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1章 柔情

    第二天一早, 萧融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然后从自己的营帐里钻出来, 走向屈云灭所在的王帐。

    高洵之和阿古色加正站在空地上说话,见状,他俩同时闭上嘴,直到萧融神色如常的掀帘子进去了,他俩还没回过神来。

    阿古色加不理解:“他们,不是吵架了吗?”

    高洵之:“……年轻人之间的事,咱们不懂。”*

    震惊的人不止是阿古色加和高洵之, 还有待在屈云灭帐内的大夫、卫兵、以及东方进。

    大夫过来是为了给屈云灭换药,卫兵则是做了小厮的伙计,扫地、倒水、擦桌子之类的, 东方进正在跟半躺着的屈云灭说什么,听到脚步声, 他转过身来,看到是萧融, 他还感觉很惊喜:“萧先生!”

    但是想起昨夜他听到的一些小道消息,东方进赶紧把脸上的笑收了回去,他老老实实的朝萧融抱拳:“卑职见过萧先生,萧先生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萧融看他一眼:“舟车?我可没坐舟车, 我是骑马来的。”

    东方进一愣,他没懂萧融为什么强调这一点,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那、那更辛苦了啊, 从陈留到盛乐, 将近两千里的路程, 身强体健之人都不一定能坚持下来, 卑职敬佩萧先生。”

    萧融听了,朝他笑了笑:“看来这镇北军里,也有会说人话的存在啊。”

    东方进:“……”

    屈云灭:“……”

    东方进头都不敢回,身为难得一见的高情商将领,他一听就知道萧融到底在含沙射影谁。

    但就这么站着好像也不合适,默了默,他还是把身子转了回去,努力让自己变得低眉顺眼:“大王——”

    屈云灭:“滚。”

    东方进:“遵命。”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不过他还算有良心,走之前他悄悄的给那些卫兵打了个手势,卫兵们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鱼贯而出。

    从东方进露出一副急不可耐想离开的模样以后,萧融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盯着这些人的背影,而他们一个个如芒在背,根本不敢看他,等他们都走了,萧融突然扭头,看向正在把药箱往肩上背的军医。

    军医:“…………”

    他缓慢的把背了一半的药箱带子放到肩膀上,然后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东西一样,他极小声的说道:“我……我去看看虞小将军……”

    萧融没说话,于是,他试探的往前迈一步。再迈一步。再再迈一步。

    就在萧融以为他又要小幅度的迈一步时,这个军医跟动画片里才会有的效果一样,嗖一下就跑出去了,萧融甚至能看见他出了王帐之后溅起的一溜烟尘。

    萧融:“……”

    他小声嘀咕:“还挺能跑。”

    床上的屈云灭接了一句:“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人人都能跑。”

    萧融把头转过来,屈云灭正看着他,从气色上看,他和昨天没什么区别,屈云灭在等他会怎么刺自己,但萧融看了他一会儿,就抬腿走向一旁的长桌,他自顾自的坐了下去,刚要拿起桌上的军报,萧融皱了皱眉,然后扬声朝外喊:“来人。”

    短暂的推搡之后,一个比较窝囊的卫兵被推了进来。……

    萧融吩咐他:“去给我做一把椅子,再做两张桌子,一个四方桌,用来吃饭,一个长条桌,用来办公,再给我拿两张皮子,一张用来铺地,一张用来铺椅子,还有茶炉、护手、熏香,以及一套新的文房四宝,这个砚台都有裂缝了,我是不会用的。对了,早膳我不喜欢食肉,煮一碗白粥来就可以了,再配点小菜。”

    卫兵愣愣的看着他,萧融见他不动,脸色又有风雨欲来的架势:“怎么,你没记住吗?”

    卫兵一个激灵,赶紧站直了身子,大喊一声:“记住了!”

    卫兵跑出去置办萧融要的东西,而萧融重新低头,继续去拆今日的军报。

    屈云灭:“……”

    他被忽视了个彻底,萧融坐得笔直,背对着他,屈云灭看着他动作,然后默默抿了抿唇。

    昨日萧融说过,要吸取教训、以后一直陪伴在他左右,而萧融一向都是个执行力非常强的人,所以睡了一觉之后,他立刻就来践行自己的承诺了。

    相对的,承诺之外的事他就不管了,昨日两人闹得不欢而散,萧融不想理他,所以即使到了一个屋檐下,他也依然不理他。

    这种公私分明到让人牙根痒痒的态度,真的是……

    从萧融进来开始屈云灭的脊背就无意识的紧绷了起来,而到了这一刻,他的身体却是骤然一松。

    随着重心的下落,他背后的垫子又往下陷了一点点,他望着萧融一丝不苟的发冠,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安心的笑。*

    很快卫兵就把萧融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吃过早饭,萧融让他们把一张熊皮铺在地上,然后再把更高的长桌摆上去,新的桌子摆放在与床相对的边缘位置,离屈云灭很远,但又可以随时随地查看他的情况。

    等这些人走了,没多久,别人又来了。

    原百福、公孙元过来看望屈云灭,发现王帐里面的摆设出现了变化,原百福愣了一下,而公孙元压根没看出来哪里变了,他只是纳闷原百福怎么不往前走了。

    萧融坐在柔软的狐皮椅子上,腿上还铺着一层厚棉花毯子,如今有棉花制品,只是很少而已,龟兹国的商队带了许多过来售卖,萧融就是他们最大的金/主之一,萧融一向怕冷,所以这回他出发之前,阿树给他带了一床毯子。

    左手边是咕嘟咕嘟正在冒泡的茶炉,右手边是飘起一线弯曲白烟的黄铜小香炉,中间放着从其他盟友那里征用来的文房四宝,右上方还搁置着一个绸缎缝制的护手。

    萧融在这边精致生活着,再看那边,他们的大王躺在褶皱的床上,还光着半边的膀子呢。……

    大王目光沉沉的看着萧融,因为大病一场,他的脸颊比往日瘦削了一些,越发显得他的神情凶戾。

    原百福也隐约听说了昨晚这二人之间的争执,沉默片刻,他朝屈云灭走去,公孙元见他终于动了,这才跟了上来。

    他们异口同声的说道:“卑职参见大王。”

    萧融没有屈云灭那样的好耳力,目前为止他也只能认出来屈云灭一个人的脚步声,刚刚他过分专注了,都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发现是他俩,萧融立刻站起来,朝他们走来。

    原百福正在询问屈云灭今日感觉怎么样,然后他就听到萧融问:“原将军,人抓到了吗?”

    原百福抬起头,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萧融问的是什么,他摇摇头:“大军之中没有可疑之人,我派去的人在雁门郡彻查,一共发现了两户可疑的人家,他们都是镇北军的亲属,一户家有二男在镇北军中是普通将士,另一户家有一男在镇北军中做小队长,七日前这两户人家就已经逃走了,我审问了那三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做了什么。”

    萧融:“你的意思是,线索已经断了?”

    原百福垂眸:“我会继续往下查,绝不让这些人逃脱。”

    屈云灭没什么表情,不管是镇北军助纣为虐,还是镇北军的家属助纣为虐,在他看来是一样的。都该死。

    原百福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所以他扭头又要对屈云灭说话,但这时候萧融再次打断了他:“人走了,他们的家还在吧,原将军可命人搜过这两户人家?”

    原百福沉默一瞬,当然搜了,不然的话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人跑了?

    心里是这么想,但说出口的时候,原百福还是很客气的:“搜过了,没有躲藏的痕迹。”

    萧融摇头:“我不是问这个。”

    对着原百福疑惑的神情,萧融说道:“我是问,他们离开的匆忙不匆忙,家中的东西都尽数打包了吗,他们是逃走的还是被人胁迫走的,还有他们家中,有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比如……不是厨房,某个地方却黑了一块。”

    原百福怔了怔,他不明白萧融的意思,而他跟萧融不熟,所以在问萧融之前,他更想自己思考出结果来,但屈云灭不可能像他这么麻烦,他直接就问:“你在怀疑什么?”

    萧融瞥他一眼,仍然不怎么想理他,但鉴于这是正事,他便直说了:“在如今这个时机上,背叛镇北军投靠鲜卑人,这不像是正常人会做的事,连小孩子都知道鲜卑命不久矣,这几个人又为什么要自寻死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些人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给鲜卑卖了命,而且这不是第一回了,上一次跟鲜卑合作的势力,诸位还记得吗?”

    短暂的停顿之后,原百福和公孙元同时喊出声来:“清风教?!”

    萧融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而已,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在其中搭桥牵线,但只有清风教能让人摒弃良知,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这几个人务必要抓回来,雁门郡当中也有他们的教众,不妨从教众下手,或许他们能知道这些人跑去哪了,听原将军的说法,这两户人家都不是很富裕,即使过去了七天,他们也一定跑不远,正式的攻打盛乐,必然要等到大王伤养好以后了,如今两军对阵有王将军负责,其他人也不必太过担忧,如今找到这几个人,确认是否有第三方势力加入进来才是重中之重,原将军,就让简将军也去帮你吧,两边一起找,这样效率更高。”

    原百福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忍不住的看向屈云灭,却发现屈云灭已经垂下了眼,他这是默认让萧融安排军中事务了。

    停顿一秒,原百福重新看向萧融:“可是中军之事如今都是简峤代劳。”

    萧融朝他笑笑:“没关系,换成公孙将军就行了,虞将军的伤不严重,也能帮忙。况且简将军和原将军都是镇北军里的能人,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要交给你们两个。”

    要是别的将军听了这话,心里估计要有点意见,但公孙元就听见一句以后他负责管理中军,他在心里重点记了一下,至于萧融说的别的,反正跟他没关系,他一句话都没记住。……

    别人都没意见,原百福自然也没法说什么,他和公孙元正要出去,身后的屈云灭突然说了一句:“两天之内,务必把人找到。”

    找不到怎么办?他没说,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找不到就要按军法处置了。

    原百福欲言又止,但还是回头朝屈云灭抱拳应是。

    萧融看着他们离开,他的神色也不如刚刚那么游刃有余了,屈云灭看着他,他撑起身子,朝萧融说道:“阿融——”

    萧融突然扭头,目光跟刀一样的割在屈云灭脸上:“你叫我什么?”

    屈云灭愣了愣。

    萧融拧眉:“别这么叫我。”

    说完,他又转身回到桌椅旁边,他伸手整理桌上的散落纸张,纸张敲击桌面,发出明显又清脆的声响。

    几张纸他整理了半天,期间他悄悄抬眼,疑惑屈云灭怎么这么容易就放弃了,结果他刚把眼皮掀起来,就看到屈云灭正抱臂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萧融抓着纸的动作都收紧了一下,但是他的声音很是不快:“你看我做什么?”

    屈云灭没有反击,他勾了勾唇,学着萧融的模样,朝他轻轻耸肩。

    萧融:“……”

    怎么还是有种被挑衅了的感觉。……

    养病期间本该无人打扰,但因为萧融在这,隔三差五就有人进来找他,有时还有不速之客过来,行探病之名,做打探之实。

    这个人就是东阳王贺庭之,屈云灭受伤的前三天,不止是鲜卑人在等一个结果,镇北军里也有好多人在等一个结果,那三天的风起云涌,连随意刮起的一阵秋风都像是带给人们的警示,然而这么危险的情况之中,却没人真的做出什么来,就是因为他们跟鲜卑人一样惧怕屈云灭,他们也得等到屈云灭确实死了才好动手,不然他万一活过来了,没人想要一个把自己记在复仇名单上的镇北王。

    得知屈云灭已经脱离了危险,贺庭之自然是感到很失望,不过他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哪怕这时候屈云灭死了,于他而言也是坏处大于好处,他没带多少人,周围又虎狼环伺,他还需要镇北军的庇佑,更重要的是,此时的镇北军就是动荡了,也没法让他跟着分一杯羹。

    死一个屈云灭,让镇北军的首领换成一个庸才,此事固然是好,但如果能让镇北军为他所有,那更是好。

    站在王帐之前,望着远处密密麻麻、如众星捧月一样的保护着最中心的大军们,贺庭之眼馋的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遗憾的在心中叹了口气,等他进入王帐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把这个想法收起来了。

    贺庭之一进来,就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是他第一次来探望屈云灭,因为前几天屈云灭没脱离危险的时候,简峤不让任何外人靠近王帐,哪怕想进入中心这一圈都不行,后来萧融来了,倒是可以进入中心这一圈了,可是王帐还是闲杂人等不能进入的地方,据说那两天除了镇北王的丞相,还有镇北王的亲属,连几位将军都不准进去了。

    直到今天,这个禁令终于是解除了,贺庭之一听说就跑了过来,他知道其他人背地里估计要骂他趋炎附会,但他不在乎,反正那些人当着他的面不敢这么说。

    贺庭之看着屈云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还适时的挤出了几滴眼泪,他坐在屈云灭身边,一副跟他关系特别好的模样,他低低诉说着自己这些天的担心和害怕,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如果屈云灭死了,那这天下就完了的意思。

    萧融在一旁看着,他知道屈云灭很讨厌贺庭之,所以他完全不森*晚*整*理打算拯救他,萧融带着幸灾乐祸的姿态旁观,但是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

    因为屈云灭竟然没有流露出反感的情绪,不管贺庭之说什么他都听着,如果贺庭之问他什么,他还会点点头,虽然不是很热情,但最起码摆出了倾听的态势,所以贺庭之没有被打击到,而是越说越多。

    萧融心里一堵,突然感觉这俩人极其不顺眼,贺庭之让他不顺眼,屈云灭更是让他不顺眼。

    他信步走来,贺庭之正唠唠叨叨的关心着屈云灭的身体,察觉到背后好像有人,他转过头,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就热情的站了起来:“萧令尹!哎呀,不知萧令尹什么时候来的,怪我怪我,只顾着同镇北王说话,却忘了看看这周遭了。”

    说到这,他笑着对萧融说:“多日不见,萧令尹越发的光彩照——”

    他突然卡了一下,因为萧融的气色并不好,不止是气色,他的神情也有点吓人,就好像贺庭之跟他有什么仇一样。

    贺庭之愣了愣,赶紧回想他有没有得罪过萧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完全没有,他跟萧融就见过一次,连一句话都没说上过,怎么可能得罪他呢。

    知道不是自己的问题,贺庭之心态就稳了,他仍然客气的笑了笑:“萧令尹似乎心情不佳?可是鲜卑的鼠辈又做了什么?”

    萧融看看他,也对他笑了一下:“萧某拜见东阳王殿下,但是东阳王有所不知,如今我已经不是陈留尹了,萧令尹这个称呼,我是万万担当不起呀,东阳王以后直呼萧某的名字就是了。”

    东阳王:“……”

    多年拍马屁的经验告诉他,他似乎漏了什么消息。

    脸上的笑变得僵硬,东阳王偷偷觑向屈云灭,而后者也抱臂看着他俩,他看着萧融的眼神很是淡定,等看到自己的时候,就有点嫌弃了。

    贺庭之:“……原来如此,看来是镇北军中刚刚经历过一番官员调动,本王未曾听说过,还望萧先生见谅。”

    萧融一脸的包容和贴心:“诶,怎么能怪东阳王殿下,这番调动是萧某心甘情愿的,陈留尹自当留给更负才能的人担任,萧某相貌平平、才智低下,合该回归白身才是。”

    贺庭之木然的看着他。

    萧融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懂,但里面的夹枪带棒他听懂了,这回他确定了,他是真漏了什么消息,而且不幸的撞枪/口上了。

    贺庭之惹不起,但他躲得起,虽说他跟萧融总共就见了两次,但萧融在镇北军中地位有多高,他还是看得出来的,因为萧融的到来,连屈云灭手下的四个将军都被赶出去了,他可不想参与到这两人的争执当中,幕僚做到这种地步,萧融于屈云灭可能比他未来的王后于屈云灭都重要了,这不是他能利用的人,也不是他能利用的事,他还是赶紧走吧。

    很快,他就提出要回去看看自己人有没有守规矩,好在萧融没有强留他,等他走了,萧融猛地扭头,跟屈云灭同时开口。

    屈云灭:“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萧融:“你对他倒是客气!”

    萧融一愣,面色立刻阴沉下来:“你说什么?”

    屈云灭:“你让我遵守待客之道,但我看你好像没有遵守。”

    萧融:“……”

    他感到生气,但他盯着屈云灭,不想跟他吵架,每次吵架看似都是他赢了,可是过后他都会感到很累,有时候是单纯的身体累,有时候就是心累。

    他抿了抿唇,转身又要回去,屈云灭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眯了眯眼:“你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这叫什么来着,被人说中了,然后转身就走,好像有个词能用来形容它。”

    萧融:“…………”

    他的脚步顿住,捏了捏拳头,萧融还是把脾气按捺下来了,他继续迈步,且步子越发的大。

    这时候屈云灭又开口了:“我想起来了,这叫恼羞成怒,至于你要我受礼,而你自己不守,这也有个词可以形容,正好还是你说过我的,独断专行。”

    就差一步他就走到自己的小窝那里了,结果听到独断专行这四个字,蹭一下他刹住车,然后猛地转身,又是蹭蹭蹭,几乎一个眨眼,他就回到了屈云灭面前。

    萧融开口就是一顿噼里啪啦:“我独断专行?!贺庭之是什么好东西吗!是你以前总跟我说他有多虚伪,怎么今日你也虚伪上了,哦我知道,你一定想说你是在按我说的做,那你今日怎么这么听话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守小节却枉顾大节,你以为如今我还在意什么待客之道吗,更何况你坚持了多久,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他在的时候你对他客客气气,他走了你对我便冷嘲热讽,屈云灭——你!”

    说一半,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珠子往下方看,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了。

    再张口时,他的声音就阴沉起来了:“你故意惹我生气。”

    他轻/喘一口气,然后对屈云灭嫣然一笑:“镇北王殿下,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屈云灭:“我昨晚没睡。”

    萧融脸色一变,他看向屈云灭的眼底,屈云灭是那种一熬夜就会在脸上显露出来的人,他会长黑眼圈,等睡足了才能消下去,但如今他气色太差了,萧融一时之间根本没发现他身上的异样。

    多种情绪在他的心上和脸上掠过,最后他淡淡的笑了一下:“所以你没有好好养伤,连这个你也没做到。”

    屈云灭:“一夜不睡不会对我的伤情有太大的影响,相比之下,我需要把心头的事情都想通了,我才能去做别的事。”

    萧融不知道这个对话会走向何方,所以他又习惯性的警惕了起来,他问:“那你想通什么了。”

    屈云灭又往后靠了靠,虽然他是躺着,但因为他和萧融离得有点远,所以他还是可以和萧融平视:“我想通——”

    拉长了自己的音调,然后他抬起一只没受伤的胳膊,将胳膊垫在自己脑后,他对萧融笑了一下:“我这辈子,便是这个样子了。”

    萧融微怔,他看着屈云灭苍白的双唇一张一合:“中箭之时,我感到了些许的后悔,那箭里有毒,我当时便意识到了这件事,战场上用的都是剧毒,我很可能就要死在那里了,想到与你的约定,还有欣欣向荣的陈留,我很不甘心,这辈子我没拥有过什么好东西,如今好不容易拥有了,我却回不去了,所以我感到了后悔。”

    顿了顿,他又道:“昨晚你问我,有没有为你想过,我——”

    他想起来毒性在体内发作时的剧痛,痛得他恨不得让人杀了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跟要爆炸了一样,他是个非常能忍疼的人,但是那天他狼狈又可怜的在地上挣扎、痛叫,他想要一头将自己撞死,但是他竭力的控制着自己,想着还有人等他,而且这个人不一样,他真的很需要自己回去,他那么骄傲、那么小气、那么清高,为了让自己回去,他放下身段和尊严,所以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军医甚至都哭着要放弃了,他觉得到了这个地步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屈云灭了,不如让他解脱,但屈云灭听到了他的话,紧紧抓住他的手,在强烈的痛楚之间硬生生挤出来两个字。——救我。

    而这只是第一次发作而已,后面还有。

    沉默片刻,这些刻骨铭心的经历被屈云灭淡化成了三个字:“我想过。”

    萧融盯着他,他没有说话,这就是想要继续听的意思了。

    屈云灭又笑了笑,这回的笑带着纯然的开怀,萧融被他笑得皱了皱眉,但还是没制止他。

    “但你说得对,在中箭之后我想起你了,这对你而言毫无意义,而昨晚上我又想了很多很多次,但不管怎么回想,重新回到那一日的话,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会去打他们,去抢我阿娘的尸骨,因为这就是我,我没有别的选择。”

    萧融抬起手臂,似乎想换个姿势,但抬到一半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别的姿势,于是缓了缓,他又把手臂放了下去,将喉咙里的发堵感硬生生的咽下去,萧融才问他:“脱离大军呢,杀到红眼呢,这些你也要继续做吗?”

    屈云灭拧了拧眉,“这是不一样的问题,那时候的我只剩下本能了,我没有思考,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萧融愣了一下,然后他垂下眼,看着地面,须臾之后,他不住的点头,同时还笑出了声:“你真行。”

    说完这句话,萧融笑着抬起头来:“这就是你思考了一晚上的结果,你告诉我,你知道你错了,但你什么都不会改,那你告诉我做什么,就为了给我添堵吗!”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萧融的声音都可以用狠厉来形容了,屈云灭看着他,然后慢慢把胳膊放了下来。

    “我不是说我不会改,相同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了,他们无法再利用我的父母第二次,而我其他的弱点……大部分都好好的待在陈留城,只要陈留固若金汤,就没人可以利用他们,至于陈留之外的,你,你就在我身边,我会用我的性命保护你,不到万不得已、不到天要亡我的时候,我绝不会死在你面前,而如果真的绝望到了那个地步,我保护不了你,也保护不了我自己,那我们就死在一起吧。”

    屈云灭说的很认真,他是真的思考了一个晚上,然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萧融那两个问题把他问懵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萧融能来得这么快,几乎就是他还没中箭,或者刚中箭,萧融就已经赶了过来,而他不管是问高洵之,还是问阿古色加,他们都闪烁其词,似乎有什么事情不想告诉他,屈云灭或许是不爱动脑子,但他不是真的傻,他渐渐悟出了一件事,然后他就彻底睡不着了。

    萧融听着屈云灭的话,他感到荒诞、感到好笑、感到涩然。

    屈云灭什么都不懂,绑定是单向的,他是个自由的人,怎么还能得出一个跟系统一样的结论呢。真是蠢。

    萧融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对屈云灭说:“我不喜欢一起死这种结果,我也不喜欢死这个字,我想活,我想大家都能活。”

    屈云灭点头:“我也会拼尽全力的去做,让你活着,让大家都活着,那只是最最万不得已的情况,当天时地利人和每一个都不站在我身边的时候,当上天执意要将我除去的时候,才会发生那样的情况。哪怕还有一点点的机会,还有最为渺茫的赢面,我都不会放弃的,我不能辜负你,不是吗?”

    萧融定定的看着他,回答了他一个字:“是。”

    之后,他躲避一样的垂下眼睛,然后问屈云灭:“以后或许不会有这样的计谋了,但同样的事情还是会发生,你也说了,你无法控制自己,到那时候又要怎么办,那时你不会记得我、也不会记得今日的话、更不会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屈云灭嗯了一声:“我的确没法控制自己,但你可以。”

    他问萧融:“淮阴城外,还记得吗?”

    经他提醒,萧融又想起了那个晚上的肃杀与血腥,屈云灭在他面前受伤,之后杀得天昏地暗,但是在听到萧融的声音之后,他突然就回了头,那时候屈云灭的神情,萧融一辈子都忘不掉。

    萧融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艰涩:“我没有那么大的作用,那一日和中秋的情况不一样。”

    那天屈云灭只是以为他受伤了而已,远远比不上中秋这天严重。

    屈云灭端详他的脸色,却无法看出他在想什么,屈云灭想要解释什么,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以为萧融死了,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冲击。

    而且他有种感觉,这个冲击正在与日俱增,那一日他仅仅是丧失了理智而已,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屈云灭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了。

    无法解释,那就不解释了,屈云灭说道:“那就拭目以待吧,我吸取了我能吸取的教训,尽了我所能尽的力,我真的再也不想看到你对我失望的样子了。”

    萧融望了他好久。

    屈云灭认真的思考了,也给出了他能给出的所有,他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就是这样,超出他能力之外的,他也做不到了。

    这并非萧融想要的结果,他更想要的是屈云灭从此彻底听他的话,再也不以身犯险。

    可是变成如今这个结果,似乎也还好,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沾上了生死,那真的就是一切看天命,谁也保证不了自己一定能寿终正寝。

    从中秋那一天开始萦绕在心上压抑又灰暗的迷雾似乎散了一些,萧融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感到轻松了一些,明明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抿了抿唇,觉得站的有些累了,他朝屈云灭走去,然后墩的坐到他身边,垂着头静静的思考。

    屈云灭没有打扰他,他只是轻轻的望着萧融的侧脸,人是怎么做到能把眼神放轻的,估计没人知道,但屈云灭就是有这个本事,当他看着萧融的时候,他身上的每一处都会为萧融着想,即使是这双让无数人感到胆寒的眼睛,也可以变得柔情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融蓦地开口:“屈大将军和伊什塔族长的尸骨,要不要运回陈留重新安葬?”

    屈云灭眨了眨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回答:“不用,就让他们留在雁门山下吧,这里才是他们的家,往后多派一些人守着就是了,或许也不用守着,雁门山以后不会再是国门了。”

    萧融扭头,他看着屈云灭云淡风轻的说出这句话,他忍不住嗤笑一声,有点想讽刺他又开始说大话,但是真的和屈云灭对视之后,他又把头转回去了。

    放在地上的两只脚,还无意识的踮了踮。

    感觉萧融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屈云灭缓缓起身,他凑近萧融,出其不意的问道:“如今我能叫你阿融了吗?”

    萧融微笑着扭头:“先解释解释你为什么要故意惹我生气。”

    屈云灭:“……”

    两人对视,一个记仇、一个心虚。

    片刻之后,他们默契的把眼神错开,萧融说道:“我去写信。”

    屈云灭点点头:“我睡一觉。”

    就这样,王帐里又安静了。

    作者有话说:

    第0092章 没礼貌

    只有不知情人才会在这时候去王帐, 真正的知情人都是忐忑的等了几个时辰,直到下午人们最懒倦、也最吵不起来的时候才进去偷偷看一眼。……

    肩负着其他人的重托, 高洵之担当了排雷兵的身份,他悄悄掀开帐帘,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的在帐内巡视,看见粗糙的大王住处居然多了一个处处都透露着精致二字的长桌,高洵之默了默,然后继续往前看。

    这一看,他微微一顿。

    屈云灭躺在床上熟睡, 他的头往左偏,而萧融就坐在这边,双腿交叠放在床上, 他手里捧着一份纸张,正在逐字逐句的观看, 看到他觉得有问题的地方,他拧了拧眉, 然后伸手拿起搁置在一旁的毛笔,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久久都没下笔,于是毛笔的笔尖不甘寂寞,滴了一滴墨下来, 正好落在那张纸上,墨水迅速晕染,覆盖了上面的几个字迹。

    萧融当时就傻了。

    高洵之:“……”

    在萧融试图拿自己的大拇指把墨迹擦掉的时候, 高洵之轻轻咳了一声, 然后信步进来。

    萧融立刻抬头, 看见是高洵之, 他又条件反射的回头看了一眼屈云灭,然而屈云灭是真困了,他将近一天一夜没合眼,这时候睡得就跟死了差不多。……

    片刻之后,萧融跟着高洵之出去,出了王帐,他就让卫兵去找人,不管是简峤还是虞绍承还是东方进,总之他走的这段时间,需要有人在里面继续守着屈云灭。

    高洵之只好默默的站在这跟他一起等,须臾,没事干的虞绍承被叫过来了,朝这俩人笑了笑,虞绍承掀帘子走了进去。

    之后他们才去了高洵之住的地方。*

    高洵之这里和萧融那边是一样的规格,在屈云灭那边待了一段时间,再进入这小小的军帐,萧融不免的感到有些逼仄,坐到中间的泥炉边上,萧融一边扯过一旁的毯子盖到腿上,他一边说道:“我是坐累了,才去床上休息了一会儿。”

    高洵之眨眨眼,反应过来萧融这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会坐在屈云灭那里,高洵之不禁笑了笑:“阿融想坐在哪都行,没人会说什么。”

    萧融抿唇,没有吭声。

    高洵之顿了顿,也不再说这个话题,他提起萧融让虞绍承过来的事:“这几天我将驻扎的部队调整了一遍,如今是中军牢牢的保护着王帐,一只苍蝇都不会让它飞进来,阿融你不必再这么担心了。”

    萧融嗯了一声:“我知道,我也并非是担心有人刺杀大王,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不是单纯的防着谁,就是单纯的未雨绸缪罢了。”

    高洵之点点头:“还是你更细心。”

    萧融看看他,有些不想继续说这些没营养的话,他还是想回去继续守着屈云灭。

    “丞相找我是有事吗?”

    闻言,高洵之尴尬的笑了笑:“我是想来问问,你和大王……和好了吗?”

    萧融张口,他第一反应是想说自己跟屈云灭没有闹别扭,但想想过去发生的事,再想想昨晚上帐外的动静,萧融默了默,又嗯了一声。

    和好也有很多种意义上的和好,有的是冰释前嫌,有的是一笑而过,有的是得过且过。

    萧融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但该做的他都做完了,屈云灭也给出了一个他不甚满意却还能接受的答案,他如何说的,萧融已经不信了,接下来他只想看他如何做。

    萧融知道高洵之想要的是他们两个冰释前嫌,想要这件事彻底的翻过去,但萧融不想对他撒谎,也不想强迫自己,所以又是一番沉默,他突然对高洵之说道:“大王的伤情已经稳定了下来,军中之事有几位将军帮忙定夺,我不打算走了,但陈留那边只有宋铄和佛子撑着,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当初强行将陈留尹的职位交给宋铄,是因为我那时候太急迫也太冲动了,他年纪轻,且没有管理一城的经验,再休息一日,丞相便回去吧,若是陈留真出了什么事,还是应当让丞相来主持大局。”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然后又补充一句:“再带上张别知,当初要他跟我一起奔袭,是为了让他保护咱们几人,这一路的辛苦,他都跟着一起忍下来了,如今我跟随在大王身边,已经不再需要他做我的护卫了,况且他比宋铄的年纪还小,让他待在这对他没什么好处。接下来的情况可能一日一变,我也顾不上关注其他人了,张别知说过他想做官,他已经不想再做武将了,我也不想经此一事,又动摇了他的心。”

    高洵之听完了,却是轻笑一声。

    他笑叹道:“阿融,你还记得你也比宋铄年纪更小吗?”

    萧融愣了一下,他知道高洵之的意思,但他还是选择插科打诨。

    耸耸肩,萧融也笑了笑:“但我感觉我比他大二十岁。”

    高洵之没有接他这句话,他垂着眼说道:“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发现自己很是无能,明明也忙活了一辈子,结果到老到老,还要看你们这群孩子重蹈覆辙。”

    萧融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是小声的说了一句:“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高洵之不置可否,在他这个年纪的人眼里,萧融长到多大都是一个孩子。

    不过,他抬起眼睛,看了看萧融的头顶,从他第一次见到萧融的时候开始,他就跟成年男子一样戴着发冠,时逢乱世,人们对成年的要求已经没有那么严格了,正式出师的男子不管到没到二十岁,都可以戴冠。

    对于旁人,高洵之不会多想什么,但是看着萧融,高洵之突然就有一种感觉,这天下于他极不公平,分明应该是鲜衣怒马、欢声笑语的年纪,可他始终都在路上奔波,从一处到另一处,永远都没有喘息的时候。

    高洵之微微一愣,压下心里突然出现的情绪,他问萧融:“阿融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但萧融听到以后,却是满脸愕然的看着他,然后慢慢的,他抿直了唇角。他不想说。

    高洵之明白了,心里不可避免的感到了失落,但他向来都是善解人意的,他笑了笑,对萧融道歉:“瞧我,说这个做什么。阿融说得对,我是该回去看看,张别知……他怕是不愿意,不过有你和简峤命令他的话,他还是会跟我一起走的。”

    萧融:“还有阿古色加族长,虽说丹然和桑娘子应该能照顾自己,但她可能放心不下,对了,还有虞兄,接下来的境况可能会有些危险,不如丞相将虞兄也带回去。”

    高洵之诧异的看他一眼,然后他直接笑出了声:“阿融,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能劝动虞绍燮森*晚*整*理,你都说了这里危险,如今他的两个弟弟都在这,我如何能把他强行带走啊。”

    萧融拧眉:“我不是他的弟弟。”

    高洵之轻笑:“我没说另一个是你。”

    萧融:“……”

    罢了,带不走就带不走吧,萧融的主要目标是让高洵之离开,虞绍燮的话……应该留下也无妨。*

    萧融想让高洵之他们再休息一天,但高洵之比萧融着急,军中有萧融在这坐镇,他没什么不能放心的,而陈留已经被宋铄管了好几天了,高洵之怕他已经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个精光,所以他打算晚上就走。

    萧融把自己写的信交给高洵之,一封给宋铄、一封给佛子,高洵之后面是满脸郁闷的张别知,阿古色加没回去,她如今在伤兵营里,她本身也是个多年的军医,这一次本以为自己能休息休息,但既然都来了,那还是继续做自己的老本行吧。

    高先生离去,简峤他们都来送行,屈云灭也想去,但萧融不让,他就只能躺在床上,跟被派过来守着他的王新用大眼瞪小眼。

    王新用:“……”

    自从萧先生到了军营,他的受重视程度直线上升,但说实话,他还是怀念自己不受重视的时候。……

    黄昏,枯黄的草原之上,深蓝与橘黄晕染着的彩霞之下,萧融站在军营之前,目送这两人离开,宽广的旷野把分离拉的无限长,许久之后萧融才终于看不到那小小的两匹马了,垂下头,萧融看着静悄悄的。

    简峤一直都站在他身边,见状,他想要安慰安慰萧融:“萧先生——”

    而这时,萧融突然精神抖擞的把脑袋抬了起来,他回头看向身后的人,一一巡过他们此时的神情。

    简峤是担忧,虞绍燮是平静,虞绍承是有点不耐烦,原百福若有所思,公孙元则是已经转身离开了。

    萧融:“……”走的真痛快。

    无所谓,对着剩下的这几个人,萧融微微一笑,他的眼里又重新填满了干劲。

    他对他们说道:“好了,该开始干活了。首先——带我去见那三个叛徒。”

    简峤立刻响应,而原百福皱着眉的说了一句:“他们不是叛徒,真正的恶人是他们的亲属。”

    萧融都迈步要走了,闻言,他转过身来,看着原百福的眼睛对他说道:“没撇清嫌疑之前,我便要将他们当做叛徒来对待。”

    原百福无法接受萧融的做法,但他左右看看,只有他一个人无法接受而已,其余人都觉得这样做没什么问题。

    拧了拧眉,原百福心里的异样感越发严重了。*

    简峤带着萧融往那边走,走到关押犯人的营帐附近,这里没有外人了,简峤才小声对萧融说:“在萧先生提醒我之前,我竟然都没发现原百福此人如此的讨厌,他能劝大王,但我不能劝,他还以为大王是原来的样子,没事就对大王进行谆谆教导,其实大王早就改了,如今连大王都觉得他聒噪了。”

    说到最后,简峤控制不住的流露出一点得意的模样,萧融默默看着他,突然感觉他有点像宫斗剧里面的宫女,就是专门给妃子吹彩虹屁,说“娘娘才是陛下的心尖宠、那种狐媚子装不了多久就会惹陛下厌弃”的宫女。

    萧融忍不住的代入了一下自己,如果简峤是宫女,那他就是妃子了,问题是,一般情况下拥有这种宫女的妃子,在宫斗剧里是斗不到最后的,一般中间就被炮灰了。……

    萧融再度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你这是先入为主了,原百福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倒是你,你这样紧迫盯人,他自然会对你有微词。”

    简峤懵了,他想了想,试探的问:“那……我以后不用再盯着他了?”

    萧融:“还是要盯。”

    简峤:“……”

    萧融看他一脸憋屈的模样,不禁笑了笑:“反正你已经暴露了,那就继续这么盯下去吧,大王受了伤,我不担心鲜卑人会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我更担心的是大王身边有什么问题,不止是原百福,所有人你都要盯着,直到大王伤好之前,我们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简峤听了,立刻坚定的点点头。

    但之后他又犹豫了一下,“萧先生,若你说的不错的话,那我这些日子的行径,会不会让原百福警惕起来,原本他没想做的事,如今他也有可能……被我逼着去做了。”

    萧融看向简峤,后者被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萧融有些无奈:“你不过就是对他态度差了一些,人是不会因为同僚对自己态度变差,就这么快生出想要叛变的想法的,如果他这样做了,那只能说明他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不关你的事。”

    简峤的心放了下来,他请萧融进去,萧融却没动,而是先问了简峤一些细节:“这三人抓起来之后,你们审问过吗?”

    简峤点点头:“审过两遍,还动过刑,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说不出来自己的家人可能会逃去哪里。”

    萧融又问:“关于清风教的事,你们问过了吗?”

    简峤摇头:“下午我在忙别的事,还有派人回雁门郡搜查的事情,今日还没人审过他们三个。”

    萧融有些诧异:“你没审,其他人也没审?”

    简峤又得意了:“原百福想让他的人看押这三人,我仗着中军之事都由我管理,把这三人抢过来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别想进来接触这三人。”

    萧融一言难尽的看着他,就在简峤以为他要批评自己的时候,突然,他看到萧融对自己竖起大拇指:“干得漂亮。”…………

    进到里面,这里的血腥味比王帐浓郁多了,而且还带着腐臭味,萧融忍不住的皱了皱鼻子,简峤赶紧给他拿了把椅子过来,萧融望着那椅子沉默片刻,总觉得自己坐上去以后,就不像妃子了,倒像是东厂太监。

    他越过椅子,看了看对面无精打采的三个人,就像原百福说的那样,许多人都认为他们三个不是叛徒,所以就算用刑,也就是打军棍,见什么都审不出来,也就这么放弃了。

    这三人伤筋动骨,却不至于丢了命,不过家人犯了这么大的罪过,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所以一个个的、看起来已经认命了。

    察觉到有人的时候,他们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萧融跟简峤走了进来,有个人露出了想要哭泣的神情,但最终他还是没哭,只是绝望的低下了头。

    如果他们真是无辜的,那他们真的是太惨了。

    往常萧融或许还会同情他们,但今天萧融想的是,我同情他们,谁来同情我呢。……

    站在他们面前,萧融沉吟片刻,突然说了一句:“天地清风,无生无功。”

    简峤不解的看向萧融,而萧融盯着面前的三个人,这三人里有一人的表情跟简峤差不多,就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有两人短暂的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等察觉到的时候,却已经悔之晚矣。

    萧融立刻就看向了那两人:“你们也是清风教的教众?”

    这俩人就是那对身为普通将士的兄弟,他们绝望的摇头,他们连大声说话都做不到了,只能用可怜的气声不停地说不是,其中一人还痛哭起来,简峤这时候也明白过来了,萧融说的那句话应当是清风教的人才懂的东西,所以他们两个有反应。

    即使得知了这件事有可能是清风教的手笔,但真的发现是这个阴沟里的老鼠干的事,简峤简直怒火中烧,怎么又是这群王/八蛋!

    简峤气得一脚踢上那个痛哭流涕的人,他吼道:“哭什么哭!再不说实话,我这就杀了你!”

    简峤对这两人拳打脚踢,逼他们吐露实情,而萧融看向一旁的第三人,他脸色惨白,一直盯着那边的闹剧,他当然不可能感到庆幸,他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等简峤折磨完那两人,就该轮到自己了。

    这时候,萧融走向他,并蹲在他面前,他和这个人的视线持平,看着这个人害怕的模样,萧融很是平静的说道:“我相信你跟清风教没有关系。”

    那个人惶惶的看着他,浑身上下都紧绷起来。

    萧融:“但我也相信,你们是一家人,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情。”

    那个人的脸色更加惨白了。

    萧融又道:“成为教众这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做到的,更何况他们可是去挖了大王父母的坟茔,没有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基础,清风教也不会找他们做这件事。而你是他们的血亲,是他们的孩子,你总会发现蛛丝马迹的。你知道他们做了无法挽回的事,你可能在痛恨,也可能在后悔,你在想为什么之前你没有阻拦他们,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你们都要死了。”

    简峤已经停了下来,他复杂的看着萧融,而萧融对面的人已经开始无声的流泪了。

    萧融停顿了一会儿,让他消化自己的话,然后他才继续说道:“你是大王手下的兵,这么多年来跟着他南征北战,大王是英雄,你也是。如今我便把实话告诉你,无论如何,哪怕掘地三尺我也会把你的家人全都抓回来,然后当着全军的面处死他们,这是他们的报应,但不是你的报应。”

    对面的人哭得越来越凶,听到最后一句,他突然愣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萧融坚定的对自己说:“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所有不对劲的地方都说出来,你帮我将他们绳之以法,那我就放了你,以后你做不成将士了,但天大地大总有你的去处,你也不必再担心被家人牵累了。”

    听萧融说完以后,尤其是听了还有你的去处这一句以后,这个人低下头,终于哭出了声音,连他的哭声都带着后悔的感觉,简峤都气不起来了,只能撇过头,在一旁沉重的站着。

    而等这个人哭够了,他也开口了:“我、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做……”……

    那俩人不好说,但这个人是真倒霉,从他十六岁参军开始,他五年都没回过家,是屈云灭终于定都雁门郡的时候,他才把自己的家人都接了过来,之后每年回去看几次,平均一两个月一次。

    他所有的军饷都用来养活家人了,发现家人信了清风教,他生气,也劝过,但是劝不动,而且那么多人都信清风教,他觉得没多大的事,所以最后还是默认不管了。

    谁知道平时只是有些不开化的家人,居然能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他说了几个家人有可能逃去的地方,还有他撞见过的,经常和家人一起走动的几个人,他的家人和那几个人没有生活上的交集,所以他感觉那些人也应该是清风教的教众。

    这就是他知道的全部,即使萧融说了只要他配合就让他活命,可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敢信萧融的话,他还是很绝望,但这就不是萧融能管的事了。

    见这个人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另外的两兄弟一人想说,一人却还犹豫着,不管家人做了什么,那都是他们的家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大义灭亲,更多的人在发生了这种事之后,第一反应还是要拼命的帮亲人掩埋。

    萧融也不是很在乎了,他就想知道这件事跟清风教有没有关系,如今确定了,他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之前清风教就针对过镇北军,在镇北军南迁以后,他们突然没动静了,萧融就是再天真,也不可能认为他们这是偃旗息鼓,决定去对付别人了。

    要么孙仁栾,要么屈云灭,以清风教的德行,他们只会针对这两人之一,或许还是他想的太狭隘了,搞不好他们同时将这两人都针对上了。

    站在黑夜中,萧融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戏竹。

    这位跟他仅有一面之缘,死得超级痛快的女刺客,到现在萧融也不知道她背后的主人是谁,他只觉得不是羊藏义。而刺客这种东西,一向都是清风教的批发产品,虽说是清风教的不同分支,但归根究底,他们都是一根藤上长出来的瓜。

    萧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但正史上的戏竹最终刺杀的人是孙仁栾,正好就是清风教的另一目标,如今孙仁栾还活着,从必死的局面里死里逃生的人则换成了屈云灭。

    萧融脑袋乱糟糟的,还有一点他也感觉格外的怪异,之前清风教的做法明明是给屈云灭搞事,联络鲜卑,勾搭李修衡,他们针对的目标是镇北军,也是镇北王,总之都是很公事公办的样子,而这回他们一反常态,表露出来的态度十分强烈,他们就是在针对屈云灭,就是要杀了屈云灭。为什么??

    为什么短短半年就变成这样了,一副非要除掉屈云灭不可的样子,他们应当知道,这一计如果不成,迎来的就是屈云灭和整个镇北军的疯狂报复。

    这样去想的时候,萧融很难不认为是自己的原因,他改变了进程,扇动了蝴蝶翅膀,所以清风教的态度变了,但变也应该有变的理由,是因为他们南迁?还是因为他们破坏了清风教的计划。……不对。挖坟。

    关键还是在挖坟上面,直到中秋的两日前,那些人才把尸骨挖走,他们都知道把坟重新填上,那就说明这事其实没那么容易发现,雁门山下的坟场埋了一万多人,屈岳和伊什塔虽然地位高,但镇北军又没有建造陵墓的习惯,所以他们两个在那也只是一个小坟包而已,只要悄悄地过去,再把坟包填回去,或许其他人一辈子都发现不了底下已经空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是这些人非要等到中秋将近了才来挖坟,而是事出突然,他们不得不在这么近的时间里挖坟。

    这不是很久以前就有的计划,而是最近、说不定就是中秋那几日才冒出来的。

    萧融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往前跑,王帐之前的卫兵会对每个进去的人搜身,连简峤都不能例外,但萧融不需要,他跟高洵之一样,随时随地都能进入王帐。

    屈云灭正在喝一碗苦药,见到萧融回来了,王新用顿时松了口气,他刚要对萧融抱拳,就见萧融刷一下跑过了他们,站在一旁的舆图前面不停的比划着什么。

    他想根据时间推断出大致的距离,他在判断清风教的人是不是已经渗透进了陈留。

    他怀疑在他晕倒的时候,清风教就有人、而且是制定这个毒计的人,待在陈留城里,评估着屈云灭对他们的威胁,最终得出了一个必须除掉屈云灭的结论。……但看着舆图,他又没法确定了。

    毕竟行进路上变数太大,他能两天半赶到这里,别人也能一个半月才赶到这里,只凭这个来判断,证据不够充分。

    更何况,无论那人是什么时候来的,萧融现在都可以肯定,他一定是已经走了,无论毒计成不成功,他都没有道理留在这旁观,成了,鲜卑人不会去追究他的去向,不成,鲜卑人就焦头烂额了,哪怕恨他恨得要死,也不可能真的出去追他。

    想到这一点以后,最终萧融面色阴沉的走了回去,他看着屈云灭,勉强压了压自己的脾气:“大王用饭了吗?”

    屈云灭看看他的神情,然后默默点头,不等萧融再问,他就主动报备道:“三碗。”

    萧融:“……”

    这饭量赶上他一天了。

    平时屈云灭也没这么能吃,大概是这回消耗太大了,所以他才这么容易饿。

    屈云灭又问:“你呢?”

    萧融摇头:“还没有,刚刚看了一些血腥的东西,如今也没什么胃口,过半个时辰我再吃。”

    屈云灭:“好,我也陪你再吃一顿。”

    萧融看看他,不禁笑了一下:“照这个饭量,大王应该没多久就能恢复健康了。”

    屈云灭也笑:“五天,五天以后,我就去取鲜卑皇帝的项上人头。”

    萧融不置可否,屈云灭要是好了,他不会拦他,屈云灭要是没好,他也不用拦,因为这毒药性极强,一下子就掏空了人的身体,跟单纯的皮外伤完全不同,屈云灭如今实力大减,他就是想冲锋也没那个机会了。

    说起来,萧融还有些疑惑:“大王可知他们在箭上涂的到底是什么毒,为何药性如此强烈,但却又那么容易就给解了。”

    屈云灭默默看着他,容易,要不是他身体特别好,而且求生欲望非常强,随便换个人,此时都已经筹备着过头七了。

    但屈云灭还是顺从的回答道:“鲜卑慕容部是打劫起家,他们把草原上的所有部族都灭了一遍,之前的鲜卑皇族是宇文部,宇文部曾统治过中原,也搜刮了许多的财物,慕容部将他们的所有财物、女人全都掳回到自己手中,如今这天下里,财宝最多的不是金陵皇宫,而是鲜卑皇宫。不止是金银,还有稀世珍宝,不外流的医书、毒/药、神草,应有尽有。”

    说完了,屈云灭垂下眼,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刚想再对萧融补充两句,结果他一抬头,就看到萧融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毫不夸张的说,他的眼睛都要发绿了。

    萧融:“真的吗?别骗我。”

    屈云灭:“…………”

    两人对视,屈云灭甚至有种被猎手盯上的感觉,喉咙滚了滚,屈云灭再次默默点头。

    萧融终于收回了视线,他不住的点头:“好好好,我本来以为打完这场仗最多的战利品就是牛羊,没想到还有意外之财,太好了,这回王宫和陵寝的建设都有着落了。”

    自言自语完了,萧融突然又扭头,他接过屈云灭喝完的药碗,然后十分慈眉善目的对屈云灭说:“大王一定要好好养伤,全军都等着剑指鲜卑之日呢!”

    说完,他要把碗拿出去,这一转身,他才惊讶的发现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王将军!你什么时候来的?”

    王新用:“…………”

    我一直都在啊!你真没看见我?!我——他木然的转身离开,同时在心里想着,算了,算了,反正都习惯了。……

    萧融拧眉,等他出去了之后才说道:“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好没礼貌。”

    屈云灭赞同的点点头:“他一向如此,所以我一直都不喜欢他。”

    萧融:“……”你喜欢过谁?

    萧融本想直接这么呛回去,但在这句话出口以前,他突然思考了一下,犹豫片刻,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这么拿着那个药碗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0093章 瞧瞧

    逼着一个从不思考的人去思考、反思, 这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水闸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境界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

    如果萧融能懂得这个道理就好了,很可惜他虽然拥有很多天赋,然而做人大家都是头一回,即使是他也不能靠着走捷径取胜,只能和这世间的无数人一样,跌跌撞撞、囫囵着个的摸索前行。……

    王新用走了之后,萧融让人送了一次饭, 他吃完饭就又过去看舆图了,屈云灭无事可做,他知道自己目前唯一的任务就是养伤, 但养伤又不是什么占据精力的事,它反而会让人拥有很多精力, 还无处发泄。

    通常来讲,屈云灭要是无聊了, 他会找个不想活的人杀了发泄一下,或是去演武场上练一练,再不济就上山打猎,跟山林中的猛兽来一场追逐战,如今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哪怕他想下床走走,萧融都不会答应他。

    曾经让他觉得无趣的公文如今都变得有些可爱了,当然, 只是“有些”而已,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屈云灭还是不想碰这些枯燥的东西。

    所有路都被堵死了, 那他还能干什么呢?好像就剩下思考了。

    屈云灭一直认为思考是个跟公文差不多的东西,都很枯燥,都很无聊,直到萧融用那样的表情平静的询问他有没有为自己想过,回到王帐的屈云灭其实都麻木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不管是担忧、伤感、惧怕还是内疚,全都感受不到,这仿佛是他的身体保护机制,当遇到他无法承受的事情,他的脑子里就会突然多出一道屏障来,把那些恐怖的情绪全部隔绝在外,他能看到那些情绪,也能看到它们如海啸一般向自己汹涌的奔来,不停地拍打着面前的屏障,但是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也多亏了这样的保护机制,所以在他慌乱又麻木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按照萧融说的去做,去想,为他想一想,为这几天想一想。

    不过如今他已经想完了,他想出了答案,也得到了萧融勉强接受的结果。

    可是这种体验怪新奇的,屈云灭从不知道深入的思考是这么一件累人的事,同时还是一件这么有成就感的事,当他终于想通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豁然开朗,从醒来之后就沉闷的、压在他心头让他喘不过气的东西一下子就消失了,因为他知道怎么让萧融原谅自己了。

    尝到了这种甜头,于是,屈云灭又开始想。

    这回他想的就不一样了,他想的是,为什么萧融这么厉害?

    他屈云灭这辈子就没有怕过什么人,他永远我行我素且只相信自己,他的人生里有许许多多重要的人,可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像萧融这样,把他逼到这个地步,逼得……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了。

    他是举世无双的镇北王,是能抵挡千军万马的大英雄,他从不吹嘘自己,但这不代表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他一直都觉得,没错,本王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所以,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会让萧融对自己颐气指使,为什么萧融不说一声便插手军务,而他没有阻止过他,为什么仅仅认识了半年,萧融于他就这么重要了。

    就因为他聪明,他辅佐自己,他一心一意为自己好吗?

    屈云灭十分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

    萧融:“…………”

    萧融正在写东西,但写着写着,他就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一开始萧融还以为系统又缺德了,但感受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好像不是系统的问题,是他自己本身的直觉。

    默默拿着毛笔,萧融甚至都不敢立刻抬头,而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以后才悄悄把脑袋抬起来,屈云灭还是那个姿势坐在床上,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异样。

    萧融:“……夜深了,大王不睡吗?”

    屈云灭仿佛没听到萧融的声音,就在萧融准备再问一遍的时候,屈云灭突然动了,他往下躺了躺:“这就睡。”

    萧融更觉怪异,这么听话?

    但屈云灭已经躺下了,萧融看看桌子上的一片狼藉,他掀开毯子,也把灯吹了。

    帐内一共点了四盏灯,桌上一盏、中央一盏、门口处一盏,还有屈云灭的床前一盏。

    萧融挨个的把这些灯全吹了,他留着门口那个一会儿给他照亮用,而在床前这盏灯被他吹灭以后,屈云灭突然问他:“你去哪睡?”

    萧融感觉他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自然是回我的营帐。”

    屈云灭哦了一声,就在萧融拧了拧眉,准备离开的时候,屈云灭又说道:“那你不怕晚上我突然跑出去,或是我又发高热了吗?”

    萧融:“……”

    沉默片刻,他说道:“东方进会过来守着大王。”

    屈云灭也默了默,然后开口:“东方进打鼾,而且鼾声如雷。”

    萧融:“…………”

    你一个睡得跟死了差不多的人,还怕这个?!

    算了算了,反正镇北军人多,更何况屈云灭是个病号,萧融觉得自己也没必要那么严格,这种无伤大雅的小要求,答应他也无妨。

    萧融想了想:“那我让虞绍承来。”

    屈云灭:“虞绍承不睡觉,等你睡了,他就会一直盯着你。”

    萧融:“……”

    萧融完全不知道虞绍承还有这么一个特征,惊的张开嘴,半晌,他又把嘴闭上了,而且语重心长的劝屈云灭:“那不是正好,他是绝佳的守卫啊。”

    屈云灭:“但是很吓人。”

    萧融:“…………”

    磨了磨牙,萧融又问:“那简将军可以吗?”

    屈云灭摇头:“你没见过睡前的简峤吧?睡前的简峤和白日的简峤不是一个人,白日的简峤十分可靠,睡前的简峤三句话不离他夫人,折森*晚*整*理磨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萧融忍不了了:“简将军过来是守着大王休息的!大王睡大王的就是了,你们又不会谈天!”

    屈云灭看看他:“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想到他心里都是夫人夫人夫人,我就觉得聒噪。”

    萧融:“…………”

    他木然的看着屈云灭,而屈云灭也微微转身,在黑暗的床上睁着眼看他。

    屈云灭的眼神直白又简单,看得萧融心神一颤。

    两人静静的对视,片刻之后,萧融微笑起来:“看来大王不喜欢有人守着,也好,那大王就这么睡吧,左右王帐附近已经是极安全的了,我再吩咐卫兵们盯紧了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也不让任何人出来,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大王说是不是。”

    他们都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所以屈云灭也知道,萧融拒绝了他,他不愿意留下来。

    本身屈云灭也不是一定要让萧融留下来,既然他不愿意,屈云灭就点了点头,之后萧融就走了,他走得特别快,连门口那盏灯都忘了吹。

    而屈云灭把胳膊枕到脑后,他望着那点灯光映出来的地方,听着外面萧融和卫兵的交谈,然后他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

    为什么上一次他受伤,萧融会跟他同吃同住,而这一次他伤的比上次还严重,萧融却不愿意再跟他住在一起了?

    屈云灭望着头顶,发现自己又有点失眠了。……*

    屈云灭下令,要求原百福和简峤两天就得把那几个挖坟的崽种带回来,但一天过去,两天过去,还是悄无声息。……

    原百福本人都跑出去抓人了,而简峤是把自己的亲信部下派了出去,而他本人龟缩在军营当中,根本不敢到屈云灭面前晃悠。

    殊不知,他最推崇的萧先生正在替他说好话。

    萧融:“两天实在是难为人,那些人跑了七日,雁门郡附近又那么大,更何况把人从雁门郡带回到军营来,这就已经要用上许多时间了。”

    屈云灭不服:“若是让我去追,第一天我就能把他们追回来。”

    萧融:“……”

    他沉默片刻,然后皮笑肉不笑的看向屈云灭:“是啊,那大王为什么第一天没能去追呢?”

    屈云灭:“…………”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外如是。

    萧融依旧是优哉游哉的坐着,而在大夫早上来了一次之后,确定屈云灭再也没有发热的迹象了,于是萧融给他扩大了一点活动范围,他能下床走走了,但是不准出王帐的范围。

    自从萧融这么说过以后,屈云灭就再也没回过那张床上,萧融看着他这个坐不住的模样,暗暗勾唇,同时在心里道了一声活该。

    他正在喝屈云灭给他煮的茶,萧融不喜欢喝煮茶,但屈云灭的水平还不错,而且正值天气变冷的时候,喝一口热茶,整个身体都能暖和起来。

    想想这越来越冷的天气,萧融不禁问道:“盛乐往年都是何时下雪?”

    屈云灭回答:“十月,一般而言是十月中下旬,但也有提前的时候。”

    萧融问:“下了雪,天气就会变得冰冷难捱?”

    屈云灭正在往茶锅里丢甜枣,闻言,他忍不住看向萧融。

    萧融:“……”

    看什么看,我生活在全球变暖的时代里,而且我是南方人好吗?我怎么知道下雪之后有什么变化!

    屈云灭不至于能看懂他心里的想法,但他能看懂萧融开始发红的耳朵,他又觉得自己丢面子了。……不懂,面子么,丢点就丢点吧,看他都丢过多少回了。

    默了默,屈云灭解释道:“天气冷是一方面,下雪之后泥泞难走,雪水透过鞋袜,会把将士的腿冻伤,冻伤以后就很难再起来,而在雪地里起不来的人,最后也都死在雪地里了。”

    萧融怔了一下,没有再问别的问题了。

    如果天灾能有这么容易抵抗,那它也不会叫做天灾了,即使有了煤炭、有了各种各样保暖的措施,但其实它们都是对那些待在室内的人而言,室外的人依旧很冷,依旧要在冰雪当中挣扎求生。

    安静的氛围中,萧融垂下眼,突然说了一句话:“所以一定要在十月下旬之前结束这场战争。”

    屈云灭听着,却皱了皱眉:“怕是不容易。”

    萧融惊愕的看向他:“在经历了暗算之后,大王还觉得不容易么?”

    萧融问这话没别的意思,他不是怀疑屈云灭的能力,而是他以为在狠狠的吃了一亏之后,屈云灭应当是怒火中烧,什么都不想管了,就想把鲜卑打下来,而屈云灭是有这个本事的,只要他不再顾忌别的东西。

    屈云灭:“……”

    很好,现在丢人的变成他了。

    屈云灭不怎么高兴的说道:“被这等宵小暗算,我当然很愤怒,但我也不能拿众将士的命,去换我一人的大仇得报。”

    这回萧融是真的惊呆了,好家伙,说得还挺大义凛然的,但正史上的你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发现打鲜卑有点困难,你不耐烦了,于是率兵不管不顾的打过去,这才导致多数将领都跟你离了心。

    萧融都做好屈云灭要打快战的准备了,也制定了一系列的计划,谁知道他突然改主意了。

    奇异的看着屈云灭,把屈云灭看得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萧融才噗的笑出声来,他端着茶盏起身,然后坐到了屈云灭身边,他悠悠叹了口气,嘴角还是翘着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我替众将士谢谢大王,面对奇耻大辱之时,大王最看重的仍然是自己兵,这才是真正值得人们效忠的明主。”

    屈云灭淡定的听着,他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但萧融盯着他扔枣的动作,屈云灭再这么重复的扔下去,这就不叫茶汤了,而是枣汤。……

    无声的笑了笑,萧融挪动自己的屁股,他往屈云灭那边蹭了几下,让自己跟屈云灭之间的距离拉近,他特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这样屈云灭就不得不认真去听他说的话了。

    “但大王也应当对将士们保持信心,要知道主将受辱,君受辱,臣子当自戕。”

    屈云灭神色一变,他刚要张口说什么,萧融制止了他:“自然,那都是过去的规矩了,如今每个将士都是大王的人,他们每个人的命都很珍贵,与其用来昭示气节,不如用在多杀几个鲜卑人上面。大王,屈大将军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如今是你的时代,而你受伤这件事,是任何一个以身为镇北军为傲的人都忍不了的,有此士气,不愁十月不能回旋。”

    屈云灭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萧融又低下头去喝茶了,而屈云灭看着他,突然问了他一句:“那你呢?”

    萧融不解的抬头。

    屈云灭问:“你也忍不了吗?”

    反应了一会儿,萧融才明白屈云灭问的是什么,他不禁笑了一声。

    把茶盏放下,萧融笑叹道:“大王怕是不知道我这心里究竟积攒了多少怒火,从中秋那天开始,我都憋着呢,就等着见到罪魁祸首,然后发泄到他们身上了。”

    说这话的时候,萧融笑眯眯的,屈云灭却不像萧融想象的那样感到毛骨悚然,他只是问他:“对我发的那通火,都算不上是发泄吗?”

    萧融:“……”

    哪壶不开你专提哪壶是不是。

    一下子,萧融的脸就垮了下来,他把脑袋转到一边去,冷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不算,我最近怨天尤人得很,见到谁都觉得他不顺眼,天上过一只鸟我都想骂它一句,这等怒火可不是说两句话就能发泄出来的。”

    屈云灭笑起来:“阿融一向真性情。”

    萧融:“……”

    他刚要跟屈云灭掰扯掰扯称呼的问题,军医又进来了,他来给屈云灭换药。

    萧融跟着一起站起,然后自觉退后两步,看着军医把屈云灭身上的白布一圈圈的解开。

    大病一场,屈云灭消瘦了一些,但腹肌的形状还是很明显,萧融甚至想不出来他到底瘦哪了,怎么看着还是这么壮。

    可是等到所有白布都解开的时候,萧融就没法再关注屈云灭的身材了,他盯着屈云灭锁骨之上的那块深红色伤口,根本看不出来这是箭伤,因为周围的一块肉都被挖掉了,粉红色的肌理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令人震颤的痛。

    只要与气运无关、与生命无关,萧融就感觉不到屈云灭的异样了,那场剧烈又恐怖的生命危机于萧融来说已经过去,可是于屈云灭来说,它还在反复的提醒着他、折磨着他。

    军医先观察了一下伤口的情况,发现没什么问题,然后他才往上面撒药粉,屈云灭还是那个样子,好像根本就感觉不到疼一样的,但萧融分明看到他脖子上的筋绷紧了。

    药粉撒完了,军医又拿出白布来,他正要给屈云灭缠上,萧融突然说了一句:“我来吧。”

    军医和屈云灭一起诧异的看向他,军医有点犹豫,因为之前萧融从未上手过,他想问问屈云灭行不行,然而一转头,他看到屈云灭阴恻恻的盯着自己。

    军医:“……”

    刷的一下,用双手把这卷白布交出,之后都不用别人说什么,他提起药箱就出去了。

    萧融:“……”

    他还想问问怎么打结呢。

    罢了,萧融轻轻的吸一口气,然后找到白布的源头,他拿着白布,看向乖乖坐着的屈云灭。

    屈云灭见状,还把自己的身子往他这边转了转,不知怎么,萧融被他逗得笑了一下,本来有点别扭的事,似乎也没这么别扭了。

    他拉着白布,从屈云灭的背后开始缠,因为伤在锁骨,所以要绕过一边的胸膛,然后再回到肩膀处,这样不容易让白布松散开来。

    萧融垂眸看着白布,一圈一圈的缠绕,他的呼吸有时喷洒在屈云灭的耳后,有时在他的肋骨,有时在他的颈侧,偏偏萧融还是个仔细的人,他会一点点的确认有没有缠好,而且他怕勒着屈云灭,所以每个动作都很轻柔,而在这钝刀子割肉一样的折磨,或者说不是折磨当中,屈云灭身上的肌肉越来越紧,他按着床板的手臂都僵直了。

    萧融是缠到一半发现的异样,恰好他缠到了屈云灭的胸前,看着他刚刚才确认过的白布逐渐绷紧,萧融愣了愣,然后抬起头来。

    这不是他俩离得最近的时候,却是他们第一次单纯的、深深的看到对面这个人。

    没有言语,也没有需要做的事,他们就是这么简单的……看到对方了。

    世上有灵魂吗?真有灵魂碰撞这回事吗?萧融不知道,他只知道屈云灭的眼神很不对劲,他看得他紧张、看得他害怕、看得他心脏像是生了病,砰砰砰几乎要连成一条线的猛烈跳动,跳到他近乎窒息。

    猛地,萧融低下头去,他快速的把最后两圈缠完,然后给这个白布打结。

    但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这结非常不好打,真是奇了怪了,不就是最简单的蝴蝶结吗。

    突然,另一只修长的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萧融这才发现,不是结有什么问题,而是他的手在抖。

    屈云灭抿了抿唇,对萧融说道:“阿融,这里我来就好了。”

    萧融听话的松手,他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无比不适的距离,而他继续看着屈云灭低头自己打结,没多久,这圈不听话的白布就被绑死了,屈云灭放下手,跟着抬起头。

    屈云灭张口,他想要对萧融说话,而萧融盯着他,一动不动。

    屈云灭突然迟疑了,因为这个样子的萧融让他的直觉开始起作用,他突然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开口。

    但就这么僵持着,气氛只会越来越尴尬,屈云灭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简峤突然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大王,萧先生,抓到了!那些人全都被抓回来了!”

    萧融和屈云灭都愣了一下,紧跟着,萧融迈步就往外走,简峤一脸的兴高采烈,他本来也要追上去,发现屈云灭没动,他纳闷的问:“大王不去瞧瞧吗?”

    屈云灭:“……”

    “去。”

    作者有话说:

    No.3和No.4嘻嘻嘻嘻,发现了是爱情又怎么样呢?

    你还是得不到他哈哈哈哈哈哈哈(带着反派一样的笑声逐渐远去)

    第0094章 东山再起

    合力挖坟的一共五人, 两对夫妻,还有一个缺了条胳膊的男人。

    这个男人早年也是镇北军的一员, 后来身有残疾,他就回归平民生活了,萧融来到这些人面前,就这么打眼一看,心里便有了数。

    疾病和贫穷,向来都是迷信滋生的巢穴,自己的内心不够强大, 所以才会疯了一样的笃信从未见过的东西可以拯救他们。

    他们看起来相当糟糕,过去这十天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不过有一点萧融现在就能肯定了, 这十天他们都是自己在逃命,清风教没有给他们安排后路, 在榨干了他们的利用价值之后,清风教就把他们抛弃了。

    萧融抿唇,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预兆,既不帮他们逃跑,也不杀了他们灭口,只能说明这几人身上完全没有值得让清风教担心的事情,也就是说, 萧融不太可能顺着这几个人,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了。

    话虽如此,但萧融还是不死心, 他挥挥手, 示意将这些人都带到审讯的地方去。

    萧融没有立刻就走,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身要跟上,但这一转身,他先发现了身后的异样。

    萧融惊愕的看着屈云灭:“谁让你出来的?”

    屈云灭立刻指向身边的简峤:“他。”

    简峤:“……”

    萧融:“……”

    一言难尽的看着这两个人,萧融无语道:“算了,既然都出来了,那大王也过来听听吧。”

    屈云灭一听他松口,立刻就走到他身边,他们并排往前走,期间屈云灭低声对萧融说:“我身上的力气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了。”

    萧融懒洋洋的回答他:“不,这几个人还有用,不能让你杀了他们。”

    屈云灭:“……”行吧。

    他俩慢吞吞的往前走,并非是萧融照顾屈云灭的步伐,而是屈云灭照顾萧融,审讯人是他,他不到的话,也没人敢对那几个人动手,而萧融故意走的这样慢,就是为了从心理上折磨他们。

    这俩人跟散步一样,简峤坠在离他们一丈远的距离,也慢慢的跟着,而在简峤之后,还有原百福和公孙元。

    虽说简峤也派了人出去,但真正把这些人抓住的,还是原百福。

    往日他也会按时完成任务,却不会像这一次一样如此主动,都是屈云灭要他离开,他才会亲自去做什么。

    原百福是公孙元的小伙伴,公孙元今天也终于不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他用自己的肩膀撞了撞原百福的,很是高兴的夸他道:“厉害,还真让你把人抓到了,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原百福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公孙元不解的看着他:“立了功怎么是这个反应,难不成你还不想立功?”

    原百福朝他笑了一下:“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啰嗦了,走吧,咱们也去看看。”

    公孙元哦了一声,前面的人都快走没影了,他不得不快走了几步。…………

    审讯的营帐当中,之前那三个倒霉蛋已经被拖出去了,比较配合的两人如今被关在另外一个地方,一天两顿清汤寡水的喂着,只保证他俩不死就行,至于未来他们是什么下场,还得等到这事尘埃落定。

    而那个死活都不愿意出卖家人的,萧融也对他没辙,简峤来问萧融该怎么办的时候,萧融还未开口,屈云灭已经给这人判了死刑。

    “杀了就是,这还用本王教你吗。”

    于是那个人两天前就已经死了,不过这些人不知道,他们被带进来,估计连自己家人是什么模样都想不起来了,他们看着里面的一地血污,神情渐渐产生了变化。

    简峤知道萧融心软,于是他主动向屈云灭和萧融请求,先让他来审审这几个人。

    屈云灭看看萧融,后者没说话,屈云灭便对简峤点了点头。

    所谓审讯,其实就是刑讯,惨叫声响起来的时候,萧融抬头看向这个营帐的帐顶,他突然发现一个事,连这审讯的营帐都比他的营帐大很多。……

    其他人都面不改色,萧融则是一直看着别的地方,屈云灭想让他先出去待一会儿,但转念想想,萧融大概不会答应,说不定为了证明自己不害怕,他还会在这里待更久的时间,最后屈云灭还是什么都没说。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萧融抬抬手,简峤立刻命令那些将士别打了,而在哭泣和哀叫之间,萧融沉沉的叹了口气。

    之后,他倍感无奈的声音从这个营帐里响起:“我不指望你们能告诉我这事究竟是谁谋划的,老实说我也不在乎,左不过就是清、风、教。除掉清风教固然很难,却也不是完不成的事,等到清风教的教主和长老全都被一网打尽的时候,不管是谁出了这样的毒计,反正他都死了,我也不必吃睡都想着他了。”

    屈云灭转过头,他看着萧融对这些人露出了一个充满怜悯的神情。

    “明明也辛苦的活了一辈子,摔过跤、受过伤,熬过了夭折、熬过了大雪、甚至熬过了战乱,结果还是要死得这么惨,就因为你们太蠢,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教义,连自己的良心都不要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就是有种刀子一般的感觉,狠狠割在这几个人的脸上,而在他说完这句以后,其中一个妇人突然高声哭泣,她不停的求饶,说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对方要尸骨是做什么,她不知道对方是要折辱镇北王的父母,她真的不知道啊。

    简峤又开始生气了,他想踹这人一脚,不过在他有所行动之前,屈云灭先问了一句:“那你原本以为他们要做什么。”

    众人一愣,全都看向自进来就没再出过声的屈云灭,而屈云灭只是平静的看着这些受刑的人,就把他们吓得不敢再吱声了。

    屈云灭:“说啊,你原本以为他们想用我的父母尸骨做什么,如果不是折辱,那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这个妇人的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恐惧的看着屈云灭,而屈云灭已经耐心告罄。

    屈云灭突然伸手,拿走了搁置在门口的一盏油灯,他猛地把油灯掷出去,油自然是在半途中就已经洒没了,而油灯准确的砸到这个妇人的脸上,炙热的温度烫到她的眼睛,烫的她顿时凄厉的喊了一声。

    屈云灭暴怒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环绕着:“说!!!!”

    萧融低下头,拧着眉,但他没有干涉屈云灭。

    而那个妇人已经要被吓傻了,她脱口而出道:“做、做法!我、我以为他们要尸骨,是为了做法,诅、诅……”

    说到这的时候,她清醒过来了,所以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在场的人几乎都气得要死,诅咒??这难道比曝尸瞭望塔更好吗,此时是有巫术的,而且巫术的手段极其阴险、极其恶心,难不成她觉得,说了这个就能逃过一死吗。

    另外四人更加的绝望,事已至此,他们连为自己辩驳的想法都不敢有了。

    萧融沉默的看了一眼这几个人,然后低声对屈云灭说道:“大王息怒,如今看来也审不出什么了,大王还有伤在身,不如先回去休息吧。”

    屈云灭攥着拳,他转身便走,萧融跟着他离开,同时还对公孙元和原百福招了招手。

    那两人对视一眼,也跟着出去了。

    回到王帐,屈云灭坐到床上平复他的心情,而萧融一边打开柜子,拿了两瓶药出来,一边对身后的两人说:“辛苦原将军了,能这么快把人抓回来,难怪原将军一直都是大王的左膀右臂。今晚再让简将军将那几个人审讯一遍,等到明日,劳烦公孙将军带着这些人,再点上五千兵马,将人都拉到前线去,在不引起双方交战的范围内,离鲜卑的军队越近越好。”

    公孙元反应一会儿,才明白萧融的意思:“先生是让我当众处刑?”

    萧融点头,顺便补充了一句:“处极刑。”

    公孙元笑了,面对这几个罪大恶极的叛徒,什么极刑都不为过,他甚至觉得这么快就杀了他们太慷慨了:“好说好说,那先生中意的是什么刑罚,车裂?炮烙?还是抽肠。”

    萧融:“…………”

    你懂的还挺多。

    但萧融摇摇头:“都不是,我想用凌迟。”

    公孙元没听过这种刑罚,他愣了愣,看向原百福,结果原百福也一脸的茫然。

    萧融笑了一下:“很简单,就是将人绑在柱子上,一刀一刀的把人的肉割下来,手法好的话,可以割够三千六百刀才让人气绝,手法不好,可能几百刀人就死了,明日行刑的时候,劳烦公孙将军找几个心细的人,而且不要一次就把这五个人全都杀了,一个一个来,最好再筑一座高台,令所有人都看得见他的惨状。”

    公孙元:“……”

    他双眼瞪的跟铜铃一样,不仅是因为他从未听说过这种刑罚,还因为这话是从萧融嘴里说出来的。

    你们士人……心真狠啊。

    原百福更是立刻反对出声:“不可!此法太过残忍了,而且是在全军面前行刑,这要是传出去了,那镇北军的名声——”

    萧融:“从鲜卑使了毒计开始,镇北军的名声就已经扫地了!哪怕只是陈留的一个小孩子听说了这件事之后,都会对这几个人的下场拍手称快,原将军,你的仁慈是不是用错地方了,他们意图诅咒大王,你还要替他们求情吗?”

    原百福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我何时是要为他们求情!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刑罚太过残忍,旁人从未这样做过,如今我们做了,那些士人又不知道要怎么诋毁大王了!”

    萧融眯了眯眼:“成者为王败者寇,只要大王一直处于屹立不倒的位置上,士人的诋毁动摇不了大王的根本,更何况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士人一定会诋毁大王,百善孝为先,大王为自己的父母报仇,用什么样的刑罚都不为过!”

    原百福:“大王从不欲以极刑折磨他的仇人,萧融,这分明是你自己的坚持!”

    萧融刚要张口反驳他,突然,屈云灭那不耐烦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萧融的坚持就是我的坚持,原百福,如果这是你的爹娘,你还说得出来这种话吗!”

    原百福立刻扭头看向屈云灭,他急不可耐的朝屈云灭解释,“大王,我并非是——”

    屈云灭不想听他说话:“在军中你随意用你的仁义之心,就是别用到我身上,我不需要你来替我谅解谁!”

    本来他心情就不好,这时候更是恶劣了,他深吸一口气,对原百福说道:“出去,都给本王出去!”

    原百福下颌紧绷,忍了又忍,他才朝屈云灭抱拳:“是,卑职告退。”

    说完,他快步离开了王帐,而公孙元默默的跟上去,虽然屈云灭没有朝他怒吼,但是他说的是“都出去”,公孙元自觉的把自己也算在里面了。

    萧融沉默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偷偷觑着屈云灭,见他没别的反应了,大约这个“都”,是不包含自己的,于是他拿着手里的药瓶,朝屈云灭迈步走去。

    到了屈云灭身前,萧融说道:“抬手。”

    屈云灭抬起头,他拧着眉看萧融,而萧融见他始终都没动作,只好自己坐到他的右边,然后把他的手强行抬了起来。

    屈云灭手心有茧子,这能保护他免受很多小伤,但烫伤不在其中,萧融看着他这已经红了一片的掌心,他很是费解:“不疼吗?”

    他以前被砂锅烫过一次,就一秒,而且就一小条,都把他疼得冷敷了两个小时。

    屈云灭看着自己的手被萧融捧着,他默了默,说道:“你没说的时候不疼,你说完了,我就觉得有些疼了。”

    萧融:“……”

    呵呵,这么说还怪我了。

    萧融不吭声了,只往上面抹药,清凉的感觉传到屈云灭的掌心,同时他听到萧融说:“乱世用重典,以后大王不能再对背叛的人如此仁慈了,抓得到的就一刀斩了,抓不到的就不再管,既然还有退路可言,那他们自然会产生侥幸心理。我这么做既是为了震慑鲜卑人,也是为了震慑自己人,凌迟……原将军说的没错,这是极残忍的刑罚,所以我只打算将这刑罚用在叛国的罪名上,希望以后不会再有人落得这样一个结局了。”

    屈云灭眨了眨眼睛:“叛国?我以为他们只是背叛了我。”

    萧融抬森*晚*整*理头,他无奈的看着屈云灭:“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不管大王你想不想承认,如今的你就等于半个国君,当然,对外咱们不能这样说,咱们还是要扛起镇北王的大旗,但事实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大王离自立门户、正式称帝已经是一步之遥了。”

    只是这样的称帝不能长久,过去一百八十年,为什么有这么多皇帝出现过,就是因为他们一有机会就开始称帝,结果呢?怎么死的都有,而且人一死,他的王朝就消失了。

    这也不是系统判定的称帝,系统要的是屈云灭成为最后赢家,开创长长久久、南北统一、独属于他的王朝。

    别说系统了,萧融也只认第二种,他付出了那么多,可不是为了看屈云灭快活几年,他现在想看的、想达成的可多着呢。

    屈云灭听着萧融的话,然后实事求是的说:“我连这个镇北王都做不好。”

    萧融已经低下头去继续涂药了,闻言,他拧着眉的抬头,因为他从没发现过自信心也会成为需要他修正的问题。

    就在萧融以为是他不够了解屈云灭的时候,他看到屈云灭朝自己咧嘴一笑:“好在有你,你说原百福是我的左膀右臂,但我觉得我的左膀右臂是你,不,你比左膀右臂更重要,你就像是……另一个我,有你在,我就不怕自己做不好了。”

    萧融听着,然后微微敛起眼皮,他淡淡的笑了一声,附和道:“也许吧。”*

    不管原百福怎么反对,第二天公孙元还是出发了。

    镇北军F4当中,看起来简峤是脾气最爆的一个,还爱亲自动手打人,但其实真正心狠的人是公孙元,从他熟知这么多极刑就能看出来,这小子心是真黑。

    别说给几个叛徒处刑了,就是让他筑京观,他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所以即使是萧融都想不到,公孙元居然亲自行刑,在把高台搭好以后,他根本没找什么心细的人,他觉得全军当中,不会再有比他心更细的了。……

    一开始鲜卑人还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因为公孙元带兵推进,他们还以为镇北军是要进攻,那边的阵型都已经布好了,他们才看到公孙元命人搭了一个高台出来。

    数以万计的鲜卑人疑惑的看着这群人忙来忙去,等到公孙元亲自执刀走上去,鲜卑人的脸色渐渐僵硬起来。

    行刑的人无声,被行刑的人一直在求公孙元杀了他。

    除了公孙元带来的这五千人,后面其实还有很多围观的,今日特殊,各个将军也不管自己的兵了,想看就去看,正好能看鲜卑人的笑话。

    这边的人被行刑,底下一群人拍手称快,还不停地朝鲜卑那边挑衅,说下一个就是他们。

    这段时间流言四起,有说镇北王已经死了的,也有说镇北王伤愈了的,鲜卑人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他们做了这么缺德的事,他们自己都知道自己要遭报应了。

    一想到镇北军会对战败的人也施以这种刑罚,他们恨不得做逃兵。

    但萧融特意制造了这么一场恐怖的热闹,可不是为了让这些人感到害怕,他为的是盛乐城之内、那些比金陵世家好不到哪去的慕容部贵族,乃至是慕容部如今的首领本人。……

    鲜卑如今的皇帝有个十分难认的名字,同时还有个臭名昭著的弱点,他胆小。

    本来就是矮子里面拔高个选出来的皇帝,本来应该让鲜卑的大将军继位,但大将军有军权,而且先帝活着的时候鲜卑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是先帝非要南征,还为了争取别人的同盟,给了其他国家不少的好处,先帝雄心勃勃要重现宇文部存在时候的荣光,抱着把整个中原都吞到肚子里的愿望,结果打到淮水就偃旗息鼓了。

    中原一再的被劫掠,再加上光嘉皇帝果断南迁,导致北边根本没剩下什么好东西,好几年穷兵黩武,结果不仅没赚,还倒贴了那么多的兵马和财宝,鲜卑贵族简直都要对打仗有阴影了。

    偏偏大将军是先帝的堂弟,他俩臭味相投,都对中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而且在先帝饮恨而终之后,大将军明显想要继承先帝的遗志。

    再来一次?不了不了,折腾不起了。

    于是大将军被压制,这个皇帝登基了。

    这个皇帝能登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不爱打仗,而且愿意接受贵族们的辖制,他本人也不算笨,如果再给他几年时间,或许他还真能把就剩一口气的鲜卑又救过来,可从他登基那年开始,屈云灭就一直磨刀霍霍向鲜卑,他从来都没睡过安稳觉。

    如今他的梦魇已经袭来,而他在听从了别人的建议之后,还彻底把这个梦魇惹火了。

    从得知屈云灭没有当场死在那,而是被他的部下救走之后,这位鲜卑现任皇帝就只会以泪洗面了,其他人至少还会愤怒的去找那个罪魁祸首,然而那个清风教的护法也不知道有什么神通,明明已经安排了人看守他,结果他还是跑了。

    这几天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今日当众行刑的消息一传来,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状态的皇帝又开始默默垂泪。

    宫廷之中,鲜卑内部最重要的几个人都坐在这里,看见皇帝这么没出息,有个贵族怒不可遏的站起来:“中原人还未打进来,陛下就已经认为我们必败了吗!就是败,我们也要和中原人血战到底!”

    另一个贵族则小声提建议:“不如,我们也学中原的光嘉皇帝那样……”

    上一个暴脾气的贵族立刻痛骂他:“懦夫!慕容家族的人怎么能做出苟且偷生的事情!”

    鲜卑皇帝:“……”

    其实他还挺想苟且偷生的呢。

    但这也不好实现。

    光嘉皇帝可以南迁,因为南边也全都是他们的国土,可鲜卑不能北上啊,他们当初在盛乐建皇都,就是因为北边有柔然、高车等国家,一旦他们露出颓势,这些国家照样会攻打自己。而且难道他们北上之后,屈云灭就不打他们了吗,按照屈云灭过去的行为来看,哪怕他们躲到契骨那边去,屈云灭也还是会追上来的。

    更惨的是,北边可没有一条淮水挡住他们的步伐。

    在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北上的提议就胎死腹中了,而这时候,那个贵族又小声的说:“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慕容部灭族,你们忘了宇文部是什么下场吗,就是因为他们死活都不逃,所以他们全族都被我们杀了,我们也应该留下一些血脉。”

    这人说这话的时候,总是很没有底气,因为不管是宇文部还是慕容部,大家都是鲜卑人,都是崇尚武力的东胡部落,像这种不管怎么美化、其实就是逃命的说法,会让其他人非常的反感。

    这几天像这个贵族一样唱衰鲜卑的人不少,这时候大家就想起大将军的好来了,大将军才是真勇士,他是绝对不会逃的。

    嗯……然而事实是,大将军不仅想逃,他甚至已经想出自己该怎么逃了。

    他是反对皇帝使用清风教毒计的人,因为他总觉得这样做对鲜卑没有好处,他不知道那个清风教的护法为什么会这样做,但他知道那个护法有私心,他并不是他说的那样一心为了鲜卑和清风教共赢。但没人听他的,那个护法只用了短短两天的时间,就让皇帝对他的计策坚信不疑了,其他贵族本来也没有好的办法,于是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如今毒计失败,他们倒是想起来自己不该这么做了。

    慕容磈,也就是鲜卑的大将军,他对这群同僚已经彻底失望了,对坐在皇位上的侄子也没有了半点期待,他知道等屈云灭缓过来之后,鲜卑必败无疑,而他也认同那个懦夫贵族说的话,鲜卑需要保留火种,只有慕容部的人还活着,他们才有东山再起、为其他族人复仇的那一天。

    但慕容磈认为活着的不该是这些废物,而是自己。……

    而且他不打算真的“逃”,他只打算从屈云灭手里活下来,逃走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想要重新整合自己的部族更是痴人说梦,届时的他只能在北地各处流浪辗转,活得像是一头失去了部族的可怜孤狼,所以他不能逃,他要活着,还要留下来。

    这无疑是难于登天的,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暗中打探跟屈云灭有关的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有可能让屈云灭放过他的办法。

    趁着所有人都在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慕容磈悄无声息的把东西偷走,把东西放回自己的宅邸,然后慕容磈匆匆进宫,一踏入大殿,他就听到这些贵族又在重复已经讨论了好几遍的内容,上面的皇帝惶惶的望着他们,期待着他们能给自己讨论出一条生路,慕容磈低下头,冷笑一声,然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作者有话说:

    这人不该叫慕容磈,应该叫慕容复(。

    第0095章 抱歉

    想找个萧融落单的时候可不容易, 并非是因为屈云灭不让萧融离开,而是萧融一头扎进王帐以后, 就只能等到晚上才会出来了。……

    虞绍燮蹲了好久,才终于蹲到要出来换换空气的萧融,他松了口气,然后快步上前:“融儿!”

    萧融:“……”

    留在帐内闲着没事干的屈云灭:“……”

    他们都不喜欢这个称呼。*

    跟着虞绍燮去了他的营帐,这回没见到无所事事的虞绍承了,萧融还看了虞绍燮一眼。

    后者心领神会:“伤好的差不多了,我就让承儿搬回去了, 他如今好歹也是中军的将领之一,怎么能跟自己的兄长挤在一起,长此以往, 其他将军怕是要笑话他,承儿一向听我的, 所以昨日就搬走了。”

    萧融:“……”

    对于这对兄弟之间的事,萧融明智的选择不再多言。

    他问虞绍燮:“虞兄找我有事?”

    虞绍燮抿了抿唇:“今日的行刑, 我听说了。”

    萧融懂了,他低下头,轻笑一声:“做这个决定之前我未曾和你商量过,就是因为我知道你定然不会同意。自古以来极刑从未断绝,各朝各代都有自己的残忍特色, 我也想不到有一日我会成为这个下令的人,但我并不后悔下了这个命令,以儆效尤是有必要的, 这骂名也不必落到镇北军的头上, 落到我头上就是了, 左右我如今没有官职, 只是白身一个,哪日被赶出了镇北军,那些人还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虞绍燮拧着眉的看他:“赶出镇北军?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顿了顿,神情微变:“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萧融:“……没有。”

    萧融又露出那种表情了,他不愿意多说的时候,他就会露出一种虞绍燮难以形容的表情,有些固执、有些不耐、又有些幼稚,虞绍燮默了默,只好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我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责怪你,损坏亲王双亲之坟茔,这是大逆不道之罪,按南雍的律法应当行腰斩,诛同籍,年十四以下行腐刑,女子没县官,若按这个律法来,今日就不是五个人死了,而是十几个人,你放过了他们的家人,这已经是大大的仁慈了。”

    萧融:“…………”

    他缓缓一眨眼,神情虽然平静,语气却暴露了他的惊愕:“此时还有连坐这回事吗?”

    他以为在人口锐减的本时代,连坐应该早就废除了才对。

    虞绍燮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什么时候没有连坐?”

    萧融:“……”

    他小声道:“我永远都不会连坐到无辜的人身上,这一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王出征太急,根本没有时间收拢巩固军心,诚然这些人并非是真正的镇北军,只是镇北军的家人,但同样的问题军中也有显现,我听说在大王刚受了重伤的时候,军心浮动的同时,竟然还有人指责大王不该冒进,就算这人说的没错,那个时机、那个情景,也不该轮到他来说。”

    虞绍燮幽幽道:“屈瑾。”

    萧融两次听到这个名字,都是高洵之告诉他的,第一次高洵之告诉他屈瑾是大王最后的亲属之一,第二次高洵之告诉他,屈瑾因冒犯大王挨了二十军棍。他那话早就说了,但是在高洵之来到之前,没人敢真的对他怎么样,哪怕简峤也只能让他滚蛋,而不能对他动手,沾了一个屈字,在这军营里他就能横着走了。

    虞绍燮也苦于屈瑾的姓氏问题,他是愤青没错,可他又不傻,在这个家族利益大于一切的年代当中,他绝对不会当着一个人的面说他亲戚的坏话,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这就是一个帮亲不帮理的天下。

    那三个将士里死了一个,因为他死活都不愿意说出自己家人的去向,萧融还替这个人生气,觉得他是死脑筋,然而萧融不知道的是,其他人对于活的那两个更加震惊,为什么不在乎自己的家人,就能被记录在史书上同时被称一声枭雄?就是因为一般人都做不到啊。

    此时不管是虞绍燮还是萧融,他俩其实都没怎么把屈瑾放心上,毕竟这是个一看屈云灭快死了就会蹦出来显示存在感的人,智商太低,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萧融在意的是那些没吭声,但有可能跟屈瑾一个想法的人,而虞绍燮在意的是萧融。……

    虞绍燮:“我来寻你,不过就是想看你好不好,果然我猜对了,你啊你,你何时才能意识到你和镇北军是一体的?你有骂名镇北军也不光彩,镇北军有骂名你也不必这么在意,融儿,说到底我们行的就是改朝换代之事,在一些人、乃至是大部分人的眼中,我们是偷儿、是匪盗,是永远都上不得台面的乱臣贼子,不被骂是不可能的,这种骂名会一直持续到你我百年以后,到那时候也不会停,因为是是非非都有后人评说,而后人的言语,比今时之人好不到哪去。”

    萧融无语的看着他:“这么说,镇北军要被骂成千上万年了?”

    虞绍燮笑了笑:“这就是身后名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人盯着那一点错处,便也有人将功过细细盘算,不管融儿你想不想要,如今你我已经行在史书之上了,而上来了,就没有再下去的时候。”

    萧融:“……”

    他往旁边歪了歪身子,嘟囔道:“我知道。”

    虞绍燮望着萧融,后者正不自在的用指甲抠身下席子上的一个小缝隙,在他的抠挖下,这个小缝隙逐渐变成了一个小洞。

    虞绍燮:“……”

    抠到一半,萧融突然又看向虞绍燮:“你说错了,我没有那么在意镇北军的骂名,是原百福在意,他说我这样做会引来士人的谩骂,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若真引来了,那一人做事一人当,全都引到我头上好了,反正我这辈子最不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名声。”

    虞绍燮悄悄道:“你是不在乎‘某些’名声。”

    要是沾到了萧融在乎的方面,他能直接蹦到房顶上去。

    萧融疑惑的问他:“你说什么?”

    虞绍燮连连摇头:“没什么,至于原百福,我也观察了他一段时日,但除了感到他有些多管闲事之外,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萧融慢吞吞的直起腰:“你观察他。你为什么要观察他?”

    虞绍燮眨眨眼:“简将军对原将军的态度产生变化,他们二人还起过争执,承儿恰好看到,然后告诉了我,我猜测这是你的授意,不是吗?”

    萧融:“…………”

    他就是提醒了简峤一句,没有让他去针对原百福啊!

    后悔,当初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交给简峤,如今看来虞绍承都比简峤靠谱。

    萧融又开始生闷气了,但他也怪不了别人,本质上来说,是他选错了人,明知道简峤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漏勺,还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了他。

    好在屈云灭跟简峤差不多,都不是那种爱多想的人,全军发现了这件事萧融都不在乎,只要屈云灭别发现就行了。

    萧融再度往后靠了靠,虞绍燮也安静的坐在另一侧,不再说话了,而就在虞绍燮享受着这一室静谧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萧融很是犹豫的问了一句:“虞兄,依你的看法,大王还有多久才能统一南北,登上帝位?”

    虞绍燮愣了愣,然后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少则两年,多则三年。”

    萧融噌一下坐直了:“才两年?!”

    虞绍燮:“……”

    他不懂萧融为什么这么激动,这还是他的保守估计呢:“自然,打完鲜卑之后,大王便不再有后顾之忧,鲜卑的财富又能给镇北军补充一次补给,如今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跟大王抗衡的势力了,孙仁栾虽然有几分本事,但他想带着南雍的兵马击退大王,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如今唯一能放缓大王脚步的,就是金陵那固若金汤的城池,一旦他们开始打守城之战,咱们就只能跟他们耗在外面,所以我说少则两年,多则三年,具体还要看南雍怎么做。”

    说到这,虞绍燮还笑着夸了萧融一句:“融儿果然是深思熟虑,的确,如今这个境况已经不会有外来的势力对大王产生威胁,反倒是镇北军内部之人,有可能会将大家的努力付之一炬,融儿且放心,我会继续盯着这群人,绝不让有心人得到可乘之机。”

    萧融:“……”

    被夸了,但他完全没有高兴的意思,默默的把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萧融咬着下唇,把握紧的拳头放在了唇边。

    原来只有两年么,再加上过去的半年,以及在路上耗费的半年,才三年而已。

    三年殚精竭虑换一条新生命,可谓是世上最划算的交易了。

    他一直认为自己倒霉,认为他上辈子炸了幼儿园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可今日听到这个清晰的数字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是幸运的。

    不,不是似乎,就是幸运。

    多少人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没有睁开的机会了,甚至他们连自己死了都意识不到,死亡呼啸而来、带走他们的五感和前方蜿蜒但璀璨的道路,就像是无情的一把刀,猛地斩断了那应该平等分配给每个人的未来,而他没有经历这样的事,在死亡找到他之前,系统先带走了他。

    诚然接下来的两年可能还会出现其他的变故,可它也有可能什么变故都不会发生,镇北军已经不同了,镇北王也不同了,他们这边的筹码多到可以买下整个牌桌,一开始萧融认为让屈云灭称帝是百分百不可能的事,而如今,他自己都说不出来这个话了。……所以,两年。

    这些思绪在萧融脑子里快速的掠过,他可能都没发现,他正在努力的说服自己这是一件绝妙的好事,虞绍燮不解的看着他,实在不明白萧融此时在想什么,难不成他是觉得两年太短了?可是大王早日称帝,萧融也能早日放心啊。

    突然,萧融站了起来,他对虞绍燮说:“我出去转一转,虞兄早点休息。”

    虞绍燮看看外面高高挂起的太阳,不知这个时间自己能怎么休息。

    但张了张口,他还是哦了一声。*

    萧融垂着眸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就是像自己说的那样,出来转转。

    在他走出去没几丈远的时候,他就听到身后有快速的脚步声在接近,萧融皱着眉回身,看到东方进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正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

    萧融想说他在军营当中,安全得很,没必要再给他派守卫了,但东方进大约不是擅自行动,而能命令东方进的那个人,是不会被他这一句话就劝回去的。算了。

    萧融又转了回去,他继续闷不吭声的往前走,而东方进先松了口气,然后才心态良好的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萧融发现周围人的目光产生了变化,之前遇上的将士即使是陌生的面孔,看着他的时候也是惊艳和好奇居多,而如今除了这两种情绪之外,还多了一种暗暗的打量。

    萧融脚步微顿,东方进立刻上前,他刚要跟萧融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地方,然后萧融的眼神就定在了一个刚出营帐的将军身上,那人可能是刚起床,也可能是待的不耐烦了,总之他走出来以后,立刻用力的伸了个懒腰,然后才眯着眼的看周围的事物。

    对上萧融的目光之后,他的头皮顿时一紧。

    萧融却是笑得十分开心:“黄太守,真是多日不见了啊!”

    黄言炅:“…………”

    不是说萧融对屈云灭寸步不离吗,哪个兔崽子送的情报误我?!

    萧融从容的走过去,黄言炅也勾起了唇角,不过他的表情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他朝萧融拱了拱手:“呵呵,萧令尹,不知萧令尹今日怎么有空到黄某这里来了。”

    萧融叹气:“别再叫我萧令尹了,萧某如今已是一介白身,当不起令尹这两个字了。”

    黄言炅不知道这件事,目前几个盟友当中只有贺庭之知道萧融卸任了,但他和黄言炅还没好到那地步,所以他们之间的消息并不互通。

    他皱起眉,不仔细看的话还真是一副关心萧融的模样:“怎会如此,是萧先生惹怒了大王吗?”

    如果是的话,这是不是代表他有机会拉拢一下萧融了?

    萧融无辜的看着他,“我怎么敢惹怒大王呢,是我自感能力不足,所以将陈留尹的职务交给了他人,唉,说到底萧某还是年轻啊,担当不起父母官的重任,也不知大王日后打算再给我什么样的职务,依萧某看,一地之长官,萧某是做不了了,恐怕也就只能凑凑合合、做个王都里的司徒了。”

    黄言炅:“…………”

    你踏马今天就是来炫耀的吧!

    谁不知道司徒的地位就比丞相差一点点,甚至有时候都能跟丞相平起平坐了,你、你简直神经病,升官就升官,跑我这里来说什么?!

    黄言炅气得头疼,却还只能继续跟萧融虚与委蛇:“呵,呵呵,那黄某就要恭贺萧先生高迁了。”

    萧融摆摆手:“诶,八字还没一撇呢,大王还不知道这件事,等过几天我再跟他提起,看他愿不愿意把这个职务给我。”

    黄言炅整个人都麻木了。

    偏偏之后萧融就拱手告辞,连让黄言炅反击的机会都没有,而等萧融和东方进走了,东方进默默回头,看着黄言炅那个被打击的体无完肤的模样,他不禁询问萧融:“萧先生,您跟他说这些做什么?莫非是他做了什么让您不快的事?”

    萧融耸耸肩:“没有,我就是想气气他,这样我的心情就能好一些。”

    东方进:“……”

    萧融突然扭头问他:“贺庭之在哪边?”

    沉默片刻,东方进果断指了一个方向,虽然不知道萧融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平复心情,但东方进觉得自己最好配合他,因为他有种直觉,如果萧融找不到合适的人,他可能就要回去气大王了,为了军营的和平,还是把东阳王牺牲了吧。……

    萧融在这边足足待了一个时辰,在欺负了倒霉蛋一号,以及倒霉蛋二号之后,萧融又跟其余的盟友坐着聊了聊,不是所有人都跟那两个倒霉蛋一样各有私心,也真的有人是冲着为中原复仇而来的。

    虽然他们的势力都不大,但这种态度就很值得让人敬佩。

    萧融同这些人谈天,说起如今镇北军的变化,希望给这些人留个好印象,让他们日后面对二选一的选择时,能果断的倒向镇北军这边。

    开始做正事,萧融心里的某些想法就渐渐隐没了,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萧融站起身,打算回王帐去看看。

    而他走出去没多久,就见到了来找他的将士:“萧先生,简将军命我来找您,陈留来人了。”

    萧融一愣:“来人了?是不是陈留出事了?”

    将士摇摇头:“不是,陈留一切安好,是佛子来了,具体是做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简将军让您尽快回去。”

    萧融哦了一声,一听是弥景他就放心了,因为陈留要是真出了事,最不可能弃城而走的人就是弥景。

    但他也想不通弥景过来是干什么,于是他一边慢吞吞的往回走,一边思考弥景的目的。

    思考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步伐突然僵了一瞬。

    东方森*晚*整*理进听到萧融喃喃的说了一声“坏了”,他正想问什么坏了,结果刚转过头去,萧融就跟一阵风一样的从他眼前跑过。

    东方进:“!!!”

    等等我啊,萧先生!…………

    萧融好久没跑过了,回到王帐附近的时候,他喘的上气不接下气,而弥景恰好从王帐里走出来。

    多日不见,弥景看见萧融立刻就是一愣,他细细的打量着萧融的气色,而萧融在缓过一口气之后,突然快步走上前,拉着他的胳膊就往自己的营帐走。

    弥景被迫跟上,脚步都踉跄了两下,而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不明白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弥景是比萧融高一点的,所以萧融恰好擦线而过,弥景的脑门却结结实实撞在了支撑着营帐的木条上。

    偏偏萧融现在满脑子都是别的事,他根本没注意到弥景的脑门红了一块,一进来,他就劈头盖脸的问弥景:“你刚刚跟大王说了什么?”

    弥景想揉揉自己的额头,闻言,他又把手放了下去:“没什么,就是问候大王的身体如何了,还有劝他养好身体,不要太过焦心。”

    萧融:“……就这些?”

    弥景失笑:“就这些,大王不喜我出现在他面前,哪怕我有别的话想说,此时也不是说出来的时机。”

    危机解除了,萧融狠狠的松了口气,他坐下去,这才问弥景:“那你到这边来是做什么,陈留那里如何了?”

    弥景也盘腿坐到了萧融对面:“陈留无事,有事的是宋铄,他白日要忙于公务,晚上还要担心你的安危,你那封平安信回到陈留之前,他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你那封信一到,他就病了,要不是高丞相及时回来,我和赵兴宗怕是要累死在王府了。”

    萧融抿唇:“病得严重吗?”

    弥景摇头:“风寒而已,我走的时候已经好些了。”

    萧融看看他:“那你这次来——”

    弥景垂眸:“我听说了仲秋那日发生的事,我想过来为屈大将军夫妻,以及其他镇北军的亡魂做一场法事,另外……听说鲜卑也有同盟,或许我能帮上一些忙。”

    萧融:“他们都是草原同盟,不是西域同盟,这边的小国很少有信仰佛祖的。”

    弥景笑了笑:“有一两个也好,而且就算他们不信佛教,他们同西域诸国总是有些联系,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又何必非要惹上杀孽呢。”

    萧融望着他,认同的点点头:“的确如此,多谢佛子想的如此周全。”

    弥景谦虚道:“萧公子不必客气,你我都是为了大王的大业。”

    萧融:“……”

    对着弥景,萧融还是尽量让自己少说谎话,不然他总有种自己在做亏心事的感觉,摸了摸鼻子,萧融另起话题道:“还有一件事需要拜托佛子,我之前就同丞相说过,只是那时候我未曾想到佛子会来,我——”

    弥景看着萧融这吞吞吐吐的模样,他恍然大悟道:“萧公子是说仲秋那一日的事?高丞相提醒过我了,让我不要告知大王。”

    萧融愣了一下,顿时笑起来:“原来丞相已经说过了,那佛子是答应我了?”

    弥景轻笑:“自然,虽不知萧公子为何不愿意将此事告知大王,但这毕竟是萧公子的意愿,弥景不能违背,所以弥景未曾同大王说过这件事,只是简将军问陈留诸人是否都安好的时候,我无意中的提了一句,但告知简将军,应当没什么事吧?”

    萧融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简——峤——?!

    告诉原百福都比告诉简峤强啊!!!

    萧融霍然起身,指着弥景的手都在抖了:“你、你你你!你故意的对不对!”

    萧融看上去有一万句话想要扔在弥景的脸上,但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跟弥景算账的时候,他要赶紧去找简峤!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简峤去哪了?!”

    弥景怔了怔,回答他:“简将军一直在王帐当中,他说是你让他留下守着大王的。”

    萧融:“…………”我靠。

    都把萧融逼得爆粗了,可见这事在他心里到底有多紧急。

    萧融立刻转身跑了出去,而弥景一脸茫然的望着他的背影,等到再也看不见他了,弥景的神情才产生了微微的变化。

    从茫然到安静。

    垂着眸,弥景在心里道了一声:“抱歉。”

    镇北王死于敌军暗算这种事,如果萧融是最不能接受的人,那弥景就是第二不能接受的人,或许他俩的顺序还要调换一下。萧融的悲愤来源于他和屈云灭的绑定,他无法接受自己就这么跟着一起死了,但时日久了萧融会明白的,这世间之事并不完全受他的掌控,就算不被绑定的时候,他也有可能死于一场场的意外,如果把屈云灭的意外套用在自己身上,他就会发现这事也不是完全的无法接受。

    而弥景,他才是真正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屈云灭就这么死了的人。

    十年沉寂、数月的观察,弥景将这天下的未来都指望在了屈云灭的身上,他再一次的坐在了赌桌边,而这回他赌的是屈云灭能赢。

    所以抱歉,萧融。

    他已经承受不起再输一次了。

    作者有话说:

    第0096章 听你的话

    就这么几步路, 被萧融跑出了百米冲刺的感觉。……

    在卫兵奇异的目光中,萧融刷的一下掀开帐帘, 但里面根本没有简峤的身影,整个王帐空空荡荡的,连屈云灭都不在他经常在的位置上,萧融的心瞬间揪紧,这一瞬间他在想什么,老实说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好在他没有那么冲动, 在夺门而出去寻这两人之前,萧融先习惯性的四下看了看,然后他就看到屈云灭坐在他的椅子上, 那是屈云灭平时根本不会去的地方,如今他坐在那, 正快速的翻看着这些时日他写下的只言片语。

    没有什么不能看的,要么是军务、要么是公务, 再不济就是前线传来的一些线报,萧融一向公私分明,而且他不会在外面留下自己的把柄,所以,屈云灭想看就看吧。

    如果是平时, 萧融是会这么想的,他甚至会感到高兴,因为屈云灭终于不再闻公务色变了, 但今天他心里有鬼, 一看到屈云灭做出了反常的举动, 他条件反射的就想占据主动权。

    ——比如, 先发制人什么的。……

    “大王何故翻看我的东西?”

    萧融的声音有些紧,而屈云灭垂着头,并没有搭理他。

    他继续看手中的纸张,一目十行的看过之后,又立刻拿出下一张。

    萧融心里不好的预感瞬间膨胀了一百倍,其实预感到了这种地步,就可以称之为判断了,毕竟屈云灭从未对他充耳不闻过。

    一直以来萧融都将自己视为无辜牵连的受害者,但受害者不应该像他现在这样,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心虚。

    垂在身侧的五指微微动了动,萧融向前走去。

    他来到屈云灭面前,而在他离屈云灭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屈云灭手里的那张纸就没再动过了。

    跟刚才相比,萧融如今的声音平静了许多:“大王究竟想找什么,同我说一声,我来替大王找。”

    屈云灭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好好的把那张写了一半的公文放了下去,他抬起头,刀锋一般的眼神直视着萧融:“同你说了,你便会为我找么?”

    萧融:“自然。”

    屈云灭轻笑一声,他缓缓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他来到萧融面前,在体型带来的压迫之下,他逼视一般的看着萧融,又问了他一遍:“你真会为我找么?”

    萧融不喜欢他这样看着自己,因为这样的姿势会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多弱小,一般而言屈云灭也不会故意的露出锋芒来,好像只有他们初见的那天,屈云灭气势恢宏而来,毫不掩饰他对萧融的恶意,但平心而论那一天萧融自己的表现也不好,所以他从未介意过这一点。

    如果理性来看,其实今日也有他的错,换位思考的话,如果是屈云灭瞒着自己这么大的事,萧融早就气炸了,但哪有这么多理性的人和理性的时刻呢,局外人才能轻飘飘的来一句换位思考想一想,而局中人所做出的每个反应,都是他的本心驱使。

    萧融不会让自己示弱的,所以他皱着眉,始终都盯着屈云灭的眼睛看,内心深处有十分微弱的感觉闪过,而那感觉的名字叫委屈。

    一呼一吸之后,那感觉就被强行的压制了下去,萧融望着屈云灭,也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自然。”

    屈云灭扯了扯嘴角,他可能是想笑,但又实在笑不出来,他呼吸的程度加深了,可能是想让自己变得冷静一些,但他也冷静不下来,而且到了现在萧融还是这么事不关己一般的模样,屈云灭能看到萧融的眼神在自己脸上挪动,他在衡量自己、观察自己,这样他才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应付自己。

    咔嚓——这是伪装破碎的声音,也是他们两个长久以来小心翼翼的维持着的冰面破裂的声音。

    从醒来以后屈云灭的表现都很好,他没再闯过一次祸,而且一直乖乖的留在王帐里养伤,他甚至都没再大声对萧融说过话,不过他的乖顺也就截止到今日了,新的状况出现,他马上就要原形毕露了。……

    屈云灭:“好,甚好。”

    “有你这样的幕僚在本王身边,真是本王人生中一大幸事,只是本王有一事不解,是本王过去的言行表露的还不够清晰么,连你每日用了几顿饭本王都要询问一遍,萧融,你明知道我有多在意你的身体,仲秋那一日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到这,他还随手抓起桌上的几张纸,把它们抓成一团,朝着萧融用力的晃荡,晃出唰啦唰啦的声音。

    屈云灭:“所以我来看看,你还有什么是瞒着我的,你知道我从简峤嘴里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有什么样的感觉吗?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旁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萧融攥紧了拳头,突然朝屈云灭厉声喊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这样想的,所有人都能知道,只有你不能!!!”

    屈云灭怔了一下,刚刚还冷嘲热讽的他被这一句话就抽走了所有的气势,他质问,但他并不想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屈云灭的喉结动了动,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重新发出了声音:“是因为……我害的你吗?”

    萧融神色一变,而在他说什么之前,屈云灭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他看着萧融,当那层想要故意伤害的厉色退去之后,那双眼睛就露出了原本的底色,愧疚、疼痛、混乱以及最多最多的,无法接受。

    他无法接受自己会变成伤害萧融的人,更无法接受明明像是天注定一样的良缘,结果是他一厢情愿,撕开良缘的外皮之后,原来内里写的两个字是孽缘。

    他甚至不敢离萧融太近了,而萧融看着他退后,他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不,不是……”

    屈云灭却听不进他的解释:“那为什么我受伤之后你也受伤了,你以前对我说过你不会术法,我知道你没有骗我,所以我心安理得的信了,但不会术法不代表你身上没有神异,你知道哪里有煤,你知道弥景什么时候会回到中原来,萧融,我也不是你想的那样笨,弥景是佛门的领头人,我不会那么轻易的让他留在镇北军当中,我派人去查过了,除了你,没人知道他要回来的事。”

    萧融根本不知道这些,他脑子乱得很,只能努力的拨开这些杂乱的思绪,让自己尽量清晰的解释:“我的确知道一些旁人都不知道的事,但这跟仲秋那一日没有任何关系,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屈云灭的眼神让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屈云灭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模样,他只是看到萧融很震惊,那他猜,他现在的模样一定很不好看,所以他垂下了眸,避开了跟萧融的对视。

    他低声道:“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恨我了。”

    谁会不恨害了自己的罪魁祸首呢。

    说完,屈云灭转身离开,他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那些纸,他把捏紧的五指松开,一团破裂的、褶皱的纸张掉了出来,这让屈云灭突然愣了一下,因为他并非故意的,他气上心头的时候随手拿起了这些纸,如今它们破破烂烂、已经没法再用了。

    屈云灭突然抿直了唇角,他不想再看这些东西,他快步离开,而在他即将同萧融擦肩而过的时候,萧融呆了呆,他脱口而出道:“不是!!”

    屈云灭脚步一顿,他的眉心紧紧拧着,萧融不得不跑到他面前去,他手舞足蹈,看着比屈云灭醒来那天还激动。

    “我都说了不是!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解释,不是你害的我,我也不恨你!那一日……那一日……”

    他看上去很慌乱,好半天才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我能感受到你受伤了,而且我知道是很严重的伤,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你一出事我就会很担心,所以我才变成了那个样子,归根究底是我不够稳重,你听明白了吗!是我的问题,不是你!”

    屈云灭问他:“有区别吗?”

    萧融愣住,屈云灭又对他说:“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

    说完,他又要往前走,但是在他迈步之前,萧融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此时的萧融看起来咬牙切齿:“区别在于,如果这是我的问题,那你就不欠我了。”

    屈云灭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他看向萧融,而萧融仰视着他,对他轻轻的笑了一下:“你不就是想要一句答案,现在我告诉你了,旁人都能知道,就是你不能知道,因为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会怎么想,你会觉得这都是你的错,是你把我害成了这个样子,但你猜怎么着?不是你!”

    “所以你不用摆出一副悔恨交加的模样,我不需要你来同情我!我也不需要你因为这件事从此变得畏首畏尾,屈云灭,麻烦你给我牢牢的记住这句话,你不欠我的,你——不欠我的!”

    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几天前,但几天前被气到跳脚的人是屈云灭,今天换成了萧融。

    半晌,望着萧融这怒意横生的模样,屈云灭终于开口了,但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疑惑:“为什么一直都是你来决定谁欠谁,也是你来宣布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同情?你觉得我在听说这件事以后,对你的感受就是同情吗?那我问你,在我还没醒的时候,你同情过我吗?”

    萧融抓着屈云灭的手微微收紧,屈云灭撇过头,看了看他用力到发白的指节,然后重新看向萧融:“所以没有。”

    屈云灭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有没有发现过,你一直在防备我。”

    萧融抬起眼睛,他的眼神有些凶狠,但屈云灭安之若素:“根据我过去的言行,我的确不是个好的主将,也不是个好的镇北王,所以你每一次默认都是我做了什么才会引来祸事,这个我不怪你。但我在你面前……一直都是我能表现出来的最好样子,可你总是曲解我的意思,给我安上我从来都没有过的想法,你似乎认为我一定会伤害你,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萧融已经维持不住他的凶狠了,屈云灭的话争先恐后的钻进他的脑子,他的神色变得不安,而在这时候,他的手突然被屈云灭握住,屈云灭没用多大的力气,只轻轻一下,就让萧融松开了他。

    屈云灭的手很暖,而萧融的手很凉,就像是一个冰块,屈云灭皱了皱眉,他用一只手就包住了萧融的拳头,同时明知道萧融不愿意听这些,但他还是继续问道:“萧融,你想过吗,你不怕这世上的任何人,可你为什么会怕我呢?”

    猛地一下,萧融把自己的手从屈云灭手里抽出来,他冷笑一声,硬邦邦的回击道:“别抬举你自己了,我从来都不怕你,我只是——”

    说到这,他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个句子,而屈云灭望着他,替他补充完了下半句:“只是莫名其妙的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不是你选的,也不是你能理清的。”

    屈云灭不该说这句话的,因为在他说完以后,肉眼可见的,萧融便冷静了下来,他垂下头,深呼吸了一遍,然后重新抬起头:“身体疲弱,不代表我的内心也疲弱,我不愿成为任何人的累赘,也不想看到一个将军只是因为担心我、就放弃了在战场上驰骋拼杀的机会,大王这一生波澜壮阔,你的时代才刚刚开始,实在不该这个时候就将自己活成一潭死水,若你因为我放弃你心中的自由,那我才是真的会恨你。”

    屈云灭消化着他的话,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但你也说过,不想让我再冲动行事,希望我珍惜自己的性命。”

    萧融垂眸,蓦地笑了一声:“没错。”

    他笑完了,带着余韵重新抬眼,但他的眼中根本没有笑意:“这就是我啊,大王。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但我希望你能做到,我要你继续金戈铁马、气吞山河,我还要你安然无恙、得胜而归。”

    他又朝屈云灭笑了,但屈云灭实在是没法跟着一起笑,因为萧融看起来不太好,他的笑是自嘲,他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说出来,可任谁都听得到他话语里的自我唾弃。

    不过萧融自己大概是没有察觉到的,因为他还在问屈云灭:“大王,你看我现在,还有几分像君子?”

    屈云灭看着萧融勾起的唇角,他默了默,突然抬起手,然后贴在他两边的酒窝上,很幼稚的往下按了按。

    萧融:“……”

    屈云灭说道:“我不喜欢你强颜欢笑的模样。”

    顿了顿,他又道:“以士人的标准来看,你一分君子的模样都没有。”

    萧融脸色微变,而紧跟着,屈云灭又说了下一句:“但以我的标准来看,你不管怎么样都好。”

    萧融:“……”

    他又想后退了,但屈云灭仿佛知道他的想法,他按着萧融脸颊的力道微微大了一些,这似乎是他给萧融的无声警告,要求他把自己的话听完。

    萧融这回是真笑不出来了,他默默看着屈云灭,屈云灭也默默的看着他,突然,屈云灭毫无预兆的笑了一下,与萧融不同,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想笑。

    屈云灭:“真不知在没遇上我之前,你是怎么活这么大的,这等强人所难的要求,寻常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说到这,他脸上的笑又扩大了一些:“但我不是寻常人,若说这世上唯有一人能回应你的期许,那人非本王莫属。”

    萧融:“……”

    刚刚是他说他想看屈云灭气吞山河,但屈云灭真的露出了不可一世的神情之后,萧融又有种想翻白眼的冲动。

    说是这么说,可是挥开屈云灭的手之后,萧融无意中蹭到了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温温的,大约已经有些发红了。

    他忍不住的嘟囔:“没遇上你之前,我也不会这样去要求一个人,我本来是个翩翩君子,认识了你以后才变得伪善了。”

    他故意这样说,想给自己出一口气,然而听了他的话,屈云灭的反应是大笑出声:“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变好,你变坏,说不得哪一日,你我就变得一样了。”

    萧融想象了一下自己举着雪饮仇矛,大喊着杀杀杀杀的样子,而屈云灭稳坐后方,眯眼笑着同其他人聊天。

    萧融:“…………”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梅开二度。

    简峤通知了虞绍燮,虞绍燮带上了耳目一向发展的非常均衡的虞绍承,王帐太大,虞绍承身为耳力最好的人,当仁不让的站在偷听第一线,时时刻刻为后面的人播报里面的对话。

    虞绍承:“……”

    他真的一点都不关心大王和萧融是不是在吵架。

    在虞绍承偷听的时候,虞绍燮就在后面责怪自己:“当时看到融儿那个样子,我便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但我怎么都猜不到竟是如此的严重,难怪高先生他们对融儿那么小心,我——唉,我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虞绍承耳朵动了动,他疑惑的转头问:“阿兄又不是萧融的什么人,称职与否和阿兄有什么关系。”

    虞绍燮:“……谁让你听我的话了,听里面!”

    虞绍承默默的又把脑袋转了回去。

    简峤看着虞绍承这个不省心的模样,不禁也想起了自家那个不省心的张别知。

    但他似乎不该再这么说了,因为张别知这一次的表现非常好,他成功护送了萧融等人,还把嘴闭得紧紧的,在军营的三天里他一句不该说的都没往外说过,等到萧融让他回去,不管是谁都觉得张别知会闹,但他没有,他向萧融说了一句请先生珍重身体,然后他就垂头丧气的跟着高洵之离开了。……孩子长大了啊,终于迎来这么一天了,但简峤感觉自己怪不是滋味的。

    这种事只能在信里同夫人诉说,所以在这他还是收拾起了自己的心情,只低声劝着虞绍燮:“虞先生也不必太过自责,萧先生不想说的事,我们又如何能得知呢,这次也是多亏佛子了,要不然咱们得等回到陈留才得知此事了。”

    虞绍燮闻言,却是抿了抿唇。

    刚到军营就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虞绍燮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说不得这还是佛子故意为之。

    罢了,左右这也不是如今最要紧的事,虞绍燮拍拍虞绍承的肩膀,小声问他:“里面在说什么,他们还吵吗?”

    虞绍承:“不吵了,萧融正在同大王说整治军中的事情,个别将领与士人散漫无纪律,窃听王帐消息,若是令其他将士上行下效就不好了。”

    虞绍燮:“…………”

    虞绍承又竖着耳朵听了听,然后再次播报:“萧融建议打军棍,发现一次,打二十棍。”

    简峤:“…………”

    他们几个灰溜溜的离开了,而王帐内部,萧融问屈云灭:“他们走了吗?”

    屈云灭点点头:“走了。”……

    虞绍承的耳力的确不错,但还是屈云灭更胜一筹,屈云灭躺在床上都能听到外面有没有人,只是他多数时间都不在意,也不会说出来。

    相比之下萧融的听力就很普通,要不是屈云灭提醒他,他根本不知道外面又有人偷听。

    萧融:“这个头就是高丞相带起来的,以后不能再这么放纵他们了。”

    屈云灭眯了眯眼,一副正在回忆的模样:“你不是也同他偷听过一次吗?在王宫的时候。”

    萧融:“…………”

    这么久远的事你还记得!

    沉默片刻,他说道:“我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以后我不会再犯了,别人也不应该再犯。”

    屈云灭笑了一声:“没关系,你可以随意偷听我在说什么,在你面前,我没有需要隐瞒的事。”

    萧融:“……那也不行,规矩就是规矩。”

    屈云灭看看他,心说别的规矩也没见你守过啊。

    但是气氛好不容易温存了一些,他不想再破坏它,所以张口的时候,他换了一句话:“呕血之后,你立刻就赶来了是不是。”

    萧融眼睫轻颤,他说道:“但你也知道,我经常呕血,这不耽误我做别的事,我和旁人的体质不同,吐几口血而已,还有排毒的功效呢。”

    说完,他对屈云灭笑了笑,而屈云灭沉沉的看着他,一声不吭。

    萧融心里一动,不知怎么,他说了一句话:“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屈云灭嗤笑一声,还是没说话。

    萧融:“……”

    默了默,他换话题道:“大王还记得你留下的遗言吗。”

    屈云灭扭头,他摸不清萧融为什么会提这个,只好先嗯了一声。

    屈云灭有点怕萧融是打算秋后算账,但萧融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有个问题想要问屈云灭:“四位将军当中,原将军才是大王最信任的人,我想知道为什么大王没有将镇北军交给他,反而是交给了简将军。”

    屈云灭愣了愣,回想当时的情况,屈云灭其实也没时间做深思熟虑,一切都是他下意识的安排,不过仔细想想,也不难猜出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我虽信任原百福,但他不如简峤听你的话,我不是将镇北军交给了简峤,而是将镇北军交给了你。”

    萧融静静看着他。

    虽然他说的是“听你的话”,但在那个场景里,其实是听屈云灭的话,因为先听了屈云灭的,才会来听萧融的,看来屈云灭自己也知道,到了关键时刻,他这个发小不是可以托付的人。

    就是不知道,原百福知不知道这件事了。

    作者有话说:

    第0097章 无能的人

    在屈云灭刚刚受伤的时候, 原百福他们决定封锁这个消息,连距离最近的雁门郡都没听到一点风声, 还以为天下依旧太平。

    但等到萧融他们来了以后,高洵之揽过了军中大权,且大张旗鼓的命人去追踪那些挖了屈岳夫妻尸骨的人,于是,这消息就再也瞒不住了。

    陈留知道了,金陵知道了,夏口自然也知道了。*

    此事出于清风教的手笔, 但清风教教主本人得知这件事的速度跟普通百姓差不多,也就是两三天之前,他收到了大护法从平阳城寄来的信件, 大护法没说他要置屈云灭于死地,只说了他要为陈建成铲除前路的障碍, 至于具体的事情,他恳求陈建成不要打听, 也不要派人去找他,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会回来亲自向陈建成请罪。

    陈建成:“……”

    陈建成已经认识了韩清七年,他对韩清的态度从最开始的不屑一顾, 到现在已经是跟个残疾人一般的完全仰仗着韩清在教内教外行走,韩清鲜少有先斩后奏的时候,而就像他说的那样, 每一次他先斩后奏了, 那他一定是凶多吉少了。

    收到这封信以后陈建成足足发了一天的疯, 当初戏竹死了, 他还只是唉声叹气了几天,如今韩清还没死呢,他就已经看着要魔障了。

    同一个宅院当中,周椋的感觉也很奇怪。

    这些日子陈建成再忙都会过来跟他见一面,有时候还会提出一些令人头疼的问题让他帮忙解决,期间他见到了清风教的另外两个护法,以及陈建成的五六个小妾。……

    在周椋眼里,好色从来都不是什么缺点,更何况陈建成挺厉害的,他的小妾居然个个都身负本领,这才对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男人要拉拢,女人也要拉拢,在一个合格的天下之主眼中,这世上应该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可以利用的人,一种是不能利用的人。

    前者好好养着,后者则找个机会,直接杀了。

    不得不说,周椋这观念跟清风教真的很像,清风教是认为活人比死人的价值大,而周椋觉得没价值的人就应该全都去死。……

    因为周椋的命运轨迹已经更改,如今谁也不知道究竟是陈建成更得他心,还是贺庭之更得他心,鉴于周椋这时候没地方去,而且深入的了解了清风教之后,周椋越发感觉这是个让他施展能力的好地方,他甚至都开始思考,要不要把自己那不到六岁的女儿许给陈建成的儿子,让两家定个娃娃亲,继而增加自己在陈建成心里的分量。

    其实当亲家能增加的分量有限,要是他女儿再大点就好了,直接当老丈人,那陈建成无论如何都得更加尊重自己一点。

    在黄言炅那里待了好几年,周椋从未冒出过这样的想法来,在陈建成这里待了不到两个月,他居然连这种筹码都打算拿出来了,周椋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是真的很想好好经营他在清风教当中的地位。

    也因此,当他发现清风教里出现了一些事,而不管是陈建成还是别人,都不打算告诉他的时候,他的神情立刻就阴沉了下来。……

    陈建成消失了一整天,等到第二天再出现的时候,他只能勉强让自己不再发疯,但他还是很担心韩清的安危,所以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打算见任何人,周椋要是这么容易就听他的话,那这人就不是周椋了,所以周椋离开了自己的住处,总是在陈建成这边晃悠,还旁敲侧击的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又一天过去,就在陈建成忍不住要对周椋发火的时候,镇北王受重伤的消息传到了这个宅院,因为这事是下面的教众上报的,而且外面许多人都知道了,所以跑进来的人并没有瞒着这个消息,他直接就在陈建成和周椋面前把这事说了出来。

    陈建成心里一直都有预感,毕竟就是韩清劝他当务之急是杀了镇北王,所以一听到这个,他顿时起身,急急的问:“有没有大护法的消息?!”

    那人小心翼翼的摇摇头,陈建成露出烦躁的神情,他自言自语道:“不行,我要召集人马,让他们前去接应!”

    说完,他风风火火的就走了,完全忘了周椋还在一旁,随着陈建成离去,这屋子里的大部分人都跟着他一起走了,而在房间里安静下来之后,站在角落的两个年幼仆从默了默,继续做自己手中的活儿。

    其中一个仆从拿着扫帚,他正在慢慢的把地上的尘土扫出去,而在他的扫帚即将扫到门口的时候,一只鞋履缓缓踩住了扫帚的前端。

    这个仆从愣愣的抬头,他看到周椋对自己笑的很是和善:“原来教中还有一位大护法,小童可否告知在下,这大护法究竟何许人也?”*

    佛子住在之前给高洵之搭的营帐当中,因为近期军中没有大规模的行动,所以这营帐一直都没拆,如今便便宜给佛子了,可以让他做到拎包入住。……

    佛子是抱着跟大军一起凯旋的想法来的,因此带的东西不少,将自己安顿好以后,他就支起桌子,开始写信。

    之前入夏安居还没结束的时候,弥景写了许许多多的信,有的是报平安,有的是闲谈,有的是回答旁人的问题,每封信都不一样、每封信也都言之有物,为的就是把这些关系网重新建立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但那时候弥景可没想过居然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思索着他曾经的所见所闻,以及这些国家之间的关系,还有这些国家实际掌权者的性格,弥景好半天都没动笔。

    以一人之力调节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错一句话,可能就从结缘变成了结仇。

    弥景习惯先把所有东西都捋清楚再动笔,他沉思着,脑中脉络正要变得清晰的时候,突然,刷!帐帘被人粗暴的掀起,萧融跟一阵风一样走进来,径直便坐到了他面前。

    萧融道:“我需要你帮我写一封信,送给金陵的那位陛下。”

    弥景:“…………”

    不是所有人都跟宋铄一样,无论什么思路都能眼也不眨的切过去,弥景足足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陛下?”

    萧融点点头:“往日都是大王或者高丞相替我写,但大王受了伤,此时让他写信,金陵怕是会误会一些事情,高丞相如今又不在这,我便只能找你了。这段时间你和那位陛下有书信间的来往吗?”

    弥景也点点头:“有,金陵的陛下来信询问过我一些佛法的问题,我解答之后,他又发了一封感谢信来。”

    萧融:“……”

    这就是高僧啊,地位是真高啊,连小皇帝都得专门写封信谢谢他。

    弥景要是在金陵,肯定不至于这么受嫌弃。

    以前萧融还挺同情他的,毕竟他什么错都没有,但自从弥景把他的事抖落出去,萧融就再也不同情这个人了。

    讨厌,你也活该。……

    那封感谢信是上个月发出的,如今这个年代,一月甚至数月回一封信都不算突兀,弥景当场就打算写这封信,他问萧融需要自己写什么,萧融耸耸肩:“你想写什么都好,只要写完之后把这封信交给我就行了。”

    弥景闻言看了看萧融,他微微一笑,却没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提笔之后,弥景稍微顿了顿,然后就行云流水的写好了一页纸,轻轻吹干上面的墨迹,他没有将这纸装起来,而是直接递给了萧融。

    萧融接过,仔细又小心的把信纸折了一下,然后他对弥景说道:“多谢佛子,那我先走了。”

    弥景却叫了他一声:“等等,待大王伤好之后,大王打算如何攻打鲜卑?”

    萧融眨眨眼,“自然是全军出击。”

    弥景:“一战便能打的鲜卑溃不成军么?”

    萧融默了默,摇头道:“大约不能,就是将鲜卑的大军打散了,盛乐城也不是那么好攻进去的,据说盛乐的城墙有四丈高,三丈厚,他们参考了鲜卑宇文部的都城朔方,还有当年南下时看到的长安城墙,如此高耸结实,想强攻进去,那就只能打开他们的大门了。”

    但这道理镇北军知道,鲜卑人自然也知道,所以他们肯定会集中在城门处,拼命保护那道厚重的城门,无论古今中外,开门都是最难的一道程序,而且多数战争里,那门最终都是用人命敲开的,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尸体前进,杀戮的狂欢和悲痛的怒吼出现在同一画面当中。

    时间拖得越长,大军的消耗量越惊人,死去的人也会越来越多,萧融忍不住的看向弥景,他大约知道弥景问自己是什么意思,身为佛门子弟,弥景希望这场战争早点结束,而身为人,萧融也希望这场战争早点结束。

    他张了张口,最后也只能说出一句安慰大于保证的话来:“我会再想想办法,大家也会再想一想,集思广益之下,或许就有好主意了。”

    弥景笑笑,目光又落到了他面前的空白信纸上。*

    这封送给小皇帝的信在三天后就到了淮水另一侧,当初临时建立的驿站,萧融却不打算等战后就给它拆除了,雁门郡是镇北军的龙兴之地,萧融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要把陵寝建成什么规模,既然未来的皇陵就在那,那里的人手肯定也少不了。

    再加上盛乐也是个好地方,毗邻朔方和平城,背靠黄河,很适合发展成一个中转枢纽,雁门郡到底还是太小了,而且地形复杂,并不适合大批量的驻军屯田,打下盛乐之后,这里就可以成为镇北军新的据点,也方便了未来的继续向北扩张。

    如此一来,这些驿站未来还是会用上的,而且会用很久很久。……

    三天时间,佛子的信就已经到了南雍地界,但等到这封信真的送到小皇帝手里,又过了一天半的时间。

    即使这信是佛子写的,孙仁栾也一定要先检查一番,更何况还是在这种节骨眼上,孙仁栾甚至都不想把这封信交给小皇帝。

    然而他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佼佼者,自带那种骄矜的风骨,他会软禁小皇帝、影响小皇帝,但他不会朝小皇帝撒谎,也不会苛待小皇帝的衣食住行。

    嗯,和一个和尚有书信往来,这在孙仁栾看来就是爱好的一种。……

    挥挥手,让太监把这封信拿走,然后孙仁栾起身去了前殿,自从镇北王重伤的消息传过来,原本就吵闹的朝廷,如今变得更加吵闹了。*

    早在屈云灭还没受伤的时候,南雍就已经思考过要趁他出关,将淮水之北的地盘全都抢回来,问题是那时候屈云灭的王都在很遥远的雁门郡,而南雍人的想法是,先把冀州、豫州、梁州、宁州、还有一半的扬州和兖州抢回自己手里,这些地方富庶且距离他们更近,他们可以占据在黄河的另一侧,将天险从淮水换成河水。至于黄河另一侧,他们再徐徐图之就是。

    但谁知道屈云灭神来一笔,什么预兆都没有的情况下,就这么把王都迁到了陈留,如此一来他们只要动手,就不得不和拱卫王都的十万镇北军对上,自己的十五万能不能打过那十万先不提,老家被抄了的屈云灭会不会放弃鲜卑直接回旋更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人么,本来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世上的懦夫有的是,而莽夫也绝不少见,即使是屈云灭刚刚出征的时候,朝中就已经有人提过,或许他们可以尝试一番,占了陈留,让镇北王和镇北军全部无家可归,人人都知道屈云灭是个怒上心头就不管不顾的人,占了陈留之后他们就可以利用这一点,比如……抓了他的族人,威胁他必须一个人过来,然后再趁机杀了他。

    孙仁栾:“……”

    好人千篇一律,坏人则各有各的坏,自然,站在南雍的立场上不能说这个人坏,只能说他很阴险,还很蠢。

    族人固然十分重要,但真能重要到让镇北王乖乖就范么?况且屈云灭那个性格,根本就不是会受人威胁的人,他只会暴怒着率军冲锋,将城内的所有敌人都砍个稀巴烂。

    如果期间他的族人死了,他会更加愤怒、也会感到悲痛,但他不会就这么停下,他会复仇、不停的复仇,等到一切结束,再收敛他族人的尸首,用敌人的血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

    孙仁栾好歹是见过屈云灭的,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毫不掩饰对于王公贵族的厌恶,那是他的本性,而人的本性不会改变。

    孙仁栾觉得,要想威胁住屈云灭,族人根本不够,还得再往上加码,他想起屈云灭似乎有个侄女,那侄女是他大哥的遗腹子,也是他们屈家目前唯一的下代血脉。

    或许用这个侄女真能威胁住他,但孙仁栾也不敢肯定,毕竟他对屈云灭只是一知半解,更何况拿一个女娃威胁他人,孙仁栾不禁摇头,这太下作了,他不可能这么做。

    他不认同这种做法,但有人认同,那人就是羊藏义。

    杀萧融不成,反让镇北军抓住这么大一个把柄,羊藏义犯的错,结果最后付账的是整个朝廷,如今羊藏义的名声可远远不比从前,他的门生远离他,他的好友装作不认识他,朝堂之上总有人对他冷嘲热讽,而羊藏义只有最初的几天流露出了愤怒的情绪,后来他就照单全收了,他云淡风轻的朝那些嘲讽自己的人笑,而且绝不躲开众人的目光,他甚至比以前出现的更加频繁。

    渐渐的朝中风向就变了,嘲讽他的人自觉没趣,而那些暗中支持他的人开始说话。

    付账的是朝廷没错,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朝廷的钱袋子当成自己的钱袋子,许多人根本没意识到他们赔偿了多少东西给镇北军,就是意识到了,他们也不觉得是羊藏义的错。

    羊藏义想杀屈云灭的军师,这分明是大善之举,他才是真正努力挽救朝廷的人,而孙仁栾打压羊藏义,双手奉上赔偿的金银,简直就是自己把自己的脸放在地上踩,镇北军打过来了又如何?身为南雍人,命能丢,但自己的气节不能丢!…………

    其实羊藏义也觉得这些人有病,但他目前还需要仰仗这些人,所以羊藏义什么都没说,就这么旁观这些人为自己开口。

    陈留变得越来越好之时,其余的城池也在逐渐变化当中,羊藏义和孙仁栾的矛盾彻底尖锐化,朝中官员纷纷站队,偏偏这些人也不明白丞相和大司马到底在争什么,所以今日站羊藏义的人,明天就有可能倒戈孙仁栾。

    本来就已经够乌烟瘴气的了,如今他们还得知了屈云灭受伤的事。

    受伤不等于死了,所以朝中吵得更加凶猛,一派认为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一定要一举攻下陈留,另一派则认为绝不能轻举妄动,他们应该静待更多的消息。

    过去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子,今天也没有任何例外,孙仁栾听了一天他们吵架,脑袋越发的胀痛。

    羊藏义对外表现云淡风轻,但孙仁栾知道,其实他一直都非常愤怒,他在萧融身上栽了一个大坑,输给这么一个年轻人,他的自尊接受不了这件事。所以他想扳回一城来,他强烈的支持攻打陈留,也是因为存了这样的心思。

    睿智冷静了一辈子的人,突然变得冲动了,那他大概率是要晚节不保了,看着羊藏义,孙仁栾有些物伤其类,连这个死对头都变成这样了,他会不会也有一日变成这个样子。

    孙仁栾有些累,但他每天都要去看看小皇帝在做什么,所以在前去休息之前,他先去找了小皇帝。

    而小皇帝看着他神色倦怠的模样,主动关心了他的身体,他问孙仁栾,舅舅你在担心什么,孙仁栾顿了顿,把外面的争吵简述给了小皇帝听。

    孙仁栾没想过要篡位,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会把皇权还给小皇帝,所以偶尔的情况下,他也会跟小皇帝透露一些实情,要是心情好,他还会教他一些驭下的办法。

    但小皇帝是个聪明小孩,发现他学的很快,孙仁栾就不会再教给他了,他还小,孙仁栾不想让这么小的皇帝跟自己争权,不够成熟的人执掌权柄,那对整个天下都是一场灾难。

    小皇帝永远都不会懂孙仁栾的想法,就像孙仁栾说的那样,他还小,而在孙仁栾这种充满矛盾和私心的庇护之下,他也没有长大的机会了。……

    在听了孙仁栾的回答以后,小皇帝沉吟片刻,上一回他对孙仁栾说自己的见解,孙仁栾把他关着练了好久的字,他的舅舅就是这么一个人,不会直白的对皇帝说你不能做这个,但他会用惩罚的方式让皇帝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按理说小皇帝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再说自己的想法了,但他今天突然改了主意。

    小孩子软软的声音在寝殿当中响起,听起来童真又可爱:“朕觉得各位大臣说的都有道理,这是个好机会呀,但打到陈留去太危险了,为什么大家不各退一步呢?要打,但不要去打镇北王在意的地方。”

    孙仁栾望着贺甫,后者面对他的视线渐渐紧张起来,但这只是普通的紧张,不是心虚的紧张。

    孙仁栾微笑一下,对小皇帝说道:“臣记下了,陛下早些休息。”

    贺甫点点头,在孙仁栾的注视下,他躺到了床上,一旁的宫女走过来把床幔拉上,直到再也看不到贺甫了,孙仁栾才转身离去。

    这床幔是两年前贺甫大哭大闹着要加上的,一开始孙仁栾根本不让他用这个,但是那时候出了一个有异心的宫女,贺甫受了惊,孙仁栾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他这个要求。而孙仁栾也从未想到过,从那时候起他的好外甥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每个拉着床幔的晚上,他都会做点孙仁栾不让他做的事再入睡。

    比如……思考。

    一个时辰过去,普通小孩子早就熟睡的时候,这位小皇帝却还是睁着眼睛,他有些忐忑、却丝毫都不后悔。

    萧融送来的那封信上有他交代贺甫的话,但萧融在上面写的是,镇北王愈,不可妄动。

    朝廷做的每件事都会直接影响到小皇帝的皇位,小皇帝为了保命,肯定要听他的话,阻止朝中某些人的想法。但萧融低估了这位小皇帝,也忘了皇帝这种生物到底能有多无情。

    当初屈云灭来救萧融的时候,贺甫就觉得有些奇怪,如今听说萧融去了盛乐,他心里的奇怪更多了。

    其实这些都能解释,萧融身在敌营不得不装成一心为镇北王的模样,这样镇北王才能真正的信任他,但贺甫就是放心不下,所以他想看看。

    他想看看镇北王的城池被夺走之后,萧融是个什么反应,他究竟是会暗中帮助自己夺取更多的属于镇北王的城池,还是会帮镇北王把那些城池抢回去呢?

    如果是后者,那他就是帮自己拔除了一个身边的钉子,如果是前者,他也可以放心的用萧融了。

    至于萧融会不会在这么大的动作之下暴露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更遑论是他在信里写的那些事,既然是个无能的人,那也就不怎么可惜了。

    第0098章 窝火

    之前屈云灭大言不惭的说他五天就能好, 结果十天都快过去了,他还是处于养伤阶段。

    这并非是因为屈云灭太过自大, 只是他和萧融对于伤好的定义不一样,萧融认为伤口彻底愈合了才叫好了,而屈云灭认为他只要拿得动兵刃了,那就算是好了。……

    八月底,秋风萧瑟,屈云灭身上大大小小的白布条都已经拆了,只剩下锁骨之上那一处还保留着, 他也不必再只着外衣,重新穿戴整齐以后,屈云灭感觉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作为一个各方面都很粗糙的主将, 他倒是格外的在意自己的衣冠。……

    虽然萧融还是不让屈云灭上战场,但他也不至于真的要求屈云灭必须等到好全了才能重领全军, 那就真的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所以再过几日, 等屈云灭的气色再好一些,他就可以回到战场去了。

    之前是复仇之战,这回是复仇之战的升级版,屈云灭养伤期间,有任务的将士对着对面的鲜卑人虎视眈眈, 没任务的就憋着一股气做训练,人人都在等待打回去的这一天,全军几十万人, 几乎一个逃兵都没出现。

    仅限镇北军, 援军不算在内。*

    王帐当中, 四位将军加上虞氏两兄弟, 还有佛子和萧融,大家都坐在一起,商量着接下来的作战部署。

    他们没有请援军过来,因为这只算是私底下的小会,等他们商量出一个结果了,他们再开个大会,给那些援军一种他们也在参与定策的错觉。……

    简峤:“依据当前的士气,我推测这一战可以将我们的阵地再往前推十里。”

    之前他们打了那些天,也就往前推了六七里的范围,如今一天就能推进十里,感觉可以直接把鲜卑的大军逼回城内去。

    如果他们不回城内,那就要跟镇北军对面而望了,危险系数大大增加,被偷袭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原百福:“但是他们回了城内以后,咱们就变得被动了。”

    虞绍燮:“那就尽量截断他们的人,中军冲锋,右军和前军两侧包抄,务必要把鲜卑的大部队留在外面。”

    原百福:“…………”

    他领的是左军,王新用领后军,前军和后军是简峤和公孙元的部队,虞绍燮是因为和简峤交好,所以帮他跟自己抢军功吗?

    同样的一句话,全看是什么人听、又用什么办法去理解,虞绍燮是不是这个意思,别人也看不出来,反正压抑了很久的原百福觉得他是这个意思。

    他甚至直接问虞绍燮了:“那左军和后军要怎么做?”

    萧融看了原百福一眼,屈云灭就在这坐着,他这样问虞绍燮,容易让屈云灭觉得虞绍燮僭越。

    不过虞绍燮自己也有责任,没看他都不说话了吗,他一个从未进过职场的人都知道,开会的时候不能上来就说自己是怎么想的,先听听领导的想法,然后才能对症下药。……

    虞绍燮这人有时候稳重,但有时候就很莽直,显然此时就是他莽直的时候,他一心想要商量出个结果来,根本没注意到原百福态度上的微妙。

    虞绍燮回答道:“左军人数最多,可以分两批各自支援右军和前军,后军人数最少,应当抽出三万人留守驻地,以防鲜卑或是其他军队的偷袭,剩余人马则跟左军一样,前去支援其他将军。”

    原百福都有点想笑了:“那让右军和前军合并就是,为何非要拆了左军,还是说虞先生已经想好左军拆分之后,另一军该由谁带领了。”

    公孙元帮腔道:“前后左右四军本就是已经拆分过的,再拆下去下面的人说不得就有异心了,这于军心稳定不妥。”

    虞绍承一直都很安静,而这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换个将军就有异心?究竟是对谁有异心,对大王,还是对公孙将军?”

    公孙元:“……”

    他就是看原百福不高兴了所以帮着说句话而已,平心而论,任何一个将军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兵马被分开,但虞绍承这句话真是一下子说到点子上了,都是镇北军,都是大王的兵,何来军心不定之说?

    自觉再说下去就是帮倒忙了,公孙元默默闭嘴。

    萧融看着这几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突然悟了一件事。

    这些日子他光顾着屈云灭的伤势和清风教的那帮孙子了,都没发现过军中人心不稳,不仅仅是来源于屈云灭突然受伤,还有这稳定了好多年的将领结构,突然跑进来一匹黑马的原因。

    虞绍承之前一直做卫兵统领,原百福不认识他,公孙元简峤等人也从未亲眼见识过他的身手,如今他突如其来的露了一手,还是在仿若神明的屈云灭受伤以后当仁不让的救了他,甚至不仅救了他,连伊什塔族长的骸骨都是他抢回来的。

    光这一功,就足够虞绍承躺在上面吃一辈子的了。

    但虞绍承又不是米虫,他不可能停步于此,他年轻、厉害、有胆识,没展现能力的时候大家注意不到他,当他展现了以后,大家就是想不注意他都不行了。

    此人是天生的将才,说不得还是个帅才,普通将士感激他、仰慕他,可同为将领的人,他们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

    连简峤这种绝对忠心的人都有可能产生羡慕嫉妒的心理,更遑论是别人呢。

    看虞绍承的样子他可能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面对公孙元的时候也没有露出谦卑的态度来,他还点出了公孙元的错处,既是给予公孙元致命一击,也是暗暗的朝屈云灭表忠心,不管待在哪一军,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都是属于大王的镇北军。

    萧融:“……”

    他默了默,又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想多了,虞绍承才没那么多想法,他就是想帮哥哥怼人。……

    四军如何部署又不是虞绍燮说了算,所以大家也没怎么争吵,很快就全都看向坐在上首的屈云灭,而屈云灭对着这些人的目光,他声音沉沉的说道:“都是无稽之谈,本王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回到城内。”

    众人:“…………”

    果然,您老人家才是最会说大话的。

    虞绍燮不解:“不让他们回到城内?这怎么可能呢,发现战局不利,鲜卑的大将军一定会下令撤退,这是鲜卑慕容部,又不是鲜卑宇文部,他们不会坐以待毙的。”

    萧融歪了歪头,他突然问向屈云灭:“大王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屈云灭朝他勾了一下唇角。

    弥景撩起眼皮,看到这一幕,他的眼皮抖了抖。……

    屈云灭:“第一战,本王不会全力以赴,将鲜卑大军打退到五里以外,本王便会装作旧伤复发的样子,下令原地休整,五里的范围令鲜卑警惕,却不会把他们逼回城内,他们定是要日夜巡逻,防备本王的下一次进攻。”

    虞绍燮有点呆,因为他不习惯看着屈云灭滔滔不绝的模样,更不习惯看着他抢了自己的活,独自定策。

    但其实过去屈云灭就是这么带兵打仗的,他自己制定计划,自己施行计划,只是以前镇北军里没有这么一个开会的流程,所以别人也不知道屈云灭心里有这么多想法。

    而在一群人略带茫然的注视下,屈云灭微微一笑,说了他后面的计划:“城内防守薄弱,所有人都盯着镇北军的大部队,而这时候本王就可以带上一小队人马,悄悄潜入盛乐,里应外合之下,盛乐城破,那些留守的将士也可以对鲜卑大军杀个痛快。”大家都傻了。

    这是何等简单又何等粗暴的一个计划啊。

    王新用都忍不住发言了:“悄悄……大王打算如何悄悄潜入。”

    屈云灭:“爬墙。”

    王新用:“…………”

    真是言简意赅。

    简峤也懵了:“盛乐城墙足足四丈高,外表平滑根本没有着力的地方,大王如何爬上去?!”

    屈云灭默了默,然后一脸不耐道:“反正我能爬上去。”

    简峤:“…………”

    他觉得自己要疯:“那其他将士怎么办,难不成就大王一人爬上去?!”

    屈云灭拧眉:“这么多人里,还挑不出几个会爬墙的?”

    简峤:“……”

    那能挑出来多少个啊!

    最多四五个,带四五个人一起潜入,这跟单枪匹马闯敌营有什么区别?!

    大王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忘了萧先生是怎么说你的了吗!

    他——诶,不对。

    简峤突然看向萧融,他这才发现萧融不仅一直都没反对,甚至还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简峤整张脸都惊悚了。

    萧先生,你怎么也被大王带偏了!……

    这就是简峤冤枉萧融了,刚听到屈云灭说他要亲自爬墙的时候,萧融脑瓜子嗡嗡的,抄起椅子砸他的心思都有了,但是简峤正在跟他说话,这给了萧融冷静的时间,而一冷静了他就发现,他身体没事。

    系统的判定规则很迷,同一件事明明有那么多个触发点,一件引出另一件,但系统只会随便挑一件用来警告萧融,至于其他的逻辑链上的事件,全都被它忽视了,但也有个例外。

    那就是屈云灭本人,他本人一旦下了什么决心,完全不用再等什么触发点了,系统立刻就会发挥作用,晚一秒警告萧融,都是对萧融的不尊重。……

    所以,萧融现在感觉非常奇异,这么奇葩且智障的计划都不会减少屈云灭的气运,岂不是说,这计划真有可能成功?

    萧融垂头不吭声,他正在沉思其中的关窍,而在萧融转动脑筋的时候,在简峤的带动下,几乎是全员反对屈云灭的想法。

    屈云灭以为自己最多需要对萧融一人解释,哪知道居然这么多人都觉得这个计划不妥,但屈云灭真的觉得可以啊,连他们这边的人都想不到他会亲自潜入盛乐,那盛乐的人肯定更加想象不到。出其不意便已经赢了一半,之后他再杀光城墙上的所有守卫,在更多的鲜卑人赶来之前,迅速的打开城门,如此一来鲜卑就再无还手之力了。

    至于他一个人怎么杀那么多的守卫,以及他要怎么打开城门,再加上外面的人如何才能绕过鲜卑大军抵达城门,还好好的在那等着,这些屈云灭暂时还没想,但他觉得入城就是最难的,只要把这个解决了,后面的事都能迎刃而解。

    王帐之内的气氛越来越激烈,屈云灭从试图跟这些人解释自己的想法,到渐渐的沉默下去,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虞绍燮,虽然刚刚是简峤先反对他,而且反对的无比强烈,但简峤的战斗力哪有虞绍燮厉害,所以他很快就偃旗息鼓了,只是默默的看着虞绍燮替他冲锋。

    这时候原百福才觉得,屈云灭有点过去的模样了。

    过去他只要一沉默下来,那就是要杀人的前兆,虞绍燮是个忠心赤胆的士人,但原百福不想救他。

    其实原百福也大约明白,虞绍燮不会死在这的,首先虞绍承就在这里坐着,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大王杀了他的兄长,而虞绍承对大王有救命之恩,短时间内大王也不可能拂他的面子,其次,萧融和虞绍燮的关系也不错。

    原百福想看看,在暴怒的屈云灭面前,萧融是怎么让他平复下来的。

    说来即使萧融来了这么久,但因为简峤有意无意的防守,原百福基本没怎么见过萧融和屈云灭的相处,他只知道屈云灭很信任萧融,却不知道屈云灭究竟为什么、以及是怎么信任萧融的。

    同时他也想知道,屈云灭对萧融的信任,是不是和对自己的信任一样。

    原百福一眨眼,心里的想法就转了一遍,而虞绍燮还在那边慷慨激昂着,屈云灭十分想让他闭嘴,最好是直接把他头砍下来的那种闭嘴。

    但他始终都没动,他就这么努力的忍着,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狠狠的瞪向萧融。

    旁人可能觉得他在迁怒萧融,但实际上他的想法是:你就这么看着他说我?!你再不管他,信不信我真把他杀了?!……

    这时候萧融终于回神了,他根本没注意到屈云灭的眼神,也没发现虞绍燮都站起来了,他只是问屈云灭:“大王是一时冲动,还是真心认为这个计划可行?”

    屈云灭脸一黑:“自然是后者,本王不会再冲动了!”

    萧融唔了一声,根本不表态他到底信不信:“赤手空拳,大王当真能爬上四丈高的城墙?”

    屈云灭抿了抿唇:“可以。”

    萧融又问:“要是爬到中途被上面的守卫发现了怎么办。”

    屈云灭耐着性子道:“我会尽量不发出动静,鲜卑的城墙有几十里那么长,总有守卫薄弱的地方,寻一处人少的,再见机行事就是了。”

    萧融:“可是守卫薄弱的地方必然离城门很远,而且不会是正对着南边的这个城门,这样一来迂回的路线可就变多了,如果想要同大王里应外合,大王在里面需要走很长一段路,而外面的小股部队需要寻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才行。”

    屈云灭沉吟片刻:“北。”

    萧融不解,而屈云灭突然抬头:“南门有镇北军,西门正对朔方,鲜卑动荡之际,朔方城也在蠢蠢欲动当中,鲜卑皇帝肯定也要防备他们,东门外是中原的关隘,同样重兵把守,只有北门因为处于天险青峦岭的庇佑之下,且北边的柔然与高车都在这一次援助鲜卑的行列当中,他们不会太重视北门的防御。”

    萧融望着屈云灭,一字一顿:“但北门太过遥远,大军是留在南门这边吸引鲜卑人注意的,若是北门那边出了事情,这边的人来不及赶过去救援。”

    屈云灭顿了顿,然后轻笑一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众人:“…………”

    这俩人说话的时候,他们的脑袋就跟拨浪鼓一样,一会儿摇头看这边,一会儿摇头看那边,最茫然的人就是简峤,怎么听着听着,他感觉这事已经定下来了呢?!

    萧融又开始沉思,而虞绍燮呆愣的站着,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扯了一下,虞绍燮低头看,发现是虞绍承拽他,虞绍承见他始终不动,再次轻咳一声。

    虞绍燮这才一脸恍悟的坐下了,他默默看着萧融,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而片刻之后,萧融也站了起来,他走到一旁把舆图拿了过来,放在众人中间:“既是声东击西,就不能让鲜卑人有反应的时间,大王白日装病,回到营地第一时间就该带兵出发,如何绕过鲜卑的耳目是一大问题,草原之上没有掩体,数万人的行动一定会被发现的。”

    屈云灭发言:“用不着数万人,给我三千人就够了。”

    萧融本来弯着腰,闻言他瞬间直起身。

    屈云灭:“……”他不说话了。

    这的确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从一开始屈云灭没有选择直接偷袭,就是因为草原上的地形问题,如今他又想偷袭了,总不能又在这里折戟沉沙吧。

    虞绍燮虽然还是不认同这个计划,但看萧融这么认真,他便也跟着一起思考起来,而在众人都或多或少陷入沉思的时候,始终不发言的佛子突然问了一句:“前去北门,是从东边绕,还是从西边绕。”

    萧融:“两边都行,东边是鲜卑人和他们的援军在把守,西边是鲜卑其他部族在把守。”

    如果非要选的话,萧融选西边,慕容部将所有的精英都集中在自己手里了,其他部族的战斗力要差一点,而且上回屈云灭就是中了援军柔然人的冷箭,萧融有阴影,他怕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但这时候弥景又道:“那走东边吧。”

    其余人莫名的看向弥景,而弥景朝他们笑了笑:“库莫奚人想要撤兵了。”

    众人:“…………”

    库莫奚就是鲜卑的援军之一,这个小国和柔然差不多,都是鲜卑的附庸,柔然和鲜卑是同一个祖宗,其实库莫奚也是,甚至应该说,如今的库莫奚人才是最正统的鲜卑人。

    因为他们是宇文部灭族之后、不愿意经受慕容部统治的那些鲜卑流民的后裔。

    地方小,人也少,宇文部荣光不再,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库莫奚这么一个小国,但他们多年来生活在鲜卑和契丹的夹缝里,居然一直都没被任何一方吞并,可见这个小国也不是那么的无能。

    援军当中鲜卑首先信任的是柔然,其次就是库莫奚,当然这些信任都是带了水分的,实际上鲜卑人谁也不信,但只要他们不进盛乐,鲜卑人乐意把他们安排在各个防线上。

    虞绍燮很是震惊:“佛子如何知道他们要撤兵了。”

    弥景垂眸:“高车丞相告知了我。”

    虞绍燮:“……高车丞相为什么要告知你这件事?”

    弥景:“因为他想让龟兹王女同高车弗罗部的新首领结为夫妻。”

    虞绍承面露疑惑:“高车如今是弗罗部统治的?”

    弥景摇摇头:“不是。”

    其他人:“…………”信息量好大。

    萧融都不敢再问什么了,别国的秘辛和八卦,他现在没心思听。

    但是他朝屈云灭递了个眼神,屈云灭看见,顿时脸色一黑。

    因为萧融那个眼神的意思是:看,终于知道什么叫佛子的价值了吧?……

    不管怎么说,既然库莫奚已经有了逆反的心理,那他们自然要加一把火候,比如暗中派出使者,去跟库莫奚讲讲条件,只要他们愿意投诚镇北军,那他们打完鲜卑以后就不会再去打库莫奚。

    其实屈云灭不太同意这个方案,他想把这一次所有参与的国家都灭了,然后挨个的去搜刮他们藏着的东西,不过事有轻重缓急,跟鲜卑比起来,流落他乡的库莫奚人似乎也藏不了多好的东西。

    所以最终他还是勉强同意了。

    即使已经说了这么多,这个计划还是不完全,萧融决定今晚熬个夜,把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全都捋一遍,会议到此结束,大家各自散开,不止是萧融需要去想想,其他人也需要去想想。

    像佛子,他想着要不要主动请缨做这个使者,而像虞绍燮,他想着要不要再劝劝萧融,即使这个计划可行,也不一定非要让大王亲自去做。

    至于原百福,他终于亲眼见识到了屈云灭和萧融相处的模样,而这真实的情景,比他所能想象的最糟糕情景、还要糟糕许多。

    萧融甚至都不需要劝屈云灭,是屈云灭观察他的脸色,才会说出自己的下一句话。这可真是……

    好让他窝火啊。

    作者有话说:

    第0099章 真情流露

    有句浪漫的话叫做从前车马很慢, 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萧融不知道这话到底是哪个文艺青年说出来的, 首先古代从来都没有只够爱一个人这一说,看看公孙元,他的后院都快凑够一支足球队了,另外,能说这话的人他的时间一定相当不值钱,所以才能在极度缓慢的书信往来当中品味到所谓的浪漫。

    萧融是实用主义者,他看不惯这句话很正常, 而还有一个人看不惯这句话,那就是自从中秋夜过后,再也没体会过什么叫快乐的宋铄。…………

    佛子出发的时候, 宋铄的风寒还没好,虽说不再发热了, 但他那鼻头红的像是换了个人种一样,里面还有液体总想流出来。

    弥景看他这模样, 满面都写着复杂,他有心让宋铄回去,但宋铄偏不,他一定要出来送弥景,后来弥景还听到他一边吸鼻子, 一边小小声的嘟囔:“好歹相识一场,这最后一面我总是要见一见的。”

    弥景:“……”

    这王府当中最不会跟宋铄一般见识的人就是弥景,所以他听见了也就当做自己没听见, 转身上马, 很快他就消失在了官道上, 而宋铄揣着手, 默默无言的目送他离开,不管他刚刚说了多么欠的话,这一刻他都由衷的希望弥景能平安。

    还有萧融,还有虞绍燮,还有虞绍承,还有大王。……

    他不想总是做那个送人离开的人,更不想在无尽的牵挂当中,最后等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他才二十岁啊,分明是该让别人担心他的年纪,怎么如今倒过来了呢?

    宋铄恹恹的低下头,转身回去了。*

    而在佛子已经在军营当中安顿下来的今日,宋铄的病情——更差了。……

    没办法,萧融是假的病弱,而宋铄才是真病弱,本来免疫力就不行,后来又接二连三的受打击,如今心理压力更是飙升到了临界点,他不病才怪呢,而且越病他越着急,他想赶紧好起来,继续在陈留城主持大局,可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宋铄如今不止是鼻头红红,整个三角区都是红红的。

    高洵之过来看他,差点没把这个浑身上下都在冒病气的人跟过去那个滑头滑脑的宋铄联系在一起,一言难尽的坐到他身边,高洵之忍不住说道:“如今我明白你祖母为什么给你起名宋遣症了。”

    宋铄:“……”

    他不高兴的问:“是不是萧融告诉丞相的?哼,我都多余问,肯定是他告诉你的!”

    高洵之默了默,顾左右而言他道:“既然身体不适,那就好好休养,城中的事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官府那边养了那么多的先生,你此时不用他们,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用。还有那些阿融说的尚在考核期间,还需观察一段时日的士人,既然情况特殊,那就可以直接启用一些品行过关的,还有那个叫赵耀祖、赵光宗,唉管他叫什么呢,阿融既是将他拨给了你,那你就用他啊。”

    说到最后,高洵之的话语里都有些埋怨了:“若你一直劳累自己,小病不愈、酿成大病,日后我要如何去跟阿融交代。”

    宋铄往椅子里面缩了缩,他小声道:“这话我也能对丞相说。”

    高洵之:“……”

    他笑了一声,只是这笑中无奈居多:“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老夫活这么大岁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如今阿融还好、大王还好,在老夫看来,最危险的几日已然是过去了。”

    宋铄拧眉:“怎么就算是过去了?幕后黑手还在逍遥法外,大王受伤的消息如今传遍了整个天下,丞相,你没发现陈留已经是危在旦夕了吗?”

    高洵之:“……”

    他开始反思,是不是因为镇北军起名的时候没有占卜,所以导致如今吸引来的能人一个个都这么爱夸张,不是给自己说大话,就是给敌人说大话。

    他沉默好久,才出声反驳道:“大王留下了十万的镇北军,除非南雍将所有能集结的势力全部集结到一起,不然他们绝对不可能打进陈留城来。”

    宋铄又问:“那他们要是去打别的城池呢?”

    比如,向着陈留出发,先收割从金陵到陈留这一路的其他地方。

    高洵之望着宋铄,说了两个字:“不管。”

    宋铄神色微微一变。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高洵之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其余城池不像陈留一般重要,在他们的父母官还未被换下的时候,与其说那些城池是大王所属,不如说那些城池只是暂归到了大王治下,他们知道大王,大王也知道他们,但双方一直都是互相独立、互不干涉的,若有余力的话,我自然愿意派兵前去解救他们,但这十万是大王留给陈留的,不是留给整个淮水之北的,若将这十万人分开,怕是两边都保不住了。”

    宋铄知道高洵之说得对,但他就是感到非常焦虑,焦虑的他都想去拔自己的头发了:“不行,我不能丢城,我可是临危受命,萧融选了我,我不能第一次就丢城啊……”

    所以这才是宋铄死活不愿意休息的症结所在,他怕自己一休息,事情就开始不受他的控制了,而他不想让萧融失望。

    敌人在暗处蠢蠢欲动是很明显的事,仍旧留在北扬州的驻军,说申养锐已经不在淮阴城了,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不年不节,一位大将突然被召集走,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不过雍朝一直都是这个德行,突然制定一些计策,临了临了,又撤回了这个计策,朝令夕改都不算什么了,他们甚至干过在大军出征之后,马上就要到达敌方城外的时候,又把大军叫回来的事。

    以前高洵之会在心里批判雍朝人反复无常,难当大任,而现在高洵之会在心里感叹,钱真多,就是有钱才能这么玩一样的造作啊。……

    宋铄不听劝,那高洵之只能用强的了,他把宋铄的公务都分给了别人,又在那些文集之后就来投诚的士人当中挑了挑,挑出四个还算不错的,让他们都过来帮自己的忙。杂务全部分发下去,宋铄和高洵之手里就只剩下重要的公务了,比如怎么布置城防,怎么打探城外的消息。

    他们做了自己能做的,如果真出现意外,那也不是他们能阻止的了。*

    宋铄的顾虑萧融其实也有,但担责任的又不是他,所以萧融心态好得很。……

    他跟高洵之想的差不多,只要陈留安好就行了,那十万人无论如何都能撑到屈云灭回去的时候,所以,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再加上他已经给小皇帝写了信,小皇帝虽然人微言轻,可他至少是皇帝啊,在孙仁栾左右摇摆之际,他这个皇帝外甥的话,很有可能就能加重一侧的天平,孙仁栾是个聪明人,他会知道不攻打陈留才是明智的选择。

    最多将注意力放在陈留上一盏茶的时间,然后萧融就继续去想他的偷袭大计了。

    虽说这计策最初提出来的人是屈云灭,但屈云灭的版本实在是太简单粗暴了森*晚*整*理,经过萧融不断的改良,现在已经是5.0版本,距离公测上市已经不远了。……

    屈云灭的原计划是经历一天的恶战,然后再马不停蹄的赶去盛乐北门,爬上他们的城墙,杀光遇到的每一个人。

    先不提从鲜卑南门到北门究竟有多远,屈云灭这个我即世界的毛病真是一点都没改啊,他觉得他能在恶战一天之后还有精力连夜狂奔,那底下的将士们就应该也有这个精力。

    人人都说骄兵必败,但疲兵还不如骄兵呢,兵法里面都是教将领如何将敌人的兵马变成疲兵,到了屈云灭这倒是反过来了,他想直接带着疲兵上战场。……

    所以不可能,一天完成这个计划,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这个过程最起码要持续七天,期间需要几位将军合力控制好节奏,既要赢了鲜卑人,又不能让他们看出来自己赢得很轻松,需要给他们一种错觉,让他们以为自己还有翻盘的可能。

    这样做是为了引出更多的鲜卑军队,如今盛乐城内部还有好几万人,全都是慕容部的精英们,慕容部在经历了将近一百年的权力腐蚀之后,也差不多已经烂到根上了,但有一点十分悲伤,雍朝贵族烂且怂,连萧融这样的都能一剑戳死三个,而慕容部的贵族虽然烂,可人家照旧能打,哪怕是大腹便便年过半百的慕容部男子,给他一匹马,他照样能上阵杀敌。

    这本该是他们整个民族的骄傲,然而无数的例子证明了,光能打不行,团结和智慧才是更重要的东西。……

    而在这七天的酣战当中,从第一天的时候,那个去支援屈云灭的部队就该出发了,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应当在三日后到达青峦岭,虽说路上没有掩体,但到了青峦岭就不一样了,那边都是山坳,找一片合适的地方,然后悄悄藏起来就是。

    但这可不是轻松的活,为了不让鲜卑人发现,他们不能做饭,不能发出动静,全军都只能猫着腰的藏在草丛或者密林深处,跟蛇虫鼠蚁为伍。

    真惨啊……如今恰好是深秋,动物们没有冬眠,一个个的都在养秋膘,连狐狸的攻击性都变强了,还有那些从白垩纪就一直顽强的活到现在的蚊子,秋蚊子最毒了,但被咬了也只能忍着。

    白天挨咬,晚上挨冻,这是一次集体行动,没有强大的心性,一颗老鼠屎可能就坏了一锅粥,带领他们的将军更是必须能镇得住他们才行。

    屈云灭说他只要三千人,萧融想让他带三万,但三万这个数目着实有点夸张,主要是也没有那么大的山坳能藏下这么多的人。

    所以经过几番商议,最终确定是一万四千人。

    有零有整,因为这是讨价还价的结果。……

    至于带队的将军,一个王新用,一个虞绍承。

    前者是萧融提议的,后者是屈云灭指定的。

    理由也很简单,王新用这人心性超稳的,不然他以一个降将的身份,也没法混到F4当中,而且他在F4垫底多年,却丝毫意见都没有,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这性子、太适合蹲在野地里了。

    另外就是,萧融也想抬抬他,任劳任怨这么多年,所有功劳都让另外三人领了,王新用一点机会都没有,这着实有些不公平,在正史当中他可是追随屈云灭到最后,直到被人抓了也没有再次投降,所以毫无例外的,他也被杀了。

    王新用在F4里年纪是最大的,已经三十二了,当年他遇见屈云灭的时候,他也是南雍冉冉升起的新星之一,但新星败在了太阳手中,他垂头丧气的成了屈云灭的俘虏,而屈云灭见他本领不错,网开一面,免了他俘虏的身份,让他留在自己身边。

    虽然屈云灭总是忽视王新用,还说过不喜欢他这种话,但纵观屈云灭一生,王新用是他唯一一个放了一马的俘虏,之前没有过,之后也没有过。

    萧融不知道王新用是不是因为这一点对屈云灭心存感激,或是因为他从不说话,所以没人知道其实他很认同屈云灭的理念,总之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只要他是真心留在镇北军当中的就行了。萧融寻思着,屈云灭不愿意抬他,那我来抬。……

    简峤备受打击。

    他以为他们四个人里,他跟萧融关系是最好的,难不成这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过去种种,从平阳城到雁门郡、再从雁门郡到陈留,竟都错付了吗!!

    虞绍承看看简峤这一脸的郁闷,默默离他远了点。

    就算带兵攻打北门的人是王新用和虞绍承,也不代表其他人就没事干了,前面这七天的苦战,都是要其他人来负责的,只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一战最主要的功劳在哪里,所以人人都想去北门。

    嗯……也不是人人,公孙元就觉得无所谓。

    至于原百福,他低着眼睛,什么话都没说。

    萧融忍不住看了看他。

    这两人的名单,是萧融和屈云灭私底下一起商量的,他们争执了很久,萧融不满意屈云灭的指派,屈云灭也不满意萧融的建议,屈云灭的理由很简单,王新用这人是稳,可偷袭一事求的不是稳,求的是快准狠,万一王新用犹豫了一下,岂不是满盘皆输?

    而萧融反对的理由就更简单了,你个袋鼠脑袋,知不知道什么叫驭下有道?!虞绍承才多大,他甚至都不是一军的主将啊!他根本就不能服众,你却把他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那你就等着底下人心生怨怼吧!

    屈云灭却一脸的理直气壮,行兵打仗,不讲究人情与地位,只讲究有能者居之,他就是特别看好虞绍承,因为虞绍承武力高强、精力充沛、办正事的时候气场强大、让人不敢忤逆他,还有更重要的,他胆子大,他懂得抓住时机,萧融不是希望他跟别人配合吗?那他觉得,虞绍承就是最能配合自己的人。

    萧融:“…………”

    萧融被他气了个仰倒,别看屈云灭说的有道理,实际上他是偷换概念,他根本没说其他人的事,而萧融反对他,最主要的就是因为虞绍承地位太低。

    但这是屈云灭选搭档,又不是他来选,况且屈云灭是直觉系将领,他认为好的人,往往后面都跟他配合的很好,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道理。

    与有人可能会不高兴比起来,那肯定是屈云灭的安危更重要,萧融不希望因为人选上的问题,给屈云灭带来任何危险。

    所以他最终是同意了,但他有个条件,必须把王新用也带上,本来他只是建议用王新用,如今他觉得必须要用王新用了,虞绍承那个癫公……要是他突然疯起来,最起码军中还有另一个稳如老狗的去补救。……

    王新用一脸的苦相,这是个好差事,但为什么要让他和虞绍承搭档呢?他跟虞绍承不熟啊,唯二的两次交流,不知怎么最后都会拐到虞绍燮身上去,王新用觉得他有点怪,不太想跟他一起蹲好几天。

    多可怕,到时候两个将军肯定是要待在一起的,等待本就无聊,他们肯定要聊天,他不想总是去附和虞绍承啊。……

    大致的计划就是如此,因为涉及到了偷袭,萧融也不打算将此事告知援军了。

    能瞒一个是一个,反正这些援军心中也都有数,他们就是过来凑数加贴金的,不管是他们还是镇北军,都没想过互相信任。

    大战前三天,佛子即将出发,他肩负着要劝动库莫奚人的任务,这担子不可谓不重。

    有人来劝弥景放宽心,若是没能成功,也不要太过气馁,大不了他们多绕道,反正在萧融的新计划之下,他们已经没那么着急,多走几百里路也是赶得上的。

    弥景朝这些来劝他的人笑笑,其实他本人感觉还好,受佛法和乱世的多年浸染,弥景也变成了一个有些矛盾的人,明明他无比想要做到自己心中的事,但真的去做了以后,他的心态就很平静了。

    无论最终得到的是苦果、还是善报,他都可以等到结局的那一日再去品尝其中的酸甜苦辣,如今尚未到终局的那天,那他就不必想那么多,一步一步的、前行就是了。

    弥景收拾好了东西,临出发之前,一个不速之客居然来送行了。——屈云灭。

    万万没想到屈云灭会主动来到他这里,弥景微愣,然后朝屈云灭行了一个单掌礼:“阿弥陀佛,弥景拜见大王。”

    屈云灭:“……”

    一听弥景说阿弥陀佛这四个字,屈云灭就有种偏头痛的感觉。

    他有点想呲牙,但是这不符合他的硬汉形象,于是他默默忍了:“本王从不将就这些虚礼,以后用不着这么客气。”

    弥景微笑:“萧公子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屈云灭:“……”

    不是,萧融一直强调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份,不准再动不动就免别人的礼了,有的礼该受还是受。

    屈云灭很是不快:“本王来给你送行,看来你不怎么领情啊。”

    弥景:“大王此言差矣,大王能来这里,弥景自然是非常开心,只是弥景怕自己说错什么话,又惹得大王掀一回锅子。”

    屈云灭:“…………”

    他磨牙道:“上回是你自找的!”

    弥景低头:“大王说的是,是我自找的。”

    他这么快就认错了,反而让屈云灭心里不上不下的,他盯着弥景的光头,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跟这些善辩的人辩论!不要去做别人擅长的事!……

    深深的运气,终于把心里的火压下去了,屈云灭不自在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对弥景说:“仲秋那一夜的事……多谢。”

    弥景诧异的抬头,他都没想说话,但屈云灭以为他要说,立刻阻拦他:“别误会,本王知道你为何要将此事告诉简峤,你这种为了天下苍生谁都能利用的态度依然让本王不喜,萧融对你那么好,你却连他都利用。”

    说到这,在弥景微怔的目光下,屈云灭默了默,又话锋一转:“但如论如何,还是多谢了,若不是因为你,我还不知道要被瞒到什么时候,你不是个合格的友人,但你是所有百姓都梦寐以求的高僧。”

    弥景垂眸:“大约是因为伽蓝之内,弥景只学得了如何做一僧人,却未曾学习过如何做一友人。”

    屈云灭听着,突然发现他能听懂这句话,他也是一样的,明明小时候高洵之和阿古色加都教过他其他的东西,读书与医术,他都有所涉猎,若是兄长没有死,或许他还能继续学下去,但兄长死的那天,他就正式的成为了一个将军,而且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条道路。

    又是一阵沉默,屈云灭突然说道:“你已经不在佛寺当中了,你在尘世,这些事情如今学也不晚,看看我,我不就是今年才开始学的吗?”

    弥景:“……”

    大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快人快语。

    弥景沉默了,屈云灭单看他的脸色,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屈云灭拧了拧眉,先是在心里感慨了一句为什么别人都不如萧融好懂,然后才对弥景说道:“愿佛子平安归来,你是萧融用跟本王大吵一架换来的,不论是阿融、还是我,我们都不希望你客死他乡,你流浪的够久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跟我们一起回家去。”

    弥景愣在原地,而屈云灭对弥景点点头,就重新出去了。*

    回到王帐,萧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立刻抬起头来:“怎么样?”

    屈云灭:“……说了,你让我说的我说了,没让我说的,我也说了。”

    萧融一愣:“我不让你说的?什么,你该不会又——”

    屈云灭无语道:“就是对他道了声谢而已,看你紧张的。”

    萧融:“……”

    我紧张是因为谁?要不是你前科那么多,我用得着紧张?

    摇摇头,萧融继续低头捣鼓手里的东西,而屈云灭安静一会儿,还是不甘寂寞道:“你对弥景倒是上心,为了让他平安归来,你连那种话都逼着我去说,你为什么不去说?”

    萧融:“我去说就没效果了,平日不外露的人,突然真情流露了,这才显得珍贵万分,我平日对弥景说话……”

    说到一半,他突然一顿,因为他感觉后面的话不适合说出来,他默默抬头,果不其然,屈云灭已经开始阴沉沉的盯着他了:“继续说,怎么样,你平日对他已经真情流露过了是不是?”

    萧融:“…………”

    是是是,我对谁都真情流露,行了吧!

    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就不该管你!……生气。

    噌的一下,萧融扔了手里的东西,起身就往外走,屈云灭见状,立刻问他:“你去哪里?”

    萧融突然住脚,转过身来对他怒目而视:“我去真情流露!”

    屈云灭:“……”

    作者有话说:

    第0100章 旭日初升

    两天以后, 佛子回来了,至于他在那边经历了什么, 有没有被刁难,他全都没说,他只是告诉大家一句话,库莫奚人答应了。另外高车也有撤退的意思,柔然人暂时态度不明,他们或许想做墙头草。

    众人:“……”

    国与国之间的斡旋明明是一件很严肃也很艰难的事情,但怎么从佛子嘴里说出来, 就跟讨论今晚吃什么一样简单呢。

    屈云灭没想那么多,他只对柔然人的态度冷笑一声:“鲜卑人我必杀,柔然人也一样。”

    毕竟对他放冷箭的就是柔然人, 而且他们历来都跟鲜卑一丘之貉,哪怕他们投诚了, 屈云灭也不想要他们。

    萧融坐在一旁不吭声,他想到了几个月之前他对地法曾说过的话, 他说过屈云灭不会停止于此,但那时候他以为是要等到屈云灭称帝了,屈云灭才会挨个的收拾这些草原部族,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意外来临的这么快, 柔然人的一个决定,就加速了自己的死期。

    想想此时还在留守陈留的地法曾,萧融摸了摸鼻子, 想着过完年或许就能把他派出来了。

    而在他走神的时候, 虞绍燮问佛子, 库莫奚人交了什么做投名状, 毕竟这是一个偷袭计划,如果不是无比确定库莫奚人加入了自己这边,佛子也不可能将需要他们掩护镇北军的事说出来。

    弥景闻言,从袖中拿出一卷羊皮来,他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大家把脑袋都凑过去,最后还是萧融先看出来了这是什么东西:“城……城防图?盛乐的城防图?!”

    弥景:“是盛乐的地图,至于这些画了标记的地方,这是库莫奚人多年来暗中观察的结果,他们的人每一次进城,都看到这些地方有重要部署,但如今不一定还是这个样子,所以我们也只能将其作为大致的参考。”

    众人:“…………”

    虞绍燮叹为观止:“所以他们一直都对鲜卑有异心,他们这是想把盛乐城占为己有啊!”

    屈云灭:“不。”

    大家一起看向他,而后者赞赏的点点头:“他们这是要为先皇族复仇,不错,勇气可嘉,就是脑子不太好,宇文部的残暴比之慕容部,完全就是半斤八两,这种主子有什么可效忠的。”

    一脸可惜的摇摇头,没听到任何回应,屈云灭还疑惑的看向其余人:“你们怎么不说话?”

    众人:“……”

    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尴尬的几秒钟过去,简峤突然出声:“可是如何才能确定这真是盛乐的地图,万一这是假的怎么办?”

    盛乐又不是金陵,外国人装成商队就能混进去了,盛乐是对中原关闭大门的,任何企图接近他们的中原人都会被原地斩杀,大军没来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

    闻言,其他人也陷入苦恼之中,而这时候,弥景摇了摇头:“简将军且放心,这的确是盛乐的地图。”

    公孙元不解:“你如何能确定?”

    弥景:“因为这图上的地点与我九年前所见相差无几,若有细微对不上的地方,也可能只是这九年间出现了一些变动。这图可以为镇北军接下来的行动带来助力,但大王与众将军也不能完全照这图行事,库莫奚人说得对,只能当个参考罢了。”

    你九年前就来过盛乐?!

    一瞬间,在场的好几个人都在心里震惊的说出了这句话。

    但大家都知道,雍朝南迁之后,弥景固守遵善寺的那两年于他来说是心中永远无法过去的阴影,但凡有点眼力见的,就不可能在这里揭弥景的伤疤。

    大家默契的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反正知道这地图是真的就行了,屈云灭因为刚刚一直没人理他而感到不快,如今看到这些人如此照顾弥景的情绪,他更加的不快了,他甚至忍不住的想,怎么一个两个全是这样,佛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人人都对他这么好啊?

    可是他到底没有故意的去刺弥景,他也同样安静了下来。

    屈云灭已经拿走那地图详细去看了,萧融一直盯着他,见他真的没有意气用事,萧融抿嘴笑了一下,然后他转过头,趁着屈云灭没注意,立刻抬起双手,给弥景比了两个高高的大拇指。

    他笑着露出几颗牙齿,哪怕是最看不懂脸色的人,如今都能看出来萧融的意思:佛子,你真有本事!

    而佛子静静的看着他,同样回以客气一笑,只是他心里想的是:谢谢,你也是真没出息。……

    等屈云灭拿着地图重新转身,萧融瞬间恢复正常,他云淡风轻的站在那,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刚刚做了什么。*

    说实话,这地图对此次偷袭行动的助力没那么大,因为关于城墙上的薄弱点,这几天靠着派出去的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大家已经锁定了几个位置,而潜入之后的屈云灭根本不需要地图,他只要一直顺着城墙走,尽量在不引来敌人注意的情况下,到达北门,然后杀光北门的所有守卫,放自己人进来就行了。

    至于进来之后怎么做,那当然是一路杀穿出去,盛乐的皇宫也没什么特殊的,跟其他皇宫一样,它也在盛乐城的最中心位置上,所以不管有没有地图,他们都找得到地方。

    就是有了地图之后,能找到的更快一点。

    这地图的真正价值还是在于它证明了库莫奚人的决心,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鲜卑大势已去,就库莫奚这点人也不可能同镇北军抗衡,如何选其实就像是弥景脑袋上的虱子,完全明摆在那里。……

    然而同样的情况历史上都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做出正确选择的人,其实很少很少。

    因为人都有侥幸心理,人都有骨气,绝对理性在人性当中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从降生在这个世上的第一天开始,人就已经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影响了,来自生物的本能促使着人向上爬,让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做出想要更多的决定,拥有的越多,就越难放弃手中的东西,如果学不会放弃,那就只能拼命到最后一刻,即使半途就知道自己错了,即使已经明白等在眼前的结局是什么,可他们宁愿壮烈的死,也不愿意卑微的活。

    宇文部是这样想的,慕容部的想法,外人还不知道。

    而库莫奚人,很难说他们到底是吸取了宇文部的教训,还是他们觉得能报仇就足够了,至于自己做谁的附庸都没关系。

    生死一事,本来就没什么对与错,因为非要给已死的人一个价值评估的都是其余的活人,他们的评说只有他们自己看得见,死去的人不会在乎,他们已经付出了该付的代价,而在这不公的世界,唯一公平的就是生与死,人人都拥有一条命,人人能抵上的,也只有这条命。…………

    在弄坏了六根毛笔以后,萧融总算是做出了一个成功的成品,他怕吹不出来丢面子,所以每回试吹他都会跑回自己的营帐去,这回终于成功了,他立刻背着手,屁颠屁颠的来找屈云灭。

    屈云灭在磨他的雪饮仇矛,磨两下,往上面洒点水,然后接着磨,有时候他还会调整一下角度,眯着眼睛看银白色的矛尖是否平整,屈云灭的眼睛大约已经突破了视力表,别人看不见的小瑕疵,他却是一数一个准。

    萧融:“……”

    所以当初在螭龙剑上留下划痕,不是他手艺有问题,而是时间上来不及了。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萧融原本想着一定要跟屈云灭算螭龙剑的账,但一来到军营,他自己就把这事给忘了,如今虽然想了起来,可明日屈云灭就要重新出征,这回没有行军做缓冲,从他骑上那匹战马开始,这场大战就已经拉开了帷幕。

    抿了抿唇,萧融悄悄过去,站在屈云灭身后,见他没有发现自己,萧融拿起做好的哨子,用力对着哨子吹了一下。

    清脆悦耳仿佛小鸟啼鸣的声音从屈云灭背后响起,但他根本没有被吓到,他只是不明就里的转过头,看了看萧融手里的东西:“你忙了这几天,就是做这个东西?”

    萧融拧眉,不满意他这个反应:“我吹的这么响,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屈云灭:“你进来半天不动也不出声,雪饮都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萧融:“……”

    他嫌弃的看着屈云灭:“大王还是称它的全名吧,叫一柄武器雪饮……听着太怪了。”

    屈云灭又把脑袋转了回去,他继续磨,顺便对萧融说:“我的武器,我就要这么称呼,只要是我的,我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萧融看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他又拿起那个哨子,一边抽/动哨子内部的竹条,萧融一边往里吹气,和刚才不一样的鸟叫声又传了出来,而且悠扬婉转,调子一会儿一变,萧融吹了个过瘾,然后绕到屈云灭面前,把这哨子放在手心里,递给屈云灭。

    他说道:“这叫鸟哨,吹出来的音调和鸟叫几乎一模一样,没人分辨的出来,而且这东西声音大,你可以用它来跟其他潜入的将士联络,也能用这个提醒外面的人,告诉他们是动还是停,用着也很简单,三短一长听起来正好就是伯劳的叫声。”

    说着,萧融还给屈云灭演示了一遍。

    演示完,他又把鸟哨递到屈云灭面前。

    屈云灭看看这东西,他没有立刻接,而是拿起一旁的汗巾擦了擦手,然后才捏起这细小的竹竿。

    端详了一会儿,屈云灭把鸟哨放到唇边,他没抽/动里面的竹条,直接就用力吹了一声。

    尖锐的哨声响起来,震得萧融忍不住捂耳朵,他蹲在地上,受不了的朝屈云灭喊:“谁家的鸟会叫这么大声!你小心把它吹裂了!”

    屈云灭哈哈笑了两声,他看向萧融,问他道:“前几日我看你又画图纸又找铁匠,我以为你要做个更大的东西。”

    萧融蹲着,感觉这姿势也挺好的,他就没有立刻起来,皱着眉,他说道:“你说钩爪啊,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实用,四丈高的城墙,谁能有那个力气将几斤重的东西扔到城墙上面去。”

    屈云灭扬眉,他张口要说话,萧融一看他这表情就头疼,他赶紧制止他:“行行行,我知道你行,但你一个人行管什么用,你本来就是能爬上去的,爬不上的人也扔不上,况且扔的动静也不小,要是中途绳子断了……唉,总之是弊大于利,还不如让将士们赤手空拳的上去。”

    简峤是个能人……他说全军最多能找出来四五个,最后还真就只找到了五个,简峤找了一棵光溜溜长得笔直的树,让这些人试试能不能爬上去,他森*晚*整*理们五个跟猴子一样,嗖嗖嗖的就上去了。

    城墙比树难爬,不过有这样的身手在,估计也不愁上不去。

    五个人,加上屈云灭就是六个,哪怕萧融有作弊器,也没法感到一丁点的安心,但他不会将心里的想法告诉屈云灭,他只是偏着头看了一会儿地上的铜盆,在盆中看到自己不甚清晰的倒影,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对屈云灭说道:“我把螭龙剑带来了。”

    屈云灭眼里冒出一个问号,他不懂萧融提这个干什么,他又不会把螭龙剑送给自己,再说了,战场上没人用细剑。……

    幸亏萧融不知道屈云灭在想什么,不然他就是蹲着也得踹屈云灭一脚,他只是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头一次把屈云灭当做一军之主将来看,向他询问道:“你说我能上阵杀敌吗?”

    屈云灭:“…………”

    他这问题把屈云灭都问懵了,屈云灭仔细看着萧融的眼睛,发现他不是开玩笑之后,屈云灭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你是士人,是幕僚,是军师,军师不用杀敌。”

    萧融:“高丞相也是士人,是你爹的幕僚,是你爹、你哥、还有你的军师,但他甚至能亲自带兵,更遑论是上阵杀敌。”

    屈云灭:“你和他不一样。”

    萧融抱着腿,突然他松开手,站了起来:“不一样是指什么,我不如高丞相勇武,还是我不如高丞相健康。”

    屈云灭:“……”

    人生真的到处都是坑。

    他静静看着萧融,背后都有点流汗了,好不容易,他才想出了一个不会让萧融生气的回答:“不是你,是我不如我爹狠心,我不会让自己的军师身陷险境。”

    自觉这话说的非常漂亮,屈云灭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然而萧融看着他,却是冷冷的说了句:“巧言令色。”

    屈云灭:“……”

    他默了默,问向萧融:“你真想亲自上战场?”

    萧融抱着胸,屈云灭以为他不会理自己了,却又听到他硬邦邦的说了一句:“不想。”

    他能感到自己在一步步的被这个时代同化,他看得到这个过程,却没有抗拒它,毕竟不管他想不想,从他到这里的那天开始,他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份子了,能融入进来,总比一直被排斥在外好。

    但人不可能完全摒弃自己的出身,过去的十八年半影响在萧融的方方面面,他会有很多想法,而这想法究竟是不是他的真心实意,那要等到他付诸行动以后才能确定。

    屈云灭放下自己的武器,雪饮仇矛被搁置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当啷,屈云灭也站了起来,他看着萧融有些气闷的侧脸,又向他问道:“那你为什么问我,你能不能上阵杀敌?”

    萧融瞥他一眼,不太高兴的回答:“因为我不想离你太远。”

    听见这句话,屈云灭突然抿唇,但他还是没忍住,从喉咙里漏出了一声笑。

    萧融:“……你笑什么?”

    有什么好笑的?!

    看见萧融愠怒的神情,屈云灭又想笑了,但这回他成功忍住了,他让自己的脸色变得严肃,然后才开口道:“因为过去有这个想法的人一直都是我,如今你我调过来了,我——”

    他还在琢磨着后面的措辞,而萧融已经笑了起来:“你感到风水轮流转,原来我也有今天。”

    屈云灭:“……”

    虽然萧融说的和屈云灭的想法大差不差,但屈云灭还是要为自己正名:“我还感到这里不舒服。”

    萧融看着他用手指点了点他自己的胸口。

    屈云灭:“被人担心、被人惦念的感觉固然是好,可如果我也同样担心、惦念那个人的话,这感觉就不怎么美妙了。如今没人比我更想结束这场战争,阿融,我向你保证,前六日我不会离开你的视野,你只要往前看,就能看到我在哪里,而第七日,我也一定会得胜归来,我会割下鲜卑大将军和那个柔然人的头,给你带回来,让你好好的解气。”

    萧融:“……”

    他要两个头干什么。

    眨了眨眼,萧融突然问:“鲜卑皇帝呢?他的头你打算带到哪去。”

    用来祭奠父母?那把那两个也带上吧,好事成三嘛。……

    然而屈云灭摇了摇头:“我没打算杀了鲜卑皇帝。”

    萧融缓缓一眨眼,然后眼睛噌的就瞪大了。

    中原的小皇帝你都没放过,到了鲜卑这里,你倒是打算放过他了?!

    杀不杀的,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因为鲜卑都没了,这个皇帝即使活下来也是被软禁的命,萧融只是非常不解:“我记得你之前一直在说要杀了鲜卑皇帝,怎么这时候你改主意了,你想做什么?”

    屈云灭朝萧融笑了一下:“以后再告诉你。”

    萧融:“……”还挺神秘。

    萧融看向一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屈云灭等了等,看看他此时的神色,他忍不住的问道:“阿融,你还信我吗?”

    萧融下颌骨动了动,他半转过头来,然后慢条斯理的撩起眼皮:“你要是平安归来,我就信你,你要是没有回来——”

    屈云灭自觉替他说了下半句:“你就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萧融看着他,却是神情莫名的笑了一声,在屈云灭不解的目光中,萧融微微摇头。

    他说道:“不会了,我如今也懂了一些道理,有人想要害你,这并非是你的错,所以我不必连死后都要纠缠于你。你没有回来,那你我此生的缘分就算是断了,种种过往从心不再跳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全部烟消云散,我又何必再跟你计较呢,若你当真没有回来,那我就祝你来生平安顺遂、无关戎马,至于我,你也不必再担心我了,因为你的来生里,不会再有我。”

    屈云灭的神情出现变化,而萧融知道他生气了,却还是要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我并非是威胁你,而是事实如此,若来生真的存在,我一定会求遍所有我能求的人、或者神,就为了不再认识你。”

    屈云灭望着他,半晌,他扯起嘴角笑了笑:“厉害。”

    “论出口伤人,这世上没人是你的对手。”

    说到这,他又笑了一声:“不对,或许出口伤人,有人能越过你去,只是在出口伤我这里,你无人能敌。”

    萧融同样看着他,不管屈云灭说什么,他都不为所动。

    而屈云灭垂下眸,呼吸了两遍之后,他再度对萧融开口:“此生的缘分我要,来生的缘分我也要,纠缠与否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在天地面前,你和我没什么两样,你能求的我也能求,你猜在固执这方面,你我之间谁能赢?”

    说完,他拿起地上的雪饮仇矛,最后朝萧融笑了一下:“我不欲与你争,但此事一定是我赢,我不管这是孽缘还是善缘,既然这是我属于我的缘分,那就没人能从我手里夺走,就算是你也不行,你以为镇北军是什么地方,来了还能走吗?”

    “七日后,盛乐城门大开,萧先生,本王希望旭日初升之时便能在盛乐城中看到你的身影,切记,别来迟了。”

    之后,屈云灭转身离去,他的步伐和平时不一样,略重一些,看来他的心里根本没他表现的这么从容。

    而萧融望着他出去的背影,直到他已经走了好一会儿,萧融才对着空无一人的王帐说道:“我会去的。”

    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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