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1章 不甘心

    从王帐出来, 屈云灭目光沉沉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抬手, 把雪饮仇矛朝后一扔。

    虞小将军那悲惨经历才过去没多久,谁也不想在大战之前被雪饮仇矛开瓢,后面的两个卫兵同时手忙脚乱的去接,险而又险的齐齐把这柄兵刃接住了,把矛杆立在地上,他俩悄悄擦了一下脑袋上流下的汗水,然而再抬头, 眼前哪还有大王的身影。……

    弥景坐在自己的营帐里,他一边捻着手中的佛珠,一边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做。

    以前他都是以个人的名义去跟这些国家的首领联络, 但这回他以镇北军使者的身份出现,想必过不了多久, 这群人就都知道这件事了,而他的身份不再单纯之后, 那些人对他的态度也势必会改观。

    认识到空门不空、净地不净之后,有些人注定会对他失望,而有些人会想从他这里榨取更大的价值。

    越来越难了啊……

    但也越来越有趣了。

    弥景阖下眼皮,然后无声的笑了笑。

    在这一刻,弥景突然久违的感到了什么叫做畅快, 如果说他曾经从鲜卑人那里学会了什么道理,那个道理就是,救人之前先救己, 救世之前先救国, 只有自己与自己的国家变得强大、无懈可击了, 他们才有余力去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萧融一向敬佩他和这些国王、王后的熟稔程度, 殊不知这些也不是直接送上门来的,是弥景一次又一次的争取,主动求见这些统治者,等他们施舍了弥景一个机会之后,他们才被弥景的个人魅力所折服。凡事便是如此,酒香固然不怕巷子深,但在乱世当中,人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唯有放下身段,才能尽快的为自己累积出一层又一层的人脉与资本。……

    从受了大戒开始,弥景脑子里的那根弦就再也没松下来过,但他又不是自虐狂,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也想变得轻松一些,就像今晚这样,享受着这一次的胜利,将其余的问题,都交给明日的自己来解决。

    他彻底闭上了眼,手中佛珠滚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就在他即将完整的放松下来时,刷拉!

    又有不速之客掀开了他的帐帘。

    弥景:“…………”

    罢了,他就是个天生劳碌命。*

    屈云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他最为愤怒的时候,他没去找原百福、没去找简峤,在脑子里把整个军营的人都过了一遍,最后他发现,这么多人里,最适合听他发牢骚的就是弥景。……

    片刻之后,弥景一脸麻木的听着屈云灭抱怨。

    “我虽不知在寻常人那里,他们出征之前得到的叮嘱都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绝不是萧融这样!我越不想听什么,他就偏要说什么,若是希望我能得胜归来,直说不就行了?为何一定要惹怒我!”

    弥景:“……”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才认命的回应:“或许是因为上一次他直说了,却没起到作用,所以这一次他想换一种方式。”

    屈云灭:“……”

    他幽幽的看向弥景:“你每一次言之有理,都会让我感到异常不快。”

    弥景点点头:“我知道,每一次大王都将不快写在脸上了。”

    屈云灭:“……”

    运了运气,屈云灭的声音没有一开始那么冲动了,他垂着眼,深吸一口气:“本王的确是个直爽的人,萧融也是因为太了解本王了,所以才如此的有恃无恐,他知道即使惹怒了本王也没关系,本王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弥景默了默,他感觉屈云灭的性格不能单单用直爽来形容,但他不想反驳屈云灭,就只是继续点头:“大王说得对,萧公子一直都是一心为大王着想。”

    本以为屈云灭已经靠着自己冷静下来了,但下一秒,他又怒气冲冲道:“没这么简单!以前他也一心为本王着想,但他不会对本王说这种话,有些事与以前不同了,只是本王还未弄清楚是哪些事。”

    弥景突然抬眼,而屈云灭根本没注意到弥景的眼神,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乍一看似乎是从他来到军营开始的,但仔细回想,仿佛早在北扬州的时候就已经有迹可循,从金陵回来以后,萧融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也不再像过去那般尊重本王,他——”

    顿了顿,屈云灭的声音突然低了许多,似乎正在沉思:“他对我更好了,但也对我更加严苛了。”

    屈云灭说话时候一直都是这样,只有在他想要发脾气、或是想要变得客套的时候,他才会自称本王,但说着说着,最后他还是会拐回“我”这个自称上。

    通过他的自称,也能判断出他的话是否出自真心。

    从他改了自称的时候,弥景的眼神就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他握着佛珠的手都不动了,他一眨不眨的看着屈云灭,谁也看不出来他究竟在等待一个什么结果。

    而在短暂的沉思之后,不知怎么,屈云灭又想起来当初的月下一舞,本来还理直气壮、满面怒容的他,一下子就变得底气不足了起来,他低声道:“说到底,还是我辜负了他的心意……”

    弥景:“…………”

    他一言难尽的看着屈云灭,虽然他不知道屈云灭和萧融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根据他这些日子的观察,屈云灭说的意思、和萧融想表达的绝对不一样。嗯……

    其实也不一定,他本以为萧融是游离于外、更加清醒的那个人,可这段时日让他发现也不尽然,这俩人真的是越来越像了。

    弥景突然有点绝望,他是这军营里唯一的世外之人,为什么只有他需要承受这么多?…………

    不沉溺于过去,这是屈云灭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往日之事不可追,那他就不追了,只做好当下与未来就可以了。

    沉思完毕,屈云灭突然看向弥景,他朝弥景笑了笑:“两月之前的出征前夕,本王就是同佛子夜谈了一次,未曾想到两个月之后,这一场景还能再度重现一次。”

    弥景同样笑了笑:“能为大王排解心中的忧虑,弥景感到荣幸之至。”

    屈云灭摇了摇头:“排解称不上,只是本王知道,佛子同他人不一样,本王在佛子面前说的话,佛子不会将其告诉他人。”

    弥景垂头:“多谢大王的信任。”

    虽然你真的信错了人。……

    没有必要的时候,弥景能把这些事情全部带到棺材里去,但如果有必要,他一秒钟都不会耽误,立刻就会把这件事捅给他认为需要知道的人。

    好在今夜屈云灭比较幸运,弥景深深的认为这些话不能告诉萧融,也不能告诉其他人。有些事即使他知道了,但他没有选择阻止,同样的,他也不会选择干涉,有萧融的决心和屈云灭对萧融的在意做缓冲,弥景并不认为他们两个之间的事会影响到这天下的进程,除非他们两个已经走到不死不休那一步,但……面对现实吧,这是不可能的,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种情况都不会出现。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的理想都是一致的,屈云灭不可能以此威胁萧融,而萧融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站到屈云灭的对面去,所以,他们两个的事,影响的只是他们两个人而已。既然与天下无关,弥景又何必要横插一脚进去呢。

    至于除却这些理性的思考之外,弥景究竟是希望他们能保持这样稀里糊涂的态度一辈子,还是希望他们尽快的认识到自己的内心,将这段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却仍在默默忍受的阵痛彻底熬过去。

    弥景:“……”

    不知道,他就是个和尚,为什么要思考红尘之中的难题。*

    第二日一早,全军集结在草原上。

    刚刚离开雁门郡的时候,屈云灭按照萧融的安排,给所有将士一人发了一根白布条,还脱稿演讲了一次,彼时萧融没看见,只从信中得知,全军都慷慨激昂,恨不得立刻就去杀几个鲜卑人助兴。

    这回白布条是发不起了,萧融除了把自己带来,其余的什么都没带,但他也不用担心士气的问题。

    他只是经过了已经集结的这些将士,便看到其中好多人手腕上都系着布带子,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蓝色的,还有的是黑色的。

    有人将屈云灭曾经发给他们的洗了洗,又重新系上了,有人的弄丢了,便自己扯了一块充数,还有的人带的是已经死去的战友的遗物。

    出征一月,镇北军亡三万,援军亡八千,平均每十个人里,就有一个人从此长眠在了这片草原上。

    除了将军的尸首能被送回故里,其余人死了,也就是就地掩埋了,古战场的遗迹中总有千人坑、万人坑,累累白骨之上,开着一年又一年的花,不知长眠已久的他们,还能不能闻到这沁人心脾的芬芳。……

    萧融策马来到屈云灭身边,他问他:“之前死去的将士们都埋在哪了?”

    屈云灭闻言,朝后指了一个方向:“苍鹤陉东侧的白狼坡下,那里地势高,又在苍鹤陉关口外,埋在那离家近一些,且可以继续看着这片草原,目睹鲜卑大厦将倾的那一刻。”

    萧融同样回头,他没有屈云灭那么好的眼力,即使他再努力,也看不到屈云灭所说的苍鹤陉在哪里。

    但他知道这个地方,苍鹤陉,参合陉,它的历史比起雁门关来稍稍短暂一些,但它也是中原历史上著名的关口之一,中原的外敌从未断绝过,每个关口都有它悲壮又惨烈的故事,这并非是长眠的好地方,但它却是最适合英灵的去处。地上,是绵延万里的长城,地下,是成千上万的先烈白骨,注视着往后的将士冲出关去,继续着一代又一代的保家卫国的使命。

    长城也不是仅仅一个朝代修建出来的,它是许多个朝代不停的修建,才成了日后的规模,如今苍鹤陉就不是长城的一部分,它只是因为自身地势原因,天然的形成了一个关口。

    而萧融望着他根本望不到的地方,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也想修长城了。……

    修远点,往外修,一直修到沙漠的边缘。

    但这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做到的事,此时的中原地图算是比较小的,有些朝代能扩展到此时的两倍有余,但那些君主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野心,而是草原人实在无法信任,如果把草原也囊括进来,那长城就只能用来防备更北的国家与民族,这些草原部族一旦生了异心,弱势时期的中原根本无法抵抗。

    所以,想修长城,先要解决掉草原与中原互相敌视的问题。

    萧融敛下眼皮,将心中的想法通通收起来,以后的事他可以以后慢慢想,如今还是先送将士们出征吧。

    第一次出征的时候,屈云灭打出的旗号是六十万大军,而实际上,连后勤加那些贵族带来的仆人一起算上,也就三十六七万,连四十万都不到。如今死了那么多,按理说他应该再往下减一些,但他没有,他还是号称六十万。……

    如果问他,他还会理直气壮的回答,这段时日陈留不是来人了吗,一个萧融一个佛子,这俩人就算是新补充的千军万马了。

    萧融:“……”

    佛子:“……”

    莫要看贫僧,在大王心中,贫僧只是千军,算不上万马。

    集结完毕,这三十万人就前往两军对垒之处,那边鲜卑人早就严阵以待了,鲜卑的大将军坐在马上,手里紧紧握着他的斩/马/刀,萧融跟着一起来了前线,不过他是被重重守卫护在后面,如今军师跟随出战都是这个待遇,鲜卑人最多能认出来他是军师,却认不出别的东西。

    萧融这时候就有点想念宋铄了,如果宋铄同在军营,他一定会跟着来凑热闹,而不是像佛子那样,既然战场上用不到他,那他就不去了,干脆留在军营里念经,等今日的战争结束了,他再出去超度亡魂。……

    但不得不说有他在也挺好的,最起码在他念经的时候,那些因为失去战友十分悲伤的将士能感到一些安慰。

    这种情景下,萧融也不会扫兴的去思考这样会不会增加镇北军里的信佛人数,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管他信什么呢。

    没人跟自己聊天,虞绍燮又去另一边送虞绍承了,这些卫兵萧融也不怎么认识,他只能伸着脖子,努力的去看鲜卑人什么打扮。

    萧融一直以为鲜卑人跟羌人差不多,都留着在中原人看来十分诡异的发型,但这群鲜卑人好像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除了服饰当中有一些他们东胡系的特色,发型却是跟中原人差不多。

    因为这时候还是慕容部的天下,慕容部崇尚中原文化,从上台的第一天开始就学着怎么融入中原,当然,融入的下一步就是吞掉中原了。……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们看着比宇文部顺眼多了,慕容部至少还能装一装衣冠禽兽,而宇文部一出现,此时的中原人心里就剩下了两个字,禽兽。

    扫过这些以中原眼睛实在难以分辨他们都是出自哪个民族的敌军,萧融看向那个待在最前方,手中拿着一柄巨型长刀的魁梧将军。

    萧融默默眨眼,他感觉那刀得有两米长,其中一米是刀锋,另外一米是刀柄。

    长且重的武器一向都能给人以很强烈的压迫感,屈云灭的雪饮仇矛如此,这个将军手里的斩/马/刀亦如此。

    所以这就是鲜卑的大将军了,一个从十几岁开始就不停南下劫掠的慕容部贵族,不止能打,还意外的总是运气很好,鲜卑贵族因为喜欢亲自上战场,所以折损率比中原贵族强多了,旁人都死了,就他还活着,这不是幸运是什么。……

    萧融看了看他的脑袋,然后垂下眼睛。

    有点大,更不想要了。……

    不再叫阵,也不再演讲,双方彼此仇视的看了一会儿,然后屈云灭和慕容磈就同时发起了冲锋的命令,马蹄踩塌了无数的枯草,几十万人的怒吼声形成排山倒海的架势。

    卫兵们护着萧融往后退,一开始萧融还看得到屈云灭和其他将士一起拼杀的身影,后来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屈云灭已经带兵推到前面去了。

    萧融:“……”骗子。

    第一日往前推了两里,把鲜卑皇帝吓得不行,差点他就要同意那些怂包贵族的建议,直接跑路了。

    而第二日镇北军只往前推了半里,因为屈云灭再度负伤,他从马上栽倒,周围一圈人都去救他,鲜卑人甚至能听到他充满剧痛的叫声:“不,放开本王,本王要杀光他们!!!”

    但是没人听他的,镇北王再度受伤,镇北军不得不鸣金收兵,鲜卑人一听这个消息,信心顿时又上来了。

    看来屈云灭就是没死,战斗力也被削弱了不少,太好了,他们还有救!……

    大军往前挪,营帐们自然也要往前挪,萧融坐在炉子边烤火,把手烤热以后,他抬起眼皮,看向屈云灭。

    后者正拿着他的螭龙剑,刷刷刷的给他磨剑刃,装病期间他不能出门,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发泄精力。

    萧融:“……”

    可惜这个时代没法测DNA,不然萧融一定要想方设法的抽一管屈云灭的血,看看他的基因序列里面还有多少属于人类。

    跟屈云灭待的时间长了,萧融甚至会对自己产生误解,明明他也有匀称又健康的身材,但跟屈云灭比,他的身材只能算是细胳膊细腿。

    如果有了这样的怀疑,萧融就会去照照镜子,看着镜中呈现出来的倒影,萧融微微一笑,嗯,果然是误解。……

    他对屈云灭说道:“库莫奚人遵守了他们的诺言,昨日那些战场上的敌军里没有库莫奚的身影,他们的人都被调走守护防线了,也不知道他们的将军是怎么让鲜卑人答应下来的。”

    屈云灭不关心道:“这是他们的事,与镇北军无关。”的确是这个道理,萧融看看他,没再说库莫奚的事:“听说今日在战场上原将军受惊了,他的马被敌军砍断了腿,幸好人没事。”

    屈云灭继续磨剑,头也不抬道:“原百福这几天不对劲。”

    萧融一愣,还不等他问什么,屈云灭已经停了磨剑的动作,然后拧着眉抬起头:“他似乎被什么事情分心了,到了战场竟然还不能全神贯注,这就是找死。”

    萧融:“……你在其他将军面前不会也这样说吧,大王,你听过什么叫刀子嘴豆腐心吗?”

    屈云灭转过头,他眨了眨眼睛:“豆腐,你说虞绍燮从金陵要回来的配方?做出来以后一点味道都没有的软塌塌的白块?”

    萧融嗯了一声:“刀子嘴豆腐心说的是,一个人嘴上不饶人,说的每句话都插人心窝,但其实他本意是好的,心里不曾想要伤森*晚*整*理害谁。”

    屈云灭微微一怔,他抿了抿唇,看起来明白萧融为什么这么说了。

    他对萧融开口:“阿融不必这样说自己,在我眼里,你并非是刀子嘴。”

    萧融:“…………”

    他怒了:“我知道我不是,我说你是!”

    屈云灭缓缓反应一秒,瞬间改了他之前的说辞:“你不是?!你真该庆幸我没法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不然我一定要把它举到你面前,挨个的给你讲那些窟窿都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萧融:“……”

    过了好一会儿,萧融才问他:“那你会记恨我吗?”

    屈云灭还是有点生气,但他看了看萧融,不怎么痛快的说道:“若能记恨便好了。”

    萧融听了,他笑了一声,但紧跟着,他又让自己的神情严肃了一些:“所以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你得罪的那些人,不会像你包容我一样的去包容你,听了那样的话,他们也会不高兴,而且会记在心里,你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这么大度吧。”

    屈云灭只听他自己想听的话,于是这段话听在屈云灭的耳朵里,重点就变成了另一个,他眯着眼:“原来你也知道我对你格外的包容与大度。”

    萧融轻笑,一点都不怕他这个样子,甚至他望着屈云灭的眼神里带了点点的嚣张:“我那么聪明,我当然知道,说到底还是大王你给了我得罪你的机会,既然我不用付出代价,那我为什么不大胆一点呢。”

    屈云灭:“……”

    他气笑了:“你还真是坦率,与狼共舞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人人都知道,狼最是翻脸无情。”

    萧融:“的确,与狼共舞异常凶险,可与我共舞的不是大王吗?大王不是狼,大王也不会对我翻脸。”

    屈云灭望着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你就如此笃定?萧融,你还记得你最开始对我说过什么吗,人心难测。”

    萧融嗯了一声:“我依然认为人心难测,但你……”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慢慢把嘴闭上了,他看向屈云灭,而屈云灭同样看着他。

    连萧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后面究竟想说什么,但屈云灭好像明白了,垂下眼,他没有逼萧融把后面的话说完,重新拿起螭龙剑,将其放到磨刀石上,但在继续磨之前,屈云灭顿了顿:“若是这次我毫发无伤的回来,我能再得一个礼物吗?”

    萧融看看他手里的螭龙剑,提醒他道:“剑没了,不能舞剑了。”

    其实换一把别的没开刃的剑就行了,但萧融记仇,他暂时不想跳舞给屈云灭看了。

    屈云灭倒是不挑:“无妨,换成别的也行。”

    他等着萧融的答案,萧融本是想拒绝的,可是望着屈云灭的眼睛,他实在说不出那个不字。

    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绝了,屈云灭也不会死缠烂打,可就是这种你给行、你不给也行的态度,让萧融忍不住的心软。

    闭了闭眼,他呼出一口气,颇为无奈的妥协道:“好吧,如果你毫发无伤回来的话。”

    屈云灭眼睛微亮,他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去,更加用力的磨剑刃。

    萧融看着他卖力的模样,也无声的笑了笑。

    所以变得大度的人不止是屈云灭,还有他自己。

    当他利用屈云灭对自己的优待,裹挟着他做出一些他不愿做的事时,他看不到被裹挟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他是个坏人,却也是个每做一件坏事、就再往下沉沦一点的坏人,如果有天屈云灭被他推下了悬崖,那他看到的,应该不是屈云灭的坠落,而是他张开双臂,在空中接住自己的身影。……

    前路到底通向哪里?与其说萧融不知道,不如说萧融不想知道,因为他是那种喜欢美梦、却无法享受美梦的人,在意识到这只能算一场梦的时候,他就已经醒过来了。

    所以他真的不想知道,让猜测永远都是猜测该多好,但可惜,这美梦之所以美,都是因为梦里有另一个人照顾着他、容忍着他、爱护着他,他可以欺骗自己,却不能欺骗另一个人。……好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别忘了自己真正在乎的是什么,努力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为的又是什么。

    在心里强调了两遍以后,萧融再次看向屈云灭,后者仔细观察着螭龙剑上的痕迹,然后开始磨另一面。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萧融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02章 去吧

    军营的另一边。

    在战场上, 原百福的马被敌人砍伤了腿,马的受伤程度并不重, 但因为吃痛,在战况最胶着之际,这匹马高高的抬起身子,把还在奋勇杀敌的原百福直接甩了下去。

    打仗的时候,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只是于将士而言,马就相当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有些人跟马的感情、甚至比对自己的战友还浓厚,因为关键时刻战友不一定能赶到你身边,但你的马一定能抓住机会救你一命。……

    然而原百福这是完全相反的情况, 他的马把他甩下来了,在所有将军都吹嘘自己跟马多有默契的时候, 他的马仅仅因为一点小伤,就把他这个主人甩到了地上。

    虽说原百福没受伤, 但他回到军营之后,还是感觉心里十分的不舒服。

    解开盔甲,原百福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泥炉边,他烦躁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但水入口之后他才发现, 这水是凉的。

    原百福:“…………”

    原百福捏着那个装了一半凉水的杯子,他定定的看着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这时候, 他的亲兵向他通传:“原将军, 屈将军来了。”

    原百福一愣, 屈云灭怎么会来这里,从他们踏出雁门关开始,屈云灭一次都没有来找过他。

    他下意识的站了起来,然而掀开帘子走进来的人不是屈云灭,而是屈瑾。……对,如果是屈云灭来了,亲兵用的称呼会是大王来了,从屈云灭称王开始,就不会再有人叫他屈将军了。

    实际上就是屈云灭没称王的时候,他也不允许底下人叫他屈将军,屈大将军是他爹,屈将军是他哥,他留着这两个称呼用来祭奠他们,至于屈云灭自己,他都是让底下人称呼他的职位,比如灭虏将军、镇北大将军等等。

    年轻的时候屈云灭喜欢给自己起许多炫酷的称号,这些称呼没一个是别人主动叫起的,也没有南雍亲封的,但他就是有这种本事,让这些中二的称呼变得响亮,让它们传遍大江南北,让百姓认同他的身份,最后,逼得所有人、乃至朝廷都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这个称号属于他,甚至求着他,让他接受来自朝廷的诏书。

    所以这就有些奇怪了,为什么一听屈将军,原百福会下意识的以为是屈云灭来了。

    没人知道,原百福也不会去想这个,他只问屈瑾:“你怎么来了?”

    屈瑾不是屈云灭的属下,也不是原百福的,屈云灭把他安排在王新用手下做左都尉,左都尉和右都尉是四军主将之外权力最大的人,而左都尉的地位又比右都尉高一些,所以在王新用被派去带兵前往青峦岭的时候,屈瑾就代替了他的职务,这些天领着后军的人一直都是屈瑾。

    他之前因为出言不逊被高洵之罚了一顿军棍,就算他地位很高,那也逃不过卧床休养好几天的命运,等他好了的时候,屈云灭的伤势也好了许多,他犹豫再三,还是亲自去找屈云灭请罪。

    屈云灭倒是没有跟他计较他的过失,毕竟屈云灭本人也是个特别容易在言语上得罪别人的人,他们又都姓屈,这可能就是老屈家的特色,所以屈云灭让他回去戴罪立功,罚他一年军俸,从军功里扣。

    这其实就是根本没罚他,因为以屈瑾这种地位,哪怕他全程划水,也会有许多军功落到他脑袋上,这就是人们都梦想成为大将军的原因,除了十分威风之外,积攒军功的速度也会比底层将士快上许多,底层将士必须亲手杀敌,杀许多才能往上升一点,而带领这些将士的将军不用这么做,他们的兵杀了多少敌军,他们就能拥有多少功劳。

    这是屈云灭给屈瑾的优待,但屈瑾没意识到,或许他意识到了,只是他不在乎,如今的他只记得他去请罪的时候,屈云灭对他说过的话。

    “本王是否冒进,何时轮得到你来指责了,难不成在本王重伤昏迷之时,你已经不是左都尉了,而是改当本王的军师了?”

    “本王的父母同样是你的长辈!若你连亲疏远近、长幼尊卑都分不清楚,那你就滚回去把屈家的族谱抄上三百遍!还有,罚你一年的军俸,等到此战结束与你的军功一起清算,你也该好好长长记性了!”

    之后屈瑾就被屈云灭轰了出去,萧融旁观屈云灭教训人,他忍不住的问了一句:“屈家还有族谱?”

    屈云灭缓缓扭头:“传了四百六十年,一共二十八代,我们屈家祖上也是做过官的,有一位便做过龙城国的相国。”

    萧融一脸茫然:“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是龙城国。”

    说到这,他突然恍悟道:“龙城是不是之前的北平郡、如今的辽西郡里面的一座小城,因为靠着少海,有人说在海面上见过飞龙在天,所以就叫龙城了。”

    屈云灭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但接下来萧融的反应直接让他黑了脸:“这么小的地方居然也能成为封国?哈哈哈,这位亲王一定十分的不受宠啊,这跟直接流放有什么区别,哈哈哈哈哈——”

    笑到一半,萧融突然收声,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屈云灭黑漆漆的脸色,抿了抿唇,萧融严肃的开口:“地方虽小,却是一个妙处,数百年前出现过的祥瑞,谁能想到它是在映射今日的境况,龙城从未有过真龙天子,可见它是为了当年的屈家祖宗,也是为了大王您而现身,有点大器晚成,但终归还是赶上了。诶?好巧啊,正好跟屈家的情况对上了。”

    屈云灭:“…………”

    你是真能瞎扯。……

    就这样,谁也没在意被赶出去的屈瑾,本身他们也不该在意,毕竟屈云灭的用词也不算太难听,而且他说的都是有道理的,犯错的人就是屈瑾,这顿骂他就该受着。

    然而屈瑾不这么想,他去找屈云灭,他认为自己是去请罪,其实内心深处,他是希望屈云灭能帮他找回场子,高洵之下令罚了他,他不服气,而全军当中唯一能命令高洵之的人就是屈云灭。

    高洵之对屈瑾的评价比较高,因为屈瑾不像张别知那样总是闯祸,甚至他从来都不闯祸,他对外的表现也很稳重,他不以屈家人的身份去打压别的将军,也不会到处说自己和屈云灭的关系让人们对他另眼相看,所以高洵之一直以为屈瑾这人挺好的。

    而事实上屈瑾也确实不错,他只有一个问题而已,升米恩、斗米仇。……

    屈瑾来看原百福,一开始还只是跟他客套,后来慢慢的,他们的话题就变了。

    屈瑾流露出了他对高洵之和屈云灭的不满,他试图让原百福跟自己一起同仇敌忾,他不知道王新用去哪了,但他知道王新用应该是去执行什么特殊任务了,而这种任务以前都是原百福来做的。

    屈瑾越说越激动,甚至从不满升级成了怨怼,有一点是萧融不知道的事,屈瑾这人虽然同样姓屈,而且有点本事,但这仅仅是对镇北军而言,到了外面他甚至不如东方进有名,他待在王新用的部队里,王新用有多透明,他就有多透明。

    因此,史书上没有关于屈瑾的记录。

    因此,萧融不知道原百福叛变的时候还有一个同伙,那人就是屈瑾,他姓屈,同样是屈家人,而且他比一心复仇的屈云灭强多了,他冷静且好相处,如果镇北军一定要效忠屈家人,那么为什么他们不能效忠屈瑾呢?

    跟着原百福走,一些心中仍旧忠诚于屈岳的人会迈不过这个坎,但要是屈云灭自己有问题,而他们不得不放弃屈云灭,转而扶持另一位屈家人,那他们心里的负罪感就会减弱很多。

    不过屈瑾心里没有背叛的想法,他跟屈云灭出自同一族,一个家族的人分别属于好几种势力,这种情况当然有,但是很少很少,屈瑾目前拥有的一切都是屈云灭给他的,他怎么可能想着独立出去。

    而他之所以来找原百福,一是因为原百福平日里对他很好,屈瑾自己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四个将军当中,他一向最喜欢原百福;二他希望原百福能站到自己这边,而原百福过去的言行也表示了他是个理智的人,他会站在公理这一边,屈瑾自认为自己说的很有道理。

    至于三,虽然屈瑾还没想那么多,但他的行为其实就是想要结党,他想将军中分成几派,用来对付和架空高洵之。

    还有谁比原百福更合适么?原百福可是大王最信任的人,虽然大王要做什么他拦不住,但起码大王从没对他动过杀心啊。

    可怜的屈瑾,希望他下辈子能意识到及时更新情报的重要性。…………

    在屈瑾的影响下,原百福想起了自己这些天遇到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好像没有一个让他顺心的,这让他愤怒、也让他烦乱。

    但不管屈瑾怎么说,原百福都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流露出想要抱怨的意思,屈瑾最后失望的走了,而原百福沉默一会儿,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去马厩看他的马,马刚受伤的时候其他人还以为马腿被砍断了,后来才发现就是砍出了一道伤,骨头还是好好的,这种马养一养还能继续发挥作用,不一定还能上战场,但平时用来当个坐骑也挺好的。

    毕竟这时候马很贵,不到万不得已,人们也不会放弃它。

    兽医已经看过马的腿伤,为了不让马踢人,他还给马用了麻沸散,这药也不便宜呢,寻常马匹都没这待遇,谁让这是原百福的马,将军的马可比某些人都金贵。……

    原百福同外面的将士点了点头,吩咐那人再去拿点草料来。等他走了,原百福走进去,他一下子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匹马,这马跟了他四年,从两岁开始就一直待在他身边,四年间他骑着它南征北战,它也数次的带着原百福从必死的险境当中逃离。

    原百福蹲下去,摸着马身上顺滑的鬃毛,目光落到被绑好的马腿上,定定的看了几秒,然后他解开上面的布条,他站起身,举起挂在身上的长刀,然后毫不犹豫的朝着那个伤口狠狠砍了下去。

    因麻沸散的作用,马没有醒,但它剧烈的抽搐了一下,大脑袋猛地撞击到后面的栅栏,引得周围的马匹都有些受惊,疼痛令这匹马喘气更粗了,而原百福就这么看着,等马的动作小了一些,他重新蹲下去,又把布条绑好了。*

    第三日一早,萧融醒了就去找屈云灭,按照早就设定好的情节,屈云灭今天要带伤上阵,虽然人人都看得出来他在逞强,但他还是能靠着一股心气,把鲜卑再往后逼退一里。……

    萧融进来,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虞绍燮也过来了,虞绍燮这两天比萧融还焦虑,毕竟萧融看得见屈云灭在哪,而他连虞绍承是否安好都不知道,需等到虞绍承他们到地方了,他们才会悄悄派一个斥候回来报信。

    虞绍燮坐下,然后问一旁的卫兵:“早上吃什么?”

    卫兵道:“今日有肉羹,伙夫早就给二位先生留好了,都放在灶上温着呢。”

    萧融奇怪的问:“一早上就宰羊?”

    卫兵摇头:“不是,今早上发现是兽医诊断有误,原将军的马确实腿断了,看样子也活不了几天了,原将军便做主,让伙夫杀了煮肉,让大家伙饱餐一顿。”

    萧融:“……”

    无法治愈的马宰杀之后变成一道菜,所有军中都是这么干的,别管马肉好不好吃,在军中待上一段时间,只要是肉就都是香的。

    萧融也尝过马肉,说实话,他觉得没有别人说的那么难吃,反正可以入口。

    但今天这顿萧融不想碰,不知道是早上他不愿意吃肉,还是刚刚卫兵说这是原百福做主的原因,他实在没有胃口吃这个。

    虞绍燮不在乎,一碗肉羹下肚,撑得他直接打了个嗝,萧融吃着自己这边的腌菜,他突然扭头,问向屈云灭:“若是你的马受伤了,我也能尝尝它是什么滋味吗?”

    屈云灭:“……”

    他沉默两秒,然后说道:“我会给你找来它的同胞兄弟,或是它的一脉血亲,你可以去尝尝它们。”

    萧融:“……”

    他收回目光,但片刻之后,他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屈云灭。

    呵,回答得不错。*

    当初是一个简单粗暴的计划,如今它变成了复杂粗暴的计划。……不管再怎么精细的执行,还是改变不了这个计划的内核,即屈云灭亲自登上城墙,一路都靠他个人的实力推进,最终打开城门,放镇北军进去大开杀戒。

    鲜卑人并不知道镇北军如此狡诈,他们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中计了,但他们知道即使没有任何计谋,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出十日,镇北军就要各种意义上的兵临盛乐城下了。

    屈云灭意外的演技不错,他的强弩之末演绎得特别好,因此鲜卑人凑在一起,紧锣密鼓的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是不是要孤注一掷,把所有兵力都派出去,跟镇北军生死决战?

    镇北王看上去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若是让他再激动一些,搞不好他们都不用做什么,镇北王自己就能把自己逼死。

    可是他们没有其他骸骨了,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镇北王出离愤怒呢。

    韩清的计策给了他们灵感,镇北王不在乎被辱骂、他就在乎他的那些亲人们。

    这不就巧了吗?虽说他们没有屈家人的骸骨了,但是他们有屈云灭的仇人啊。

    这话一出,坐在底下的某个人脸色就僵硬了起来。

    慕容岾,慕容部贵族之一,也是鲜卑大将军慕容磈的得力手下、家臣、发小、甚至他还娶了慕容磈的亲妹妹。

    慕容磈和慕容岾不是亲兄弟,但他俩关系比亲兄弟还亲,确定了要利用他之后,其余贵族立刻制定计划,他们让慕容岾明天就站到大部队的前面去,把他过去是怎么亲手杀了屈云灭亲兄长的事情再讲一遍,而且要狂妄的讲一遍,要是这还不够,那就让他大声的辱骂屈东,这样不愁屈云灭不上钩。

    父母骸骨受辱屈云灭都能这么愤怒,死去的兄长被仇人辱骂他肯定更忍不了,毕竟屈云灭都不记得他父母什么样子,但在屈云灭的成长过程中,屈东可是一直都在。

    越想越觉得这个计划好,反正他们跟镇北军和镇北王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了,再得罪他们一点也无妨。

    侥幸赢了,那就是天要饶他们一命,要是输了,那他们就想办法把自家的孩子和皇帝一起送出去。

    皇帝只听到了自己能活,他当然是立刻就点头了,而其余的贵族自觉十分大义凛然,他们愿意慷慨赴死,也不管那些不愿意的人是什么想法。

    商议结束,慕容岾握着拳头跟随慕容磈回去,而大门一关,慕容岾立刻就失控的吼道:“没人问我的意思!为什么我要替他们去送死!屈云灭会当场杀了我,这根本不是可行的计划,他们就是想要我的命!”

    他表现的暴怒,但慕容磈知道他其实只是无比的害怕,谁又怪得了他,连那些贵族都说了,赢了才是侥幸,而九成九的可能是,他们会输,输就代表着慕容岾的死。

    慕容磈紧紧捏着他的肩膀,想要让他冷静下来:“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慕容岾看向他,而慕容磈盯着他的眼睛:“其他人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而陛下想要保护自己,这群人都是孬种!他们不配延续慕容部的血脉!你和我,我们才是值得活下来的人,即使活着会变得非常痛苦,我们也要忍受!”

    慕容岾愣了:“你什么意思?”

    慕容磈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以前是中原人对我们奴颜婢膝、磕头求饶,如今我们也要对他们这样做了,我知道你不愿意向中原人低头,但记住,这是暂时的,慕容部永远不会做他人的奴隶,我们才是主人,我们拥有天赐的皇权,所有欺辱过我们的人都会被打断骨头,变成草场的肥料。所以我要不计一切代价的活下来,即使那代价是背叛慕容部,我会跪在屈云灭的脚边,像个牲畜一样听话,直到我找到机会,割下他的头颅。”

    慕容岾:“背叛……你是说……”

    慕容磈:“我会把陛下献给他,如果这不够,我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打动他。”

    慕容岾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亲自把皇帝交出去,这可不是一般的背叛,而是要被所有鲜卑人都恨到骨子里的程度。

    但……他愿意这样做。

    慕容部就是杀了上个皇帝、甚至灭了整个皇族才成功上位的,如今鲜卑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以后还有没有鲜卑都不好说了,那他为什么要考虑别的鲜卑人的想法。

    更何况慕容磈说得对,这样的活比死更艰难,这才是鲜卑勇士该做的事。

    慕容岾跟慕容磈一拍即合,接下来两人开始商量如何躲过明天的死劫,慕容磈需要人帮他,而慕容岾也不想死。……

    他俩商量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慕容岾才离开,而慕容磈又思考了一会儿各方面的细节,然后他才在亲卫的簇拥下去往军营。

    这俩人都是满腹心事,因为他们也不知道第二天慕容岾到底能不能全身而退,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实在是想太多了。

    因为不管是他们还是鲜卑,都已经没有第二天了。*

    慕容磈前去城外军营的时候,一个尖尖的东西刚好从盛乐的某面城墙上冒出头来。

    那是雪饮仇矛的矛尖,被屈云灭用一块黑布罩住了,这样它就不会再反光。

    矛尖先露出来,然后屈云灭的一双手扒着城墙,他屏住呼吸,认真听附近的动静,直到确认没人,他才一个提气,翻身站了上去。

    他的动作很轻,但在这静谧的夜里还是产生了一点动静,他警惕的看着周围,然后贴着城墙垛子,掏出萧融亲自挂在他脖子上的鸟哨。

    三短一长,是伯劳的叫声,也是可以前进的信号。

    如果有人在这经过,他就会看到这片城墙有点奇怪,等到云雾散开,月光普照下来,他才会发现,原来是这城墙上足足挂了五个人,他们依次挂在同一条直线上,一动不敢动,仿佛就是这城墙自带的挂件。……

    听到鸟叫,这五个人顿时松了口气,他们可没有大王的体力,能一直在这城墙上撑着,大王再不吹哨,他们就快要掉下去了。

    而爬这城墙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艰难,就跟当时爬树一样,他们也嗖嗖嗖的全都上去了。但并非是因为他们都足够厉害,而是屈云灭给他们行了便利。

    这是土夯的城墙,如果是石砖垒的,总会有缝隙出现,那也就没这么难爬了,当时用土夯,鲜卑人就是防着被人攀爬,而如果多费些工夫,这样的土会跟石砖一样坚硬。

    但前提是不能碰到屈云灭这种奇葩,他怕那几个人爬不上来,所以每爬一步都用自己的手徒手扒出一个缝隙来,然后再用自己的胳膊肘狠狠的砸,最后扑掉那些碎土块,就这样,一个可以踩上去的着力点出现了。……

    等到最后一个人也爬上来之后,屈云灭便朝北走去,然而刚走了没几步,旁边的一扇门突然开了。

    这应该是城墙上放武器的地方,屈云灭没想到这里也有人,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反手将背上的雪饮仇矛抽出来,然后猛地往前一刺——屈云灭刺在了他的喉咙里,他发不出叫声,只能发出血液咕嘟咕嘟的声音。

    幸亏他离得近,要是离得远了,即使是屈云灭也没法阻止他惨叫出声。

    后面的五个人面面相觑,一眨眼大王就取了一人的性命,而且完全不需要他们的配合。……那他们上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问题直到靠近北门了他们也没想出来,这一路上的意外并不多,多数都是屈云灭出手解决,即使少数是死于那五个人之手,可他们依然认为,哪怕没有自己,大王也能解决他们。

    事情顺利的很,直到快到北门的时候,后面才出现了追兵,因为巡逻的人发现了那些尸体。

    而屈云灭瞬间加快脚步,到了城门处,他甚至没有走楼梯,而是直接从楼上跳了下去,楼上的五人定睛看过去,结果屈云灭已经在砍杀森*晚*整*理北门守卫了。

    对,不是打起来了,就是他单方面的砍杀。

    楼上的五人:“……”

    他们赶紧追下去,同样加入到战况当中,而在守卫被杀的差不多的时候,楼上的追兵也马上就要下来的时候,屈云灭怒吼一声:“去开城门!”

    同时,他拿出鸟哨,用他最大的力气吹响哨子,尖锐的声音瞬间冲破云霄,惊醒了森林中的鸟兽,还有这一城安睡的鲜卑人。

    那五个人终于明白自己的作用在哪了,一个人没法开城门,需要好几个人合力才行,甚至五个人都不够,需要十个才能把城门推开。

    但没关系,因为来的不仅仅是他们五个,还有外面的一万四千个。

    在他们五个的合力之下,城门被拉开了一条缝,楼上的追兵看到这一幕,几乎目眦欲裂,而此时说什么都晚了,沉重的城门发出悲鸣,而且这悲鸣越来越响,因为外面的援军到了,几百双手放在城门上,共同去推它,缓慢的进程瞬间被加快,虞绍承第一个冲进来,他哈哈大笑,直接就朝着那些追兵奔去。

    东方进等人倒是没有虞绍承那么不管不顾,他们先找到屈云灭,确认他没事,然后把他的马交给他。

    但屈云灭没有立刻上马,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条白布,那是萧融之前发放给全体将士的,而屈云灭给自己也留了一条,他忘了自己上一回为什么没拿出来用,但显然,留到今天是对的,今天才是真正的复仇之战。

    慢条斯理的将这个白布缠在自己手上,他从虎口处缠,恰好也遮住了他爬墙时留下的细小伤痕。而紧紧的缠好以后,屈云灭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激烈厮杀,然后他慢慢笑了一下:“去吧,杀光这些人,但是记得不要毁坏这里的东西,因为从这一刻起,这座城已经是我们的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03章 万千变幻

    丑时二刻, 这应当是一天当中人睡的最熟的时候,但鲜卑的皇帝躺在他的龙床上, 眼皮震颤的非常剧烈,仿佛下一秒就要醒来一般。

    这其实很奇怪,因为在鲜卑的文化当中,他们根本不知道龙是什么东西,但慕容部当年举兵夺走宇文部皇位的时候,说自己看到了吉兆,鲜卑山上有龙环绕山顶飞了三圈, 然后才缓缓离去。

    所以慕容部的这群人一直自夸,说他们是天赐的皇权,是上天引导他们统治这一片土地, 虽说他们的高光在打完宇文部以后就渐渐消失了,宇文部好歹还真的统一过中原, 慕容部却是数次南下,每回都铩羽而归, 即使如此,他们的中原梦也从未断绝过。

    难道这看起来不可悲吗?数代人、好几位皇帝终其一生就为了侵略别的国度,看看地法曾,他的目光不曾放在中原之上,但他同样取得了全球都没几个人比得上的成就。鲜卑是有过机会的, 他们的皇帝比地法曾起点高太多了,可惜他们非要继承先人那可怜巴巴的遗志,最后把自己也活成了这遗志的一部分。……

    这个皇帝跟过去那些皇帝都不一样, 他不好战, 谁也说不好在他的治理下鲜卑会变成什么模样, 或许会更好, 或许会更糟,然而他出生的时机太不好了,从他登上皇位的那天开始,这场权力的博弈桌上,就已经撤掉了他的位子。*

    慕容岦在做噩梦。

    慕容岦就是鲜卑这一任的皇帝,鲜卑人因为出身在大鲜卑山,那是他们最初的故乡,所以在学习了中原文化以后,他们特别喜欢用木石偏旁的字给自己取名,这样能显示他们有多坚强,也能显示他们不忘初心。说起来他们一开始其实跟布特乌族一样,都是山民,后来下山了,经历几百年的变革,才慢慢变成了游牧民族。

    但这跟慕容岦没什么关系,几百年前的事都太遥远了,他如今只能关注眼前的事。

    比如他现在做的这个噩梦。

    他梦见盛乐城中火光冲天,他的身体变小了,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候,但他穿着不合身的龙袍,龙袍拖地,他跑不快,最后只能瑟瑟发抖的躲在床底下。

    外面都是尖叫、惨叫,好多人都死了,慕容岦看不到,但他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一点,紧跟着,他的房间被人闯了进来,他看着那双坚硬、满是泥泞的鞋子慢慢朝自己走来,顺着鞋子往上看,是两条非常粗壮的小腿,这个人比大将军还要魁梧,慕容岦突然明白这人的身份了。

    这就是他从未见过、但每个噩梦里都出现过的镇北王。

    粗粝的滑动声响起,那是镇北王的武器落在地面,慢吞吞的被带着走的声音,它离慕容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下一秒,就要停在他的眼前——

    “陛下!!!!”

    慕容岦猛地睁开双眼,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呼呼喘着粗气,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此时的他根本无法思考,他惶惶的看着闯进来的人,那人一脸悲痛的看着他,带来了一个他根本就不意外的消息:“陛下,北门破了!!!”…………

    对于居住在盛乐的鲜卑人来说,他们根本不知道镇北军是怎么进来的。

    而他们进来已经成了事实,镇北军们兵分两路,一路粗暴的踹开附近的每一扇房门,揪着里面人的头发,把他们全部赶到大街上,老实的就绑起来,不老实的直接一刀杀了。

    另一路则继续在主路上推进,和前来负隅顽抗的鲜卑军队厮杀在一处,刀光剑影之间,那些被绑起来、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日太阳的鲜卑人,他们看向两军对垒的地方,可以清晰的看到镇北军的阵型呈三角状,鲜卑人像是一块布,被他们蛮横的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而在三角的最前端,他们能看到一点亮银色在不停的挥舞,有时候那亮银色会消失,因为染上了鲜血,它短暂的失去了自己的光芒,可转瞬,鲜血落到地上,一丁点都没有残留在上面,亮光重现,又有人丢了命,就这样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命都要没了,可是这群人却没法将眼睛从那一点亮光上挪开,这是什么样的杀神,又是什么样的战神,他们从未像今日一样清晰的认识到过,鲜卑是真的完了。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安静,大街上的哭声和辱骂声不绝如缕,不过镇北军听不懂,因为他们说的都是鲜卑话,比起这些无能狂怒的,鲜卑皇宫显然更乱。

    皇帝的近卫军集结在一起,即使北门破了,他们还是存了侥幸心理,或许把大军召集进来,还能把这些镇北军重新赶出去,然而近卫军的首领一问,却得到了更加绝望的噩耗。

    “南门也在鏖战当中?!可恶——中原人这是有备而来!他们派了多少人?!”

    对面的人看起来已经快要哭了:“将军,天太黑了,斥候看不清,可能、可能有三十万人!”

    近卫军的首领愣愣的看着他,久久失语。

    三十万人?那是什么概念。镇北军全军出击了,他们抱着今晚就要让鲜卑灭族的志向,大军被他们拖住脚步,即使回到城中来,也不可能再挽回什么了。……

    皇帝的寝殿中,几个年长的贵族簇拥着小皇帝,他们一直都在等消息,然而近卫军的首领进来以后,立刻就拽上了皇帝的胳膊:“陛下,去密道!”

    皇帝和贵族们全都愣了,这是最后的手段,也是最迫不得已的办法。从北门破的消息传来,这些人一直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今这感觉终于消失了。

    慕容岦踉踉跄跄跟着近卫军的首领跑,那些贵族只一瞬就反应了过来,他们不再交谈,而是全都急匆匆的离开,显然他们也有要做的事。

    慕容岦不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可能是保护自己家的孩子,也可能是临时改了主意,决定不管孩子了,先管自己。慕容岦的眼神并未在他们身上停留太久,他只是一个劲的看着这个他住了几年的寝殿,看着那个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躺上去的时候有多兴奋的龙床。

    鲜卑人经常嘲笑八字还没一撇时,就已经屁滚尿流的南迁的光嘉皇帝,淮水之北的人称现在的雍朝叫南雍,而鲜卑人称雍朝已经灭亡,光嘉皇帝就是亡国之君,如今的南雍政权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只会苟延残喘。

    光嘉皇帝是否是亡国之君,慕容岦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已经是了。*

    同一时间,南门。

    萧融和屈云灭约定好了,月上中天之际,两边同时发起攻击,这边简峤原百福等人偷袭鲜卑大军,而那边屈云灭登上城墙,快速的往北门进发。

    因为鲜卑大军离真正的南门还有几里的距离,这样即使有人回去通风报信,时间差也足够屈云灭等人打开北边的城门,而再等北门破的消息传过来,这边已经鏖战最起码半个时辰了。

    这时候再想撤,那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没人能提前预料到这是两线作战,即使鲜卑大将军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在镇北军一改前几天的态势,疯狂往前推进,一副恨不得今天就冲破南门的模样之际,鲜卑大将军也抽不出手去关注别的地方了,他一点懈怠的心都不能有,因为即使没有屈云灭,这三十万的大军也不好对付,一着不慎,南门可能就破了。

    两边都在全力以赴,萧融一个眨眼,可能就有几百条人命从这片大地上消失了。

    萧融站在军帐之前,虞绍燮站在他身边,两人都神情凝重的望着前方,如今已经是丑时三刻,但没人能在这种时候还感到困顿。

    突然,一直游离在战场之外,不停观察混战态势的卫兵跑了回来,他骑在马上,朝萧融嘶吼:“萧先生,鲜卑人要撤!”

    一瞬间,萧融既感到了心脏落下,又感到了心脏高高抬起,因为鲜卑人撤了,代表屈云灭的行动成功了,然而他不能让鲜卑人撤,大军若是真的回到盛乐城,那里面的人就有危险了。

    萧融立刻跑到一旁,以他曾经都没有过的速度翻身上马,这马没有马鞍,但他早就不在乎了,如今的他已经不是马术课上的学生,他和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骑术不是他的爱好,而是他的生活。

    他朝战场奔驰,同样用近乎撕裂声带的声音朝那边喊:“拦住他们!绝不能让他们回去!大王他们已经入城了,鲜卑城破了,众将士,留住鲜卑人,保护大王!!!”

    三十万人,再加上鲜卑的二十万,五十万人的战场有多庞大,这是一般人根本计算不出来的东西,萧融的声音只有他面前这一片能听见,撑死了也就是几百人,但在萧融喊完以后,斥候跟着重复,那边的斥候听见了,也再次重复。

    直到战场的核心圈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公孙元把刀从一个鲜卑人胸口抽/出来,他都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他的脸上全是血,眼神也疯狂的很。

    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公孙元畅快大笑,看着跟个疯子差不多:“鲜卑城破!这些胡虏今日全都要死在这!儿郎们,随我杀,杀!杀!杀!”

    公孙元已经被肾上腺素控制了,而其他将士也差不多,连简峤都已经杀红了眼,他听到公孙元的声音,狠狠的砍向身边的敌人,他同样朝天大吼:“拦住那些要跑的人,杀敌多者,本将军重重有赏!”

    这种情况中,连原百福都高声怒吼,以言语激励自己的兵马,萧融心脏高速跳动着,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看,他只能听到声音此起彼伏,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但每个人都热血沸腾。

    大王入城的消息给了大军极大的信心,没人喊累,他们已经沉浸在了最原始的狂欢当中。

    这样能拦下所有鲜卑人么?萧融不知道,而他也没法再去做什么了。

    身后传来马蹄声,萧融回头,看见虞绍燮追了上来,虞绍燮见他停在外圈没有进去,这才松了一口气:“你真是要吓死我,我还以为你要冲进战场去了!”

    萧融:“……”

    他摸了摸挂在自己腰上的螭龙剑,他把剑带出来了,但没想过要用,他这个胳膊腿能杀几个敌人,反而会给那些留下保护他的人带来麻烦。

    萧融没说话,虞绍燮也不在乎,他目光灼灼的看着眼前的战场,连他弟弟的安危他都想不起来了,如今的他满脸都是痴迷和兴奋:“三百年……”

    萧融看向他,听着他的声音从微弱,逐渐变得变态。

    “三百年的屈辱,终于在今日了结了,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啊!”

    萧融:“…………”

    你应该知道这场战争还没结束吧???

    显然虞绍燮认为到了这个程度,基本就等于结束了,萧融没他这么有自信,他转过头,继续神情凝重的看着前方。

    除非屈云灭站在他面前,除非他亲眼看到这一切尘埃落定,不然他永远都放松不下来。*

    当初定这么一个时机,为的就是能把鲜卑大军拦在城外,如今他们成功了,但也不是完全成功,毕竟鲜卑人那么多,总有漏网之鱼会回到南门那边。

    但是南门的城门没有开,鲜卑人又不傻,大军没回来,这时候把南门打开了,那镇北军也该欢呼着冲过来了。

    慕容磈这一夜就没合过眼,他刚回到军营没多久,就传来了镇北军偷袭的消息,从那以后他一直都在战场上待着,死在他手下的镇北军不计其数。

    跟着大将军,鲜卑的精锐们便拥有勇气,殊不知他们的大将军脸色却是越来越差,再这样下去,鲜卑大军要被拖死在这,而镇北王的部队也该打到皇宫去了。

    慕容磈的内心无比煎熬,他不想放弃自己的兵,可是……可是……

    突然,战马高声嘶鸣,周围正在拼杀的人听到动静,他们转过头,发现是慕容磈突然勒紧了马的缰绳。

    慕容磈朝他的亲兵喊道:“陛下有难,尔等速速同我前去支援!其余人都听征东将军的号令!!”

    说完,他立刻就让马掉头,慕容磈的亲兵是为他马首是瞻,他们不会质疑慕容磈的命令,立刻就跟着他走了。

    而剩下的人看着大将军离去的身影,像是被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他说的再冠冕堂皇,也掩饰不了他此时的行为,光嘉皇帝放弃了整个淮水之北的百姓,所以他被全天下的人唾骂,而慕容磈放弃了这些忠心耿耿的将士,背弃了他曾经发过的、不会抛弃一个鲜卑同族的誓言。

    人性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才能得到完全的展露,不管慕容磈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打算以后光复鲜卑,对此时的这些人来说,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不可原谅的叛徒。……

    又是一段时间后,慕容磈跑的消息传到了萧融耳朵里,但他一个人跑的,最多带走了几百亲兵,萧融才不在意他跑哪去了,反正他跑不出镇北军的范围。

    没了大将军,鲜卑人的士气更加低迷,见状,镇北军一鼓作气,酣战时间太长,好些人的兵器都卷了刃。

    一个时辰之后,萧融在寒风里待了太久,冻得双手都快没知觉了,他平日怕冷,但今天根本没带他的护手,就是带了也没用,他的手一直都拉着缰绳,哪怕别人让他放开,他也不会放的。

    他一直都在警惕着意外的出现,如果真的出现了,那他才不管身后的护卫会怎么想,他会直直的冲进战场,一路莽到盛乐城去。

    屈云灭的底气是他的一身本事,而萧融的底气是各种意义上的屈云灭,他会保护他,即使是他自己根本不清楚的时候。

    墨菲定律在哪个时代都适用,想什么就容易来什么,寅时将尽的时候,战场上突然发生骚乱,已经肉眼可见的鲜卑城门居然开了,重重铁骑从北门冲出来,为首者执一把雪色长矛,刚一露面,就割下了城门边两个守卫的头颅。

    原来这不是今夜的终止,而是黎明之前的又一个高/潮。

    “大王来了!”

    “大王把城门打开了!”

    “冲啊————”

    隔着那么远,萧融都看不清屈云灭的脸,在他的视野中,屈云灭的身影跟别人一样,都是蚂蚁般的大小,萧融看着他冲进混战的局势里,之后就再也追逐不到他的位置了。

    虞绍燮正在看自己弟弟在哪,突然,他听到旁边的萧融笑了一声。

    很轻,非常轻,要不是他离得近,估计就这么淹没在血腥味浓厚的空气当中了。

    他转头去看萧融,发现萧融垂下了眼,他已经不再笑了,但是他看起来……好开心啊。

    萧融轻轻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张开自己一直握着缰绳的双手,他张开的很缓慢,因为他感到了点点刺痛。

    这刺痛在他回到温暖的环境以后会更加剧烈,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重新抬起头,明明还是黑夜,可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之后的曙光,察觉到身边的目光,他看向虞绍燮,而后者微微抿着唇,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萧融愣了一下,不解的问:“怎么了?”

    虞绍燮摇摇头:“没什么。”

    就是突然有些感慨。

    大王他究竟何德何能,才能让融儿这样的担心他,他和承儿是亲生兄弟,仿佛都比不过大王和融儿之间的感情。

    君臣之间做到这种地步,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卯时三刻,天渐渐亮了。

    朝霞是再过半个时辰才会出现的东西,如今天上甚至没有太阳,深蓝色的天空深邃且迷人,月牙依然挂在天幕的一角,高高的俯视着一成不变的人间。

    地上的尸首不计其数,激烈的战况也渐渐停歇,鲜卑人到底还是有骨子里的骄傲与执拗,他们没有投降,十几万的鲜卑大军被杀的最后就剩下两万人,援军部队倒是投降的十分痛快,仅剩的这两万人也并非是主动放下了武器,而是他们人太少,不得不被俘。

    雪饮仇矛笃的一声戳在地上,屈云灭摘掉头上的盔甲,他微微喘息着,看向这一片的尸山血海。

    这是他的血债,也是他的荣耀。

    还有余力的人开始打扫战场,简峤命令他们把伤兵尽快的都送回去,军医和阿古色加他们都已经过来了,就驻扎在一里以外的地方。

    公孙元和原百福被派到盛乐城,去帮王新用的忙,王新用随着屈云灭一起攻陷了鲜卑皇宫之后,屈云灭立刻就出发去了北门,至于鲜卑皇宫,还有大街上那些俘虏,就全都留给王新用镇守。

    至于虞绍承,他当然是追随在屈云灭身边,毕竟屈云灭去的地方才有敌军可杀。……

    敌军变少以后,屈云灭就看到萧融在哪了,但是他抽不出精力去关注他,如今大战结束,屈云灭浑身都湿透了,也不知道今日他到底浴了多少人的血。

    全军几十万人,就属他出力最多,到了这时即使是他也感到有些疲累,他一边恢复自己的精力,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这时候去找萧融。

    而还不等他纠结出个结果来,他听到了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身子比脑袋动得更快,他迅速转身,看着萧融迈过一具又一具的尸首,朝自己慢吞吞的走来。

    隔着大约五步的距离,萧融停下了,他细细看着屈云灭的身体,但上面都是血,也看不出来到底哪有问题,既然萧融的身体没事,而屈云灭也奋战了那么久,估计不会有大问题。

    萧融:“我以为大王是要我入城去寻你。”

    安静片刻,屈云灭道:“谁寻谁都一样。”

    萧融笑起来,他看到屈云灭手上缠着的布条,这时候已经是血条了,上面的血都干了、也硬了,摸一下甚至会往下掉粉。

    萧融拧眉,他伸手去碰,想要给它解开,而屈云灭见状,突然往后躲了一下。

    萧融一愣,他看向屈云灭,后者张了张口,最后说了一个字:“脏。”

    萧融顿了顿,依旧伸手,这回屈云灭没躲了,而萧融托着屈云灭的臂甲,慢慢把这布条绕了下来,他说道:“我不觉得脏,我觉得大王今日真威风。”

    屈云灭挑眉:“就只是今日么?”

    萧融还未开口,他把整个布条解下来,然后想要塞到自己的袖子里去,但在布条解下来之后,他的指腹碰到了屈云灭的掌心,那冰块一样的温度让屈云灭瞬间反客为主,他拧着眉攥紧萧融的手,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手这么冷。

    萧融吓一跳,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别——凉!”

    屈云灭不管,他只想问他:“你在外面站了一夜?为何不带个护手?”

    “萧融,你真是——”

    说一半,他突然不说了,他抿着唇,把萧融的另一只手也拿起来,紧紧的用自己的双手裹着他,屈云灭还说道:“你说的,你不嫌我脏。”

    萧融:“……”

    他本来要拒绝的,被屈云灭噎了一下,没想到他还学会倒打一耙了,萧融愣了半天,最后被气笑了。

    冰冷的双手正在逐渐变得温暖,刺痛也随之而来,更加难熬了,萧融需要很用力的忍着,才能不去乱动,而此时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太阳终于露头,这就是旭日初升之时,但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入城,在这城外的一片血色荒芜当中,渺小的他们面对面站立,只为这短暂的取暖。

    圣德六年九月十二,一个阳光正好的日子,鲜卑灭亡了。

    但史书的记载不会停留在这一天,世间的万千变幻仍在继续。

    平城之外的一段野长城上,韩清,或者说韩良如,他站在这上面,昨日半夜他闻到了空气当中的血腥味,却看不到盛乐城里那本应出现的冲天火光和浓浓烟雾。

    入城、杀人、放火、劫掠,这是如今天下各势力的默认流程,过去的镇北军也没什么两样,他们只是不抢中原的自己人,面对胡人,他们抢的比谁都快。

    但如今没有了,镇北军不再泄愤,自然也不会再像蝗虫过境一样,搜刮那些平民的财富。

    看来镇北王想治理盛乐,连对盛乐都是这样,那其他的城池,大约也是一样的待遇。

    韩清抿唇,然后转身走下这段破败的城墙。

    作者有话说:

    第0104章 敲门砖

    得知大战结束了, 弥景从军营里走出来,他婉拒了卫兵要给他牵马的提议, 从镇北军驻扎的地方走到盛乐北门,一共有五里多、将近六里的路程,弥景安静且坚定的徒步前往,而走出一里多地以后,地上就遍地都是死尸了。

    有鲜卑人,也有镇北军,还有镇北军始终都看不上的援军, 弥景将念珠搁在身前,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保持着匀速的步子往前走。

    大约一刻钟之后, 弥景到地方了,不远处就是巍峨的盛乐北门, 而这里的战况比任何一个地方都惨烈,弥景几乎能看到这些鲜卑人是如何绝望又顽固的保护着他们的城池。

    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战士总是值得尊敬的。

    这一幕触动了弥景心中的某些记忆,死在这里的人,或许就是九年前屠杀遵善寺中僧侣和百姓的元凶,他们杀光了遵善寺里的所有人,然后又冲到大街上, 再一次血洗整个长安,那些侥幸活下来的百姓、以为只要听话就能勉强活着的百姓,最终还是成了鲜卑人泄愤的牺牲品。

    弥景是应该痛恨这些人的, 但不知为什么, 看着这些或匍匐在地, 或半睁着眼的尸首, 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既不会对他们的遭遇感到高兴,也不会对他们的遭遇感到同情。

    他能想到的就是两个字,因果。

    当年种下的因,如今尝到了报应的果,但世间真有一分一厘都不差的报应吗?一夜过去,十年前的因果已经被彻底终结,那新的因果,是不是又被种下了?

    弥景发现自己又有些茫然了,八年前他因为茫然,选择西走朝圣寻求一条正确的道路,而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怎么还会变得茫然呢。

    弥景拧了拧眉,然后迈出脚步,他本想直接入城的,但视野中有一个特别刺眼的亮光突然一闪而过,弥景扭头,发现是坐在地上的大王。

    弥景:“……”

    此处就是人间炼狱的最佳诠释,而屈云灭居然在这尸山血海里找出了一片干净的地方,他和萧融并排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人正在低声说话。

    弥景有点好奇,他便朝那边走了过去,但没走出几步,他突然就僵在原地了,因为他居然看见,屈云灭握着萧融的手。

    弥景:“…………”收敛一点吧。

    求求你们了……*

    萧融也不想在这里挨冻,但是城外的大军被清理干净了,城里还没有,盛乐也是个很大的地方,不知道哪里就藏着鲜卑的小股部队,万一萧融刚进去,那些人就冲出来决定跟他们同归于尽了,屈云灭不在乎他们自己找死,但如果他们伤到了萧融,屈云灭觉得他可能就做不到毫发无伤的回去了。……

    所以等着简峤等人回信的时候,他们俩就坐在这,一夜没睡,精神又一直都高度紧张着,萧融此时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耷拉着眼皮,问屈云灭接下来的打算:“那些战俘,大王打算如何处置?”

    屈云灭捏了捏萧融的手指,他不理解为什么一个男人的手指会这么细,而萧融瞬间拧眉,嗖的一下就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屈云灭条件反射的抓紧他,然后萧融就发出一声惨叫:“疼!”

    屈云灭:“……”

    他赶紧心虚的帮萧融揉了揉,在萧融满脸怨气的情况下,他也不敢道歉,只能迅速的改变话题:“战俘……战俘当然是杀了!”

    萧融缓缓一眨眼,然后就对着屈云灭开炮:“两万人,都杀了?!那城里的鲜卑人你打算怎么办,也杀了?!”

    屈云灭:“平民百姓和将士不同。”

    萧融:“你收走这些战俘的武器之后,他们跟平民百姓也没多少区别了!不行,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杀了他们,坑杀战俘那是什么年代才会发生的事,既然大王不打算对整个鲜卑都赶尽杀绝,那同样也不能如此粗暴的对待这些俘虏,不过两万人的确是多了些……就是平城也不需要那么多的战俘。”

    屈云灭:“所以我才说都杀了,鲜卑人数太多,留着这两万人,万一有逃走的鲜卑高官,这两万人很可能就为他所用了,哪怕没有鲜卑高官,你以为柔然、高车、库莫奚就没有想法么?等他们联合起来了,谁知道会不会又是另一个鲜卑。”

    萧融扭头,望着屈云灭一本正经的模样,他忍不住笑道:“说得还挺有道理。”

    屈云灭:“本王说得一向有道理。”

    萧融再次轻笑,然后却摇了摇头:“即使如此,也要留着这两万人的性命,不止是为了大王的名声,更是为了留一条底线。如今我还不清楚鲜卑究竟有多少人,但从他们的兵力来看,大约是不到一百万人,纯靠武力镇压的话,这一百万人早晚会生事,不是我们渐渐杀光他们,就是他们反过来压制我们,留下战俘的命,这也是传给其他鲜卑人的信号,投降便不杀,纵使两国之间有深仇大恨,也不会波及到平民与战俘的身上。”

    鲜卑的大城一共就三个,盛乐、朔方、西海,其中前两个集中了整个鲜卑将近百分之七十的人口,西海占了百分之十,剩下的就全都零零散散生活在草原和大漠上,用南雍的话说,那些人还过着靠天吃饭、茹毛饮血的生活。

    如果从地图上看,这三个城池是有共通点的,盛乐和朔方都在黄河附近,而西海靠着居延泽,还有一条弱水流经此地。没办法,游牧民族也是需要水源的,没水的地方就是鲜卑人自己都懒得去管理,萧融甚至都怀疑那些零散生活的鲜卑人,对慕容部有没有像盛乐居民一样的强烈归属感。

    打下盛乐,处理好这里的事情以后,屈云灭就该去隔壁的朔方转一转了,连朔方都打下来,那就要往沙漠进发,沿长城走,经张掖到酒泉,然后北上跟着弱水流淌的方向,等看到一大片湖泊的时候,他们就到了最后一站,西海。

    至于那些零散的……咳,鲜卑人都不管,那萧融也不想管。于此时的人们而言,沙漠就是一片死地,毫无利用的价值,就算萧融知道里面有矿藏,他也不可能去挖掘,那么恶劣的条件下,投入和收获完全不成正比,而且让人长期驻扎在沙漠里,那真就等于是彻底流放了。……

    草原的矿藏则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尤其是那些铜铁富矿,但矿早晚都有挖完的一天,萧融也不想让草原上的人们全都变成矿工,总有人做不了这种活。

    对于那些做不了的嘛,嘿嘿,可以去做他们的老本行啊。

    牛羊马,这三样东西是亘古流传的消耗品,屈云灭是将军,哪怕他称帝了他也还是一个大将军,旁的朝代可能会让将士们解甲归田,对于马匹的需求不那么大了,但在屈云灭这里,这种情况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他会一如既往的重视军队的培养,那也意味着他们需要很多很多马。

    牛更不用说了,如今因为是乱世,没有不让宰杀牛的规矩,但小农经济做基础的社会,一旦平和下来,这条规矩肯定要重新现世,萧融真心不希望走到那个地步,因为他觉得牛肉好好吃。……

    所以大力推行养牛,这是必须的,萧融甚至为了这个,打算修一条官道出来,就叫耕牛道,体力好十分健壮的,送去做耕牛,惨遭淘汰的,那就等着上餐桌吧。

    然而畜牧业不是那么容易发展的,里面有许多的弯弯绕绕,同时还有许多的伴生行业出现,比如兽医,比如牧草的种植,比如卫生防疫,一旦在游牧民族当中引进了种植业,让这群习惯了放牧的人尝到种植喂养的甜头,那新的问题又会出现,草原上也要出现地主了,而地主手里的地变得特别多的时候,他就成了那一片土地上实际的王。

    所以这些问题都要提前解决,萧融朝着屈云灭巴拉巴拉,把后者说的神情僵硬,他不明白,一开始不是说杀不杀战俘的问题么,怎么就变成引进牛种的问题了,而且萧融说要去哪引进?比利其卡?这名字听着可真怪。

    在萧融的滔滔不绝中,他的右手已经便暖和了,屈云灭默默松开他,然后朝他招了招。

    萧融把自己的左手递过去,同时继续讲述他心中的肉牛、奶牛、耕牛一体化大业。……

    弥景站在他们后面听了半天,老实说后面那些他也没听懂,他已经算是去过很多地方了,但萧融一张嘴,他就会有种自己还是少见多怪的羞愧感。

    默了默,弥景转身离开,但这回他不迷茫了,他甚至是轻轻笑着的。

    管他什么草原人还是中原人,只要到了萧融的治下,那就全都是打工人,萧融天生有一种对什么都不满意的态度,旁人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了,而萧融觉得这群人全都生活在猪窝当中。

    他看不到仇恨,只看得到贫乏的环境,在萧融眼中,每个人都应当忙碌又充实的活着,累得要死,但却活得更滋润了。……

    而这不是弥景所擅长的,他筹备了许多东西,然后才踏上重返中原之旅,可那时候他怎么想得到,他还没正式的大展拳脚,就被一个不速之客偷偷拦截在了安定城外,他不讲道理、还满嘴谎话,被他盯上以后,弥景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但不得不说,他开始有点享受这些不速之客的闯入了,让他这一潭死水的人生,突然就变得好鲜活。

    弥景往前走了两步,而对面,虞绍燮突然快步走来,他看见弥景,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四下寻找萧融的身影。

    看见萧融,虞绍燮当时就要喊他,而且步伐再次加快,但下一秒,虞绍燮愣了一下,因为弥景挡在了他面前,通常来说佛子不会离他这么近,他把后面的萧融都挡住了。

    弥景朝他微笑:“虞公子,盛乐城内情况如何?”

    虞绍燮:“……”

    他表情怪怪的,因为他们俩很少有单独的交流,就是他们共同商议什么事,也都是他们先告诉萧融,然后萧融再把对方的意思传达回来。

    眨眨眼,虞绍燮不甚确定的说:“已经安定许多了?”

    弥景露出一个欣慰的笑:“真是太好了,我打算入城,同那些顽固的敌军交流一番,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回心转意,虞公子能帮我带路吗?”

    虞绍燮:“……行。”

    他本来找萧融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他冷不冷,冷的话让人送些暖粉过来,既然佛子有求,那他先帮佛子好了。

    说完,他俩一起离开了,虞绍燮没看见屈云灭握着萧融的手,也没看见萧融说累了,还有点烦,于是收回自己的手,转了半个身子,用脊背微微靠着屈云灭。*

    镇北军忙活着,而镇北王光明正大的偷懒,鲜卑人着实无法理解这是什么行为,难道镇北王不关心这一战获得了什么战利品吗?他们这些鲜卑慕容部的贵族,都不值得镇北王亲自过来看看吗?

    从愤怒到害怕,再从害怕到折磨,有些人甚至希望周围的将士能给他一个痛快,天亮了,阳光都洒进来了,还要等多久啊!!!……

    主城总算是清理完毕,皇宫也被排查了好几遍,终于能确定这里的安全了,简峤得知以后,立刻亲自去请屈云灭和萧融,原百福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向这一屋子的鲜卑贵族。

    在过去,他们都是动动脚就能让鲜卑和中原抖一抖的人物,如今他们和大街上的平民也没什么两样,再色厉内荏,原百福也知道,实际上他们很害怕。

    公孙元推门进来,对着地面骂了一声:“杂种!”

    原百福问他:“出什么事了?”

    公孙元:“慕容皇帝跑了!我和王新用里里外外的找了好几遍,最后从那个什么什么殿里找到一个暗道,暗道通往城外,人早就跑了!”

    一听这个,原百福居然有点高兴,因为这阵子屈云灭一直在强调不要对慕容岦动手,他留着他有用,这回慕容岦不见了,屈云灭一定很生气。

    他没有展现出任何的情绪,只是出声安抚公孙元:“他们跑不远,王新用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公孙元无语的看向他:“王新用哪还敢回来,大王留他镇守皇宫,结果慕容家的小子跑了,他是主责啊,他非要亲自去追,这时候估计都已经跑出去二十多里了。”

    原百福:“……”

    事实证明,王新用跑的很正确,因为屈云灭进城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鲜卑皇帝关在哪,得知慕容岦昨夜就已经不见了,他简直出离愤怒。

    “昨夜就不见了?!昨夜什么时候不见的!”

    公孙元暗道一声倒霉,他为什么要跟着王新用一起追查,他就该跟原百福一样,留在这看管犯人。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他只能低眉顺眼的回答:“卑职不知……”

    屈云灭:“你干什么吃的!!!查了这么半天,连这个都不知道!”

    公孙元觉得委屈,这关他什么事,昨晚上他一直都在城外杀敌啊,那皇帝是晚上跑的,而他进城的时候已经是白日了!

    公孙元为自己辩解,但屈云灭此时格外的生气,他根本不想听公孙元的解释,他张口又要斥责公孙元,而这个时候,一旁安静的萧融突然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屈云灭瞬间扭头,他两步就走到萧融身边,紧张的问他:“怎么突然咳嗽,你是不是着凉了?”

    萧融后退几步,离公孙元越来越远,直到靠上了墙,他才柔弱的点点头:“应该是。”

    屈云灭的表情更紧张了,他当机立断:“找个地方,先让你休息休息,然后我再找人,把罗乌请过来。”

    萧融:“……”

    你罗乌正忙着救死扶伤呢,把她在这关键的时刻请过来,那我可就罪过了。

    萧融继续柔弱的摆手,“不用不用,我还撑得住,大王你继续骂公孙将军吧,我听完再走。”

    屈云灭:“…………”

    他幽幽的瞥着萧融,片刻之后,屈云灭没好气的看了一眼公孙元:“算了,我知不是你的错,只是慕容岦这个懦夫,跑得也太快了些!不行,我要去追他,绝不能让他从镇北军手中逃脱!”

    没想到大王这么快就放过他了,公孙元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他对屈云灭抱拳:“卑职愿与大王一同前往!”

    屈云灭:“……”

    就你?每回独自行军超过五十里,就得迷路一回的你?

    屈云灭都担心到了半路上,他还得回去找跟丢的公孙元。

    屈云灭表示敬谢不敏,他看都不看公孙元,而是对后面的原百福招手:“原百福,你跟我一起去。”

    原百福应了一声,接着这两人就要往外走,但这时候,简峤突然跑了回来:“大王!慕容岦现身了!”

    屈云灭足足反应了一秒,然后才一脸惊喜的反问:“他居然回来找死了??”

    简峤:“……”

    额了一声,简峤连忙补充道:“他不是自愿回来的,他是被慕容磈,就是鲜卑大将军押回来的,慕容磈绑了他,还威胁说,一定要见大王一面,不然他就杀了慕容岦。”

    萧融从后面露出一个脑袋来,他嗤笑道:“真是新鲜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败军之将挟持他们自己的皇帝,用来威胁打了胜仗的大王,他是输了以后彻底失心疯了吗?鲜卑皇帝正好是个麻烦,要是他能帮咱们杀了慕容岦,那还省事了呢,你这么告诉他,大王不见他,让他想杀就杀!”

    简峤去看屈云灭的意思,而屈云灭低吼一声:“不行!”

    萧融:“……”

    他诧异的看向屈云灭,这还是屈云灭头一次这么明确的跟他唱反调。

    而屈云灭没看他,他已经往下走了:“慕容磈在哪?带我去见他!”

    简峤愣了愣,连忙跟上他,萧融站在门边,一时之间都无法确定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公孙元挠挠头,还是跟着屈云灭一起出去了,拜家里一堆女人所赐,他十分清楚一点,如果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那就什么都别说。这对女人是管用的,估计对士人也管用。……

    等他们都走了,萧融抿了抿唇,而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原百福望着他,关切的问他:“萧先生,您还好吗?”

    萧融:“……”*

    外面,慕容磈单手执刀,另一只手抓着两股战战的慕容岦,他面前全都是全副武装的镇北军,只要屈云灭不在乎慕容岦的死活,那他就该交代在这了。

    但偏偏是这么离谱的一个人质,居然真拿捏住了镇北王,屈云灭到来以后,他近距离看着慕容磈,然后咬牙切齿的开口:“把他们带进去!”……

    慕容磈没有反抗,他带着慕容岦一起进去了,除了简峤、公孙元,还有屈云灭的亲兵之外,剩余的人都没有跟进来。

    而到了里面,屈云灭没有要求慕容磈放开慕容岦,他阴沉的望着慕容磈:“你想做什么?”

    慕容磈:“我想活。”

    屈云灭:“你怎么知道把你们的皇帝带来,我就会让你活。”

    慕容磈:“我不知道,皇帝是让我见到你的敲门砖,既然你真的愿意为了这个懦夫见我,那我就猜对了。”

    屈云灭没说话,他只是眯着眼睛看慕容磈。

    而后者这时候突然推开慕容岦,慕容岦摔倒在地,他又疼又难过,同时,让他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慕容磈居然朝屈云灭跪下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屈云灭说道:“鲜卑已经不存在了,我没有地方可去,镇北王,我愿意向你投诚,慕容岦就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个投名状!”

    慕容岦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即使从他把刀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他就知道慕容磈不是什么好人了,可他没有想到慕容磈要背叛鲜卑!

    不是背叛他一个人,而是背叛鲜卑啊!

    屈云灭没关注慕容岦,他只问慕容磈:“第一个投名状,那第二个是什么?”

    这时候慕容磈抬起头,对屈云灭咧嘴一笑:“就是你想要的那个东西。”

    后面的简峤和公孙元互相看看,满脸茫然。

    萧融正在不高兴的往外走,他要找个地方睡觉去,接下来的事他都不管了,屈云灭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他说不行,这真是太过分了,一点都不顾及他的面子!讨厌,有什么事不能私底下说吗!

    一脚踹开地上的石子,正要往前再迈一步,萧融突然感到熟悉的晕眩。

    他赶紧站直身体,闭上眼,慢慢把那阵感觉熬过去,然后他才缓缓回头。

    望着眼前大片的宫室,萧融撸起袖子,气势汹汹的又跑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05章 心慌

    没人知道屈云灭想要的是什么, 但慕容磈居然知道。

    简峤惊愕之余又感到心情有些复杂,他总算明白消息泄露的严重性了, 就像现在,大王长久不吭声,显然是已经被慕容磈说动了。

    不可啊!鲜卑皇帝或许都能留下,但这个鲜卑大将军绝对不能留!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慕容磈却知道,难不成继他不再是萧先生最信任的将军以后、他也不再是大王最看重的属下了?……

    萧融走了以后,原百福就过来寻屈云灭等人了, 经过通报,在大王许可以后,原百福走进屋子, 发现没人说话,而且气氛凝重又紧张, 他有些疑惑,却又不好在这时候出声问询什么, 于是,他只好走到一边旁观。

    屈云灭已经说过他不会再冲动了,所以此时他的想法挣扎的很激烈,慕容磈能做出挟持鲜卑族皇帝来求活路的行为,谁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又或者他到底还有没有底线这种东西。别说是屈云灭了,就是阴险残暴的黄言炅都不敢用他,但他又扎扎实实的捏住了屈云灭的命脉, 他真的很想要那个东西。

    屈云灭不是那种会纠结很长时间的人, 能像如今这样稍稍思考上一会儿, 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他就已经做出了决断,看向地上的慕容磈,屈云灭缓缓张口:“若你没有骗本王,那东西当真在你手中,那本王就——”咣当!——大门被人一脚踹开,萧融怒气冲冲的站在门口:“不行!!!!”

    屈云灭:“……”

    呆滞的其他人:“……”

    门口欲哭无泪的守卫:“……”

    萧先生,这世上没有大王不让你去的地方,你用手推门就是了,何必用这打家劫舍一般的架势啊!……

    其实萧融也很尴尬。

    因为他本来好好的,还算是冷静,可刚到门口,眩晕的感觉就又来了,而且加重了许多,要说之前萧融还不确定这回是不是跟屈云灭本人有关,那这时候他已经确定了,除了屈云灭本人,没有一件事能对他的身体造成地震带余震的效果。

    萧融的神情还很愤怒,胸口也起起伏伏,他森*晚*整*理的一只脚甚至抬在门槛上,还没落下去,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他,除了地上那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之前都是远距离的看,如今近距离了,萧融才感到十分吃惊,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脑袋啊……一般人的头也就十斤重,而这个人,最起码能有十五斤!

    萧融的眼神有点僵,他慢慢把自己的脚放下去,然后又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这个可能也就九斤沉的头颅,为了达到美貌与智慧并存的效果,他的脑袋总是承受了太多。……

    其他人还在瞪着他,萧融垂下手,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好,然后迈着矜持的步伐走了进去。

    仿佛刚才那个大吼不行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他来到屈云灭身边,很是恭敬也很是和颜悦色的说道:“大王刚刚说就什么?大王是要对这个鲜卑叛徒许下什么诺言吗?不可啊,万万不可,背信弃义之人万万不能启用,哪怕他再有本事,大王也不能将他收归己用。”

    慕容磈一听这话,自然要为自己辩解,他费了这么大的工夫,怎么能看着一切功亏一篑。

    慕容磈:“我并非背叛了鲜卑,是慕容岦借地道苟且偷生,不顾其他鲜卑人的死活!他先背弃了我们,那我抓住他换一条生路又有何不可!”

    萧融扭头看他,其实萧融可以问他过去的两个时辰他去哪了,慕容磈逃跑之后都没回过盛乐城,盛乐的大门一直都是紧闭着的,在根本没见过城内情况的时候,他怎么知道慕容岦借地道偷生去了。

    不过慕容磈也可以反驳他,慕容岦逃跑是之前就定制的计划,他知道这件事,所以去提前截住他了。……没有监控就是这么麻烦,只有慕容磈知道发生了什么,萧融无法证明他在说谎。

    所以他干脆不理慕容磈,只继续看向屈云灭。

    只要屈云灭改主意就行了,他改了主意,慕容磈说什么都没用。

    而屈云灭在萧融的注视下,他沉默了许久,最后对萧融说道:“这事你别管。”

    萧融:“…………”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屈云灭:“我别管?”

    屈云灭的神色依然很坚持。

    他甚至不看萧融,而萧融立刻走了两步,站到他面前,站到他眼皮子底下,由下至上的看着他:“这么大的事,你叫我别管?!”

    萧融指着慕容磈:“他是鲜卑的大将军,大将军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这十几年的累累血债,他是最大的那个刽子手啊!”

    慕容磈绷着脸,即使萧融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也毫无反应。

    而下一秒萧融又指向受了打击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的慕容岦:“他爹恶贯满盈,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那慕容磈就是他爹身边的小鬼!”

    慕容岦恍恍惚惚的看向慕容磈,后者的脸色更加尴尬了。

    但感到尴尬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那边的三位观众。

    简峤等人:“……”

    想走,但这时候走太显眼了。

    屈云灭:“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道理吗,真要论起来,哪个将军手上没有血债,王新用也曾杀过镇北军!”

    萧融:“王新用跟慕容磈怎么能一样,王——”

    说着,他又指向旁观的那几个人,但说到一半,他突然转头,发现这里只有三个人,没有王新用。

    萧融突然卡壳,因为他不知道王新用去哪了,这时候公孙元小声替他解围:“王将军发现鲜卑皇帝跑了,去追他了。”

    萧融:“……鲜卑皇帝不就在这吗?”

    这回回答他的人是简峤:“但王将军不知道啊。”

    屈云灭突然开口:“那你们还不去告诉他?”

    简峤呆了呆:“王将军独自带兵出去的,我们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哪。”

    屈云灭脑门上的青筋都要迸起来了:“那你们不会去找?!?!”

    “盛乐城破之际,到处都需要人,怎么就你们三个这么闲,在这里看本王的西洋景?!赶紧滚,下午之前不把他找回来,你们三个也别回来了!”

    三人:“…………”

    他们赶紧低头应是,麻溜的滚出了这里。

    出去以后,简峤默默咽着口水来平复心里的忐忑,公孙元比他好一点,但他也挺害怕的。

    缓过来以后,他有点纳闷的问简峤:“西洋景是什么意思?”

    简峤:“……可能是笑话的意思吧,我也不清楚,萧先生经常这么说,萧先生说的时候很自然,但从大王嘴里说出来,感觉就有点怪了。”

    原百福:“大王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怎么办,兵分三路去找王新用?”

    简峤直接笑了一声,他没有嘲讽原百福,但原百福听了就觉得不舒服,仿佛简峤在鄙视他不知所谓。而公孙元也摆摆手:“不必,让一个人去找,做做样子就是了,大王不是真的让咱们去把王新用带回来。”

    简峤:“对,大王这是恼羞成怒了,没关系,用不了多久他就恢复了。”

    原百福纳闷的看他,“你怎么知道?”

    简峤和公孙元一起回答他:“因为萧先生在啊。”

    原百福:“…………”两个马屁精。*

    那三人走了,但这屋子里的气氛并没有好一点。

    因为慕容磈和慕容岦还在,而存在感更低的东方进,他也还在。……但正因存在感很低,而且他站在屋子的另一边,所以屈云灭没有迁怒到他脑袋上。

    当别人的怒气超过自己的时候,自己的怒气就会渐渐平息,萧融不懂这是什么道理,但他确实没有刚刚那么生气了。

    他看向屈云灭:“大王,借一步说话?”

    屈云灭冷哼一声,也推门出去了。

    萧融跟上他,同时转身对东方进指了指那两人:“把他们关起来,严加掌控,记得关在不同的地方。”

    这时候,萧融背后传来一声紧张的低吼:“但不准杀了他们!”

    萧融:“…………”

    他磨了磨牙,手都下意识的放到了螭龙剑上面,他心里想着,再说,再说!再说一句,我就替你动手!……

    好在屈云灭没再吭声,那俩人也短暂的保住了性命。

    其实他们根本就不认识这个皇宫,而且因为这皇宫是比着当年的长安建造的,比金陵皇宫还大许多,屈云灭一通乱走,压根不知道自己走哪去了,反正他推开一扇门就走了进去,而萧融快步跟着他,进去以后,萧融和屈云灭一起沉默在原地。

    挂在房梁上的摇床、镶了金子的浴桶、还有挂在墙上那足足四排的动物尾巴,以及直接摆在桌上的大大小小玉/势。

    萧融:“……”

    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鲜卑皇帝看着和他年纪差不多大,没看出来啊,玩得还挺花……

    屈云灭沉默是因为他觉得这间屋子很怪,先看了一眼那奇怪的摇床,屈云灭突然觉得以后在陈留也可以做一个,他在金陵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唯一让他觉得比较新鲜的,就是睡在船上的那些时光,晃晃悠悠的,很助眠。

    这东西正好代替船了。

    在心里记了一下,然后屈云灭又看向墙上的几十条狐狸尾巴。

    什么花色都有,有的似乎还不属于狐狸。

    把猎物摆屋子里?不臭吗??

    屈云灭猎到狐狸只要它的皮子,尾巴都是直接扔了,他可没想到有人把这东西当装饰品,还一下子摆这么多,不理解,猎到狐狸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么,要摆也应该摆老虎尾巴啊。

    不过想想鲜卑皇帝那个德行,屈云灭又释然了。

    估计他只能猎到狐狸。

    之后,他的目光又挪到那些玉/势上面,这东西不是那么的写实,所以屈云灭一时之间没有看出来这是什么,他还纳闷的想要拿起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差点碰到的时候,啪!一只手打了他一下,他的手纹丝不动,而萧融的手红了。

    萧融:“……”

    他的脸也红了,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什么东西你就乱碰!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脏不脏!”

    屈云灭本来是不懂的,但是看着萧融这个气到跳脚的反应,他这辈子头一回,在战争之外的事情上迅速开窍。

    屈云灭恍悟:“哦…………”

    萧融:“……”

    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更想跟换季时候收被子一样,连推带搡、最好再邦邦给屈云灭两拳的、把他塞到地缝里去。

    萧融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他条件反射的想坐下,但在屁股差一丁点就挨到椅子的时候,他突然又拔地而起,僵硬的站在原处。

    屈云灭抿着唇,他有点想笑,但他知道这时候笑了,萧融最起码三天不会再搭理他,所以他忍了,还倒打一耙道:“如果不是你非要我出来,咱们也不会进这个屋子。”

    萧融呵呵:“如果不是你非要招降慕容磈,我如今早就已经睡下了,根本不用操这个心。”

    屈云灭又垂下眼睛,萧融一看他这个消极对抗的架势就来气,但他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既然屈云灭一反常态,那他就要弄清楚屈云灭一反常态的原因在哪里:“那个东西是什么东西?”

    屈云灭不吭声。

    萧融看看他,又问:“慕容磈手里有你的把柄?”

    屈云灭还是不吭声。

    萧融:“……跟你的家人有关吗?”

    屈云灭眼皮又往下耷拉了一点。

    突然,他发现萧融不说话了,屈云灭心里一紧,他登时抬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萧融来到了他面前。

    萧融的眼睛微微上抬,屈云灭和他对视,心里有些茫然。

    下一秒他就不茫然了,因为萧融突然高高的抬腿,然后跟个钉子一样猛地把自己的脚踩了下去。

    屈云灭:“…………”

    铁人也受不了这种攻击,屈云灭疼得脸都有一瞬间的扭曲,萧融还不觉得解气,他继续往下用力,恶狠狠道:“你不说是吧?好啊,那咱们就耗在这,你不是无话可说吗?有本事你别张嘴,反正现在鲜卑打完了,接下来也不需要你必定到场了,你就是骨折了都没关系!我算是看清楚了,让你到处跑、让你随便张嘴这就是我的错!我就该想办法让你变成哑巴,变成瘸子,最好让你爬不起来,免得天天给我惹祸!”

    “你有本事闯祸没本事说话是吗?对着慕容磈你倒是一句接一句,怎么到我这就什么都不说了!我难道还不如慕容磈招你的待见吗!”

    萧融真的很生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可那是针对小孩子的,屈云灭又不是小孩,他们认识那么久了,屈云灭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一点脑子都不动的镇北王了,就算是上一次他差点把自己害死,那也是事出有因,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细算起来其实不是他的错。可这回呢?这么低级的错误,就是张别知也不能犯啊!

    再加上后来屈云灭闭口不言,显然他想瞒着萧融,虽然萧融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但一想到屈云灭背着自己,有他自己的秘密,萧融就怒不可遏。

    萧融对屈云灭也有自己的秘密,而且有很多很多,但他就是这么一个双标的人,他知道自己双标而且不打算改,而屈云灭也是,知道他双标,但又完全不介意。……

    不过真的有点疼,屈云灭默默忍了一会儿,发现萧融是真的气上头了,完全不打算放过他以后,屈云灭深吸一口气,干脆伸出双手,掐住萧融的肋骨,跟端东西一样,直接把萧融从地上端起了两寸左右。

    萧融的神情立刻变得错愕,但很快,屈云灭就把他放下了,终于拯救出了自己惨遭蹂躏的脚,屈云灭不得不投降:“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同意,你历来如此,对别人大方得很,对自己却相当吝啬。”

    萧融:“…………”

    他还沉浸在震惊当中。

    他一个大男人,被屈云灭端起来了。

    跟端个花瓶一样……就这么轻易地……端起来了。

    而且屈云灭的动作特别稳当,他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屈云灭手里的玩具。……太离谱了,难道这个时代没有地心引力吗?!

    萧融的反应还很迟缓,而屈云灭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副很是疲累的模样:“罢了,让你知道也无妨,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一定要拿到这个东西!即使要我饶过慕容磈也没关系,大不了日后我可以再打慕容磈一次,但锡比浑神草世上只有一个,若是这次得不到,以后我就休想再找到它了!”

    萧融:“……”

    他慢半拍的问:“锡比浑神草是什么?”

    屈云灭运了运气,然后才不情不愿的回答:“鲜卑的宝物之一,大鲜卑山出现神迹的时候,飞龙在天是其一,锡比浑神草是其二,据说这神草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当年乌桓国的国王为了救自己的儿子,用三座城池跟鲜卑皇帝换,他们都没有把神草拿出来,因为这东西鲜卑人也只有三株。前两株已经用了,最后一株是鲜卑的圣物,他们始终没动用过。”

    萧融缓缓点头:“原来如此,这一听就是骗人的。”

    屈云灭:“…………”

    萧融摊手:“首先这世上……也罢,或许过去是真有龙,但如今,最起码是几百年以内的如今,真的没有龙了。慕容部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造势,还有蒙骗中原人,龙是中原的图腾,它要是真现世了,为什么会飞到大鲜卑山上去,就慕容部如今的德行,大王你觉得他们像是被真龙庇佑的模样吗?”

    屈云灭:“……南雍如今也衰落了,或许衰落之前他们有。”

    萧融被噎了一下,也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他们这些人怎么会知道。

    他抬手:“好,那就不纠结龙的问题了,这神草……大王,请你相信我,这世上没有独一无二的草药,有一有二有三,那就有整整一大片,就跟盐女参一样,丹然姑娘说过,盐女参是长在盐女湖附近的,数量稀少且很难采摘,所以布特乌族的存量不多,你说的这个神草可能就是跟盐女参一样的东西,慕容部喜欢给自己脸上贴金,他们创造出一个夸张的神草出来,一是显示他们得天所授,二是用来骗别的国家,那个什么乌桓王,不就被骗的很惨吗?”

    屈云灭面色紧绷,他看着萧融,萧融也期待的看着他,但片刻之后,他对萧融硬邦邦的说道:“不管你怎么说,我相信锡比浑神草真的存在。”

    萧融:“……”

    怎么还说不通了呢,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迷信了!

    他张口想要继续反驳屈云灭,但屈云灭又说了一句:“我也相信这神草能治好你身上的病。”

    萧融一愣:“治病?给我……治病?”

    屈云灭:“不然我要这神草做什么,就是年纪最大的高洵之,身体也比你硬朗百倍。”

    萧融:“……”

    他难得没有在意屈云灭的语气:“所以你下令不让他们斩杀鲜卑皇帝,还有情愿饶过慕容磈一命,就是为了给我治病?”

    屈云灭纠正他的说法:“不是‘就是为了给你治病’,把就是这两个字去掉。”

    萧融:“为什么?”

    屈云灭抱胸站立:“因为我不喜欢。”

    萧融:“……”

    他心里有点乱,过了一会儿,萧融才再次开口:“但不管这东西存不存在,它都对我没有作用。”

    屈云灭抱胸的姿势一僵,很快,他的气势又重新出现:“你怎么知道,我看你平日也不怎么关心你的身体,说不得你就是唬我的。有没有用,试试就清楚了。”

    萧融抿了抿唇,他放缓自己的语气,尽量温柔的对屈云灭说:“大王——”

    他往前走了一步,但屈云灭突然后退一步,还用很是抗拒的眼神看着他:“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萧融一愣,“哪种语气?”

    屈云灭:“就是刚才这种,像是哄骗一样的语气。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一个慕容磈而已,他就是这时候活下来了,我以后也有办法再杀他一回,我并非是冲动行事!”

    萧融眨了眨眼,他说道:“我没有说大王冲动。”

    屈云灭:“是,你没说,但你的语气说了,你的语气告诉我,你觉得我在做无用功,你觉得我在浪费时间,那我今日便告诉你,我不在乎这点时间!我也不在乎慕容磈和慕容岦!旁的事都可以交给你来管,但你的事必须交给我管!我不想再看你变得孱弱了,也不想听你说什么吐血还能排毒的屁话,不管你强调多少次你没事,在我眼里你彻底好了才叫没事了!”

    说到这,他攥着拳头逼视萧融:“所以,别想让我改主意,我要看你长命百岁——即使把世上所有的神药都试一遍,我也不在乎,反正天大地大,到处都有能人异士,就算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假的,但只要有一个真的,那这就不叫浪费时间。”

    话音落下,屈云灭都没发现他的呼吸有些不畅了,他喘/息的幅度加大了许多,仿佛跟萧融说这些话,是一场比昨夜还艰难的战争,敌人太过强大,哪怕是他也没有必赢的把握。

    萧融始终不说话,屈云灭心里发紧,却还是语气强硬的问他:“本王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萧融敛着眼皮,顺从的点点头:“听明白了。”

    然后他转身离开。

    屈云灭的心脏咯噔一下,他条件反射的往前追去:“你去哪?!”

    萧融回头,朝屈云灭笑了笑:“去做一个臣下该做的事,大王不是想要神草吗?那我就去找神草,只要我找到了,大王也就没必要留着那两个人了。”

    屈云灭张了张口,但萧融已经走了。屈云灭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这场战争里,他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他不想让萧融生气,却也不愿意就这么妥协于他,萧融的反应让他有点心慌,因为他看不出来萧融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或许这两种都不是。

    心里乱得很,屈云灭安静了许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抬头看向周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待在鲜卑皇帝的情/趣屋里。

    屈云灭:“…………”

    刚刚跟萧融一起待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萧融一走,他就觉得这里恶心的要命。赶紧走。

    作者有话说:

    第0106章 量级

    屈云灭出去的时候, 萧融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站在鲜卑皇宫的甬道上,屈云灭感到十分忐忑, 他不知道萧融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处理好这件事,萧融会不会又对他失望了?

    这个忐忑一直持续到他回到众人之前,他先让人去把那个情/趣屋烧了,然后才问他们:“萧先生去看犯人了吗?”

    守卫们眨眨眼,异口同声道:“没有,萧先生去睡觉了。”

    屈云灭:“…………”*

    着急的人是屈云灭, 又不是萧融,反正慕容磈都被关起来了,那个神草就待在某一处, 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

    诚然,得知屈云灭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身体, 萧融感到有些暖心,那他也不至于立刻就要把这件事办妥了, 他都一日一夜没合眼了,再不睡觉,他怕自己猝死在异国他乡当中。……唔,对了,以后不能再叫这里异国了。

    三个时辰以后, 萧融打了个呵欠,从这也不知道是哪个妃子的床上坐起来,他还有些困倦, 但还是稀罕的摸了摸身下的布料。

    真柔软啊, 绸缎和绸缎之间也有区别, 这位宫妃用的绝对是最顶级的蚕丝。

    又摸了两下, 萧融突然对着这张床露出一个迷之微笑。

    当初在金陵的遗憾,这回都可以填补上了,他要把所有鲜卑皇宫的好东西都带走,别说这床单了,就是这个床,他都得想办法拆解开,一并带回陈留去。就算他用不上,也可以给家里的老太太用嘛,反正老太太不介意这张床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从宫室中出来,萧融正要眯着眼去找人,东方进就已经快步来到了他面前:“萧先生。”

    萧融一愣:“东方将军,你怎么在这?”

    萧融记得东方进升职了,就是记错了也没事,对东方进这种潜力股,称一声将军准没错。

    东方进完全没注意萧融是怎么称呼他的,他只老老实实复述屈云灭的话:“大王让卑职跟随在萧先生左右,如今城中还不算完全安定,若是萧先生想去什么地方,卑职愿一同前往。”

    萧融哦了一声:“也好,那你知道佛子在哪吗?”

    东方进看着他。

    醒来第一件事不是问大王在哪,而是问佛子在哪,嗯……

    东方进谦卑的笑了笑:“知道,萧先生随我来。”……

    弥景这一天都忙得脚不沾地,他不光超度镇北军,他也超度鲜卑人,鲜卑的信仰有些复杂,一部分信佛教、一部分信萨满,还有一部分因为接触了中原文化,对黄老之道颇有研究,鉴于清风教数次跟鲜卑联络,可能他们连清风教的信徒都有。

    这么复杂的信仰环境,导致不是所有人都领弥景的情,有些人沉默以待,有些人看到弥景席地而坐,为死去的同胞做法事之后,他们居然朝弥景吐口水,而且污言秽语辱骂个不停。

    镇北军听不懂鲜卑人说什么,但弥景听得懂,他是会说鲜卑话的。

    他们说弥景虚伪、说他惺惺作态,分明是跟镇北军一样的恶魔,却还要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来。

    弥景是个精神强大的人,但他也没强大到能脱离人类的范畴,得到如此明显的恶意和抵触,他也会产生一些不美好的心情。

    可是不管别人怎么对他,他还是要坚定的继续做自己的事,要不是萧融突然找过来,估计等到入夜他才会回去休息了。

    不知为什么,弥景不想让萧融看到自己被鲜卑人辱骂的模样,萧融是个聪明人,纵使听不出来,他总能看明白那些人的意思。

    念完最后一句经文,弥景快速从地上站起来,稍微扑了一下身上的尘土,然后他就过去见萧融了。……

    已经是申时了,天气不热反冷,萧融把手塞进护手当中,他披着一件灰色的熊皮斗篷,这也是从鲜卑皇宫搜刮来的,虽说战利品们还没有正式瓜分,但萧融已经默认这件衣服是他的了。

    坐在佛子对面,萧融也不客套,直接就问道:“你听说过鲜卑族的圣物吗?”

    对面的萧融像个球,而弥景只穿两层单衣,隔着一张桌子,他俩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季节。

    弥景默了默,“你说的是哪一个,安谷面具?飞龙权杖?还是锡比浑神草。”

    萧融:“……”

    他复杂的看着弥景,没忍住嘟囔了一句:“鲜卑的圣物怎么听起来都像是游戏道具啊。”

    弥景:“你说什么?”

    萧融赶紧摇头:“没什么,我只听说了神草,还有面具和权杖?”

    弥景嗯了一声:“是慕容部从宇文部手里抢来的,鲜卑族用它来祭祀,这两样从部落时代便是权力的象征,戴着面具的人可以和天神沟通,拿着权杖的人可以号令所有鲜卑部族。”

    萧融啊哈了一声,是的,每个国家都有这种象征物,萧融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值钱吗?”

    弥景:“……”

    这回他沉默的时间长了一点,但他还是好好的回答萧融:“通体纯金,镶了许多宝石。”

    萧融拧了拧眉,那也就是不怎么值钱的意思,黄金他有的是,就算这个面具好几斤沉,在如今的他眼里也就那么回事了。

    鲜卑的传家宝,肯定不能随随便便就融了,但要是留下来,他又有点担心会引起鲜卑人的注意,既然是权力的象征,鲜卑肯定想再抢回去,这是鲜卑人最后的念想了。

    罢了,先跟于阗国王后的王冠放一起吧,看看以后能不能再搜集几样,凑个展出出来,拿去卖点门森*晚*整*理票也好啊。……

    做好决定,萧融又看向弥景:“听起来你好像见过这两个东西。”

    弥景:“的确,我在盛乐做客的时候,见过鲜卑皇帝手持权杖、主持祭祀。”

    一听这个,萧融的身子都往前倾了一些:“那你见过锡比浑神草吗?”

    弥景:“……”

    事实是,弥景他真见过。

    弥景的名声可不是这几年才出现的,九年前他就已经是举国闻名的高僧了,鲜卑当时的皇帝把他半请半威胁的带到盛乐来,就是为了收拢弥景,让他以佛子的身份去劝说那些冥顽不灵的百姓,那个皇帝觉得,弥景能帮他更快的入主中原。

    中间有多凶险就不提了,鲜卑皇帝数次对弥景动了杀心,但最终他都没有这样做,而且他还让弥景走了,弥景心里担忧着遵善寺的情况,当然是立刻往回赶,但在他赶路到一半的时候,噩耗传来,遵善寺没了。

    由于所有认识弥景的人,基本都死在那场血洗当中了,外人不知道他去过盛乐,也不知道他压根就没有经历那场血洗,他们还以为弥景是自己逃出去的,惊愕又佩服之余,还怀疑过他是不是有什么神通,不然所有人都死了,怎么就他能毫发无伤的活下来呢。

    而加速回到长安的弥景更是对这些只字不提,因为这是他心里永远的噩梦,他不知道这件事跟他有没有关系,是因为他没有答应鲜卑皇帝吗?所以他才杀光了遵善寺的所有人。

    每个地方都有幸存者,偏偏就遵善寺没有,弥景甚至不敢去确认这个答案,如今他也无法确认这个答案了。……

    总之,在拉拢弥景的过程里,那个皇帝无所不用其极,除了显示他们鲜卑的得天独厚,那个皇帝还给弥景送来许多礼物,除了钱财,居然还有女人。

    这些都没法打动弥景,他就举行了一场祭祀,还把锡比浑神草拿出来,给弥景讲他们慕容部是怎么被上天选中的故事。

    弥景的情绪不外露,萧融也看不出来他都有什么想法,他只关心那神草长什么模样,据弥景所说,是一株灰青色的草,即使过了百年,叶片居然还是柔软的,只是蔫哒哒的垂了下去,至于叶片的长相,锯齿状、一片叶子有人的三分之一手掌那么大,叶子很多,一株上大约有十几片。

    萧融一边记一边问:“用什么东西装呢?”

    弥景:“一个以白色丝绸为底的木盒,大约这么长、这么宽。”

    弥景比了比,萧融点点头,又问:“盒子是什么木头做的?”

    弥景:“……可能是乌木,我也不怎么记得了。”

    萧融抬起头,朝弥景笑了笑:“这些就足够了,多谢佛子的帮助。”

    弥景也对萧融笑:“希望萧公子能早日找到这些东西。”

    说完,弥景起身离开,东方进也是一脸的期待,他连忙催促萧融:“萧先生,咱们去找吧!”

    萧融:“找什么?”

    东方进愣了:“找、找神草啊。”

    萧融轻嗤一声:“找什么找,都说了那是骗人的,或许这草真有点不同的功效,但也绝没有鲜卑人吹捧的那么厉害,如今大家都忙着,谁有时间找一死物。这样,你去城外转转,给我找一株跟刚刚佛子形容的差不多的杂草回来。”

    东方进:“…………”

    他整个人都呆滞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狂乱的摇头:“不可啊!萧先生,万万不可!”

    萧融:“……”

    谁允许你说我台词了?!

    萧融直接站起:“可!大王对神草志在必得,难不成你想看到慕容磈的阴谋得逞?大王一旦答应了他,以后的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他是鲜卑的大将军,他的地位太高了!招降了他,那就是招降了一个大/麻烦,你以为到时候事情还能受大王的控制吗?此时杀了慕容磈,没人会说大王什么,但要是招降以后再去杀他,道义之上大王已然输了一层,而且这样一来,以后谁还敢投降镇北军?投不投降的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个死?!”

    东方进张了张口:“可是,那也不能拿个假草去骗——”

    东方进的肩膀一沉,他呆呆的看向自己的左肩,萧融的手正放在上面。

    萧融的声音很是冷静:“有时候为了保护大王,一点点善意的谎言是没关系的。”

    东方进:“……”

    不,他不这么觉得,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对大王撒谎就该军法处置!

    萧融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我都是关心大王的人,你不想看到大王吃亏,是不是?”

    东方进:“……”

    是,他发誓效忠大王,无论生死。

    萧融看着他,欣慰的对他点点头:“一切为了大王。”

    东方进:“……一切为了大王。”

    但在洗脑成功的前一秒,东方进又挣扎的清醒了过来:“但我还是觉得——”

    萧融收回手,抬眼看向东方进:“你要是不按照我说的做,或是把我的计划透露给大王,那我就去跟大王告状,说你当初在金陵的时候对我不敬,不仅数次违背我的命令,还看着我被孙太后轻薄而不管。”

    东方进:“…………”

    违背命令好像是有的,但后面那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被孙太后轻薄过?!

    他僵硬又震惊的看着萧融,而萧融也看着他,对他灿烂的笑了一下。

    东方进默默咽下喉咙里的血,忍着内伤道:“卑职领命。”

    萧融满意的点点头:“回来以后再去鲜卑的库房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盒子,尽快,我只等你一个时辰。”

    东方进一脸憋屈的走了。*

    一个时辰后,萧融把神草放到屈云灭面前。

    屈云灭很是惊讶,这么快萧融就找到了?

    他拿起来,打开看了看,他完全想不到萧融会拿个假的来骗他,他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屈云灭:“看着……不像是放了百年啊。”

    萧融:“这就是它的神异之处,放再久也都是当初刚采摘下来的模样。”

    屈云灭皱眉,他仔细的打量着这个神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舒展开眉眼:“果然是神草,放了这么久,居然还有一股草木的气息。”

    萧融垂眸微笑,不是牛粪的气息就好。

    屈云灭把盒子合上,“你从哪找到的?”

    萧融张口就来:“慕容磈不是临时起意,他早就有这样的心思了,所以才能在慕容岦不知情的情况下把神草偷走,但他这些日子一直都在跟镇北军打仗,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又不能借他人之手埋藏起来,所以这草一定还在城内,而且是在他很信任的人手中。我调查了一番他最近跟谁走得近,然后我再挨个的去找,这不,已经找到了。”

    屈云灭:“还是你聪慧。”

    东方进:“……”还是你能编。

    萧融看看屈云灭,后者把那盒子放腿上,都不舍得放一边去,看来还真挺重视这东西的。

    他问屈云灭:“大王可放心了?”

    屈云灭朝他笑:“嗯,放心了。”

    萧融也笑:“那就好。”

    说完,他立刻指挥东方进:“去把慕容磈杀了,即刻就去!”

    东方进扭头就走,都没咨询一下屈云灭的意见,屈云灭目瞪口呆,但他没站起来,也没阻止,他就是有点不理解:“为何这么着急,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他。”

    萧融心想,能不着急么,一旦让他再把你说动了,那我不就白费力气了。

    萧融无所谓道:“军情的话,还有那么多鲜卑将领都活着呢,至于盛乐城的情况,那些贵族比慕容磈清楚。他唯一有用的地方,只在他为什么会知道大王你需要锡比浑神草,但我猜,大王你就能为我解惑。”

    毕竟是连他都不知道的事,简峤等人也不清楚,屈云灭这回的保密级别直接拉到了最高,在很少的人当中揪叛徒,这不是很简单的事么。

    屈云灭:“……”

    他没有否认,抿了抿唇,他说道:“我会处理的。”

    萧融无奈的摇头:“从我来了镇北军开始,军中的叛徒就没断过,大王或许应该考虑考虑调整镇北军的结构了,全军加起来将近五十万人,日后这个数字还会越来越庞大,这么大的军队不可能都由大王带领,总要分散出去,在大王手下的时候就有人生了异心,等分出去以后,还不直接自立为王了?大王不能再让他们继续松散下去了。”

    屈云灭:“……知道了。”*

    东方进过去以后,手起刀落,慕容磈就死了。

    大将军死了,对鲜卑人来说冲击很大,对镇北军来说,挺高兴的,但也没特别高兴。

    萧融更是持漠不关心的态度,慕容磈的投降只是让萧融感到头晕而已,这足以证明他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萧融读过的正史也一样,史书上对慕容家的两个皇帝大书特书,对这个大将军着墨并不多,正史上他就是死的很简单,一笔带过而已。这回是屈云灭给了他可乘之机,他才决定借神草偷生。

    不过最终还是没成功,成也神草,败也神草,身为鲜卑人,他的结局在屈云灭崛起的那天就已经注定了。

    萧融很信赖系统,所以他自然而然的认为慕容磈是个庸人,就像屈云灭说的那样,即使他真的招降了慕容磈,日后慕容磈也不会给他带来威胁,不听话的话,那就杀掉好了。

    但这时的萧融还没意识到,不是慕容磈太弱,而是屈云灭变强了,不过没关系,很快他就会意识到了。…………

    慕容磈死了,但慕容岦还活着,接下来他们就该决定慕容岦的死活了。

    有人坚持要把慕容岦杀了,既是绝了鲜卑人卷土重来的想法,也能宽慰那些死去的将士。

    有人认为把慕容岦软禁起来,做一段时间的过渡君主比较好,毕竟他们还要统治鲜卑人,而不是把他们当奴隶看待。

    前者是虞绍燮,他对后者,也就是佛子的想法嗤之以鼻:“没见过鲜卑如此对待我们中原。”

    佛子语气照常,但他客气的把虞绍燮顶了回去:“冤冤相报何时了。”

    虞绍燮和弥景对视,两人谁也不让谁,突然,他俩同时扭头,看向都快开始走神的萧融。

    萧融:“…………”

    他瘫在椅子上,坐姿不怎么雅观,被这俩人看着,萧融默默坐起来,然后说道:“杀不杀……以后再决定吧,最起码今日不能杀了他,我需要去问问究竟是谁给他出了那个毒计,回陈留之后,我要把清除清风教当做第一要务,这回不能再放过他们了,该关的关、该杀的杀,一个都别想逃。”

    弥景:“那还问是谁做什么,你都已经做好打算了。”

    虞绍燮:“与打算无关,融儿就是想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对不对,融儿?”

    萧融:“……是大王的仇人是谁。”

    虞绍燮耸肩,那意思是,有什么区别,是大王的不就是你的。

    弥景:“……”

    他默了默,换话题道:“清风教之庞大,不是那么好清除的。”

    萧融:“那也不能因为太艰难了就不去做,就算无法根除,那些教主长老总要清除一遍,最起码让他们这三年之内都不能再给镇北军找麻烦。”

    至于三年之后,屈云灭都已经称帝了,局势这东西是很复杂的,如今它看着十分不稳定,千变万化一般,但它要是真的稳定下来了,那别人也休想轻易的动摇它。

    虞绍燮是支持萧融的,只是有一点问题:“融儿你如今没有官职,回到陈留之后,你还做陈留尹吗?”

    萧融摇头:“我要做司徒。”

    虞绍燮:“……”

    佛子:“……”

    这两人对视一眼,对于萧融这个理直气壮、官职于他仿佛就是随选随有一样的态度,他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虞绍燮还隐晦的提醒他:“司徒……司徒好啊,但融儿你跟高丞相提过吗?”

    更重要的,你跟大王提过吗?

    恰好这时候,屈云灭进来了,他一边脱铠甲一边往里走,萧融朝他喊了一句:“大王,回陈留之后我想担任司徒一职。”

    屈云灭:“哦,不用回陈留,在这你就能担任。”

    把铠甲挂架子上,屈云灭进去待着了。

    萧融回头,朝这两人笑笑,“好了,等到给高丞相写信的时候,我会提一句的。”

    对面的两人:“…………”

    除此以外还有别的问题,盛乐需要留人治理,因为他们不能一直待在这;这个皇宫如何处置也是一个难题,正常来说上一个政权的皇宫都是被一把大火烧光的,但萧融不想这么做,太浪费了,虞绍燮和弥景也是这么想。

    可是又不能一直将它保留下来,皇宫只能有一个,而且只能在陈留。

    对此,这三人都没什么好办法。

    萧融:“先留着……以后改成行宫?”

    弥景:“耗费太大,这是一座比长乐宫还大的宫殿,若作以后的行宫,就要时时刻刻让人照顾打点,一年的花销约有万金之多。”

    萧融:“…………”

    他才富裕没几天呢,一个皇宫居然就这么吃钱?!

    虞绍燮:“不如全都推了,以后留给驻军做驻军场。”

    弥景:“城中央做驻军场,那盛乐日后就发展不起来了,雁门郡如今不就是这样吗?”

    各样的身份做各样的职能,当军汉太多的时候,就会挤压到普通百姓的生存空间,渐渐地盛乐会变成一座军事重地,不会再是萧融想要的交通要道、中转之城。

    那两人陷入沉默,而这时候,弥景话音一转:“但我赞同虞公子所说的,还是把皇宫推了吧,既然无法维系它,那就不要再让它给我们带来更多的麻烦了。”

    萧融叹气,也只好如此了,金陵的皇宫最起码还有点维系的价值,因为金陵风景好,离陈留也近,屈云灭以后住腻了,换过去也不麻烦,但盛乐这里实在是太远了,等屈云灭成了皇帝,他一个人来一回,就等于几十万的大军行动一次,哪怕因为这个萧融也不想留着鲜卑的皇宫,就不能给屈云灭任何腐败的机会。……

    他们继续商量别的事,里面的屈云灭更是已经呼呼大睡起来,那么大的宫殿群,屈云灭去哪睡都行,但他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这里,左右他是个睡相不错的人,萧融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但还没等气氛安静多久,突然,东方进拿着军报闯进来。

    “大王!陈留急报!”

    屈云灭一瞬间就睁开眼,他大步走出来,而东方进已经被围住了。

    萧融:“急报?!出什么事了!”

    虞绍燮:“南雍攻打陈留了?”

    弥景:“不应该……孙仁栾不会这么做的,难不成是孙仁栾出了什么事?”

    他还记得萧融说过的,孙仁栾明年就死呢。……

    东方进拿着军报,等到屈云灭过来才赶紧交给他,而屈云灭拆信的时候,萧融就在一旁看着。

    他看完的比屈云灭快,而且他的反应也比屈云灭大。

    他震惊的瞪大双眼,屈云灭却只是皱了皱眉:“七日前,在我攻打鲜卑的时候,南雍也派申养锐攻打益州,他们一天就拿下了三座大城,如今益州失守,宁州正在被攻打中。”

    虞绍燮也惊了:“他们好大的胆子!”

    弥景拧眉:“益州与宁州都在南雍附近,有秦岭巴山为屏障,他们夺走之后,我们再去夺回来也不容易,他们这是有备而来,如果我所料不假,他们应当只想要这两个州。”

    屈云灭冷笑:“做梦!敢抢本王的东西,我看他们是不想活了!”

    被叫醒了本来就烦,如今还得知南雍又搞小动作,屈云灭满脸烦躁的拿着军报出去了,他此时抽不开身,但他准备把王新用派过去,再将安定城的驻军也派过去,就算他们没本事把益州和宁州抢回来,至少也要把南雍的部队拖在那,等他从鲜卑这里抽身出去,他立刻就带兵亲自过去。

    屈云灭怒气冲冲的离开,虞绍燮和弥景却是看了看跟傻了一样的萧融,不懂他为什么没跟上。

    虞绍燮还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融儿?是益州出事了,不是陈留。”

    萧融有点恍惚的回答:“我知道。”

    正因为他知道,他才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一个州丢了,另一个州也快丢了……

    而他的身体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真的没事,因为过去七天他一直都高度紧张着,可是除了屈云灭想放过慕容磈的时候,他连个小病小痛都没出现过。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丢城完全不影响屈云灭的气运,意味着南雍的动作,不能撼动他的分毫。…………

    原来不知不觉当中,屈云灭已经变得这么厉害了么,萧融本以为南雍就是屈云灭称帝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但如今一看,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的。……天呐。

    作者有话说:

    第0107章 希望

    虞绍燮和弥景看着萧融。看着萧融。看着萧——不用看了, 萧融反应过来以后,已经嗖一下的追出去了。

    虞绍燮:“……”

    弥景:“……”

    互相看看, 他们也走了出去。*

    这是突发情况,屈云灭召集了所有在城内的将军,得知南雍做了什么以后,绝大多数人都是义愤填膺的,小部分人比较冷静,他们感觉此时的状况有些棘手。

    搜刮完战利品、整合了战俘和平民以后,大军不会一直都留在盛乐城中, 用不了几天他们就该去隔壁的朔方了,朔方离盛乐只有一百多里,哪怕不是急行军, 两天多也就到地方了。

    再看益州,哪怕是最近的成都郡离他们这也有三千五百里, 为了早日赶到地方,被指名的人非得跑吐血不可, 就是人没吐血,马也要吐血了。

    再说了,杀南雍人哪有杀鲜卑人痛快,无论是从军功、路途、还是个人角度,大家都希望能留在盛乐城。

    但不可能所有人都这么幸运的逃过去, 总有一个倒霉蛋要被大王指到。

    除了比较傻的几个人一直在怒骂南雍宵小,其余人基本都沉默了,这时候大家最不想的就是被屈云灭注意到, 继而接下这个苦差事。

    有一人的沉默不一样, 别人都是心虚的沉默, 而他是麻木的沉默。

    从听到这个突发战报开始, 他就知道,自己又来活了。

    下一秒,萧融迈过门槛,同时,屈云灭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王新用,你带后军前往宁州,把失守的城池都给本王抢回来,东方进,发军令给安定城的守将,让他拨三万兵马速去支援当地守军。”

    淮水之北上有好几个镇北军的据点,主力部队驻扎在陈留和雁门关,次一些的部队驻扎在北扬州和安定城,前者防南雍的偷袭,后者则是防西域诸国的突然闯入。

    历史上安定城一直都是个倒霉的地方,只要西域开始作妖,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个城池。

    至于同在一条线路上的西平、酒泉、敦煌、高昌,它们离西域更近,但远远不如安定城被劫掠的次数多,因为那几个郡都是多民族混居的,当地的中原人可能还占不到三分之一,他们的太守也多半都是向中原低头了的异族首领,西域人找他们借道,却不一定会得罪他们,唯有安定城,由于地理和历史的遗留因素,城中基本全是中原人,最适合被西域人拿来开刀。……

    如今西域的威胁已经很小了,在东胡民族膨胀起来以后,西域的生存空间一再被挤压,最大的西域国就是乌孙国,但乌孙前两年刚被屈云灭打跑,要不是屈云灭还盯着鲜卑,他能直接越过天山,打到乌孙的老家伊塞克湖去。幸亏他没这么做,不然乌孙早就灭国了,哪还有现在这可怜巴巴舔舐伤口的机会,一场东侵害得他们内部飘摇动荡,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恢复元气,估计在屈云灭死之前,他们都没胆子再过来了。

    安定城的驻军一共就四万,屈云灭一口气抽调走三万,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只有安定城的军队离益州最近。

    屈云灭已经在拿着舆图跟其余将军讲战况了,萧融站一边听着,心里感觉莫名。

    怎么又是益州啊?……

    安定城倒霉好歹还有它的道理,为什么益州也三番五次的出事,益州身处腹地,四面全都是大山,是最典型的易守难攻之处,但在这个时代,它的优势好像一点都看不到了,先是被异族攻占,真正的土族被屠杀殆尽,后来异族式微,几次三番被不同的势力抢夺,清风教盯上它、鲜卑人盯上它、如今连南雍都盯上了它。怪哉。

    萧融并非是直觉系选手,他更倾向于分析利弊,然后做出最优解,可到了这种无法解释的时候,萧融也不禁有点迷信了。

    正史上益州一出事,屈云灭就跟着出事,而且一件引出另一件,跟多米诺骨牌一样,转瞬之间屈云灭那无名的帝国就坍塌了,如今萧融靠着未卜先知,于半年前就把益州的动乱扼杀在了刚形成的时候,可半年以后,它又出事了。

    系统并没有提醒他什么,所以萧融此时的焦虑,仅仅来源于他自己的不放心,说他迷信也好、想太多也好,反正他是怕了这种毫无预兆的意外了。

    萧融在这边胡思乱想,而被众将军簇拥的屈云灭也在说着:“安定城的三万将士应当能在五日内赶到,若军报无误,申养锐的大军还在往北挺进,据他们自己所说,他们派出了十万大军,但斥候回报,没有那么多人,应当只有五六万人。”

    原百福:“的确,整个南雍加起来也只有十几二十万的军队,他们不可能抽出十万人,就为了攻打下来这两个州郡。”

    简峤拧眉:“五日?宁州之北有两条大山,若是不绕道,再加上翻山越岭的时日……”

    屈云灭指着舆图:“从陈仓道进去,沿连云栈道再经褒斜道,最后从阳平入关,翻一座山足矣。”

    简峤:“……”

    他忘了屈云灭这去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的认路技能了,话说回来,上一次屈云灭入益州还是三年前,那时候他们走的也不是这条路,他们是从裕谷道进去的。

    想到这,简峤不禁看了看王新用,后者一脸的平静,看着就很靠谱的模样。

    派谁去都行,就是别派公孙元,这么复杂的地形,公孙元一定进去就出不来了。……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定了,但屈云灭突然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安定城的三万将士只是暂时的顶一段时日,等王新用带着你的后军到场之后,便让那三万人回去,安定城的驻军不能有长时间的空缺。”

    说到这,他又问王新用:“后军如今还有多少人。”

    昨夜恶战过去,鲜卑剩多少倒是一目了然,可镇北军的伤亡情况一直没统计清楚,屈云灭只知道自己损失惨重,却不知道具体的数字。

    王新用回答:“还有三万六千人。”

    屈云灭的神色顿时一沉,来的时候五万人,如今就剩三万六了,十分之三都死在这了。

    屈云灭心情愈发沉重,他看向另外三人,他没问,但那三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公孙元回答:“还有五万。”他一共带了六万人过来。

    简峤:“五万三千。”他也带了六万人。

    原百福:“活下来的将士有七万五千。”四军当中他的人最多,一共九万。

    他们四个分了二十六万,而镇北军一共来了三十六,剩下十万就是中军了,屈云灭看向虞绍承,后者一直都没怎么听别人说话,但屈云灭一看过来,他立刻就精神百倍的回答道:“余九万两千三百人。”

    中军人数最多,伤亡人数也最少,虽然有中军将士多是精锐的原因,但不得不说,也是将领更有本事的缘故。

    屈云灭朝虞绍承满意的勾唇,一转头,他的脸上又阴云密布了:“为何就你手下的伤亡这么多?!”

    王新用:“……”

    他沉默着,不知道是不敢回答,还是不愿意回答,萧融看看他,突然开口道:“王将军昨夜是跟虞将军一起接应大王去了,接应大王的一万四千将士全部出自中军,带领后军的人不是他。”

    屈云灭也想起了这个关窍,回忆起带领后军的人是谁,屈云灭的脸色更黑了。

    老实说这也不算是什么错,战场上生死有命森*晚*整*理,有时候某个将军就是这么倒霉,他的兵恰好碰上了敌人的主力部队,或是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他们那一军都点背,所以死的人数非常多。终归是打了胜仗,而且没人犯了不该犯的错误,即使是屈云灭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去惩罚一个将军。

    但屈云灭还是感到有些生气,也有些丢人,偏偏就是他的同族给他丢脸了。

    屈瑾其实就站在这个屋子里,但屈云灭一直都没看见他,估计他也觉得丢人,所以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当中。

    屈云灭张口想要说什么,但犹豫了片刻,他还是闭上了嘴,等再张口时,他说出来的就不是那句话了:“既如此,原百福,你领四万人同王新用一起过去,余下兵马交给虞绍承。”

    说到这,他又叫道:“虞绍承。”

    虞绍承立刻应了一声,朝着屈云灭眨巴眨巴眼睛:“在!”

    屈云灭:“……三日后,你带这些将士同公孙元一起,去把契丹给本王打下来。”

    契丹昨晚便逃之夭夭了,在听说北门城破以后,他们压根没等镇北军现身,跑的那叫一个痛快,契丹王或许以为这样屈云灭就能放过他,但不可能的,整个草原除了鲜卑有宝物,就剩下契丹出了名的阔绰,而且屈云灭小时候听布特乌族人讲故事,契丹是离不咸山最近的国度,当年契丹还没建国的时候,他们的人甚至跟布特乌族打过照面,抢了布特乌族好多草药,幸亏盐女湖是那种特别难找的地方,他们上来过一次,却没能再上来第二次。

    这个故事于小时候的屈云灭而言,就是个故事而已,但于现在的屈云灭而言,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别说契丹人逃跑了,他们就是从来都没加入过鲜卑的联盟,屈云灭也不可能放过他们。……

    虞绍承听到要去契丹,他有点不想去,那样就离阿兄太远了,可是转念一想,早点立功、早点当上真正的一军主将,这样阿兄也能早点跟着自己过上好日子。

    虞绍承也不知道真正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但他眼前就有个差不多的例子,他心想着,一定也要阿兄过上跟萧融一样穿金戴银、一天三顿的生活。……

    虞绍承很快就给自己开解好了,原百福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当初虞绍燮就说过要拆了左军,如今屈云灭居然真的这么做了,拆开他的左军,一半留给他,而另一半送到虞绍承手中。

    这些兵马到了虞绍承手中,还回得来么?自然是不能了,虞绍承的本事相当了得,在这军中除了大王,几乎所有将领都被他的锋芒逼退了,原百福知道以虞绍承的本事,他很快就能独领一军,但为什么偏偏是从他手里把兵马分出去?

    对于这个军令,原百福不是唯一诧异的人,萧融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原百福心里一定会有微词的。

    但屈云灭是什么风格,人人都清楚,他下了令,那就这样了,所有人都得听他的话,收起舆图,屈云灭大步走了出去,萧融回头看看这群大大小小的将军们,然后快步追了出去。

    他以为屈云灭心情不好,会去找个地方发泄一下,结果追到一半他发现,屈云灭不是找地方发泄去了,他是找地方睡觉去了。

    萧融:“……”

    屈云灭进了屋子就要躺下,这时候萧融快走几步,眼疾手快的撤走了床上的枕头,然后拿着枕头、恭恭敬敬的对他说:“请大王解惑。”

    屈云灭:“…………”

    他不懂:“解什么惑?”

    萧融:“王将军、公孙将军、原将军,你把他们都派出去了,那接下来的朔方,大王打算一个人去打么?”

    屈云灭:“不是还有简峤吗?”

    萧融:“……”

    居然把简峤给忘了。

    他睁圆了自己的眼睛,屈云灭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无语的坐起来,屈云灭说道:“不过你说得对,打朔方城有我一个人就够了,简峤留在盛乐,看管城中的鲜卑人,还有那两万战俘,待到朔方城也打下来,我就把那些战俘一并送到盛乐来,都交给简峤管理。”

    萧融皱眉:“十万人……”

    屈云灭:“够用了。”

    萧融这几天一直在刷新对屈云灭行兵打仗能力的认知,以前要是听到屈云灭这么说,他肯定不放心,如今虽然还是有点点的不放心,可他相信屈云灭不是在说大话。

    萧融摇摇头:“罢了,若大王坚持,两线作战就两线作战吧,回头我去问问佛子,能不能让库莫奚人再给我们开一次方便之门,从库莫奚借道的话,行军中的补给也就有着落了。”

    屈云灭嗯了一声,他就是这么想的,如果这次没有库莫奚的帮助,屈云灭也不会这么快就把人派出去,他会等到打完鲜卑,再亲自去收拾契丹,可是库莫奚突然投诚了,那这便宜当然是能占就占。

    库莫奚背叛鲜卑,背叛了东胡的所有民族,从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他们就必须倚仗镇北军了,连鲜卑都靠不住,他们吃饱了撑的才会再当一次墙头草——在镇北军还留在草原上的时候,跑去跟契丹结盟,要知道契丹比鲜卑弱的不是一星半点。

    萧融看了看屈云灭,他发现屈云灭真的是胸有丘壑,只是他不愿意跟别人解释,所以在外人看来,他不听劝诫、是个霸道且不讲理的主将。

    萧融抿唇笑了一下,笑得屈云灭一头雾水。

    萧融也不解释,他只是继续问屈云灭:“为什么要特意拆开原将军的左军?”

    屈云灭望着他,却是古怪的重复了一遍:“特意?”

    萧融:“……”

    屈云灭把他问的都不自信了,难道不是特意?

    然而屈云灭也是这么想的,谁说他是特意了?

    “……不是你之前对我说,要调整镇北军的结构么,这便是我调整的第一步,等回到陈留以后,我要将所有镇北军都打乱重组,你说得对,如今的军中实在是太过松散,而且上一次有过调整,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将士们长期的待在同一个将军手中,容易生事。”

    萧融愣了愣:“那为什么要从左军下手?”

    屈云灭的表情更加古怪:“因为左军人最多啊。”

    中军虽然更多,可中军都是他的人,他没必要把自己的人也换出去吧。

    萧融:“……”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说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就有挑拨离间的嫌疑,可要是把这件事岔过去,萧融也做不到。

    没法解释,萧融干脆就不解释,他也像屈云灭那样,快人快语道:“不妥,如此一来原将军心里怕是会有芥蒂,大王同原将军关系最好,结果选人开刀的时候,第一个也选了他,更何况左军心里也可能不舒服,不如这样,让公孙将军和王将军一起去支援宁州,让虞绍承同原将军一起去攻打契丹,给原将军配一个副将,总比直接拆了他的左军强啊。”

    屈云灭不想这么做,他说不出为什么,反正他不想这么做。

    拧着眉,他说道:“左军只有七万五千人,这个人数去打契丹是有风险的。”

    萧融:“那从中军里调两万——”

    话没说完,屈云灭先怒了:“凭什么从本王的军中出人?!”

    萧融:“…………”

    你也知道这样做不痛快啊,那你拆原百福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想!

    本以为镇北军这林林总总大几十万的人数已经够多了,没想到状况一出,摊子一铺开,就还是不够用。

    说来说去为什么这么着急打契丹,只要不打他们,两边都能有富裕。

    然而屈云灭有他自己的想法,行兵布阵上他确实就是听他自己的,刚刚他还想参考一下萧融的意见,可是听完以后,他突然又改了主意,他觉得自己的安排就是最好的。

    拆左军,让原百福跟王新用一起去宁州,让公孙元和虞绍承一起去契丹。

    归根究底,其实是他不太放心原百福。

    这不是从打鲜卑开始,而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大约是从刚迁都的时候就开始了。

    原百福的态度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屈云灭这脑子,他当然看不出来,但他也极其细微的感觉到了,他的潜意识将这些变化记在心中,却还没做出什么反应,等到重逢以后,各种因素都在影响着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原百福和简峤有冲突,原百福和公孙元走的越来越近,原百福不再经常来找他。

    屈云灭他只是不爱多想而已,但他能活这么大,也不全是因为他拥有傲人的武力。

    部分人可以很明确的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一些事,而部分人不知道,他们只是根据直觉做出反应,殊不知这所谓的直觉,其实就是环境带来的刺激,这些刺激帮助他们规避许许多多的风险,即使是在他们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屈云灭不知道原百福不喜欢萧融,但他的直觉知道,屈云灭也不知道原百福在压抑对他的不满,但他的直觉知道,在分配任务的时候,屈云灭第一反应就是不能再独自把原百福派出去了,而这恰恰是跟半年前、以及正史当中的他相反的做法。

    其实单独让左军去应对申养锐才是最优解,四军当中,最缜密的主将就是原百福,这种风格恰好对应上南雍的风格,胜率可以大大增加。

    而王新用?他十年前还是南雍的将领呢,屈云灭不该派他过去的,无论是从信任角度还是从道义角度,他都不该这么做,但下意识的,他还是这么选了。

    也不止是对着原百福,屈云灭的风格正在渐渐变化当中,以前他要是指派什么人,他只会指派一个,但如今他宁愿拆了一军,也要派上两个得力的人互相制衡,王新用和原百福不熟,公孙元和虞绍承也不熟,简峤手下的兵马和公孙元一样多,其实派简峤过去也行,而且简峤还不迷路,但从性格上来说,简峤压制不了虞绍承,所以两相权衡之下,他选择把公孙元派过去。

    原先最能牵动屈云灭思绪的东西是仇恨,可这一切都随着鲜卑的灭亡而消失了,不再被仇恨驱使、有萧融对他的耳提面命、还有冲动一回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可怖后果,这些都像个紧箍咒一样,紧紧勒在他的脑子里。屈云灭他是真的变了,只是目前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屈云灭沉默着,他也想对萧融解释,但他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知道自己很清醒,不是因为冲动、也不是因为私人的感情,他就是认为,这样做是最好的办法。

    而萧融看着他,看到他眼中的坚持与为难,抿了抿唇,萧融说道:“好罢,一切都听大王的。”

    屈云灭一愣:“你不再说点什么?”

    萧融摇头:“这与大王亲自涉险不一样,如今大王已经十分强大了,抗风险的能力也高了许多,或许大王是对的,或许大王是错的,但这种错带来的代价……我们承受得起。”

    他朝屈云灭笑了笑,屈云灭感觉心里有点熨帖,但又感觉心里有点不快:“我是对的。”

    萧融耸肩:“我也希望。”

    作者有话说:

    第0108章 时间

    萧融把枕头还给屈云灭, 然后就出去处理别的事了,屈云灭本来满腹心事, 但脑袋刚沾枕头上,他的脖子一歪,人就睡着了。……

    屈云灭虽然还没到虞绍承那种一天只需要睡两个时辰的变态地步,但他在睡觉上也是有天赋的,他的一觉相当于别人的三觉,睡醒之后,不管什么疲乏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坐在床上, 看着外面的凉凉夜色,屈云灭沉默片刻,就这么推门走了出去。

    深秋初冬, 盛乐的夜晚已经达到了零度左右,刮冷风的时候甚至能到零度以下, 这是萧融这个温暖南国长大的孩子受不了的,南方再冷, 顶多是把他冻得鼻头红红,却不会有这种北风化作冰刀,呼啸着朝你脸上割来的感觉。

    在军营的这些时日,除非必要,不然晚上他从来都不出门。……

    屈云灭此时自然不是去找萧融的, 如果是找萧融,他会记得给自己披一件披风,免得萧融一见到他就唠叨什么老寒腿、风湿痛、关节炎、关节肿胀……

    屈云灭是出来找原百福的。*

    虽说他坚持己见, 但萧融的话到底还是影响到了他一点, 所以他破天荒的给自己找补了一回, 他想跟原百福说明自己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

    他挥手让东方进去给自己找点好酒, 东方进转头就进了鲜卑皇宫的酒窖,把鲜卑皇帝们都不舍得喝的烈酒搬了出来。

    屈云灭要喝酒,原百福自然没有意见,屈云灭也不劳别人动手,自己就把泥封敲开,然后满满的给自己斟了一杯。

    喝一口下肚,屈云灭好险没有吐出来。……

    这是酒?!这也太烈了吧!

    屈云灭的武力天下第一,但在喝酒上他着实是个菜鸡,除了能从萧融那找回一点场子来,跟旁人喝的时候,几乎都是别人让着他。

    原百福见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举起杯子,一口气把半杯都喝进去了,看起来还是跟刚才一样。

    屈云灭:“……”

    迟钝如他,现在也终于感到了原百福的不快,沉默一会儿,屈云灭说道:“回陈留之后,我打算向天下征兵。”原百福抬头。

    屈云灭垂着眼,继续说:“鲜卑的战俘如何安置,一直都是个问题,待到契丹被打下来,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契丹的战俘,我会令他们去守西域,鲜卑的战俘,则守在契丹的边境,难水一带,此次我欠了库莫奚的人情,不能对他们太过分,但鲜卑人不用顾忌这个,若是库莫奚有了反心,想必这些战俘很乐意用库莫奚人的血祭刀。”

    说到这,屈云灭抬起头,他看着原百福:“领土扩大以后,五十万也不是一个足够的数字了,八十万、乃至一百万,或许才够为我所用,新军出现,老军必然会出现骚动,若还维持着原来的体系,二者很可能会走到对立的局面当中,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原百福缓缓开口:“所以大王要先打乱老军,将水搅浑,新军才会融入的更加顺畅。”

    屈云灭笑了一下:“不错。”

    一百万是个有点夸张的数字,应当是把后勤、务农兵也算进来了,真想达到一百万这个数字,估计要等到屈云灭把南雍也拿下才行,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这话,其实就是说给原百福听的,让他知道自己的决心,体谅他的做法。

    原百福是个聪明人,最起码比简峤之流聪明点,他总是一点就透,屈云灭不需要完整的说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就已经懂了。

    他也朝屈云灭笑:“不瞒大王所说,要将这些跟我走南闯北那么多年的老部下分出去,我心里的确有些难过,但若是为了大王的大业,我就不会再这么想了。”

    屈云灭却是突然哼笑一声:“大业。”

    他又喝了一口这辣嗓子的酒,然后才看向原百福:“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走上逐鹿天下的道路,这一年……过得就像梦一样,一眨眼就到了今日,你还记得我年少时发过的雄心壮志吗?”

    原百福:“大王已经做到了。”

    屈云灭摇头:“不是灭了鲜卑,是我阿兄还在的时候,在雁门关的城楼上。”

    经过提醒,原百福在褪色的记忆当中扒拉出来某一日的场景,他们几个都是半大小子,没有正式参军,雁门关的守卫也不像今日这样对他们毕恭毕敬的,若是发现了他们几个私爬城楼,守卫就会通知高洵之,而高洵之就会过来把他们都领回去,挨个的罚抄书本。

    那时候高洵之还不是军中的老好人,屈东才是,这个比他们大了几岁的小将军,不仅是屈云灭的阿兄,也是他们这些皮猴子共同尊敬的大哥。

    人人都崇拜屈东,除了屈云灭,他总是跟屈东对着干,还叫嚣着以后他才是镇北军里头号的将军,到时候高洵之要跟他平起平坐,屈东则再也管不了他,他只能像孙仁栾那样,天天坐在屋子里,愁眉苦脸的叹气。

    当年的欢笑与嚣张,此时回忆起来就像是抹了一层蜜,原百福抿唇微笑,然后说出了屈云灭那一日发下的雄心壮志:“大王说,以后你做大将军,我们三个做你身边的中将军,那些不服气你的人,你就把他们都变成小将军,将来咱们一起打遍天下无敌手,攻西域、灭北胡、征南海、走天竺。”

    屈云灭自己都被逗笑了,年少的大话年长以后再听,确实就像个笑话,但有句话他是认真的,而且一直都没变过:“你们三个与我情同手足,我做大将军的时候,你们做我的中将军,我做镇北王的时候,你们就做我身边的大将军,若有一日,我当真取得了天下之主的宝座,那你们三个,就是我身边新的镇北王了。”

    “年少时的誓言我从未忘过,阿兄走后,你们就是我最后的兄弟,我永远都不会苛待你们。”

    原百福望着屈云灭,许久之后,他站起身,然后半跪在屈云灭面前:“多谢大王体恤,大王的恩待,卑职无以为报。”……*

    到底还是在出征当中,屈云灭没敢多喝,把那一杯喝完,他就出去了。

    回来的时候经过萧融住的地方,屈云灭面色微醺,却还记得要放轻脚步。

    他不是怕把萧融吵醒,而是怕萧融突然窜出来跟他算账。……

    不管怎么说,他都借着这杯酒,一次性的许了三个王位出去,他担心萧融知道以后,会气得直接失心疯。

    但萧融再厉害也不至于有千里眼和顺风耳,此时萧融正在里面呼呼大睡,根本不知道他又干了什么缺德事。

    直到越过最后一块石砖,萧融那边也没传来其他的动静,屈云灭顿时松口气,大步流星的回去了。

    而原百福在屈云灭走了以后,却是一杯接一杯,把那坛子酒都喝完了。

    说到底他也就是个中原人,跟天生爱喝烈酒的鲜卑人不同,一坛子酒都喝进去以后,他也难受得很,胃里就像是要烧起来一样,而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想要回到床那边去,但他一个不慎,把酒坛翻了,那酒坛子落到地上,却没碎,只是随着重力的作用转了好几圈,一开始转的很快,慢慢就变慢了,最后以一个有点危险的角度晃荡两下,还是没立住,就这么静静躺在了地毯上。

    原百福看着这个酒坛子,撑着沉重的身体,他走过去,捡起这个酒坛子,然后用力往对面一扔。

    掉在铺了柔软地毯的地面上碎不了,那摔出去就是了。

    看着四分五裂的碎瓷片,还有慢慢流淌出来的残余酒液,原百福笑了一下,然后回去睡觉了。*

    萧融昨晚没睡好,梦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但睡醒了又什么都记不住。

    他烦躁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但在就这么顶着鸡窝头出门以前,他又扛不住自己的心理压力,最后还是默默的坐在了那个宫妃用的梳妆台前,好好的把自己头发梳顺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视角盲点,萧融也不例外,而萧融跟别人的区别是,他知道的多一些,所以在旁人毫无察觉的时候,他会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回忆过后,又想不起到底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

    没人知道正史的原百福叛变还有屈瑾这个同伙,也没人知道正史上原百福跟孙仁栾有牵扯,就是从益州开始的。

    屈瑾一直都是王新用的属下,王新用要带着后军离开,他自然也要跟上。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神奇,明明一切都变了,可是某些怪圈,还是会想方设法的凑齐所有因素,找到适合自己生长的温床。

    不过,祸兮福所倚,流脓的伤口挑破了才能愈合,而某些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也终于能窥见它的答案了。…………

    关于昨日的行兵部署,萧融还想去问问屈云灭,结果他一出门,就从虞绍燮那得知一件事,王新用和原百福已经出发了。

    萧融:“……”

    他震惊道:“这么快?!都不休息休息吗?”

    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才睡一觉而已,将士们真的吃得消?

    虞绍燮也不知道:“此次的军情的确紧急,虽说大家觉得南雍不会跨过秦岭,可谁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想法,晚到一日就多一分的风险,原将军应该是想到了这些,才命众人提早出发。”

    萧融:“……这是原将军的意思?那王将军呢?”

    虞绍燮眨眨眼:“王将军说好。”

    萧融:“…………”

    老王,拜托你有点脾气吧。

    都来了十年了,也混成F4之一了,怎么还把自己活得跟刚投降的时候一样啊。……

    无语的摇了摇头,萧融又问:“那公孙将军和你弟弟呢,也出发了?”

    虞绍燮笑了一声:“承儿倒是想早点过去,但公孙将军说要让将士们养精蓄锐,契丹和益州不同,契丹又不会跑了。”

    萧融心想,这才是正常人。其他人都是使不完的牛劲。……

    既然人都走了,那他去问也没什么用了,萧融叹一口气,转身去清点战利品了。

    他需要发一笔财,让自己遗忘这些恼人的事情。*

    萧融很想淡定,但他控制不住。

    感谢鲜卑人的馈赠!

    感谢慕容部对中原文化的向往!

    他们登记宝物的时候写的都是中原文字,萧融一眼就能看懂,先从账房把账本取出来,然后萧融挨个的去查看这些库房在哪,结果他差点激动的当场昏过去。

    鲜卑存放财物的库房一共七个,六个是鲜卑皇族的私库,一个是国库,国库因为连年穷兵黩武,已经没剩多少钱了,但是,要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即使没剩多少钱了,这里也还有一百八十五万的白银,六百五十万石的粮食!

    鲜卑的银子杂质多,而且跟中原的计量单位不太一样,粗略的以银饼计数的话,那就是一百四十万左右的银饼。

    这还仅仅是国库而已,七个库房当中最穷的一个。……

    最后全部清点完毕,通通换算成中原熟悉的货币,金子大约有七十万,银子有九百二十万,做成了首饰的金银珠宝全部数以万计,从各国劫掠来的宝物也有好几千座,鲜卑库房里还堆积了好多的绫罗绸缎,有些都已经破烂的不能用了,各式各样的皮毛堆满了一整个屋子,最稀有的虎皮,鲜卑这里居然有三百多张。

    除此之外,就是书籍、书简、秘方、上好的武器、还有多到仿佛跟石头一样常见的玉器,精美的刺绣、庞大的骨器,有一套乐器萧融看着挺漂亮的,他刚要上手摸,简峤就紧张的拦住了他:“萧先生,那是人皮做的!”

    萧融:“…………”

    他赶紧让人把这些祭祀用具拿出去,直接烧了回归天地,然后继续清点下一样。

    萧融从激动到狂热,再从狂热到飘飘欲仙,他现在终于知道一日看尽长安花是什么感觉了,虽说他没金榜题名,但今日的体验,足以媲美一日状元体验卡了。

    这还是少了很多东西的情况下,慕容岦偷偷逃走之前,已经打包了许多金银财宝,跟他一起逃走的人也带了许多家财,但慕容磈只把慕容岦带了回来,其余的那些人,还有那些财宝,如今都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天大地大的,萧融倒是让人去找了,但他也知道,找到的希望很渺茫,不过在森*晚*整*理多了这么多意外之财的情况下,萧融也不在乎那点东西了。

    拿着鲜卑的账册,站在珠光宝气之中,萧融的嘴角就没降下来过。

    他甚至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简峤:“……”

    他有点担心的看着萧融:“萧先生,你没事吧?”

    萧融笑着叹气:“简将军,我好开心。”

    他扭头,十分慈爱的看向简峤:“开心到我甚至想要留慕容岦一命了,算是谢谢他,没有做一个极致的昏君,这才能让咱们把这些财宝都搬回陈留去。”

    简峤:“…………”

    萧融不太清楚流程,所以他直接问简峤:“过去战利品是如何分的?”

    看看萧融,简峤默默道:“大王先挑,然后几个将军挑,最后高先生将留给大军的东西都收起来,剩余的宝物,分到几位将军的军中,让他们自行处置。”

    萧融恍悟的点点头:“那就还按这一套来,鲜卑的国库单独存放,这些是给阵亡和残疾将士的抚恤金,粮食都搬出去,充入镇北军的粮库,大王说过什么时候去攻打朔方吗?”

    简峤:“两日后。”

    萧融:“……”

    他嘀咕了一声:“这么快,那算了,左右如今的人也不全,这两日吩咐军中的伙夫,不必再控制每日的消耗了,让大家都吃饱吃好,至于庆功宴……等凯旋那一日再说吧。”

    庆功宴上是要饮酒的,两日后就再度出征,当然不能给将士喝酒了。

    萧融继续跟简峤说后续的事,而这时候,屈云灭突然过来了,他还拿着那个萧融用来忽悠他的假神草。

    他走到萧融面前,倍感疑惑的问他:“阿融,我怎么看着这神草,有些发蔫了?”

    萧融的嗓子顿时一卡。

    “……”

    他转过头来,盯着那个盒子看了一会儿,然后神情缓慢的出现变化。

    他懊恼道:“坏了!这神草该不会是真的有什么神异之处吧,它因鲜卑慕容部而生,如今得知了慕容部灭亡,所以它也要跟着一起去了?”

    萧融很是震惊的看着屈云灭,似乎他真是这么想的。

    屈云灭:“…………”

    屈云灭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变得生气起来,他可能已经意识到萧融是在骗他了。

    可他又能怎么办,慕容磈死了,萧融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术法,自然也不会招魂。

    屈云灭气得不行,然而他对萧融骂骂不得、打打不得、罚罚不得,最后他只能怒气冲冲的对萧融说:“那你今天就把它喝了!”

    萧融看向那个神……咳,杂草,他快速的眨了几下眼睛,说道:“行。”

    之前他就防着这一手,所以这草没毒。

    没想到连这个都镇不住他,屈云灭的表情别提有多憋屈了,而萧融还真让简峤找人去把这草煎成药,简峤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俩,最后还是抱着盒子走了。

    萧融的态度让屈云灭更加生气,本来他没当真,此时却骑虎难下,他非要盯着萧融喝一碗不可。

    搞不懂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两个还有什么好坚持的,反正一个发现了,一个也发现对方发现了。……

    但谁都不服软,很快,简峤端着一碗颜色极其诡异的草汤回来了,隔着老远,萧融就闻见了里面的苦臭味儿。

    没毒是没毒,但这草之所以那么多年都没被改称一声野菜,可见它到底有多难吃。

    萧融端过这碗发绿也发灰的汤,沉默一会儿,他看向屈云灭。

    后者同样有点紧张的看着那碗汤,但见萧融看过来了,他又立刻做出一副嘲讽的表情来。

    萧融:“……”

    屈云灭以为到了这个时候,萧融就该认输了,但下一秒,萧融仰起脖子,就把这汤灌进了嘴里。

    屈云灭一怔,立刻起身打翻他手中的碗,他怒斥道:“你还真喝啊!”

    萧融被苦的脸都扭曲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这草生长在牛粪的滋润下,怎么煮熟了以后有这么冲的臭味儿呢?

    他声音都变虚弱了:“不是大王叫我喝的么……”

    屈云灭:“我让你喝你就喝?!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萧融擦擦嘴,拿起一边的茶:“做了亏心事的时候,自然是要听话一些的。”

    屈云灭:“……”

    他怒不可遏:“我说过,我一定要拿到神草!”

    萧融:“我也说过,神草对我不起作用。”

    屈云灭:“那你倒是告诉我,究竟什么对你起作用?!”

    萧融抬头张口,但犹豫片刻,他又把嘴闭上了。

    顿了顿,萧融才道:“时间。”屈云灭一愣。

    萧融抿唇,再次开口:“时间长了,慢慢我的身体就好起来了,这不是谎话,我只需要时间。”

    屈云灭看着他,却没有以前那么好糊弄了:“那如今的你,还有多少时间?”

    萧融笑了一下,朝屈云灭比了一个手势:“跟以前比起来,多了好多呢。”

    屈云灭有时候觉得萧融好懂,可越跟萧融相处久了,他越觉得,萧融真是一点都不好懂。

    就像现在,他根本看不出来萧融是否在骗他,而在关于萧融自己的问题上,他就是拥有再高强的武力,也做不了什么。

    屈云灭沉默的走到萧融身边,然后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张口,声音中包含着一点疲累:“为什么跟你认识的时间越长,我越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你。”

    萧融一怔,他看向屈云灭,后者却只看着前方:“有些事……我强迫自己不去深究,我担心等我深究出一个结果来以后,却只能发现自己有多无能。”

    这时候,屈云灭转过了头,他看着萧融,就这样直白的说道:“你让我很累。”

    萧融微微睁大眼睛,瞳孔却相反,非常细微的缩小了一些,他张开一条唇缝,看着有些无措。

    屈云灭的眼神微微下移,他盯着萧融的反应,然后说了下一句话:“但我又放不下你,也不敢放,能随时看见你的日子已经是这样了,若让你去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真不敢想那时候又是怎样的折磨。”

    萧融抿直了唇角,眼睛也垂了下去。

    屈云灭突然问他:“你觉不觉得这样的我有些怪。”

    脑袋仿佛嗡的一下,萧融听到一个声音响起来,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在说话。

    很平静、很自然的说话:“哪里怪?”

    屈云灭依然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他对毫无变化的萧融有些失望。

    把身子转回去,屈云灭的声音变低了一些:“有时候我感觉,我不该对你这样的百依百顺,也不该这么在乎你说过的每一句话,若不是你说过你不会术法,我可能都要以为你对我施了什么幻术,把我变成这个……连我阿兄都想不到的样子。”

    萧融:“大王不是唯一一个。”

    屈云灭本来沉浸在自己的低落和疑惑当中,一听这话,他嗖的就看了过去,眼神差点就能变成刀了。

    “还有谁?!”

    萧融:“……还有高丞相,虞绍燮,我祖母,论起对我的爱护来,你们应该都差不多。”

    屈云灭:“…………”

    他觉得荒谬:“胡说八道,他们比本王差远了!”

    萧融笑了一声:“他们只是不善言辞,而且他们远远没有大王同我相处的时间长,我是大王的幕僚,所以我的生活,十之八九都献给了大王。这不代表我同他们的关系退步了,他们爱我如亲子、如亲弟,若是我能把时间分给他们一些,我们也会变得越来越亲密。”

    屈云灭盯着他,眼神有点吓人:“我可没有爱你如亲子、如亲弟。”

    萧融点点头:“所以大王不如他们。”

    屈云灭:“…………”

    屈云灭又开始感觉憋屈了,他觉得萧融好像欺负了他,可他又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怎么被欺负了,最后他只能不高兴的对萧融说:“时间。对,本王需要的也只是时间,萧融,是你教我如何反思自己的,我学会了,你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糊弄我了。”

    说完,他气冲冲的走了,而萧融看着他离去,用力抓着椅垫的手,这才缓缓放松了下来。时间。

    一个甜蜜又可怕的词,总是能抚平创伤,又总是带来新的创伤。

    萧融垂着脑袋,他感觉他也在战场里,但这是一场于他而言必输的战争,他非要留在场上,不过是为了自己可怜的面子、和最后一点点的侥幸心理,就像今天非要喝的那碗汤一样,毫无意义,还让他自食苦果。……

    萧融低头,安静了好久,等他终于再抬头的时候,一个脑袋出现在他面前,吓得萧融顿时往后一仰,差点就这么厥过去。

    萧融拍着自己受惊的心脏,声音都变尖了:“东方进!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东方进:“……刚进来,我出声了,但是您没抬头。”

    萧融神色僵硬,他压根没听到东方进的声音,变了变脸色,萧融有些烦闷的说:“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东方进一脸的傻笑,他摇摇头:“没出事,您看这是什么?”

    萧融看过去,发现是一个木盒,东方进把木盒打开,露出了里面灰绿色的草药。

    萧融:“…………”

    他震惊的看向东方进:“你怎么找到的。”

    这就是东方进傻笑的原因了,要不是萧融地位太高,东方进甚至想拍大腿的跟他说:“就是昨日萧先生应付大王的那个说辞,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就按着这个说辞去找了找,没想到啊,还真找到了,就在慕容磈他妹妹家的井里!”

    萧融:“……”

    东方进把神草交给萧融,他挠了挠头:“大王那里已经有个假的了,我不敢将这真的交给他,左右大王要这神草也只是为了萧先生的身体,那就放在萧先生这里吧,希望它能帮上萧先生。”

    看着这个精美的木盒,萧融心里更烦了,他挥挥手,让东方进离开,之后他本想直接走人,但走出去没几步,他纠结一会儿,还是退了回来,一把将这木盒拿起,他也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09章 画像

    萧融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 他把装着神草的木盒放到桌上,然后拿出信纸来, 给陈留那边写信。

    捷报一早就传回去了,快马加鞭,估计这时候已经过了汾水了,他写的这封则是更详细的东西,包括伤亡情况、收获的战利品,还有后续的事务处理。

    鲜卑的财富一下子就让镇北军阔了起来,之前只能算是不再担心温饱, 如今却是一步迈入了中产阶级。……对,只能算中产,还算不到豪富的水平, 因为有了这些钱之后,萧融就不必再一门心思的建设陈留了, 曾经他们没精力也没财力去接管的淮水之北,这回都可以纳入囊中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也能使墙头草乖乖低头,钱款和政令一起下达之后,想来抗拒的官员就不会那么多了。

    至于贪污的问题……贪污就像蟑螂,亘古就有,且生命力极其顽强, 历史上有那么多决心铲除贪污的人,结果没有一个人能把这种现象根除,那萧融自然也不会难为自己, 他的目标不是将贪官一扫而光, 而是尽力的压制他们, 办事才是最重要的, 要是连事都办不成,还天天想着怎么贪钱,那你就跟你的脑袋说拜拜吧。……

    写完了,萧融把信装好,然后交给一旁的卫兵。

    这封信先行一步,鲜卑的财富还要再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等朔方也攻打下来,屈云灭可以抽出人手了,再安排军队护送这些东西回陈留。

    送信的人很快就出去了,萧融又回库房那边看了看,简峤的兵马正在有条不紊的将这些东西装车,接下来光这一个小小的院子,就要用三千重兵把守,免得有人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说什么就来什么,萧融刚从库房这里走出去,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贺庭之朝萧融微笑,萧融则眨了眨眼,似乎在回忆他是谁,等回忆起来以后,他才一脸惊喜道:“东阳王殿下,好久不见了啊!”

    贺庭之:“…………”

    这几天咱们不是一直都见着呢吗?

    连续七日,每天你跟个望夫石一样盯着镇北王身影的时候,我——不就站在你的身后吗?!

    但显然萧融不记得了,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注意到贺庭之的存在,跟神情僵硬的贺庭之寒暄了两句,然后贺庭之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听闻萧先生在此处,本王特来寻萧先生。”

    萧融摆摆手:“殿下有所不知,如今我已经不是一介白身了。”

    贺庭之:“……”

    你上回不是说自己没官职了吗!

    你们镇北军的官职变动也太大了,这才几天,又变了!

    他憋了憋气,然后笑靥如花的问:“哦?不知萧先生如今在哪里高就?”

    萧融笑:“区区不才,勉强升任镇北国的司徒一职。”

    贺庭之:“……”

    贺庭之心里的想法突然变得复杂。

    世上多了个镇北王,这个他已经知道好几年了,但是,不管是镇北王本人、还是这世上的其他人,都没有称呼过镇北王的治下为镇北国。

    旁人也会称贺庭之的封地为东阳国,但那又不一样,东阳是具体的地方,那镇北这两个字,指的又是哪里呢?

    在萧融出现以前,整个镇北军对这一点都持无所谓的态度,但萧融出现以后,他在各种地方强调镇北王的正统性和合规性,如今陈留的官员任免,甚至都是镇北王报给朝廷以后,朝廷重抄一遍,然后陛下再盖上自己的玉玺,发回到陈留去。

    正统二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模糊了。

    贺庭之有点失落,他毕竟姓贺,朝廷衰落了对他有好处也有坏处,而镇北王崛起了,那对他就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了,他希望自己能成为朝廷的救世主,但这一愿景,好像随着这一场大胜,变得离他越来越远了。

    收起心里的微微不甘,贺庭之继续跟萧融打机锋,他目前式微,收集情报的能力也没那么强,南雍悍然出手攻打益州和宁州的消息,他根本就不知情,他还以为接下来能跟之前说好的一样,以雍朝名义继续出兵,至于这些战利品,他们也能占点便宜走。

    萧融面带微笑的听着,心里却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贺庭之一共才带了两千人啊,这两千还有五百留守后方保护他这个东阳王,而贺庭之本人更是天天穿个铠甲在军营里到处晃,找这个人喝喝茶、再找那个人下下棋,他腰上倒是也有佩剑,但他的佩剑还不如萧融的螭龙剑出鞘的次数多,最起码屈云灭一有时间,就帮他的螭龙剑做保养。……

    贺庭之自己也知道,他根本分不到多少战利品,也分不到多少粮草,所以他特意来走一趟,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援军们。

    两个多月的长袖善舞不能白费,光耍嘴皮子不够让这些人信任他,所以他来找萧融要实际的好处了,几万个老弱病残,换真金白银和上等粮草回去,这买卖不亏。

    这帮人早就忘了自己一开始是怎么指天骂地的了,一提这件事就觉得晦气,如今见打了胜仗,他们的眼珠子就黏在战利品上下不来了。

    贺庭之说了一大堆,暗示明示都做了,而萧融听完以后,对他点了点头:“东阳王说得对,各位不远千里援助镇北军,镇北王及所有将士都铭记于心,仔细想想,援军和镇北军情同手足,就像一家人一般,或许都不该说是像,因为我们都是中原人,本就是一体的。”

    贺庭之露出感动的表情:“萧司徒说得正是!”

    萧融顿时以更加感动的表情看回去:“既然是一家人,那就不要分彼此!镇北军有的,援军也要有!我已然下令,接下来两日让所有镇北军都吃饱饭,一日三顿!保证把每个将士都撑得肚儿溜圆,这便是大王和本司徒对将士们的感谢与犒赏!”

    听前半段的时候,贺庭之都要落泪了,听到后半段,他的眼泪就卡在眼睛里了。

    贺庭之:“……”

    说了半天,就几顿饭?

    他在乎那几顿饭吗!他在乎的是战利品,是分给各贵族、各将军的战利品啊!

    普通将士当然没资格拿鲜卑皇宫里的东西,若是按以往的规矩,他们应该是一进城门,就各家各户的烧杀抢掠,抢到谁手里就算谁的,这些普通百姓的家财,才是他们能拿到的战利品。

    但镇北军没这个规矩,有援军在冲进城门之后想要明知故犯,结果被看到的镇北军一刀砍了过去。

    倒是没死,但吓了个半死,虽说之前他们已经察觉到自己和镇北军的不同了,但那一刻他们才察觉到了更多的东西,比如,镇北军从来不把他们当同袍。

    这件事让援军的部分将士感到满腹怨气,但也让部分将士变得若有所思,军令严明的地方虽然没有那么多实际的好处,但内部的倾轧和散漫也会减少许多,正直的人会在这种地方得到更多的机会。

    已经有人琢磨着等这件事结束就偷偷转投镇北军了,而他们的上官根本不在乎这个,他们更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分到那些好东西。

    答案是——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吧。……

    为了留更多的钱用在日后的建设上,萧融连屈云灭能拿几样东西都设定了上限,其他将军也按军功逐次降低,金子一人分几千,银子一人分几万,多了就没有了,甚至连绫罗绸缎,萧融都要先看看对方家里有没有女眷,没有?不好意思,那就不分给你了,去领那边的皮毛吧。

    从拿到账册开始,萧融就在心里盘算分多少合适,给多了他心疼,给少了他又怕底下人寒心,最后抠抠搜搜的,才定下了具体的数额。

    本来算账就把萧融算得内心烦躁,援军还在这时候来伸手,于萧融来说,这无异于从老虎嘴上拔毛。

    一开始萧融还只是跟贺庭之打太极,不给明确的保证也不给明确的期限,但贺庭之今日也对这些战利品势在必得,所以不管萧融说什么,他都还是站在这。

    于是渐渐地,萧融就没耐心了。……

    之前屈云灭生气的离开,找个地方泄了泄/火,然后才回来找萧融。

    刚到拐角,还没迈进这个院子,屈云灭就听到里面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他没听清萧融在说什么,但他听清了后面萧融的笑。

    就是那种很是风情、一声笑能转三个音调、但每个音调都能让听着的人恨不得钻地缝里的笑。

    屈云灭:“……”

    他下意识的停住,片刻之后,贺庭之从里面恼羞成怒的走了出来。

    贺庭之当然不会在萧融面前这样做,但他也没想到堂堂镇北王会在外面听墙角,神情一愣,贺庭之越发的尴尬,他朝屈云灭拱了拱手,然后就快步离开了。

    屈云灭目送着贺庭之离开的背影,然后对身边的东方进说:“每次看到有人挨了萧融的骂,我都感到十分痛快。”

    东方进看着同一方向,应和了一声:“我也是。”

    “……”

    他们一起转身,屈云灭走进去,萧融撩起眼皮,见到是他,这才收起了眼底的攻击性。

    但他的声音还有点生气:“大王过来有事?”

    屈云灭点点头:“慕容岦,我替你审完了。”

    萧融挑眉:“怎么审的?”

    屈云灭:“……”

    安静片刻,他才说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他日后再也不用见人了。”

    萧融默默看着他,想象了一下慕容岦如今会是什么样子,但很快他就觉得,还是不要想象了:“是谁?”

    屈云灭简短的回答:“清风教的大护法,叫韩清。”

    萧融在回忆里搜索这个人,但是没有,他不记得自己听过这样一个名字。

    摇摇头,萧融说道:“没听过,罢了,不管他是谁,只要清风教覆灭了,他就同样难逃一死。”

    屈云灭也是这么想的。*

    虽说从未听说过韩清这个人,但萧融莫名其妙的觉得这人的名字有些耳熟,时不时的他就会把这个人想起来,然后露出有些疑惑的神情。

    这天他什么都没想起来,因为算了一天的账,他也很快就睡下了,第二日继续处理城中的事务,顺便为屈云灭接下来的攻打朔方城做准备。

    解开发冠,萧融坐在床上看鲜卑人这些年记录的朔方城情况,打下国都就是好,整个鲜卑的舆图、人口、兵力统计,通通都能在这里找到。

    两年前的记录上说,朔方城一共有十二万的守军,但两年过去,这个数字估计出现了变化,而且这回为了守卫盛乐,鲜卑皇族从各地抽取兵力,朔方离得这么近,估计被抽的最狠。

    这十二万,如今可能就剩下三四万了。……难怪屈云灭说十万人就足够了,或许再减一半都没问题。

    想到这里,萧融忍不住笑了一下,而笑着笑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凝滞了。韩清。

    韩良如,道号入清。

    萧融刷一下变了脸色,他豁然起身,放在腿上的纸张瞬间哗啦啦掉了一地,而萧融惊愕的看着前方,根本顾不上把他们捡起来。

    韩良如就是韩清??是巧合还是他想太多了,韩良如……韩良如不是后来一直在遵道教、护佛教,然后大力压制清风教吗???

    清风教后来能消失,就是多亏了韩良如啊!他做护国大法师的那几年,他不允许民众再信仰清风教了,而且杀了一批又一批的清风教信众,杀完了,他就带着皇宫里的道士们做法事,说这些人的魂魄被清风教污染了,但他们实际上不应该受这么多罪过,希望他们能够就此解脱。

    要真是他的话,这也太讽刺了,曾经是清风教的大护法,然后又成了道教的护国大法师,而他跳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上家举起屠刀。……天。

    虽说萧融心里一直在震惊,而且自问会不会是他自己想多了,但其实萧融已经相信韩清和韩良如是同一人了,宗教历来就是韩良如最擅长的手段,他数次还俗又数次入教,从这已经可以看出他对道教也不是那么的狂热。正史上韩良如出现的莫名其妙,某一年他就来到了贺庭之身边,而且立刻取得了贺庭之的信任,关于他的过去,人们却是一知半解。

    潜龙有,却没那么多,连名气略低一些的宋遣症都能找到他年轻时在做什么,他是如何积累年岁和阅历的,更何况是韩良如这种实际意义上的开国皇帝。

    若史书未曾写下他的过往,只有一种理由可以解释,他不愿意让人知道。

    萧融呆呆的站着,脑子里的想法跟海啸一样,一浪接一浪,韩良如是比黄言炅、比贺庭之都可怕的人,这个人喜欢待在暗处,喜欢操纵人心,他似乎很是享受这种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连清风教那种遍地变态和神经病的地方,他都能混到最高层,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是个更变态、更神经病的人。……

    萧融眨眼的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他咽了咽口水,先让自己慢慢的坐下去,然后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对了,写信,他要写信!*陈留。

    他们得知益州和宁州出事已经是七日之前,得知的当天,益州一半被吞并了,两天后新军报传来,益州彻底失守,今日又有军报传过来,宁州也失守了。

    宋铄:“…………”

    他在议事厅里不断的踱步,脑袋上似乎都在冒烟了。

    “废物!!!”

    “十日连失两州,当地的太守和刺史都在做什么?!无能到了这种地步,就该在城破当天果断自戕!”

    高洵之:“……”

    他看了看军报上的详细内容,然后念道:“宕渠郡的太守携家眷弃城而逃,江阳郡的城门是被当地人主动打开。”

    宋铄:“…………”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高洵之:“主、动、打、开?”

    高洵之思索了一下:“年初的时候,益州出现动乱,大王派人前去镇压,带走了当地的罪人和战俘,益州的土族一直都对大王有怨言,阿融也说过这件事,需要慢慢治理。只是一直抽不出空,也没有足够的钱财与精力,所以就只是留了几千守军,同当地的官员一起治理。”

    这种治理属于是高压统治,谁闹事镇北军就去把人抓起来,日子虽然太平了,可是镇北军同那些闹事的人似乎也没什么两样,都要人命。

    这种前提下,也难免会出现民心站在另一边的情况。

    宋铄不说话了,但他脸上的烦躁一点都没减少,他继续来回踱步:“不行,再这样下去,丢的就不止是益州和宁州了。”

    高洵之安慰他:“急报已经送了出去,大王那边应当有所安排了。”

    宋铄咬着下唇,却不回答他什么。

    高洵之:“森*晚*整*理……”

    这表情他可太熟悉了,毕竟他是跟两头倔驴打过交道的人。

    他瞬间站起来,警惕的看着宋铄:“你想做什么?”

    宋铄松开牙齿,下唇上顿时多了一道殷红的血痕:“我想报复他们!”

    高洵之:“…………”

    报复你个头啊!你是士人,什么时候也沾上了镇北军的坏习惯!

    高洵之的声音沉了一些:“陈留的十万大军绝不能动!目前我们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保好后方,若分开兵力,引得他人趁虚而入,那才是真正的危机!”

    宋铄张口想要说什么,但另一个声音响起来的比他快:“我们的任务是保好后方。”

    高洵之看向说话的张别知,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重复这句话,但高洵之还是用力的点了一下头:“对!”

    张别知:“那金陵那边的任务是什么?”高洵之一愣。

    金陵兵马少,比镇北军的二分之一还少,此次他们派了好几万人前去攻打益州,那金陵那边……自然也是跟陈留一样,保存兵马与粮草,防备着他人的偷袭。

    高洵之和宋铄都愣愣的看着张别知,而这时候,张别知学着萧融平时的模样,朝他们歪了歪头:“两边相比,你们觉得是谁此时更不敢轻举妄动?”

    高洵之:“……”

    到底是年纪大了,对于这种出乎意料的事情,高洵之的反应比别人慢一点,而宋铄已经缓缓的拍掌:“说得好,金陵人有时候胆大,但他们更多的时候是胆小,我们无法出兵,他们更是如此,那我这就拨两万人去宁州!”

    高洵之张口,那个等字还没到嗓子眼,别人就替他说了。

    张别知:“且慢!高先生说得对,大王那边应该已经有安排了,咱们可以去帮助他们,也可以做点别的。”

    宋铄不懂:“你想做什么?”

    张别知肆意一笑:“跟你想的一样,报复他们。”

    宋铄一开始还不怎么明白,慢慢的,他的神情出现变化,他也笑了起来:“数月之前,大王曾说他想跟朝廷索要巴东、竟陵两郡,朝廷没给,这回我们可以帮大王实现这个心愿了。”

    张别知其实没想好具体的地方,但听宋铄说完,他也觉得这个提议甚好,于是两人对视,都发出了狐狸一样的笑声。

    高洵之:“…………”

    他怒了:“行兵打仗于你们而言只是儿戏吗!还巴东、竟陵,你们可知这两郡在什么地方,离陈留又有多远?!”

    张别知愣了愣,宋铄则皱着眉的解释:“怎么会是儿戏,丞相你也听到了,张别知说的没错啊,金陵此时就是缩头乌龟,若此时不取,那就要错过这个机会了!”

    高洵之:“我没说不取。”

    宋铄:“???”

    那你什么意思?

    沉着脸,高洵之走到一旁,把柜子里的大号舆图取了出来,指着淮水发源地的另一侧,高洵之说道:“从荆州取道,西边是竟陵郡,东边是义阳郡,义阳更加富庶、沿北还可进入庐江郡,若占了这里,日后我们再攻打金陵,便不必走淮水了,直接从义阳进去就是了。”

    宋铄:“……”

    张别知:“……”

    不愧是最老牌的镇北军之一。

    姜还是老的辣啊。

    三人嘀嘀咕咕,把何时举兵商量了一下,十万人当中宋铄想要出两万人,无论如何都要把义阳打下来,为镇北军争一口气,说实话宋铄觉得两万人都不够,义阳也是个大城,当地太守拥兵自重,虽说在金陵眼皮子底下,他不可能有太多的兵马,但人家关起城门来,外面的人也只能干瞪眼。

    听到他们在商量打义阳的事,地法曾突然走进来:“给我一万人,我就能把它打下来。”

    室内突然寂静下来,整个王府只有萧融是真的欣赏地法曾,且给出了他的信任,其余人还是对他的出身有些不安。有那么几秒的时间,屋子里都没人说话了,地法曾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他还是站在这。

    宋铄神色如常的开口:“一万人?若你打不下来,还令这一万人损失惨重怎么办。”

    地法曾:“愿军法处置。”

    宋铄:“……”

    到时候兵没了,你也跑了,我处置谁去?!

    他根本就不想答应地法曾,但这段时日一直都是地法曾保护他们的安危,饶是宋铄也说不出太过讽刺的话,所以才想让他知难而退,谁知道人家居然都要签军令状了。

    而这时候,张别知上下打量着地法曾,很是怀疑的问:“这可不是吹牛的时候,只带一万人,你怎么把一座城池打下来。”

    地法曾看他:“说了你也不懂。”

    张别知:“…………”

    高洵之新鲜的看着地法曾,原来这人也有脾气,不过目前好像只在张别知面前能发出来。

    张别知被地法曾气了一下,他用一副要找茬的模样盯着地法曾,但半晌,他突然扭头,气鼓鼓的对宋铄说:“给他一万人!但我要跟他一起去,我要看看他到底怎么把义阳打下来!”

    说到这,他还问一旁的高洵之:“那这样我是不是就算他的上官了,毕竟我是去监督他的。”

    高洵之:“……”

    宋铄看着他俩,觉得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他是想报复报复南雍,但他没想拿镇北军打水漂。

    结果在宋铄犯犹豫的时候,居然是高洵之答应了他们,发现高洵之真的愿意给自己这个机会,地法曾表情虽然没变,但他下意识的握了握拳,张别知领了一个监军的职责,看着也挺高兴的,还没出门,就已经跟地法曾炫耀上了。

    这俩人吵吵闹闹的离开,等他们出去了,宋铄才一脸不赞同的看向高洵之:“丞相未免太鲁莽了!”

    高洵之瞥他一眼:“那你刚才怎么不制止我?”

    宋铄:“……”

    自然是因为他的部分内心也是想答应的,他知道这两人都信不过,但他也知道这两人都有能力。

    高洵之笑了笑,说起另一个话题来:“张别知真是变了很多啊,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还学会如何照顾别人的面子了,他哪里是想监督地法曾能不能打下义阳来,他是要去监督地法曾能不能信任。这孩子跟大王有些像,虽说他平日里总是看不惯地法曾,但这么久过去,地法曾在他心里也算是有一席之地了。”

    宋铄接着高洵之的话说:“所以他愿意这样做,也是做好了割裂这份情谊的准备,他已经知道孰轻孰重了。”

    高洵之点头:“也不仅是他,还有地法曾,还有你和我,我们或多或少都变了一些。若是十日之前我绝不会同意你们拿陈留的守军去冒险,但如今,捷报传来、得知大王打了胜仗,我的想法就变了,或许咱们也可以冒险一次。”

    宋铄却忍不住的皱眉:“要是他们失败了,或是出事了……”

    高洵之:“无妨。”

    宋铄一怔:“无妨?张别知要是没有活着回来,也无妨?”

    亲疏远近如此,宋铄虽然也在乎那一万大军,但他又不认识那些将士,此时他第一反应的,还是这个虽然有点笨、但心眼不坏、意外的还挺会照顾人的同僚。

    高洵之转过身,看着宋铄,他的眼神有些无奈、也有些复杂,像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宋铄解释。

    “是啊,无妨。进了军中,就等于半只脚踏进棺材,你可知我送大王出征过多少次了?将与兵,有时候区别也不是那么大,无论他们是否安好,又是否对得起我的信任,过一段时日,终归还是无妨。尽人事、听天命,若伤筋动骨了,那就好好养伤,然后再爬起来,继续做之前的事,人活一世,要经历的无奈与无能太多了,你是个严于律己的好孩子,但有时候我希望你能接受这些无奈,思虑过重的人总是活得比旁人艰难一些,而世间的事,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沉重、那么复杂。”

    宋铄望着他,眼睛不安的动了动。

    没遇上事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性子。

    大概是……出人头地、封侯拜相这条路,已经不再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了,他以为自己能游刃有余的处理一切,谁知道还要背负这么大的责任。

    他不愿犯错,不愿打破自己的完美记录,于是他把什么都看的特别重。

    有萧融在的时候,这压力在萧融肩头,他只要出出主意就好了,但萧融不是围着他转,而是围着大王转,所以现在他走了,宋铄无人可依赖了。

    犯错和无法独立之间,究竟哪个更让他感到羞愧?

    宋铄垂头,也默默的走了。

    高洵之看看他,然后摇了摇头,就像对待张别知一样,高洵之也不怎么担心宋铄,儿孙自有儿孙福,能想通的很快就会想通,想不通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负手回到座位上,重新看向那张舆图,然而没多久就有人跑了进来。

    “高先生,盛乐来信!是萧先生写的急报!”

    高洵之一愣,瞬间从椅子上弹射起步:“阿融写的?!快给我给我!”

    他是不担心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但阿融可不一样,阿融有神通,还跟道君有点关系,这孩子特殊又惹人疼,且世上仅此一个,他要是不担心,那就成罪过了!…………

    萧融几乎从未写过急报,高洵之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也不知道这信上会是什么内容,三下五除二的拆开,发现跟萧融本人、以及大王本人都没关系,他这心便放了下去。

    等全都看完,高洵之的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全力缉捕清风教?广发告示与信函,悬赏清风教大护法?

    萧融还在信里强调了三遍,一定要在告示的第一句话里就写清楚了,大护法名叫韩清。

    至于画像,他再让屈云灭去审审那个慕容岦,看能不能画一张出来。

    他还就不信了,韩良如能有这个本事,不仅换名字,还把他这张脸也一并换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10章 厚颜无耻

    暗处的敌人最可怕的一点, 就是他身处阴暗的角落当中,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靠近, 也不知道他会使出怎样的招数对付你。

    但这种敌人就像老鼠,夜里到处乱窜,咬坏你家里的所有东西,偷走你仅剩的存粮,叱咤风云的像是一个暗夜王子,可是一旦人来了,打开大门, 让油灯的光照亮整个房间,那只老鼠就会惊恐的发出一声尖叫,然后迅速沿着墙角逃窜。……

    韩清或许比老鼠厉害一点, 可他始终不露面,选择和清风教厮混在一处, 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并非是只喜欢待在暗处,他是不得不待在暗处, 有野心却没有实力的时候,他必须蛰伏下来,静等他心中的时机,这就是所谓的韬光养晦。他喜欢用操控人心的手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被他操控, 小皇帝被孙仁栾密不透风的保护着,如果韩清企图去给小皇帝洗脑,在他这么做的下个时辰孙仁栾就会果断结果了他, 这位国舅可不是什么善茬。

    而屈云灭就更不吃他那一套了, 屈云灭讨厌所有需要动脑子的事情, 他只喜欢用拳头说话。……

    两个顶尖的权力持有者都不能为韩清所蛊惑,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找更适合他的地方,慢慢积攒手中的资本。

    刚刚得知韩清很有可能就是韩良如的时候,不得不说,萧融的魂都快要吓飞了,可是一旦冷静下来,他突然就发现,韩清也没什么可怕的。

    换位思考之后,萧融发现韩清不过是个到处煽风点火的小人,由于清风教太过特殊,他还不得不亲自来到鲜卑皇宫,冒着被鲜卑人杀掉、或是被镇北军发现的风险在这里继续执行他的计划,他手中无人可用,所以他只能用自己。

    这不是那个已经来到贺庭之身边的老谋深算的韩良如,而是一再出谋划策、却一再失败的年轻版韩清。

    当他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当他的画像张贴在每个镇北军踏过的地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保持如今的云淡风轻,人人都知道他是清风教的大护法了,那以后还有势力敢要他么?

    至于韩清得知以后会不会更加丧心病狂,这个萧融不担心,他连挖别人爹娘坟茔的主意都出了,还有什么是他本身就做不出来的。

    话虽如此,但有一件事萧融还是有点担心。

    他毕竟是从后世过来的,经过众多武侠片的洗礼,萧融还真不确定这世上有没有易容术,于是一个清晨,萧融把十几斤重的胸甲按在屈云灭的身上,而屈云灭自己低头去找两边绳子,把它紧紧的系好。

    萧融问:“大王,你听说过易容术吗?”

    屈云灭系绳子的动作一顿,他不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回答,说没听过,萧融会不会觉得他孤陋寡闻?

    他正在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萧融看看他这反应,已经了然的点头:“看来是没听过。”

    屈云灭:“……”

    发现自己不用按着了,萧融立刻松手,转身问一旁抱着肩甲的东方进:“东方将军呢,你听过吗?”

    东方进眨眨眼:“易容术是何物?”

    萧融:“就是通过一些手段,如同化妆一般,能把自己的脸变成另一张脸,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成老人,老人变成孩子。”

    东方进惊呆了:“竟有如此神术?!”

    他震惊的看着萧融:“萧先生,你会吗?”

    萧融:“…………”

    他……还真会。

    但前提是你们能拿出一套专业级别的化妆品。……

    萧融自讨了个没趣,便讪讪的站到另一边,等屈云灭穿好铠甲,萧融才送他出了营帐。

    他们已经在朔方城外了,昨天半夜到的地方,屈云灭令将士们休整半日,直到天亮以后才再次整队。

    朔方城没有盛乐城那么巍峨,萧融甚至能看清城墙上安排了多少弓箭手,说实话,比盛乐真是差太多了。

    走到军营门口,一旁的亲兵已经把屈云灭的马牵了过来,因为这回的战场就在军营之外,所以萧融不必再跟过去了。

    屈云灭牵住缰绳,然后回头对萧融说:“我走了。”

    萧融朝他笑:“祝大王凯旋。”

    屈云灭:“毫发无伤的凯旋。”

    萧融:“……”

    原来他还没忘了这个要礼物的事。

    转眼,屈云灭已经上马离开了,他这人就是这样,如同飓风过境,来得霸道、走得迅速,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也不管被他丢在身后的人是什么心情。

    萧融望着他离开,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萧融才转过身,但一步都没迈出去,他就惊吓的停在了原地。

    虞绍燮就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他同样望向屈云灭离开的方向,然后幽幽的叹息:“融儿,我懂你。”

    萧融:“……你懂我什么?”

    虞绍燮再次叹了一声:“昨日送承儿出征,我便是同你一样的心情,既为他感到骄傲,又为他感到担心,为兄者、为臣者,都是操心的命啊。”

    萧融:“…………”

    他张了张口,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把嘴闭上了,憋出一个嗯的声音,然后萧融默默的绕过虞绍燮,回了自己的营帐当中。*

    萧融当初估计朔方城里面应该有三四万的鲜卑守军,但他猜错了。

    朔方城目前连两万的守军都拿不出来了。

    并非是慕容部把兵力都抽走了,而是当盛乐城破的那一日,朔方城的某个将军见大势已去,杀了拦他路的人,打开西侧的城门,带着愿意跟他走的一万多人,连夜逃窜了。……

    据剩下的人说,他们逃的是涿邪山方向,也就是柔然人的地盘,再往西北走就是金山,匈奴的部落正在那边苟延残喘着,估计这人打着吞并匈奴的主意,打算在那边安家了。

    要是过去,屈云灭非得追出去不可,但今日他看看毫发无伤的自己,再想想一连追上几千里、深入大漠与戈壁之后,他带回来的人头够不够抵消萧融的怒气……

    算了算了,一些小喽啰而已,不必在意。

    当天就攻破朔方的城门,又花了一日清理城中的杂碎,第二日黄昏,萧融在护卫们的簇拥下走进朔方城。城中没有战俘,但凡是怕死的,早就跟着那个将军一块逃命了,能留下来的全都是硬骨头,死活都不愿意投降,而他们人本就不多,也不可能有那个时机将他们逼退到合适的地方,所以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战死了。

    盛乐是慕容部的天下,它繁华、人口众多、贵族也多,二者比起来,朔方才更像是鲜卑人生活的城池,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因此路上每个被绑住手,被勒令着往安置的地方赶的鲜卑百姓,都在用仇恨的眼神看着萧融。

    这一排排的队伍当中还有小孩,小孩子也被绑起来了,但没有跟别人系在一起,他紧紧贴在自己母亲身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被带去哪里。

    萧融停住脚步,看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才继续往前迈步。

    镇北军收拾出了一栋贵族的宅院,这贵族挺会享受,用的炭都是金陵那边世家大族才用得起的银丝炭,屈云灭命人在屋子里点了四个炭盆,萧融一走进来,差点被屋里的热浪掀出去。

    萧融:“……”

    他哭笑不得道:“倒也不必点这么多炭火。”

    屈云灭拧眉:“可你这么怕冷。”

    萧融摇了摇头,他懒得解释,只让别人端走一盆,然后他才解开身上的斗篷。

    绫罗绸缎虽好,但冬季人们还是怎么厚实怎么穿,此时也没那么多的选择,即使是王公贵族,一件斗篷也能有十斤重。

    学了那么多年舞蹈,萧融很不喜欢穿的臃肿,也不喜欢给自己身上增加任何负重,所以斗篷之下,他穿的还是日常的士人服,只是里面多穿了两层用来保暖。

    本来这也是屈云灭司空见惯的画面,但有了之前臃肿笨重的斗篷做对比,再看萧融此时的模样,不知怎么,屈云灭就想起了纤细二字。

    而脱了一层萧融还觉得热,默了默,他只好把外袍也脱掉了。

    外袍宽大,本就是为了遮掩身材而生,里面的袿衣才是收腰的正常服饰,民族大迁徙之后,中原的服饰变得多种多样起来,此时什么风格都有,萧融这穿法也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萧融把衣服叠好了放在一旁,然后一边给自己倒热水,一边对屈云灭说:“观鲜卑人战败后的模样,让我对南雍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水倒好了,他捧着,顿了顿才说:“但愿南雍的事情能顺利一些,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就好了。”

    就算打,也不要再是这样推土机一般的一路莽过去,伤亡太大、对百姓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他真心希望自己留在小皇帝那里的种子可以发芽,如果小皇帝能信任他,在关键时刻倒向他这边,那一场大战就能悄无声息的化解了。

    可孙仁栾突然出兵,这让萧融心里有点嘀咕,以常理推断,萧融自然会觉得这事跟小皇帝没什么关系,应当都是孙仁栾一个人的主意,但小皇帝的过分无能也有点出乎萧融的意料,按理说如果小皇帝坚决反对,孙仁栾应当就不会再一意孤行了。

    是他判断错了?还是小皇帝根本就没听他的,当孙仁栾打算攻打益州的时候,他不敢说话,就这么任由这件事发生了。

    萧融:“……”

    罢了,他虽然希望小皇帝能帮自己,但他也知道小皇帝年纪太小,对这么小的孩子,他还能苛求什么呢。

    萧融端着那杯水若有所思,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才想起屈云灭一直都没回应自己。

    他看向屈云灭,疑惑的问:“大王?”

    屈云灭缓缓眨眼:“何事?”

    这回萧融有点担心了:“大王,你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屈云灭火速摇头:“没有的事!”

    萧融:“……”

    没有就没有吧,你嚷什么。

    揉揉自己饱经风霜的耳朵,萧融终于喝了一口已经变温的水,然后问屈云灭:“接下来大王打算停留几日,何时前去西海城?”

    屈云灭:“还是三日,西海——”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外面有人走过来,因为里面太热了,萧融把门打开了半扇,那人敲门的手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萧融看见他,直接对他道:“你不是简将军的亲兵么?怎么到朔方城来了。”

    这人松了口气,赶紧走进来,先朝大王抱了抱拳,然后他才一脸无奈的看向萧融:“萧先生,那个慕容岦他吓破了胆,这两天说话颠三倒四的,根本说不清楚那个韩清长什么模样,他还一个劲的想要见您,简将军知道您想要韩清的画像,如今他实在没办法了,所以想问问您愿不愿意见他,或许见了您,他就能清醒一点。”

    萧融:“…………”

    他瞬间看向屈云灭,亏他之前听到屈云灭说慕容岦再也不用见人的时候,还以为他是给慕容岦毁容了,敢情是直接把人折腾疯了啊!

    屈云灭一看他这眼神,顿时就头皮一紧:“不干我的事,谁知道他胆子那么小,我都没怎么动刑,他就先把自己吓疯了,堂堂皇帝,就这点胆识!”

    萧融:“……”

    你是真的一点历史也不看啊,有胆识的皇帝才是凤毛麟角好吗。罢了。

    萧融不想跟他计较这个,慕容岦到了他们手里就等于一个烫手山芋,杀了日后遭诟病,留着又让人膈应,凭什么要好吃好喝的供着这个前鲜卑皇帝,即使他们的好吃好喝在慕容岦眼里可能就等于猪食,那萧融也不想给自己留个大爷下来。

    但如今听到慕容岦疯了,萧融居然感到了一点安慰,毕竟江湖规矩,对待残疾人是应该好一些的。……

    萧融只是不太理解:“为什么要见我,我同慕容岦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竟然知道我是谁?”

    对面的人:“……”

    一听这个,他的脸皮都僵了僵,本来他就在回避这个问题,如今却不得不说了:“慕容岦不知道萧先生是谁,额,他用的称呼是,那个秀致出尘、仿若天格里亲手雕琢出来的精致人偶的贵公子。”

    萧融:“……”

    屈云灭:“……”

    前者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后者拳头已经硬了。

    忍过那一阵的尴尬,萧融不禁问他:“天格里是什么东西。”

    但回答萧融的人不是这个亲兵,而是正在磨牙的屈云灭:“萨满教的神明,他对你的评价还真是高。”

    萧融本来很羞耻,但看着屈云灭这个模样,他又轻哼一声:“你能怪他吗?”

    屈云灭:“…………”

    他转身就往外走。

    萧融一愣,赶紧站起来:“你去哪里?”

    屈云灭扭头:“去见慕容岦,天格里雕的人偶他看不见了,但如果他运气好,我能给他一个见到天格里本人的机会。”

    萧融:“……”

    被屈云灭这一番话说的目瞪口呆,但萧融到底没有追出去,他只是对着屈云灭的背影喊:“记得弄到画像!”*

    接下来屈云灭只带了十个亲兵,就跑回盛乐城去了。

    萧融本想跟着,但朔方需要人手,他不能把所有事情都丢给虞绍燮。更何况两城之间已经很安全了,要是真碰上侥幸逃脱的鲜卑人,那也是对方的不幸。……

    入夜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屈云灭就已经进了盛乐城,他一点没耽搁,直接去找慕容岦。

    得知他亲自回来,简峤赶紧出来迎接,但伸着脑袋左看右看,简峤的表情越发茫然:“大王,萧先生在何处?”

    屈云灭:“在朔方。”

    简峤:“……萧先生没回来?那大王回来是做什么。”

    屈云灭的拳头又硬了:“本王回来还不够?!你还真打算让萧融去见那个色中饿鬼,简峤,本王对你很失望!!”

    简峤:“…………”

    不是。色中饿鬼?

    简峤被骂的一脸懵逼,而屈云灭已经丢下他,大步朝慕容岦在的地方去了。

    毕竟是皇帝,镇北军没有把慕容岦关在牢房里,而是单独找了个宫室,把其他门都锁上,只让慕容岦一个人待在这,他能活动的范围就这个屋子,他所熟悉的人全都不见了,每一日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在这种心理压力下,他还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哪怕没有屈云灭的审讯,他也正常不了几天了。

    短短几日不见,屈云灭再次走进这个房间,然后忍不住的皱起鼻子。

    这屋子里一股恶臭,屈云灭硬生生的被恶心的停住脚步,做足了心理建设,他才忍气吞声的朝前迈步。

    这回的慕容岦跟上回完全不一样森*晚*整*理了,上回他吓得发抖,但至少能说话,这回慕容岦坐在地上,眼神迷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还在傻笑。

    屈云灭:“……”

    他深深怀疑这个人还能不能给出画像了。

    屈云灭皱眉走过去,踢了他一脚:“喂!”

    慕容岦被他踢得一晃,他抬起头,看向屈云灭,也不知道认没认出他是谁。

    慕容岦张嘴,说了一串叽里呱啦的鲜卑语。

    屈云灭:“……”听不懂。

    偏偏慕容岦还来劲了,又说了一串,见屈云灭不说话,他还生气了,用力的砸地砖,然后继续说屈云灭听不懂的东西。

    屈云灭忍无可忍,他暴怒着吼道:“给本王说人话!!!”

    慕容岦呆了一呆,竟然还真照做了:“那个美人在哪里?”

    屈云灭脸色一变。

    慕容岦:“朕从未见过拥有如此姝色的男子,朕要为他破例,立他为妃。”

    屈云灭盯着他不说话了。

    慕容岦又笑起来:“镇北王死了,他的人马如今都归了朕,美人无处可去,自然也只能来到朕的身边,无妨,朕会好好疼他的。”

    慕容岦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当中,笑得非常开心,但下一秒他又生气了:“还不快把人带来!当心朕砍了你的脑袋!”

    话音刚落,咣!——屈云灭抄起后面的一个十寸长大花瓶,猛地砸到慕容岦后脑勺上,把人砸的头破血流,就这么歪着倒在了地上。

    听到动静,外面等待的简峤瞬间冲进来,看到慕容岦悄无声息的趴着,简峤顿时紧张起来:“大、大王把他杀了?”

    屈云灭手里还攥着那个花瓶的上半部分,看着人事不省的慕容岦,好半天他才阴沉的开口:“没有,我不会让他死的这么便宜。”

    一瞬间屈云灭脑子里闪过了好多种酷刑,这时候他甚至跟黄言炅同频了,他想把慕容岦活活蒸死。

    但他努力的克制着心里这些暴虐的想法,酷刑不可取,更何况这人是鲜卑的皇帝,他不能这么做。

    然而心中的戾气无法发泄,屈云灭甚至想要乱杀一通,但最终他只是一把揪住旁边简峤的领子,万分狂躁的质问他:“是你让人去请萧融过来?!”

    简峤:“…………”

    作为认识了屈云灭将近二十年的人,简峤太知道屈云灭目前是什么状态了,再激怒他一点点,别说慕容岦了,就是自己都有可能小命不保。

    简峤不知道慕容岦说了什么,他只能拼命的给自己解释:“是、是,但慕容岦之前胡言乱语,只是一个劲的要我们把萧先生找来,除此以外他并未提到过萧先生!”

    简峤意识到这事可能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紧张的看着屈云灭,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大王,慕容岦他说了什么?”

    屈云灭:“……”

    他紧紧的闭嘴,突然就把简峤松开了,后者向后踉跄了两步,刚站稳,就听到屈云灭吩咐他:“给我好好养着他,我要养到他寿、终、正、寝的那一日。”

    说完,屈云灭大步离开。等他出了这个房间,简峤顿时大松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

    缓了缓加快的心跳,简峤看向地上的慕容岦,心里也是怪复杂的。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大王生气到这个地步,甚至都不杀人了,而是打算折磨人,还折磨一辈子。…………

    弥景坐在桌前磨墨,终于磨好了,他用毛笔蘸了蘸,正要往纸上写字的时候,啪!

    他的房门再次被人粗暴的推开,弥景一个没收住力,好好的一个点,变成了一大撇。

    弥景:“……”

    他定定的看着废了的这张纸,最后还是无声的叹口气,抬起头,他问道:“大王怎么回盛乐了?”

    屈云灭怒不可遏道:“我从未见过慕容岦这种厚颜无耻之人!”

    弥景:“…………”

    这不是我问的问题。

    这也不是我关心的答案。

    你还是继续讨厌我吧,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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