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1章 等着他

    屈云灭和韩清离着也就几十丈, 这么近的距离,他自然是要追上去, 然而这几十丈不是平地,是一段陡峭的山坡,等屈云灭骑马跑上去的时候,韩清等人已经只剩一个小黑点了。……

    屈云灭这辈子追过不少敌人,为了追敌,他能一口气跑出两千里地,在韩清这里他已经很收敛了, 最多也就追了一二里,发现周围植被越来越陌生的时候,他就勒住了缰绳。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敌人逃远, 对屈云灭来说就像针扎一样的难受,但他感觉自己不能再追了, 再追下去,前路上还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等着他。

    他践行了承诺, 没有再次冲动,如果他能平安回到大军当中,萧融一定会好好夸他一顿,可惜,他控制得住自己, 却控制不住敌人。

    调转马头,屈云灭正在观察自己是从哪个方向出来的,然后脚下厚厚的雪堆和腐殖层当中就伸出了一条粗粗的麻绳, 马被绊倒, 眼看着屈云灭也要摔落在地, 但屈云灭灵敏地跳下来, 同时还拔/出了背后的雪饮仇矛。…………

    韩清一共带来了一千多人,在官道附近埋伏的有一千,剩下那几百,尽数都藏在这了。

    这就是韩清能动用的最多兵力,他这人挑剔,无法信任那些普通人,只有被他确认了完全忠于他的人,才能算是他的兵马,因为这一点他只能不停地找靠山、找傀儡,但也因为这一点,他总能全身而退,因为这些人全是不怕死的精锐。

    山上的地势,只隔一丈便是不同的天地,明明这里有那么多人,可周围的环境静得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屈云灭他被包围了,四面八方,全都是想要他性命的人。

    看着一双双如出一辙、皆是冷静又疯狂的眼睛,屈云灭嗤笑一声,单手晃了一圈他的仇矛,矛尖在月光下发出冷厉的银光。

    屈云灭没有跟敌人废话的习惯,所以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是挑衅地看了他们一圈,然后淡声道:“你们先上。”

    这群人还真听话,下一瞬,被激怒的来自人类的吼叫就在整个丛林里响彻云霄,紧跟着便是惨叫、皮肉被割开的恐怖声响,以及野兽被惊动,四散而逃的声音。

    三百八十八人,这是围攻屈云灭人群的数字,等到最后一个人也被屈云灭一矛贯穿胸口的时候,屈云灭整个人都湿透了。

    是被血溅湿的,也是被汗打湿的,今日他状态一般,没有被肾上腺素控制,所以难以发挥出来当初在梓潼城的那股疯劲,用了将近一个时辰,他才杀光了这些人。

    站在尸山血海当中,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也像是主宰着这一片大地的天神。

    他的站姿仍然顶天立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身上的力气正在流失当中,他的四肢都有些使不上力了。

    紧了紧拳头,屈云灭一时没有动,他先用布满戾气的眼睛查看着周围的情况,确认真的没有活口以后,他才慢吞吞地跪坐下去。

    扯开腿甲,撕开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而在他小腿之上,有一小道微微发黑的伤口。

    屈云灭:“…………”

    真不愧是同一人出的招数啊,打不过,便下毒。

    盯着这个伤口看了一瞬,屈云灭半点没犹豫,抽出自己随身的佩刀,手起刀落,他就把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削了下去。

    他这一下太狠,都能看到里面白色的骨头了,但他面不改色,坐到地上以后,他四下看看,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人,把他身上的衣服扯下来,撕成布条,紧紧勒在伤口上方一寸的地方。

    接下来他便站起,用仇矛当拐杖,支撑着自己,努力地辨别方向。

    星星……北辰……他要回去……他不能再失约了……

    屈云灭越往前走,眼前越模糊,有件事他大概不知道,伤口发黑是因为天太黑,伤口凝血了,就看起来像是发黑。而这些人的兵刃之上确实涂了药,但要命的毒/药也不是那么好凑的,像鲜卑人用的那种,沾上就无力回天,效果这么好,自然是价值千金,可韩清他一来没有时间凑这么多珍贵的药材,二来他也没阔到那个地步,能给三百多人的刀上全都淬毒。

    只有零星几个人带着一刀就能结果他的有毒兵器,其余人其实都只是涂了麻药而已。

    他们的计划是先靠着小伤把屈云灭麻翻,然后再由其余人补刀,然而谁知道屈云灭这么厉害,半天都没人能近他的身,有时候他为了不受伤,还会放弃杀别人的机会,这么珍惜生命的将军,可真是不多见啊。……

    也因为如此,从头到尾就一个人伤到了屈云灭,但他人高马大的,那点药管什么用,等它起作用,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误会就这样产生了,不过能告诉屈云灭真相的人都已经死翘翘了,而屈云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与体内的麻药做着豁出命去的斗争,求生意志格外强大的时候,人确实可以超越本能,屈云灭始终都没有昏倒,凭着一股信念,哪怕将自己的双腿走废了,他也要走出这片山林。

    这应当是屈云灭一生当中最不想死的时候,这种精神感动了上苍,于是下一秒,他踩空了。

    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他就滚落了山坡,中途撞到一个死去多年的树桩子,就这样把自己撞晕了过去,等到他终于停下的时候,这里已经已经不再是密林,而是密林中央一个小小的草地,有鹿正在水洼里喝水,听到动静立刻吓得跑开,等一会儿没动静了,它又跑回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这头鹿还年轻,一辈子都没见过人,它的祖辈们也很久都没见过人了,小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伸舌头舔了一下屈云灭的脸,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于是它又跑了。……*

    而在陈留城中,萧融熬到了半夜子时,才终于睡下。

    睡梦中的他便不太安稳,他梦到自己在一片白光当中,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声音响个不停,听起来没有任何逻辑,但他又能意识到,这是对方在说话。

    听不懂,完全听不懂,他只能听出来对方有点气急败坏,似乎还有点迁怒。

    后来梦境消失,他渐渐睡沉了,然而喉管当中的一股异样感,猛地就把他惊醒过来。

    没有任何缓冲,他迅速地趴到床边,张嘴就吐出一口鲜血。

    萧融愣愣地看着地上刺目的红色,听到动静的阿树也很快冲进来,阿树惊恐地看着他,然而还不等这一主一仆做出什么反应,外面突然传来疾跑的声音。

    萧融停顿一秒,立刻翻身下床,他只披一个外衣就出去了,连鞋都没穿,阿树心慌,却也不会在这时候叫住萧融,他只是麻利地捡起鞋子,又拿了萧融最厚实的披风,然后追着他跑了出去。

    来人是东方进和高洵之,他们还没进来呢,大门先自己开了,还是萧融亲自开的,高洵之一眼就看到了萧融嘴角上的血迹,他这一瞬的感觉太复杂了,既心疼又怨恨还担心,但萧融看见他的神色之后,随手一蹭就把嘴角擦干净了。感觉高洵之不够冷静,于是下一秒,他看向东方进:“出什么事了?”

    东方进其实也看见那点血色了,但他只是诧异了一瞬,毕竟他也不知道萧融体质有什么问题,听到萧融的问话,他简短回答:“刚刚有人来到官府求助,说他们是皇宫侍卫,受南雍皇帝所托,给镇北王殿下送一封信。”

    同样的信送两封,任谁都看得出来这里面有问题。

    萧融却没有思考,这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做的每个反应每个动作,仿佛都是被别人接管了一样。

    萧融伸手:“信呢?”

    信当然不在东方进这里,东方进把它交给高洵之了,高洵之看了看萧融,不知怎么,他也没有废话,直接就把信掏出来,放在了萧融手里。

    同样是让镇北王勤王,但用的理由和说辞完全不一样,信上第一句就写明了这封信是小皇帝口述,其他人代笔,这是为了防止他们怀疑信的来历,也是为了安抚孙将军,让他看到日后论功行赏的苗头。

    内中关窍到底怎么回事,拿到这封信的那一刻,萧融就想明白了,他虽然不知道孙将军也在其中发挥作用,但他知道清风教和小皇帝异曲同工了,小皇帝无意中成了清风教的帮手。

    再联合自己刚刚吐的那口血,萧融面色不变,但这封信已经被他捏皱,甚至还撕裂了一部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而旁边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蓦地,萧融把手放下去,他命令地法曾:“去把简峤叫来,让他整合四军当中所有的骑兵,还有虞绍承,让他天亮以后就出发,急行军!不准耽搁!”

    这时候东方进要是犹豫一下,萧融的威信就会打折扣,毕竟萧融没有军权,屈云灭不在的时候,他调遣四军就是僭越。

    但电光火石之间,东方进已经明白了他该怎么做,于是,他用炸雷一般的声音喊道:“遵命!”

    他率先跑出去,其他人也立刻跟着动作,等到简峤和虞绍承被叫醒,这俩人都没有发出异议,仅仅一个时辰,队伍就已经整装待发,而无形当中,萧融也完成了对军权的收拢。

    他以前也分配过军中事务,但那时候人们心里不服气的很多,例如原百福,例如某些不知名的将领,况且那时候屈云灭就在军营当中,他的默许在某些人看来就是对萧融的讨好。讨好士人就跟讨好女人一样,今日喜欢,便讨好你,明日不喜欢,那就厌恶你。

    而这回是屈云灭落入险境,萧融实打实地掌握了军权的归属,从上到下无一人有反对的声音,就因为东方进开了个好头。

    跟萧融关系好的,会真心实意听他的话,而跟萧融关系一般的,也会因为别人的行动而默默选择随大流,封建时代的主臣关系可不是靠着习惯形成的,而是一次定生死,只要跟随过一次、俯首称臣过一次,往后他们就再也无法将萧融当成同僚了。

    就像过去的高洵之一样,一个士人,却能管着全军的将士。…………

    庐江那边是晴朗的夜晚,但陈留这里乌云阵阵,似乎又要下雪,高洵之从头到尾都没有干预过萧融的命令,甚至萧融要自己过去,不带他,他也没有反对。

    萧融这一下子,把十万人都带出去了,接下来多不多他一个老头子,都没任何区别。

    站在城门处,高洵之看着萧融和简峤带领身后的骑兵快速冲出他的视野,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然后才转回身去。

    然而这一转身,他才发现自己身后多了那么多人,丹然、阿妍、阿古色加、萧佚、萧老夫人、阿树、佛子、虞绍燮、以及匆匆从宋宅赶过来,连头发都来不及束的宋铄。

    大家都看着他,却又不出声,不知道为什么,高洵之更想哭了。

    这些人都是阿融和大王的亲朋好友,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身边有了这么多亲人般的存在,镇北军不再一穷二白了,镇北王也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屈云灭,你看到没有,这才是阿融给你带来最重要的东西,你的好日子、你连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不要闭眼——等着阿融。等着他。

    作者有话说:

    第0152章 春日来临

    圣德六年腊月二十九, 日昳时分。

    跑在最前面的萧融等人碰到了一小股赶回去报信的将士,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小股总共只有三十多人, 在原先的队伍当中,他们排在最末,前面打得血肉飞溅,他们也没看到,只听到鸣金收兵的命令就往回跑,跑了没一会儿发现人越来越少,他们想回去找, 结果整个大军都消失了,就跟有鬼作怪一般,吓得他们背后直冒凉气, 谨慎地找了找,发现是真找不到那群人了, 他们商量了一番,决定还是回义阳搬救兵去。

    三十几人在大山里搜罗大军的痕迹, 这确实是难了一些,但几万人漫山遍野地找,还是能找到消失的大军的。在人海战术面前,多诡异的地形都不叫事了。

    一个时辰之后,简峤找到了带着大军在林子里直打转的公孙元, 简峤看到他就来气,他已经默认这全都是公孙元的责任了。

    公孙元:“…………”

    然而公孙元还不敢为自己分辨,因为虽然他整合了大军, 没让整个军队都散开, 可屈云灭确实是失踪了。

    要是找不回屈云灭, 公孙元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交代后事了。……

    简峤暴跳如雷, 先朝公孙元发了一通火,然后才有些紧张地看向萧融,后者没什么反应,他静静站在这山林当中,有阳光从树干之间倾洒下来,照得萧融脸色跟纸一样白。

    简峤也不敢说什么让他宽心的话,扭过头,他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公孙元,让他把手下的兵都撒出去,跟自己带来的兵一起,地毯式地在这座山上找人。

    公孙元自知理亏,全都照做了,官道之上支起来一个营帐,萧融就站在这里听着一波波人马回来对他报告。东边没有!西边没有!南边没有!北边没有!

    简峤:“……”

    这回他都不敢看萧融是什么脸色了,而且他自己也心急如焚,没有?怎么可能会没有,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后续的部队都跟上来了,但还是找不到屈云灭的身影。

    简峤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他担心敌人抓走了屈云灭。

    但屈云灭那个人可不是能被抓住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会把身边的人撕个粉碎,除非他已经不会喘气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简峤就无比心慌,他悄悄看向一旁的萧融,而萧融袖手站在他身边,正好也朝他看了过来。

    这没有温度的眼神看得简峤心里一个咯噔,他朝萧融抱拳,决定自己也去找找看。

    望着简峤离开的背影,萧融慢慢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他的手上鲜血淋漓,此时还有一滴血珠顺着指甲低落在地,本有些瘆人的一幕,却看得萧融安心了一点。

    他还会疼,还能流血,那屈云灭就没有生命危险,不然他早就倒在地上,命悬一线了。

    可是不能拖啊……

    这是冬天,还是深山,不是所有人都有王新用那种运气。

    在哪,到底在哪。

    萧融有种自己浑身血管都要爆炸的感觉,人在极度慌乱的时候就会这样,不能思考、也不能冷静,萧融攥紧了拳头,受到挤压,淌出来的鲜血更多了。

    很快,他站着的地方就多出了一小片深红色的晕染,而这时候,萧融突然抬头,他朝某个方向眨眨眼,然后迈出步子。

    周围的人看见他,但因为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似乎就是要去找什么人而已,所以也没人拦住他,然而在他迈过几条裸露的树根之后,周围的人就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萧融感觉非常奇异。

    没人跟他说话,但他突然之间就意识到一个信息,屈云灭在这边,他拨开枝条,踩过落叶,这边拐一下,那边爬几步,明明他完全不认识这个地方,但就好像他脑子里有个导航一样,让他十分明确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知道离扎营的地方有多远了,萧融突然闻到非常浓的血腥味,他从一个草丛里钻出来,刚站定,他就僵在了这里。

    好多尸体,还有好多野兽。

    狼、豺、秃鹫、还有豹子,它们全都趴在尸体上进食,发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在萧融出来的一瞬间,所有野兽都抬起了头,它们眼冒绿光、瘦骨嶙峋,看着萧融的眼神有警惕,也有打量。

    毕竟地上的肉已经冻硬了,哪有新鲜的好吃且温暖呢。

    萧融慢慢把手放在了腰侧的剑柄上,极缓慢地把剑抽出来之后,他垂下眼睛,不跟这些野兽对视,一边挥舞手上的剑,他一边慢慢后退,动物理解不了工具和人的区别,它们只会以为萧融胳膊居然这么长,看起来很不好打的样子,算了算了,反正地上有这么多吃的,用不着为了一口热乎的就把命丢了。…………

    这短短的几分钟,对萧融来说度秒如年,终于离开这些野兽的范围,萧融立刻拔腿就跑,他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这一瞬间他都忘了自己其实死不了了,朝着脑子告诉自己的方向狂奔,萧融打算等跑累了再换成慢走。

    但他不用换了,因为他也来到了屈云灭踩空的地方,而且因为他是跑过来的,他甚至踏出了空中飞人一般的架势,直到两脚都悬空以后,他才懵逼地掉了下去。靠!

    这就是他心里的最后一个想法。*

    屈云灭是白天时候,被另一头鹿舔醒的。

    这一晚上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鹿尝了他一遍,屈云灭觉得脸有点疼,用手蹭的时候,脸上居然一点血迹都没有了。……

    醒来以后,那种虚弱麻痹的感觉就消失了,屈云灭也大致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也不能说蠢,毕竟当时他只有一个人,为了以防万一,他自然要对自己狠一点。

    但现在他一条腿伤了,肋骨似乎也断了几根,浑身上下大大小小都是伤口,而且他昨夜耗费了太多精力,如今他又饿又冷,再这样下去,他连爬起来都做不到了。

    于是他拖着伤腿走到一棵杉树下坐着,用手舀了一点水洼里的凉水,缓解了冒烟的喉咙以后,他便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对面藏在树林里的小动物们。

    到底有着一半布特乌族的血缘,屈云灭说不动,就不动,小动物们观察了他很久,终于确定他没有危险了,然后才迈着蹄子走过来喝水。

    在那头鹿喝水的时候,屈云灭还有心情注意到一件事,这里的水没结冰,这里的草甚至还是青的。

    这本应是一种正常现象,但屈云灭这辈子是没见过。

    他也就微微的惊讶了一下,下一秒,他骤然伸手,抓住那头想要逃跑的小鹿,然后猛地一拽,就把鹿脑袋拽掉了。

    围观的鹿们:“…………”

    出鹿命啦!!!!

    一眨眼,它们就钻进丛林再也看不到了,相信接下来的十几代小鹿,都会牢记不要接近人类这条生存规则。……

    小动物们的反应才不关屈云灭的事,这一下对他来说也有些吃力,他是抱着一击必杀的想法出手的,丢掉那颗鹿脑袋,把身子拖过来,屈云灭狼吞虎咽地喝着鹿血,这附近没有柴,草地都是湿的,屈云灭也就放弃生火了,而是扯开鹿皮,直接吃里面的生肉。

    屈云灭吃得额头青筋都迸起来了,但是没办法,想活下去,想要补充体力、走出这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就要吃东西。

    吃完了,他还是不动弹,就这么靠着树休息,根据他的判断,这里有鹿群,那就说明是个暂时安全的地方,没有野兽住在这边,而被他那一下手撕鹿头,鹿群吓跑了,也就不用担心会有野兽闻着鹿味跑过来了。

    白日他无法辨别方向,他是滚下来的,也不记得自己的来路在哪了,所以他只能等晚上,有星星了再行动。

    如果天公不作美,晚上是个阴天……那他也还是行动吧,最起码要找到下一个可以让他打猎的地方才行。

    一边这么想着,屈云灭一边沉下气来,只有自己可以指望的时候,着急是最没用的,有那工夫,他不如多积攒些体力。

    坐着的时候他也没闲着,用手把鹿皮剥下来,不管臭不臭,直接就盖身上,权做保暖,然后他又把自己身后靠着的这棵树,徒手剥光树皮,树皮比草地干燥许多,然后他又试着给树皮点火。

    为什么他总是徒手呢?因为他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件兵刃都没有了,刀剑丢了,弓箭丢了,雪饮仇矛也丢了。

    屈云灭拒绝让自己去想心爱的兵刃丢失的问题,他目前首要的任务是活着回去,这样他才能去见自己心爱的男人。……

    屈云灭还挺会给自己鼓劲的,脑子一有胡思乱想的冲动,他就让自己去想,等回到萧融面前以后,萧融会是个什么反应,可能会哭,也可能会发怒,还有可能二话不说就收拾行囊离家出走。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笑起来了,萧融脾气是真大,一般人可招架不住他,也就是自己了,自己身强力壮还不爱跟他计较,他上哪找自己这样贴心的夫君呢。夫君。嘶——偷偷想象了一下萧融叫自己夫君的模样,屈云灭唇都抿起来了,他拨弄着地上的小火堆,一边拿着鹿腿在上面烤,一边露出微红的脸颊。

    等他终于美够了,他才抬起头观察周围有没有什么危险,然后他就看到,萧融蓬头垢面地站在不远处,左手拿着螭龙剑,右手攥着雪饮仇矛,正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屈云灭:“…………”

    他也呆住了,两人对视,萧融慢慢朝这边走过来,距离屈云灭半丈远的时候,萧融站定,然后对屈云灭说:“你猜我想用哪把兵器攮死你?”

    屈云灭眼睛眨得像是发电报,沉默良久,他指了指螭龙剑:“你定是想用自己的剑取我性命,因为你已经这么想过好多次了,但你真要动手的话,我建议你用雪饮,因为它够长、够锋利,穿心时不需要太大的力气。”

    萧融:“…………”

    萧融被他这话气得火冒三丈,他偏要反着来,随手就把雪饮仇矛扔到一边,他大踏步地来到屈云灭身边,一手执剑高高抬起,另一手则抓住了屈云灭破碎的铠甲。

    剑尖指着屈云灭的喉咙,离他也就一厘米这么近,但屈云灭完全没有看螭龙剑,他只看着萧融,他顺从地跟随着萧融的力道,让萧融可以把自己拽起来一点,望着萧融冰冷的目光,屈云灭张了张口,只吐出来三个字:“对不起。”

    剑身微颤,因为萧融自己拿不住了,他的手抖,螭龙剑只能跟着一起抖,见状,屈云灭要伸手握住剑身,萧融却嗖的一下把剑收回去,反手一扔,就把它扔到了雪饮仇矛边上。

    一个是举世闻名、回回排兵器谱都能榜上有名的优秀武器,另一个是斥巨资打造、生来就是武器界古典风大美人的收藏佳品。

    唉,别管是什么了,现在都是垃圾一样的难兄难弟了。……

    一剑一矛默默认命,而另一边,他们的主人已经紧紧拥抱在一起,萧融搂住屈云灭的脖子,用他的身躯抵住汹涌的情绪,而屈云灭轻轻抚着萧融的脊背,即使萧融碰到了他的伤口,弄得他很疼,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发出一个声响。天彻底黑了。

    星星也出来了。

    屈云灭望向天空,看着那几颗不知道为他指了多少回路的星辰。

    据说仙人都住在星辰之上,不知道他的阿融是不是也来自那里。

    但他不会问的,就像他也不会问,为什么萧融能找到这里来一样,他想要萧融的未来,为了未来,他可以舍弃掉过往。

    又等了一会儿,萧融还是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屈云灭便说道:“我看到韩清了。”

    萧融手指一紧,果不其然,很快他便直起了身子,两人脸凑得很近,屈云灭甚至能看清萧融瞳孔里倒映的自己。

    垂着眸,他继续说:“我射了他一箭,分明是射到了他的头,但他还是跑了,如今我都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有什么神通了。”

    萧融微微一顿。

    “真有神通的话,你就没机会坐在这里吃烤肉了,算了,不管他,你哪里受伤了,还能不能走?”

    屈云灭掀开自己一边的裤腿,把深可见骨的伤口展示给萧融看,至于断了的肋骨,他就不提了。

    屈云灭道:“就这一处,其他都是小伤,我本就打算等入夜了再找出路。”

    这个伤口已经看得萧融呼吸一窒,他声音都变了:“怎么会这么深?”

    屈云灭眨眨眼:“是我自己削的,有毒。”

    萧融震惊地看向他,这时候屈云灭补充道:“我处理得很及时,没有受到影响,你看我此时的样子也不像中毒,对不对?”

    萧融胡乱点点头,但心里还是不安定。

    屈云灭见他信了,他就放心了,误认是要命的毒/药结果把自己削成瘸子这种事,打死他都不会告诉萧融的。

    他要隐瞒一辈子。…………

    既然已经找到人了,而且屈云灭还是这种状态,萧融也不急着把他带回去了,更何况要他带也很困难,在他找到屈云灭以后,脑子里的导航就消失了。

    太不负责了,最起码告诉他一声回去的方向在哪边啊。

    然而这导航来的速度跟走的速度一样快,这种龙卷风一样令人熟悉的性格,让萧融有些牙痒。

    屈云灭把那块鹿皮放在身边,这样萧融坐下去就不用担心潮湿了,萧融坐着,看屈云灭继续烤那根鹿腿,本来就快熟了,又烤了一小会儿,屈云灭用螭龙剑割下上面的肉,递给萧融。

    这鹿当刺身的时候很难吃,变成烤肉也很难吃,这可能就是它们家族如此庞大的原因吧。

    不过坐在这的两个人都没心情去考虑好不好吃,这时候不管拿过来什么山珍海味,他们都会觉得味同嚼蜡。

    萧融吃了两口,将他昨夜带兵过来的事情告诉了屈云灭,包括现在外面有十几万人正在漫山遍野地找他,屈云灭听了,都是短暂地嗯一声,刚吃了生的,又吃熟的,屈云灭有种反胃的感觉,这时候他没法集中注意力,好不容易缓过这一阵难受,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转头问萧融:“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萧融:“……”

    这问的是什么废话。

    但看着屈云灭明显病态的面庞,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道:“你怕不怕?”

    屈云灭愣了愣,然后慢慢点头:“嗯。”

    萧融又问:“你怕什么?”

    屈云灭:“……”

    他也感觉这是一句废话。

    但他比萧融老实多了,所以他规规矩矩地回答道:“怕我又一次失约,怕你对我失望,怕我没法再回去见你,怕我们的机会就这么消失了,虽然我知道你可能就是给我一个盼头,但有盼头总比没有好,我盼着能将心中话,都对你说出来的那一天。”

    萧融哦了一声:“那你说吧。”

    屈云灭耷拉着眼皮,他有点没精神,但萧融这四个字,一下子就把他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他猛地抬头,眼睛都瞪大了,萧融正在拨弄越来越小的火堆,两个呼吸之后,他才一脸镇定地看向屈云灭。

    他把自己的忐忑掩饰得很好。

    “说啊。”

    屈云灭:“……”

    一瞬间,他就做好了决定,他才不会傻傻地问真的可以说吗,不行,不能给萧融改主意的机会。

    于是,屈云灭张口便道:“阿融,我离不开你。”

    “不止是政事之上离不开,重要的日子、寻常的日子,白天、黑夜,醒来的时候、入梦的时候、用膳的时候,每个时辰我都离不开你,你须得是我的,这样我才能放心,你想要的自由于我而言就像诅咒,我知你是男人,可我对你的情思不比那些深情伉俪浅薄,你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你以为我只想说吗?不,我还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你让我打天下,让我当皇帝,那我就想让你做我的皇后,我此生不需要其他的任何东西,只需要你,无论坐在皇宫还是农宅,只要身边有你,一直都有你,那我就别无所求了。”

    萧融都做好屈云灭会深情款款地说一句“阿融,我心悦你”的准备了,谁知道屈云灭连表白剖心都这么土匪。

    换个人来,早就被他吓死了,做皇后?呵呵,他是真不怕给人压力啊。但是。

    再土匪,也是他的土匪,他看上的土匪。……

    萧融把下半张脸埋在胳膊里面,此时天黑了,也不好看清他是什么脸色,屈云灭紧张地等着,结果等到萧融突然站起来。

    他一脚踩灭了地上的小火苗,然后神色如常地对屈云灭说:“起来吧,去找找方向,也不能只等着外面的人来找我们,这地方是有些邪乎,半夜三更居然没把人冻到打哆嗦,要是这地方容易被发现,早就有人搬进来定居了。”

    屈云灭:“…………”

    憋着一口气,他也站了起来,接着萧融走过去,让他把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

    屈云灭沉默地看着他,眼中的愠怒和憋屈就这么消失了。

    屈云灭指方向,萧融扶着他往前走,但实际上他也没扶多少,因为屈云灭不会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他身上,两人慢吞吞地往前走,谁也没出声,而走出去不知有多远之后,一点冰凉突然落在萧融的鼻尖上,他下意识地望向天空,漆黑一片当中,有点点微光出现,非常非常微弱,因为它们不是星星,而是雨水。

    萧融突然不动了,他抬起空余的手接雨,这雨不大,每一滴都冰冷刺骨,但它真的不是雪,而是雨。

    萧融一直以为这里的温暖可能是特殊情况,地势令这里温度更高一些,若不是呢?若这里只是长达数百年的小冰期结束之后,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地方呢?

    望着争先恐后落入他掌心的这些雨滴,萧融突然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酸涩。好想哭啊。

    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在一场场大雪之下失去生命的人们。

    严寒来临,各族为生存举起兵戈,从此再也没有一个太平年,人们从悲剧里出生、在苦难中长大,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去,皇帝与奴隶同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于他人手。

    而现在这场雨隐隐约约地告诉萧融,要结束了。

    严寒要结束了,乱世也要结束了。

    屈云灭愣愣地看着萧融,不懂他为什么会流泪,而萧融突然吸吸鼻子,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然后继续扶起他的胳膊:“走吧。”……

    萧融的感觉没有错,确实是要结束了,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天川山里人迹罕至的大坑,以前只有这边会下雨,但今夜这场雨,连外围也下了起来,官道在下,营地在下,乃至连义阳,都在下冰碴,以往义阳可是只会下雪。

    萧融算是比较淡定的了,有老人家半夜听到雨点打屋檐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走出屋子,见到满院子水光,当场就痛哭出声,下雨意味着天气暖和了,春季提前来临了,那么多年过去,春节终于又担起了它原来的责任——向人们宣告春日的到来。

    这一夜在雨中前行的人有很多,屈云灭和萧融是这样,山上十几万大军也是这样,踉踉跄跄、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的韩清,更是这样。

    下雨之后,道路泥泞,韩清本就看不清前路,踩滑一步,他瞬间栽倒在地,而这次,他爬不起来了。

    那根箭还在他的脑袋上,他没有拔,把屈云灭引到地方以后,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等马累得跑不动了,他便下来,用双腿走。

    他这辈子去过无数的地方,见过无数的人,但在这个时候,他想不出来自己想要去哪。

    生在新安,求学庐江,在长安出家,在东阳入道。他这辈子换身份就像喝水一样简单,每换一个身份,就有一群人和一个地方被他抛弃了,曾经他从不在意这件事,但如今他濒死了,他才意识到一点,原来他是个无根的人。

    可要是重来一次的话,他大概还会这么做。

    因为这就是他的本性,人无法抗拒本性。

    趴在地上的时候,韩清看着水流在自己身边汇聚,他心中是有一些遗憾的,因为这个时机太好了,春天提前到来,若此时赢的人是他,那就像是天都在帮他一般。

    可惜他是输的那个,这么好的名头,要落在屈云灭身上了。

    淤血就着这个姿势渐渐流淌到韩清那只完好的眼睛里,让他眼前的一切都布满血色,疼痛越来越重,韩清知道他的时间要到了,旁人或许在这时候还会说句话,或是有一些想法,但韩清什么都没有,他就这么静静等着,直到他的思绪彻底消失在这天地间。……

    他的死亡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怕是以后要过很久很久,才会有山民发现他的白骨,但就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萧融突然身体紧绷起来。

    有人找到他们了,有将士回去报信,还有将士脱下披风要给萧融穿上,萧融正要接过的时候,他猛地呼吸一窒,浑身僵硬地像是被冻住了,他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四肢百骸当中抽出,这个过程大约有三四秒钟,等它结束的时候,萧融立刻脱力跪地,他大口喘息着,看起来很不好。

    但只有萧融自己知道,他很好,他很久都没这么好过了,活力又注入了他的身体,连呼吸都比以前顺畅了许多。

    很久之后,萧融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他和屈云灭……终于解绑了。

    当他再次听到屈云灭声音的时候,屈云灭已经不顾他的伤腿,跪坐到了萧融身边,他惊慌地抓着萧融的肩膀,见他看向自己,便更加大声地呼唤他:“阿融,阿融??”

    萧融回神,他看了一眼屈云灭,然后低声说:“我没事。”

    接着他便按住地面站了起来,屈云灭望着他,心里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就像是,他无意中的失去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0153章 城门

    这雨淅淅沥沥一直下到了天亮, 除了最开始的时候人们有些震惊,后面就都是苦不堪言了。

    真冷啊, 雨还不像雪,可以从身上抖下去,没一会儿将士们就都变成了落汤鸡,回到大营以后,伙夫兵们一个个架起大锅,奋力地熬煮姜汤,这才没让大家冻成冰雕。

    这么恶劣的条件, 王帐里面也好不到哪去,地面是泥泞的,无法搭建泥炉, 便只能凑合着点炭盆,即使这样待在里面还是让人瑟瑟发抖, 萧融披着一件干燥的披风,再披了一个皮袄, 又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这才安静地坐了下去。

    他回来以后基本没怎么说过话,简峤对他是又爱又恨,想指着他鼻子训他几句,又想跪地上抱着他腿哇哇大哭, 天知道发现萧融也不见的时候他心里有多惊慌,他甚至都怀疑这座山会吃人了,而且专吃地位高的, 按这个顺序, 吃完了大王和萧先生, 下一个就该吃他了。…………

    人找回来了, 虽然受了伤,但也没有伤及性命,这本应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然而这里的气氛太古怪,每个人都是呲着牙走进来,一脸沉默地走出去。……

    军医给屈云灭处理伤口,按压屈云灭身上骨头的时候,他已经神色沉重了,等看到屈云灭腿上缺了一块肉,他那表情,像是屈云灭已经活不久了一般。

    摇摇头,他先写了两副方子让别人去煎药,然后他自己又把一个带小锁的药箱子打开,在里面查看能用的东西。

    盐女参、雪灵芝、红景天……

    全是珍贵药材,这箱子是萧融出发前阿古色加给他的,阿古色加本来也想跟着,但萧融没有同意,他知道屈云灭没有生命危险,那个时候他最需要的不是大夫,而是解救他的兵力。

    布特乌族的医术和中原医术有共通之处,只是看着这么多名贵药材,军医有点麻爪,这些好像都是吊命的东西,没有加速治愈外伤的啊。

    他正琢磨着该怎么办呢,突然,他眼前多了一根手指。

    那手指点了点箱子最下面,一个纸包着的东西,军医愣了愣,他看向手指的主人,萧融还是没开口,只示意他打开这个纸包看看。

    军医一头雾水,拆开纸包,露出里面的一根草,乍看上去,这草和普通的杂草好像没区别,但凑近一闻,凭军医行医多年的经验,他便知道这是好东西。

    军医有些不确定,他问萧融:“萧司徒,这是……”

    萧融把手收回到毯子里,他回答道:“鲜卑的神草,不知道是否有效,你先熬一锅试试,找头羊来,让它喝一碗,它要是还活着,你再端到王帐来。”

    屈云灭:“……”

    军医眼睛都瞪大了,“锡比浑神草?!不,不!不用找羊,小人愿意以身试药!”

    萧融:“……你要是愿意,也行。”

    接着军医就冲出去了,他不过一个随军的大夫,何德何能有机会接触这种神物啊,抱着神草飞奔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热泪盈眶。

    爹,娘,孩儿如今是真出息了!……

    直到军医走远了,屈云灭才沉声道:“原来你找到神草了,但你没有告知于我。”

    萧融穿太多了,挪动起来十分费劲,他一点点把自己蹭到后面,靠着柱子的同时,他离森*晚*整*理屈云灭又远了一些。

    望着帐中跳跃的火光,萧融声音平淡:“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要是告诉你了,你就是半夜潜入我房间,也要把这草熬成药,给我灌进嘴里。我都说了这草对我没有用,再者说,若真让你这么做了,你今日又能喝什么?”

    屈云灭:“……”

    他讨厌萧融有理的时候,尤其在今天讨厌萧融有理的时候。

    他越发的不快:“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瞒着我。”

    萧融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每日都有瞒着你的事,怎么今日你开始跟我算账了?”

    说完了,不等屈云灭反击,萧融坐直身子,他指指屈云灭的上半身:“说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你的肋骨断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屈云灭:“那又不一样,我是怕你担心!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不还是徒增烦忧!”

    萧融微微一笑:“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屈云灭:“…………”

    旁边的卫兵们:“…………”

    卫兵们不懂,虽然大夫走了,但他们六个人还在啊,为什么大王和萧司徒就跟看不到他们一样,好尴尬,他们该看哪啊。

    屈云灭有点没事找事的意思,萧融看出来了,却没有提醒他,而屈云灭自己也精力不济,铩羽而归之后,他就默默坐着不吭声了,萧融隔一会儿便看他一眼,想了想,他又把脑袋转了回去。

    药熬好之后,屈云灭喝了两碗,入睡之前,他命令简峤出去搜罗清风教的余孽,又让虞绍承带兵前往历阳,虽然他暂时动不了,但他不愿意看别人闲着。

    而在屈云灭补足精神的时候,虞绍承只花一个时辰就攻下了庐江主城,这边基本都是放弃挣扎的意思了,他长驱直入,检查了一遍城中有没有问题,然后继续奔袭向历阳郡。

    历阳就是当初情报中说,有天兵天将的地方,据说这一个城池内部藏了五六万的兵力,虞绍承不太信,但也不敢不信,他谨慎地排兵布阵,没半天就发现一个事。

    历阳里面的兵还没庐江城多,它根本就是个空壳子。

    虞绍承:“……”晦气!

    他冲着一场大战而来,谁知道这边居然在唱空城计!……

    这也赖不得历阳城,当初那谣言便是孙仁栾散布出来迷惑镇北军的,满打满算他们才有二十万,无论如何孙仁栾也不能分配五万精锐去守历阳,他最初的计划是分两万过去,悄悄从吴郡水路绕道,营造成这些人是南边送来的援军的假象,只要能拖住镇北军的脚步一两日,也能为他再多争取一些机会。

    然后他犯病了,他妹妹执掌大权了,孙善奴可没有孙仁栾这种与金陵共存亡的志向,她的策略是打不过就效仿她那个死鬼前夫,继续往别的地方逃窜。

    于是在这两万人又要去吴郡故技重施的时候,太后一道懿旨把他们叫了回来,如今他们正待在金陵,等着下一步命令。

    但孙善奴也不知道她儿子比她更快,这小孩完全继承了光嘉皇帝怕死的特点,已经先她一步决定逃跑了,不过他打算跑向另一边,反正都是傀儡皇帝,在哪当不一样啊。……

    军情一封接一封地送回来,屈云灭睡不安稳,只两个时辰就重新坐了起来,见萧融正坐在一旁看信,他不禁询问:“你没睡?”

    萧融扭头,朝他笑了一下:“没有,我感觉很精神。”

    屈云灭:“……”看出来了。

    通常情况下萧融开心屈云灭就开心,但现在是萧融开心屈云灭就忐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忐忑个什么劲,但他就是有种感觉,好像一直以来让萧融执拗、紧张、神经质的东西消失了,他以后再也不用变得歇斯底里了。

    那种变化很微妙、也很明显,屈云灭有些慌,仿佛站不到实地上。

    他虚虚地捂着受伤的地方,走下床来,他坐到萧融对面,也拿起一封军报。

    拿军报的时候,他看到萧融原本修长干净的指节上又出现了几个血痂,之前在外面,萧融全身上下都灰突突的,这点伤口很难被发现,如今他把自己洗干净了,这几个细小的伤口就变得非常刺目。

    屈云灭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很卑劣的人,因为在看到这些血痂之后,他第一反应不是心疼,而是升起了淡淡的欣喜,萧融还是在乎他的。

    他下意识地垂眼,不再看向萧融,拆信地方式也有些粗暴,萧融看了看他,而在他的注视下,屈云灭神色慢慢出现了变化。

    看完这封,他又看另一封,等到全部看完之后,他沉默片刻,做了决定:“今夜拔营,全军急行,明日一早便同虞绍承等人汇合,攻打金陵。”

    萧融惊了:“你疯了?你自己的伤还没好呢!”

    屈云灭:“等这伤好全,十天半个月都过去了,我等不了那么久。”

    萧融一看就是不同意的样子,他刚要张口,屈云灭又说道:“无妨,我不上战场。”

    萧融:“……”

    没想到能从屈云灭嘴里听到这么一句话,萧融怔了一下,慢慢把嘴闭上了,见他不再反对,屈云灭让卫兵出去通知各位将军,很快,整个大军便行动起来。

    入夜之后,全军开拔,屈云灭和萧融并排骑马,萧融时不时就看一眼屈云灭的状态,但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要屈云灭自己想忍,别人就休想得知他真实的感受。

    今夜便是除夕夜,等天亮之后,就是新的一年,别人都在合家欢守岁,而他们在冷风当中急行军。

    这条命又是自己的了,但萧融没有多少时间庆祝这件事,系统的绑定是消失了,可现实中的、丝丝缕缕都联结在一起的绑定,还坚固着呢。*

    金陵的皇宫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镇北军刚过义阳的时候,金陵震动,却还算冷静,毕竟他们早就知道镇北军会打过来,只是没想过这群人这么不讲原则,居然赶在年前开战。

    但虞绍承打完了庐江,又攻下历阳之后,金陵就没法冷静了。

    因为虞绍承把绣娘们连夜赶工的旗帜拿了出来,还安排了一个嗓门大的,站在金陵城门外大喊:“清除奸佞,解救陛下;扶持雍朝,人人有责!”

    金陵人:“…………”

    谁写的口号,太粗俗了!

    萧融:朗朗上口就行了,文绉绉的一般人也听不懂啊。……

    这只是其中一句而已,后面还有其他的,后面的才是真·粗鄙不堪,因为那些口号里带上了孙太后的名字,说她宠信小人,扣押大司马,小皇帝在她手里已经是危在旦夕,镇北军不得不起兵来攻打他们。

    这理由不可谓不正当,而且这全是实话啊。但有个问题,这几句口号把小皇帝出卖了。

    单纯勤王还可以说是镇北军鸡贼,皇宫秘辛泄露出去,那就不止是镇北军能做到的事了。

    萧融此举便是要把小皇帝放在火上烤,最起码让那些保皇派都认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他们就是想倒反天罡,也要掂量掂量这个人值不值得他们这么做。

    要是那些人恼羞成怒之下,把小皇帝杀了怎么办,嗯……说一句比较无情的,那也省事了。

    反正他们有小皇帝的亲笔信,还有一封不是亲笔却印了玉玺的信,他们也确实收到信就过来勤王了,只是中途碰上清风教余孽、耽搁了几日,这才晚了一步,让小皇帝不幸死在奸党手中,他们也很无奈啊。……

    口号传进来,皇宫彻底乱套了,而且有聪明人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扣押大司马?为什么镇北军的用词是扣押大司马?

    其中最怀疑这件事的人就是羊藏义,孙善奴见事情败露,她也不想着怎么解释,而是立刻捞了自己的男宠就跑。

    儿子都不管了,反正那兔崽子跟他父皇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发现太后不见了,羊藏义都快被气成脑溢血了,孙家人的感觉更荒谬,你跑了?你这就跑了??

    羊藏义在匆忙中接管了皇宫的侍卫们,其余的太监和宫女则是跟没头的苍蝇一样,在慌了一会儿之后,意识到宫中已经没有主事的人了,由一个人带头,很快所有人都开始收拾细软,拿走那些原本不属于他们的金银玉器,将包袱一卷,就往外逃命。

    一夜之间,守备森严的皇宫好像成了菜市场,只有最初那些太监宫女逃出去了,发现有人外逃,羊藏义立刻安排了侍卫站在宫外,看见谁逃出来,就一刀宰了他们。

    这老头现在已经被气疯了,孙善奴逃走的时候还带走了许多钱财和粮草,她早有预谋,羊藏义满脑子都是赶紧把她抓回来,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亲自处死这位太后娘娘。

    金陵城门紧闭,有百姓哭喊着想要出去逃命,但守城的兵抽出刀来威胁他们,然而生死面前,即使是最底层的人也会爆发出强大的勇气,有人伸手夺刀,想要反攻这些守城兵,守城兵见状也不忍了,直接杀向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这都是镇北军还没来的时候,尚未攻城,金陵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城墙之上,有人俯视着这一团乱糟的景象,而他根本不关心这些人的死活,他只纳闷镇北王为什么还没来。

    城门之外五里处驻扎着镇北军的部队,但主将姓虞,是去年从淮阴城叛逃出去的一个没落世家子。

    对这种人,孙将军是很不屑的,家族没落了便只能亲自拼搏,真是可怜。……

    不明白为什么镇北王还没到,孙将军便回去找给他出主意的周先生,但他没注意到,他的周先生已经汗流浃背了,韩清到现在都还没送信过来,镇北军出动的时间也比他们预料得更早,内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这个计划大概已经失败了。

    此时他应该逃走,但孙将军看他就跟看自己的眼珠子一样,他的小院外面全都是人,而且这个孙将军仿佛一个巨婴,那么大的人了,动不动就跑回来问他问题,不管大事小事,全都问他,难道他自己没有脑子吗??

    他要是有脑子,周椋也不至于一眼就看中他了。……

    周椋只能安抚他,让他回去继续等,这时候周椋也管不了孙将军的心愿了,他爱给谁开城门就给谁开城门,周椋只想快速逃命。

    计划失败没关系,以后不能叱咤风云也没关系,他只要活着就行了。

    大年初一,本应是走街串巷、互道祝福的一日,可金陵的人们全都心急如焚,跟他们相比,镇北军甚至算是淡定了。

    晨光熹微的时候,萧融还在马上问屈云灭:“你认为需要多少日才能攻下金陵?”

    屈云灭:“十日。”

    孙仁栾在的时候,是十日乘十日,孙仁栾不在,靠着一群乌合之众,还有小皇帝帮忙,那最多也就十日。

    萧融不知道屈云灭是怎么判断的,但他相信他的判断,把头转回来,萧融轻轻呼了一口白气,看着它们出现又消失,萧融不禁笑了一下:“今年可是个好年头。”

    屈云灭看看他,也扯了一下嘴角。

    但没多久,他们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看到那象征着镇北王亲至的大纛出现之后,孙将军整个人都激动了,他拔出刀来,命令身边的人去开城门,身边的人懵了,他们甚至不敢怀疑孙将军,而是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然而孙将军是认真的,他的亲信们也拔/出了兵刃,孙将军还朝他们大吼:“你们不想活命吗?!开城门!你们就能活下去,还能立功!!”

    这边的守城兵早就被孙将军换了,换成他自己的人,或是忠诚度没那么高的一批人,本来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不深厚,但在面面相觑之后,他们居然达成了一种默契。想啊。

    他们想活命啊!

    谁想送死啊!没看见连陛下都想要活命吗!

    一瞬间,这些人争先恐后地朝城门冲去,过程中还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嚎叫,像哭声、又像激动地叫声,其实二者都不是,这只是最纯粹的、对于生存的渴望。

    对于这些身不由己的人来说,活下去也是需要勇气的,这声音是他们对自己的鼓舞。……

    屈云灭赶了一夜的路,不得不说,他如今的模样真是有点勉强,他承诺过不会上战场了,他也不打算食言,到地方之后第一件事,他打算先让将士们安营扎寨。

    但大家刚下马,还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前方探路的斥候突然屁滚尿流地冲了回来,一脸受到巨大惊吓的模样。

    “大王!城、城门开了!”

    屈云灭很累,他正就着萧融的手喝水,萧融高高地举起胳膊,手里拿着行军用的水袋,幸亏在男人里他也挺高的,不然还没法保持这个姿势。

    屈云灭听到这句话了,但是一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擦擦嘴,他问:“哪个城门开了?”

    斥候都想给他跪下了:“金陵城门啊!就是对面那个城门!大王想要攻打的那个城门啊!”

    屈云灭:“哦。”

    萧融正在盖水袋上面的塞子,他手中动作一停,倏地抬头看向屈云灭,屈云灭也反应过来了,正愣愣地看向他,两人均是一脸傻样,下一秒,他们同时扭头发问:“城门开了?!”

    斥候:“……”

    杀了我吧,这差事我再也不想干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54章 合朔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有便宜不占是傻蛋。

    屈云灭不顾自己的伤病,立刻上马召集大军随自己出击, 萧融也顾不上屈云灭了,城门开了,那能给他们省多少事啊,要不是光自己一人跑过去没用,萧融都想效仿之前的屈云灭,直接加速、脱离队伍了。……

    城门开了之后,震惊的人不止镇北军, 还有城中的百姓和守卫,发现孙将军投敌了,这些人无比愤怒, 要杀了这帮叛徒,然后再把城门关上, 然而有人愤怒,也有人抓住这个机会, 想要投敌的可不止孙将军一个,好些人之前就已经给王新用递了投名状。

    城门这块变成了大型战场,这个噩耗传进主城内部,那些勉强冷静的世家和官员也坐不住了。

    只要是还能动弹的人,这时候都在忙着逃命。

    皇宫里面的人少了一半, 但因为人们太紧张,完全没有少了一半的感觉,已经没人看着小皇帝了, 他母后丢弃了他, 羊藏义将所有侍卫都集中起来, 想要紧握最后的筹码, 到了这个时候还会保护他的人,只有这个身份卑微的衡顺。

    然而衡顺的用处很小,他是太监,没有权力,也没有强壮的身体,在宫变之后他能做的就是带着小皇帝东躲西藏,他们连出宫都做不到,因为整个皇宫只有一个小孩,谁都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母后果断抛弃他,让小皇帝的心灵又受了一重伤害,但他还不至于绝望,因为他知道镇北军已经来了,只要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镇北军接管皇宫,他就安全了。

    小皇帝是这么想的,但他好像有点低估人群的复杂,一万个人里,总有这么几个特立独行的,变态到什么程度的人都有,更何况对于皇权的忠诚。

    所有人都在逃命,有人就没逃,不仅没逃,他还戾气横生地跑进了皇宫,到处寻找小皇帝的身影。

    这个官员小皇帝毫无印象,因为这人官职不高也不低,以前低调得很,好像一点个性都没有。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完全的忠于雍朝,谁破坏了雍朝的和平,他就想宰了谁。

    正史上他宰了孙善奴的男宠泄愤,这一回害雍朝灭亡的人却不是那个男宠了,而是最不该背叛雍朝的皇帝。

    哈!狗屁皇帝,谁知道他是太后同哪个奸夫生的野种呢!…………

    孙善奴抛弃的人不止小皇帝,还有她哥哥孙仁栾。

    在一天一夜没人喂药以后,孙仁栾终于是自然醒来了,他头痛欲裂,身上也没有一点力气,他发现自己被关在密室当中,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心里一个咯噔,孙仁栾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踉踉跄跄下床,推开密室的门,却发现跟现实比起来,他的预感已经能算是美梦了。

    皇宫宫变,太后逃窜,他的外甥和侄儿全都做了叛徒,一个引镇北军勤王,另一个给镇北军开城门,雍朝已经不战而败了。

    没人管小皇帝,同样也没人管孙仁栾,孙家人这时候忙着收拾细软呢,眼瞅着雍朝要完蛋了,他们当然不能跟着一起沉船。

    他们默认孙仁栾被太后带走了,都没人过来看看是否如此。

    就这么一点粗略的情报,还是他逮住一个太监问出来的,太监说不出太多细节,但就这么几句话,已经把孙仁栾打击得体无完肤。

    他身形晃了晃,仿佛正在变得风烛残年,但在晃了第二下以后,他突然强迫自己站直,放眼望向混乱的皇宫,孙仁栾返回密室,找了一把趁手的兵刃,托着沉重的步伐,朝外面走去。

    金陵皇宫才建造几年,内部是没有密道的,光嘉皇帝有这个想法,但他病了,孙仁栾就把这个计划给搁置了,后面小皇帝登基,孙仁栾更不会给他挖密道了。

    所以小皇帝能躲的地方十分有限,那个官员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他。

    在他朝小皇帝扑来的时候,衡顺冲上去用身体抵挡对方的攻击,他让小皇帝赶紧逃,但小皇帝吓得两股战战,根本就动不了,官员两刀砍死了衡顺,接着就朝小皇帝走去,这时候小皇帝倒是站得起来了,他想要逃走,可一个孩子怎么跑得过大人,在那把刀即将落在小皇帝头上的时候,噗!利刃穿过血肉的声音响在耳边。

    小皇帝一脸空白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孙仁栾突然出现在这个官员身后,一剑结果了他。

    小皇帝呆了须臾,然后大哭着奔向孙仁栾,他抱住孙仁栾的大腿,哀求道:“舅舅,朕好害怕,舅舅快带朕离开这里!”

    孙仁栾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微微外挪,他看向死时都在盼着小皇帝能逃出生天,因此没有闭上眼睛的衡顺。

    但小皇帝一眼都没看过他,他拼命地哀求孙仁栾,只想快点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任小皇帝怎么哭喊,孙仁栾都没有反应,小皇帝这才收了收音,他眼睛上还挂着泪珠,却偷偷抬头、觑向孙仁栾。

    “舅、舅舅?”

    孙仁栾此时的模样让他觉得陌生,但下一秒,孙仁栾又对他伸出了手:“随臣来。”

    小皇帝感觉到了危险,这时候他想去看看死去的衡顺了,可是孙仁栾直接抓住了他,不由分说地让他跟自己出去。*

    以防有诈,在城门外一里处大军稍稍停下,由虞绍承带队冲过去看是什么情况,等确认了金陵确实是内讧,屈云灭才下令全军冲锋。

    屈云灭喊出冲锋之后,他下意识地便拎起缰绳,要第一个冲锋陷阵,但这时候,他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冲啊——儿郎们,给大王开道!!!”

    “嗷嗷嗷嗷给大王开道!!!”

    哗——一眨眼的工夫,好几千人随着简峤跑出去了。

    屈云灭:“…………”

    他第一反应就是看向萧融,萧融气定神闲地坐在马上,朝他笑了笑。……

    有了开道的借口,屈云灭就不用再亲自拼命了,而城门处这些人也着实很好处理,一进城门,几个主将就把各自军中嗓门大的将士全都派了出来,一个个敲锣打鼓说自己是来勤王的,他们还有皇帝亲笔诏书,谁敢反对他们,那就是以下犯上,应处谋逆罪。

    在第二道城门处,虞绍承活捉了羊藏义,这小老头还打算负隅顽抗,甚至镇北军冲过来了都不跑,一脸要英勇就义的模样,屈云灭带兵前往内部,萧融则下了马,慢悠悠地走到羊藏义面前。

    羊藏义曾经想杀他,但说实话,萧融对羊藏义没什么痛恨的感觉。

    因为他们分属两个势力,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而且现在羊藏义为阶下囚,他才是胜利者,一切个人情绪都淡如水了。

    然而羊藏义好像不这么想,他拒绝被押解,满脸傲骨地站在地上,看见萧融来了,也只有一句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萧融点点头:“好的,来人,把羊丞相就地活剐。”

    羊藏义:“…………”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萧融,完全没想到萧融真的会这么做,他好歹也是雍朝十几年的丞相,萧融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他!

    欣赏够了羊藏义的表情,萧融这才噗嗤一笑:“同羊丞相开个玩笑而已,我怎么会对羊丞相用极刑呢,来人,直接砍了羊丞相脑袋就是了。”

    羊藏义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而且真的有人朝着羊藏义走过来了,他盯着那人手里的刀,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死去的时候,他的反应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两样,都是害怕又慌张。

    然而这时候,萧融又摆了摆手:“去去去,我跟羊丞相开玩笑呢。”

    羊藏义:“…………”

    他对着萧融怒目而视:“萧融,士可杀不可辱!”

    萧融撩起眼皮,朝他弯了弯唇:“我不是在侮辱丞相,而是在提醒丞相,不管是你、还是别人,如今你们是否能活下去,就是我的一句话而已,劳烦丞相看清这个形势,做一些明智的决定。”

    说完,萧融就转身走了,而羊藏义的脸一片红一片绿,看着萧融的目光也越发阴沉。

    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活着继续抵抗压力,那才是困难的事,萧融故意不说清楚了,在羊藏义的猜测当中,萧融说的那些人可能是朝中的顽固派,也有可能是羊藏义自己的门生与家族。

    他这是……想留着自己的命,让自己带头弯腰?

    羊藏义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不可能!!

    他绝不可能这么做!!!*

    羊藏义在心里拒绝地斩钉截铁,但另一边,孙仁栾想的是,大约过不了几天,羊藏义就要倒戈镇北军了。……

    雍朝还在的时候,姓羊的会全力以赴,但雍朝不在了,他也不会随之而去。

    忠诚,这二字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羊藏义此举算不算忠诚,而他孙仁栾,又是不是一个忠诚的人。

    还没想清楚答案的时候,面前的大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撞开,重铠晃动的声音响在远处,孙仁栾抬头,看到屈云灭走了进来。

    这里是太极殿,位于皇宫的中轴线之上,这个宫殿其实很少用到,但每回用到它的时候,都是非常重要的场合。

    如使臣来访,大节祭祀,皇帝诞辰,年初改元,以及新皇即位。

    屈云灭未曾想到这里会有人,看见孙仁栾的时候,屈云灭还愣了一下。

    因为在他印象里,这位国舅身形结实,既有武人的体质、又有文人的气质,他十年如一日的没变化,仿佛不会老去一般。

    但现在他一下子老了二十岁,颧骨凹陷、胡子拉碴,人的精气神也萎靡了不少,不过,也不能完全这样讲,孙仁栾的眼睛里还有亮光,有他自己的坚持,并愿意为之努力的事,只是屈云灭不知道那是什么。

    屈云灭这边有两三千人,后面还有人源源不断地过来,孙仁栾就他自己一个,可是孙仁栾站起来的时候,外面的两三千人都下意识地不敢行动。

    连简峤都只是站在原地,而没有过去阻拦,让他退后。

    萧融步行过来,见到屈云灭只是站在殿外,却没进去,他还有点纳闷,片刻之后,屈云灭才迈过了高大的门槛,萧融见状,快走几步。

    等他来到这边的时候,他恰好看到孙仁栾交给了屈云灭两样东西,一个是长条形的,像是竹简,另一个四方型的,像是印章。

    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萧融瞬间瞪大双眼。

    而里面,孙仁栾对屈云灭说道:“我以退位诏书与玉玺,换镇北王一个承诺。”

    诏书和玉玺都已经在屈云灭手里了,孙仁栾并不是威胁他。屈云灭看看手中的东西,然后点点头:“你说。”

    孙仁栾微微低头:“请善待前朝皇族与官员,不要杀光他们。”

    萧融已经走了进来,听到这一句,他的步伐微顿。

    其实诏书与玉玺,就算孙仁栾不给,他们以后也拿得到,只是孙仁栾主动给的意义不一样,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荣誉。而孙仁栾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是不让杀光而已,就是希望他们能给贺家、还有其他家族留一点血脉上的希望。

    屈云灭大约听懂了,他沉默许久,回头想看看萧融来了没有,结果萧融就在他后面站着,两人对视一眼,屈云灭才回过头来,对孙仁栾说:“本王答应你。”

    孙仁栾未曾言语,只是后退一步。

    屈云灭招手,立刻有人上前要把孙仁栾绑缚起来,萧融看看他,则摇了摇头:“不用绑了,给大司马找个清净的地方休息。”

    孙仁栾已经束手就擒,绑不绑的他都不在乎了。

    而他出去的时候,萧融又问了一句:“大司马,陛下在哪?”

    还没正式退位,也没正式登基,所以他们还是大司马和陛下。

    孙仁栾则转过头,看了一眼萧融,然后回答他:“在陛下常住的寝宫里。”……

    得到一个答案,萧融就不关心小皇帝的事了,他拿过那封诏书,这回可是正式的圣旨,用最高档的绢布写成,萧融急急忙忙解开,字迹还是小皇帝的字迹,不过写得歪歪扭扭的,而且这上面的内容不是小皇帝一个小孩能想出来的,这其中肯定有旁人的帮助。

    萧融看过一遍,又看一遍,第三遍看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转身,把这诏书塞到了简峤手里。

    他言简意赅地说道:“念。”

    简峤:“……”

    他受宠若惊,还有点觉得自己不配,历来宣读诏书的都是三公,他、他不够格吧?

    萧融却一个劲地催他,人人都有往上走的心思,简峤也不能例外,见状,他心一横,十分激动地把诏书接过来。

    简峤嗓门大,声音浑厚,这还是最宏伟的太极殿,即使他们都站在门口这个区域,里面的声音也能传出去很远。

    “水德既衰,祸难既积,我圣德之祚,永坠于地。”

    “……幸镇北王辅兴我皇家,一匡颓变之运,收复四海,命臣于万邦。”

    “天禄终终,黄运薄微,故镇北王应钦顺天命,受禅于雍。”

    文绉绉的话,一般将士根本就听不懂,但气氛比念出来的诏书更加重要,简峤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大,念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根本不需要萧融的提示,自己就哗啦一下跪地,十分狂热地对着屈云灭俯首称臣:“请大王钦顺天命,受禅于雍!”

    哗啦啦——其他人有样学样,全部跪在地上,朝屈云灭磕头:“请大王钦顺天命,受禅于雍!!!”

    这一幕不算意料之外,但屈云灭还是感觉有些复杂,他看向一旁,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萧融已经退得很远很远,这回他没有再森*晚*整*理随大流地跪下了,他依旧站着,可他站得太远了,仿佛此间的事端已经不再同他有关系。

    在一重高过一重的声浪当中,屈云灭望着萧融,似乎是想用这种沉默把萧融逼回来,如果他一直不说话,萧融肯定会走回来帮他打圆场,但突然之间,他又转过了头,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神情也说不上畅快,他胡乱地对简峤说:“传令下去,今年的年号为朔始。”

    简峤觉得自己是真要发达了,退位诏书让他念,现在建元的事情也让他来办。

    简峤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他下意识地想喊是、大王,但话到嘴边,他眼睛一转,改了称呼:“是,陛下!”

    萧融看着简峤的背影,心里感觉十分奇异。

    新朝还没建立起来呢,简峤就已经自主进化了,这就是改朝换代的魅力吗?

    摇摇头,他重新看向屈云灭,后者已经被将士们围了起来,公孙元等人也闻讯赶到,正在恭贺屈云灭,萧融看了看那边,然后抬腿朝外走去。

    他没注意到,从他动了开始,屈云灭就一直盯着他不动作,渐渐地大家也注意到了,但萧融已经不见了。

    屈云灭大概是第一个收到退位诏书还心情恶劣的新皇,他扒拉开这群挡着他的人,也向外走去。……*

    萧融是去找孙仁栾的,孙仁栾坐在某个宫室当中,萧融打量了一番他的脸色,然后开诚布公地说道:“大司马的脸色不好,想来这些日子没受到多少照顾,我已经命人去抓捕害得大司马一睡不起的太后娘娘了,我们不是胡人,太后娘娘也不是当年待在重重保护中的光嘉陛下,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

    孙仁栾看他:“萧司徒何意?”

    萧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笑了笑:“今日之后,雍朝不复存在,我欲封如今的陛下为安国公,让他荣养一生,以这前真龙之躯,住在陈留城中,为新朝带来更多的福运与安定。”

    话说得挺好听,但句句都在表示他要软禁贺甫,孙仁栾也不在乎了,他继续问:“那萧司徒同我提起太后,又是何意。”

    萧融挑眉,看来孙仁栾是真对小皇帝心灰意冷了。那就好。

    接下来萧融的语气都轻快了一些:“太后乃千金之躯,前朝不复存在之后,她也就不是太后了,而是安国公之母,看在安国公禅位的份上,我们镇北军自然不能怠慢她,只是,夫死的女子不应死守在夫家,更何况她的夫家已经没落了,依我看,不如大司马将其带回娘家去。”

    孙仁栾一愣,而萧融继续说道:“平阳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在平阳的那些日子,也曾看到过孙家老宅,只是一个空房子而已,也不难想象当初的孙家是何等荣光,大司马乃南雍之中流砥柱,就如同镇北王一样,也曾抵御过胡人的入侵,保护过一方百姓,如今改朝换代,若大司马愿意在新朝效力,我可以向大司马保证,镇北军全军都会感到荣幸之至。”

    萧融眼也不眨地说着大话,反正孙仁栾又没答应,等他答应了,他再解决有人不同意的事。

    很可惜,孙仁栾好像根本没有答应的意思,他就是静静地看着萧融而已,得到信号了,萧融也不勉强,开始讲第二种方案:“若大司马不愿意再留在朝中,镇北军也决计不会关押像大司马这样的人杰,我会亲送大司马回平阳城,往后的日子不管是纵情山水,还是安居一隅,就看大司马自己的想法了。”

    跟小皇帝和羊藏义比起来,孙仁栾的待遇不可谓不好,小皇帝是要被幽禁一生的,羊藏义则看他听不听话了,听话就派人暗中盯着他,不听话那就到牢里过一辈子吧。

    孙仁栾的考虑时间十分短暂,几乎是萧融刚说完,孙仁栾就站起来,对他这个晚辈拱手行礼:“多谢萧司徒美意,我愿归乡。”啊。

    心里早有预感,但真听到他这么说,萧融还是有点遗憾。

    不过站起来以后,萧融还是笑了笑,也朝孙仁栾拱手,只是他弯腰的幅度更深一些:“那就提前祝大司马一路顺风,此十年大司马呕心沥血,后面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都可以好好休息了。”

    萧融说得非常真诚,他真心希望孙仁栾能在归乡之后颐养天年,在萧融眼里,孙仁栾跟屈云灭是差不多的人,都是名副其实的英雄,结果在正史上落得那样一个结局,可能是有点爱屋及乌的作用吧,总之萧融希望孙仁栾能过得好一些。

    但孙仁栾又不知道内中的缘由,他只觉得心情微妙,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叹气。

    到头来,还是敌人最感激他啊。…………

    萧融从孙仁栾这里一出来,就看到站在外面等着他的屈云灭。

    屈云灭看着他,不说话。

    萧融顿了顿,走到屈云灭身边,他开口道:“你知道第一个年号,应该是和五行有关的,雍朝是水德的皇朝,那你的皇朝就是土德,第一年的年号最好带上一点土。”

    在屈云灭的注视下,萧融又耸了耸肩:“不过这是你的皇朝啊,你想用什么年号就用什么年号,朔始也挺好听的,暗含了北这个字,算是不忘初心。”

    屈云灭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萧融目露疑惑,屈云灭却没有向他解释。

    合朔之日,日月相推,日舒月速,当其同所,谓之合朔。

    他想和萧融一起共居天下,想让他的月亮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

    但合朔一月只有短暂的一次,所以他大概不应该用这个作年号,这并非美好的祝愿,仔细想来,更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屈云灭垂眸,他想要反悔,却又感觉为时已晚了。

    作者有话说:

    *合朔的解释出自后汉书退位诏书整合了晋书和宋书当中对禅位诏书的记录

    第0155章 休假

    因为屈云灭还有伤, 外面的事情基本都交给了几位将军。

    金陵被攻打下来不代表整个南雍都被收复成功,接下来还是需要有人挨个的光顾那些城池。

    花了两天时间, 金陵的动乱才彻底平息,抽出空来,萧融就安排回陈留的事宜。

    小皇帝、孙仁栾、羊藏义等人通通跟着他们一起走,届时再安排各人的去向。

    过完年,小皇帝已经九岁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金陵,不出意外的话, 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萧融坐在马车上,推开窗户看着贺甫被人扶上另一驾马车。他去看过羊藏义,也去看过孙仁栾, 就是没有看过这个地位最尊贵的前皇帝,主要是没必要, 贺甫身上没有值得萧融利用的地方,而他去见贺甫, 贺甫很可能会求他做一些事。

    多麻烦,所以不如不见。

    把窗户关上,萧融看着闭眼假寐的屈云灭,这两日他不怎么同萧融说话了,也不是故意冷落萧融, 就是单纯的情绪不好,所以不愿说话。萧融知道他情绪不好的原因在哪里,可他从始至终都没安慰过屈云灭, 也没有给他一个定心丸。

    垂眸坐了一会儿, 然后他把身边的毯子抖开, 盖到了屈云灭身上。

    屈云灭眼皮一颤, 睁开了眼,他刚刚快睡着了,所以这时候反应还有些慢,而在他的目光中,萧融好像很温柔的样子,他望着自己,唇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这样看着他的萧融,仿佛他要什么,萧融都会给他。

    之后他缓缓眨眼,而萧融转身去拿炉子上的热茶,等萧融再转回来,还是同样的表情,可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了。

    屈云灭有种自己要疯的感觉,这个疯不是形容词,而是说他真的得了病,疯病,哪怕萧融还在这里,他就已经患得患失到了这种地步,甚至都产生幻觉了。…………

    如今所有人都改口了,不再叫屈云灭大王,而是叫他陛下,年号定了,国号还没着落,皇宫也还只有一个地基,估计下个月才能盖出雏形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拖得越久越容易出差错,所以即使没有皇宫,屈云灭也得硬上了。

    高洵之已经下令让他们加紧建造祭坛,这个最重要,皇宫还可以往后挪,但祭坛必须要在登基大典之前建造出来。

    陈留的道士们正扎堆观测良辰吉日,一个月或两个月之后的某一日,就是屈云灭登基的日子。

    这两个月估计人人都要忙成狗,在金陵时萧融也粗略地提过要做的事,例如定官定爵、统计天下,他们毫无基础,便只能一切从零开始,这时候羊藏义能派上大用场,但这老头还在纠结当中,没有给镇北军一个准确的答复。

    屈云灭本以为萧融会亲力亲为,在马车上也一刻不停歇,天天对着册子写写画画,结果没有。

    从上了马车开始,萧融要么喝茶、要么睡觉、要么打开窗户看外面的风景。

    屈云灭这辈子就没见过萧融这么悠闲的时候。

    一路的车程都这样度过,等回了陈留,萧融还是这样,他将任务全都分配给了别人,开会的时候也一言不发,到了后面,他干脆不去了。

    最开始只有屈云灭发现他这个模样,后来人人都发现了,王府当中除了萧老夫人,没有一个是糊涂的,萧融这放手不管的态度,让许多人心里都开始敲鼓。

    但大家又确实是忙,所以一时半会儿的,没人有时间来问萧融怎么回事,也就是不用干活的小孩能白日里摸过来探望他了。

    萧融坐在廊下看舆图,同样的地方,换了名字以后萧融就不认得了,他曾经去过许多城市,如今城市变城池,各自的地位与风格也是迥然不同。

    萧融看得认真,都没听到近在咫尺的脚步声,直到那童音响起来,萧融才被吸引了注意力。

    “萧先生,你在看什么?”

    萧融抬头,发现是丹然,丹然最近抽条,本来就瘦的身体都快成竹竿了,他笑了笑,把舆图放到一旁,让丹然也能看:“这是中原的舆图,草原那边还没有画进来,不过你看这里。”

    萧融指了指不咸山的那一片:“这里是辽东郡,不咸山就坐落在这,你的故乡盐女湖大约在这边,辽东的东北边。”

    丹然哇了一声,她趴在舆图上,眼睛都睁大了,过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萧先生你知道盐女湖在哪里?”

    萧融:“……不知道,我只是指了一个范围。”

    丹然失望地垮下小脸:“原来萧先生也不知道啊,那这世上没人知道它在哪了。”

    这小孩估计没少听高洵之的谣言,居然把他抬得这么高,萧融轻笑一声,却也没解释,只是对她说:“管它在哪呢,只要它还在就行了。故乡虽重要,现居的家更重要,难不成丹然姑娘还想回到苦寒的山上去,你以后可就是公主了,在陈留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到这,他还对丹然勾勾手,等丹然疑惑地皱着鼻子靠过来,萧融便小声对她说:“我帮你向你敏吉争取一下,让他直接给你封个大长公主如何?”

    公主是皇帝的女儿,长公主是皇帝姐妹,大长公主一般都是皇帝的姑母了,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屈云灭没有姑母、没有姐妹、没有女儿,那全封丹然身上又如何。

    萧融说得很兴奋,不知道为什么,看丹然过得好他就很开心,明明他知道丹然不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布女,可他还是想尽自己所能的让这个孩子过得幸福。

    但面对着萧融的兴奋,丹然更加疑惑了:“大长公主……可是那罗说,我以后是要做族长的,在布特乌族,族长就是女王,大长公主比女王还好吗?”

    萧融被问得懵了一下,还没等他想出答案来,丹然摸着自己的小辫问他:“萧先生,为什么我以前从来都没听说过中原的大长公主?”

    萧融:“……”

    因为上一位大长公主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中原公主活过三十岁的都少见。

    默了默,萧融无奈地笑了一声:“罢了,不过一个身份而已,丹然姑娘你天生拥有两种身份,不管你是公主、大长公主、还是女王,你都是你,旁人给你的东西不应该束缚了你,即使全天下人都觉得你应该这样做,但你依然可以那样做,这就是你的长辈们、还有你的敏吉真正想让你拥有的东西。”

    丹然其实都听不懂萧融的话,她只能按自己的年龄去理解,也不知道她到底理解出来了个什么东西,她朝萧融笑了笑,然后坐在萧融身边晃腿。

    她清脆地说:“我想要看看盐女湖。”

    萧融扭头,丹然看着前面,两条腿晃得很有节奏:“我都没有看过盐女湖,那罗他们总是说盐女湖有多美,太阳光照着的时候,整个湖亮晶晶的,仿佛是水晶做成的。湖旁的林子里能采到盐女参,湖边则有好多白花花、不要钱的盐,而且盐女湖永远都淹不死人,那罗说,这是盐女对布特乌族的赐福。”

    萧融:“……”

    这是密度给你们的赐福。

    丹然不知道萧融正在心里给她煞风景,她还在说着,而且一脸憧憬的模样:“盐女是我们布特乌族的祖先,我们叫她母亲,她给了我们好多好东西,对了,萧先生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丹然在布特乌语里是宝石的意思,不是所有宝石哦,就是盐女湖湖底的一种宝石,那罗说那是盐女的眼泪,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快乐的眼泪,是她看到布特乌族出现以后,喜极而泣的一滴泪。”

    萧融:“……”

    他好像在哪个游戏里看到过这种设定。

    都在这个时代待了这么久了,萧融还是坚定地走在唯物主义道路上,一点浪漫细胞没有,坚决不信盐女湖的美丽传说。

    但丹然说完了就会很期待地看着他,萧融默了默,还是给面子地笑了一下:“好伟大的盐女。”

    丹然:“…………”

    感觉到自己被敷衍了,丹然不高兴地撅起嘴。

    萧融见状,轻咳一声:“那你这个名字很好听啊,不管在哪个民族里,意义都很美,就像你敏吉一样。”

    丹然扭头,神情微愣:“你觉得敏吉的名字意义很美?”

    萧融:“……不美吗?”

    云灭,他一直以为跟云卷云舒差不多,很有诗意啊。

    丹然古怪地看着他:“你们中原人好奇怪啊,为什么会觉得木桶很美呢?”

    萧融:“…………”啥???

    萧融整个人都愣了,“木、木桶?”

    丹然嗯了一声,她流利地念了一遍屈云灭的名字,然后说道:“翻译成中原话就是一顿能吃三桶饭的意思,唉,翻译过来就不对劲了,其实这个名字在布特乌族很流行的,中原人也有类似的想法,能吃是福嘛。”

    萧融:“…………”

    他一脸的晴天霹雳,好半天,他才终于结巴着问出口:“那、那云灭这个音……”

    丹然比了一个形状出来:“就是装饭的桶啊!跟中原的饭甑不一样,我们的更扁,而且只有一层。”哦。

    萧融恍恍惚惚地把头转回去,心里想着,也就是说,屈云灭的意思其实是屈饭桶……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屈云灭严防死守不让他和丹然说话了。

    萧融一瞬间就做了决定,绝不可以把自己知道这件事了告诉屈云灭,不然屈云灭能直接窜上天。

    做完决定,萧融继续沉默地坐着,丹然看着他,然后听到他发出一个忍不住的笑声。

    接着又是一声,再接下来场面就无法控制了,萧融笑得太厉害,直接笑到了地上去,他都把丹然吓着了,丹然好怕他就这么笑死在这。

    等到萧融好不容易缓过来,丹然连忙把他扶起来,在丹然的搀扶下,萧融像个七八十岁的老爷爷,终于安稳地坐了回去,丹然忍不住吐槽道:“萧先生,你笑得也太夸张啦,难怪大家都在担心你,大喜大悲对身体是没有好处的。”

    萧融擦擦眼角的眼泪,他问丹然的时候,脸上还有残余的笑意:“谁在担心我?”

    丹然嘴一闭,突然不吭声了,片刻后她才重新张嘴:“很多人,不是一个两个。萧先生,你跟以前不一样了,连我也这么觉得。”

    萧融看着她,浅浅一笑:“那你觉得我变得不好吗?”

    丹然摇头:“没有不好,如今的你看起来更开心。”

    萧融:“因为我心中的重担放下了,我又是一个自由的人了。”

    丹然又听不懂了,她眨眨眼,只能问他:“什么是自由?”

    萧融想了想,回答道:“就是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有许许多多的选择,且没人会要求你选哪个。”

    丹然似有所悟,那她没有自由,她以后要做族长的。

    不过感觉没关系,她喜欢跟着那罗学东西,也喜欢带着族中的孩子们一起出去玩,这样的生活她很满意。

    所以她只是歪着头问萧融:“那萧先生你想做什么呢?”

    丹然平时不会对萧融有这么多问题,萧融看看她,又笑了一下:“我想要一个休假,想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出去走走,随便看看。”

    丹然和其余人都默认了一件事,那就是萧融回到陈留以后,没有公事他不会再出去,所以萧融这话让丹然感到十分惊讶,她下意识地便追问归期:“萧先生要出去多久?”

    萧融耸肩:“不知道,可能一个月,也可能半年,还有可能……我觉得外面的生活更美,那我就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先睡,明天肯定能写完感情线!(握拳)

    第0156章 公平

    这些话萧融早晚都会告诉旁人, 既然丹然问了,那他不妨直接告诉她。

    萧融以为丹然是某个人派来的, 为得就是打听消息,但萧融猜错了,如今人人都忙得很,不忙的那位又提防丹然乱说话,所以根本没人派她,是小姑娘自己觉得不对劲,自行跑来打探情报。

    可是她也没想到会打探出来这么一个劲爆消息, 愣愣地看着萧融,丹然连要说什么话都忘了。

    萧融也是有段时间没跟丹然相处过了,孩子长大的过程本就一天一个样, 女孩又早熟一些,所以他完全不知道丹然性子变了一些, 变得更稳重了,也变得更有主意了。

    不再问萧融乱七八糟的问题, 丹然按捺着着急的心情在这又待了一会儿,然后就急不可耐地跑远了,萧融看看她那矫健的身影,之后低下头继续喝茶。*

    这事太大,丹然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找家长, 她先把萧融说的话告诉了阿古色加,然后揪着阿古色加的袖子让她快点想办法,阿古色加的反应却让丹然很失望。

    她愣了愣, 捡草药的动作凝滞了几秒, 之后她就继续习以为常地处理手中的草药, 耷拉着眼皮, 她对丹然说道:“为何要想办法?萧公子并非囚徒,他想去哪里都可以。”

    丹然:“……”

    感觉那罗没用,于是她又去找高洵之。

    高洵之正在同几个熟悉官制的人商量事情,丹然从不在这种时候打扰他,今天却让卫兵把他叫了出来,高洵之吓一跳,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

    等听完丹然的话,高洵之神情微怔。

    好像是大事,却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事。

    丹然的话印证了高洵之心中的猜测,消息来得太突然,他消化了好一阵,然后急急忙忙拉着丹然的手,带她去一旁的小屋。

    高洵之让丹然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弯着腰问她:“好丹然,你有没有将此事告诉你敏吉?”

    丹然委屈地摇头:“没有,我不敢去找他。”

    高洵之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先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了,知不知道?”

    丹然不懂:“为什么不能告诉其他人,萧先生都告诉我了,他不怕人知道,知道的人多了,才能把他劝回来呀。”

    高洵之看着丹然仰起的脸蛋,突然,他强颜欢笑了一下:“丹然啊。”

    丹然不解地看着他。

    高洵之长叹一声:“阿融他是个大人了,不是你的那些玩伴,长辈一叫,他们就会乖乖地跑回家去。更何况我不是他的长辈,就算我是,我又能用什么话把他劝回来?镇北军受阿融恩惠良多,我也没有那个脸面去劝他啊。”

    丹然完全不认同这句话:“可是萧先生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啊,他和敏吉关系那么好,他还会给我糖包吃,他给我们恩惠,那我长大了也会报答他的,我们、我们不应该一直都在一起吗?就像家人一样。”

    丹然都要哭了,她才十岁,再成熟也脱离不了小孩的思维,小孩就觉得大人应该待在自己身边,他们可以一次就出去一年半载,但最终还是要回来一起生活的,萧融说他有可能不回来了,这让丹然感觉无法接受。

    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可是真正的分离,她还没有品尝过。

    高洵之自己心里也很乱,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丹然解释,最后丹然自己回到屋子里,她脸上挂着泪珠,一下子就被桑妍看出了端倪。

    阿古色加离开的那段时间,桑妍亲自带着丹然,等阿古色加随军回来了,她却找借口不回王府,直接住在了伤兵营当中,于是丹然还是跟着桑妍。

    说实话,直到现在这对母女的相处方式也没有自然起来,桑妍话少,丹然话多,桑妍没有亲自照料过丹然,很多丹然的小习惯她都不知道,一到这种时候,桑妍就会变得很挫败,她试图把丹然再送回去,但阿古色加也是铁了心,如果桑妍不亲自照顾丹然,那她就把丹然拒之门外。

    有个晚上丹然险些就要跟高洵之睡一个院子了,最后桑妍还是默默出现,把丹然领了回去。

    没后路了,她就不得不捡起母亲的责任,她努力学着怎么对待一个十岁小孩,好在丹然很乖,除了话多一点,几乎不让她操心。

    但今天不行了,今天丹然居然哭了。

    拿着研磨棒,桑妍僵硬了好一会儿,才过去问丹然怎么回事,高洵之让丹然不要再告诉别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丹然抽抽噎噎地把今天的事说了,包括高洵之和阿古色加的态度,她觉得更委屈了,因为别人都不跟她站在一边。

    桑妍:“……”

    缘由问出来了,可是桑妍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丹然,她只能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像是第一次碰小猫一般,轻轻抚摸丹然的背,丹然哭着哭着就朝她扑过来,过了一会儿,哭声减轻,再过一会儿,丹然睡着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桑森*晚*整*理妍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独属于母亲的温柔,曾经女儿的存在是她继续活着的唯一意义,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以前女儿像个符号,她知道她有女儿,却不敢靠近也不敢多看,看多了,她就开始嫌弃自己;如今女儿在她身边,原来她不是自己心中那么完美的孩子,她也有小脾气,也有令人头疼的缺点,需要大人三番五次地教导,甚至更多。

    她封闭了自己,但她女儿没有,她女儿认识那么多人,小小的心里装着那么多人,作为母亲,她自然无法不闻不问,即使只是偶尔的多看一眼,一眼又一眼的叠加起来,也足够形成她和其他人新的联结。

    轻轻拍着丹然的身子,桑妍看向眼前的大门,过了一会儿,她才低下头去。*

    正月里,艳阳高照,萧融猫了好几天的冬,终于又出门了。

    今日是个比较重要的日子,高洵之召集所有高官,一起商定国号,他派人给萧融递了信,却不确定萧融会不会来,看到萧融出现的一瞬间,他心下稍定,但也没定多久,想起丹然之前的话,他那颗心又继续高高地悬了起来。

    高洵之一脸凄苦地坐在椅子上,心里反复想着三个字。不省心。全都不省心!

    没有一个体谅老人的啊,他这么大的年纪,却还是不能享享清福。……

    萧融哪知道这老头心里在嘀咕他,坐在高洵之对面的椅子上,萧融刚想喝茶,就感觉到这屋子里有人在看自己。

    等他把脑袋转过去,又一个看他的都没有。

    今日会议很重要,萧融又好多天没管过事了,在座一半他都不认识,有些是新提拔上来的官员,有些则是南雍朝廷投诚过来的。

    沉默片刻,萧融把脑袋转了回去。

    陆陆续续的,别人都来了,虞绍燮进来时,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宋铄进来时,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佛子进来时,神色如常地看了他一眼。

    萧融:“…………”

    漏勺名副其实啊。

    丹然这到底是告诉了多少人?

    其实不能怪丹然,藏不住秘密的人多着呢,一传十、十传百,自然许多人都知道了。

    所有人都到齐了,但屈云灭一直没来,大家又等了一刻钟,这位大佬才姗姗来迟。

    看到萧融坐在最前面,他脚步一顿,之后他继续走向自己的座位。

    等他坐下,刷的一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对屈云灭行礼,同时齐声道:“参见陛下。”

    还坐着的萧融:“…………”

    萧融有点愣,因为他真的好长时间没来开会了,不知道现在大家这么严肃,他慢了半拍,连忙就要站起来,结果屈云灭又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坐吧。”

    于是别人都坐了,就萧融还站着。

    不止是萧融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不认识这位传说中的萧司徒,他头一次亮相,结果就这表现,让人不禁怀疑起来,他这个司徒官职到底怎么来的。……

    萧融墩一下又坐了回去,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感觉相当丢人。

    羊藏义坐在高洵之旁边,见状,他捋着自己的胡子,十分慈祥地笑了一下。

    萧融:“……”

    早知道那天我就真砍了你!

    没人对这插曲发表什么意见,很快大家就开始商量正事,有了南雍这些降臣加入进来,不得不说,镇北军再也不草台班子了,每个人发表意见时候都文绉绉的,就是说着说着,就有吵起来的迹象。

    “自古以来,国号当延续封国名号,只是镇北二字不属于诸侯国之一,依老臣之见,不如就用陛下发家之时所在的雁门郡之属,代国为国号。”

    萧融朝着这个发言的人眨眨眼,心里明白了。这是个棒槌。…………

    代国是南雍想给屈云灭的封国,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不愿意跟代国扯上关系,如今什么都有了,反而高高兴兴地把代王这顶帽子戴上,他是有病吗?

    萧融开始看好戏,果不其然,这个建议很快就被毙了,而且还是被一个想不到的人毙的。

    羊藏义嗤笑一声:“古时雁门郡可不属于代国,它曾属于娄烦,也曾属于赵国,属于代国,那是近几年才有的事,若要遵循旧例,第五公这提议可不妥当。”

    萧融看看羊藏义,对他又没这么生气了。

    这人不愧是在官场浸泡了一辈子的,连敲打都这么不轻不重,那个姓第五的老头显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不管羊藏义此举到底为了什么,反正他是替新朝说话,那就足够了。

    接着又有人提议要不然就以赵为国号,但是没几个人同意,又有人提起并,因为雁门郡也是并州的一部分,可是用州名当国号,以前没有这么干的,虽然镇北军开了头以后,未来肯定会有人效仿,然后也就不叫事了。可在他们这群人都活着的年代,一定有人嘲笑这个国号。

    再接下来有人提幽、有人提辽、有人提平,最离谱的一个提龙,因为他做过调查,发现屈云灭祖上做过龙城国的相国,四舍五入,也可以说屈云灭来自龙城国。

    萧融算是服了这个人,龙朝,你自己听听好听吗?这和给人起名饭桶有什么区别,都是要被其他朝代嘲笑的!…………

    萧融拨弄着自己压衣佩上的穗子,他神色淡淡地听着别人的争执,同时也提防着屈云灭突然叫自己。

    屈云灭一直没吭声,萧融觉得他就是在酝酿,一会儿他肯定会叫自己,让自己说意见。

    但他今天猜错了,屈云灭没有这种想法,就跟年号一样,国号是什么,他早就想过了,他之所以坐在这听别人提议,不过是他想要给这些人点面子,让他们也有一种参与感。……

    在听得差不多以后,屈云灭一锤定音:“都别争了,我欲以雁为国号。”

    众人一愣,虞绍燮问他:“陛下是说……燕国的燕?”

    屈云灭:“雁门郡的雁。”

    众人:“…………”

    屈云灭他冷着脸,于是没人敢直说不可,但他们也不想就这么妥协了,于是一个个都用起迂回婉转的话术来,中心意思就是,不可啊,以前没人这么干过,以一郡之名为国号,太小家子气了,更何况这个字不怎么吉利,提起雁,人们肯定第一反应都是大雁,那大雁又能活多少年呢,不可不可。

    屈云灭:“那燕国的燕就能活很久了?”

    屈云灭:“雁门郡并非我发家之地,而是镇北军的龙兴之地,你们若有意见,那我日后便把雁门郡提成雁门国,休要同我提什么旧例,我的做法,便是后人之旧例。”

    屈云灭:“且,就算是大雁又如何,大雁是三书六礼之一,自古以来便象征着忠贞不二,是最高洁的鸟儿,我与众将士就如同大雁,北雁南飞之后,却也不代表我们已经忘了北地。候鸟终要归乡,我以雁为国号,就是要提醒以后的雁朝人,不管去了多远的地方,最后都要记得归乡。”

    萧融抬起眼皮,屈云灭也看向了他,其余人正在嘀嘀咕咕,琢磨着屈云灭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以后他们不止要以雁为国号,还得用大雁作为国之图腾吗?

    可历来中原图腾都是龙凤啊,加个大雁进去,是不是有点怪?想想看,以后龙在左边,凤在右边,中间飞着一只大雁,这这这——只有零星几个人知道屈云灭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懂事的基本上都挪开了目光,只有宋铄,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使劲盯着这俩人,想看看他俩到底在打什么机锋。…………

    会议结束,屈云灭毫无意外地获得了胜利,羊藏义转身便要走,既然国号定下来了,那绣娘们也该开始赶工了,旗子绣起来,大纛绣起来,各种登基大典要用的东西,通通绣起来。

    但羊藏义余光发现有些人没动,那些人还正巧就是镇北军原来的班底,他转过头,看见屈云灭已经起身离开,而萧融又坐了片刻,也向那个方向走去,等他俩都走了,剩余的人则互相看看,谁也没说什么,只沉默地起身离开。

    羊藏义眯眼看着他们,心里笃定道,他们有事瞒着自己。

    不管是什么事,他一定要打听清楚了,哼,任何人都休想孤立他!*

    萧融追着屈云灭而去,但穿过回廊,站在屈云灭门前的时候,他却犹豫了一下,思量许久,他还是转身离开了。

    屈云灭坐在里面,则听着他的脚步声由近至远。

    这几天他们不是没见过面,萧融每日都会过来看看屈云灭的伤情,看完了他也会继续坐一会儿,跟屈云灭说一些话,有时候还会主动坐到他身边,看萧融的神态,他似乎想要亲近亲近屈云灭,但屈云灭望着他,没有什么反应。

    萧融愣了愣,接着便安静了下去,之后也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回到自己房间以后,萧融坐在桌前发呆,从回到陈留开始,他就想跟屈云灭谈一谈,但屈云灭对他的态度愈发冷淡,萧融觉得不是好时机,便想让他缓一缓,但屈云灭有没有缓过来,萧融不知道,萧融只知道自己的情绪也越来越不对劲了。

    屈云灭的表现令他犹豫,尤其是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他一面觉得自己残忍,一面又觉得自己不得不残忍,白日他会坚定下来,烛光开始燃烧的时候,他的意志就开始动摇。

    感觉再这么动摇下去,他可能真的要改主意的时候,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丹然,借着丹然的口将此事宣扬出去,这下他就不能反悔了,因为他好面子,出尔反尔不是他的风格。

    同时还有一点隐秘的原因是,他想让屈云灭听见,让屈云灭再也维持不了此时的冷淡,萧融知道,他这个表现除了是真心情不好以外,还有借此逼迫自己的意思,他想让自己心疼他,结果他也真的做到了。

    但萧融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所以他反过来逼迫屈云灭,希望他能爆发出来,跟自己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可是,消息传出去好几日了,屈云灭一点反应都没有,今日他终于有了反应,却是暗示自己没关系,他不拦着自己,只要自己记得回来就好了。

    对此,萧融没感到高兴,也没感到生气,他心中只有一种很不安稳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绑定还在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担心屈云灭、也担心自己,这个时候依然如此。

    好像什么都没变。

    但萧融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日子里了,一段关系、尤其是一段关于爱情的关系,应当是让两个人都能变得更好,只要有一方出现了喘不过气的感觉,那这段关系就变质了。……

    萧融在这里坐了许久,中间没人过来打扰他,到了人定时分,萧融突然起身,朝外走去。

    他目标明确地朝着屈云灭的住处走去,不管卫兵朝他伸出的手,直接就把屈云灭的房门推开。

    然后发现里面没有人。

    萧融:“……”

    卫兵拦他就是想告诉他这个,看着萧融有些精彩的表情,他尬笑两声,然后指指上面:“陛下在屋顶上。”

    看着一丈半这么高的屋顶,萧融的表情更精彩了。…………

    屈云灭以前有个爱好爬城墙,后来到了陈留,城中百姓太多,他就把这个爱好戒了,再后来大仇得报,他更没机会上城墙了,毕竟他只有郁闷的时候才喜欢到高处吹风。

    今日看来他是真郁闷,所以又把这个古老的爱好捡了起来,他上去得轻松,萧融却是一边爬、一边咬牙切齿,马上都要登基了,还没事就爬墙,真是、真是——真是了半天,他也没想出来后面的形容词,等他爬上去的时候,他心里的想法更是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屈云灭不是坐在屋顶上,而是躺在屋顶上,他身边七零八落的全是酒坛子,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这上面待了多久。

    屈云灭酒量不好,喝一坛微醺,两坛就开始醉,而这里四、五、六,喝这么多,怕是已经烂醉如泥了。

    萧融光看着,就觉得胃里难受,或许也不都是屈云灭的原因,毕竟他也几个时辰没进食了。

    许久之后,萧融才定下神来,他小心翼翼地站到瓦片上,万万没想到自己此生还能体验一回飞贼的视角,默了默,他朝屈云灭走过去。

    每走一步,脚下的瓦片都会发出碰撞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无比明显,萧融已经做好了要把屈云灭叫醒的准备,结果等他来到屈云灭身边,他才发现屈云灭根本没睡着,他脸色潮/红,却依然清醒地望着天空。

    萧融怔了一下,停在这里,瓦片碰撞的声音没有了,躺着的屈云灭则慢慢转过了眼睛,他问萧融:“你怎么不走了?”

    萧融还没回答他,他又看看自己和萧融之间的距离:“就剩下两步了,你为什么不走了?”

    “……”

    萧融抿唇,在屈云灭的注视下一步、两步,把他们之间的距离走完,有些不熟练地坐下去,他望着屈云灭道:“过一会儿再走都不行吗?”

    屈云灭:“不行。”

    萧融:“……”

    把脑袋转正,屈云灭看着夜幕,声音正常得像是根本没喝醉一样:“我不相信你,你说你过一会儿再走,但你可能只是诳我,在我答应你以后,你就要转身离开了。”

    原来不被信任的不止屈云灭,还有萧融。

    而萧融无从辩解,毕竟连他自己都知道,他给不出一个百分百的承诺。

    萧融沉默片刻,然后说道:“那我也还是要离开这里。”

    屈云灭没有动,可是他面容紧绷,额头上的青筋也更加明显,在两个呼吸之后,他猛地坐起身来,随手拿起身边的一个酒坛子,然后就用力扔向了另一片屋顶上,清脆的碎裂声像是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两人之间的鸿沟,让他们再也无法逃避。

    屈云灭叫他的名字:“萧融,你是不是认为你对我已经算是披肝沥胆、贴心备至了?”

    屈云灭此时的神情攻击性太强,萧融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没得到答案,屈云灭便笑了一下:“我认为你是这样想的,你辅佐我、教导我、改变我,如今我马上就能当皇帝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没有比这样更好的日子了,对不对?”

    萧融垂眸,还是不说话。

    屈云灭:“为何不回答,你应当这样想才对,这样才能解释你为何对我如此狠心,若你觉得我说得不对,若你觉得我此时过得还不是最好的日子,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给我一些甜头,让我以为你心里也有我,然后再把我弃之不顾,难不成你还是故意的,非要看着我痛不欲生,这才能如了你的意吗!!!”

    最后一句话震得萧融耳膜刺痛,底下的卫兵们则全都呆呆地仰头。

    什么叫心里也有我……啊?啊?????

    附近的人更是被这声音吸引了出来,王府是挺大的,但男人们都住在同一片,只有女眷才住得远,高洵之一听这动静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他焦急地望着屋顶,殊不知,后面有个人已经被震傻了。

    虞绍燮:“…………”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说得通了,虞绍燮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猛吸一口气,他当时就指着屋顶要骂街,什么士人风度,他都不想管了,定是屈云灭强迫萧融的,定是!!!

    但下一秒,他就被虞绍承眼疾手快的捂嘴拖走,弥景走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他心情复杂地目送这两人,然后又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而屋顶上的两人根本不知道下面有这么多听众,萧融被屈云灭指责得心里发堵,他有些发不出声音来,所以缓缓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之后,萧融才抬起头:“屈云灭,你了解我吗?”

    屈云灭望着他,眼神有些变化,但神情依然冰冷。

    萧融:“你说我狠心,对,我就是狠心,但我也要说,你根本不了解我。”

    “过了那么久,发生了这么多事,但只要有一点不顺利的事情出现,你就会怀疑我,认为我在骗你,好像我之前做的所有都没有意义,屈云灭,你有没有意识到,我只是没给你一个承诺而已,除此以外,我什么都给你了!哪怕以为你会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再怪过你,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比我自己还重要,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你、你!”

    两个人脸上都充满了愤怒,望着彼此的目光似乎都是仇视,在萧融的注视之下,屈云灭仿佛败下阵来,但下颌骨动了动,他没有退步:“但我最需要的就是那个承诺,你也知道,若我比你还重要,那为什么你还是想走?”

    萧融:“因为我想找回我自己的人生!”

    喊得太大声,萧融甚至觉得头疼,他用掌根抵着太阳穴,继续倾泻自己的想法:“我都快忘了没有遇到你的时候我是怎么生活的,我难道不能过几天只有我自己的日子吗?我难道就不能轻松轻松吗?我是喜欢你,可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从没觉得公平过!我——我要找回这种公平来,这样我才能安心留在你身边,不然的话,早晚有一日我会变得怨恨你,我不想变成那样!”

    天地间一片寂静无声。

    屈云灭沉默地看着他,他伸手,把萧融的胳膊掰了下来,萧融抬头,屈云灭问他:“所以,痛不欲生的人不是我,是你,对吗?”

    他问得很平静,但通过他的眼睛,似乎可以望到他的心里,那里只有一片鲜血淋漓。

    萧融闭上眼,疯狂地摇头,眼泪流下来,他朝屈云灭索要拥抱,屈云灭没有抬胳膊,他便自己紧紧地抱住屈云灭。

    “不,不,不……”

    他连着说了好多个不,听起来像个出了问题的玩具。

    “我没有痛不欲生,我很开心,让我不开心的是别的东西,能让我从这种不开心里熬过来的就是你,别再怀疑我了,求你了,我离开是因为我想回来,我不承诺是因为我想给你万无一失的承诺。对不起,对不起……”

    萧融这辈子都没有哭得这么凶的时候,哪怕当初好朋友出了意外,他也没这样过。萧融是个脾气大、有些自我、还有些无情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道歉的,但这一刻萧融真心地感到了愧疚,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忽略那些心情呢,为什么不能稍微将就一下呢,为什么要让他喜欢的人这么难过,为什么别人都是给爱人带来快乐,而他只会给爱人带来痛苦。

    屈云灭怔怔地看着趴伏在自己怀里,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用眼泪洇湿他大片胸膛的萧融,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一回事,至少理论上是这样,但萧融的心绪好像真的传到了屈云灭心里,那其中夹杂的愧疚、坚持、热爱、唾弃,全部被他接收到了,这让屈云灭呼吸一窒,让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把萧融强行留在自己身边,就会让他带着这些情绪继续生活的话,那屈云灭突然发现,他是舍不得的。太累了。

    片刻之后,屈云灭扶起萧融,萧融脸上全是泪痕,连头发都被打湿了,今夜依旧很冷,屈云灭捧着他的头,另外一只手则轻轻将他凌乱的发丝理好。

    萧融透过朦胧的泪光看他,却看不真切,只有脸颊上时不时传来的轻柔触碰,能让他感到一点点的安心。

    全部理好之后,看着脸上又重新干净起来的萧融,屈云灭笑了一下:“好了,不哭。明日我送你走。”

    萧融愣住,屈云灭则用拇指揩掉他眼角残余的泪水,他的眼神在萧融脸上不停地动来动去,像是要永远地把萧融此时的模样记在脑海里:“阿融。”

    唤了一声之后,他唇瓣微颤,似有许多话想说,但良久,他又笑了一下,在这看起来像是要哭的笑容当中,他终于说了自己要说的话:“以后、不高兴了,别再掐自己的手指了。”…………

    屋顶上没了动静,屋顶之下,许多人都沉默地回了房间。

    高洵之回去之后,只是久坐,却从未入睡。

    虞绍燮回去之后,也没有了大骂屈云灭的心情,虞绍承陪着他,两人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连住得远的桑妍都听到了这边的声音,她走近了,听完他们的对话,桑妍不禁也看向这无边无际的夜空。

    萧佚和陈氏都被惊醒了,萧佚攥着拳站在回廊前,他突然要冲出去,但下一瞬,他的胳膊被一只干枯的手抓住。

    萧佚红着眼回头:“祖母——”

    陈氏扯住萧佚的胳膊,带着他往回走:“回去,回去。”

    看着只会念叨这两个字的祖母,萧佚流下泪来,却还是跟着陈氏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啊这,又没写完明天,明天一定!(但愿吧)

    第0157章 折磨

    下了屋顶, 庭院当中除了几个低头的卫兵之外,再无他人。

    屈云灭把萧融送回他的院子, 他就站在院外,看着萧融慢慢进入房间,在把门关上之前,萧融扶着门框,转身回望,屈云灭离他三丈远,站在拱门旁的明暗之间, 像是一座雄伟的雕塑。

    萧融低下头,还是转身进去了。

    另一边,阿树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正在抽噎, 他身量已经是成年人了,可这脑袋似乎还是个小孩的脑袋, 他哭得稀里哗啦,拼命用袖子擦眼睛, 但是眼泪越擦越多,他不想让别人听见,就只能用力忍着不出声,但那呼吸之间带出的啜泣还是传到了尚未离开的屈云灭耳中,屈云灭看向那扇他从未注意过的房门, 半晌,他也离开了。*

    第二天依然是个大晴天,辰时天亮, 阳光倾洒在街道上, 照得那些还未化的雪反射出极强的白光, 天地之间仿佛从没这么亮堂过, 这是夏日看不到的景象,明亮、还有些温暖,照得人们心里暖洋洋的。

    到了萧融该起床的时间,阿树敲了两下门,听到萧融的回应之后,他便进来给萧融端水、倒茶,问他早上想吃什么,然后给他收拾行囊。

    没过多久,高洵之也过来了,他看着萧融,对他笑,可能从他们相识开始,高洵之就没对他笑得这么局促过,一个快要花甲之年的老人家,在萧融面前表现得像个小孩子,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钱袋子来,鼓鼓囊囊的,萧融接过来一看,发现里面有出行文书,高洵之的私章,两贯大钱,几十枚小钱,还有一些散碎银子,和放在最底下的,整整一摞金饼。

    这一小袋大约五斤重,高洵之不自在就是因为怕他不想要。

    银钱还不算什么,但是拿着高洵之写的文书,就代表着高洵之会知道他去了哪,那个私章是给萧融应急用的,若是路上有什么事,他可以把私章拿出来,让人立刻联系高丞相。

    高洵之怕萧融连这些也不想要。

    但萧融沉默片刻,抬起头之后,他也对高洵之笑了笑,然后就把这一包东西放到了行囊当中。……

    高洵之走后,虞绍燮又来了,虞绍燮走后,得知消息的宋铄又急急忙忙跑过来,连张别知都过来了一趟,带着张氏今早烙的四个肉饼。

    张别知大约在家里被他姐姐姐夫敲打过,所以到了萧融面前,他并未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只是低着头,声音郁郁地说:“姐姐要我送来,让你在路上吃,如今天冷不怕坏,你路上也不要亏待自己,累了便住客栈,让店家帮你热一热。”

    萧融看看他,伸手把肉饼接了过来,他那小包袱已经快变成登山包了,但不管别人送了他什么,他都会收下。……

    屈云灭说今日就要送萧融离开,但他没说什么时辰,萧融也没去找他,就这么坐在这等着,别人都来过了,就是萧佚没来过,他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拐个弯就能见到彼此,但萧佚一直房门紧闭,也不知道他人在不在里面。

    又清点了一番这些东西,看看日头都要到午时了,萧融决定去看看萧佚,而他在萧佚门外徘徊的时候,萧融余光看到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立即转头,却只抓到陈氏急急忙忙回房的模样。

    萧融:“……”

    萧融正纳闷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阿树从另一边跑过来找他:“郎主,大——”

    默了默,他改口道:“陛下来了。”

    萧融怔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跟着阿树回去了。

    在萧融走后,萧佚打开窗户,他只捕捉到萧融的一个衣角,而那衣角还很快就离开了他的视线。

    萧佚砰地把窗户重新关上,昏暗的屋中满地都是散落的纸张,有的还完好,有的就被他揉成了团,这都是他曾写下的文章,是他这段时间勤勉的证明,站在一室狼藉当中,萧佚的心情没有半点缓解,他还是觉得好生气、好委屈。

    又想哭了,但他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他蹲在地上,一张张地捡起那些揉皱的纸,把它们重新整理好,重新抚平,之后再分门别类地放回原处。

    再接着,他便坐在桌前,提起毛笔,继续像往日一样苦练功课,只是练着练着,纸上的墨就被晕染了一块。

    萧佚微微顿笔,却又神色如常地继续往下写。…………

    萧融背着包袱出去找屈云灭,屈云灭牵着一匹纯黑色的马,正在拱门外等他。

    本来屈云灭心情是无比沉重的,但看到萧融背着一个比他宽、比他上半身还高一个头的包袱出来以后,饶是屈云灭,也忍不住微妙了一下。

    萧融见他盯着自己身后的包袱,他自己也尴尬地笑了笑:“都是沉甸甸的爱啊。”

    屈云灭:“……”

    他伸手替萧融把包袱解下来,然后甩到马匹背上,这一下差点让这匹马得了腰间盘突出,萧融走过去,摸了摸马上的鬃毛,马也投桃报李,舔了一下萧融的脸。好温顺。

    这应当是屈云灭专门为他挑选的坐骑,萧融又摸了摸巨大的马头,然后才转过身,对屈云灭笑道:“走吗?”

    屈云灭望着他,半晌嗯了一声。……

    萧融其实根本不想今天就离开,他是想要等登基大典结束以后再走,完成他许下的那些诺言,比如亲自送孙仁栾归乡,主持第一家官方书局的开业典礼,但屈云灭这么说了,萧融也没挑三拣四。

    其实哪天走都一样,或许他早点走更好。

    屈云灭牵着缰绳,萧融则走在他身边,他们的步伐都很慢,旁边过去一个耄耋之年的老爷爷,拄着拐都把他们超过去了。……

    前半段路谁也没说话,后半段路森*晚*整*理,萧融突兀地开口:“你找个人替我送孙仁栾回平阳,在大典之前就把他送回去,他与旁人不同,我们应当尊重他,免得让他伤怀。”

    屈云灭:“好。”

    萧融眨眨眼,又说:“羊藏义这人心思太多,你离他远些,遇事不决就去找高丞相,或是虞绍燮,他们两个都能给你公允的说法,宋铄还需打磨,但不需要你亲自打磨,你把他交给高丞相就行了,千万不要和他单独相处。”

    不然萧融怕宋遣症这辈子连二十五岁都活不到了。

    屈云灭:“好。”

    萧融扭头,看着屈云灭的侧脸,他笑了一下:“农耕乃一年之重,如今已经算是冬日的末尾,马上就要开春了,我和佛子曾探讨过新皇登基第一年应当给予天下什么样的好处,或许这第一年,你可以先收收心,减免赋税,待到家家户户都有存粮了,你再去想开疆扩土的事。”

    屈云灭突然也把头转了过来,他的神经在听到第一年这三个字的时候就绷紧了。

    但他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照旧一个字:“……好。”

    萧融听着这个好,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化为一个笑,他点点头,然后就不再出声了。

    路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出了城门,又经过了城外的几个茶摊,等到连茶摊都被他们甩在身后的时候,屈云灭停了下来。

    萧融还在往前走,迈出一步之后,总是遮挡着他视线的那个身躯不见了,他一愣,立刻转身。

    屈云灭把缰绳递给他,萧融接过,到了这时候,屈云灭要是还不说什么,那就会给人一种他在赌气的感觉,但他没有,他也不想让萧融有这种感觉。

    所以,站在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太阳光下,屈云灭问萧融:“你要离开多久?”

    萧融摇头:“我不知——”

    屈云灭:“给我一个大致的时间,不准也没关系。”

    萧融抿着唇,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几个月吧,三个月,四个月。”

    屈云灭望着他,心里却在说,也有可能是一年,好几年,对不对?

    但若真的一走便好几年,那就说明萧融喜欢这样的生活,那他又为什么要回来呢。

    屈云灭垂眸,他胡乱点点头:“好,四个月。”

    萧融见状,沉默片刻之后,他低下头去,把自己腰间的螭龙剑解了下来。

    从屈云灭第一次看到这柄剑开始,他就想要,但萧融总是严防死守,以前不让他看,后来不让他碰,再后来不允许他偷偷磨剑。

    现在他把这把剑放到了屈云灭的手上,不过,屈云灭好像已经不怎么想要这把剑了。

    萧融掰着屈云灭的手,让他攥紧一点,别把剑掉下去。

    然后,他才对着屈云灭漆黑的眼珠说:“这是抵押。”

    “等我回来的那一日,你还要把它还给我。”

    屈云灭望着手中细长的螭龙剑,等他再抬头的时候,萧融已经转身,拉着缰绳往前走了,今日是个极好的天气,在这么明朗的天空下,多么沉重的场合似乎都不应该出现,他的爱人即将远去,即使他说着要回来,屈云灭也依然无法相信他,就算有九成九的概率萧融最终会选择他,但只要还有那最后一点不确定,屈云灭此刻的感觉,还是会倾倒向全世界都抛弃了他的那一方。

    太阳在褪色,树木在枯黄,鸟叫变得呕哑嘲哳,一切看起来都变了样。

    当所有都变成陈旧色调的时候,只有屈云灭手中的螭龙剑还保持着鲜艳的色彩,这是他心中的唯一一点希望了,若有一日连它也开始褪色,那这世间……到底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

    萧融没有回头,因为他不能回,回了就心软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便只是一直往东走,明明牵着一匹马,但他好像忘了马还能骑这回事,直到双腿酸软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两个时辰,官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他随便找了棵树,先喂马,然后再喂自己。

    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不死之身了,这回再碰上个匪盗,那可就难说是什么结局了,不过东方进给了他一把匕首,上面还有从韩清那里得到的灵感,淬了见血封喉的毒,毒/药配方则来源于鲜卑皇宫,据东方进说,相当好使。……

    除此之外,还有蒙汗药、泻药、麻沸散,萧融不用担心遇到黑店,他自己就是个黑店。

    而且没人真的放心他一个人上路,从昨晚屈云灭松口要让萧融离开开始,就有好几批人在各个官道上守着了,不管萧融去哪,都会有人暗中跟着他。

    萧融知道这些,却没有想要甩掉这些人的打算。

    他只想过一段只有自己的清净日子,远离喧嚣、远离名利场,再品尝一番普通人的生活,只要这些人没打扰到他,萧融便不在意他们的存在。

    坐在树下,萧融有点恍神,他不是应付屈云灭,他确实觉得三四个月就差不多了,但登基大典的日子是二月二,那群道士算了好几个良辰吉日,二月二是最近的一个。

    这时候的登基大典冗杂又繁复,也不允许有观众,萧融要是参与,全程都得跟别人一样煎熬着,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可是一想要自己会错过屈云灭正式称帝的那一日,萧融就感到有些遗憾。

    叹口气,又揉揉自己的脸,萧融翻找包袱当中的肉饼,看见肉饼的一角,他用力往里面够,结果肉饼没够到,他先碰到了一个冰冰凉的小东西。

    萧融疑惑地把它拽出来,发现这是一块玉佩。

    成色不太好,白色偏黄,边缘上有许多黄点瑕疵。

    这是萧家人都有的玉佩,但这块上面刻着一个融字。……

    萧家子弟只有刚出生的时候,长辈才会给他刻一块玉佩,没有等到二十岁了才刻一个的,而且萧融从没说过自己的丢了,他只说过收起来了。

    而在萧融看着这块玉佩发愣的时候,陈留城里,陈氏也拿着一块玉佩,反复擦拭,反复摩挲。

    她手里这块上刻的是“容”。

    哪有会忘记自己大孙子的老太太呢,只是有时候不得不“忘”,等到没人了,她就偷偷把这块玉佩拿出来,摸一摸,疼一疼。

    本想等自己进棺材了,再把那玉佩拿出来送给萧融,可她这辈子……子孙缘太薄了啊。罢了,罢了。

    孩子好好地就行了。…………

    萧融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玉佩,许久之后,他弯下腰,把原先挂在衣服上的翡翠解了下来,然后又把这个玉佩挂了上去。

    摸着这个略显粗糙的玉佩,萧融突然做了个决定。

    他要好好地游山玩水,要看过身边的每一处风景、吃过路上的每一样美食,他必须要好好过,这样才对得起这些关心自己的人。

    接下来他也不吃肉饼了,而是直接上马,朝着前方的城池飞奔而去。

    在官道上,他便加快赶路,进了城,他便好好休息,定上好的客房,睡到自然醒,然后再出门寻觅美食,吃饭的时候他还会跟店家打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打听了两回以后,他把问题换成了这里有什么风景秀丽的地方。……

    也不是总这么顺利,有偷儿想偷他的钱,被他发现以后还想动刀子,萧融凭着极其灵活的身体一下子就躲了过去,总看屈云灭怎么殴打木桩,萧融虽说学不会精髓,却也学会了一个皮毛,把这年纪可能还没十五岁的小孩按在地上,萧融顿时获得了全街的掌声。

    听着周围人对他的夸赞,萧融笑得很不好意思,但他不好意思的同时,还一直站着没走,直到听过瘾了才离开。

    他长得美,人们总是会给他几分优待,萧融发现自己连这一点都忘了,毕竟在镇北军的时候,人人都对他很恭敬,而出了镇北军,外面的人只分两种,自己人和敌人。

    如今他不再是镇北王的萧司徒,也没人再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他就是个长得格外漂亮的普通男子而已,排队时有人给他让路,吃饭时伙计会多给他上一碟小菜,脂粉铺门口拉客的姑娘见了他,都会偷偷笑一下,然后非要送他免费的香帕。

    看,这就是萧融的人生。

    他在哪都能活得很顺利,虽然他缺点一箩筐,但他着实是老天的宠儿,他自大、自恋、自我,这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他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人们天生就会对他很好,某些在旁人眼里值得珍视的东西,在他眼里却不值一提。

    萧融已经改变了很多,但人的本性哪有那么容易改呢,屈云灭到现在还是个倔驴,萧融其实也是,他认准的事,他就一定要去做,不让他做,那他就会一辈子都想着这个事,并一直试图去做。

    这跟对错没有关系,跟有没有意义也没有关系,人生不是答题本,没有绝对的答案、也没有给你打分的老师,旁人的言语终究都是旁人的,而自己的感受才是自己的。

    萧融需要用一场旅行来让自己安心,仅此而已,不管是他说的他想要公平也好、想要找回自己的人生也好,还是更深层的他想试试自己和屈云灭是不是真的离不开彼此、他们的感情已经深厚到哪怕一方为帝王也不会产生什么变化了,千言万语,都化成两个字——安心。

    他只想要安心。……

    在这个城池他停留了三日,接下来他便前往下一个城池,他朝东走,尽头便是东海,萧融对大海没有什么执念,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走到海边去。

    第二个城池没有第一个好看,城里比较穷,萧融想找个酒楼吃饭都找不到,这里做菜最好的是一家行院,一楼可以看姑娘们唱曲跳舞,二楼则是私人接客的地方。

    萧融在城里转悠一天,最后发现这里真的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秉着来都来了的原则,最后他还是进了这家行院,也算是给自己长长见识了。

    萧融这长相,一走进去就引起了姑娘们的轰动,倒给他钱,姑娘们都愿意,但萧融警惕地看着老鸨,表示自己不上二楼,他就在一楼吃些菜,看看舞。

    姑娘们感觉有点遗憾,却还是依他说的做了,今日跳舞的姑娘们格外多,而且个个都很卖力。

    萧融吃一口,看两眼,不得不说,这家行院能开成当地地标,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即使在萧融这个专业人士眼中,姑娘们也跳得非常好。

    他看着看着,身体就有些痒,他也想跳。

    灯红酒绿之间,萧融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透过这群翩翩起舞的姑娘,他好像能看到自己站在那是什么模样。

    但是,只有他自己么。

    自然是只有他自己的,他这人高傲,还挑剔,不愿意让别人把自己当成普通的男伶,但事实就是这样,只要他跳舞了,所有人都会看低他。

    所以他不能有舞伴,不能有观众,他只能跳给自己一个人看,最起码在这里是这样。……

    一曲舞毕,萧融把钱放在桌子上,然后起身离开。他回客栈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就离开了这个没什么乐趣的城池。

    继续向东走,这回走到一半,突然刮起大风,正好前方不远有个客栈,他就在这住下了。

    狂风大作,天气不好,萧融被困在这,没什么事可做,他便开始看书。

    十五岁时他养成了看书的好习惯,幸亏有这个习惯,他才在古代适应了下来。

    外面风呜呜的,吹得窗子不停晃动,发出砰砰的敲击声,窗边有点冷,萧融便去床上坐着,不一会儿伙计进来了,给他送了热水和晚饭,还让他不要担心,说他们这里每年都刮大风,但是房子结实着呢,不会有问题的。

    萧融笑了笑,给了伙计赏钱,然后走过去洗手,坐下吃饭。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有什么问题呢?萧融以前可以一个人旅游,一个人去吃火锅,他前几天也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今天就开始觉得不太对劲。

    萧融四下看看,想不明白,草草又吃几口,然后他就洗洗睡了。

    白日外面刮风,到了晚上反而不刮了,但这客栈隔音不太好,隔壁间的呼噜声一直都在往萧融这边飘。

    伙计对这声音倒是习以为常,他坐在一楼撑着脑袋打瞌睡,听到有脚步声下来的时候,他迷迷瞪瞪地抬起头,发现是那位公子,伙计立刻站起,一点没有被打扰清梦的不爽,只一脸关切的看着萧融:“公子,这么晚了您要去哪?”

    萧融背着自己的巨大包袱,为了保持平衡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说话他就尽量简短:“太吵了。”

    伙计一愣,连忙说道:“那我给您换一间不吵的。”

    萧融摇头:“罢了,我要走了。”

    推开房门,满院清光,风吹散了天上的云,今日的月色也是格外晴朗。

    萧融仰头看了看月亮,然后去找自己的马,把包袱放到马上,他牵着马出去。

    这客栈挺有意境的,客栈主人是一个老人家,他们家几代都在这开客栈,所以院里院外打理得都很好,院内有葡萄藤,院外则有自己种的无花果树。

    萧融牵着马走出院门,无花果树下有个人猛地惊醒,他第一反应是立刻爬树,但这是无花果树啊,还是比较矮的那种无花果树,才一丈高。

    估计他刚爬上去,这树就折了。

    萧融惊愕地看着屈云灭,屈云灭也尴尬地回望他。

    万籁寂静,只有萧融身后的马读不懂这氛围,于是烦躁地打着响鼻,其余人则默默趴在屋顶上,躲在石头后,还有仗着自己比较黑,便干脆闭眼闭嘴,直接融入黑暗。…………

    他们分开了有几天来着,六天、七天?

    萧融:“……我以为你在陈留。”

    屈云灭僵着不说话。

    萧融松开缰绳,走近两步:“你一路都在跟着我吗?丞相他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屈云灭:“……”

    他没什么底气地回答:“反正没人来找过我。”

    萧融:“…………”

    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默了默,他又问:“那你在这里待着做什么,为何不进去?”

    屈云灭:“……”

    他越来越没底气了:“怕你发现。”

    萧融瞪大双眼:“那你就在外面守着,这几日你不会都是这么过来的吧,堂堂新皇,露宿街头?!”

    萧融的声音实在太震惊了,搞得屈云灭有些羞恼,他为自己辩解:“在城中我就能找地方住了!”

    “……”

    这话一出,双方都感到更尴尬了,屈云灭没料到萧融会突然出来,这些日子他一向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屈云灭脑筋转动,想要让自己脱离这么丢人的场面,还别说,真让他想到一个。

    “你怎么三更半夜就要赶路,是不是这家客栈有问题?”

    萧融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他没有立刻回答,这让屈云灭更加笃定心里的猜测。

    若是黑店,他今晚就把它拆了。

    萧融慢吞吞道:“没有,里面太吵了,住不下去。”

    屈云灭:“……”哦,猜错了。

    他说:“往东三十里就只有这么一家客栈,趁夜赶路会有危险。”

    萧融瞥他:“什么东西能比你更危险?”

    屈云灭:“…………”

    又把重心换了一遍,萧融道:“再说了,我又不是往东去。”

    屈云灭一愣,还不等他琢磨萧融这句话什么意思,萧融已经低下头,踢了一脚地上的枯草,然后才嘟囔道:“外面住得不舒坦,我要回家了。”

    “回……家?”

    屈云灭的声音充满了不确定,即使萧融说得这么明确,他还是非要再确认一遍才行。

    深吸一口气,萧融抬起头,一边把气呼出去,他一边朝屈云灭笑了笑:“嗯,回家过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悄悄回去,然后惊艳所有人。”

    萧融笑着露出一口牙,他背着手,轻轻歪头,不知道想着什么坏事,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屈云灭:“但是,才六天。”

    离三四个月还有很远很远。

    萧融本来踮着两只脚,闻言,他的脚后跟一下子落在了地上,沉默片刻,他对屈云灭解释道:“六天够了,这六天,我把我一辈子都看到头了。”

    一个人的生活也很美好,但他不再喜欢了。

    系统把他强拉到这里,经过一番纠葛,他走出了系统给他选的命运,现在,是他自己做选择的时候了。

    屈云灭还在消化当中,放萧融走的时候,他是真做好了萧融一辈子都不会回来的准备,结果六天萧融就回来了,他有点难以适应。

    他的眼神中有东西在翻涌,他望着萧融的目光那么深重,换个人来早就被他压得喘不过气了,但是萧融接住了他的眼神,他不仅接住了,还朝前又走了一步。

    抿着唇,他望向屈云灭,在屈云灭的注视下,他张开自己的双臂。

    做出一个要抱抱的动作,然后不知怎么,萧融先把自己逗笑了。

    他也不管这周围都藏着人了,彻底打开自己,他朝屈云灭朗声道:“娶我吧,屈云灭。我太喜欢你了,也离不开你了,所以我愿意——”

    他故意拉长最后一个字,然后又轻笑一声:“给你这个机会,让你‘娶’我。”

    屈云灭看着张开双臂的萧融,看着他这样豪气万丈地说出这两句话,他笑了两次,屈云灭知道这是什么笑,是萧融感到兴奋时才会克制不住地发出的笑。

    屈云灭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水从他的眼睛里掉了出来,萧融还保持着这个姿势,神情却变得讶然起来,他想要收回手臂,但下一秒,屈云灭已经把他捞进了自己怀里,他闷不吭声,泪如雨下。

    萧融一开始还觉得挺好笑的,他拍拍屈云灭的肩膀,即使自己脖子都快被撅过去了,他也没让屈云灭换个姿势,只是安慰他:“好啦,好啦,怎么这就哭了呢,我以后会好好对你的,不骂你了,也不给你坏脸色看,放心吧,我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后的,绝不欺负你。”

    但说着说着,他就发现自己也笑不出来了:“对不起啊,我任性,想法还很多,总是折磨你,我是不是没对你说过谢谢?谢谢你愿意包容我,谢谢你愿意等我,谢谢你没有放弃我,屈云灭,我以后不走了,你以后去哪也都把我带上好不好,我想跟你在一起,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我已经没法一个人待着了。”

    对于这些话,屈云灭的回应是把萧融抱得更紧,入睡前苍凉的月光,此时变成了纯洁又温馨的月光,或许这变化不是一时的,而是一世的,因为屈云灭的世界再也不会褪色了。…………

    房顶上,屈云灭的亲兵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作为一个直男,他还是不懂为什么男人可以喜欢男人。

    而这时候,他身边有抽噎声传来。

    他转过头,看见自己同僚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亲兵:“…………”

    难道我才是不对劲的那个吗?!

    作者有话说:

    第0158章 旧账

    客栈中, 伙计唉声叹气地坐下去。

    他们这是一家开在官道上的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店里所有吃食都靠老掌柜一家种植,或是隔一两个月便赶着牛车去城里采购,一来一回要两天两夜,足可见这地方到底有多偏僻。

    这么偏僻的地方,就不要指望能有多少客人了,平日在他们这处歇脚的客人,要么是走商、要么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大汉, 正经赶路的都看不到几个。伙计在这干了六年,这是头一回看见有贵公子模样的人进来,结果人家才住了半个晚上就跑了。

    才半个晚上呀……他们这里是有多遭人嫌弃啊!

    所以不止是萧融觉得自己一辈子到头了, 这个伙计也觉得自己一辈子到头了。……

    一瞬间他甚至萌生出了跳槽的想法,这边太没前途了, 要不然他还是去城里闯闯吧!

    而就在他严肃地思考这个人生大事的时候,门突然被人推开, 伙计抬头一看,发现萧融又回来了。

    伙计一愣,再是一喜,他刚要起身招呼,就见萧融身后还牵着一个人, 后者武人装扮,但跟他平日见到的武人完全不同,他瞥过来一眼, 伙计觉得自己天灵盖都要被掀开了。

    萧融也没跟这个伙计说什么, 只是从腰间抠出来一块金子, 搁在一旁的柜台上, 然后朝伙计笑了笑,便牵着那个男子飞快地上楼。

    萧融直奔自己的房间,那个男子也跟了进去,伙计愣愣地看着他们,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反应过来以后,他一把抓起金子,想上楼还给萧融,毕竟他就开了一间房,钱也给过了,没必要再给银钱了。更何况这还是一块金子,足够把他们小店包下来住两个月了。

    然而下一秒,又有动静打断了伙计的动作。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伙计一回头,看见一串配着刀剑的大汉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们全都神情肃穆,进来了也不说话,只自己找地方坐下。

    这一楼总共就两张桌子,很快就坐满了,后面再进来的人只能站着,人家也不抱怨,只是低头沉思,仿佛刚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其中坐着的某个人,眼圈通红,时不时就吸一下鼻子,在他吸了三下以后,他旁边的人再也受不了了,猛地抬头,然后瞪他一眼。

    挨瞪的人缩了缩脖子,随后又不服气地把脖子伸直了,而那个瞪人的一脸烦躁,却仿佛顾忌着什么,没有开口。

    这位是东方进升职以后,被他举荐上来的新亲兵统领,东方将军曾说过,做统领、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才行,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是在这方面强大。

    跟同僚们格格不入已经够让他烦闷的了,偏偏这家客栈的伙计还这么没眼力见,一直盯着他们看。

    他不能扫同僚的兴,难道还不能扫伙计的兴吗——

    “滚。”

    伙计:“好嘞。”……*

    之前萧融是打算星夜兼程的,但如今他改了主意,重新回到那个房间,由于房间不大,里面也没什么可坐的地方,于是屈云灭和萧融一起坐在床上。

    屈云灭还处在有点丢脸的状态中,毕竟他刚才哭得还挺可怜的,他做好了心理建设,才抬起头看向萧融,而萧融一直都望着他。

    深夜、独处、烛光、温情。

    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屈云灭心中一动,他微微张口,刚要说什么,下一秒,隔壁拉锯一样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

    屈云灭:“……”

    片刻之后,这声音停了,屈云灭再度张口,隔壁的锯弓又开始作业。

    萧融憋着笑,屈云灭看他这样子,脸色越来越黑,沉默一瞬,他干脆握拳,砰地砸了一下旁边的墙,这客栈是木制的,屈云灭一拳头过去,墙里的木头瞬间开裂,泥土哗啦哗啦地往下掉,不过幸好,没有塌。……

    隔壁的呼噜声戛然而止,萧融震惊地看着裂出一条长缝的墙壁,好半天才说:“一块碎金子还是太少了……”

    合上下巴,萧融对屈云灭怒目而视:“你看你干的好事!”

    屈云灭本来有点心虚,但见萧融为了一面墙就斥责他,他又强词夺理起来:“我已经是天下之主,难道还赔不起一面墙吗!”

    萧融:“呵呵,这时候想起你是天下之主了,睡在树底下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这个!”

    突然,外面传来老旧房门活动时发出的嘎吱声,里面的两人瞬间闭嘴,都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正是隔壁。

    也是在他俩不再吵架以后,那嘎吱声突然停了一下,三四秒之后,它又响了起来,但这回明显变得缓慢、心虚、充满了掩耳盗铃的感觉。

    在这长长的声音结束以后,紧跟着就是一串逃命般的脚步声,想来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萧融:“……”

    屈云灭:“……”

    一阵沉默的尴尬过后,萧融先活跃气氛:“看,这就是为什么皇帝不该离开皇宫,实在是容易吓着旁人。”

    屈云灭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晌,他才说道:“那是别的皇帝,我不会将自己困在皇宫。”

    萧融挑眉:“你也想日后东巡西巡,南巡北巡吗?”

    屈云灭看看萧融,然后垂眸:“不必这么铺张浪费,带上四五护卫,快去快回就是了。”

    萧融问:“去哪里?”

    屈云灭:“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又没有旅游的习惯,他都没有旅游的概念,以前他能在雁门关蹲一辈子,现在他也能在陈留蹲一辈子,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萧融做打算,毕竟这几天的盯梢他也不是白盯的,他看到萧融有多开心了。

    萧融离开他也能过得很快乐,这件事把屈云灭刺激得不轻,他两夜没睡,然后又亲眼看着萧融进了行院。

    人被刺激到一定程度,心就麻木了,于是这天晚上,屈云灭反而可以睡着了。他的心态就是,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睡吧,睡吧。……

    萧融被屈云灭这温柔一击弄得心都快化成一滩水了,抿了抿唇,他坐得离屈云灭更近了一些,仰起头,他啄了一下屈云灭的唇瓣,屈云灭看着他,不知怎么,他有点紧张,于是他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萧融又是一笑,他再度贴过去,由他主导,他的动作明显比屈云灭温柔多了,虽然有点不过瘾,但是厚积薄发,沉浸的感觉也更深,而这时候,萧融咬了他一下,屈云灭的身躯瞬间紧绷起来。

    萧融这是在报复他,报复他第一次亲吻时的没轻没重,但他那时咬的一下,让萧融疼得差点把他推开,而这时候换成萧融来,屈云灭却是完全相反的行为,他恨不得能把萧融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萧融任他动作,完全不拒绝,同时他的手也在胡乱地动着,屈云灭一开始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等他的腰带都被解开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外衣已经被萧融脱了下去,中衣也脱一半了。

    屈云灭:“…………”

    呆愣地看着自己暴露在空气当中的腰腹,屈云灭猛地起身,一秒就把衣服穿了回去。

    他还对萧融说:“不可!”

    萧融:“???”

    后者微微喘着气,从床上坐起来,他一只手向后,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另一只手则随意搭在一旁:“不可?”

    萧融语调上扬,语速缓慢,他唇上的水光来源于屈云灭,他褶皱的衣衫出自屈云灭,他眼中的身影、还有放纵的对象,全是屈云灭。

    屈云灭现在算是明白为何圣人如此受人追捧了,森*晚*整*理克制自身欲/望,的确值得众人膜拜!

    但屈云灭还是不打算遵从内心,他深吸一口气,今夜,他也要做一回圣人了。

    “对,不可,无媒苟合不受天地庇佑,我们不能这么做。”

    萧融:“…………”

    他缓缓说道:“你以前可没有这么正直。”

    每次都想打擦边球,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要不是他拦着,他们都不知道无媒苟合过多少回了。

    屈云灭看向他,依旧一脸正气:“那是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我还能成婚。”

    萧融:“…………”

    他怒道:“你不是同我说,你一直都想让我和你成亲吗!”

    屈云灭默了默:“自然是想的,但想完了,也就完了。”

    萧融的忽冷忽热让他九成时间都觉得自己是白日做梦,一成时间才让他觉得,或许他也有机会。

    萧融听了他的回答,自己也有些哑然,刚刚情绪上头的时候,他对屈云灭道歉了,可现在那情绪退却了,萧融就不太想提过去的事,以前他为两人分道扬镳做了好些准备,却没为两人厮守一生做过什么准备,此时再回头看,那些时光又尴尬又甜蜜,就像是留在社交软件上的黑历史,虽然不堪回首,但只要没什么人发现,留给自己偶尔看看还是挺好的。

    抿着唇,萧融不情不愿地伸出脚,踹了屈云灭的屁股一下。

    屈云灭:“……”

    他回头,看到萧融不说话,只是有些埋怨地看着他。

    屈云灭自己心里也乱着呢,圣人不是那么好当的,他又被萧融折磨了太多回,他都怕自己这么一说,萧融突然生气地站起来对他宣布,不成婚了,他也不回去了。

    因此一时之间他有点看不懂萧融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琢磨了一下萧融过去的行为,屈云灭眨眨眼,然后朝他伸出双臂。

    萧融冷漠地看着他,但是两秒之后,他还是爬了过来。

    一番浅尝辄止的缠绵之后,两人躺下休息,踹了踹脚底的那些泥土渣子,萧融蜷缩双腿,躺在屈云灭的怀里。

    他轻声道:“我只是觉得,既然你我已经定情,也说好了要成婚,那有些事此时做和日后做都是一样的,但既然你想一切都顺顺利利、按部就班,那我就听你的。”

    萧融的头随屈云灭的呼吸而起伏,屈云灭没有说话,但他将萧融搂得更紧了一些,感受着肩上的力度,萧融笑了笑:“我都说了,我以后会对你很好,虽然你我都是男人,但拜过天地之后,你我同真正的夫妻也没有什么区别,我是想同你好好的过日子,至亲至疏夫妻这句话,我不认同,我和你已经走过了最生疏的路,往后,你我便是最亲密的,再没有生疏二字了。”

    屈云灭被萧融感动得不要不要的,他亲向萧融的发顶,沙哑着说了一声:“好。”

    听到这个充满了感情的好字,萧融突然从他身上爬起来,按着他的胸膛,望着他的眼睛:“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屈云灭愣了愣,潜意识其实已经告诉他不对劲了,但他舍不得离开萧融的视线,所以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掉坑了。

    他坚定地点头:“你说。”

    萧融轻轻一笑:“以后不要再提以前了,也不要再跟我翻旧账了,好吗?”

    萧融说的时候,右手轻轻抚着屈云灭平坦的胸肌,他手掌游走过的地方都酥酥麻麻的,屈云灭浑身血液都朝着某个地方狂奔,本就不够用的大脑,这回更不够用了。

    屈云灭当即一口答应:“好!”

    萧融扯扯嘴角,这时候屈云灭已经心猿意马,他想凑过来再亲一下,但萧融丝滑地躺了下去,还卷走了一大半被子,不摸/胸了,也不贴着睡了,萧融把自己卷严实了,然后对屈云灭说:“明早叫我。”

    接着,一,二,三,他睡着了。

    屈云灭:“…………”

    作者有话说:

    第0159章 多少日

    第二日, 萧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楼下的众人正人手一个素馅烧饼, 坐在那里慢慢啃。

    伙计一晚上没敢睡,因为弄不清楚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历,他们还能轮班休息和值夜,伙计却不行,毕竟他只有一个人,今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老掌柜跟他小儿子也过来了, 现在三人紧紧站在一起,就像是非洲大草原上受惊的小动物,他们挤在柜台后面, 默默看着这群人的一举一动。

    楼上刚出现脚步声的时候,这群一心一意吃饭的大汉瞬间全都站了起来, 以统领为首,其余人训练有素地站成一排, 要不是桌上摆了一堆没吃完的烧饼,老掌柜他们都要以为这群人根本没吃过饭了。……

    萧融先走下来,屈云灭在他两步之后,只睡了半个晚上,但萧融照旧精神饱满, 反而是他后面的屈云灭,明明抱得美人归了,居然还摆着个臭脸。

    萧融不管他, 只朝亲兵们勾了勾唇:“你们继续吃, 店家, 给我二人也上一份热膳。”

    老掌柜和小儿子这两天有事出去了, 不知道店里来了萧融这位客人,他俩共同呆呆地看着他,似乎在疑惑这到底是不是真人。

    屈云灭先瞪了一眼那个小儿子,后来想想,感觉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于是他又扭过头瞪了一下老掌柜。

    老掌柜被他吓得一个哆嗦,萧融见状,他立刻扭头,虽说没抓到屈云灭现行,但他知道肯定是他做了什么。

    连老人家你都要计较!

    萧融不悦,却也知道要给他留面子,于是他低声道:“去那边坐着。”

    奈何客栈太小,所有人都听到了萧融这个呵斥的语气,而下一秒,屈云灭还真不太情愿地转身走了。

    屈云灭来到一个亲兵身边,他盯着这个亲兵,后者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一个弹射起步,同时他伸出手:“陛下请坐!”

    屈云灭这才纡尊降贵地坐了下去。

    然后他低下头,拿起桌上已经凉了一半的烧饼,加入啃烧饼的大军。…………

    伙计已经跑着去给萧融做饭了,现在就剩这对父子站在这,老掌柜望着萧融和那群人的眼神越发惊疑不定。

    他年纪大,懂得多,但他儿子不行,他儿子已经指着屈云灭,跟机关/枪一般的开口:“陛陛陛陛陛——”

    老掌柜一把将他儿子的手打下去,他对萧融露出一个似哭非笑的讨好表情:“贵人……”

    萧融看看他俩的反应,安抚性的扯了扯嘴角,然后他又从袖子里掏出提前准备的两个金饼放在柜台上:“昨日不慎,砸裂了房中的墙壁,店家拿这银钱将客栈好好修缮一番。”

    老掌柜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不用不用,不过就是一面墙,小人岂敢让贵人赔偿!”

    他不是不贪财,他是怕这钱拿着烫手啊!

    老掌柜伸手就要把钱还给萧融,萧融却又伸出一根手指,把这两个金饼推了回去:“我知修缮一面墙用不了这么多银钱,但店家这客栈经营得着实不错,店面虽小,五脏俱全,处处都干净透亮,已是普通客栈所能做到的最好模样了。店家与我等也算有缘,多出来的银钱便是我赠予店家的,希望店家能用来扩大客栈,加厚墙体,毕竟你家的墙壁是真薄,隔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我们不过轻轻敲了敲,它就裂得像是要塌了。”

    老掌柜:“…………”你莫驴我。

    若那人真是他现在想的那位,他就是弄个铜墙铁壁来又有何用啊!

    老掌柜敢怒不敢言,萧融也不管,对内他可以说是屈云灭的责任,对外那一定是墙壁的错。……

    临走之前,萧融又跟老掌柜强调了一遍:“店家,一定要扩大客栈,再多招几个伙计过来,你家客栈所在的位置,可是去往青州最近路途上的必经之处,用不了多久,你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老掌柜颤颤巍巍地拿着那两个金饼,望着这群人,他的脸色却从害怕慢慢变成了若有所思。

    萧融不是拿他寻开心,新朝建立以后,许多以前他提出的设想便能正式施行了,比如以海盐供给整个天下,运盐路线分水路和陆路,陆路自然就要走萧融这几日走过的地方。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回去,那萧融的休假就结束了,他又开始干起老本行,即见缝插针地思索该如何治理这个天下。……

    吃过早饭,一行人踏上归途,想到回去以后要面对一张张五味杂陈的脸,萧融这心里就有些抗拒,他还是那个性子,不愿意和别人谈感情,屈云灭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又付出了几条命的代价,这才让萧融态度软化,对于别人,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萧融希望回去以后大家都能假装这件事没发生,直接跳跃到和和美美过日子的阶段,但用头发丝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萧融一边紧绷着头皮,一边去叫身后的屈云灭:“喂。”

    屈云灭本来在看路,听到这么一个称呼,他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靠着他、姿势歪歪扭扭的萧融:“你叫我什么?”

    萧融眨眨眼:“什么也没叫啊。”

    屈云灭:“不许这么叫我,仿佛在你这里,我只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

    萧融:“……”

    这男人真的越来越事多了。

    “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陛下?”

    萧融口齿清晰,陛下两个字仿佛从他嘴里跳出来的,带着一股让人说不清的挑逗意味,他说完了,还故意歪着头看屈云灭,后者绷着脸,对他这样视若无睹:“唤我名字即可。”

    萧融挑眉,长长的“啊”了一声。

    屈云灭从他这个语气里嗅到了不对劲的东西,他瞬间警觉地看向萧融,但萧融已经坐直了,还把头转了过去,在屈云灭看不到的地方,萧融抿着嘴乐,屈云灭看着他的后脑勺,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而这时候,萧融又一本正经地把头转了回来:“好了,说正事,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屈云灭看他一眼,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屈云灭的神色缓和了下来:“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萧融看着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忍不住提醒:“当了皇帝以后,你的事就不再是你的事了,而是天下人的事,这可能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屈云灭瞥向萧融,他心说,这世上难道还能有比你更难啃的骨头?

    在屈云灭心中,让萧融回心转意难度排名第一,打天下排名第二。

    沉默片刻,他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而是不轻不重地反提醒萧融:“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什么是我惧怕的,你只要站在我身边,不要动摇就是了。”

    萧融望着屈云灭坚毅的侧颜,他的神情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看了许久之后,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屈云灭的下颌骨,他的语气娓娓道来:“陛下,你说这话的时候,让我心里跳得好厉害。”

    屈云灭:“…………”

    这是荒野之上,他们身后还跟着好几百的电灯泡,屈云灭他本来就保守,杀了他、他都做不出和萧融当众亲热的事来,抱一抱已经是极限了。

    屈云灭看着萧融的眼神怪可怕的,好像想吃了他一样,这个吃并非全都是令人遐想的吃,也有一部分是他觉得萧融太气人。

    明知道他不会在这把他怎么样,所以才敢这么胆大包天。

    昨夜才说过的不会骂他、不会欺负他、要对他好,一晚上过去,萧融他三条全都没做到!

    亏他还信了,萧融说得对,他是真不长记性。……

    一路就在这样微妙的打打闹闹中度过,他们回去用了近两日的时间,加到一起,便是他们离开了陈留八日。高洵之主持大局,但羊藏义天天来问他陛下在哪,把高洵之烦得要死。

    心里本来就不痛快,羊藏义还总碍他的眼,高洵之一气之下把羊藏义指责了一顿,熟料羊藏义还真老实了,这人实在能屈能伸,深谙敌进我退的道理,不管以后他打算怎么做,反正现在他主动低头,开始听高洵之的命令了。

    而心情烦躁的不止高洵之一人,刚回陈留的地法曾更烦躁。

    他负责追击南康王和黄言炅,前者见大势已去直接逃跑,结果被自己的部下反水,砍成好几块以后送到地法曾面前邀功领赏;后者一直负隅顽抗,最终被地法曾生擒。

    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一个意外之喜,清风教教主陈建成一直待在南康王身边,地法曾把他一并抓回来了,此人离开韩清之后一日比一日心慌,周椋他是主动去找没脑子的巨婴,而陈建成是被韩清慢慢变成了一个巨婴。

    陈建成还不知道韩清也只是利用他,回来的一路上,陈建成都在辱骂屈云灭和镇北军,真把自己当成能通灵的教主,各种诅咒层出不穷,他的时间都用在诅咒屈云灭和激动地询问韩清是否安好上面了,看在他是自己战利品的份上,地法曾一直都没管他,直到进了城,从来接他的张别知那里得知,萧融走了,屈云灭也跟着走了。

    地法曾:“…………”

    走了?都走了?

    那他找谁领军功去啊!

    没抓到韩清已经让地法曾很是生气,如今又发现陈留出了变故,地法曾深知他前期能在镇北军立足的原因就是萧融,在他正式带兵离开陈留之前,他都十分需要萧融。

    结果这个时候萧融跑了,不是,他为什么要跑?!

    一巴掌拍向还在吱哇乱叫的陈建成的后脑勺,把后者拍晕死过去之后,他问张别知到底怎么回事,张别知左右看看,然后悄悄在地法曾耳边说了一句话。

    然后地法曾的脸就绿了。

    果然,他这些年的观察结果是对的。

    中原人,就没一个正常的!!!……

    地法曾欣赏屈云灭,也敬重和感谢萧融,他花了三天时间重塑对这两人的印象,最后悲惨地得出一个结论,不是那两人藏得太深,是他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过,真的想了就会发现,这两人好像根本没想过要藏。

    至此,镇北军第一梯队的绝大多数人都知道了他俩的关系,不管心里怎么想,他们都在努力接受这件事,所以萧融担心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至少与他有旧的这些人,都不会阻拦他。

    正月十八,屈云灭和萧融回来了,在一片愁云惨淡当中,萧融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视线中,不出意外,他又收获了好几个抱抱,以及一些泪水。

    装什么都没发生是不可能的,但确实没几个人会提起让萧融难堪的事来,大家的宗旨就是一句话,回来就好。

    虞绍燮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在其余人都寒暄完了以后,他便提出想跟萧融单独说说话,高洵之见状,也带走了屈云灭,省得他去打扰他们。

    关上门,远离了外面的热闹,虞绍燮看向萧融,欲言又止道:“你和陛下……”

    萧融抿了抿唇:“我想同他过一辈子。”

    虞绍燮:“……”

    就算他听到了屋顶上那些话,也见到了屈云灭为萧融放下一切的模样,他这心里还是不踏实:“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融儿,伴君如伴虎啊,前朝贺夔不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萧融默了默,然后抬起眼睛:“就算你说得对,我这一辈子又该如何过。只要我还在喘气,我便是与风险为伍,走在路上可能被快马撞死,站在墙边可能被危墙砸死,即使永远不出门,说不得哪天我就睁不开眼了,虞兄,我已经惧怕了风险很多年,如今我不想再让这种恐惧控制我了,这世上承担风险的人不止我,我也不该让这些尚未发生的风险,夺走我接下来每一日的快活。”

    虞绍燮眉头紧皱:“可是,一想到你以后可能会反受其伤,我——”

    萧融笑了一下:“要真到了那一日,我也不是吃素的,而且虞兄你会帮我对不对?咱们一起把屈云灭拉下马,夺了这天下。”

    萧融不过是开玩笑,但虞绍燮听完了,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不错,到时候把宋铄也叫过来,他与你是好友,而且他心狠,届时承儿应当也成气候了,咱们里应外合,便无人能敌。”

    萧融:“……”

    虽然感觉自己不至于和屈云灭走到那一步,但虞绍燮的认真影响到了萧融,想了想,萧融还是觉得有备无患比较好,屈云灭胆敢背叛他……那他就亲手囚禁屈云灭,日日折磨他,直到他死、或者是自己死的那一天。……

    屈云灭是那种,若萧融弃他而去、转投别人怀抱,他会愤怒到砍了所有人,都不会动萧融一根汗毛的人,他可以原谅萧融无数次,直到死;但萧融跟他完全相反,他是那种经历一次背叛就彻底决裂的人,而且由于他付出了这么多,他一定要让屈云灭千倍百倍地偿还才行,哪怕对屈云灭的折磨就是对他自己的折磨,他也不在乎,他要跟他一起下地狱。

    屈云灭大约不知道萧融这一面,毕竟他也没有机会表现,萧融在乎的人太少了,目前也就一个他能激发出萧融这种特征来。不过,想来就是屈云灭知道了也没关系,说不定他还会偷着乐。

    毕竟爱他到恨不得折磨死他的萧融……嗯……好带感。

    在旁人都不知道的时候,萧融和虞绍燮你一言我一句的,商量好了单方面的婚前协议,再看屈云灭那边在说什么。

    屈云灭:“先生,我做到了。阿融他答应与我成婚了。”

    高洵之震惊:“当真?”

    屈云灭:“自然。”

    高洵之:“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屈云灭:“多谢,那成婚一事就交给先生来办了,十日够吗?”

    高洵之:“…………”

    你小子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多少日?!

    作者有话说:

    第0160章 反对

    高洵之笑容凝固地望着屈云灭, 屈云灭神情无辜地望着高洵之。

    片刻之后,高洵之的嘴角总算是动了动, 就是看着有点僵硬:“陛下是在同我开玩笑吗?”

    屈云灭品了品高洵之的语气,不怎么确定地得出一个结论:“先生是说,十日不够?”

    高洵之一个暴起,当场送屈云灭下去见他爹娘的心都有了:“十日连三书六礼的第一步都走不完!绣娘们为了给你绣龙袍,手指头都要戳成萝卜头了,没人给你绣婚服,难不成你还想穿着铠甲同阿融成婚?!”

    除了婚服, 还有皇宫尚未建造完毕的问题,可恶的屈云灭,堂堂帝后大婚, 他居然想办得如此磕碜!

    高洵之真的要气炸了,在屈云灭有点愣的目光中, 他继续指着屈云灭的鼻子骂他:“你如今已经二十有五了,为何还是这么不省事!男后本就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奇事, 阿融他但凡有一点错处,都要被人揪住反复批判,你倒好,连合婚大典都敢如此敷衍,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怠慢阿融一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着急?哼, 我红袖添香的时候,你兄长都还未出世呢!”

    屈云灭:“…………”

    瞅着眼前这个胡子都花白、脸上褶子比千层饼还多的小老头,屈云灭实在想象不出来他风流倜傥的模样, 默了默, 他感觉高洵之说得有道理, 于是虚心求问:“那依先生的意思, 我何时才能成婚?”

    高洵之:“……”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虽说他猴急了点,但高洵之也不想让他等太久,毕竟萧融的性格他也有些了解,拖久了,还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变数。

    斟酌一番之后,高洵之给了一个他觉得可以的时间:“最少半年。”

    然而屈云灭瞬间睁大眼睛,一口便否定道:“不行!半年太长了,至多一月。”

    高洵之怒道:“你以为这是买菜,还能讨价还价的?!哪怕一切简而又简,也不可能在一月内就完成所有准备!”

    说完了,看着屈云灭那又开始犯倔的神情,高洵之想打他,但张口之后还是妥协了一点:“那就三个月,不能再少了。”

    屈云灭瞅瞅他,自己也退了一步:“二十日。”

    高洵之:“…………”

    谁教你这么砍价的?!

    眼看着高洵之要被气出脑溢血了,屈云灭垂下眼来,开始打温情攻势:“先生,若可以的话,我也想花上三年五载的时日来筹备这场婚事,除了阿融,我此生不会再要其他人,所以先生你应该懂,比起草率的合婚大典,我更怕某日一醒来,阿融改主意了,又不要我了。”

    高洵之:“……”他也担心。

    但他肯定不能这么说,他安慰屈云灭道:“可是他跟你一起回来了,阿融好面子,他不会做反复无信的事。”

    屈云灭点点头:“我知道,但我还是担心。”

    高洵之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那你应当也知道,即使成婚了,将你二人的关系昭告天下,他若想走,你也依然留不住他。”

    一纸婚契,束缚不了自由且烂漫的灵魂。

    屈云灭又点点头,但之后,他还笑了笑。

    高洵之一脸诡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而屈云灭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先生,我既担心,却又不是无比担心。我与阿融初相识的时候,他教过我四个字、人心难测,他让我不要轻信他人,彼时我没有多想,后来我才发现,他不仅是想要教会我,也是一直在告诫他自己。我因爱生怖之时,他也逃不过这样的牢笼,只是我与他之间,我诉说得更多,我将心中想法与伤痕都摊开来给他看,这是我的攻势,而他背过身去不让我看到他的神情,这是他的守势。先生,我现在有一种不自量力的感觉,或许阿融他也在担心,甚至比我担心得更深、更久。”

    高洵之哑口无言,做梦也没想过屈云灭还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虽说他才是年纪更大、阅历更深的那个人,但在感情一事上,或许他比不过屈云灭。

    这小子,已经被萧融练出来了。……

    高洵之不想承认自己被打动了,便只冷着脸说:“别人家的夫妻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而你们两个是互相折磨、纠葛至终。”

    屈云灭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咧开嘴:“嘿嘿。”

    高洵之:“…………”

    高洵之也没心力跟他折腾了,坐回去,他摇摇头:“婚期一事可以再定,毕竟跟活人的那张嘴比起来,规矩也算不得什么,你可想好了要如何令百官答允这件事了?”

    高洵之只提百官,不提百姓,因为百姓又进不了朝堂,而且百姓只会把这事当个乐子,再震惊、再呼天抢地,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他们还是一口饭都不会少吃。说到底,皇帝娶谁关他们何事啊,他们更想知道今年要交多少粮上去。

    天人合一的思想确实有些麻烦,不过托多年乱世的福,每个皇帝上位的时候都会宣传一番天命,结果每个皇帝都把天下搞得乌烟瘴气,如今是皇帝公信力最差的时候,人们已经不至于什么锅都往皇帝头上甩了。

    所以百姓不重要,难搞的就是这些文武官员,准确的说还是这些文官,尤其是从南雍过来的文官。

    别看他们一个个私底下玩得花,批判皇帝的时候可正人君子了,但谁不知道世上男宠十有八九都被养在金陵。

    高洵之正在心里琢磨这事究竟该怎么办,他虽然问了屈云灭,但他从没指望过让屈云灭来对付这些老家伙。

    然而屈云灭听了高洵之的话,微微一笑道:“阿融也问过我这件事,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办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我这就去办。”

    他说完就走,高洵之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再次确认,屈云灭是真着急啊。

    萧融到底做什么了,怎么就让他连这一两天的工夫都等不了了?

    高洵之表示费解,摇摇头,他赶紧追了上去。*

    申时三刻,本该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间,结果消失多日的未来陛下一封口谕就把这些拿着筷子的官员叫到了王府最大的议事厅当中。

    这议事厅本来能容纳三十来人,如今已经不够用了,实在没办法,高洵之把所有椅子都撤了,议事的时候,大家就站着议事。……

    也不是所有人都站着,前面有四把椅子,是虞绍燮提出的,要照顾高洵之这种年纪大的官员,羊藏义比高洵之还老,也捞了一把坐坐,另外两把中,一把属于佛子,毕竟他的身份地位都独树一帜,没人对他坐着有什么意见。

    第四把暂时是虞绍燮自己坐的,宋铄还跟他抢了两回,但是没抢过。

    今日萧融跟虞绍燮一起走进来,弥景本来待在左边第一的位置上,一看见萧融,他便起身,挪到了第二把椅子的位置上。

    虞绍燮也推了萧融一把,让他去坐那个位置。

    萧融回头,朝虞绍燮眨眨眼,没有跟他客气,反正等皇宫建造完毕,紫宸殿也都收拾好了,如今的座次还是要重新排一遍的。

    屈云灭出现了,而这位几乎毫无存在感的萧司徒也出现了,许多人都摸不清这个萧司徒地位到底怎么样,说他重要吧,建国之初他居然什么都不参与,说他不重要吧,可他每回都能排第一。

    宋铄一进来,就听到这些人讨论萧融的名字,宋铄今日去皇宫那边监工了,一整天都没回这边来,刚踏进王府的门槛,他就听到萧融回来了的消息,但还没等他去找萧融撒娇跺脚,陛下召集的命令又过来了。

    他连这群人说小话都顾不上了,望着萧融,他激动地快步走过去,但就在他即将能碰到萧融的时候,虞绍燮一把拽住他,把他拽地原地起舞,眼前一花,转了半圈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已经乖乖站在虞绍燮右手边了。

    宋铄:“…………”

    他震惊地看向虞绍燮,虞绍燮平静地看他一眼,不想跟他解释。

    他们虞家可是武将世家,就算他从文了,也不代表他一点功夫都不会。

    嗯,但实际上的原因是宋铄太弱鸡,整个王府,他大约只打得过陈氏。……

    宋铄张口,刚要跟虞绍燮理论几句,屈云灭却已经出来了,照旧还是那一套,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这回萧融还是没起来,不过萧融撑着自己的头,态度闲适,一看就是故意这么做的。

    他抬起眼皮,和屈云灭有短暂的眼神交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交流了什么,反正一秒之后,他们便错开了,萧融垂眸看自己腰间的新玉佩,屈云灭则负责往整个议事厅丢炸/弹。

    “我欲成婚,具体事宜由高丞相负责。”

    此话一出,满厅震惊,因为人人都知道,屈云灭光棍一条,他连个侍女都没有,搞得别人就是培养细作,也只能培养男子。……

    瞬间窃窃私语声就响了起来,大家惊疑不定地交换着情报,然后发现彼此都没什么头绪,相比之下,还是前面比较安静,连羊藏义都淡定地坐着,似乎根本不受影响。

    也不能这么说,羊藏义他是稳如老狗,可有的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宋铄瞪大眼睛,也不记仇了,他拉着虞绍燮的袖子,一个劲跟他打听:“成婚?!和谁,哪个世家女,我以为陛下是去追萧融了,难不成他根本没去,那萧融是怎么回来的,他该不会一个人回来的吧?!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虞绍燮:“……”

    他一脸麻木地问:“没人告诉你萧融离开陈留前一晚的事吗?”

    宋铄一愣:“啊?这两件事有什么干系,简峤同我说了啊,就是萧融想走,陛下不让,还说什么你心里没有我之……类……”

    单独这么一句话,以宋铄这个脑回路还是想不通真相,毕竟他和萧融关系也很好,有时候他也会说类似的话逗弄萧融,虽然结局一般都是他被萧融打了一顿。

    但结合了屈云灭今日的言语,还有虞绍燮的反应,宋铄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是搭上了。……真不容易啊。

    虞绍燮看着宋铄被打击傻了的模样,他拍拍宋铄的肩,转身继续看向上面。

    讨论不出个所以然,自然就会有人问屈云灭细节,此时他们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觉得这事挺好的,毕竟男人娶妻都是有一有二就有三,娶了皇后,他们也能顺势把自家的女孩送进宫里当妃子了。

    甚至有人野心更大,他试探地问屈云灭是娶皇后还是娶后妃,希望屈云灭能犹豫一下,把那个不知名的女人降为后妃。

    而屈云灭的反应是瞪了那人一眼,他觉得这人脑子有问题,都说了成婚成婚,纳妾能叫成婚吗?

    本来屈云灭还记不住他,这回他彻底忘不了这个人了,别人当什么官他都不管,但这个人,他要把他发配到契丹去。…………

    挨了屈云灭一个眼刀不说,后背还突然阴风阵阵起来,这人低下头,再也不说话了。

    有人趟过雷,其余人就知道屈云灭是认真的,或者说他正在兴头上,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能扫屈云灭的兴,反正这是建国之初,皇后不一定需要出身什么世家大族,甚至来个平民皇后更好,这样他们日后才能拿捏“她”。

    一瞬间,他们都想好该怎么利用这个还没露脸的皇后了,先反对,然后再不情愿地退让,既让皇后知道她不配,日后朝中有什么问题,他们还能说这样一个借口:当初立后之时,臣等已是退让了许多,此事陛下应巴拉巴拉……

    想想就很兴奋啊,谁让屈云灭是个没弱点的皇帝呢,他们拿捏不了他本人,自然就只能从他身边人入手,奈何屈家人死光了,而布特乌族是个很敏感的话题,一个拿捏不好就容易结仇,这突然冒出来的皇后就像是天上掉的馅饼,不利用是傻子!

    萧融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人的面皮抖来抖去,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

    他的姿势越发懒散,兴致也越来越高,有人看见他这个模样,顿时嫌弃地撇开眼睛。

    生了一副好皮囊又有何用,内里就是个溜须拍马的草包。

    他也没见过萧融开口,但他已经认定了,萧融这官职是靠着拍马屁得来的。……

    这时候,有人问屈云灭皇后究竟是何人,出自什么家庭,这人也赶紧竖起耳朵,虽然他家里没有女孩能送进宫,但他也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能入屈云灭的眼。

    然后屈云灭就说了一个大家都听过的名字出来:“萧家长子,萧融。”轰!——一朵无形的蘑菇云在议事厅当中升腾,跟这个消息比起来,原子/弹什么的,还是弱了一些。……

    整整十秒,无人开口,他们呆呆地看向萧融,而后者抿了抿唇,思量片刻,还是给了他们一个反应。

    萧融探出半个身子来,让所有人都看得到他,然后对着大家灿烂一笑。

    众人:“…………”

    萧融这一笑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瞬间他们就激动起来,七嘴八舌地要屈云灭收回成命,一个跪下去,其他人立刻跟着跪下去,他们以头抢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屈云灭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屈云灭也不天真,他知道自己注定会遭到反对,但他没想到亲眼看着这一幕会如此刺眼,那么多人、几乎是除了高洵之等人以外的所有人,都在阻止他和萧融在一起,在他们眼中萧融仿佛是什么瘟神,若他们沾上一点边,那整个天下都要完了。

    想象和现实中的差距过大,屈云灭盯着地上的一个个脑袋,气得双拳发抖。

    他们懂什么,他们凭什么。

    他们有什么资格——这样诋毁他的阿融!!!

    屈云灭骤然起身,朝着地上的人怒吼:“谁再哭丧,我就让谁家里多一桩白事!”

    地上的哭声是顿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响起,屈云灭今时不同往日,大家也变得有恃无恐了,反正所有人都在哭,他们不信屈云灭能把所有人都杀了。

    萧融:“……”

    你们可太不了解屈云灭了。

    把他逼急了,他是真能一杀一大片。

    屈云灭本就气疯了头,这些人居然还敢挑衅他,他当时就要走下来,随机抓一个倒霉蛋杀鸡儆猴,刚刚那个问他是不是娶皇后的人就不错。

    而在他走出两步以后,萧融突然坐直了身子,慢吞吞地问了那些人一句:“你们是不想让我当皇后,还是不想让我二人成婚?”

    众人:有区别吗?不都是一个意思!

    这群人没明白萧融为什么问这个,屈云灭看向萧融,却是立刻就明白过来。

    他唇角一勾,那股想杀人的劲儿立刻就没了:“是也,我与萧融情比金坚,哪怕今日你们全都撞柱而死,我也必定要和萧融成婚,但既然诸位如此反对我立萧融为皇后,那此事也不是无法商量。”

    微微一顿,屈云灭也朝那些不明就里的人笑了一下:“萧融不做皇后,我来做皇后,左右这天下是我二人一起打下来的,那就依你们的意思,萧融为帝我为后,如何?”轰!——第二颗原子/弹也落下来了。

    人们都傻了,哪个皇帝会说这种话的,这是皇位,不是摊子上的大白菜!真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而就在这群人风中凌乱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声音。

    萧融轻笑一声,说道:“我看可以。”

    众人:“…………”

    这事你也敢答应?!?!

    但他们连指责萧融大逆不道都不敢,因为萧融虽然是调笑着的,可他眼神里一点笑意都没有,这种事过于匪夷所思,一般人连说的胆子都没有,更遑论做,然而这俩人不按套路出牌,他们真的无法确定,这俩人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跟立一个男后比起来,似乎还是突然换一个皇帝事情更大……

    屈云灭望着这一张张呆滞的脸,他也聪明了一回,见这群人都反应不过来了,他就当是无人反对,扔下一句那便这么办,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绝不给别人再劝他的机会。

    见状,萧融也站起身,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只是走之前,他先故意往屈云灭坐的位子那边挪了几步,伸出手,他抚摸着这个椅子,手指在上面流连忘返,看得底下那群人毛骨悚然。

    突然,他转过头,朝着这群人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这最后一根稻草,成功压死了一大片人。

    有人惊恐地看着他,心里哆哆嗦嗦地想着。

    妖后,祸国妖后啊!雁朝还没开始呢,这眼看着就要亡了啊!

    显然屈云灭已经被他迷得失去理智了,当皇后就当皇后吧,总比让他夺了皇位强!

    萧融已经翩然离去,看看,人的印象就是改变得这么快,本来人们只是觉得他长得美,如今人们觉得他每个动作都妖里妖气的。……

    妖里妖气的萧融憋着笑走出甬道,前面屈云灭正在等着他。

    看一眼萧融的表情,屈云灭又开始生气:“他们如此对你,你还笑得出来!”

    说到这,他压低自己的声音,试图让萧融跟自己一个想法:“单单威胁是不管用的,依我看,就该找个合适的人杀了,让他们知道我的决心,这样他们才会怕我,也才会敬你。”

    萧融:“……”

    收回脸上的笑,萧融朝屈云灭翻了个白眼:“就知道喊打喊杀,反对也不过是一时的,既然已经把他们吓住了,又何必再走到那一步,好啦,我都不在意了,你也不要在意了。”

    屈云灭运了运气,最终还是听了萧融的,两人一起往回走,期间,屈云灭瞥了一眼萧融:“这还是你第一次同我站在一起,以前你都是帮着他们说话。”

    萧融:“……”

    只要是关于他的事,屈云灭真的什么都记得。

    默了默,萧融承认下来:“与天下大事有关,我自然是要站在天下那一边,但若只与你有关,那我必然要站在你这边,我说的对吗,我的未来良人?”

    说着说着,萧融就轻轻靠在屈云灭身边,跟他十指交握起来,他挑着眼尾,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这就跟在马上的时候一样,萧融现在知道屈云灭有这个婚前坚持了,他就开始放飞自我了,反正大婚要很久才能定下来,不管这时候的他做什么,屈云灭都报复不了他。

    感觉到自己的掌心被萧融用指甲轻轻挠了挠,屈云灭抿着唇,最后竟也露出一个笑来:“对,非常对。”他想好了。

    什么一月三月、十日二十日,都不用了,他要登基大典和合婚大典一起办。

    要是有人反对……呵,在萧融出现之前,他屈云灭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反对。

    嗯,就这么办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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