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广虔道人出现之时,江世安感觉到薛简放松一刹的呼吸。
他的吐息格外颤抖,要消耗比平常更多的忍耐才能克制住。薛简肩膀上的骨头碎裂了,左臂完全不能动。但他没有在意这么多,而是用寒冷的掌心用力地抓住江世安。
“你……”江世安想问他为什么要挡在面前,可这种问题对于两人来说仔细一想又没有什么意义,他反握住薛简,扶住他站起身,居然还能说出一句,“……真是狼狈,我总是遇到这样满地狼藉的局面。”
他裂开的虎口鲜血未干,湿热地沾到了薛简的双手上。道长低下头,用牙咬住撕开一截干净的袖摆,单手将对方手上的伤处缠绕包扎住。
“文吉。”薛简随手擦掉唇角的血迹,将喉间的腥甜咽了下去。他惯于忍耐,清知所描述的极大痛苦对他而言,竟也在可以忍受的范畴之内。但他依旧不能容忍江世安受此牵连,才来不及思考,挡在了他的面前,“……或许我不该让你前来。”
江世安怔了一下,而后勾起唇,脸上带着灰尘和血痕地笑了:“没有这回事,是你不该挡在我面前。薛知一,要是今日,我们葬身埋骨于此,后半生销声匿迹,再无影踪,算不算一种善终?”
薛简眉峰紧锁:“不算。”
江世安笑出声来,他一笑出来,被震出的内伤就牵连着一阵一阵的疼痛,于是又咳了好几声,抬手抱住了薛简。
方寸观的长辈正在兵戎相见,这样的场面,江世安却一点儿都不想顾忌。薛简的身形顿了一下,两人的体温有一瞬的完全重叠,他呼出一口气,低声道:“他们两人作为对手,只有你能插入战局。你先不要急,我师爷应当占据……”
“他们几乎是平手。”另一人的声音响起。
江世安扭头看去,见到清知靠近了几步。他的墨眉压低,抬脚踢出嵌入地面的风雪剑,剑身脱出桎梏,在半空旋转了两圈,落入他的掌中,横剑一扫,折射出刺目血光,锋刃指向清知。
清知的脖颈间被风雪剑架着,渗出一道血痕。他却只是看着秦永臻与广虔道人交手,神情近似虔诚:“这正是检验成果之时。观中的妙源玄灵护命心法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内功,但它太过温和了,明明积蓄了那么多年的雄厚内力,却还是以‘静’为主,观主一生的修行以臻至极,都没有完全地发挥出来。”
“你居然敢靠近过来。”江世安道。
清知说:“只有薛师兄身边是最安全的,无论是观主还是师爷,他们都不愿意伤到师兄。虽然薛师兄已经被逐出师门,在长辈面前,却还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江世安听出这话里别有意味,他道:“你似乎有些不高兴啊。”
“……怎么会有。能为长辈辅佐成就,我没什么不高兴,就算死,也死得其所。”对方很冷静地回答了这样的话,随后又道,“但你还是三思为妙,不要动手。我和你起码有一件事是相同的,我也不希望薛师兄因为招魂术而死。”
另一边,终于解决掉药人的季春笛和心痴也靠近过来。她倒是没受什么伤,三人当中受伤最重的只有姬珊瑚。
在场皆是江湖好手,都能看出纳灵子的武学已经超出武林当中所记载的水平,达到跟广虔道人相同的顶峰。季春笛过来的第一句便是:“立刻就离开,趁现在,你受的伤怎么样?”
江世安道:“你带教主先走。”
季春笛焦急道:“洞穴里的药人虽然被清理了,但保不齐离开的时候还会被其他药人纠缠上。纳灵子腾不出手,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江世安还未开口,姬珊瑚看出他心中还有犹豫,道:“我留下帮你。”
季春笛连忙道:“我的姑奶奶,你能自己喘口气已经不错了。能帮谁啊?这种情况除了江世安有机会插手,其余的人连入局的机会都没有。你清醒一点。”
姬珊瑚顿了顿,忽然从身上取出一枚药丹,递给江世安:“把这个吃了,两个时辰内只要心脉不被震断,你身上的任何疼痛都不会再影响你。”
江世安扫了她一眼,一声都没有多问,闻了闻药的气味,空口咀嚼、混着喉间的血沫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就如教主所言,江世安身上的伤口疼痛立即减轻。他道:“帮我看好道长。”
“好。”姬珊瑚立即答道。
江世安握了一下薛简的手,随后骤然松开,持剑上前,在旁侧掠阵,等候时机。
日光倾泻所照之地,秦永臻与广虔道人双掌相对,内力波动磅礴如浪潮地卷过四野。相同的心法、相同的武器,相同的内功招式……同门相残,两把木制剑器同时被彼此震得断裂粉碎,化为风中齑粉。
山石被内力击得频频坍陷,碎石满地。广虔道人面无表情,眼睛只有至极的静默和安定。而秦永臻却因为与师兄真正交手而狂性大发,攻击的阵势愈发狂浪磅礴,一拳一掌毫不留情,血气冲天。
乍一看来,广虔道人竟然只能以守为主。
“师兄!师兄!”纳灵子高叫两声,嗓音雄浑中带着一丝提起所有力气的沙哑,“为何不还击,为何不动怒!为什么不能阻止我?!你不是天下第一么!”
广虔道人拂袖回击,掌心挡住纳灵子炽热不断的攻势:“你的魔心已到极致。”
“什么是正,什么是魔?”纳灵子冷道,“你真的认可这天下众口烁烁即为正吗?师兄,你又在旁边冷眼旁观了多久?要不是我误伤到了小简,你真的会出来阻拦么!”
广虔道人漠然道:“在你面前纵然辩之,有何意义。”
“哈哈——”秦永臻大笑,攻击之势愈发狂热诡谲,脱离了方寸观所传的正法。他所用的功法之中,混杂了各门各派的招式踪影,加以改造。而这样的改造,竟然都趋向极端之处,令各派的效用发挥到极致,“你的理念早就过时了,天下武林都应该改朝森*晚*整*理换代,而不是维持着眼前的乱象。师兄,你我联手出山,改换山河岂不是唾手可得,这才是真正的救世之心!”
广虔道人眉峰越皱越紧。
他没有回答,反而是离得很远的心痴和尚忽然道:“我好像悟了。”
季春笛转头道:“无论怎么说,这不依旧让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么?你不要乱悟啊!”
心痴说:“原来有人会以自身的杀戮贪欲作为根源,却以此发救世之言,并对此深信不疑,纳灵子前辈是小僧生平仅见的奇人……”
“这时候就不用叫前辈了吧……”季春笛扶住额头突突直跳的青筋。
广虔道人且战且退,改造到极致的招式让秦永臻的攻击像是遍布针刺的一堵墙壁,从正面完全没有突破入手之处。破败的洞穴之上,雷声逐渐响起,一声盖过一声,沉闷地鸣动。
在雷鸣的掩盖当中,一道剑风的吟啸被隐藏其中。秦永臻陷入狂热追击之中,察觉剑风时已经来之不及。
风雪剑划过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上一层薄霜。江世安挥剑而起,周围蹭地一声散开一簇飞雪,疾速地直入脊背,剑刃与秦永臻的背部交接,发出“锵”地乍响,瞬息破了他身上横练的护体外功。
护体外功一破,秦永臻气息一滞,被广虔道人捉住空隙,迎面一掌。他前后夹击,躲闪不及,抬手硬接,而身后的风雪剑已经刺破血肉,吹毛断发的利刃割过脊骨,喷出一股血迹,残余的血液凝固在伤口上。
这一剑未能穿胸而过。秦永臻立即抽身,用覆盖着内力的手掌抓住风雪剑,庞大的内力通彻而来,转身直逼向江世安。
这一瞬息已有千变万化,众人目不暇接。秦永臻已然掉过头来,为了逼退江世安,他猛追了十几丈,两人眨眼间纠缠交战着出现在另一侧,纳灵子双掌蕴力,将眼前的黑衣剑客逼至夹缝当中。
“小辈!我先杀了你!”纳灵子吐出一句。
江世安凝眸看他,勾唇道:“你确定要将身后留给观主?”
秦永臻浑身一激,来不及多想,扭头便挡。果然被师兄扎实雄浑的一掌击在胸膛,他唇边流出鲜血,眼中血丝密布,周身的气息居然又有提升。
是……当初万剑山庄何忠、红酥手赵怜儿曾用过的功法!
但在秦永臻手中,这道功法更加完善、更加可怕。他利用千百条人命尝试出来的内功,一经催动,就带有不可匹敌的意味。周遭无风,然而草木自动,乱石震颤,天际雷鸣不绝。
他重新站了起来,一把攥住广虔道人的手腕,两人的双手都因常年练功而粗糙,骨节宽大,掌心厚重。他舔舐唇角的血迹,嘶哑道:“师兄,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让方寸观……无敌于……天下!”
广虔道人注视着他,从喉间溢出一声轻叹:“你的劫数将至。”
秦永臻笑出声来,他丝毫不惧,以雷霆之势反客为主,更重、更凶猛地回击一掌。然而就在广虔道人败退,他转头欲杀江世安时,却忽然对上一双纯净、漆黑的眼睛。
是心痴的双眼。
这双眼眸几乎单纯。就是这样的单纯,伴随着一股莫名的力量冲入脑海,让秦永臻的大脑被凶猛地撞了一下,心境瞬息混乱,四面八方出现了无数难以辨别的幻觉。
年少入观的他……
比武失败的他……
失去双眼的他……
往昔之影纷乱而来,周遭浮现出许多因他而死之人的面貌,一张张脸从四面八方飘荡过来。
秦永臻猛然抱住脑袋,怒吼一声。刚刚突破的心海神通猝不及防地动摇了他的意志。
不须多言,在心海神通起效的当下,江世安跟广虔道人几乎同时转守为攻,寒气满溢的剑锋,深厚如海的掌法,双方汇集在一处,同时攻向秦永臻的心脉。
轰隆——
雷声在耳畔滚滚,在惊雷未散的下一瞬,暴雨穿过上方被击穿的石壁空隙,倾盆一般淋落在几人身上。
江世安听到血肉粉碎的声音。
他握紧剑柄,一点一点地将剑器从眼前这具身体当中抽离。血迹混着雨水,混着攀至顶峰的内功气息,最终又渐渐消散。
第52章
江世安再次苏醒,是在方寸观中薛简的旧居。
在一切开始之初,他就是在这里醒来的。那是似乎是一个凛冽寒霜的冬日,冰花凝结在窗棂上,炭火与香烛的燃烧声迟缓地在耳畔响起,望见一个淡漠的、青色的背影……
他再一次从这个房间里醒来。
即便薛简没有住在这里,大吉和小吉也将此处旧居打理得一尘不染。陈设书柜一如往常,连书案上朱砂干涸的符纸也依旧整齐地摆放在原处。江世安从床上起身,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他确认秦永臻再无行动能力后,消耗至枯竭的内息和体力让他失去了意识,仅凭风雪剑撑持着半跪在原地,没有倒下。
后面发生的事,江世安并不清楚,但看眼下的情形,应当不算很坏。
床头睡着一个道童,是大吉。他没有叫醒小道童,径直起身倒了杯茶水,温水灌进喉咙里,稍微缓解了一下喉间炽热灼烧的疼痛。江世安闭上眼感受了一下气海,姬珊瑚给的丹药已经失效,原本应当受到重伤的内脏完好无损,内力比之前更为深厚,几乎已到突破的边缘。
他的剑术绝世无双,复生后更是有薛简毕生功力的加持。如果再次突破,就连广虔道人也奈何不了他,是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
江世安收回内力,从屏风上取下外衣,刚要推门出去,身后响起大吉的声音:“江前辈!”
江世安停步回首,问他:“你师叔在哪里?”
他的目光紧紧地凝视过来,视线一时忘了收敛。眼神中光华内蕴,气息深厚磅礴。大吉被看得呆了一呆,险些忘记要说什么。
小道童被吓得呆住,江世安反应过来,敛气凝神,又问了一遍:“薛简在什么地方?”
“小师叔在观主那里。”大吉连忙道,“观主吩咐说,等前辈您醒了,就带您去见师叔。”
“好……”江世安松了口气,一颗心终于缓缓放回肚子里,“辛苦你了。”
大吉不敢耽搁,在前方引路。大约半刻钟后,江世安来到方寸观深处,转过曲折小路,转入一处名叫观心小筑的地方。
草木葳蕤,花丛掩映,弯曲的石子路上养着几只白鹤。观心小筑非常僻静,路上没有见到其他人。越靠近小筑中央,越能感觉到一股不凡的内力涌动。
江世安屈指敲了敲房门。
内中传来广虔道人的声音:“进。”
他推开门,反手关上。周遭按照星宿图象点着十几盏长明灯,小吉正在灯盏之间穿行看顾、添加灯油。而在十几盏小灯内侧,广虔道人双掌抵在薛简胸.前,内力涌动就是来自于此。
薛简双目紧闭,雪白的长发散落下来。身上只穿着一件松散的中衣,略微敞开的领口下可以看道一只蛊虫被困锁在心脏的位置上,被澎湃的内力滋养温润,逐渐地起伏、跳动,就像是一颗真正的心脏般。
“你醒了。”广虔道人缓缓地收回双手,内力收拢回他的体内。那颗“心脏”在没有内力温养的情况下依旧跳动着,但起伏的速度慢了很多。他转头看向江世安,“你比我想象中的苏醒得更快……跟小简说得一样,你确实是天底下唯一能胜过他、唯一比他天赋超逸的绝世之才……我把他交给你了。”
江世安走上前去,坐在薛简身后,单手按在他背部,掌心内力分出一缕进入他的身躯探索情况:“他怎么样了?他的身体里有一只蛊虫,这只蛊虫……代替了心?”
广虔道人看着他颔首:“你们两人能够分开了。”
江世安脑海中悚然一惊。他意识到长久以来的距离限制被打破了,他和薛简能够分别出现在两地,而不受到招魂术的控制。
“招魂结束了。你的内力增长迅速,汲取了全部力量,他其实早在昨日子时就该生机全无,命数和内力都加诸在你身上。不过,清知喂养改造出的蛊虫遁入了他的身体,那只蛊虫生性活泼,能吞吐活血,用符纸将之镇于左胸,化为心之火。心乃君主之官,神明出于其中,所以……他才没有死。”
江世安掌心的内力流入金符所镇之处,符纸并没有限制内力流过。他能清楚地探查到蛊虫吞吐血液,跟广虔道人描述的景象一模一样。
“君火司味觉,开窍于舌。”广虔道人继续说了下去,“小简没有脏器,蛊虫的活力不足以支撑身躯,所以我只能布下阵法,用内力温养他眼下无形无质的‘心’,寄托命魂。我把他交给你,也是因为你体内有他曾经的内力,你来温养他的身体最为合适。”
不用他继续说,江世安已经撩袍坐了下来,他的掌心贴上薛简的脊背,调动气海,内力顿时涌入对方的身躯。
他的“心”重新活泼跳动了起来。
“观主。”江世安开口,“纳灵子倒下之后,发生了什么?”
广虔道人站起身,他眺望向小筑的窗外,视线落在一线低低的云层之间,良久道:“清知对我说,小简不会死,他会尽全力保住小简。让我放过他师爷。”
“您觉得他犯下的是可以放过的罪行么?”江世安问。
“……”
“您其实早就洞察端倪,只是一直没有、也一直不敢真正撕破脸。一个跟您相伴几十载的师兄弟,一个为你打理方寸观所有俗务的弟子,想要斩除他们,不亚于从自己身上挖出一块血肉。只是……”江世安叹了口气,“让他们生长在身体里,所带来的恶疮隐患,也到了不得不拔除的地步。这些事,真不想让薛简知道。”
广虔道人寂静了很久,他道:“小简会很失望的。”
“他已经没有什么失望的余地了,您不是同谋,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江世安道,“反正他也只是一个被逐出师门的江湖闲散客,跟方寸观的瓜葛……就到此为止吧。”
广虔道人转过身看向他:“你与他生死与共,但也是他毕生不能跨过的劫数。从此以后,你们恐怕要纠缠一世,假如有朝一日,你会负心背弃我的徒孙,就把他送回太平山,我便不追究……否则,天涯海角,我都会杀了你。”
“我不会像您一样左右为难。”江世安道,“他的命是我排在第一的,在我自己之前,无可争议,也没有做选择的必要。”
广虔道人低声长叹,又笑了笑:“你这孩子,哪一句不是在嘲笑我这老朽?”
“我怎么会呢,”江世安无奈道,“能保住薛知一的性命,我感谢您还来不及。而且您老不能出山,跟大悲寺那位不能进入关内是一个道理,我可不觉得真能天涯海角地追杀我,前辈又不是薛简。”
江世安可不是他顺从乖巧的徒孙,讲起话来直接往心上戳。广虔道人摇了摇头,转而走出内室,在他离开之前,忽然听到江世安问了一句。
“那前辈……饶了纳灵子么?”
广虔道人在原地站定,顿了顿:“对。我答应了。”
江世安没有说话。
“你当时那一剑正中命门,永臻已经失去了还击之力。我答应清知要放过他,但那时……他狂乱的心境就在入魔边缘,加上自行改造的秘法太过极端,气海崩塌,失去神智,跟被他操控的药人一样,沦为了一具不能自控的血肉。”广虔道人闭上了眼,再重新睁开,“他入魔的程度太深,不加阻拦,当场就会暴毙而亡。清知要用夺魂蛊来控制他,再用当初我救镇明霞的方式救他,但他……不愿意被控制,自爆气海,尸骨无存。”
他不相信清知,不相信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
哪怕这个孩子毕生所为,几乎都是为了他。
秦永臻用尽办法控制他人,不计代价地试验功法,却在自己面临夺魂蛊时,宁愿注定一死,也不肯把自己的意志交到别人手里。
江世安觉得这既可悲、又好笑。他懒得评价,只是继续问下去:“那清知道长呢?”
“他将另外四只蛊虫交给了我,被关在问心堂。”广虔道人沉默思考了片刻,说,“等小简情况稳定,我会把这件事询问清楚,把来龙去脉整理为案卷,审判此事当中所涉案的人员,他是人证,也是物证,……可是……”
“您还是不舍得啊。”江世安的内力在薛简残破的体内流转,他语气没什么攻击性,但说出来的话总是格外有杀伤力,“这么做能挽回一点薛简的痛苦吗?公理正义,黑白分明,所有事都要清清白白水落石出,这是您教的吗?”
“你这孩子……”对方说,“我第一眼就知道跟你不会对付的。”
“啧。我跟薛知一可是很合得来。”江世安笑了起来,弯起眼睛,“能把他救回来,我感激您一辈子。就算当时我还清醒着,也会做出跟您一样的选择……一切都没有他更重要,我明白的。”
回应他的是广虔道人一声悠悠长叹。
……
子夜。
以江世安现今的精力,短时间内不眠不休并不会造成多大影响。在他闭眸运功之时,那只蛊虫忽然错乱地跳了一拍。
江世安抬起眼眸,听到乱了一瞬的呼吸声,刹那间,一只手突然摸了过来,在碰到的同时,薛简低声道:“……文吉。”
“是我。”江世安立即道,他喉间微哽,摇头稳住心神,慢慢道,“我们之间的招魂联系已经断绝,我不能为你分担重塑五脏的疼痛……但是、但是这只蛊已经基本完善,只要我持续温养你的身体,就不会——唔呜,你……”
这家伙……哪儿来的力气啊!
江世安被他一把抱住,薛简左臂还没有痊愈,动都不能动,右手已经紧紧地环绕过来,不顾内力还未收回,就用力地抱住了他,埋头搂住江世安的身躯,沉在他颈项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江世安不能立即撤回内力,怕伤了他,只得缓缓敛气,一边收敛气息一边用眼睛去瞪。可惜薛简还是个瞎子,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神,挤过来用力地呼吸了几口,紧贴着他磨蹭,随后靠近过来封住他的唇,急迫地舔舐、亲吻,用他的舌尖撬开江世安的齿关,咬住他的舌……
江世安喉间一紧,猛然想起什么,抬手推了推他。可薛简不动,他也不敢用力,一时之间居然落入下风,被他死死地抱着深吻,感觉薛简身上那股混着烧香味儿的檀木气息,近似侵入到了喉咙里。
啪嗒。
就在此刻,添加灯油的蜡油容器磕碰到了室内的柱子上。差点睡着的小吉“哎哟”一声,被这动静惊醒,连忙捂住眼睛,背过身去,尴尬道:“小师叔——你醒了!你别乱来,周围都是长明灯。”
薛简的动作顿住了。
江世安偏过头,躲开了对方突如其来的入侵。他忍着笑意,可最后还是闷闷地笑出声来,整个胸腔都在细微地颤动:“道长,怎么了?害羞了?哎呀,你是不是太鲁莽了,这可不符合你的性格……”
薛简停顿了片刻,忽然道:“你说什么,我有一点聋,听不清。”
江世安愣愣地眨了眨眼。
心为君主,君火司味觉,开窍于舌。
薛简现在只找回了味觉而已,他的耳朵还是老样子,甚至还没之前强。
“你听不清?你……呜……唔……”
他不再回答,寂静而执着地覆盖上来,分毫不受影响地封住了江世安的唇,仿佛要用自己恢复如初的味觉,去品尝、确定对方的存在。
第53章
薛简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
但他无法再约束自己。在漫长的生死界限中苏醒之后,在那片黑沉的梦境里重新睁开眼后,他一定要先确认江世安的存在。确定他的声音,他的温度,他的气息。
他急切地触碰对方。
柔软干燥的双唇,因为喝水不足有一些干裂。薛简的眼睛闭着,舌尖一点点地温和描摹,就像两条被困在水洼里的小鱼相濡以沫。
江世安的心脏砰砰直跳。他被对方的温柔热切哄得迷迷糊糊,薛简的气息漫入他的咽喉,通彻肺腑,如此柔和——又如此长久。他感到一阵甜蜜诱.惑的窒息,这种交吻的窒息感竟然令人贪恋不已,连反抗的意志都没有。
漫长——过于漫长的亲吻。声息被压制到了最低,薛简的手心抵在后脑上,只是护着,没有用力。江世安浸入其中,宛如没入巨大的浪潮当中,被水流卷席着沉入海底,他的舌尖麻木了,很迟缓地意识到薛简稍稍放开了,于是大股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
江世安蓦然从这种缠.绵甜蜜的亲吻中醒来,他懊恼地敲了敲脑袋,略显无力地制止道:“够了……倒是会当聋子了。你的身体勉强没死透,少折腾自己,小不忍则乱……”
薛简没听,又贴过来抱住他。
江世安被他一抱,像是被贴了定身符似得,抬手几次,也没有推开,任由道长靠过来轻轻地蹭他、亲他。
薛知一靠着他的肩膀,很满足地闭着眼睛。他很少有这样非常明显的,类似于放心和满意的神情。在触碰到江世安身上的伤口时,那些细碎的、不足以被身体主人重视的伤口,会被薛简轻轻地用舌尖舔去一丝血迹。
“干什么啊……”江世安声音都软了,“说了你又听不清。”
雪白的长发散落着,跟江世安漆黑的发尾交织在一起,密密的发丝流汇成一条黑白两色的河流。薛简的身形跟他的也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道长的手指抚摸着他身上的伤疤。
或深或浅的、陈旧崭新的、层叠不穷的……
江世安是用伤痕组成的。薛简早就明白这一点,他轻轻摩挲着扭曲的命运在对方身上刻下的每一笔,而后用轻吻覆盖过去,这些吻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江世安重新落实,在他的怀抱里。
“……文吉。”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嗯。”江世安答应,怕他听不清,提高声音又说了一句,“嗯,你说。”
“我没有招魂术了。”他说,“你还会跟在我身边吗?”
江世安愣了一下,随后被这种安全感不足的话给气笑了。他抬指戳了戳薛简的胸口,左胸之下的蛊虫随着他的轻戳缓缓跳动。他盯着薛简道:“好道长,现在是你离不开我,有没有弄清楚情况?”
薛简的唇角微微抬起,他很快又收敛地压低下去,握紧了江世安的手,回答:“好。……我会跟着你的。”
……
薛简苏醒之后,其余四只蛊虫也以相同的方式进入他的身体,更替五行的过程十分疼痛,这种疼痛甚至不来自于躯体,更多地来自于精神,但薛简大多时刻都能忍耐。
在这个过程中,两人重新见到了清知。
清知在问心堂待了很久,他的神智变得有一点不清楚,整个人过于的沉默、迟钝。他的意志和执着在一夕之间毁灭大半,最不愿意见到的后果终究发生在面前。
清知接下来的很久一段时间,都要协助广虔道人将“大善师匠”的一切公之于众,救出未死的药人傀儡,归还尸首送往故土安葬,最后再论处他的罪行……双方见面的时候,他在一间被人看守的房间里烧掉多年来错误试验的记录。
流畅的小楷排布在黄麻纸上,卷入炭火盆中,火焰映照着一张苍白的脸,鲜红的蛊虫在皮下游动。
“薛师兄……江,”叫到江世安的名字时,清知摇了摇头,还是叫,“风雪剑。”
江世安捡起一张纸,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道:“近乎邪术啊……这东西烧了也好,免得贻误后来人。”
清知笑了一声,问道:“你们要下山去了吗?”
“差不多吧,等此间事了,一切就此结束。我也要带你师兄离开了,你们太平山……真不太平,我可不想让薛简一辈子都待在这样的地方,我还要教他重新习武呢。”
清知道:“他的经脉损坏,内脏是以外物代替,连寿元都无法估计,你还让他习武?”
“很难,但不代表不能啊。”江世安笑眯眯道,“而且你师兄很喜欢嘛。”
清知叹气,道:“是因为你说了,所以他什么都喜欢。”
“这么说也没错。”江世安心胸开阔,面对着推波助澜的伥鬼,却也没有那么多的怨愤,只要薛简活着,他的心就格外地宁静,“你师兄能活下来多靠你钻研的什么蛊虫,只是你的脑子并没有是非二字。而且我也不觉得你真的一心为方寸观着想,你只是无所依靠,你对纳灵子的任何要求,都提不起反叛的勇气。”
清知不说话。他看着面前的两人,脑海中默然地想——与整个江湖武林反叛相悖,以“魔剑”身份浪迹天涯,还有薛师兄宁愿被逐出师门也要一意孤行,连命都不要。
常人怎能有这样的勇气?怎能轻易提起反抗这两个字来?
“我……”清知说了一个字,又沉默了。
“清知道长,把被利用美化成被需要,也不会过得更好。”江世安说,“把你受到痛苦和纠结,自我催眠成你本来的追求,这是一种逃避,而且是一种令人越陷越深的逃避。如果他真的需要你,对你好,就不会用你来作为蛊母的容器了。”
江世安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季春笛本来想要看你,可是这里被方寸观的人严密把守,她也不能硬闯进来。她只能先回去了,临行前让我告诉你,你此后毕生都会跟蛊母联系到一起,损耗命元,极易夭折,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到彭城雨花楼去找她。”
清知安静了片刻,缓缓道:“多谢。只是……什么表姐,什么亲人,到了如今,我已经不需要了,她出现得太晚了。”
江世安把话带到,也没什么好说的,便起身离开。他本来以为薛简会有话跟清知说,但薛简只是对他说了一句:“珍重。”
清知点头。
两人不再耽搁,去探望了一下小辰之后,就连夜离开。这一次走,赶上立冬时节,山下的小镇炊烟袅袅。正在傍晚,江世安没有像上次一样跟他躲在远远的山坡上,而是拉着薛简进入了镇子里。
薛简目不能视,离不开他,被江世安带着吃了一碗滚热的汤面。周围有店小二的吆喝跑堂声,南来北往的江湖客在此歇脚,汇集在周边。
“听说了吗?顶顶大事!方寸观的纳灵子……”
四面八方的讨论声纷纷入耳。江世安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垂着眼睛给薛简挑葱花,道:“又忘了跟店家说你不吃了,不过你不吃的东西也太多,我哪里记得住。姬珊瑚受了伤,一边在山上修养,一边跟广虔道人商议处理之事,她令人送了信,红衣教的护法大抵过一阵就能赶到;季春笛不想掺和这些事,脚底抹油一样地跑了,只留了彭城雨花楼的地名,心痴……”
江世安瞟了一眼左侧,纳了闷了:“你为什么还跟着我们啊?”
心痴和尚对着眼前的素面流口水,只是太烫,心急也不能吃,闻言老实道:“小僧刚跟着施主几个月,心海神通就有突破,想要见识江湖广袤,这岂不是最好的去处?多亏了施主跟纳灵子交手,这样的对决,不知多少年才有幸一观。”
江世安无奈道:“你就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吗?大师,多谢你此前助我,但我可不想当着出家人的面……”
说了一半,想起薛简虽然道牒被废,本质也曾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出家人,遂眼皮一跳,把话咽回去了。
小和尚对其中欲黄又止的部分浑然不觉,冥思苦想一阵,道:“……临走之前,师父让我来中原结交大善之士,就譬如……薛道长,还有赈济流民的‘无极’先生……”
薛简闻言微笑,静静地对着江世安。就算他眼睛蒙着,江世安也能想到对方意味深远的神情,他更不敢提了:“先吃饭,还是先吃饭吧。”
小和尚果然听话,埋头吃面。江世安把葱花挑的差不多了,也递给薛简一双筷子,道长伸手接过,忽然道:“我其实认识无极。”
心痴蓦地抬头。
江世安心里咯噔一声,抬眼盯了过去,对着薛简面无波澜的脸进行一个对方根本看不到的视线拷问。
“大师可以到怒江会去寻,你的下一个突破契机就在那里。无极先生也常在朱雀城、怒江会等地。”
心痴道:“我也隐隐约约心血来潮,算出有这样的契机,只不过还很模糊,没想到道长倒是清楚。既然如此,我们正好同行,可以到了朱雀城再分别。”
这也不算说谎,江世安就是要去那里。
那是一个世家名门掌控力很弱的城池,有十几家小门派相互争斗,地形极好,气候温和——重要的是,江世安在朱雀城有一部分产业、一座院落,这是他很久之前置办的。
至于为什么置办?江世安也不能很好的回答。他记得那座院落布置得很好,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亲自选的,花瓶、屏风、珠帘……就跟他曾经拥有的那个家一模一样,母亲的房间,小妹的梳妆台……
他鬼使神差地布置了这样的一个空壳,但这只是一座院落,一个房子,睡在里面的时候跟睡在树上、睡在破庙里,也并没有实际的分别。
这个精心维护的幻象连麻痹他都做不到……后来,就被渐渐遗忘了。
江世安昨天想起它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时薛简正在喝药,他喝药从不觉得苦,总是面无表情的。只有在江世安面前,他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跟江世安说要用茶水压一压……语气温柔得有一些委屈,简直像是悄然撒娇。
江世安就是这么被勾得鬼迷心窍的。他默不作声地享受着这样异于常人的对待,他喜欢薛简在自己面前坦然示弱,让薛知一对他柔软地撒娇,这跟表明心意没什么两样。
他给薛简倒茶,盯着他没有蒙眼、灰蒙蒙的双眸,忽然道:“你跟我回家吧。”
薛简怔了一下。
“我刚刚突然想起,”江世安对他说,“我有一个家的。在朱雀城……那地方也适合你养伤,我会对你好的。”
薛简的视线没有焦距,瞳孔混乱地轻颤了一下。
“你嫁给我吧。”江世安双手交叠、抵住下颔,眼眸亮晶晶地对他说,“我要跟你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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