瘦的手拦了路。
她记得当时抬起头,就看到郝知夏恶狠狠的一张脸,瘦巴巴的,还有黑眼圈。但是眼神像狼,泛着狠光,看着不好欺负。
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无意间闯了别人的地盘,黎月筝有些胆怯,不过手里的瓶子没松。
她声音低弱,不过倒是认真,“这…这是我先看到的。”
郝知夏盯她几秒,嗤笑一声,伸手就朝她而去。
黎月筝以为要挨打,赶忙护住脑袋,然而下一刻,她只听到一声闷响落在自己脚边。
胆战心惊睁开眼,黎月筝便看到郝知夏直接把整个垃圾桶翻了过来,垃圾倾倒了一地,散发出浓浓的恶臭。
而郝知夏浑然未觉,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她背影瘦弱,手脚却麻利,像是捡废品的老手。
手中的塑料水瓶并没有被抢走。
片刻,收割结束的郝知夏直起腰,抖了抖自己战果颇丰的蛇皮袋。
而后,她抬头看向黎月筝,还是那副凶狠的表情。郝知夏脸上有灰扑扑的土,看着脏兮兮的,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却流里流气。
她不屑地扫过黎月筝那个瘪瘪的袋子,嘲笑道:“傻不傻,有易拉罐不捡,这可比塑料水瓶值钱。”
说完这话,郝知夏便要走。然而刚走出没两步,她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黎月筝。她拧着眉毛,表情纠结。
几秒后,她抓狂地挠了挠头,而后凶巴巴地从自己的袋子里拿了个易拉罐扔到黎月筝那里。
啪嗒一声脆响,郝知夏依旧语气不善,“就这一个,多了我可不给!”
扔完易拉罐后,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像个无法无天小地痞。
后来,黎月筝在学校也见到了郝知夏。才知道她比自己大一届,成绩不太好,是个老师也管不住的小霸王。
时不时,黎月筝还是能在捡瓶子的时候遇到郝知夏。
不过真正产生交集,还是郝知夏帮她赶跑了欺负她的男生混混。
延水县那样的小地方,十来岁的混混多的是。黎月筝出去捡废品,偶尔遇上他们会被拦路刁难,碰巧那回就被郝知夏撞见了。
当时的郝知夏生猛的很,见黎月筝被人围堵,直接拿着砖头往肩上扛,见人就打。
活脱脱把那几个男生吓得屁滚尿流,连骂带哭地就跑了。
郝知夏发泄完,气喘吁吁地坐在黎月筝身边,一把甩了手上的红砖头,怒骂道:“我说你是不是傻啊,被欺负也不知道还手!旁边这么多工具干什么吃的,往他们身上砸啊!”
那一天,郝知夏破天荒地和黎月筝说了好多话。
不过好像都是些歪门邪道,尽是教怎么打人的,一招比一招黑。
那时黎月筝在想,或许郝知夏也曾和她一样受人欺凌,不过正是这些看起来上不得台面的黑招,才能保护她安稳地活到现在。
那天之后,黎月筝和郝知夏的交集并没有增加多少,不过总归是比从前能说上几句话。
黎月筝逐渐发现,像个小地痞似的郝知夏也会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食物分一点给流浪猫狗,也会在没人的时候开怀大笑,也会心软。
只是在她的认知里,习惯了顶着张凶脸,才不会被人欺负。
延水县的冬天特别冷,一到腊月,需要很厚的衣服御寒。黎月筝和郝知夏一起卖了废品拿到钱后,郝知夏奢侈地去商铺买了一张薄毯子。
衣服都不舍得给自己买的人突然大方了一把,黎月筝问她为什么不买一件厚外套。
郝知夏当时宝贝似的把钱放进最里面的衣服口袋,又小心翼翼地拿过毯子,说道:“外套只能一个人穿,但毯子可以给妈妈和妹妹两个人盖。”
当时的郝知夏成绩不好,不过却总是扬着下巴一脸傲气地和黎月筝说,她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要让她们一家三口过上好日子,要让妈妈和妹妹不再被欺负。
如郝知夏自己所说,她确实算不得什么好人。
为了活下去,什么偷鸡摸狗的事都做过。
有回黎月筝看到她从一家小卖部猫着腰跑出来,怀里一袋子面包和方便面,见着黎月筝,还挤眉弄眼让她帮自己打掩护。
那个情况下,黎月筝想不答应都不行。
之后,郝知夏慷慨地给黎月筝分了块面包,算是“同伙分赃”。
黎月筝良心过不去,迎着郝知夏的眼神,硬着头皮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然而下一刻,就被郝知夏的歪理由怼了回去。
“这些都是马上要过期的,就算我不拿,也是要被拿去扔掉,与其便宜了垃圾桶浪费粮食,不如便宜了我。”
为了生存,郝知夏总有理由。
黎月筝始终记得那个扛着蛇皮袋的瘦弱身子。
延水县那样冷的冬天,郝知夏的生命力比太阳还热烈。
回忆到此为止,黎月筝的瞳孔焦点再次聚拢。
郝瑛莲的目光挪向了一个方向,“知夏喜欢晴天,就把她放那儿了。”
顺着她的视线,黎月筝看向房间的一角。
阴暗的房屋,那是太阳唯一能照进来的地方。
光线透过破旧窗格落在五斗柜上,上面有个相框。
四四方方,黑白分明。
那是郝知夏的遗像。
定格在她十九岁的笑脸。
第62章 答案
从郝瑛莲家出来的时候, 黎月筝把银行卡里最后的一笔钱也转到了那个账户里。
没有犹豫和迟疑,和过去的很多年一样,穷的叮当响。
深吸一口气后, 她快步往巷子口走, 却在快要出去时被人拦了路。眼前的人有眼熟的, 也有眼生的。
熟悉的是方才找郝瑛莲母女麻烦的几个孩子,不熟悉的是他们中间那个看起来面相不善的中年男人。
男孩子站在男人身侧,仰着下巴一脸得意。他对着同伴挤眉弄眼, 弯腰揉了揉腿, 然后指着黎月筝,哭丧着脸对男人道:“爸!就是她打我!”
男人的眼神在聚集到黎月筝身上的瞬间变了温度, 眯着眼睛,黏腻到让人觉得恶心。
狭长的眸子里一双没有什么光彩的眼珠转了转,视线上下扫过黎月筝。也就是听了旁边孩童的话,注意力回过来了一些。
“哪儿来的?”男人吊儿郎当地走了两步, 指了指郝瑛莲的屋子方向, “这家亲戚?”
黎月筝没什么反应, 看男人一眼, 侧身便要绕路。
然而男人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张开双臂拦在黎月筝面前,眼神轻浮, “这么着急走干嘛,打了老子儿子还没给个说法呢,这就想跑?”
闻声,黎月筝终于又把视线挪过去, 在那个男孩子身上停了停。
注意到她盯视,男孩子眼神先是一怵, 似是想起有人撑腰,又变得狂妄起来。
“我要是真的打了,你觉得他还能这么生龙活虎吗。”黎月筝声音平静,没有被他唬到的意思。
说完便要走,然而才迈出半步,便又被男人挡了去路。
“我让你走了吗?”被黎月筝下了脸子,男人面子挂不住,手掌猛地推了下黎月筝的肩膀。
受力往后踉跄两步,黎月筝抬眼看过去,眼中终于有了些别的情绪。
男人摸摸下巴,“不过呢,老子也不和你一个女人计较,医药费拿出来,再道个歉,这事儿就过了。”
似是为了呼应男人的话,那男孩子开始龇牙咧嘴地叫起来,捂着腿,那模样好像骨头给他敲断了一样。
“趁我还好说话,给钱!”男人没什么耐性地把手摊开。
“还挺能耐,什么事儿都想管。”男人看了眼远处郝瑛莲屋子的方向,“在她家门上画点东西怎么了,老子还没在她脸上画呢!”
“你这张脸我到感点兴趣,这么愿意给人出头,要不让我画画?”
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对郝瑛莲母女的辱骂在黎月筝耳中越来越模糊。
眼前唯一清晰的是男人狰狞的面孔。
他着装邋遢,胡子也没有打理。黑眼圈极浓,眼眶凹陷,每一处都让黎月筝感到厌恶。他手脚不老实,说话时还要有意无意揽上来。
拳头渐渐握紧,手指变得青白。
黎月筝突然想起前一天在拳馆时,葛卉问她的话。
“你找到答案了吗?”
“来我这里的答案。”
当时没来得及说出口,此刻当时想说的话却无比明了。
[我一直都有答案。]-
林思璟把黎月筝从派出所带出来的时候,脸还是黑的。
走了一半的路,林思璟扭头看黎月筝,面带愠色,“黎月筝,真没看出来啊,这么有本事,出来一趟还能和别人打一架?!”
闻声,黎月筝摇摇头,“是我打他。”
“”
是,也不知道那拳头怎么长的,把那男人那么糙的一张脸,也能锤个乌青出来。
“我说你最近怎么回事儿,脑子锈住了?”林思璟气急败坏,“虽然是大白天,但你就那样出手也不怕出事儿?”
向来从容不迫的林思璟一时间也没忍住,红唇艳丽,更添气势。
“我当然有分寸,白天,巷子口人多,路宽敞方便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有监控头,不然我也不敢这么冲动。”黎月筝温声道:“况且我也不知道他这么不耐打,看着凶神恶煞,其实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停顿片刻,黎月筝走两步上前,轻轻拍了拍林思璟的手臂,“别生气了?”
林思璟依旧没什么好脾气,肩膀一扭,佯装撞开黎月筝的手臂,而后走了两步坐到路旁的花坛边缘。
她穿着格子的呢子大衣,长靴和牛仔裤,卷发利落地绑在脑后,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漂亮又精干,不过板着脸,情绪实在不好。
“现在知道找我了?怎么不去找章桐和贝央?”林思璟冷哼一声,“让我给你处理烂摊子。”
黎月筝弯了弯唇,对她的控诉全盘接受,“章桐冲动,来了这里怕是没几句就得先和那个男人打起来,”
“贝央胆子小,就不吓她了。”
“你考虑的倒是清楚,合着就我一个冤大头被你使唤呗。”林思璟语气依旧很冲,一点也没缓和下来。
沉默几秒,黎月筝走了两步坐到林思璟身边,真情实意,“思璟,谢谢你。”
林思璟不说话了。
其实她也不是生气黎月筝的差遣,只是在接到电话时实在担心,这才没了好语气。
良久,林思璟无声叹口气,偏头看向黎月筝,声音总算有些放软,“有事儿没?没受伤吧。”
对上她的视线,黎月筝点头,“好得很。”
这会儿有风,把水瓶和塑料袋吹到她们脚边,发出闷闷的声响。寒风阵阵,不过好在有太阳。
两人对视了会儿,林思璟裹了裹大衣,微微朝黎月筝这边转过来。
“煎饼阿姨现在怎么样?被那种人欺负,不太好过吧。”
黎月筝眼睫闪了下,眼底晃过丝落寞,声音消散在风中,“还行,没关系,我准备重新给她找房子住。”
闻声,林思璟愣了下,欲言又止,最终把话又咽下去,只问:“她是延水人?”
停顿半秒,黎月筝应,“嗯。”
林思璟口袋里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终是道:“看最新新闻了吗?”
见黎月筝不说话,林思璟默认是她不知道的意思。
“有博取热度的无良媒体深挖了煎饼阿姨,还去了阿姨的老家。”
林思璟停顿了下,犹豫半刻,她看着黎月筝,试探地问道:“你知道她还有个大女儿吗?”
话声随风飘进耳朵,黎月筝垂下眼,瞳孔发空。
旁边有车子驶过,响起一声鸣笛。
紧接着,话声继续。
“听说人早些年没了。”
黎月筝的过分安静让林思璟无端有点心慌,不过事态变化,总是得让她知道,只能继续。
“那家媒体还爆出了点东西”
想到不久前看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内容,林思璟呼吸有些急促,用尽量委婉含蓄的话叙述。
“延水县曾经发生过一起很恶劣的刑事案件。”
“就在十年前。”
黎月筝的十指不由得蜷缩起来,脸上不多的血色也慢慢消失掉。她的瞳孔微缩,隐隐压抑着晃动。
萧瑟中,她听到林思璟接下来的话。
“受害人失去了一颗肾脏。”
“阿姨的女儿…就是遇害的那个女孩。”
“人没救回来。”
话音落下,黎月筝猛地咽了下喉咙,才能咽下喉间的抖意和呕吐感。指尖捏紧厚重的衣料,几乎要捏碎。
察觉到黎月筝的不对劲,林思璟更慌,担心地握住她的手背,又轻轻拍了拍,“月筝?”
被人从意识混沌中拉回来,黎月筝抬起头,惨白的脸色让林思璟怔了怔。
“你你没事吧?”
黎月筝缓了口气,声音低弱,“没事。”
这一次,林思璟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再次开口时,能听出她声音艰难。
“你知道的,这个事件的噱头可比策划走红的事要吸引人多了。”林思璟抿抿唇,“新闻一出就爆了,热度比之前还高。”
“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社交媒体,虽然也算是大案子,但传播速度很慢,多得是人不知道。”林思璟叹口气,“各家媒体都出动了,能采的选题可太多了。”
清晰的而话声从左耳钻到右耳,又如刀割般反复凌迟黎月筝的心脏,强撑着才能维持稳定。
她们坐的位置照不到太阳,埋在阴影里,周围都是灰扑扑的暗色,和有光的位置分割清明。
黎月筝安静的甚至听不到呼吸声,就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木偶。
林思璟没敢细问,只道:“听说最早发现受害者的男人受了惊吓,精神还出问题了。”
风声凌冽,压住空气中隐伏的波澜。
黎月筝静静听着林思璟的叙述,只觉身上寒凉到没有分毫温度。
“月筝,你现在”林思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牢牢抓住黎月筝的手。
片刻,黎月筝抬起头,唇边微扬,眼底却若寒霜,“我没事,真的。这件事我知道。”话声之下,有微不可查的哽咽,“当年在我们那里闹得还是挺大的,我怎么能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林思璟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皮有点热。突然胸口气闷,她拧眉,一脚踢出去,“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好奇心那么重,逮着人使劲薅!!!”
“一个个吃饱了撑的!脑子灌水泥了!”
黎月筝心间钝痛,看着林思璟,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叫黎月筝的名字,打断了林思璟的咒骂。
“月筝!”
两人闻声抬头,就见原本要开到派出所门口的车中下来个人。
便衣的汤照反常地没有稳重,急急忙忙地朝黎月筝跑过来。
“汤汤警官。”黎月筝站起身,意外在这里看到她。
汤照眉头紧锁,想要说什么,却注意到黎月筝身边的林思璟,话锋停顿,“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点事儿,和我同事一起过来的。”黎月筝没有正面回答,“您怎么来这地方了?”
犹豫了下,汤照道:“也是有点工作。”
知道林思璟还在旁边疑惑,黎月筝忙介绍,“思璟,这位是京西市公安局的刑警汤照,汤警官。”
“汤——”林思璟的话卡了下,又很快恢复正常,“汤警官您好,我是《周邮》记者,林思璟。”
汤照并没有同他们多说什么,像是有急事,打过招呼便匆匆离开。
林思璟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有点出神。
“思璟?思璟?”黎月筝叫她的名字,“看什么呢?”
林思璟这才收回视线,面上有些不自然,“没事,就是看到女刑警,比较激动嘛。”
话题带过去,林思璟压下心中的疑问。
虽然资料不多,但是十年前延水那桩案子还是能找到相关报道。
她记得,当时负责那桩案件的刑警,就叫汤照-
回到公寓刚关上门,黎月筝就接到了电话。她站在门口,玄关柜几乎完全挡住她瘦弱的身子,她满头冷汗,手心也是湿的,在手机屏幕上留下痕迹。
嗡动在安静的室内响起,像割裂空气的刽子手。
悬在人的头颅,耳侧。
黎月筝脸上白的像纸,瞳孔死气沉沉,像被抽干了魂。
看着来电显示半晌,黎月筝深深呼了两口气,按了接听键。
“喂,汤警官。”
“月筝。”电话那头立刻回应,不过刚叫了名字,又停下来,好半晌才继续,“我看到网上的新闻了,你你怎么样?”
黎月筝汗湿的发丝黏连在额头,面无表情,唯有嘴唇翕动,“我没事,你放心吧汤警官,你今天是去看郝阿姨和明秋的吧。”
“本来就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只是现在再次出现在大家眼前了。”
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像毫无感情的机器人,虚弱,低迷。
好半晌,汤照再次开口,“月筝,最近睡得还好吗?”
“嗯。”黎月筝应他,“很好,什么都好。”
挂断电话后,汤照在驾驶座的位置坐了很久。
想到下午见到黎月筝时,她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她搓了搓眼皮,低下头,长叹了口气。
冬天的日头,却烈的晃人眼睛。
良久,汤照拨了个电话。
“喂,小李。”
“之前贺璋那个案子,你是不是留了那个叫贺浔的年轻人的电话?”
“嗯,你发给我吧。”
第63章 幸存
随着那则新闻的发布, 彻底爆了话题。上午刚爆出来消息,《周邮》的新闻编辑部紧跟着便为此临时召开会议,没有紧急采访的记者全被喊了回来, 黎月筝也不意外。
办公室里坐得满满当当, 吵吵嚷嚷, 都在议论网上已经流传出来的东西。
黎月筝坐在会议长桌角落里,低头独自看着手机。
之前救猫走红的热度已经被新一轮的爆料覆盖,热度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越血腥, 越暴力, 越黑暗,越能激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探究欲望。
多年前的稀薄报道被人翻了出来, 还有人在论坛里进行了简单叙述。
把这桩案子当做故事讲给所有人听。
年轻女孩被害,人体器官贩卖,在出租屋进行活体肾脏摘除。
血淋淋的关键词吸引了成千上万的眼球盯视,密密麻麻覆盖在这桩十年前的惨案上。他们灵敏的惊人, 嗅到腥臭就立马扑上来, 啃噬撕咬, 就算面前放置的尸骨, 也能碾碎了吞下去。
舆论四起,黎月筝没想到的是,再次听到郝知夏的名字是在这种情况下。
媒体一窝蜂扎到延水县, 想要挖掘出第一手的猛料。
郝知夏被挖了个彻底,可自小在街巷游走的霸王又能得到什么好词。在事不关己的人眼里,她的意外固然让人惋惜,可她也依旧是那个脾气不好, 成绩又差,还流里流气整天只知道惹是生非的小混混。
[我有印象, 我就是延水的,这事儿当时在我们那儿还是挺出名的,我记得当时我都有好长段时间没敢出门溜达。]
[那个郝知夏我知道,特别吓人一个混子,每天不上学就瞎晃,听说还霸凌同学到处打架啥的,被学校警告了好几次,屡教不改。emmm人死为大(当我没说)]
[她当时就住我家后面那条街,我们那一片的人都知道她。我见了她都躲着走,就怕不小心惹着她被她打]
[这么多当地人现身说法,看来这郝知夏的风评是真的差啊会不会是走了歪路,认识了什么社会上的人,为了钱结果把自己玩儿进去了。]
[虽然但是,恶意揣测别人也不好吧人都没了,那不是别人想怎么说怎么说。]
[呃,我记得她还有偷东西的前科,见过她被人当场抓住,还骂骂咧咧的。]
[这人品合着和她妈一样,一个策划走红,一个霸凌别人的小偷,全家恶人好魔幻,不过人都没了不好说。]
周围嘈杂,黎月筝充耳不闻,死死盯着屏幕,眼眶干痛辣红。
喉间压抑到漫出血腥味儿,手在抖,互相按住才能压制颤动。
肩背发僵,黎月筝沉沉缓了两口气。
就在这时,肩膀被人按住。
黎月筝回过神来,一扭头,撞上岑叙白的眼睛。
“月筝,你怎么了?”岑叙白还记得那天她在办公室和薛杭当场对峙的样子,这件事毕竟还是和郝瑛莲有关,岑叙白有些担心,“你看起来状态很差。”
“我我没事。”黎月筝的呼吸不畅,努力说出完整的话,眼神躲闪。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秦竹和林思璟走了进来。进了办公室,林思璟下意识寻找黎月筝,下一刻,和她的目光对上。
刚想走过去,秦竹便道:“大家都坐吧,我们速战速决。”
无法,林思璟只能就近找位置先坐下。
会议室的白板投影开了,是这次事件走向的概括。
秦竹敲了敲桌子,“这个案子目前的关注度很高,我们除了可以以器官贩卖作为专题,还有很多别的角度,不过话题性质原因,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延水县得去一趟,最好能找到当时负责这起案子的刑警,或者什么别的知情人。”
按钮戳动,画面屏幕一转是一张照片。
很模糊的一张图,看起来镜头隔得距离很远。
除去旁边的行人和车辆,可以看得清是个瘦弱的男人,穿着黑色长袖T恤和长裤,头上一顶鸭舌帽,还带了口罩,保护得严严实实。
屏幕光线刺映到黎月筝眼底,让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惨白。
秦竹把椅子转过来对准大家,表情严肃,“根据当年的报道,是有目击者率先发现了受害人,这才报了警。这就是当初媒体拍下的目击者照片,很模糊。据传目击者受了惊吓,年龄不大,现在应该是二十五到三十五岁的男性。”
“关于目击者的新闻很少,出于如何发现救援这点也很模糊,事件比较不清晰。”
“不过没过多久凶手就落网了,警方顺藤摸瓜抓获了一整个犯罪团伙,其中有团伙成员现在还在服刑。”
会议室嘈杂起来,议论纷纷。
“也不知道是哪家媒体干的缺德事儿,警方把人家都保护起来了,还能隔这么老远偷拍照片发出来。”
“会不会看到凶手了,那岂不是有生命危险。”
“这能不受惊吓吗,我看论坛有人说精神都有问题了”
黎月筝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身体靠着椅背,越靠越紧。
旁边的岑叙白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黎月筝一眼,手指紧紧收拢在一起。
秦竹拍了拍桌子,“内容不多,大家消化消化。”
沉默了下,秦竹看向林思璟,“思璟,事件经过这个就交给你吧,不过千万要适度,还是聚焦在犯罪细节上。”停顿了两秒,又道:“别被别家媒体影响。”
下意识的,林思璟看了看黎月筝。
就见她竟也看着她,神色复杂。
林思璟收回视线,再次看向秦竹,“好。”
会议结束后,黎月筝直接冲向公司洗手间呕吐,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她这两天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此刻胃里空荡,只能硬生生干呕。
黎月筝攥住心口衣料,空洞地睁着眼睛,眼泪砸落下去。她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心跳,剧烈到像是要把她的灵魂撕裂一般。
手掌在抽搐,身上的每一处皮肤似乎都痉挛发汗。
脑子里混乱不堪,郝知夏仿佛不断在叫她的名字,网上跳动的字符也在冲击她最后一根神经。
黎月筝深喘着气,手指蜷缩,好半天缓不过来,情绪崩溃,几乎要被折磨疯了!
肾脏!又是肾脏!
因为肾脏,郝知夏没了性命。
现在又是因为肾脏,郝明秋也面临生命威胁。甚至为了救她,让郝瑛莲和郝明秋也被逼上绝路!
黎月筝心脏跳得太快,不适到有些晕眩。
好半天缓过劲来,黎月筝拉开隔间的门出去。她步子很虚,好不容易才走到洗手池旁,洗手洗脸,整理头发和着装。
抬头一眼,看到镜子里的人。
脸色差的有些瘆人。
黎月筝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漠然。她把手指放到唇边,反复的搓,一遍遍去碾,用力到双唇变形。
没一会儿,唇上终于有了血色,看着精神了些。
她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思璟。”
“十年前那个目击者我认识。”
“来13楼会议室吧。”-
郝知夏的事自然也传到了贺浔的耳中。
知道新闻的时候,贺浔还在开会。他盯着网上流传的那个名字,足足反应了三分钟才回过神来,随后直接站起身,中途退场。
十年前,黎月筝好像确实有个朋友。
偶尔,贺浔能从她口中听到,只不过那个时候,黎月筝叫她夏夏。
无数的碎片在贺浔的脑中打碎,重组,拼凑成完整的链条,又重新碎裂。
猜测太荒谬,一次次冲击着贺浔的神经。
郝瑛莲,郝知夏
当初黎月筝无缘无故说了狠话后便消失得毫无踪迹,整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连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而贺浔被她的狠话伤到,赌气没再找她,结果没想到那一别,就是十年。
那时他以为黎月筝当真绝情到抛弃自己,便答应了同贺榆书一起出国。
再往后,事情更是一概不知。
所以黎月筝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浔浑身冒冷汗,脚下步子都发虚。
然而就在这时,贺浔突然收到了一个未知号码的来电。
挂掉,那人又拨过来。
反反复复几次,好像他不接,对面就要一直打似的。
电话放到耳边,还没等他开口,对面先说了话。
“喂,是贺浔吗?我是汤照。”
贺浔步子一停,“汤警官?”
电流声夹杂着沉稳的女声入耳,字句沉缓。
“贺浔。”汤照再一次叫了贺浔的名字,停顿了下,“其实我早就听过你的名字,就在十年前。”
贺浔一愣,有什么隐隐在心脏处疯涨,蔓延向四肢百骸。
电话那头的人好像叹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她改过名字?”
贺浔的拳头微微攥紧,脖子和手背的青筋齐齐暴起,声音低哑,“知道。”
“汤警官。”贺浔的喉咙哽塞,“郝知夏和她…”
话堵住了,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随后,汤照道:“月筝她这些天睡不好吧。”
“我怕她出事。”
“见一面吧,我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不出十分钟,林思璟就冲到了13楼的小会议室。
边推门边道:“月筝你——”
进入室内,门缓缓关上,林思璟愣了下。
里面有两张椅子,补光灯,摄影机,收音设备,全部调试安置完成。
黎月筝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不比刚才惨白着脸,此刻她终于有了些血色。
“月筝,你这是干什么?”林思璟坐到另一张椅子上,语气急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和那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说你认识目击者,他人呢?”
黎月筝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平静,她注视着林思璟,眸光深暗,淡声道:“都问我吧。”
闻声,林思璟疑惑皱眉,刚要说什么,便又听她开了口。
“我就是延水县十年前那件案子的目击者。”
“也是幸存者。”
第64章 密林
延水县的冬天极寒, 夏天也燥热得很。阳光直直照进筒子楼里,房间内闷得像个火炉。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心情和炎夏的太阳一样炽烈。黎月筝和贺浔即将有新的, 不一样的生活。
他们没有向彼此多说些什么, 而是不约而同地询问, 回答,然后填写和对方一样的志愿。
不会分开是共识,默契的, 理所当然地认为要一起离开延水, 一起去同一所大学。
那是黎月筝和贺浔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无拘无束, 活得野蛮又放纵。
尽管日子依旧窘迫,可那个时候他们却觉得,好像能和对方有未来了。
他们每天都在一起,在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子。没有明确的关系定义, 只有沸腾的爱和希望。
钱仍旧是急需的东西, 所以贺浔几乎每天都会出去打工, 赚来的钱一股脑往黎月筝那里塞。黎月筝有心帮衬, 被他一次次冷脸拒绝。
不过尽管如此,黎月筝还是会趁贺浔不在家的时候,跑出去找些日结薪资的工作。
她想, 这是他们奔向新生活的路费,得一起努力。
两个人还一起买了手机,一样的款式,配置不高, 胜在廉价。
从营业厅出来的时候,贺浔对黎月筝说, 有了这个,我们就更不会失联了。
而比黎月筝大一届的郝知夏高考落榜,不过仍旧恣意。她找了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赚的不多,不过也算有了稳定收入。
其实黎月筝和郝知夏的交集其实并不多,尤其是高三那会儿,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半个月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不过回回碰上郝知夏,黎月筝都能见她扬着下巴道:“好不容易有个成绩好的朋友,考上好大学记得找我报喜,我还能沾沾你的光得意两天!”
高考的前一个月,黎月筝又碰上了郝知夏,当时已经有工作的她却还在捡瓶子。
黎月筝问她,得到的回答却是,“技多不压身,这也算是门手艺,可不能丢了,能赚钱的东西为什么不干。”
边说着,郝知夏还难得慷慨地把今天捡到的所有易拉罐都给了黎月筝,说这是给她加油的高考礼物,应该能买支好水笔。
或许是没了学业压力,再加上了有了收入,郝知夏也肉眼可见地变化了起来。身上终于长了些肉,眼睛晶亮,脸色也不差,看着健康不少。
好像,一切不好的,悲伤的,痛苦的,都在过去。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贺浔还没回来。黎月筝看着摆在一起一模一样的两张通知书,兴奋地差点撞到桌角。
时间还早,黎月筝抽了其中一张就往出跑。
她一直记得,要把最好的消息分享给郝知夏。
那天赶上她休息,郝知夏不在打工的超市。于是,黎月筝便沿着她常常捡瓶子的大街小巷寻找,却还是一无所获。
走了半天,她才迷迷糊糊想起一桩事。
前两天碰上她的时候,她好像向她抱怨自己最近被碰瓷了,碰她的还是只怀了孕的流浪猫。
当时说起来的时候,郝知夏板着张脸,看起来怒气冲冲。
“不就是喂了它一次吗!怎么一家老小都讹上我了!”
不过说是这样说,黎月筝知道,她向来刀子嘴豆腐心。
距离郝知夏家两条街的地方有个废弃小楼,前几年说是要搞建设,结果貌似承包商跑路,也没了结果。
挺郝知夏说,郝知夏口中的碰瓷犯就在这里。
那栋小楼只有两层,黎月筝到的时候,日头已经有了西沉的趋势。常年没什么人来,小楼旁边已经是杂草丛生,小楼后面是片小树林,正值炎夏,长得郁郁葱葱。
黎月筝刚靠近一楼,就在墙角里听到了猫叫声。
四处环视,却找不到猫的踪迹。黎月筝猫着腰寻声在杂草堆里摸了好一段儿路,才在长长的草业中找到被掩盖的小猫窝。
一只漂亮的橘猫,蜷缩着还着三只巴掌大的小奶猫,看来是刚刚生产。
猫窝是个纸箱,里面垫了件衣服。黎月筝一眼就看出来,那是郝知夏的外套,边上还放了水和食物。
嘴上骂骂咧咧,还不是比谁都心软。
只是人呢?
黎月筝看了半天,也没找到郝知夏的踪迹。
也不知道又上哪儿野去了。
刚要走,就在这时,黎月筝的裤腿突然被什么东西拉拽了下,让她险些绊倒。一扭头,是只脏兮兮的小白狗。
小白狗身体不大,眼睛倒是乌溜溜的,像两颗水洗后的葡萄。此刻,正一下下咬着黎月筝的裤腿。
看着小白狗片刻,黎月筝惊讶,“岛岛?”
岛岛是黎月筝给它取的名字,因为有一次和贺浔在路上收到了海岛旅行的宣传单,纸页飞落在它身上,便有了这个名字。
时不时的,黎月筝在捡瓶子的时候会遇到岛岛,怎么说也算江湖友谊了,就连郝知夏都给她喂过半只火腿肠。
只是黎月筝却意外,会在这个时候遇到它。
也不知道它是不是饿了,今天格外不听话,说什么都不松口,拽着黎月筝的裤腿往一边拖拽。黎月筝觉着奇怪,岛岛的性格向来温顺,今天是怎么了。
她蹲下身摸了摸岛岛的头,温声道:“岛岛,你怎么了?”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样,岛岛松口,抬起头对着她叫了两声,然后拔腿就往小楼里跑。
“岛岛——”条件反射的,黎月筝就追了上去。
穿过空荡的一楼,越过石墙,再往楼梯上走。
岛岛却突然没了踪影。
黎月筝气喘吁吁地停在二楼,这里和一楼的布局差不多,没有门窗,风吹进来还有些阴凉。
周围是灰扑扑的石墙,光线阴暗,灰尘气比一楼要重的多。
墙角有塑料水瓶和塑料袋垃圾,周围脏乱,一看就是被废弃了很久的样子。空气静得落针可闻,除了黎月筝的喘息声再无其他,白天瞧着还好,现在日头渐落,待久了有点瘆人。
岛岛向来来无影去无踪的,黎月筝只当它疯玩儿,也没多想。然而刚准备离开,突然听到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两个男人的粗哑声线。
黎月筝心头一慌,下意识找地方躲,看见个石墙转角就往里藏。
躲进去的瞬间,立刻有人从楼梯间拐了上来。
脚步声沉沉越过耳畔,又往前走去,最终在某个地方停下来。
男人带着些口音的话声传到黎月筝耳边,在空荡的环境中碰撞出回声。
“就在这儿?安全吗?”
“放心吧,没人来,我们速战速决。”
“那人呢,就给放这儿?”
“废话,这次那边要得急,这一笔能赚不少。我都盯了很久了,这人四处蹦跶,野婆子一个,消失大几天都不见得会有人搭理,结束后我找个地方扔了。”
他们在的位置,只要黎月筝走出石墙拐角,就会被他们立刻发现。
话里的意思太模糊,黎月筝拧眉,微微抬头看过去,瞬间,血液仿佛凝滞。
刚才的角度没发现,现下在这里,黎月筝却看到里面有张床,床上趟着个人,只能看到下半身,看着是个女性。两个男人分别站在床的两侧,周围都是各种各样不知名的仪器。
两个人的身材都很宽壮,其中一个有胡子,皆是面目狰狞。
话说完,他们就开始操作了起来。
空荡的废弃楼层,水泥地板上一张破烂的木板床。床边两个高大男人的影子落在地上,似癫狂的恶鬼,随意切割面前的鱼肉。
日光渐灭,废楼陷入荒芜的死气里。
仪器碰撞,发出冰冷清脆的声音,手术刀锋利,散出阵阵寒光。
黎月筝浑身都紧绷起来,呼吸几乎凝滞。刺耳的金属划刻声传进耳朵,黎月筝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看到那些没有温度的尖锐物品在那人身上来回操作。
男人的手臂扬起来的时候,黎月筝看到他手掌上猩红刺目的血。
金属似乎割裂皮肉,开膛破肚,空气弥漫出血腥味。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分秒都是折磨。黎月筝咬着下嘴唇,双手捂着唇边,冷汗浸透衣衫,浑身发抖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男人双手托举的姿势,把什么从那人的身体里拿了出来。
黎月筝看的清晰。
那团东西鲜血淋漓,滚烫炽热,黏连着血液,被放进旁边的箱子里。
瞬间,剧烈的呕吐感漫上喉咙,五脏六腑几乎都翻涌起来。黎月筝蜷缩身子躲到石墙后,手抖得捧不住脸,嘴唇和牙齿都在颤。
不远处的对话声还没停。
“快走吧,瑞德那边着急呢。”
“知道了知道了,你记得处理干净点。”
又是一阵动静之后,两人的步子声传过来。黎月筝几乎把身体缩成一个小团,死死地往角落里躲。
“不是说没人管吗,弄死算了,最近风声大,谨慎点。”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把她收拾干净找个地方埋了。”
男人的步子声渐远,沉默在一楼。
黎月筝的神经瞬间崩下来,整个人跌在水泥地上,汗水滴落,打湿尘土,胡乱地蹭在衣服和手心里。她大口地喘气着,干干的呕了两声,摸着墙壁想要站起身,奈何腿太软,又猛地摔倒。
她把手摸进口袋,拿出手机迅速拨了电话。
人,地点,发生了什么,快速小声地告诉电话那一头的警察。
而后,她挣扎着站起来,想要跑,刚迈出两步,却硬生生停下。
心脏快到几乎要跳出来,四肢痉挛到麻木。
脑子里却是方才男人的话。
逃了,她可能能活,但那个人一定会死。
返回去救她,她们两个可能都能活,也可能都会死。
心跳声震耳欲聋,黎月筝害怕的无法动作,浑身是汗,泪珠砸落。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凶手随时都会回来。
几秒的思考像凌迟,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下一刻,黎月筝转了身。
她猫着腰,小跑着冲向那张木板床。
距离越近,那人的身形越清晰。
穿着纯白色的短袖,运动裤,短发。她一只鞋子掉了,脚底有灰土和杂草。
她就躺在那里,像具了无生气的尸体,一动不动。
直到,那人的脸也出现在黎月筝视野。五官逐渐清晰,下巴,嘴唇,鼻尖,还有闭合的双眼,和脑海里那张吊儿郎当的笑脸重合。
轰!
外面一声惊雷,许是暴风雨的前兆。
雷声滚落,击中黎月筝的心脏,浑身血液逆流,麻木遍布四肢百骸。
前两天还生龙活虎的郝知夏,现在却气死沉沉地躺在这里,黎月筝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她的白短袖上都是血,看着血腥可怖。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生命似乎被抽离。
“夏夏”黎月筝呢喃着,喉咙痛感强烈,脑袋一片空白。她扑到木板床边,跪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地涌出来,颤抖的双手不知能不能去碰她的身体,只能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夏夏,夏夏”
黎月筝没见过郝知夏这个模样。
“夏夏夏夏”
她握住郝知夏的肩膀,用力摇晃她,“夏夏,你醒醒,你醒醒!”
下一刻,木板床上的人动了下。
郝知夏痛苦地挤着眉毛,缓缓睁开眼,看到满脸泪痕的黎月筝。
“两两两”
见到她醒了,黎月筝急促地抓住她的手,哽咽着,“夏夏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麻药劲儿渐渐过了,郝知夏只觉得右腹痛得厉害。
她面色痛苦,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她低头一眼,额头渗了满满的汗。意识已经不清,只能不断道:“疼好疼”
“两两我好疼”
“真的好疼”
她虚弱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断断续续,只能发出气音。
黎月筝紧紧攥着她的手,太阳穴突突猛跳,眼泪不断滚落,却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强迫自己的声音稳定,她说:“别怕,我带你走。”
可刚拉上她的手臂,黎月筝却感受到郝知夏的抗拒。
“两两”郝知夏的意识好像回来了一些,睁开眼睛看她,她气若游丝,却没有分毫犹豫,“你走吧,别管我了”
“不可能!”黎月筝低吼着,“我们能走,我们都能走!”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汽车的发动声。
一个人要走,证明着另一个人会回来。
黎月筝不管不顾,她死盯着郝知夏腹部流血的伤口,从旁边拿了纱布狠狠盖住。
明明和郝知夏差不多的身量,甚至郝知夏还要更壮些,黎月筝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直接拽着郝知夏的手臂把她背到了身上。
“两两——”
“能走!我能行!我们能走!”黎月筝打断她的话,不断重复着,“我们能走,我们能走!”
小楼两边都有楼梯,黎月筝背着郝知夏,从另一侧下去。
她本就生的瘦弱,没什么力气,此刻耗尽极限背着个人,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下楼的步子很小心,怕惊动了人,也怕让郝知夏的伤口更加撕裂。
黎月筝能感觉到腰后滚烫的湿润,那是郝知夏的血。
到了一楼,黎月筝看向正门一眼,正巧看到驶离的面包车,闪着大灯远去。
瞳孔一怔,黎月筝立刻扭头往后门的方向冲,可还是赶不及。
转身回来的男人一眼就发现了逃窜的两人。
一声怒喝,黎月筝被吓得几乎心脏骤停。下一刻,手电筒光线射过来,直接刺在黎月筝眼睛里。
黎月筝的脸暴露在凶手眼下。
同一时间,黎月筝抬步就跑,背着郝知夏,踉踉跄跄地向前。
后门外就是密林,白天看着生机勃勃,晚上的树影却似野兽的利爪,张牙舞爪地吞噬每一个活物。
黎月筝冲进去,脚下碎石藤蔓缠绕,手臂和腿被划伤,她恍若未觉,只是不断地向前冲。
跑得再快一点,再远一点。
她的肩膀太瘦弱,郝知夏只是堪堪挂着她的脖子,一只手捂着腹部。
身体不稳地颠着,郝知夏咬咬牙,虚弱地睁开眼睛看着黎月筝,“两两…”
“别说话。”黎月筝喉间像是被堵了捧沙子,“别说话…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夏夏,你再坚持一下。”因为剧烈的运动和紧绷的神经,黎月筝近乎喘不上气来,几近崩溃的哭腔,“我求你了。”
漆黑的树林看不清路况,却也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后面追赶的人强壮,却也很难在密林里找到两个瘦弱的姑娘。
“两两,你也会死的…”
肩窝湿润,是郝知夏的眼泪。
被其他欺负殴打也不见得会掉一滴眼泪的郝知夏却在这时哭了,她贴着黎月筝的肩膀,强撑着同她说话,“你放下我吧,这样至少你能活。”
“不行…不行…”黎月筝不要命地跑,拖着她腿弯的两只手已经僵硬,声音艰难,“我们都能活。”
“夏夏,别闭上眼睛,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能逃走了。”
“夏夏,你别放弃,我也不放弃。”
“我还有力气,我能背得动你,我还能跑。”
“我考上大学了,我能找一份好工作,我能赚钱,我能带你去大城市玩儿,带你逛最大的超市,我能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好吃的,喝比可乐还好喝的饮料,你想吃什么样的面包都可以,想要什么口味儿的方便面我都给你买。”
“等以后,我买大房子,我们一起住,也不用挤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房子。”
“我的易拉罐都给你,我再也不和你抢瓶子了,你想要多少要多少。”
“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都是我们欺负别人。”
“我们都能活,真的。”
……
肩窝里更湿,郝知夏哭的厉害。
她低低地笑,“早就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也像我一样…总想着欺负别人…”
或许真的是她们的坚持被命运眷顾,不要命地跑了不知道多久,还真就听不到身后的追赶声。
身上湿的已经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黎月筝的眼睛被汗水模糊,周围太黑,根本分不清方向,只能埋头向前跑。
动静好像真的没了。
树林黑压压的,能闻到草木的味道。耳边除了她们的呼吸和风吹树动的声响,再无其他。
黎月筝又惊又喜,她偏过头,看着脸色苍白的郝知夏,“夏夏!我们逃了!我们逃了!他没跟上来!”
闻声,郝知夏看了眼四周,强扯出一抹笑。
“嗯,两两最厉害了。”
黎月筝瞬间就涌出一股泪来。
“你坚持下去,这个最厉害的头衔就给你。”
郝知夏还是笑,她说:“好。”
黎月筝有夜盲症这事,郝知夏是清楚的。这样的情况下,她的视野比常人还要模糊。
无数次要撞到树,郝知夏提醒,然后又无数次绕开。
郝知夏看得到黎月筝身上因为躲避不及,被野草树干刺破的伤痕,血流如注,伤口狰狞。
她抬眼看看,气声说:“天好黑,怎么还不亮…”
“天亮了,两两就能看得清路了。”
黎月筝心口钻痛,“快了,夏夏,天马上就亮了。”
话音刚落,从她们的右侧突然投射出一道光来。
是树林外,是光!有人在那里!
“夏夏!我们有救了!我找到人了!”
说完,黎月筝咬紧牙关往那里奔。
再快,再快。
顺着光的方向,果然是树林的出口,树影交错间,有车子停在那里。
黎月筝刚想呼救,双腿突然似被灌铅般扎在原地。
那辆车。
是刚才在小楼旁开走的那辆。
大胡子男人从车上下来,拿着手电筒,朝她们晃了晃,笑容狰狞,“还跑挺快。”
黎月筝瞬间全身汗毛颤栗,她猛地扭头往回跑,又想到身后还有另一个男人在追,只能往另外的方向奔去。
比刚才还要快。
原来她们根本就没有跑掉,身后有人追,身前有人堵。
这好像是个必死局,把她们往绝路上推。
可黎月筝不信,她不信,她要带着郝知夏一起活。
体力透支,黎月筝已经把自己的身体逼到极限。再次掩藏进树林,背着郝知夏在树林里穿行,步子却再难加快。
郝知夏知道,她已经做到她可以做到的极限了。
抿了抿唇,郝知夏意识涣散,“两两,真的不行了,快放我下来。”
“你再背着我,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我已经活不成了,你放下我吧。”
黎月筝几乎是吼出来,哭得说不出话,“不会!你别胡说!”
“只要坚持,只要坚持…”
“夏夏,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
郝知夏闭闭眼,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强压着黎月筝的肩膀翻下身去。
本就脱力不及,黎月筝跪倒在地上,郝知夏也翻滚下去,摔在泥土里。
“夏夏!”黎月筝爬到她身边,抱住她,“怎么样,你怎么样!”
此刻,郝知夏的短袖已经全部被血浸湿,她脸色白的吓人,像是随时会昏死过去。郝知夏颤抖地抓住黎月筝的手腕,眼泪从眼角划出来。
“认识这么久,我没求过你吧。”郝知夏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能笑,“这次就当我求求你呗。”
“快走吧两两,别让我死了都不安心,我再不想再拖你陪着我死。”
黎月筝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不住地摇头。
郝知夏捏捏她的手指,已经快闭上眼睛,“走吧,你得活…你得活下去,我才能放心…”
呼啸的风声在耳边掠过,一阵闷雷,雨滴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郝知夏脸上。
有沉重的奔跑声传过来,越来越近,是他们追来了。
郝知夏强撑着往外推黎月筝,哽咽地说不清话,“两两,你是我最…最好的朋友,就当答应我最后一件事,行不行。”
“在那边!”
黎月筝抬头,看到远处冲过来的人影。
低下头,是郝知夏的脸,精神直至崩溃。
黎月筝痛苦地闭着眼睛,嘴唇被咬破,眼泪决堤。
下一刻,她弯腰紧紧抱住郝知夏,什么都没说。
两具单薄的身子贴在一起,郝知夏笑着闭上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
黎月筝放开她,转身往黑暗里跑。
对不起,对不起夏夏。
我没能救得了你,对不起。
方才还能有郝知夏给她指路,现在只剩黎月筝自己,加之大雨倾盆,眼前模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还是被追上了。
男人居然从她的身前走来,站在她面前堵着,庞大的身躯比野兽还恐怖。
体力已经到了极限,黎月筝整个人僵在原地,一步步向后退。她猛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奔。
她能听到身后的奔跑声和怒骂声。
黎月筝腿脚发软。
好累,全身都疼。
好像真的跑不动了。
如果真的死在这里,被埋到没有人能发现的地方,贺浔怎么办。
可不知道什么原因,身后好像有男人的痛呼声,黎月筝不敢回头,只是跑,不停地跑。
男人好像被她甩在了后面。
路过一个灌木丛,黎月筝再坚持不下,弯腰躲了进去。
雷声轰鸣,雨水灌注,黎月筝全身衣服湿透,身上的伤口疼的几乎让她晕过去。
她抱住双腿,蜷缩着身子躲着。周围的泥泞和树叶遮住她,暴雨狠狠砸向她的身体,明明是炎夏,却冷得要命。
脚步声又来了。
两个人。
黎月筝闭上眼,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暴雨声中突然传出急促的鸣笛,旋律熟悉,越来越大。
是警车!警察来了!
黎月筝清醒半晌,听到外面男人的对话。
“那个女的呢!看着她跑到这儿的!”
“草!这贱人报了警!还他妈被个畜生咬了一口!”
“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跑啊!你还真想被抓进去!”
“那个女的看到咱们的脸了!”
另一个男人停顿了下,突然对着周围大声道:“老子知道你在这儿,今天算你运气好,没被我们弄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最好心里清楚!”
“我们也看到了你,要是乱说话,你不会比你那个好姐妹好过!”
黎月筝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到时候,你的家人,朋友,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得是你那个好姐妹的下场!”
说完,便是两个人仓促的逃窜声。
步子声越来越远,黎月筝浑身惊颤,好半天才从里面出来。
“夏夏,夏夏…”她意识迷离,强撑着往纲才过来的方向走,“夏夏,夏夏…”
她要带夏夏回家。
然而,走了没多远,她却看到树干下一团白花花的东西,那白色上似乎还有猩红色。
黎月筝怔在原地十几秒,意识到什么,猛地冲过去。
整个人扑跪在地上。
她低下头,手掌不敢抚摸上去,惊愕恐惧让她无法发声,只能用力用口型说出来,“岛…岛岛…”
下午还咬着她裤腿的小白狗,现在却像一团脏兮兮的烂肉。
它身上一点白色,还有泥水。
他的嘴巴耳朵都是血,身上好多伤口,眼球好像也没了一颗,全身血肉模糊,一动不动。
“岛岛…”黎月筝终于哭喊出来,“岛岛,你别吓我,岛岛你叫两声啊。”
“岛岛,岛岛你睁开眼看看我。”
“岛岛!”
……
黎月筝抱起它,崩溃地哭出来,哭到失声,喉咙嘶哑。
原来岛岛拉她的裤腿,是想让她救郝知夏。
原来刚才男人口中的畜生是岛岛。
原来岛岛咬他,是为了拖住他,是为了救她。
黎月筝身上血液泥泞交织。
是她的血,是郝知夏的血,也是岛岛的血。
再支撑不下去,黎月筝紧紧抱着岛岛,晕倒在雨夜的树林里。
雨滴砸向她的脸,整个人像是泡在水里。
彻底失去意识前,黎月筝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这个夜好长,天怎么还不亮-
黎月筝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单人病房。
看到她醒来,第一个冲进来看她的是一名女警。
见着黎月筝终于苏醒,女警松了口气。她拉了把椅子坐到黎月筝身侧,看到她一直盯着自己,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于是给她调整了床铺高度。
“你好,我是汤照。医生已经包扎好了你身上的伤,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刚醒来,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然而黎月筝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夏夏怎么养了,还有岛——还有那只小白狗。”
闻声,汤照有片刻的沉默。
尽管干了这么多年刑警,她也实在不忍回忆那个画面。
他们在倾盆大雨里发现这个姑娘的时候,她正抱着个东西倒在泥泞里。浑身上下都是血,除了那张脸,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甚至连呼吸起伏都没有。
伤口被雨水泡肿,他们那时以为她已经死了。
直到抬上救护车,才发现她依然存在生命体征。原来她怀中是只小狗,伤得惨不忍睹,已经救不回来了。
这个姑娘把这条狗抱得太紧,手臂僵住,四五个医生一起按着,才强行把他们分开。
黎月筝不傻,当然知道她此刻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汤照心中一拧,不知如何安慰。
眼前这个这个姑娘浑身是伤,脸白的像纸,双目空洞,了无生气,让她的心脏都提起来。
然而黎月筝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一蹶不振,反而率先开口。
“是两个男人,他们把东西送到了瑞德,我听到他们说话了。”
汤照一愣,抬眼看她。
黎月筝垂着眼睛,看着神情恍惚,字句却清晰。
“那两张脸,我记得清清楚楚。”
“车牌号我也看到了。”
她声音没有温度,虽平静,却让汤照更加慌乱,“你先好好休息——”
“不用。”黎月筝打断她,拼命的,自虐般地回忆每一个细节,“我好得很,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什么都记得。”
可汤照却没开口,只静静注视着她。
冷不丁的,黎月筝突然问,“他们会回来找我吗?”
他们,自然说的是凶手。
“如果我威胁到他们,他们是不是有可能冒险回来杀我。”
汤照以为黎月筝是怕作为目击者会有被报复的危险,安慰道:“你放心,我们——”
要保证她安全的话还没说出口,猛地被黎月筝打断。
“我要抓住他们。”
话声卡住,汤照眼神惊愕,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空气沉默几秒,黎月筝终于抬头看向汤照。她眼眶干涩发红,虚弱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晕过去,语气却异常坚定。
“我说,我要抓住他们。”
第65章 十年
黎月筝离开医院的时候, 汤照给了她一个纸袋。
彼时的黎月筝神情尚在恍惚,盯着那纸袋半晌,一言未发。还是汤照提醒她, 这是在树林里发现的, 应该是她的东西。
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张录取通知书,已经被鲜血浸染透,不过依稀可见是黎月筝的名字。
很想见到贺浔, 很想很想。
甚至忘了告知汤照, 黎月筝直接就往贺浔家的方向跑。身体还没恢复,跑跑停停, 却已经是用了自己的极限。
身上的伤口都不深,已经全被包扎过,藏在衣袖下。不过剧烈运动起来,还是会有撕裂般的疼痛感, 可那时的黎月筝, 满脑子就只有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就能见到贺浔。
到贺浔家楼下的时候, 黎月筝满头大汗,喘息剧烈,几乎再走不动一点道。
她强撑着, 缓步挪到小区里贺浔住的那栋。
不知是不是昨夜的疮痍太深,还真就好运气眷顾了黎月筝。相见的人就在眼前,就在距离黎月筝不过几十米远的地方。
然而黎月筝却在飞奔过去的瞬间停住步子。
在贺浔的身侧站着个女人,成熟知性, 保养极好,仔细看, 眉眼还和贺浔有几分相似。就是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又怒又无可奈何。
至于贺浔,仍旧是冷着张脸,对身旁女人的劝说置若罔闻。
他们似乎发生了争吵,女人反复规劝,贺浔却始终不应。
就在二人的身侧,还停着辆车,黎月筝不知道那车是什么牌子,不过也清楚它价格昂贵。看这样子,贺浔身边的女人便是这辆车的主人。
老实说,认识这么久,黎月筝对贺浔的家庭情况始终处在一个模糊的状态。
他的父亲家暴他,对他恶言相向拳打脚踢,但是给他的住处却算得上延水这座小县城的高档居所。贺浔没钱,但家里的布置看起来并不便宜。
看着两人不悦争吵的画面,黎月筝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身体就藏在边上停靠的一辆普通私家车后。
隐隐约约的声音随着风声钻入耳朵。
黎月筝从女人的口中听到出国的字眼。
出国,她想都不敢想。
不知说到什么,贺浔的脸色沉冷,看起来像是在拒绝。
两个人不欢而散。
看着贺浔离开的背影,黎月筝心间一紧,下意识就要追上去。然而还未有迈步子的动作,黎月筝的身体便若灌铅般僵直在原地。
视野里,贺浔越走越远,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黎月筝的视线里。
方才因为奔跑而热起来的血液又一存存冷下去,从心脏,再到四肢百骸。
她缓缓低下头,看到手上已经被攥道褶皱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已经模糊的不成样子,血迹干涸,牢牢地扒在纸页上面。上面有土地的泥泞,有森林的草叶味道,还有不知是谁的,刺鼻的血腥气。
指尖狠狠抽搐了下,录取通知书掉落在地上,砸过黎月筝的鞋尖,又吹落到灌木旁。
脑中轰然作响,涌入成片的,鲜红色的画面。
郝知夏的笑脸,岛岛的血肉,黑漆漆的森林,还有那两个男人狰狞的脸。
刺耳粗哑的警告声在耳边一次次回荡。
[今天算你运气好,没被我们弄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最好心里清楚!]
[要是乱说话,你不会比你那个好姐妹好过!]
[到时候,你的家人,朋友,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得是你那个好姐妹的下场!]
……
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好像有尖锐的刀尖刺穿黎月筝的头颅,让她头疼欲裂。
不行,不可以。
贺浔好不容易从贺庚戎那里捡了命回来,她不能重新把他推进另一个绝路。
不能连累,不能再让贺浔也倒在她面前。
贺浔护了她这么久,这一回,她也要护着贺浔。
从贺浔家小区出来之后,黎月筝一个人在路上晃了很久。从第一次发现岛岛的街道,到郝知夏经常捡瓶子的那条小巷,还有徐素兰常去捡便宜货的菜市场,最后,又到了她和贺浔相遇的那所中学。
正值暑假,校门紧紧关闭着,只有门口的保安仍在坚守岗位。此刻,他的帽子戴的东倒西歪,正拿着把蒲扇遮在脸上,在门房里昏昏欲睡。
黎月筝站在路边的柳树下,摇摇地看着学校铁门里面。
双手垂在裤缝,录取通知书更加褶皱,几乎没了样子。
站在那里不知道多久,黎月筝只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僵硬,抬步时差点摔倒。
一路若行尸走肉,脑子空荡,没半点属于自己的念头。
到筒子楼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黎月筝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台阶上,身后的灯泡打落他的影子,身型割裂光线。
他穿着长袖长裤,身型清瘦颀长,头微微低下,背后脊线流畅。
黎月筝停下来,站在那里看着贺浔,深重且珍惜地望着。
从前徐素兰还在的时候,她总和黎月筝说苦尽甘来,艰苦的日子强撑下去,总会有好日子等着你过。
就在一天前,黎月筝还深以为然。
明明什么都过去了,明明一切都在变好,明明他们终于可以有未来了。
可为什么转眼间就能支离破碎。
看着昏黄光影下的贺浔,黎月筝鼻尖酸苦,眼眶涩痛,却已经不会流眼泪。
不是苦尽甘来吗,为什么苦尽之后还是更深的苦。
是我吃的苦还不够多吗。
从脚下到筒子楼的距离那么短,可走向他的每一步,也是远离他的每一步。
黎月筝被贺浔抱进怀里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体温。他在呼吸,他的心脏在跳动,他的血液在流淌,他是贺浔。
分明用了那么大力气想推开贺浔,他却还是想牵住她。
黎月筝躲过他伸过来的手,没看他的眼睛。
似乎是到了这会儿,贺浔才察觉到黎月筝的抗拒。
沉默了片刻,他问:“手机呢?我给你打了一整天的电话,你昨天晚上——”
“丢了。”黎月筝打断她,声音冷漠,尽管在炎夏也能感觉得到寒凉。
黎月筝反常的疏离,贺浔不是感受不到。
在那一刻,他是错愕的。
“你怎么了,这么久都去了哪儿?”
“你是我的什么人。”黎月筝突然反问他,话锋急促尖锐,没有分毫情意。她抬起头,视线冰冷没有温度,“你以什么身份问我,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极不友善的三句问话,像三记重锤打在贺浔的脊骨上。
可尽管到了这个时候,贺浔还是愿意把这些直戳心肺的态度和话,当成黎月筝心情不好的小情绪。朝他怎么发泄都行,他能理解,能接受,能包容。
贺浔咽了咽喉咙,再次放低姿态。他不知道怎么哄人,却也知道要和黎月筝好好说话。
“两两,你生气了吗?为什么生气?”
贺浔的姿态放得越低,越是对她的狠话包容,越是好声好气,黎月筝就越痛苦。
不想再继续下去,黎月筝再次猛地推开贺浔,狠心的太坚决。
“你能不能别这样了贺浔,真的很烦。”
男人的话声止住,盯着黎月筝,伸出去要抱她的手悬在空中。
四目相视,黎月筝险些被他的视线逼退回原点。她咬牙,硬着头皮继续。
“我都已经陪你玩儿到高考后了,你还要怎么样,难不成真的想一直赖着我。”
“你没家吗?天天往我这儿跑做什么。”
黎月筝的语气不耐烦又狠绝,像是知道贺浔哪里痛,就专门往那里戳。
贺浔沉默,什么都不说,只是盯着她,往死了盯她。
不过黎月筝不为所动,一句比一句难听。
对于那些话,贺浔漠然的像是一具冰冷的机器。他好像不在乎那些不入耳的话,只是冷不丁地问了句,“你不是说,录取通知书回来了吗?”
黎月筝指尖紧攥,话声卡在喉咙,又听得他问:“你的那份呢,去哪儿了?”
就在前一天,黎月筝还兴奋地打电话给贺浔报喜。
可今天,一切都碎了个干净。
片刻,黎月筝答:“只有一份录取通知书,上面是你的名字,你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贺浔,我一点都不想和你有以后。”
黎月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着贺浔离开的,更不知道自己耗了多大力气才能保证自己坚定地站在这里。
筒子楼有一层的声控灯坏了,黎月筝摸着黑走上台阶,眼神空洞麻木。
身上的伤口很疼,但是心脏更疼。
像刀片割裂皮肉,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凌迟。
回到那间破旧窄小的房屋,黎月筝发现灯是开着的,她一眼就看到房间内的不同。
原本放置在墙角的桌子被移到了中间,上面餐盘满满,饭菜没有动过,看着已经凉透。
相对着的位置各摆了张椅子,桌上还有汽水和黎月筝爱吃的水果糖。
收到了一样的录取通知书,这本该是他们一起庆祝的日子。
黎月筝跪倒在地上,终于放声痛哭,眼泪浇透地板。
自此,他们一别十年,再没有对方的音信。
第66章 自赎
贺氏大楼顶层办公室, 汤照和贺浔相对而坐。或许是连她自己都觉得口中的讲述太过荒谬难言,一时沉默下来。
桌上的两杯水已经凉透,没有动过分毫。
汤照抬起眼, 看向对面的男人。他低着头, 双肘搭着膝盖, 手腕自然垂落。微微弓着的脊背难以直起,像是山川崩塌在他肩膀,却又一动不动。
贺浔浑身僵硬, 手指抽搐两下, 喉间哑的几乎发不出声音,“所以她…”
后面的话止在嗓眼, 怎么都说不下去。
他宁愿她说的那些狠话都是真的,宁愿她抛弃了他,宁愿她是真的玩儿腻了。
可她却撒了个弥天大谎,骗了他十年。
汹涌的真相像剑雨刺进贺浔的心脏, 一瞬千疮百孔, 近乎失去跳动的能力。
然而汤照的故事却还没讲完。
“月筝说到的也都做到了。”汤照用力抿了下唇, 压下翻滚的情绪, “她抓到了凶手,也吃了很多苦。”
贺浔的指尖抖得厉害,不敢让汤照说下去, 却又自虐般地听着汤照说的每一句。
那件事在延水县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当地仅有的几家媒体都争先来采访,想要知道详细的犯罪细节。目击者的事不知道从哪儿传了出去,医院和警局每天都有人蹲守。
见到流传出来的消息, 汤照立刻联系发布者删除,却被黎月筝拦了下来。
看起来有点不知死活地用自己做局, 脑海中的念头却比谁都清晰。
与此同时,又传出目击者受到惊吓精神受损暂时无法和人正常沟通的消息。她断断续续地和警方保持着联系,不过分隐秘也不刻意张扬。调查没有动静,像是吊着人的胃口,半遮半掩,又不一击致命。
当时汤照问她,你就不怕死吗。黎月筝回答得很快,她说怕。这些天,她耳边每时每刻都在重复凶手最后和她说的那几句话。
她是怕死,但也怕有人被她连累而死。
汤照说,黎月筝还说了一句话。她当时听不太懂,不过仍旧印象深刻。
她说,不过我现在最怕的已经被我亲手打碎了,所以现在,我可以无所畏惧地做任何事。
话声缓缓进入耳朵,好像跨越十年,把当初黎月筝在筒子楼下的那些狠话重新带进贺浔耳中。
心脏的血肉像被人用刀片一寸寸刮下,贺浔神情麻木,像被抽干了魂魄,陷入极致的迷惘和痛苦。
“月筝想的没错,那群人穷凶极恶,根本不会放过她。更何况是知道她和警方有联系,更不会让她在全盘托出坏他们好事前活下去。”
为了让谣言坐实,她不吃不喝,在所有人面前佯装精神恍惚的样子。砸裂玻璃水瓶,任由碎片割伤自己的脚踝。裹着被子躲到医院花坛的草堆里,双脚被泥泞沾湿,一藏就是四五个小时,被医护发现时浑身湿透。
她躲躲藏藏,她什么都记得。
凶手落网的那天,黎月筝一个人在天台上坐了很久。
汤照找到她的时候,她穿着病号服,双腿就荡在高高的天台外。她身上几乎没什么肉,宽大的病号服盖着她,像盖着张纸片。
两条裤管看起来空荡荡的,走近才能看到,露出来的脚踝惨白细弱。
天台上的风声很大,又猛又烈,汤照都担心会把那具单薄的身子吹落下去。黎月筝有头乌黑的长发,在风中凌乱摇曳,却怎么都看不出生命力。
汤照叫了黎月筝的名字,她也不知道听到没有,反应迟钝,好半天才回过头。
汤照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眼神。
空洞麻木,像两口干巴巴枯井。她没有哭,却让汤照难受的厉害。那样惨白的脸,上面有个非常明显的巴掌印,黎月筝的嘴角存着血迹。
那是凶手打的,在他们冲进去救下黎月筝之前。当时看到那具脆弱的骨架被凶手扔在地上,汤照甚至怕那样的力道可以轻松让她晕厥过去。
楼下隐隐还能传来警笛声,汤照慢慢走过去,在黎月筝身侧坐下。
天台这么宽阔,也不知道能给她挡多少风。
当时黎月筝问她:“汤警官,都结束了吗?”
汤照自知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心中的苦涩却也难言到疼痛,欢迎加入企鹅君羊五贰四救〇八一救二整理她抱住了黎月筝,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
“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随着凶手的落网,警方持续追踪,整个链条被连根拔起。
黎月筝作为目击证人出席庭审,亲手把那群人送了进去。
一次从警局出来的时候,黎月筝被无良记者拍下了照片。既模糊距离又远,几乎看不清什么。
汤照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这就是当时流传出的目击者照片,因为那天月筝绑了头发,又带了帽子和口罩,再加上拍摄距离隔得远,才被误认成是个男生。”
停顿了好一会儿,贺浔的眼皮才轻轻掀起来。
他从汤照的手中接过那张照片,视线再挪过去的时候便再也无法离开。死盯着,眼睛红的几乎要肿胀起来,指尖剧烈颤抖,连带着照片都在空气中微微晃动。
下一刻,眼泪滴落在照片上,飞速滑下,又滚落到地板。
照片上的人包裹严实,依稀能看得清穿着。
她的上衣,还有鸭舌帽,都是贺浔的。
照片被爆出来之后,汤照帮着黎月筝去改了名字。一是想有个新的开始,二也是怕无良记者刨根问底,万一扒出其他什么信息,会打扰她的生活。
名字是黎月筝自己想的。
黎离,逃离苦难的离。
汤照说,案件结束了,但是黎月筝没有。
“月筝虽然顺利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但她并没有去上大学。”
贺浔闭上眼睛,胸腔阵冷阵热,五指攥成拳,根骨青筋几乎要爆裂出来。肩膀压得更低,像是要把他的脊柱折断一般。
宽敞的办公室内,汤照的声音稳稳撞进贺浔的耳中,痛苦撕心裂肺,回忆跌跌撞撞。
停顿了半刻,汤照继续,“那件事后,她患上了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正常生活。”
贺浔的呼吸几乎停住,痛楚犹如实质,吞噬他的瞳色。
耳边,汤照的话声灼烧着空气,留下满室灰烬。
“她说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我就想把她带到我身边照顾。”
“但是她不愿意,自己拿了补偿金租了套房子自己住。”
“可她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又经历了那样的事,要怎么生活呢。”
汤照还和贺浔讲了这样一桩事,她说有回她收到消息,说黎月筝被人抓到了派出所,报警的人说她偷东西。
紧赶慢赶过去,汤照才知晓事情的原委。
那时黎月筝瘦的不成人样,脸颊凹陷,眼睛就显得更大,她朝警察解释自己没有偷,那是超市免费试吃的面包。
她太饿了,就多吃了点。老板看她只吃不买,就随意说了诬陷的话。
汤照反复追问才得到答案。
帮助警方抓到凶手后,黎月筝拿到了补偿,租了个房子,却把剩下的大半钱给了郝知夏的母亲和妹妹。
她说她们孤苦无依需要钱,郝知夏的后事也需要操办。
然而黎月筝自己,却穷到连饭都吃不起。
回忆起往事,汤照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心疼,尽管过去十年,伤痕却还是无法平息。
“我常常去看她,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她状态并不好。”
“她成夜成夜的失眠,睡不着觉,做噩梦,反反复复被惊醒。那段日子她瘦的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成了皮包骨,只剩骨头架子。”
“我有的时候会在门口,等着她安稳睡着了再走,可这样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是,被她的梦话和呕吐声吓得重新冲进去。”
贺浔始终沉默着,眼底若骸骨遍野。
不知想到什么,汤照又是长叹了一声。她垂首,狠狠用掌心搓了把脸。
她一直没抬头,视线低低垂落,“就在出事儿那年的冬天,她自杀了。”
一句话,像把匕首,重重扎在贺浔心口。
他猛地抬眼看汤照,死寂般的瞳孔终于有所动静,震颤剧烈,巨大的窒息感笼罩过来,痛苦若汹涌的海潮,像要把他的身体扯碎。
汤照声音闷重,“医生说,她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了抑郁症并发,很严重。”
“我把她救回来两次。”
贺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下去的。
最严重的时候,黎月筝和汤照说,“汤警官,要不算了吧。”
可那样的黎月筝,仍旧能感觉到汤照对她的坚持和保护。
汤照带她去延水边上看风景,带她去看日出,带她去看仍在努力生活的郝瑛莲母女,带她去看埋着岛岛的地方,也带她去她曾经住过的那栋筒子楼。
回来后,黎月筝大哭了一场。
哭完,她和汤照说,我要活下去。
黎月筝病的很重,却也很积极地配合治疗。
她的状态日渐好转,开始吃得下东西,也重新拿起课本。
她说她要再参加高考,要考大学。
当时汤照理所当然以为她要报那张录取通知书上的学校,然而黎月筝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道,她要去京西,考京西大学的新闻系。
她想当记者,站在黑暗的对立面。
黎月筝顺利考入京大之后,汤照也因为工作调动去了京西。
她们时常保持着联系,不忙的时候也会见面。
黎月筝一边打工一边上学,日子过得紧巴,但她入学的第一周,就去了一个拳馆报名。
就是那瘦的像张纸的身体,背着郝知夏在树林里逃亡了那么久。
她想变得强壮,想提高自己的体能,想遇到危险的时候有自救的机会。
如果可以,也想救别人。
黎月筝成绩很好,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来打工,赚的钱一部分给自己,一部分以匿名资助人的名义给了郝瑛莲母女。
汤照知道,她一直挣扎在当初没有救下郝知夏的痛苦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强迫自己用时间抚平伤痕。
比起同龄人,黎月筝过得要更辛苦些。
她学习,为成为记者而刻苦。
她打拳,为变得强壮而努力。
她坚持,为了活下去。
这是一场黎月筝对自己的救赎。
她用十年的时间,在进行一场自救。
第67章 冬过
落地窗外, 日头渐渐落下,夜幕降临,暗色笼罩了整个京西市。
贺氏顶层办公室内的光线不明亮, 只墙壁和环绕地面的灯带开着, 像在黑透的空气中弥散了层淡淡的光雾。
在离开贺氏前, 汤照用指背轻轻抹了把眼睛,“我不是说,我早就知道你吗。”
“其实我并不太了解你和月筝之间发生过什么, 不过在她治病那一年, 我常常能从她口中听到你的名字。”
看着那双赤红的眼睛,汤照从包里拿出个文件袋, 轻轻给贺浔推了过去。
汤照说,黎月筝很少提起自己的事,她也从不过问。但是她梦魇频繁的那段日子,特别是惊醒后精神恍惚时, 总不断念叨一句话。
贺浔, 贺浔。
贺浔还好吗。
刚出事的那一年, 树林和暴雨夜总是反反复复出现在黎月筝的梦境。她有的时候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害怕那群恶人还逍遥法外,害怕自己身边的人会受伤害。
当时汤照在想,这个贺浔可能就是黎月筝口中, 那个她亲手打碎的,最怕的事。
汤照扫了眼桌上的文件夹,沉声道:“这是当年被月筝亲手丢掉的东西,我给她捡回来了。后来有几次, 我见到她一个人站在她丢掉这东西的垃圾桶旁发呆,我叫她名字她都没反应。”
“我知道, 她舍不得。”
贺浔盯着那个四四方方的东西,眼底的黑沉如墨水般浓稠,一片死寂。
“月筝改了名,但是大学毕业的时候,又重新改了回来。”
贺浔看她一眼,隐约明白她的意思。
继而,又听她温声道:“这个,或许能让你知道答案。”
汤照走后,贺浔一个人在沙发前坐了许久。他沉默地注视着那个文件袋,突然惧怕打开。
心脏不断被人刺穿又攥紧,来回接受凌迟。
他的手指微微攥紧,深深呼吸一下,而后从文件夹中轻轻抽出那张单薄的纸页。
刚刚露出一角,贺浔就被那骇人的猩红色震的指尖一颤,险些脱手。瞬间的功夫,完整的纸张显露在空气中,大片被洇湿的部分,如今已经干涸,只隐约能看得清文字。
年代久远,尽管被用心保存,边角仍旧泛黄,能清晰看到折痕。
可怖的血迹猛烈的映入贺浔的眼中,近乎要刺伤他的眼睛。分明隔了这么多年,贺浔却好像仍旧能闻到上面浓厚的血腥气。
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下划刻出伤痕。贺浔的胸膛剧烈起伏,左胸口深处,溢出难以抑制的疼痛,唇线平直,却克制不了颤抖,呼吸难稳。
他动作缓慢地打开纸页,看到里面没有被血迹沾染的部分,能看的到名字和标题。
这是和十年前他收到的那张,一模一样的录取通知书。
那一张上是他的名字,而现在手里血液浸染的这张,写的是黎月筝的名字。
脑海中浮现出当初在筒子楼下,黎月筝对他冷眼狠心的几句话。
“只有一份录取通知书,上面是你的名字,你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贺浔,我一点都不想和你有以后。”
过去十年那些漫漫长夜的煎熬,在此刻崩塌成齑粉。
他低下头,一只手掌遮住眼睛,痛不可忍,眼泪还是滚落下来,大滴大滴往地板上砸落。
落地窗上映着男人的背影,脊背沉沉弓下去,肩膀剧烈颤动,空气里溢散出痛苦克制的抽噎声。黑暗似被他的身影割裂,一半在十年前的延水,另一半在现在的京西。
月光洒落,给后面那一半覆上一层皎白的光亮。
录取通知书的正面,血迹之下有行用钢笔写下的句子。
是汤照在黎月筝考上京大那一年写的。
冬过春来,不可战胜的是黎月筝-
从周邮的十三层会议室出来,林思璟失魂落魄,身体不小心撞到桌子边角,磕得她骨头又麻又痛,嗓眼不受控地闷哼出声。
那个撞到她的工位上坐着个实习生,见林思璟好像痛的眼泪都要逼出来,慌忙道:“思璟姐,你没事吧!”
林思璟这才回过神来,抽离的意识收拢,瞳孔也满满聚焦,“没…没事。”
她摆了摆手,手脚动作有些匆忙,猛地转身往外走,三两步扎进洗手间,随便推了个隔间的门就冲了进去。
门锁闭合,她靠在门板上,僵硬的肩膀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所缓解。
心脏跳动剧烈,指尖是颤的,眼睫也是。
几分钟前,黎月筝给她讲的那个故事还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轻描淡写,也骇人听闻。
十指用力收拢,直至变得青白没有血色。
整个讲述的过程,黎月筝无比平静,平静地好像是已经重复了千万遍,麻木的像个人偶。
猛地一股酸意浮上眼眶,林思璟咽了咽喉咙,腥咸感让她的眼睛瞬间湿了。
沉沉的呼吸两下,像是有尖锐的金属刺进神经,突然就没忍住。
林思璟的手背掩在唇鼻,不可控地哭出来。
从前对她的所有疑问一一有了答案,却没有一丝得到答案的畅快,反而是难以承受的压抑和苦楚。桩桩件件都不可置信,可每一个细节也都真真切切。
手掌能压住抽泣声,但压不住肩膀的颤抖。
不过失控没有持续太久。
林思璟沉沉呼了口气,抽了纸巾迅速擦干净眼泪。
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拿着东西冲入秦竹办公室的时候,意外发现乔曼也在。不过林思璟没打消自己的念头,大步走到两人身前。
“思璟?”秦竹看她风风火火的样子,疑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上这儿来了?”
视线扫过面前的两人,林思璟的指尖紧了紧,沉默几秒后直接道:“秦主编,您让我做的那个专题,我想把郝瑛莲的这次的事也囊括进去。”
郝瑛莲策划走红事件是红基新闻爆出去的,因为这件事,高层还有两个总编还找了黎月筝约谈。秦竹当时虽然不在场,但多少还是听到了些消息。
薛杭目前是停职状态,不过估计过段时间就会解除。他和蒋闻急功近利,未经证实就发出了报道,高层默认的解决方法是冷处理。
如今因为那件事,挖出了更大的东西,公众的视线早就被转移。这个时候还要把郝瑛莲的事搬出来,无异于自讨苦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秦竹微微拧眉,“思璟——”
“秦主编,乔总编。”林思璟突然打断秦竹的话,目光认真地看向对面的两人,“我见到个目击证人了。”
“目击证人?”秦竹一愣,继而惊讶道:“你是说照片里的那个?”
闻声,乔曼的视线也凝起来。
林思璟点头,“是。”
而后,林思璟打开笔记本。
屏幕上,是刚刚在十三楼办公室,黎月筝的自述画面。
看清上面的人,秦竹和乔曼皆是一愣。
“小黎?”乔曼猛地抬头看向林思璟,目光怔忡复杂,好半天,才迟疑开口,“你是说…”
林思璟闭了闭眼,“是,她就是目击者。”
不知道过了多久,画面终于放映结束。
办公室陷入长久的沉默。
现在的舆论已经起来,几乎一边倒审判郝瑛莲母女,如刀刀锋刃,扎得人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出现别的声音,很容易被一股脑打趴下。
更何况最先挑起事端的红基本就隶属周邮,再加上高层压力,现在她们完全是骑虎难下。
可红基的活,是踩着郝瑛莲母女的血肉上去的,也是踩着黎月筝的血肉。
秦竹看了乔曼一眼,并没说话。
感受着沉默,林思璟察觉到她们同意她想法的希望可能不大,刚想再开口,就被乔曼率先拦了话。
“思璟,这个任务既然是交给你的。”乔曼沉沉出声,认真看向林思璟,“那就是你全权负责,谁都不会插手。”
话声清晰,意思却并不外露,“你明白吗?”
乔曼的话在林思璟脑中过了整整三遍,她的眼中迸出光亮,“我明白了。”
承担得起责任,规则也不是规则-
黎月筝今天基本没有做什么工作,下了班直接回家,什么都不想看。
老实说,她并不知道林思璟后面的打算是什么。不过无论她的选择如何,黎月筝都只想感谢。至少她愿意听,至少她可能会在后续的工作中,尽可能地减少对郝瑛莲母女的伤害。
周邮高层前几天的警告在先,黎月筝对周邮报道真相并不抱什么大的期望。
离职申请已经写好,如果这件事不成,她也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随意把包扔在玄关,黎月筝躺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轻轻揉了揉。
片刻,她拿出手机看了眼。
刺白的光线打在脸上,黎月筝迟疑半秒,打开了和贺浔的对话窗口。
文字打了又删除,反反复复半天,还是没能发出去。
明明对着相机都能顺利说出来的真相,在贺浔这里,却难言之极。
手机搁在边上,屏幕几秒后变黑,屋子内又成了死气沉沉的样子。黎月筝闭眼躺着,胸口微微起伏,海藻般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肩后。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
极其平缓的三下,听起来小心翼翼。
黎月筝眼睛睁开,下意识觉得是贺浔。
一开门,果然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五官线条冷硬,眉宇之间几分疏离,不过看着他的眼睛,会让人觉得安心。
贺浔总是那样牢牢地注视着她,不是多缱绻的凝望,深沉有些病态。
走廊里空荡,寒气瞬间袭过来,让黎月筝缩了缩脖子。
她拉着贺浔的手臂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唇边扯出抹淡淡的笑容,温声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不需要加班吗?”
贺浔摇头,还是盯着她,像是在用目光描摹她的五官。
头发乌黑,面容白皙。一双本含着攻击性的狐狸眼,弧度却分外柔和。可她分明是笑着,眼底却总带着些寒凉。那张唇没什么血色,看着让人心涩。
贺浔好像比以往还沉默。
黎月筝抿了抿唇,鼓起勇气,“贺浔,我有话要和你说。”
“嗯。”贺浔应声,“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话落,黎月筝明显感觉到贺浔的呼吸急促了些。
“两两。”
“嗯?”
停顿半晌,贺浔终于开口。
“汤警官找过我了。”
男人的声线低沉,似冰水般沁凉,喑哑得几乎没了尾音。
黎月筝猛地一愣,心脏收紧。
下一刻,她看到贺浔微红的眼眶,震颤的瞳孔里是她的影子。情绪弥散在室内,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让人心口憋窒,难以呼吸。
贺浔问她,“什么时候改名字的?”
黎月筝压制住嗓眼的苦涩,回答道:“高考后。”
闻声,贺浔的喉咙滚了下,努力咽下情绪,声音嘶哑的厉害,“为什么改回来。”
黎月筝的眼皮热了。
片刻沉寂,她看着贺浔,哽咽出声,“我怕有个人会回来找我。”
第68章 跌撞
沉静的室内, 话音方一落下,男人的吻便落了下来。力度很重,双唇紧紧胶粘在一起。
宽大的身躯压过来, 黎月筝身体往后退了半步。下一刻, 腰间箍上一条手臂, 把她牢牢拥过去,身体相贴。
黎月筝的鼻尖酸的厉害,心口一阵阵钝疼。她主动伸出手臂勾上贺浔的脖子, 闭眼的瞬间,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空气似被点燃,每一处都冒着噼里啪啦的火星。
情绪跌宕, 如翻滚的海潮掀起夜色的波澜。
贺浔的手掌贴着黎月筝的颈侧,舌尖顶进去,强势地同她唇舌纠缠。隐隐尝到苦涩和咸凉,刺激着脑中绷住的那根神经, 越收越紧, 几乎要断裂掉。
相拥的身躯在黑暗中来回碰撞, 黎月筝被逼到墙角, 又被抱着往室内带。
喉间不可克制地溢出两声呜咽,尽数被贺浔吞下。
一路吻一路拽下身上的大衣,贺浔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手掌还能护着她的肩背和后脑,然后双双跌进沙发里。
想要去触碰,抚摸,亲吻彼此, 手指游离,十指相互勾缠, 掌根相贴。
热烈的亲密,横亘十年的思念和情谊。
贺浔的吮吻从黎月筝的嘴唇来到脸颊,然后又吻上耳后。辗转到她颈窝,却慢慢的停了下来,温热的嘴唇贴着她的锁骨。
毛茸茸的头发蹭的黎月筝的下巴微痒,下意识地偏了下脸。紧接着,她便感受到颈窝处的湿润。男人的头颅微微靠着她,肩膀极小幅度地颤动着,还有那隐隐的抽噎声。
炽热的呼吸落在她锁骨,还有越来越强烈的濡湿感,黎月筝胸腔内漫出阵阵苦涩,甚至连呼吸的时候都觉得心口闷痛。
贺浔没有其他动作,只是伏在她身上,一言不发,眼泪止不住地掉。
原本挺拔的脊梁仿佛被折断,十年的痛苦和压抑在心脏中反复翻搅,骇人的真相碾磨他的血肉,巨大的冲击和悔意把他折磨的几乎要失去理智。
他不敢想过去那十年,不敢想黎月筝一个人熬过来的那些日子。
也不敢想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她是经历了什么才活下来。
更不敢想,她到底绝望到什么地步才会选择自杀,一了百了。
他难受的喘不过气来,也知晓此刻的挣扎不敌黎月筝当初万分之一,心脏便更痛。
要是那时候他再死皮赖脸一点就好了。
贺浔的声音又沉又哑,嗓眼微颤,“对不起,两两。”
“是我没保护好你。”
“对不起。”
眼泪汹涌而出,黎月筝只摇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肩窝像海潮,刺激着黎月筝的人喉咙和眼皮都发痛。
她的手轻轻抚上贺浔的后脑,动作柔缓地摸了两下,似是想要安慰他,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贺浔,你怎么越来越爱哭了,我衣服都湿了。”
闻声,贺浔非但没停下来,反而颤得更厉害。
黎月筝想说话,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手指插入他发丝,安慰地拍了拍。
“两两。”贺浔沉声唤她,语气坚定,“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黎月筝低低抽泣了两声,应他,“好。”
两人相拥着在沙发上躺了好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只是呼吸相靠地温存。
良久,黎月筝的最后一滴眼泪被贺浔吻去。
夜色深沉,贺浔抱起黎月筝,大跨几步走到床上,撩了被子躺进去。
房间里的供暖很热,冬天的衣物厚重,闷久了会憋出汗意。
贺浔给黎月筝脱去了身上的衣物,又从柜子里拿出睡衣给她换上,自己脱了外套便重新把她拥进怀里。
黎月筝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贺浔动作,而后在他伸手过来的时候顺势抱住他。
屋子里没开灯,窗外光线稀疏,黎月筝只依稀能看得到贺浔的轮廓。不过鼻息间的味道和掌心的触感明确,能让她清晰知晓,身边的人就是贺浔。
“贺浔。”黎月筝仰起头,眼皮贴到他温热的颈窝里。
闻声,贺浔拉着她的手,蹭入指缝,“我在。”
“我当时…不是故意要离开你的。”黎月筝抽噎了两下,“我只是…我只是怕…”
贺浔心脏拧痛,无声揽紧黎月筝的肩膀,偏头亲吻她额角,语气酸涩,“不,是我离开你。”
“两两,是我不好。”
“是我没能在你身边。”
眼泪再次滚落,流进衣领里。黎月筝的头小幅度地动了两下,把泪珠都蹭到贺浔身上,笑着掩饰苦涩,“白瞎了你一件衬衫当纸巾了。”
贺浔笑,“你想怎么样都行。”
窗外的光线透过窗帘洒落进来,刚好铺散在床面,笼住两个人的身体。
不经意间,再次四目相视。
双唇贴上,他们又开始接吻。
空气中响起暧昧的吮吻声,津液相渡,不含情欲的索取,只有温存。
亲昵过后,便是漫无目的地闲聊。黎月筝和贺浔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好好说几句话,聊起以前,也聊起现在和未来。
重逢以来,他们鲜少有这样对对方毫无保留的时候。
如今最后一层隔阂也捅破,他们之间再没有什么距离可言。
黎月筝很久没有自己的情绪控制原来这么差的实感,脸上眼泪笑容参半。她挑着从前不多的美好回忆去念叨,笑着笑着又哭出来,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而贺浔静静听着,偶尔会纠正黎月筝记忆里不正确的部分。
比如他们第一次牵手是什么时候,比如他们第一次接吻是谁主动,比如黎月筝成年后第一次做的事是什么。
过去十年,很多事情黎月筝自己都已经有些模糊,但是贺浔却仍旧清清楚楚。
黎月筝随口问了句,贺浔,你脑子怎么长的,怎么什么都记得。
沉默片刻,贺浔小心翼翼吻她的指尖,回答道:“统共就在一起那么几年,总要多拿出来想想,我舍不得忘掉。”
就这么一句,又让黎月筝难受的想落泪。
过去那些年,挣扎的又何止她。
还好一路跌跌撞撞,还是让他们走到一起。
贺浔吻过来的瞬间,黎月筝抬起了头。
就和舍不得睡觉似的,一边叙话,一边接吻,其余的什么也没做。
长夜漫漫,贺浔同黎月筝额头相抵。
未道只言片语,情谊心知肚明-
凌晨的时候,黎月筝短暂睡了会儿。不过她心里记挂着事儿,也没太安稳,早早就醒了。
睁开眼时,贺浔不在她身边。
下意识寻找,黎月筝摸过手机,才发现时间太早,天微微亮,甚至足够她再睡个回笼觉。
不过她最近少眠,一旦清醒,便再没了困意。
黎月筝掀了被子下床,清晨太静,她下意识放轻动作。
屋子不大,黎月筝一眼就看到贺浔的手机还在桌上放着,只是人不见了,想来应该没有走远,也不知道贺浔这大早上上哪儿去了。
想了想,黎月筝裹了件厚外套就出了门。
这个时间,公寓楼走廊很安静。黎月筝的步子轻,几乎听不到什么步履声。
出了房间门没多远,黎月筝就看到了安全通道。荧光绿的颜色有些刺目,让她不自觉闭了闭眼。此刻,安全通道开着条小缝。
黎月筝隐约意识到什么,推了门走进去。
刚迈进去,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黎月筝步子一停,在看到眼前的场景时,猛然愣住。
贺浔并没有抽烟的习惯,就是重逢后,她也从来没见他碰过一根烟。
可是此刻,贺浔坐在上一楼层的楼梯角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的位置,两条手臂搭着清瘦的膝盖骨,唇边衔着根烟,旁边满地的烟头。
他眼皮半遮,视线没有焦点,皮肤白的病态,显出几分颓靡之色。
也不知道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多久。
安全通道里只有荧绿的提示灯光,烟雾缭绕,顺着男人冷硬的五官轮廓溢散开来。
听着动静,贺浔闻声回头,就见黎月筝就站在楼梯间门口。
目光微微愣怔,贺浔把烟头从唇边拿下来,迅速拧灭。而后,他利落地把地上的烟头垃圾收拾干净,放在身侧的购物袋里。
黎月筝这才发现,那个袋子里还有酒。
走到黎月筝身前时,贺浔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用手掌挥了挥空气中飘散的烟雾,声音带着股被烟草浸透的沙哑,“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不困。”黎月筝抿了抿唇,视线瞥向那个购物袋,而后又抬眼看他,“你喝酒了?”
贺浔摇头,仍旧承认道:“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不过想着今天可能要开车送你,就没喝了。”
不知是不是熬了一宿,他的眸色发灰,眼白里都是血丝,看着些许疲倦。
黎月筝又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闻言,贺浔的瞳孔闪了下,回答模棱两可,声线低沉,“前两年。”稍有停顿,又加了句,“抽的不多。”
空气片刻沉静,不多时,黎月筝用指背蹭了蹭贺浔发青的眼下,微微皱眉,“是不是一晚上没睡,都有黑眼圈了。”
没有问他来这里做什么,没有问他为什么开始抽烟,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一宿烟酒傍身。
黎月筝心尖酸疼,动作更加轻缓,手指微凉,带过的地方有些麻痒。
他们之间总是有这种不用言说的默契。
贺浔弯唇,拉下黎月筝的手亲了亲她的腕骨,“我本来就睡的不多,倒是你。”贺浔眼中的笑意慢慢收敛,“今天还去公司吗?”
黎月筝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还有事情要做。”
什么事不言而喻。
空气沉默片刻,一时无人开口。
知晓贺浔的顾虑,黎月筝抿抿唇,往前走了两步。双臂穿过他腰两侧,搂抱住,脸颊贴上他的胸膛,声音闷闷的,“不是说相信我?”
下一刻,贺浔微微躬身回抱住她,“嗯,你比我厉害。”
第69章 复发
到公司的时候, 黎月筝意外发现自己的工位上坐着林思璟。平常总是光鲜亮丽的她,今日却显得有些狼狈,比起往日, 实在憔悴了不少。
看起来像是熬了个大夜, 长发随意地扎了个丸子头, 眼下有层淡淡的青色。她裹着件羽绒服,脖子上挂着个U型枕,手上捧着杯冰美式, 活活一副被工作榨干的模样。
“思璟?”黎月筝惊讶道:“你这是怎么了?”
看到黎月筝, 林思璟眼睛一亮。然而还没说话,就被一边看热闹的章桐打了岔。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一来就霸占你的位置!”章桐做了个鬼脸,脸抬了抬,下巴的方向刚好指向她的笔记本电脑,“还神神秘秘的, 不让看电脑, 也不说来干什么, 指定有猫腻!”
“我呸!”林思璟直接扯下U型枕佯装砸到章桐怀里, “我这是要干大事儿!大事儿你懂吗?!”
“不懂。”章桐耸耸肩,“除非你给我看!”
“你!”林思璟闭了闭眼,最后恶狠狠吐出几个字, “想!得!美!”
话落,扯着黎月筝就走,留下章桐在后面擦着镜头在龇牙咧嘴。
一路被拽进会议室里,黎月筝无奈道:“怎么了, 大早上就和章桐斗嘴。”
“还不是因为——”林思璟话声止住,白了黎月筝一眼, 口中嘟囔道:“我可不是那种喜欢把别人的私事宣之于口的那种人。”
闻言,黎月筝心头一热,不过还没说些什么,便先被林思璟一把拉到了笔记本电脑前。
“昨天那段采访我会提取了音频作为素材,你的声音我也处理了。”
“思璟,你——”
“你算了吧。”林思璟打开自己初定的采访计划,和昨天熬夜找好的资料,“少说什么可以放视频,或者大不了脸马赛克的屁话,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个是你!”
“你不想在公司待下去了?”
“别整大义凛然那一出,不用你露脸我也能把这条新闻做出声量来!”林思璟没什么好话,语气强势,“你就帮我看看我准备的这些有没有什么缺漏就好。”
语气急促又不容拒绝,黎月筝看着她,喉间微微发咸。
沉默了几秒钟,黎月筝认真问她:“思璟,你真的决定了吗。”
林思璟脑子一热不说,黎月筝必须让她考虑清楚,万一最后结果不成,林思璟肯定会受牵连。
然而林思璟只是摆摆手,“当然了,我可是抱着大干一场的心态来的。”
稍顿,她偏过头看向黎月筝,眉尾轻挑,“黎月筝,公司里的人不是总传咱们是关系不和势如水火的竞争对手吗?”
林思璟眯起眼睛,“难道是怕我做成了压你一头?你可要输得起!”
这么一句玩笑话,终于让黎月筝笑出来,“嗯,输得起。”-
黎月筝和林思璟是分头行动的,虽然时间紧迫,不过仓促之下的准备依旧算得上齐全,黎月筝事先早早做好了打算,当初所有的相关报道也都提前整合了出来。
两个人互相配合,效率自是成倍提高。
隔天早晨,一则由《周邮》发布的公众号文章在微信平台转爆,同时又被搬运到各大媒体平台社交网站,直接推翻了前一天刚刚掀起的负面舆论浪潮。
文章作者用最平实的语言,讲述了当初案子发生的经过。言辞简单,没有任何个人情感的掺杂,却也触目惊心让人不寒而栗。
被添入文章里的目击者自述音频,更是吸引了不少眼球。
以此为引,从目击者的视角切入,展现出了一个和爆料中的郝知夏完全不同的形象。甚至再次提到了郝瑛莲的救猫事件,还附上了MCN机构编导最初向黎月筝找选题人物的聊天记录,以及和对方选题负责人的文字采访。
层层反转让人反应不及,信息量庞大,《周邮》的官网难以承载访问量,一度陷入瘫痪。
文章中还提到,介绍郝瑛莲去该MCN机构的黎小姐正是十年前那桩案子的知情人,而郝瑛莲的小女儿身患尿毒症,治疗费用对于她们来讲是笔天文数字。
故此,为了给女儿筹钱,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一大早,整栋周邮大楼都炸了锅,被林思璟投的这颗今天炸弹轰的措手不及。
热搜新闻的前十条都与这件事有关,舆论反转剧烈,甚至有多位知名大V下场,直接把这波早就不平静的舆论场搅了个天翻地覆。
[之前就觉得会有反转,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反转这事儿还少吗,只不过多得是不长记性的人。]
[那个文章我都没敢看完,代入一下好绝望TAT。]
[好难受,她们以为终于逃出来看到希望的时候碰到的却是另一个凶手。]
[过去这么多年了,人都没了还要往人家身上泼脏水,反正人血馒头吃的开心呗。最后逼着人家出来揭伤疤,真的恶心死了。]
[之前说了一句那个煎饼阿姨很好,经常在我们学校门口,人好做的东西也好吃,结果被人追着骂]
[好心疼那个阿姨,失去了一个女儿,结果另一个女儿又生了病,努力给女儿筹钱治病还要被人污蔑网暴,真的糟了大罪。]
不少网友对目击者的自述动容,震惊于案件的恶劣,也因郝知夏和目击者的友谊触动颇深。同时,对于受害人郝瑛莲母女三人的污名也得到了强烈的声讨,其中首当其冲就是发布不实新闻的红基。
有意思的是,红基本就在周邮旗下,此番动静,颇有种内部割裂的架势。
黎月筝刚到公司,就接到了林思璟的电话。
“喂,月筝!”电话那头的声音莫名兴奋,“去公司了吗,什么情况啊。”
“看起来大事不妙的情况,这次是真闯祸了。”说是这样说,黎月筝的声音却轻松不少,“怎么,今天没来公司吗?”
“是啊,我请假了。”林思璟嗤了一声,“省得到时候有高层来对我威逼利诱,我一个没忍住,就被收买了。”
听着她开玩笑的话,黎月筝唇边微微弯起,“现在看起来我们好像成功了一半,剩下就看周邮大老板那边的情况了。”
“就这一半还有的考究呢。”林思璟声音存疑,“我们好像还走了点狗屎运,说实话,我事先有想过会闹很大,但没想到会这么大。”
“你看那些大V,还有转载的其他媒体,一股脑冒出来,好像都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诶。”
闻声,黎月筝没说话。
眼尾缓缓溢出些温情。
她知道,站在她这边的不是别人,而是贺浔。
挂电话前,林思璟给黎月筝提了个醒。
“别人我敷衍的过,有两个人不行。”林思璟叹口气,“都不用我说,这么多事结合一下,章桐和岑叙白自己就猜出来你就是目击者了。”
“这事儿我没法儿管了,你得自己来。”
对面的声音消失在嘟声里,黎月筝正巧下了电梯。
没走两步,就看到了章桐和岑叙白。
向来乐天派的人,眼睛红的不像话。
而旁边的男人,脸上的表情也难以言喻,拳头紧了又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黎月筝步子停住,片刻后笑了下,只是鼻子有点酸。
要说这些年,她得到的其实也不算少。
做记者是辛苦了些,但是因为做记者而收获的朋友也是真的-
那篇公众号文章带来的流量巨大,一时间,整个《周邮》都暴露在公众视野。
比董鸣给新闻编辑部施压更先来的是他被停职的消息。
看来是周邮隶属的京西报业集团出了手,不仅如此,整个红基部门都被砍掉,薛杭以及和他有关系的那位美术总监通通被辞退。
虽然这个结局多多少少在意料之内,可速度这样快,黎月筝隐隐觉得和贺浔有关。不过无论如何,总归是有个圆满的结局。
这两天,黎月筝原本是想给郝瑛莲母女再找个新住处。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始,就收到了郝瑛莲的消息,说是那篇文章发布后,收到了社会各界的帮助。
其中有个贺氏慈善基金给她们提供了新住处,还说之后郝明秋的所有治疗费用都由他们承担,并且愿意资助郝明秋完成后面的学业。
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郝瑛莲明显高兴,又是哭又是笑,黎月筝却愣怔了好半天。
原来贺浔连这些细节的地方都考虑到了。
与此同时,兴奋的还有林思璟,还没下班就张罗着要和黎月筝他们吃饭,说是要庆祝他们大获全胜,还虎口脱险保住了饭碗。
“今儿不得搓一顿!走走走,想想吃什么大餐!”
黎月筝温声推拒,“你们去吧,我这次就不去了。”
“怎么回事儿啊,这个时候缺席?”林思璟刚想控诉,可看着她那张苍白过甚的脸,一时又没了脾气。
这才几天,怎么就瘦成这样了,大冬天穿那么厚都不见壮实一些。
也是,这段时间她受的罪真不少。
“算了算了,你早点回去吧。”林思璟拍拍桌子,“下次缺席可不饶你。”
“筝筝那份,我替她吃!”章桐推着黎月筝往外走,“别听她的,下次我请你!”
旁边的岑叙白也道:“这段时间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一人一句话里话外都是劝慰,黎月筝眼下只觉疲累,努力半天也只能挤出个笑来,匆匆道别便率先离开。
这些日子,贺浔每天都会接黎月筝上下班,今天也不例外。
一上车,黎月筝的手就被贺浔拉住。
意外的,他的掌心不似从前冰冷,竟格外炽热。
下一秒,黎月筝看到中控台上满满的暖宝宝。
原来是先把自己的手捂热了才来捂她。
此刻,男人的两只掌心包裹着她,轻轻搓动着。温度渡过来,让她的手指慢慢回温。
黎月筝看向他认真的动作,眼眶又酸了。
最近的情绪化好像格外严重,特别容易掉眼泪。
贺浔抬眼看向黎月筝,“晚上想吃什么?”
脑子里反复思索,可胃口作对,黎月筝挣扎片刻还是摇头,“不想吃。”
闻声,贺浔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皮微敛,不过并没多说什么,“嗯,那我给你煮点小米粥,万一你晚上饿了,可以给你热一下。”
四目相视,黎月筝看着贺浔的眼睛,到底是没忍心说,她现在其实连口水都喝不下。
贺浔摸了摸她的脸,对于今天发生的大事只字未提,只拉过她的手腕亲了下,“把你东西都收拾到后备箱了,搬到我那儿住几天,被允许吗?”
话音落下几秒,黎月筝唇边弯起清浅弧度,声音低弱,“嗯,允许。”
深夜,两个人相拥而眠。贺浔如有所感,睡得不太安稳。猛一惊醒,怀里已经没了人。
他心中一紧,立刻撩了被子下床,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往外冲。
客厅黑漆漆的,有冷风窜进来,是阳台的门开着。
贺浔一眼就瞥到了那个清瘦的背影。
“两两!”
闻声回头,黎月筝和贺浔的眼神对上。
望向她那双湿红的眼睛时,贺浔心脏骤紧,胸肺里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和不安。
风声呼啸,割裂室内的静谧。
他听到黎月筝无助哽咽的声音。
“我好像,还是睡不着…”
“贺浔,我怕我变成以前那样。”
第70章 春来
晚上的风很大, 黎月筝的发丝被吹乱,像墨水泼在夜幕里,和那张苍白的脸对比鲜明。
她双眼湿润, 可能是刚刚哭过, 眼尾有层淡淡的红色, 眼睫泛潮。
那具身子太瘦弱,衣服被骨架撑着,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黎月筝的声音低弱, 尾音比风颤的厉害, 眼神疲倦,仿佛每说一个字, 都要耗费她全身力气一般。
贺浔心脏憋痛的厉害,太阳穴突突的跳。下一刻,他大步走向黎月筝,迈进寒风中, 双臂伸出, 紧紧拥住黎月筝, 那力道大的好像要把他揉进骨骼里。
宽阔的臂膀几乎将黎月筝完全裹住, 贺浔微微弯腰,头埋在她颈窝,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别怕两两,我在。”
感受着男人的体温和气息,黎月筝喉咙闷痛,闭上眼睛的瞬间, 清澈的眼里顺着脸颊轮廓掉下来,打湿男人的衣领。
她抱着贺浔的腰, 抽泣声压抑。
“两两。”贺浔温声唤着她的名字,手臂的力道却很紧,像是生怕怀里的人消失掉,“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过,向前看才对吗。”
夜色黑沉寒凉,男人的声音让人眼热的厉害。
“这次我们一起向前,我陪着你。”
眼泪流得更加汹涌,黎月筝胸腔处哭到抽搐,紧紧抓住贺浔背后的衣料,才勉强能使得话声平稳,她点点头,“好。”-
黎月筝的抑郁症复发了,不算太突然,也可以说早有预兆。再熟悉不过的沮丧和失落,无缘无故想落泪,还有看似望不到尽头,只能睁眼到天亮的漫漫长夜。
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熟悉,让黎月筝无数次回想到那段绝望到崩溃的日子。
不过这回,黎月筝身边不止有汤照。
黎月筝向秦竹申请了三个月的大长假,原本抱着不通过就辞职的心态,意外的是,她批得却格外痛快,还嘱咐她要好好休息,工作的事等回来再说。
至于郝瑛莲的事,由林思璟她们收尾跟进,她也总算能放心下来。
贺浔找了心理医生来家里,黎月筝也开始服药。
她情绪常常处于低落状态,本就不是多健谈的性子,话变得更少。同时又分外敏感,一个人的时候会感到害怕,又会想要落泪,却没有想要和外界交流的欲望。
最明显的病症是失眠,成宿地睡不着觉,胸闷疲倦,脸色不见好转。
每当夜幕降临,是黎月筝状态最差的时候。
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感到害怕,便不自觉地向贺浔那边靠得更紧。而贺浔总是会用手臂将她牢牢环住,让她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安全感。
黎月筝睡不着,贺浔就陪她聊天,从不犯困,连声哈欠都不打。
他们聊起以前,把满是苦难的过往笑着当作故事讲出来。
窗外春雨连绵,黎月筝和贺浔窝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小混混,不然怎么浑身是伤。”
贺浔从背后抱着黎月筝,轻轻拂过她发尾,应她:“当时还吓掉你半块馒头,我还在想,哪儿来的不长眼的,偷看还不老实,弄出动静被人发现,怎么胆子这么小。”
闻声,黎月筝抠了下他的腕骨,反驳道:“明明是你自己凶神恶煞,一副刚和别人决斗完的样子,换别人也能被你吓死。”
“决斗?听起来倒是挺勇猛。”贺浔笑了,“所以第一次闯进我家,看到我那个鬼样子,幸灾乐祸了?”
顺着她的话,黎月筝想起那段记忆。
藏在楼梯间,看着贺庚戎阴着张脸离开,而贺浔,躺在地上半死不活。
那个画面在脑海里太清晰,黎月筝鼻尖发酸,脚跟踢了下贺浔的腿,佯装不悦,故意道:“是幸灾乐祸,去帮你买药还得被你板着脸凶。”
贺浔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唇边的弧度清浅,“我还干过这事儿?现在让你报复回来还来不来得及?”
说着说着,黎月筝又哭又笑。
刚歇下来的时候,黎月筝的状态特别差,无论是心理状态还是身体状态。
郝瑛莲的事情得到结局,或许是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黎月筝很快就倒了。
连着高烧了好几天,总是白天退了,夜里又烧起来。贺浔几乎不敢睡沉,时不时要醒来探探她的额头,又怕她梦魇,就整夜都抱着她。
可好不容易能入睡,却怎么也不得安稳。
黎月筝从梦中惊醒的次数有些频繁,严重的时候双手抽搐,还会觉得呼吸不上来。
第一时间抓住的人永远是贺浔。
他总是会耐心温柔地叫她的名字,手掌轻轻拍她的肩背,直至她恢复平静。
夜里那么黑,黎月筝的眼前分明是黑暗模糊的,可她却好像能看清贺浔的眼泪。滴落到她脸上,又被贺浔迅速擦去。
知道她有夜盲症看不清,就背着她偷偷哭。
贺浔是个骗子。
大忙人一个的贺浔,几乎对黎月筝寸步不离,他甚至不怎么去公司,成天在家摆弄锅碗瓢盆,变着花样来,想方设法想让她多吃一点。
这段日子黎月筝食欲很差,体重降低,肉眼可见的消瘦。贺浔心疼的紧,有事没事就在家研究菜谱,各个菜系都被他研究了个透。
有回看着贺浔站在岛台边研究一颗被洗得干净水亮的白萝卜,黎月筝笑着调侃他是不是变成了无业游民不敢告诉她,不然怎么成天哪儿也不去,就在家耗着。
说这话时,黎月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正常到完全看不出她有一丝抑郁的痕迹。
但贺浔又怎么会不了解她。
她的唇分明在笑,但她的眼睛是无神的,肩膀是麻木的,她默不作声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装作没事的样子,实际是在害怕自己会给别人造成负担,会让别人担心。
于是,贺浔会顺着她说话,“嗯,无业游民一个,和你这个半歇业的刚好凑一对儿。”
大病一场之后,黎月筝的精神慢慢恢复了一些。
贺浔会挑着大晴天的时候带她出门,京西周边的城市被他们逛了个遍。春天的风景,贺浔想带黎月筝多看看。
车子驶向大江南北,终点永远是黎月筝和贺浔。
和从前一样,贺浔无微不至地对她好。带她去她任何想去的地方,满足她所有的要求。
他们常常去看郝瑛莲母女,看到她们的生活在逐渐好转,看到郝明秋接受稳定的治疗,黎月筝不知道有多高兴。
一切好像慢慢步入正轨,春天在到来,黎月筝在好转。
可其实黎月筝知道,贺浔对她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放心。
有天晚上黎月筝和贺浔出门闲逛,他去路边便利店买水的功夫,黎月筝看到马路对面卖莲子粥和荷叶饼的小商贩,突然就想起十年前在延水县的那段日子。
当时理直气壮地让贺浔掏钱给她买,也不知道是壮了哪门子的胆。
这样想着,黎月筝便走了过去,一时忘记提前和贺浔说一声。
待她拿上吃食刚一扭头,就看到仓皇跑过来的贺浔。
他额前的头发被风吹乱,瞳孔剧烈闪烁,满目惊慌,像是遇到什么极度恐惧的事,看到黎月筝便狂奔过来。
黎月筝反应不及,下一刻便被他拥进怀中。
“贺浔——”黎月筝没把话继续下去,感受到贺浔粗重的呼吸和极速跳动的心脏,黎月筝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箍着她的两条手臂力道极大,像坚硬的钢铁。
其实贺浔什么都没说,可黎月筝明白了。
他害怕失去她。
汤照说的那些话像跟刺扎在贺浔心脏,努力想要消化掉,可每一回忆,总是血肉模糊。
回去的路上,黎月筝和贺浔遇到了一条小白狗。被主人牵着,蹦跶得很欢脱。
黎月筝盯着看了很久,晚上坐在沙发上和贺浔看电影,她主动聊起岛岛,聊起她埋了岛岛之后的日子。
当初搬家搬得突然,她一股脑把衣服塞进箱子里。
可就是那个冬天,她翻箱倒柜找衣服取暖,却看到一件粘着狗毛的黑色上衣。
那是她最后一次喂岛岛时穿的衣服,岛岛总喜欢在她怀里乱蹭,结果那件黑色料子吸毛,怎么都除不干净。
想要之后用胶带处理下,也忘了这桩事,没想到却成了岛岛最后留下的痕迹。
她想那天,才是她和岛岛彻彻底底的道别。
黎月筝喉间哽咽,“贺浔,我当时是真的害怕了,所以才对你说了那么重的话。”
“岛岛离开那么久我才有它真的不在了的实感。”
“那些话有多伤害你,我没想那么多,也没意识到…只是觉得,让你别在我身边就行了。”
贺浔呼吸微重,心脏一拧一拧的窒疼。他靠近黎月筝,吻掉她眼角的眼泪。
“都过去了两两。”
“我只要你,只要我们在一起。”
“以前怎么样没关系了。”
贺浔的手掌贴住黎月筝的颈后,五指轻轻拢住,微微使力,与她四目相视。
双唇相贴,贺浔的舌同她相缠,尝到眼泪的苦涩。
“现在感受到了吗。”贺浔吻住她,唇齿厮磨,“感受到我爱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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