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很快就过去了几日, 距皇帝寿辰又近了几日。
此刻,慈宁宫内,皇太后正和何洪坐在一处。
按照辈分来说,皇太后算是何洪的姑姑, 她是何洪父亲的妹妹。
皇太后已过六旬, 生得威严尊贵, 虽然头上已生银丝,但丝毫不见垂老之态。若拿灵惠帝同她相比,灵惠帝虽刚过四十尔, 然两人若是真的站在一起,倒是灵惠帝看着比她还要年老一些了。
皇太后的身后站着一个宫女替她揉肩, 她本阖着眼休憩, 见到了何洪来了里头, 抬了抬手, 后又睁开了眼来, 举手投足之间皆带着一股雍容华贵之气。
身后的那个宫女见她抬手,便退到了一边。
何洪那边闹出的事情, 皇太后自然听闻了些许风声, 不过她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淡声问道:“宋家的那个,插手去管你的事情了?”
她口中宋家的那个, 自然是说宋喻生了, 而插手的事情, 自也说是说庄子那头出现了尸体。
何洪没有多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满不在意说道:“这有什么的, 反正那暗庄我都已经关了,里头的人也已经弄到了别处去了, 能出什么大事,他想查就让他查吧,我是不大相信他能查出什么东西来。不过是个后生罢了,当上了大理寺卿就如此心高气傲,什么东西该管,什么东西不该管,心里没点子数吗,娘娘不用多去为这件事情劳心伤神了。”
何洪眼高于顶惯了,这么些年都是在京都横着走的,宋喻生就算是有几分真才实学、名下无虚那又如何?他以为光是一具尸体,就真能动得了他吗。
“虽年纪不大,但也是个有真本事的。”皇太后不认可他这话,又想到了当年的事情,继续道:“当初礼王打到了宫里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救出皇帝的来的,他于皇帝有救命之恩,于国就是有护驾之功。光是这点,也够是让人忌惮了。”
她眉心微蹙,抬手揉搓了下紧皱不松的眉头,又道:“只可惜他没他家里头的那些个人听话,当年宋家国公走到了首辅的地步也依旧如履薄冰,他呢,不过是当上了大理寺卿就开始寻起了麻烦,我也不奢求他能为你我所用,只是总该叫人省些心吧。这样,你去找宋国公,同他说去,让他制止宋喻生再继续查下去好了。”
皇太后还是有些不放心,宋喻生这人,她必须忌惮。
何洪不明白,问道:“去找宋家的那个国公?有何用吗,他是宋喻生的爹啊,怎么会帮我们呢。”
皇太后道:“他先是宋家的国公,再是宋喻生的爹,你说他会触了我们的晦气?他是个守成的人,能相安无事就会选择相安无事,没事去同我们闹得这样难看做些什么。”
虽说现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竞争激烈,但好歹宋家和他们何家至少在表面上也还是风平浪静,就算是有什么争斗也都不过是在暗间,若宋喻生还想要继续查下去的话,两家那便彻底撕破脸皮。
宋霖他肯吗?
何洪明白了,道:“好,我回去就办这些事。”
何洪没再继续说下去,皇太后想到了他做的那些事情,不免怨谤他道:“你也收敛着些吧,要玩乐哪里没地方玩,怎么能去把事情弄得这样脏,光是买卖孩童一事,你说,还能被放过吗?况说了,如今大理寺卿的人也不是你的了,你闹得多了,没人捞你。”
何洪颇为不甘,他弄这些东西光是为了他自己吗?说得就他一个做了这些事似的,何党的那些人,多多少少不都沾点吗。
如今除了皇太后,也没什么能跟何洪这样说话了,何洪面露了些许不耐,眼看她还想继续唠叨教训,马上转开了话题,他问道:“听说皇后这段时日身子骨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姑母说妹妹可有机会?”
何洪口中的妹妹是当朝皇贵妃,也就是二皇子的生母。
何洪此话一出,皇太后神色一凛,给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神色,殿内的人识趣地退到了外边,还有不少的人在放风。
见如此,何洪便知道皇太后这是有了要事想说,然而却听她问道:“机会,你把话说清楚了,是什么机会?”
何洪不知皇太后为何要问出这样多此一举的话来,还能是什么机会,皇后若是死了,那么自然是皇贵妃能否成为皇后的机会了。
他直言道:“皇后若薨,自只能皇贵妃取而代之,那么皇二子将来若真要争,亦是名正言顺。”
当年北疆战事吃紧,祁家的那些将军在北疆待了数年,一代又一代,也只他们吃得住那边,是以,才不得已从祁家里面挑了皇后。再说,当初圣上崩逝前,丝毫不顾及皇太后心绪,甚至是留下了何家女不得再为后的话。
先皇也是看出了何家的不忠,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虽他已经崩逝多年,这么些年来,许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事了,但他们只不过是一时忘记,只要他们敢去扶皇贵妃上位,就能马上有人想起来。
想到这里,皇太后的脸色更加难看,道:“这李家的,大的小的,皆是不让我安生。我这些年来辛辛苦苦辅佐幼帝,他当年即位不过一点大,这样大的国家如何交他一人乾纲独断,我在旁边帮把手罢了,倒惹得他不快了,又或是因为礼王的事情和我怄气怄到了现在?我能怎么办,当年慈宁宫也被围了,哀家也没办法。”
皇太后虽虚伪至了极点,可其中有一句话却不作假,这偌大的大昭,一个九岁的皇帝如何去治理,各方势力定会上下其手,若是细想,就能知道,当年幼帝批过的奏折,做出来的任何决断,不过都是他身边的大伴方修,拿了内阁早就拟好的折子给他,而小皇帝要做的,最多也不过是在折子上头批个红罢了。
灵惠帝这么些年来,听老师的话,听皇太后的话,听大伴的话。
他们好像忘记了,他是个皇帝,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幼年的皇帝约等于傀儡。
说来也是可笑,幼年帝王学过的王道,屈指可数,他学得最多的不过是些仁义礼智信以及孔孟之道。
他们是想用这些东西,把小皇帝彻底驯化成一个傀儡皇帝,可是,或许正也是因为他读得多了这些书,竟然也生出了几分仁民爱物之心。
太傅和其他的老师先生不一样,其他的老师教会他的,通俗来说绕不开“听话”二字。可是太傅,那样一个儒雅随和的太傅,教他的是帝王之道。
说是帝王之道,其实亦是“反抗”之道。
灵惠帝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有了反抗之心,又有仁爱之心,他想斩贪官污吏,他想要去肃朝纲,振新风,他也想要让太傅的新政大行于天下。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们好像确实斗过了旧党,走出了新政的第一步,因为考成法被推了出来。
他们来不及喜悦,来不及高兴,还来不及去杀第一个贪官,因为太傅被人检举,犯下了贪污的罪证。
想要让人死,有的是手段,文官贪污,武官叛国。罪证,何愁没有罪证。
金銮殿上,群臣对峙,他们又在逼迫皇帝了,他们还以为他是当初的那个小皇帝,最好控制不过,他们争吵不休,桩桩罪证,直指向他,和他们。面上说是太傅贪污,可实际是不满他推行的新政。
太傅若是不死,群臣不会放过他们,也不会放过皇帝。
于是,他们千辛万苦推出的考成法,却是将他们自己给杀了。
灵惠帝声嘶力竭喊不回来太傅必死的决心,血溅大殿,灵惠帝离他很远,还是被血染红了眼。
皇帝终究还是太过于懦弱了,不然,他们的新政也不会这样难推。
但,太傅从没有怪罪过他,他只是想,只是想最后用自己的死,再去教小皇帝最后一个道理。
可灵惠帝沉溺在太傅之死的悲伤之中,并没有读懂他最后的绝唱。
太傅死了,却一下也杀死了当初那个尚还有雄心壮志的帝王,他不愿再让群臣快意,也不愿再让他的母后快意,他做不到他想做的事情,也势必不要他们舒坦。自此,灵慧十一年,以太傅之死为标志,拉开君臣对抗的序幕,这别扭一闹,就长达数十年之久。
而德妃,恰是皇帝在最失魂落魄之时,碰到的女子。许是因为被人控制惯了,他的心里也只喜欢像她那样温柔小意的女子,可若是说如此还不够。最重要的是,德妃懂他,她虽然是一个宫女,却也识字,她不庸俗,且善解人意,竟然也能懂灵惠帝幼年即位的辛酸苦楚。
自此,二人之间的感情便越发深厚,再后来,李昭喜出生。
灵惠帝虽然有许多的孩子,可只有李昭喜出生的时候,他才有一种为人父亲的感觉,这是他和他喜欢女人生下的孩子,其中和什么权啊势啊的,毫不相干,这是他真心实意,日日夜夜期盼的孩子。
他给她取字为喜,意图她圆满顺遂,平安喜乐。
他每年都要为她作一幅画,从她在襁褓之中,到了蹒跚学步,再到后来大了一些,可以爬树捉鱼。
他的每一笔,都倾注了无限的爱意。她是他和银容一起的孩子,她是他盼了一个又一个日夜的公主。
他护她如护心肝,他知道有很多的人想要她的性命,所以,有一回,她和祁子渊偷跑出宫玩耍的时候,他吓得头昏脑热,赶紧派人去寻。他怕极了,怕他的孩子,就这样被人害没了性命。
那天是他第一次对李昭喜发了脾气,第一次罚了她。
他以为他能护她,能护一辈子。
可天不遂人愿,灵惠帝总算觉得人生有了点盼头,有了点希冀,一场叛乱,国未破,他的家却亡了。
他在宋家,看着小喜,一日又一日的在午门被人欺辱,却无可奈何。
到最后银容没了,小喜也没了。
上苍似有好生之德,可却从没有垂怜过他。
群臣也不需要他这样和他们作对的帝王,他们巴不得他去死,明面上看他们是被礼王胁迫才投诚,但实际上心里头,一个比一个高兴。
这样的帝王,死了就死了吧。
只是可惜,灵惠帝还是没有如了他们的愿,他没死,在宋家的帮助下重新杀了回来。
但自此之后,皇帝便在昏君的道路上面一去不复返,较之前还更甚。
后来一切的一切都无甚好说,灵惠帝一日老过一日,修习道术,吞食仙丹,意图再见梦中人一眼。
慈宁宫内,皇太后似有些累了,她扶额叹道:“罢了罢了,如今这样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祁家也不如往日了,当务之急,就是宋家,暂且先别得罪,总归当今宋家的家主是宋霖,他是个守成之人,你和他别撕开了脸皮先。”
宋喻生再有能耐又如何,宋家暂且还轮不到他来说话,轮不到他做主。
何洪看出皇太后也不想再说下去,起身拱手说道:“那侄子就先退下了,姑母亲先歇息吧。”
说罢,何洪往外头退去,离开了此处。
他从慈宁宫里出来的时候,从午门那处出宫,碰巧撞见了宋喻生进宫。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何洪出声阴阳怪气了一回,他道:“大理寺竟然这样闲,宋大人最近不是忙着处理马球场尸体一事吗,怎么还有空入宫呢?”
宋喻生无视了他的阴阳怪气,笑了一声,只这笑意很淡,笑意都不达眼底,他道:“我就是算是忙又同何尚书有何干系呢,我也不是工部衙门的人吧,何大人真要管我吗。”
何洪叫这话一揶,但他脸皮颇厚,仗着官大一级压死人,道:“我不过是问你一句,你便这般怨怼,且是不说我官大你一阶,单是谈年岁,我也是同你父亲能称兄道弟,都说宋家门风严谨,可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宋喻生也不惯他,直接道:“何尚书愿意这样想,那我也没有办法了,只是皇上等着,我也不能同你细细去说我宋家家风是否严谨了。”
何洪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好同他说的,宋喻生也无所谓他如何做想,即便他今日确实无礼又如何呢?何洪只管昭告天下,且看这天下人是信他还是信宋喻生。
何洪也不能拿宋喻生如何,只能就这样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气得一口银牙咬碎。
踢到他就跟踢到了一块软棉花,就算是有气也撒不出来。
何洪没再去想这件事情,回了家去,准备找个时日见见宋家的国公爷去。
那一边宋喻生很快就到了灵惠帝所在的乾清宫内。
今日入宫,也非是宋喻生自己要来,是灵惠帝喊他来的。
灵惠帝坐在上位,旁边无人站着,伺候的人都被他赶去了殿外。他的身上只是披着一件蓝色直领大襟道袍,宋喻生上一回见他还是刚回到了京都的时候,不过只是过了几个月的时间,竟看着是比上一回还要老些了。
他此刻似正拿着一卷画轴在看,见宋喻生来了,他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将头从那幅画卷中抬了起来,看向了他,灵惠帝淡淡道:“来了啊。”
宋喻生想要行个礼,却被灵惠帝挥手阻止。
他道:“犯不着行礼了,又没外人。”
当年总归是宋喻生带着暗卫把他从宫里提了出来,灵惠帝也知他为人,对他素来不做外人看。即便宋喻生或许不喜当他的心腹,但灵惠帝却是打心眼里把他看做信任的臣子了。
宋喻生见灵惠帝制止,也没有继续坚持下去,闻此作罢。
此刻近未时,方过晌午,午后的阳光有有些热烈,照得殿内若火炉一般,十分烧人,屋子里头却也没有用冰鉴驱寒。
因为灵惠帝的身体因为常年吃丹药,吃出了问题,冬季不畏寒,夏季不畏暑。看着倒是不错,可是真照这样的架势下去,说得好听些,似乎不日就能羽化登仙,但若是说得难听一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灵惠帝这也是没有几年好活的了。
若是别人定也不能忍受这满殿逼人的暑气,但宋喻生或因温楚的习惯,多少也适应了些许,再甚之他这人素来安静,也能耐暑,在这热烘烘的大殿,也不曾见他出过什么汗。
灵惠帝眼前的画轴正是十岁的李昭喜。
画轴上,他那年幼的小公主笑得灿若朝阳。
灵惠帝的视线从画轴上移开,抬眸看向了宋喻生,他的眼底一片青黑,面上的皱纹横生,一举一动也竟如同六十老者一般,异常迟缓。
他缓声道:“上回我从他们口中听到,你身边有个小丫鬟,同小喜生得很像,是吗?”
灵惠帝脸上的神色未曾见得什么异常,左右只是看着宋喻生的眼神之中带了几分探究。
宋喻生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了这事,袖口中的手指无意识得拢紧,周遭时不时传来了殿外屋檐之下铃铛被风吹动发出的轻铃声。
宋喻生竟然在此刻陷入了迟疑,他做事情一般都很果断,什么问题从他脑子里头过一遍,他下一刻心中就能有了成算,可是现在这一刻,他却因为灵惠帝的问题有了片刻的迟疑,他竟不知该去如何作答的。
灵惠帝却出奇得有耐心,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等着他,他想,若是宋喻生说没有,他好像也不能怎么样,他能逼迫宋喻生,把人交给他吗。
他是一个和群臣闹翻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太监也叛了他,他除了一点身为皇帝的尊严,能让他维持着一点体面,能叫他去搅动一些风云,其他的权力,实在是少得可怜,少得稀薄。
良久,宋喻生沉默了良久,但他还是说了实话,他道:“是,那个丫鬟是生得和怀荷公主很像。”
灵惠帝听到了这话,身形微微颤动,他道:“是从云净镇带回的吗?”
两人都知道,灵惠帝想要问的,不过是,她究竟是不是李昭喜。
宋喻生知道,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说,但是他想,温楚总是要走出来的,她总不能躲一辈子。
宋喻生亦是在为了自己,还有她的未来着想,他不想要再这样囚着她了,若是可以,他想要和她堂堂正正的做一对夫妻。即便会有千难万难,可是总不能倒在了她的心魔之上。
他不能甘心。
宋喻生想到了这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一阵热风透过窗牖,吹进了殿内,这股热浪,吹得灵惠帝身形巨颤,他听到宋喻生的回答,那双垂垂老矣的眼睛顿时充斥了一片猩红,他他怎么敢,怎么敢去藏了他的孩子!
灵惠帝顿觉崩溃,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他的身体早就损毁得不成样子,任何一点事情都能击溃他,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痛,从高台上走下,双腿止不住地颤抖,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宋喻生的跟前,其间甚至还差点摔了一回,他走到了宋喻生的身前,有些失控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宋喻生没有动作,任他这样抓着,低头便是能见得他的手颤得不像话,灵惠帝满腔的怒意,他终于生出了天子之怒,他质问,“你你!”
“你怎么敢?!究竟怎么敢!”
光是把李昭喜藏在他的身边,灵惠帝都能如此崩溃。若是真要叫他知道,宋喻生做了什么,他就算是搭进去了他这条老命,也能戳死宋喻生。
俗话说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从灵惠帝的历声质问中,宋喻生却听到了一种垂老悲绝之意,灵惠帝那双猩红的双眼之中,终是淌下了泪水,似是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苦楚了,泪水填满了他那沟壑丛生的脸,灵惠帝泣不成声。
灵惠帝其实都知道,不是宋喻生不让她来见他,不然的话,他今日根本就不会承认。是小喜她,她自己不愿意来见他。
做父亲做到了这种地步,他又有何颜面,再去奢求见她一眼。
但他这么些年没见过她,他真的很想她,很想她。
他能怎么办呢,他想让宋喻生把她带来,见他一面。
灵惠帝渐渐地松开了宋喻生的衣领,因着他方才的力道太大,几乎是拼尽了全部的力气,宋喻生里面洁白中衣甚至都被扯出来了些许,上面满是皱痕。
灵惠帝伸出手来,竟带着几分讨好似的,替他抚平了衣上的褶皱。
帝王对一个臣子如此行径,几乎像是老犬在摇尾祈怜。
绕是宋喻生这样的人,心中却也生出了几分悲怜,他想到这是温楚的父亲,喉咙都有些发紧,不待他继续动作,就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皇上,不要这样。”
臣子触碰君王,制止君王的举动,是大逆不道。但,宋喻生制止了他的动作,只是想要去维护他身为君主最后的尊严。
灵惠帝却不肯听,执意地要去替他抚平那些褶皱,他道:“是我做错了,我我不该这样动你的。”
此刻,他就是连朕都不称呼了。
从前宋喻生只觉灵惠帝这人,无用又可悲,可是在知道他是温楚的父亲之后,竟也生出了些许别样的怜悯。
他知这或许是爱屋及乌。
灵惠帝执意,宋喻生无法,只能任由他动作。
直到他的衣服几乎恢复到了原样,灵惠帝才出声问道:“过几日是我的诞辰,你能不能能不能带她来见见我啊。”
泪水顺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他的声音尽是哀求,将自己放低到了最低的姿态,他只是想求他,让他把李昭喜带进宫来。
他真的很想,很想很想见见他的小女儿。
即便,即便她不愿意,可他,还是想见。
第五十二章
宋喻生从宫里出来, 没有去大理寺,也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长安街。
因温楚被他关在屋子里头,宋喻生怕她待得闲闷, 时常会去弄些稀奇的小玩样回家给她, 有不值钱的, 也有值钱的,不值钱的若竹马,还有前段时日七夕买回来的各种各样的磨喝乐小木偶等等, 值钱的甚至有从西域那边来的价值千金的夜明珠。
总归看着有趣的东西他便都要去给她弄来。
不只是这些,他知道喜欢看《易经》此类书, 也在房内放了好些许。
他们住的那件正房, 博古架上被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物件, 甚至是女子的梳妆的妆奁, 铜镜他都在房间里头安置了。从前空荡荡, 没有人气的屋子似乎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宋喻生似乎是铁了心要她和他一起,一起这样住下去。
他今日来长安街, 也是为了取一个物件, 鬼工球。
此物又称同心球,制作步骤极其复杂精细,该球球身取自天然巨骨, 骨分内外五层, 皆被打磨成球状, 只最里一层为实心。颜色丹碧粲然, 其外四球洁白无缝, 可谓精巧绝伦。
这个物件,千金难求, 前些日子他好不容易才寻得。
他上了一家酒楼,和那个卖家钱货两讫。宋喻生到的时候,那人已经在屋子里面了,是一对夫妻,三十左右的年岁。
那对夫妻模样生得颇为俊俏,称得上郎才女貌,从其间衣着打扮上面也能见得,他们家境不算贫寒,只此时两人的气色看着都不大好,看着皆有心事在身。
宋喻生也没那么热心,去管别人的闲事,只是同他们夫妻二人拱拱手打了个招呼。
那夫妻二人不是京都的本地人,这还是第一回 见到像是宋喻生这样的公子。二人看得都有些许晃神,待到他打了招呼才反应过来,忙起身应话。
宋喻生也没有问些别的,只是说了一嘴,想先看看盒子里头的鬼工球再去付钱。
这自然不是难事,那个男子忙去打开了盒子,宋喻生瞥过一眼,确实看着不错。
那个男子以为宋喻生是不放心他们,忙解释道:“这东西是顶好的,当年我花了重金去找工匠做的,如今会做这个东西的人不多,市面上也不常能见到的。公子若是不放心,大可以拿去细细瞧一瞧。”
宋喻生轻笑一声,道:“无妨。”
只二字,后又朝着一旁的夏花使了个眼色,夏花明白他的意思,开始拿钱。
在夏花拿钱的功夫,那个男子好奇多问了一嘴,“公子可是给家里头的小娘子送的?”
宋喻生没有片刻犹疑,点了点头。
旁边的夏花注意到了宋喻生这一举动,惊得拿钱的手都抖了一下,但很就掩藏了心绪。
那个男子却没注意到什么古怪,听到了这话,那愁眉不展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些许笑意,他道:“那看来这东西真是去到了有缘人家,说出来我都不怕公子笑话。这鬼工球,俗语又称同心球,当初我也就图着‘同心’二字,期能与内子永结同心,虽后来有些不顺,但同心二字,却也没说错,如今卖与公子,便也赠言公子能与您夫人永结同心!”
这个男子确会来事,一番话不偏不倚竟踩中了宋喻生的心坎上。
宋喻生嘴边浮起笑意,道:“那便借吉言了。”
那边宋喻生离开了此处之后,男子坐到了妻子的身边,想要去宽慰她两句。毕竟这是他送给她的东西,只若不是到了走投无路之地,他也不能卖了这个。
那女子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没事的,我明白的,我也愿意卖掉的,不用宽慰我了。”
男子见到妻子这样,鼻子一酸几欲落泪,他将妻子揽到了怀中,声音都带了几分悲切,“会找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能找到的。小地方的人官官相互,京都城内,天子脚下,我便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去讨个公道出来!”
两人说起了伤心事,皆是泣不成声。
*
宋喻生那边没一会就回到了玉辉堂,天上光线已经渐渐淡了下来,院中昏暗的光已经被天边摄走了大半,屋子里头也燃起了灯来。
宋喻生大步迈入屋内,手上拿着的是那个鬼工球。
他今日一身官服还未曾来得及换下,就连头上也还戴着乌纱帽,面容看着比穿常服之时更凌冽了些。
他进了屋后却没见到温楚,屋子里头还没燃灯,有些昏黑,窗子前头没坐着人,床上也不曾见到人,方才外头的堂屋和院子也见不到人
宋喻生的脸色瞬变,人去哪里了?他赶紧出门想去找人,结果刚好撞见温楚从外头回来,她掀开了垂挂着的珠帘,帘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和方要出门的宋喻生撞了个照面,又是见他脸色有些阴沉的模样,便知道他心里头的在想着些什么。
没见着她,便以为她是又跑了?
她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不过是这么一会的功夫他至于吗。
宋喻生见她回来,脸上很快就恢复了原先的神色,他想要去拉她的手去桌前坐下,就摸到了她的手上有些许水,如此想来,方才应当是去解手了。
然他都还没捂热乎她的手,却是被她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到手上。
宋喻生知道他无端地去怀疑她要逃跑,她应该生气。温楚这一巴用了不小的力气,宋喻生的手背很快就泛了红,但他面上也不见得是要生气,只是对她道:“你坐下先,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他若是一个在献宝的孩童一样,得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就迫不及待想叫她去看。
他将鬼工球放到了桌上,亲自去点起了灯来,后从妆奁里头拿出了一只金簪,他将鬼工球又拿起来放到了掌中,玉白手指更衬牙雕套球晶莹剔透。
宋喻生拿着金簪戳着里头的那几层小球,依次拨之,内中四球因此圆转活动,看着既是精巧又有趣。
这些小玩样都是寻常人家丈夫用来讨妻子开心的小玩样,其物玲珑细致,刻意求工,最是讨了女子喜欢。
然而温楚面上却不见得一丝喜色。
宋喻生眼中笑意也褪去了些许,只是嘴角还有着些许上扬的弧度,鬼工球里层的小球还在他的手上继续转动不停,宋喻生问道:“你不喜欢吗?”
温楚如何喜欢的起来,她讥讽道:“世子爷,你说我该喜欢吗?你以为我还是三岁孩童吗,打个巴掌给个枣吃我就该是欢天喜地了吗。”
起点便是错的,后来无论再怎么去做都是背道而驰。
一边派人对她严防死守,困于方寸之地,一边又是来给她送这些小玩样来讨她开心,有毛病吗不是?
她若也跟着他开开心心的,那她也多少沾点毛病了。
她看着宋喻生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僵持,却觉得快意,她笑出了声来,那张脸在暖黄的烛火下竟带了几分娇俏。
宋喻生见她笑了,几乎马上就意识到她想说些什么了,果不其然,只听她道:“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你送我的东西我通通都不喜欢,这些东西有趣吗?或许吧,可只要一想到是你送我的,我就觉得很无趣,跟你这人一样无趣。”
温楚日日同他而眠,同他而居,她看清他的嘴脸,绕是比谁都要懂得如何去刺痛他。
宋喻生脸上的笑褪去的一干二净,整张脸是说不出的阴沉。
他手上捏着鬼工球几乎都要被他捏碎,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手上忽泄了力,他竟又笑了起来,只是这笑,也是说不出的阴沉。
他呵笑了一声,呢喃道:“无趣,在你的心中,谁有趣啊。祁子渊吗?”
若是拿了宋喻生和祁子渊比,他确实怎么也比不过祁子渊有趣,祁子渊打小就是在北疆那边长大,会的东西多,懂得那些小玩样也多,自然是更懂怎么去讨小女孩开心,至少,他在读书的时候,他们都在拢在一处上蹿下跳,每天凑在一处傻乐。
祁子渊和李昭喜若远山遨游的猎鹰,而他只是若一座死板的山。他从前并不觉得玩物丧志是多好的一件事,可在这一刻,他竟然有些愤恨,他为何要是如今这样,这样的枯燥无味,甚至于说呆头呆脑。
他活了这么些年来,从没什么事情能叫他这样挫败,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了。
温楚听到他又提祁子渊,算是彻底明白,原是在吃这些莫名其妙的醋,她为了叫他不快意,又说了种种伤人的话来,“你就是比不过他,他就是比你有趣,怎么了呢,还就说不得了吗?”
温楚话毕,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外头的天已经黑透,却在此时,还不待宋喻生开口说些什么,沉香就从外头进来了,她感觉到了屋内的气压有些低沉,还是硬着头皮道:“世子爷,用传晚膳吗?”
宋喻生看着温楚的脸,想到了她放方才说的那些话,只觉她都带了几分面目可憎,他笑了一声,对温楚道:“无趣是吗?那我们便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好了。”
他又对沉香说道:“备水,备冰鉴。”
冰鉴端进来后,两人皆已净完了身,屋子里面也只他们二人。
温楚的经期早就走了个干净,两人净完了身后,她被他推倒在了床上,他性子素来是狠厉霸道,但在床事上却也怕弄疼了她,只敢极力得压抑了自己的动作,可是今日的宋喻生却与往些时日全然不同,比平日里头霸道了许多,恨不能将人揉搓入腹。
而温楚却强硬得不愿出声,无论他如何作弄,却跟故意在同他作对一样,便是咬得唇瓣出了血也不肯让他如意。
灯残人静,月光如水,昏黑的屋内只床幔晃动得厉害,宋喻生的轻喘声也格外明显。
身下女子紧闭双眼,贝齿紧咬红唇,宋喻生忽停了动作。温楚以为终于结束,睁开了眼来,她的眼神带了几分迷离,却见宋喻生的深沉如墨,沾带了几分欲/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看着她。
她喘了几口气,说道:“若是好了就退出去,停着做些什么。”
即便她如何忍耐,但她的声音也骗不了人,在这种时候,她的声音比平日的清灵,多了几分娇/媚。
温楚忽意识到他想做些什么,想要推开他,往后退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宋喻生钳住了她的双手,尽数泄了身上的力。
温楚受不了宋喻生这个疯子,可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嘤咛声。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之后,眼泪都顺着眼角滑下。
“你你弄进去做什么啊!”
她想要往宋喻生的脸上招呼一巴掌,但宋喻生却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手上的力气都大了几分,让她更是动弹不得。
宋喻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人抱去净室里头,给她净身,温楚身上酸得不行,一场持久的房事让她早就筋疲力竭,她不想动弹,但还是强打着精神想去把里头的东西弄出来,可宋喻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一直不给她这个机会。
温楚快要被宋喻生逼疯了,不管不顾就想要动手,却被宋喻生按在了浴池的壁上,他道:“你只管去弄,我无妨再来一次。”
温楚听到了这话果真就不敢再动了,但她也哭得更厉害些了,宋喻生任由她口中骂骂咧咧,很快将她洗完了就抱回到了床上。
温楚实在受不了了,一想到将来若真怀上了孩子,一辈子都将被困在这处。若真生下了孩子又能如何?除了宋喻生以外,又还有谁能开心。
于孩子而言,也是倒霉。
温楚躺在床上,被宋喻生圈揽在胸膛之中,迷迷惑惑之间,她哭了又哭。也不知多久过去,温楚就连哭的力气也不剩了,见她安静,宋喻生才让人从外头传菜进来。
闹腾了近一个时辰,她虽从头到尾未曾出什么力,但却也已心神惧疲,就连饭到了最后也是让宋喻生也全是宋喻生喂下肚的。
宋喻生今日还有些许公务要去处理,他将温楚放到床上睡下之后,自己又去了书房那边。可待到宋喻生走后,本还躺在床上的温楚却睁了眼来,她赤足下地,找到了沉香。
她将她拉到了里屋说话,因在外面她害怕有眼线。
她二话不说给沉香跪了下去,沉香吓坏了,赶紧想要去把她从地上拉起,但温楚怎么也不肯起,沉香吓坏了,喊道:“姑娘!你这是做些什么啊!咱们有话好好说啊。”
温楚道:“沉香,你能不能,能不能去帮帮我,弄些绝子的药来,你帮帮我吧,没人能帮我了!”
绝子而非避子
沉香叫这话吓到了,一下子就失了魂,她怎么敢,怎么敢去弄这些来。
沉香也给温楚跪了,都快被这话吓哭了,她道:“姑娘,你若是要沉香的命,沉香给你就是了!”
若是叫宋喻生发现,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温楚忙扯着她的手道:“不,那不用绝子,避子药就行了,不会叫人发现的!”
避子药确比绝子药好上了许多,有了前面那一个那么离谱的要求,沉香竟然对避子药这事都出现了些许松动,可她就是不明白了,俗话都说母凭子贵,莫说宋喻生现在将她看得这般紧张了,若是将来她生下了孩子,更当是了不得了,温楚为何就是不愿意呢?
沉香劝道:“姑娘,你看开些啊,有了就就生了吧!”
“生,凭什么生?一个保护不了他的母亲,一个根本就不期望他出生的母亲公平吗对他公平吗对我公平吗”
温楚已经泣不成声,她的未来是未知的,这样一切突然丛生的变故都让她心惊胆战。
书房离这里很近,温楚一醒来,出去找了沉香,就已经有暗卫传到了他的耳中,他将温楚的话听了个大半。
宋喻生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止不住跳动。
把她逼迫成这样,实非他所愿。
沉香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答应的话,若是被世子爷发现了该怎么样,可若是不答应,眼前温楚哭得这样涕泣涟涟,她也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好在,宋喻生回来了,他对沉香说道:“你先下去。”
沉香终于解脱,她赶紧起身往外退去,然而颇为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她怕世子爷听到了这些话是要生气,可却见他竟然将温楚揽到了怀中抱着。
沉香不敢再看,回头往外走去。
宋喻生将她揽到了怀里,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背部,他叹了口气,声音极至轻柔,道:“别哭了,给你喝就是了,下回我也不会再这样了。”
温楚气成了那样,宋喻生也不忍再去逼迫她了。
只这东西太过伤身,他不想她多喝,那日之后便也在那事上面多做克制。
过去几日,很快就到了八月初十,灵惠帝的诞辰如期而至。
皇帝诞辰,官员们是要穿着官服入宫贺寿的,宋喻生套好了官服,又把还躺在床上睡觉的温楚扯了起来,时辰还很早,天还没有多亮,但宋喻生要先趁着典礼开始之前,先带着温楚去乾清宫见灵惠帝一面。
所以很早就开始准备了。
温楚自是知道今日是灵惠帝的诞辰,早在宋喻生起身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醒过来了,只是翻了个身后又继续装睡,她本在等他穿好衣服后就离开此处,却是不知他为何又突然把她拉了起来。
她蹙眉问道: “你去你的,拉我起来做甚。”
宋喻生直接道:“你同我一起去。”
温楚愣了片刻,一时之间竟然带了几分磕巴,“我我去做甚?”
宋喻生看出来她几分紧张,紧张之中,还带了几分抗拒,她此刻正不着痕迹地想往里头去躲,宋喻生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并不让她动作。
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竟带了几分沉,他对她道:“他”
宋喻生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去怎么说了,他该说怎么说,说灵惠帝很想她吗?可是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改了措辞,他说,“皇上他的身体,很差了。若你这回再不见,以后或许便没机会了。”
他知道,温楚的心中是有他的,怎么说也是她的父皇,她这人对自己狠心,毕竟那样艰难的日子,都能熬下来,可她对自己的亲人,素有一份柔情,虽嘴上说恨他们抛弃了她,可心中就是因为放不下他们才会对此事耿耿于怀。
她有些拧巴,因为这同她幼年的成长经历有关,一边奢求再去见亲人一面,一边却又因为见到他们,而被勾起了那段痛苦的回忆,被一次又一次地揭开疮疤。
那就跟她身上的一块烂疮一样,若是不去挖掉烂肉,这些伤迟早会将她吞噬。
心魔不医,那也是要命的。
温楚有些着急,她问道:“他如今不过四十多的年岁,怎么就要死了呢,为何会死。”
其实这个答案,温楚比谁都清楚。
灵惠帝的一生,实在是有些蹉跎,每走一步都有些苟延残喘之意,别的且不说了,但人生中出现了两次希望,一次是太傅,一次是德妃。
可他的希望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人碾碎,成为齑粉。夫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灵惠帝经历过两次这样的绝望,最后成了如今这样的帝王,他对不起天下苍生,可却好像也没什么人对得起他。
生在皇家,他或许从出生开始,便是一场悲剧。
死于他,或是一种解脱。
温楚想到这里,也有些喘不上气来了,她怎么也没想过,为何就要死了呢,从前多健朗的人啊,背着他到处跑的人,如今为何就快不行了?
宋喻生没有再去说些什么,开始帮她着衣,而这一回温楚也再没有去拒绝。
*
乾清宫内,灵惠帝今晨也早早起了身,礼仪官们象征性地将灵惠帝今日要穿的冕服给了方修,让他拿去给皇帝穿上。
只是按照往年经验来看,皇帝多半也不爱去穿这个衣裳,这回多半也是要给丢出来。
方修在殿内,将托盘上的冕服呈到了灵惠帝的跟前,他见灵惠帝起得这样早,问道:“皇上怎么不再多歇息一会呢,今个儿礼仪多,恐怕是要受累。”
方修自也当皇帝不想穿这衣裳,打算将托盘放到一边去,然而方一有动作,却被灵惠帝呵斥道:“做甚放旁边,朕要穿。”
方修听到这话有些惊骇,他都已经这么多年不爱去穿这些个冕服了,今日怎突然要穿了,然而更叫他匪夷所思的还在后头,他道:“唤几个宫女来,给朕擦点膏。”
灵惠帝这张脸实在是太过老了些,他有些害怕,害怕吓到了小喜。
方修听到这话,看向了灵惠帝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不可思议,他这么些年,一直都这样不修边幅,半截身子都快去阎王爷那头报到了,今个儿真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又是穿冕服,又是往脸上擦东西,这是做些什么啊?
老来俏,第二春?
许是方修的神情太过于露骨,他眼中的惊异太过明显,惹得了灵惠帝一声轻嗤,他道:“快些,愣着做什么。”
方修忙道:“好嘞,皇上。”
方修也算是从小看着灵惠帝长大的,看了四十来年,可看到了头,却越发琢磨不透了他的想法。
他亲自服侍着灵惠帝穿衣,灵惠帝也任由他动作,冕服里三层外三层,十分繁复,方修弄到了一半便没了耐性,想要叫别人来替他穿。
还不等他开口就听到灵惠帝先道:“记得从前,朕还年幼之时,大伴便是这样帮朕,别的那些宫女太监要来帮,你怎么都不肯让手啊,那时候,还不只是这一件呢,朕记得,一天要换四套呢,大伴也一直帮着朕换,可怎么,如今只有一件,大伴反倒是不耐心了。”
从前灵惠帝年幼,方修随着他的即位,而入了司礼监,身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大伴,他的地位,随着灵惠帝的登基而水涨船高,自是要将人捧在手心。可人心易变,他有了权势之后呢?又会对灵惠帝如何。
灵惠帝已经许久没有唤过方修大伴了。
“大伴”二字,是有别样的意味,想起从前灵惠帝年纪尚轻之时,喊方修大伴,多半是带了依赖的意味,方修若他的乳母,伴他长大。灵惠帝曾也以为,他和方修不当是君臣,而他的大伴,也不当有二心。
时隔多年,灵惠帝再次唤他为大伴,可他也只不过是想要用这两个字去诘问方修。
方修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还能从灵惠帝的口中听他喊“大伴”二字,可他这话似是在声声质问,方修也一时之间进退维谷,顿觉有冷汗出身,好在也是混了几十年的大珰,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逼出了自己的眼泪,他装模做样道:“主子万岁爷此话实在折煞老奴了,只是如今年岁大了,手脚也越发不利索麻利了,绝非是不耐啊!”
灵惠帝对方修已经没有期望了,他也不再会去期望从方修的嘴巴里面,说出什么别的话来。
他笑了笑,道:“既然没有不耐,那便继续吧。”
方修话已经出口,也只能是继续了。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灵惠帝全身都已经装束完毕。
灵惠帝头戴冕冠,冕冠前圆后方,前后各垂十二旒。
此刻端坐在了宝位上的灵惠帝,如此模样,终于有了几分帝王之气,而再非是那个若已到了迟暮之年的老人。
方修也不知道他今日是怎么突然有了力气去折腾这些了,但灵惠帝是四十若六十,可方修却实实在在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被折腾了这一番,也有些疲累,实在是顶不住了。
好在灵惠帝也没有要留他的意思,眼看距典礼开始还有一些时辰,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在出来之时,方修正巧撞见了宋喻生来了此处,他也未曾多想些什么,毕竟宋喻生当年恰好救下过皇帝,灵惠帝这些年和他亲近也是情有所缘。
两人打了个照面,只在路过之时,方修却发现了宋喻生身后跟着的温楚,他在见到了温楚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怔愣,这人莫不真是李昭喜。他又是想到了灵惠帝今日的异常之举,很快明白,难不成他是为了见她,所以还特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不成。
其实方修早就忘了李昭喜长什么样子,只是见到了温楚之后,他竟觉得李昭喜阖该就长这样。
即便方修没有说些什么,然他顿步的举动都清楚落在了在场人眼中。
方修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马上就告退往外头走去了。
此刻殿内的人都没了干净,就连着宋喻生在把人带到了之后,也退了出去,殿内只是剩下了父女二人。
天边已经露出晨曦的光亮,夏日的光来得迅猛,一旦到了天亮的那个交际时刻,太阳就从东边升起,照亮了整片神州大地。暖黄的晨光透过了窗牖打进殿内,照在了灵惠帝的半边侧脸上,显得他的脸都有了几分不真切。
天地好似忽在此刻寂静了下来,一切尘嚣全都归于无声,忽而一阵狂风拂过,檐下铃铛炸响,透过窗牖蹿进了殿内。
灵惠帝只觉眼皮似有千斤重,人都已经快到了殿内,可他的眼在这一刻竟怎么也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眼。
他看向了那个站在大殿中央的少女,帝王的眼中竟然带了几分不可察觉的小心翼翼。
熟悉的眼,熟悉的鼻,就是连那张嘴也是一模一样。她和她的母亲生得很像,不,比她的母妃生得还要端正一些。
他不敢朝她走近,只敢这样远远地望上她一眼。
那是他日思夜想,朝思暮想的人啊,他吃仙丹,做法事,可是无论怎么做,她甚至是连在幻象之中,也始终都不肯再来见他这个父亲一眼啊!
他绝对不会认错,他想了她六年,只要是一想到当年的事情他就锥心刺骨,几乎呕血,他都没脸去底下见她的母妃!
可如今想了许久,念了许久的人忽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却连走近她都不敢。他想,他的小喜不愿意来见他,若这次不是他非要见她,她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一想到了这里,灵惠帝就觉那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
他怕以后,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最后还是朝她走近。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可越近,那两条腿却越是沉重。
他将她从头看到脚,见人的身上好好的,没什么大病才松了一口气。
他发现即便是在这样的夏日,她的身上却还是穿着算不得多轻薄的衣服,他忽地想到,小喜被礼王抓了的时候,是个初春时节,那年的京都,奇寒冻骨。
他大悲过望,只觉身上的血肉都在震颤,耳边是一波又一波的轰鸣声。
两行浊泪忽从眼窝滑落,他颤抖着双手,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他问。
“小喜。”
“很冷吧?”
灵惠十六年初春,温楚十岁,或许没人比她知道那年有多冷了。
第五十三章
灵惠帝的手若有千斤重, 压在她的肩头。
温楚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苦楚,她哭出了声,但却还是在勉强去笑,笑颜泪眼在灵惠帝的泪珠之中明灭闪烁。
她双手垂于两侧, 身体并没有去回应灵惠帝的亲近, 只笑着道:“那年死了很多很多人, 母妃,德福德梦,还有李昭喜。我如今不是李昭喜了, 我叫温楚,是温老爹捡我回家了, 他真的很好很好, 身上也没有什么钱, 但还是要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你知道吗, 他待我真的很好, 所以,我叫温楚, 不叫李昭喜。”
她说, 她叫温楚,不叫李昭喜。
她不认李昭喜,也不认他。
温楚一遍又一遍执拗地说着自己不是李昭喜, 好像这件事情多难让她能忍受一样。
殿外的铃铛一遍又一遍狂响, 这个声音同她幼年之时坐在灵惠帝的膝上, 听到的声音重合。
她说她是温楚, 说她不是李昭喜
她不认他了, 她果真不认他了啊!
两人都是一样的泣不成声,都是一样泪水糊满面。
灵惠帝只死死地看着她, 任泪水如何一遍又一遍模糊了双眼,他却若孩童一样,执拗地擦着泪水,他只想要看她,想要将她彻彻底底刻入眼中。
泪水糊得他脸上擦的膏都不成了样子,他精心来见他的女儿,可是在这一刻却还是丑态百出。
他知道,即便李昭喜还活着,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他要让她重新回来当公主吗,可内忧外患,他自身难保,也没几个年头好活着了,他怕他死了,她又要被害。
他就连认都不敢去认她。
而她,也根本就不愿意当什么老舍子的公主,那是捆在她身上的枷锁,是她身上的伤疤。
亦是她曾经被舍弃的证明。
灵惠帝就这样看了她许久许久,久到了已经不能再久下去的地步,最后他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
他凄声道:“对,你不是,是我认错了,你不是她。她死了,这个世上早就没了怀荷公主李昭喜!”
他忽地又是发了癫症,大喊大叫,开始砸起了殿里头的东西,他那边砸一个花瓶,另外一边又踢一个香炉,香炉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动静,他最后又跑到了桌案那边大力拂开上面摆着的物件
他边摔东西边喊,“死了!已经死了!生得再像也不是啊,小喜,我的小喜到底在哪里啊!”
方修本还在外头等着里头的动静,他本想,若李昭喜真找到了的话,下一步他们又该如何,可他还没想到该当如何,就听到了里头传出了灵惠帝又摔又砸的声音。
方修带着太监赶紧进门,他已经上去劝劝慰起了灵惠帝,让人死死地想要按住疯癫的灵惠帝,叫他冷静下来,那些太监不太敢动手,方修亲自上前摁人,却在争执的时候不慎挨了灵惠帝一巴掌。
一张老脸被打得瞬间通红。
宋喻生一进殿门就看见躲在角落里哭着的温楚,他无视了癫狂的灵惠帝,走到了温楚面前,伸手抚去了她脸上的泪珠。
指尖冰冷的触感让温楚的身子忍不住战栗,她听他道:“别哭了,我们走吧。”
温楚也不知如何在这处继续自处,听到了宋喻生这话竟也只是点了点头,跟他离开了此处。
离开之前,不知是出于何者缘故,温楚竟然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
父女二人视线相撞,本还是疯疯癫癫的帝王,这一刻却无限清明,只是那双垂垂老矣的眼中尽是不舍。
温楚收回了视线,最终还是离开了殿内。
灵惠帝的那具身体,早就行将就木,如强弩之末,一番剧烈的情绪激动过后,看着温楚离去的背影,竟直直喷出了一口血来。
血珠洒落,若万朵血花,星星落落撒在了面前的一片狼藉之上。
灵惠帝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吐过血,可从没有哪一回如同今日这样严重,严重到都要叫方修以为,是到了该去立下遗诏的时候。
方修虽觉灵惠帝活着也是个麻烦,可如今皇太子是皇长子,若灵惠帝要死,也不该是现在死,否则,皇太子即位,明正言顺。
他想要赶紧去喊太医,却被灵惠帝制止。
灵惠帝心里有数,就算是死,也不会死那么快。
他也只是擦了擦嘴角的血,趟倒在了那张龙椅之中,他的身体根本负荷不了他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灵惠帝没力气去折腾,倒在椅子里头,又是哭又是笑,那双浑浊的双眼之中竟都流出血泪,他状若疯魔,大声笑道:“倘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
若是能跪到玉皇大帝面前,一定要去启奏来世不必再来尘世一趟啊。
他这一生,尊为天下之主,却潦倒困顿,胆小卑怯,所有的一切皆也都是虚妄。
就连,朝思暮想的人站在了眼前,也还要去装疯卖傻,不能相认。
灵惠帝什么也不希望了,只希望,
他生永不落红尘。
*
温楚被宋喻生带去了殿外,也不敢再继续哭下去,今日皇帝诞辰,人多眼杂,只怕惹了什么不该看的人来看。
温楚今日丫鬟打扮,跟在了宋喻生的身边众人也只以为他的贴身丫鬟。
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眼泪倒不再继续流淌,只肩膀还忍不住得抽动,她跟在宋喻生的身后,头垂得很低,忍住不再去想方才见过的父皇。
宋喻生忽然顿步,温楚一时候不察,差点就撞了上去,好在宋喻生反应得及时,已经回过了身来抓住了她的肩膀,制止她进一步上前。
他还记得,上一回温楚在宫里头的时候,就是这样撞到了他的背上,接着流了一串鼻血。温楚这回还是没长记性,走路依旧是自顾自低着头,但宋喻生却一直记得此事。
宋喻生低头,就见温楚也在抬眼看他,通红的眼眶之中,带了几分疑惑。
“你不用怕丢人,想哭就哭好了。”宋喻生本有千般万般话想要去说,然这一刻,看到温楚如此,半晌过去,他也只是憋出去了这句话。
她有太多值得去伤心的事了,渴望再见父亲一眼,然而到了最后,两人却还是闹得了这样的下场。灵惠帝怕不能再去保护温楚,温楚却又害怕会再次被抛弃。
温楚忍住没哭,可还是红着眼睛说道:“我不怪他了,他真的,也很可怜,他可怜,我的母亲也可怜,活着的皇兄也可怜,我不恨他们曾经抛弃过我了,因为,若是可以选择,谁也不想落得这样的局面。”
这是她和宋喻生自翻脸以后,第一次和宋喻生好言相向,可是这些话却扎得他心刺痛。
她的眼中还是不可遏制地落了泪,她哭着道:“可是,宋喻生,你知道吗,这世上根本没那么的选择,我也不敢再把自己放去让别人选择了,如今这样,也挺好的了。”
她怕再次被抛弃,于是干脆不再去给别人抛弃她的机会。
这也便是她一直不愿与他们相认之缘故。
幼年的风太冷太寒,她一个人逃出皇宫,流亡于市,吃的是别人不要吃的,住的是桥洞,悲伤绝望之时,想到的也从来都是,
她被人放弃了。
弃子,她是弃子。
李昭喜,小喜,她还是配不上这样的好名字。
宋喻生站在她的眼前,竟然生出了一种不知所措之情,他该如何,他不知道他该如何,他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擦着她脸上的泪,脸上强行挂起一抹笑来,他的内心深处已经乱得不成了样子,却还是在强装镇定。
他说不出什么能宽慰她的话来,因为他理解不了她。
宋喻生是个冷情的人,又或许是他的幼年不如温楚顺意,七岁之前,不能说话,受尽族人冷眼,就连他的母亲也从一开始的好言好语,到了后来的失望至极,他不如温楚,若温楚被她的亲人放弃,是无可奈何。可他却是实实在在,确切不移地叫族人赶出了家门。
他想,若是怕被人抛弃,何不让自己成为抛弃别人的那一个,或者是让自己强大到不能让人抛弃呢。
这些事情在他的眼中,不过是再好处理不过的事情,要么干脆杀了他们报当年之仇,要不就干脆同他们永不相见,可温楚既舍不下他们,却又害怕,于他而言,实在拧巴。
他在其他的事情上总是敏锐,可是在感情这样的事情上,他实在太过冷情愚钝,以至于不太能去推心置腹,设身处地的去想明白其中的难言之隐。
但他知道,他实在不够良善,而他同她,实不能相比。
宋喻生不愿她哭得这样伤心,他道:“当年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过去的事情也已经都过去了,世上更不会再有第二个礼王了。”
他想说的是,你不用再害怕和担心了。
可他知道,这些话都太过于苍白和无力。
他于其他的事情总是能处理得滴水不漏,可是在温楚面前在她哭得这样伤心的时候,他总觉得,这样说不对,那样说也不太对。
他从没觉得冷漠没什么不好的,可是骄傲若宋喻生,现在竟也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厌恶,自己这样迟钝。
他好像,实在做不出来那些讨人开心的事情。
如果是祈子渊的话,他总能哄得她喜笑颜开。
宋喻生牵强地笑了笑,似还想告诉自己,这些也没什么的,他们总能在一起的。她若不愿意见他们,如此也更好了。
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两人走在路上,温楚哭了那么一会也便没敢再哭了,而后一路上都垂着脑袋,也没甚人能发现什么不对劲来。
*
那边,宋喻生带着温楚去见到了灵惠帝的消息,而后面乾清宫内发生的事情自也都传到了皇太子的耳中。
李惟言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已经穿好了皇太子的冕服。
他一身象征着权力的着装,终使得那张温润的脸上透出了几分凌厉。许是因为孝义皇后的缘故,李惟言同她十分相像,虽处高位,但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柔润。
他听到了内侍传来的消息之后,竟无奈一笑,他道:“她想要做些什么啊,都见到了父皇,怎么还是不肯认呢。这样子犟,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或许是随了他的父皇?一样的执拗。
温楚的心不好受,可李惟言也一样觉得备受折磨。
她回来了,还是回来了,而他又该怎么办。
她好像不大愿意同他相认,而他也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她了。
当年的事情,是她的噩梦,亦是李惟言的噩梦。
他手指攥紧,指尖也近乎发白,良久良久,他笑了一声,只这笑带着说不出的哀愁,“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
皇帝的诞辰在太和殿那处举办,灵惠帝自吐了血之后,就已经精神惫懒,晨时的祭祀典礼便是又缺了席,众人见到了时间他还没有出现,也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因着宋喻生先行带了温楚来入宫,见完了灵惠帝之后,还要去太和殿那处同宋家的人碰面,祭祀大典,多是朝廷命官,命妇,等闲人不得入内,宋喻生只能先让温楚等在外头,让夏花在外头看好了人。
典礼繁复,待到了典礼结束之后竟都到了晌午,又因皇帝不曾出面,底下的大臣更是怨声载道,背地里头更是没少去编排些什么好坏是非,只多少也是在皇宫里头,也不敢说得多夸张,这些个人也只敢私底下聚在一处说去。
这场典礼,灵惠帝虽不曾出现,只能由着皇太子暂为代之。而前段时日偶感风寒,一直卧病在床的孝义皇后却终下了塌,身为一国之母,也在典礼上露了个面,出了个头,只许是身体不济,没能撑个多久,就也退下去了,到了最后撑到最后的,竟然还是年纪最大的皇太后。
皇宫上上下下忙活了又忙活了半日左右的事宜,终是到了晚宴的时候。
君臣同坐在太和殿内,藏了一日的灵惠帝,终于在晚宴之时出了面。此刻,太和殿内灯火亨通,歌舞升平,灵惠帝同孝义皇后共坐在了皇太后两侧。
这个位子排得得也确是得凑巧,几位皇子公主的位子连在一处,而许是又因都宋祁两家,论家世党派也是相仿,竟也被排到了一处去,更因为先前祁夫人同宋大夫人心存结亲之意,有所往来,两家更也亲近。就在方才宴席开始之前,两位夫人扯在一起说话,也是说个没停,难舍难分,后来好不容易还是因为宴席开始才堪堪作罢。
丫鬟侍从们都等在外头,温楚自然而然是不在内。
殿内的丝线管竹之声不绝于耳,站在殿外也能听得清楚。温楚记得,从前灵惠帝诞辰的时候,这样的席面上,他总是喜欢让她坐在他的身边,七岁之前她坐在他的怀里,到了七岁之后,她便坐在了灵惠帝和孝义皇后的中间。
那个时候,灵惠帝将他的爱意全部倾注到了她的身上,丝毫不去掩藏。即便说他没什么大的本事,可他还是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去将她们母女保护到了最好的地步,他让李昭喜在诞辰之时,同他坐在一起,让他和自己享受了大臣们的祝贺。即便天下人唾弃她们,不喜她们,可是那又如何,灵惠帝就是这样执拗地去和他们作对。
他们总是想要去让灵惠帝不如意,不管他是做了什么事情,都不能叫他们满意,后来太傅闻立廉死后,灵惠帝算是彻底想明白了,既然什么事情都不能叫他们满意,那便也是意味着什么事情都能去做。
温楚就这样等在了外头,垂着头扣弄着手指,听着里头传出来的声音,估摸还有多久才会结束。
殿外这处,站着的除了些丫鬟之外,也还有着两个道士打扮的年轻男女,模样尚浅,这二人正是朝天观那头来的道士,他们的师父清虚道长,正是灵惠帝宠幸的方士,在炼丹一事上颇有门道,也正是因为此,才被灵惠帝看重,一直留在了宫中,甚至还给他在钦天监安了个官,在宫里头过得也甚是舒坦。
以至于今日宫宴,清虚道长自也在场。而那两个年轻男女,正是清虚曾在朝天观坐下的徒弟,他来了京都紫禁城后,两人也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那女子名唤苏林,男子名杜任,若是按辈分来说,两人算是师兄弟。
苏林小声嘀咕道:“师兄,为何每一回我们都要站在外面,师父总说他在皇上面前如何如何得脸,可既然这样,我们是师父的徒弟,为什么不能跟着一起进去享宴呢。”
杜任听到这话,侧过身去敲了下她的脑门,虽然面上十分嫌弃她问的这个问题,但还是低声回了她道:“你莫管,不过是让你站一会罢了,便都受不住了,当初分明也是你自己死活要来京都这边。再说了,跟着师父总是没错的。道观里头那么多的派别,不也就是我们炼丹这一派大有出息吗。”
殿内的琴声越奏越响,混杂着他们的声音,吵得温楚头痛。
就在她心中一团乱麻之时,殿内却在此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叫喊声。
“不好了,不好了!有刺客!”
以一声琴弦破裂之声为界限,殿内忽起了一阵闹哄哄的声响。
温楚听到这声,脑袋一空,直奔殿内,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待到一直在暗中盯着她的夏花都尚没反应过来,就见她已经往殿里头奔去了,夏花暗道不好,再想去追之时,却被周遭乱哄哄的人群困在了原地。
他不知这温楚是在想些什么,这个时候不躲远些,还往殿里头去做些什么,这不是添堵吗。
可他被人挤得满头大汗,怎么挤却都没用,只能看着无力地看着她进了殿。
温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殿,但她直觉,今日的刺客,要么是冲着皇太子去的,要么就是冲着皇帝去的。毕竟,如今党争何其严重,只要皇太子死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趁着今日这样的机会,干脆去逼宫,也不是不行。
殿内已经乱作了一团,今日宴席有不少的人在场,不少的夫人小姐也都在内,此刻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哭闹声,温楚抬头,见到高位之上的灵惠帝尚且安然无恙,便知,那些杀手不是冲着他去的。
方才那些舞女趁着舞曲之时候,突然发难直奔皇太子而去。
宋喻生那边也看到突有刺客,眉头一跳,想要起身出去寻人,却被宋大夫人扯住了袖子,他去看大夫人吓得脸色苍白一片,强忍了拂开她手的冲动,坐在这处护着他们的安危。
他告诉自己,温楚在外边,不会有事的,而且夏花还在她的身边,更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可即便这样想着,他的眉头紧紧蹙起,丝毫不能松开,万一呢,万一还是出了事呢。
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竟真就看着温楚趁乱闯进了殿内。
他豁然起身,再也顾不得身边的母亲了,他道:“你别害怕,他们不会伤你的,你在这处等着我。”
宋大夫人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的,听到了这话却怎么也不肯松手,“不不行,你留下,母亲害怕!”
宋喻生看到温楚在朝李惟言方向走去,只觉喉中都涌上一口血来。
她是不是蠢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日这些刺客全奔着皇太子去的,她竟还一个劲的往他身边去凑。
宋喻生想要让她离他远些,让她再躲开远些,可越是着急的时候,那话却越是堵得慌。
宋喻生再也顾及不了身边的母亲了,他低头,想要直接撕开她攥着的衣袖。
可变故却在这个时候发生。
只听见弩箭射出,刺破空气的声响,有一刺客,掏出了箭弩,直直朝着李惟言的方向射去,可箭没有打到李惟言的身上,想象之中的疼痛也并没有出现。
因为,温楚挡到了他的身前。
箭矢刺破了温楚的血肉,李惟言看见,他的皇妹,挡在了他的身前,一如当初,在德茗宫内,她也是那样救了他,也是那样挡在他的身前。
周遭似乎乱成了一团,可是李惟言却觉天地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的耳边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声,世界都开始天崩地裂。
为什么,为什么呢?
一口鲜血喷在他的脸上,将他拉回了现实之中。
温楚被箭打中了肩头那处,瞬间从喉咙中喷出了一口血来,可这一刻,她竟像是察觉不到了疼痛似的。
所有的不甘苦楚,似全在这一刻释怀。
她怎么能去恨他们,因为如果是她自己,再来一遍的话,也还是会义无反顾挡在他的身前。
她对着李惟言,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来,“皇兄许久不见。”
李惟言一时之间竟就这样死死地怔在原地,昔年的记忆不合时宜地蹿进了脑海之中。
“皇兄,今日我学会了好多的字呢。”
“皇兄,母妃让我叫你去德茗宫吃糕点。”
“皇兄,你看,小黑又长胖了呢。”
“皇兄,祁子渊什么时候会来呀?我等他许久了。”
李惟言此刻,竟然转头,看向了灵惠帝,果见他满脸怒容。
脑海中稚嫩的声音被取代,他又想起了那日,他的父皇打了他一巴掌,他问他,“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李惟言的回忆被撞破,他看见了宋喻生已经快要到了他的面前,想要抱起受了伤的温楚。
李惟言已经彻底回了神来,他先宋喻生一步,抱起了受伤的人。
身边的刺客已经被赶来的禁军俘获,所有人都陷入了惊魂未定之状,也都被人带离了此处。只是见皇太子未曾受伤,也都人心各异。
宋喻生极力克制脑海之中崩乱的思绪,他的声音竟都带着不可遏制的颤抖,他道:“她是我的人,给我。”
平日里面素来温吞的李惟言,此刻终带了几分强硬,他道:“她挡在我的身前,救的人是我。宋祈安,你不能带她走。”
说罢,已经有人喊来了御医,李惟言转身带她离开了此处。
宋喻生还想再争些什么的,可是他看到温楚的手,紧紧地攥着李惟言的衣袖。
他不能,也不可以再带她走。
她身上的血刺痛了他的双眼,地上还有她身上残留的血迹,帝后也跟着李惟言的离开,一同离开了此处。
硕大的殿宇,瞬间成了空荡荡一片片,只余宋喻生立在殿内,宋喻生头痛得厉害,一时之间竟觉浑身脱力,宋喻生看着温楚被他们带离,他觉得,他永远都要失去她了。
他或许可以再去强硬的将人留在自己的身边,就跟当初执拗地将那只狗的尸体藏在身边一样,如此好像什么都不会变,只要在身边,就可以。
可是,今日温楚受了这样重的伤,宋喻生恍然发现,不可以,不能这样,他不能这样对她。
可他也明白,若他不去强行让她留在自己的身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得离开自己。
此局,似乎已经落入了死局。
宋喻生头痛得厉害,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之间惶惶惑惑,不得解脱。
殿外的宫铃声不绝于耳,大殿内一片狼藉,而那些刺客见已经失了先机,都已经服毒自尽,查也查不出什么了。
现下,杂扫的宫人们在一旁清点,还有人在处理这些尸体。
他们能看见,大昭的第一公子,此刻若被人摄走了魂魄一般,那双薄情的眼,竟通红一片。
他们即便心中好奇,却也不敢再看,只眼观鼻鼻观心,装做不见。
夏花进殿,看到了地上的血迹,又见宋喻生这番神情,很快就能猜出大概,他跪到了宋喻生的身前,垂首道:“主子,属下有罪,万死难辞其咎。”
宋喻生垂眸看了他一眼,终是没有再去说些什么。
他转身去了温楚被带离的地方。
今日的晚宴在太和殿举办,温楚暂且被安置在了太和殿的偏殿内。
御医早就已经赶了过来,只有孝义皇后等在殿内,而其余皆等在殿外。宋喻生来到这里的时候,灵惠帝已经因体力不支,昏死了过去,被送回了乾清宫内,此处除了皇太子在这等着,皇太子妃和祁子渊也都等在了这处。
皇太子妃正坐在一边宽慰皇太子,而祁子渊见到了宋喻生来了之后,愤然起身,他上前去,推搡了宋喻生一把,宋喻生竟也没有还手,祁子渊骂道:“你来做些什么?如今这样,你还想要把她抓回去做你的禁脔吗!您大人有大量,她都这样了,你不能放过她吗!”
宋喻生把她关起来,锁起来,不就是如同禁脔吗。
祁子渊一想到温楚受的苦,就气得发抖。她怎么就能这样倒霉,这天下怎么什么苦都叫她受了,怎么如今又落到了这样生死不明的地步。
李惟言只知温楚在宋喻生的身边做丫鬟,却不知禁脔一事,他似是不可置信,宋喻生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指着宋喻生,质问道:“你你真的这样对她?”
因着激动,他的手指似乎都在发颤。
皇太子妃胡云莲在一旁抚着他的背,唤道:“殿下,别这样,伤身。”
宋喻生头痛得厉害,似有千只蛊虫啃噬,他能去辩解什么呢,将她困在身边的是他,用链子锁她的也是他,知她不情愿,却还逼迫她的,也是他。
这些事情都是他做的,他凭什么去辩解,又有什么好辩解。
他累极,就是连和祁子渊争辩的心思都没有了,他道:“我不带她走,我只是想要看看她。”
祁子渊不依,“我去你的,你还看她,她才不想看你。”
宋喻生抬眸,看向了他,眼中已经浮上了一片冰寒。
殿内一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叫宋喻生这沾染了嗜血意味的眼神唬了一跳,偏偏祁子渊仍旧不肯放过,他也冷笑一声,道:“英明神武,举世无双的世子爷,您难道不知道吗,她最不想要见的人便是你了,我说错了?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偏偏看不明白这些呢。”
偏殿里面,宫女端出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看着便骇人。
祁子渊的话实在是太过扎心,宋喻生的脸色也有些发白,最后只是道:“只要她没事了,我就走。”
宋喻生不争了,但他只想知道,她还是好好活着。
祁子渊还想再去说些什么,却被李惟言拦住了,他先一步应下了宋喻生这话,道:“好,待她没事了,你便走。”
几人在这处待到了快要天亮,里头的动静才断断续续停了下来,御医从里面出来,脸色倒也不算难看,几人都朝他看了过去,只听他道:“好在这箭是刺进她的肩胛骨那处,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否则,只怕是活不了,如今这样,好生静养些时日,也能好了。”
在坐的人听到这话,都不可遏制得松了一口气。
宋喻生也说到做到,还真不曾继续待在这处,起身离开。
清晨的风带了几分寂寥,他一身绯红官服,一人走在偌大的皇宫之中,晨雾未散,他那挺拔颀长的身影,却如被压弯了一样。两个人一起来的,回去的时候,还是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笑了笑,然而眼角竟淌下了一滴泪。
还是把她弄丢了,他果真没用,到头来什么都护不住。
汲汲为营半生,可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就是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他的傲骨,似也在今天被一起压断,此刻,他成了天地之间,最卑劣的人。
他忽想,若一生迟钝,也挺不错的,自从七岁开始,通晓世事之后,似突破了世俗禁锢,可到头来,兜兜转转过后,才发现自己原一直困于人伦纲常,不得解脱,还在希冀寻求曾经失去的光。
他当初虽是活了下来,可好像也被剥夺了如何去爱人的能力。
他将她困于身边,不像是爱她,反而是在执拗的寻求什么。他若爱她,便不能这样对她。他对她的好,像是在施舍,像是在理所当然要求她的回报。就如,他娶她为妻,她就应该千恩万谢。
可是,分明是他在爱她,他怎么能这样呢,他才该是那个乞求施舍的那一个啊,而她则是那个施舍甘霖的神女。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被在一开始就被他弄得乱了套。
看看,他这是都做了些什么事啊,亲手将她晓说裙四尓二尓吾救依四七整理本文发布推得越来越远,亲手将她推离了自己的身边。
宋喻生擦了擦眼角的泪,竟笑了又笑,若七岁那年,他被打得苟延残喘,却还在痴痴地笑。
天边的太阳升起,可是他的光却再也没有了。
六亲缘浅,有缘无分。
苦,真的很苦。
*
宋喻生回到了家中的时候,很快就已经收敛了自己的心绪,方才的一切苦痛在他的脸上都已经寻不到了踪迹。
他面色冷淡,除了有些疲惫之外,看着和平日里头的时候也没甚差别。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很快就恢复成了平日里头那个不近人情的大理寺卿。
回到了宋家之后,他被宋霖喊去了承德堂那处。
承德堂内,除了宋霖在之外,就连宋大夫人和宋礼情也在,看样子也像是等了他一夜。
宋大夫人见他终于回来了,开口说道:“你怎么在宫里头待了一整个晚上呢?刺客的事情解决了,怎么不直接回来呢?”
宋大夫人方问完了话,就听见宋霖语气不善,问道:“你是不是在为了那个女人,你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听你妹妹说过了,她究竟是谁?今日又为何会去帮皇太子挡箭,而你同她又究竟是想要如何!”
宋喻生朝宋礼情的方向看去,只见她垂着头,就连抬头也不敢。
“你看你妹妹做什么!我也不管你做的事,总归你到了年纪,房里头有个人是正常不过,但是,我问你说,那人是不是怀荷,是不是那个妖妃之女,李昭喜?!”
若说宋大夫人的话还是好言好语,可是宋霖的话就完全是在厉声质问了。
和平的表象即将要被撕破,宋喻生没有反驳,只是反问道:“是又如何?”
宋霖听到这话,骂道:“什么是又如何?你晓得她是谁?德妃之女,那个祸国妖妃,你同她们扯什么关系呢,我宋家清流人家,你同她们这些不清白的人混在了一处,能得到什么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们名声差,她们不干净,所以也不能同她们沾染,可是她们究竟有何错,只是因为受到了灵惠帝的宠爱,就被扣上了不端的罪名。
宋喻生眸中罕见地露出几分不解,道:“她们不清白?她们有何不清白,为为何不清白?而父亲口中的清白,又是什么?”
宋喻生这一连串的“清白”,似在直接的质问。
宋霖听到了宋喻生这话,气得眼皮抽动,他厉声道:“德行不正,品行不端,哪个清白人又能诱着皇帝做出来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她就褒姒妲己之流,上害君臣,下毒子民,天下万姓,诛于其手!古有郑庄公言,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人,落到最后,哪个有好下场!”
“所以,父亲是以为,只有像是宋家这样的”宋喻生顿了顿,而后极为不屑的呵笑了声,继而道:“清白人家,才能有好下场是吗?”
宋霖口中的清白,就和他这个人一样,脏得不行。
宋喻生的嘴边,挂着讽刺的笑,“德妃充其量不过是一弱女子,只因帝王恩宠,便将其挂在耻辱柱上,审判了德妃,审判了帝王,审判了一切能去审判的人,结果到头来,您,您们,全都高风亮节,事不关己。贪官污吏,父亲不曾见得,纸醉金迷,父亲亦是不曾见得。现在还可笑的去谈论‘清白’二字,有意思吗。”
这宋家就是污糟之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众人朝宋喻生看去,眼中都带了几分不可置信,似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今日会说这样的话,然他的一切都同往日一样,脸上带着的是温和的笑,穿着的是同往日一样的衣服,唯一不同的是,他说的话,彻底将蒙在宋家身上的那层遮羞布撕开了。
他们口中可笑的清白,从来都盘旋于家族利益之上,死板恪守着所谓的族规,行着孔孟之礼,最后用君子之礼,给自己披上了一曾华贵的金纱,以此彻底彰显着他们的与众不同。
可是,现在,宋喻生竟然想要将他们的金纱扯下,想要去将他们的衣冠打歪。
宋霖忽愤然起身,他朝着宋喻生走去,再也掩藏不了眉眼之间的怒气,他道:“宋喻生!谁教你说的这些话,尊师重道这四个字,你歪到了何处!我一直以为你心中有数,前些时日何洪找我,要我去劝你别插手那些尸体的事情,我想着你如今好歹也长大成人了,只要你不做的过火了,我便都随你去了。你呢,你今日又是怎么去同我说话的呢!”
宋霖本就生得威严,生怒的时候,更是唬人,宋礼情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
宋霖厉声道:“你问我何为清白,我今日同你说明白,说清楚。宋家的清白,就在宋家的衣冠冢里,在宋家的祠堂里面!在死桑之戚,兄弟孔怀,相互帮扶之中。自百年来皆如此,每一代家主都做着每一代家主的努力,你今日有所能,便想要去离经叛道?你做梦!”
宋喻生笑得更厉害了,竟然还笑出了声,他一夜未曾阖眼,眼睛里面已经布满了血丝,干涩得厉害,他揉了揉眼,笑道:“离经叛道,原来你管这叫离经叛道,我离的什么经,又是叛得什么道呢。”
他单薄的声调带了几分疑惑,道:“门户之衰,总由于子孙之骄惰;风俗之坏,多起于富贵之奢淫。父亲觉这个烂天烂地不用人去管,反正烂不到你头上,所以就可以不用管了吗?祈安还是不能明白,不能明白。”
“不能明白人怎么能厚颜无耻到这番境地。”
他看到堂屋正中央挂着的那幅儒家格言,对联工整,写着的话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宋喻生在查清太傅贪墨罪案的真相之后,他明白了,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不是君子,而是小人。
他们不曾直接参与过何党陷害太傅而死的事情,可正也是他祖父的不作为,就是在告诉众人,他不支持新政。朝中众人惯会见风使舵,首辅如此态度,而他们自也会跟着踩太傅一脚。宋首辅不愿去和何家作对也就算了,可是在太傅他们推行新政之时,却也还暗戳戳地去背刺他们。
宋喻生当年十六岁,查清了太傅闻立廉的贪墨是被人诬陷,而他的祖父,甚至也是背后的推手。他那日几乎是带着报复的想法去找了他的祖父,宋喻生讥讽闻首辅自诩正义,可是到头来也不过是背后捅刀的小人。
宋喻生还清楚的记得,那天他笑着质问他的祖父,“祖父,族规第十条,便是讲‘诚’,可祖父首尾一端,表面同太傅交好,背地里头却又这样捅刀子,诚吗?”
宋喻生的质问最后换来了三十鞭,他被罚跪在了宋家的列祖列宗面前,又是整整一夜。
做了这些事情,却还口口声声去说清白,天下众人,谁不比他们清白。
他的头痛依旧没能缓解,他转身想要离开这处,却被宋霖喊住,他道:“你给我听着,往后和她断绝往来,不管她会不会回去当怀荷公主,她于你宋喻生,没有一分瓜葛!”
宋喻生顿步,却没有回身,笑了一声,“父亲,你忘了吗,你杀过我。有没有瓜葛,不是你说了算。”
当然,也不再是他说了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宋喻生的状态已经带了几分不对劲,他这样强大的一个人,竟也能陷这样的境地。
什么东西都摧毁不了他,可这一夜,他却又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从前从不喜欢说这些话,因为这些话说来说去也就这般,他若是想要做什么,也只管去做,没人能拦,可是他好像发现,不能这样了,不可以。
他的笑声听着竟带了几分寂寥,众人从没见过宋喻生这幅样子,寂寥二字和他太不沾边了,全天下的人都会这样,可偏偏就是宋喻生不该这样。
他突觉有些困顿,这二十年来的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七岁之前,在众人的期望之中长大,他确实早慧,只是不能说话,他清楚地明白,父亲母亲族人看他的眼神之中,带着的是什么。七岁之后,那场变故,让宋喻生再也不愿意去相信任何人了,所有的事情于他,皆是将就,他什么也不用做,要做的只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如天神就可。
他几乎已经失去了常人的情感,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众生亦只是众生。
可是,有一天温楚出现。
她不是山水,不是众生。
她是她,是明媚的阳光,是柔和的春风,还是天地万物之间最最绚烂的东西。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执着,为何就是非她不可。
可是这世上本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说得明白的,若是“情”一字也能说得清楚,那又何来情难自抑二字啊。
第五十四章
宋礼情方才听到宋喻生口中的话, 被惊了一大跳,什么叫,“父亲杀过他”。宋礼情问宋大夫人,可是宋大夫人为人父母, 又有何脸面再去提当年之事。
宋礼情最后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 还是从她祖母的口中知道的。
老夫人早也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早晚都会有人去提当年之事。可她也不怕叫人知道这事,因为,她一直觉得, 当年之事,他们没错。一切都是因果轮回, 若是没有那一出, 宋喻生又如何能成为如今这幅模样。
她不觉自己有错, 她告诉自己, 她没错, 不仅仅是如此,她还企图在宋喻生面前不断提起旧事, 告诉他, 他们没错。
宋礼情听完了往事,顿觉冰寒刺骨,她一开始以为, 宋喻生口中的, “杀过他”, 不过是夸张之言, 可如今听完了, 却才发现,哪里是夸张了, 若非是他命硬,早就在七岁那年被他们杀死了。宋礼情头一回觉得,眼前慈眉善目的祖母,竟如罗刹,而她记忆之中的父亲,除了严苛一些以外,一直是个正人君子,可是他们,他们竟然能真的去送自己的亲孙、亲子去死。
而且,他们一个两个的,竟然还觉得自己都没有错,说起这事的时候,竟丝毫不觉有愧。
宋礼情实在不能明白,人,为什么能狠心到这样的地步。
难怪,难怪他这些年来是这样的状态,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宋礼情想到了宋喻生今日的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觉得,他的哥哥都快死了。
他今日是一个人回来的。
温楚没有同他一起。
宋礼情一想起她还曾斥责过宋喻生冷血的事情,就更觉后悔不堪。
这世上,姓宋的人,最没资格去说他冷血。
宋礼情擦了擦脸上的泪,想要去玉辉堂见见他,这一回,再没有人拦着她了。
宋礼情被沉香带进了屋内,却见宋喻生坐在桌前,手上拿着的是一个鬼工球。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照得他鼻梁更显笔挺,皮肤苍白到了病态。
宋喻生神色淡淡,脸上什么神情也没有,眼中也只剩下了空洞。
他听到了宋礼情进门的声响,却连头也不曾抬起,依旧看着手上的鬼工球。
他分明已经疲累到了极至,昨日一大早就起了身,而后又是一夜未眠,身心俱伤。可是,他却还是不肯歇下身,只是执拗地看着手上的东西。
宋喻生总是喜欢这样子去骗自己,买来了同心球,就又以为自己能和她同心,逼迫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又以为她能和自己山高水长,和和美美。
实是可笑可悲。
宋礼情从前只是以为,宋喻生于温楚,只是出于爱而不得的想法,因此才想要将人强行留在身边,可是如今见了这间屋子之后,她才发现,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什么爱而不得,宋喻生是真想要去和她好好过日子。
只是最后还是天不遂人愿。
宋礼情本还气他将温楚囚禁,可是如今看他这副样子,竟也忍不住心疼他。
他根本不会爱人。
可这是他的错吗,好像也不能全然都怪罪到他一个人的身上。
宋礼情走到了他的面前,轻声唤道:“哥哥。”
宋喻生依旧是方才那副样子,但好在也抬头看了她一眼,他道:“我无事,若你想要说些”
宋礼情先一步制止了他后头的话,她道:“哥哥,当年不是你的错。”
宋喻生许是没想到宋礼情会说这些,旋即,轻笑了一声,他道:“你放心,我本就没觉得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拿这些东西去折磨你自己。”
那些人好像都好好的,独独宋喻生变得不成人了。
宋喻生愣了片刻。
宋礼情接着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已经及笄了,我没在和哥哥瞎说。他们都好好的,为什么就哥哥一个人这么痛苦。哥哥,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楚姐姐啊,不对,现在该叫她怀荷公主。”
她改了称呼,继续说道:“你喜欢她,可是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她是人,不是物品,更不是狗要栓在身边。哥哥,你能明白吗,我虽还没经历过这些,可是,若是有人这样对我,我也会恨不得去杀了他的。若是有人这样对我,你又会不会帮我去杀了他呢。”
若是有人这样对宋礼情,宋喻生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光从两人同父同母的交情上来说,宋喻生自也不会轻饶那人。
他也知道对温楚做的那些事情是不对的,可却又要做出这样的事呢。
他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他其实一开就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可他还是选择最最极端的方式。
他道:“那我该怎么办啊。”
宋礼情想了想后对宋喻生道:“该怎么办怎么办都成,哥哥这么聪明,难道还不明白吗。”
*
温楚在坤宁宫里头昏了整一个日夜,到了傍晚时分才醒了过来,其间孝义皇后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温楚醒过来的时候,只觉身上到处都痛得不行,她分明记得,那箭打中的是肩胛骨那处,怎么浑身上下都叫人打了一样到处酸痛。
她身上痛得厉害,胸口的气也不上不下的,脑袋也胀痛的厉害。她的记忆停留在最后李惟言被溅满了血的脸上,她睁了眼来,视线移到了殿内。
许是她醒来之后,不经意地牵动了手指,带醒了在一边的孝义。
孝义坐在床边,其间一直握着温楚的手,在人醒来之后,她也被带着醒了过来。
孝义的身子一直也不大好,自当年出了礼王叛乱一事之后,她也一直郁结于心,到了后来,李昭喜和德妃的死,也一直成了她的心病。
若不是她们,当年李惟言落到了礼王手里,必死无疑。
因他是大昭的正统皇太子,礼王又怎能容许他活着。
孝义的面容较之前相比较,也苍老了许多,她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病也生了不少,精神□□都被磋磨得不成了样子。
孝义见到温楚醒了过来,想要起身去唤医师过来,可还没起身,就被温楚唤住了,她轻声唤道:“母后”
孝义怔在了原地。
她的身上还穿着昨日的礼服,头上的戴着的凤冠因为沉重也已经被拆了下来,她脸上的疲态在鲜艳礼服的衬托下更是明显。这会,她听到了温楚喊她母后,眼中都浮现几分不可置信。
后宫之中,所有的人都喊她一声母后,可自从六年前,出了那事之后,她最想要听的母后声就再也没有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
她的孩子,再次喊她母后了。
孝义只觉眼中都要淌出了泪,低头见到温楚那熟悉的面庞,再也忍不住泣出了声。
她哭着道:“你做什么挡他面前,他皮糙肉厚的,挨一箭就挨一箭,你这些年,受了这样多的苦,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你还要给他挡一箭,你让母后怎么去面对你的母亲,到时候,我该怎么见她。”
温楚痴笑了两声,说道:“我哪里有想那么多呀”
她听到了有刺客的时候,唯恐那些人是冲着皇太子去的,她脑海之中便什么也都顾不得了。她只是想,不让他受伤害。
孝义也笑了,带着泪珠的眼里,看着温楚是难以言喻的心疼,她道:“我们小喜,真的是个是个很好的孩子。”
当年的事情,说来说去,也是他们对不起她们娘俩,可是到头来,这一回又有了危险,她却还是奋不顾身地去救他。
当年,李惟言曾问过李昭喜,“皇兄和父皇哪个大?”
“皇兄!”
“皇兄和母后还有母妃,谁更好?”
“皇兄!”
不论什么,都是皇兄。天大地大,皇兄就是天下最大!
李惟言那个时候也才不大,总喜欢逗李昭喜玩。他这人十分温润,不管李昭喜做了什么事情,他都不会生气,对她也极有耐心,李昭喜自然而然最喜欢他。
她曾经不是没有埋怨过母亲舍她而救下了皇兄,可是如今,在她又落入了这样的境地之后,在她也义无反顾地去挡在他的身前之时。
她又还能去埋怨什么呢。
也没什么再好埋怨了。
暗昧处见光明世界,此心即白日青天。
一切也该释怀了。
过往不是一个能经得起细看推敲的东西,都到了这样的境地,总也不能再被困于过去了。
俗语也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温楚最不愿回到的地方,最害怕见到的人,如今却也成了她的解药。
殿外,李惟言和祁子渊也听到了殿里头的声音,知道是温楚醒了过来,他们也进来了里面,皇太子妃有身孕,熬不住太久,已经先回去了东宫。
见温楚面上带着笑,也不像是有生命危险的样子,那两人也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李惟言上前,走到了温楚的面前,皇后知道他们兄妹二人,这次再见许有许多的话要说,皇后对祁子渊说道:“初衡,你我先出去吧,让他们兄妹好好说些话吧。”
祁子渊听到这话,即便担心温楚,却也还是跟着皇后离开了此处。
时至傍晚,血红的晚霞落在殿内,李惟言坐在床边,从温楚的方向,只能见得他的侧脸。
“小喜皇兄很想你,每一天都很想。可是皇兄也怕,也怕见到你,怕你不肯再同我碰面,怕你见到了我,就要来骂我,骂我当初为什么要丢下你一个人。你不在了之后,我午夜梦回之时,时常也会想着,当初若是死那个人是我,该有多好。”
夕阳西下,此情此景,衬得李惟言更加落寞。
温楚听到这话,身上痛得更加厉害,但她面上却还是在笑,她道:“皇兄,你别再去说这些傻话了,这不是都好好的吗。”
这话却不知道怎么戳中了李惟言,他有些许激动,“好什么啊,哪里好了啊。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似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些许心绪,他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他想说,自她死后,一切好像都乱了套,父皇日益癫狂,母后的病也越来越重,而他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
他不知道该去怎么说,急得脸色都有些发红,温楚先他一步开口,她问道:“皇兄这些年,过的也不大好,对不对。”
李惟言愣了一愣,他有些不敢去看温楚的眼睛,从始至终,一直都是这样侧着脸,不敢与她对视,温楚见他不肯说话,不肯回答,也不曾催促,只就这样等着他开口。
其实想也知道,他过得又怎么会好,灵惠帝如今这样的行径,哪里有将他当作皇太子,若是真心待他,他也不至于能这样步履维艰。
灵惠帝还在怨他,怨恨当初分明是去救下德妃和李昭喜的人,最后却救回了他。
灵惠帝待李昭喜很好,可好像从没想过,李惟言也是他的孩子。
过了许久,李惟言还是点了点头,他嘴边挂起了一抹勉强的笑,而后又说了些宽慰温楚的话,他道:“说苦其实也就这样,总归,当初的事情,我不能释怀,父皇也不能释怀,他记恨我我这个皇太子当的,半废不废。”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声音听着有几分无奈,他道:“这些都是小事,不妨事的。至少,你回来了,一切都能好起来的。”
她回来了,一切都能好起来了。
她还是回来了。
*
温楚又接着养了许多日的伤,她也不继续在太和殿的偏殿住着,待到了差不多能下床的时候,孝义就先让她搬去了坤宁宫住下先。先前温楚一直随德妃住在德茗宫,虽说这些年来,德茗宫一直被守得很好,跟先前没什么两样,若是温楚想要回去住也不是不行。但是孝义担心温楚,如今她尚在病中,她跟在一边照看才放心。
灵惠帝自那日在诞辰昏倒了之后,竟也在床上倒了数日,好不容易醒过来以后,马不停蹄就乘了轿辇去了坤宁宫里头,两人又是一阵好哭。
温楚受了伤之后,孝义皇后便执意让她留在坤宁宫里头,其间她除了让宫女在旁边看顾她以后,自己也一直守在了她的身边,喝水喂药这样的事情都由着她自己来。温楚也就这样在坤宁宫待着养伤,一待便是许多日。
八月已经过了一半多,一阵燥热的风掠过了大理寺的长廊。
午后,两个大理寺的小衙役走过了此处,其中一人抱怨道:“这是什么鬼日子,都快入了九月份,怎么还热成这样。”
另外一人摸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谁晓得这鬼老天,往年也没这样,不过,一个多月没下雨了,也难怪。这是什么光景,腊月不下雪,八月不落雨,莫不真是气数已尽。”
“你不要命,我还要命,这些胡话别在说了!气数尽不尽的,又哪里是我们说了算的。”这人虽不让他继续胡说,可自己看左右没人,这嘴巴又没忍住去叨叨,“最近不是说怀荷公主寻回来了吗,听他们说,皇上的精神头一下子都好了很多。德妃虽然已经死了吧可是当年的事情,谁不知晓,我瞧着,这雨保不齐就是因为她而不降。”
温楚那日为李惟言挡剑一事闹出了不少的动静,而关于她的身份,大家看皇后皇帝的态度,自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谁晓得的呢,这些事情,同我们何干,降不降雨的,有什么天灾人祸的,大不了再让皇上下一份罪己诏呗,又还能怎么样呢?”
他倒不在意这些,因为这些东西同他们也没什么干系,过好自己眼下的日子才实在,这样想着,他便不由自主想起了宋喻生,道:“你说我们这宋大人最近是怎么了,谁惹了他不成,总觉着最近这大理寺里头怪怪的,谁也不敢吭声,生怕是触了他的霉头。”
“对对对,我也发觉了,平日里头多惠风和畅一人啊,最近就跟在冰里头泡过了一样,冷得吓人。”
两人口中的宋喻生,此刻正在厢房内处理公务,最近他一直都在大理寺中当值,就是连家都不常回去了,原本意气风发的脸上竟然也冒出了几分疲态。
他知道,温楚已经脱离了危险,知道她现在在皇宫里面过得很好了,有最亲爱的亲人,他们每个人待她都很好,不像是他。
她离开他,能过得还好,可他离开她,好像不知道该去怎么过下去了。
他执拗得不可一世,非到她在他面前中了箭,才知道去放手。
他很想看看她,看看她,可是他知道的,她一定恨死他了,巴不得他永远消失才能快活。
自从温楚中箭离开他的那一日,宋喻生就患上了头疾,头痛之时,若千虫啃食,可即便是看了医师也见不得好。
他的生活恍惚一下子回到了之前,甚至还自虐般得将自己锁在厢房里面处理公务,他还在查何家的事情,也终于寻到了些许蛛丝马迹,而那具少女尸体实不再适合安置在大理寺内,寻不到父母,便只能先让人将其下葬,死前,还让人念了超度亡魂的的经文。
那坐暗庄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存在了,恐怕那些脏事,也有了一年之久。只是这一年,他们哪里弄来的这么多孩子?偷来抢来买来,恐怕不知凡几。
又想到温楚曾同他提过的那些人贩子,恐怕就是从事这种营生。
可是若偷若抢又为何没人报官。
不,官府形同虚设。
若是被他们的人打通,报官又有什么用,丢个孩子的,一直拖一直拖,总能把这事拖没。
宋喻生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眼睛也胀痛得不像话,他累了便趴在桌子上面休息一会。
不知道为何,他先前过的日子也是这般,可是不过回去了以前孑然一身的日子,怎么就会是这样难受。
若一开始不曾触及过阳光,那样也还能去忍受些许黑暗,可待到触及了阳光之后,每一刻的黑暗都像是在凌迟。
他能去怪谁吗?只能怪自己。
她都待在他的身边过,可是还是弄丢了她。
怎么能这样没用啊。
宋喻生倒在桌案上面,越倒,头越疼,他起了身来。
此时,厢房的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宋喻生抬眸,看向了来人。
是大理寺来传话的门子。
门子来寻他,恐怕是有人来找他了。
宋喻生问道:“何事?”
门子忙道:“大人,有一对夫妻想要寻你,说是丢了儿子。”
宋喻生蹙眉,“哪里丢的便报哪里的衙门,寻大理寺做些什么?”
非是宋喻生不耐,只是丢孩子这事情,确实不归大理寺管。孩子丢了寻他做些什么?他去帮他们找孩子吗。
那个门子看得出来,这段时日还是不要去招惹宋喻生为好,可他收了那两夫妻的贿赂,如此想着,他还是添了一句,道:“那对夫妻说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了大人的,还说什么要是大人也不能帮他们的话,就要在大理寺门前长跪不起了”
门子说完了这话,脑门已经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宋喻生闻此,便道:“把人带进来。”
丢孩子又是同孩子有关。
说不准此事与何洪那事能有所干系。
宋喻生起身去了会客的桌椅那处等人。
没有一炷香,那个门子就已经将那两夫妻带到了跟前。
见到那两人的时候,宋喻生有片刻愣神,那两夫妻也晃神片刻。
很快,那男子先回了神色来,“公子!原你就是大理寺卿,宋家的世子爷,宋喻生?!”
说来也巧,这二人就是那日卖给宋喻生鬼工球的那双夫妻。
宋喻生虽也觉得巧,但很快也就接受了此事,他嘴角扯起了个笑,道:“是在下。”
那门子也颇有眼力见,见他们相识,赶紧招呼了那两人坐下,又给他们二人倒了两盏茶后,就退出了门,还贴心地帮他们把门都带上了。
齐晨说道:“实也没有想到竟能这般巧合,也是我们有眼不识珠,当日竟然未曾认出大人来。”他拱了拱手,又报上了他们的姓名,道:“大人唤我齐晨即可,内子齐萍。”
齐萍也行了个礼。
宋喻生坐在他们的对面,道:“公子夫人不必多礼,只是我想知道,齐公子口中的‘走投无路’,是何意。”
提起了这事,齐晨似想起来了什么事情,若怒气填胸,愤怒到了极点,可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脸上又是一阵苦色,而他旁边坐着的齐萍,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至,不过眨眼之间,眼眶之中就已经一片通红,蓄上了泪。
宋喻生将他们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也没有开口催促。
齐晨深呼吸几口,竭力平复了心绪,而后开口说起了他的事情。
他道:“我同我的娘子不是京都本地人,打从周遭的县府来,我也不怕跟大人透底,我们在当地算不得多么出名有本事,祖上虽有德,只是后来我因为些许原因,脱了家族,外出经商。我同内子是幼年相识,好在后头,生意也起来了,别的不说,好歹吃穿不愁了。我们育有一子,如今十二年岁,可前两月,犬子在外头和小厮出了趟门,恰我和内子没跟在旁边,就叫人给丢了!”
说到了这里,齐萍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开始捂帕拭泪。
也是差不多的十二年岁,宋喻生的第一直觉,此事定和何洪他们脱不开关系。
他听到了齐晨说的“脱了家族”,又想到他们二人,一人唤齐晨,另一人唤齐萍。
同姓不婚。
不过看样子他们也不想提起这事,宋喻生便不去问,只是看向了齐晨,道:“孩子是何相貌。”
听到孩子是何相貌,齐晨支吾了一下,旁边的齐萍对齐晨这一踌躇的反应似不能忍受,她的声音都提起了几分,道:“还藏些什么,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藏!好不容易能有人愿意听我们说这些了,你全数说就是了。”
齐晨本是怕齐萍不愿让人知道,才犹犹豫豫,这会齐萍既都如此说了,他也不再掩藏,全盘托出。
他擦了擦眼角,将事情尽数说与宋喻生听。
“我同内子,是同族同宗之人,她是我的堂妹。按理来说,同姓不婚,可是,说来也不怕大人笑话,说句俗气的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矣啊,实实在在,切切实实,情难自抑啊。家中父母,族中长辈皆不乐意,他们觉得这事吧,不体面,不周正,不像话。他们是体面人家,容不下我们,便逐我们出户。我知道的,悖逆人伦,总是会落得这样下场。”
古有言,男女同姓,其生不番。
当男女为同一个姓氏之时,就连所生的后代的都不会昌盛。同姓相昏,是不被世人理解的。
齐家在当地的府上,还算是大户,出了这样的事情后,全家轮番上阵劝说。可后来,两人坠入爱河之后,不管不顾,即便是千难万险也阻不了他们,齐晨后来便带着齐萍净身出户去了。也好在,他经商尚可,最后成了一富商,也不曾再让齐萍受了什么委屈。
齐晨继续道:“我们从齐家离开,我成了商人之后,和家里面也再没了关系。我同萍儿的孩子,是个男孩,至于样貌”
齐晨顿了顿,面上的表情十分苦痛,他道:“这孩子,不知道是怎么了,生下来的时候,就白得吓人,全身上下都白得很,就连毛发都白。他生得很漂亮,漂亮得不像是个男孩,跟个女孩子一样。小孩们都怕他,大人们也不喜欢他。久而久之也不大喜欢出门,不大喜欢和人打交道。好不容易那天见外头天气好,乐意带上帷帽跟着小厮出去走一走。怪我,都怪我啊!那天他娘本也是要跟着一块去的,可我非要跟她去说些什么,孩子大了,自己走走也无妨事的话。我想着,他迟早要长大啊,迟早要一个人面对事情的,只是出个门,不用再跟着的啊!”
旁边的齐萍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她好恨,好恨当时要是跟着一起的话,就根本不会出这事了。可她为什么,为什么就让他一个人出门了呢!
第五十五章
齐晨也在那边哭, 出了这事之后,他比谁都更恨自己。
他哭得心伤,宋喻生在旁边听着他们哭得一个比一个厉害,只觉头疼得更厉害了, 太阳穴跳得厉害, 他就坐在旁边, 一边听着他们哭,一边按着太阳穴。
齐晨见宋喻生如此动作,也不敢继续哭天抢地了, 他狠狠地拂了把眼泪,继续说了他们的来意。
齐晨道:“孩子丢了, 我们自是要去报官的, 可是衙门里头的人, 根本就不做事!先是说孩子丢了不过丢了一日, 不着急, 我们没了办法,只能自己先派家丁去寻, 后来一日过后, 我们再去,衙门里头的人,虽然嘴上应下了这事, 却是让我们十日之后再去, 就这样, 十日十日又十日!我的孩子成了尸骨都不一定能寻回来。没法, 县里头的衙门不做事, 我们便去寻府里头的,可是官官相护状告他们不办事不成, 反倒挨了板子,而最后,我们孩子的失踪案就被直接结案,说是过一月多,孩子定活不成了!死了!”
“有这样的事吗?!一月多,还不是被他们硬生生拖了一个多月!府里头再告不成,我就去布政使司!还是不成!孩子寻不到,我的交代也没人能给!”
齐晨在寻孩子,后来又状告那不办事的黑心衙门途中,散尽家财,早也撑不住了。后他们听说如今的大理寺卿,是个好人,青天大老爷,大理寺疑案杂案千百桩,他却无一错断,又是听闻他为人端正,素有美名,不得以,穷途末路之际,他们才上了京都,只想寻孩子,求公道。
说来也是凑巧,他们没了钱财,不得已才去卖了鬼工球,也没能想到那个鬼工球的买主就是他们所寻之人,宋喻生。
齐晨的声音哽咽,这一刻再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不尊严了,他的尊严骨气,早就在这两月被磨平得一干二净了,他甚至回到了曾经赶走他们的齐家里面,给他们下跪,求他们出面帮个忙,帮个忙找找人吧。
齐家在当地好歹有些许声名,衙门里头的人不帮他找,但齐家的面子他们总要给吧。他跪了一天一夜,跪他的父母,可是也没能跪来他们的心软。
齐晨听闻,这宋家的世子爷,是个清正的人,他他一定不会不管的。
他朝宋喻生跪下,给他磕头,想要让他救救他的孩子,救救他们。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事到如今,齐晨的膝下是他儿子的命,是他寻子数月,却换来一句“死了”的苦恨。
宋喻生在他跪下之时,已经豁然起身,扯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他下跪。
齐晨怕他不肯答应,执意要跪,宋喻生先一步道:“不要跪,我帮你寻。”
齐晨寻了两个月的孩子,听了无数次,衙门里头的人对他说,“我们帮你寻。”
可是他们说了无数次这样的话,却从来没有一回,做到这事。
按理来说,齐晨被这些人骗了这么多回,应当警惕警惕再警惕,宋喻生应得这么轻易,轻易得让他都有些不敢相信。
抬眼看他,齐晨同他视线相撞,男子容颜上上乘,便是面上的些许疲态也丝毫不掩风采,宋喻生的神色很淡很淡,若一摊没有起伏的深水,但他说处这话的时候,齐晨莫名的信服。
他想,他应该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应该是一个,能说到做到的人。
毕竟他现在也只能去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了,再多的他也没办法了。
两个月了宋喻生不用想都知道,这个孩子多半遭遇不测了。
他下颌紧绷,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这话来。
齐晨见宋喻生应下了此事,一直压在心口的事情,总算是松开了一些。
他又想到宋喻生那日买走鬼工球,可他分明记得这传言之中的世子爷,不通女色,也不曾听闻他娶过妻子,可那日,他又分明又是说,那东西是买回去给家中妻子的。齐晨有些弄不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也不直接问宋喻生,只是变相地问道:“那日大人买走鬼工球,可曾得偿所愿?”
“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回吧。”
答非所问,已是回答。
齐晨又看宋喻生面上的表情算不得多好,他是过来人,也能猜出些许因果缘由。
恐怕这是受了情伤。
可以看得出来,伤得还不浅。齐晨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怕宋喻生沉溺在了情伤之中,便也提不起精神来了,他劝慰了两句,“大人恕我多嘴,这感情上的事情啊,急不得的,毕竟普天下千万的人,天作之合,哪里来得这么多。磕磕绊绊难免有的,若是因此就放弃了,这段感情也没什么情深意切的了。”
他似乎由此及彼,想到了自己。毕竟当初,他和齐萍在一起,就受尽了阻碍,宋喻生这副样子,和他那个时候十分之像,他道:“小民也没别的话能说,只能说追求本心吧,总之,我到了如今,也不后悔和萍儿一起,当初若是放弃了,恐也会抱憾终身。”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大人再难,也不会比我们那个时候难了。”
他们的难,是为世俗所不容许,是为伦理道德所唾弃。
齐晨说,宋喻生不会比他那个时候难。
宋喻生觉得,还真不好说。
但齐晨的话却让他那冗杂的思绪稍稍清明了些许。
若是以后后悔怎么办啊。
齐晨最后也没再多说什么,和齐萍携手离开了此处,两人出了大理寺后,齐萍还是有些不安,她问向了齐晨,“这个宋大人不会和先前那些人是一样的吧。嘴上应下了会帮我们,可是到头来,却在背地里头捅刀。”
他们这一路走来,从一开始去县衙报案寻子,到了后来在那里耽搁了一个多月,到了最后,居然以孩子已死而结案,他们岂能甘心,又接连向上状告,寻子。
可是,这些人,官官相护,不管告到了哪里,好像都没什么用。
反倒是告得他们自己倾家荡产,家无居所。
齐萍她怕,怕宋喻生也跟他们一样,表面上应承下了这事,可是到头来也是诓骗他们。她的心绪紧绷,走到现在都有些许神思涣散之意。
齐晨也拿不准,毕竟他们一路一来,被骗了这么多回,可他想到方才大理寺内的男子,却还是说道:“不会的,看着便比那些个人靠谱多了。”
他也没了办法,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官场如泥潭,他只能寄希望于看着像是清流的宋喻生了。
可若真是清流,在这样的地方,是混不下去的。
清流难救人。
也难救国。
他们二人这边走后,宋喻生又喊来暗卫。
他对跟在身边的夏花说道:“你回去之后,叫春风查一下,全身生白的小少年,十二岁,貌若女子。是死是活,都要寻出踪迹来。”
*
这月的旱灾一直持续到八月末,这燥热的天气一直不散。
这夜,素月分辉,月明星淡。
温楚正在乾清宫内给灵惠帝研墨。
灵惠帝非是在看奏折,而是在写字。
这些年来呈到他面前的奏折,一半都是在骂他的,看得心烦,干脆不看。
温楚在一旁磨着墨水,只听灵惠帝时不时地咳嗽,又想到了他先前一直在吞食丹药,她颇为不满地说道:“你吃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样做什么,这些东西吃多了,会死人的晓不晓得!你瞅瞅你现在的样子呢,才四十岁,怎么看着六旬不止。”
温楚越想越生气,怎么就把自己作践成了这副样子,手上捣墨的力气都大了一些。
这样的话没人敢在灵惠帝面前说,但灵惠帝听着温楚说他,却傻笑了起来,他好脾气道:“不吃了不吃了,以后都不吃了,小楚不生气了。”
温楚一怔。
她上一回让他别喊自己李昭喜,他果真就听进去了。
温楚笑了笑,眼睛却红了一些。
殿内烛火摇曳,父女二人的影子被投射在了墙壁上,十分和谐。
过了一会,灵惠帝忽然问道:“那小楚以后打算怎么办呢,我想着的是,你不喜欢李昭喜这个名字,那便叫温楚吧,只是,还是回来当公主吧,我活着,别人不会欺负你,我死了,你母后皇兄还在。到时候我把那几个不省心的都给想办法赶走,这皇宫以后,给你们兄妹留着。”
灵惠帝说是给他们兄妹留着,实则还不是给温楚一人留着,留个皇太子,也不过是为了保她的安危。
他说他想办法把那些不省心的赶走他怎么赶?又赶得走吗?
说起这事,温楚又问道:“父皇为什么那样对皇兄皇兄他,这样辛苦”
这事灵惠帝无甚好狡辩,他道:“无甚好说无甚好说,以后我不这样就是了。只是你懂的,父皇就是不这样,何党的人也不会让他好过。”
“可是父皇这样,叫皇兄更难过了。”
灵惠帝被这话噎住,竟也难得生出来了几分心虚,若要深究他为何对李惟言这样,那势必要拉扯到当年之事,他不再继续狡辩,想要岔开这个话题,他道:“过几日,我让钦天监那边挑个好的时间,我们‘认祖归宗’,以后不叫李昭喜,就叫温楚。”
灵惠帝此话,岂不是让李家皇姓的天下,掺进了一个“温”姓吗?灵惠帝敢去做出这样的事情,温楚倒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她很快道:“父皇,不用认了,就这样吧,反正往后我不想待在宫里的。我陪你还有母后待一起,待你们走了,皇兄当上皇帝了,我也圆满了,不待了。许是我命理和京都不和,留在这处,只余孤绝,我去别处看看,见山见水,见见山川暗流,也挺好。”
温楚这话,不就是明着去说,待他们死了,她就离开皇宫了。灵惠帝听到她说这样晦气的话,也只是“啧”了一声,放下了笔,看向了她,“你爹我还没死,你就咒我呢。”
灵惠帝听到温楚不愿当公主,也没有逼迫她,她愿意如何就如何,她想要当公主的话,他也开开心心给她加封号,她若不愿意,那就不当了呗。
他的女儿,想做些什么都行。
况且说,她还愿意陪在他的身边到他死呢,他高兴还来不及。
在爱之中,就是帝王都如此。
卑微谨慎。
灵惠帝有些后悔,后悔之前那样不知死活地去吃丹药,他本来想着,死了就死了,活着也苦也累,但现在温楚陪在他的身边,他贪心地想要长命百岁。
父女二人说说乐乐,似乎想将这几年未曾说过的话说尽,灵惠帝听到温楚说他和温老爹在乡间的事情,看向了她的眼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心疼。
温楚见他这样,说道:“你别这样,我好着的呢,我跟着温老爹还学了好多的东西,他可厉害了,待我也很好。”
她从未说过苦字,可灵惠帝却觉得,她受尽了天底下的苦。
他眼眶之中有些许湿润,不动声色扭过头去擦了擦眼泪,温楚凑到了他的面前,问道:“哭啦?”
她没想要把他弄哭的啊。
她不是一直挑着好事说吗?怎么还是把人弄得伤心了。
她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多嘴了。
“你别哭了,我不说就是了”
“为什么不说,要说。”灵惠帝像个小孩一样争道。
温楚叹气,“害你这”
她有些无奈,在这关头,殿外进来一个小太监来通报。
他垂首道:“皇上,国公府世子来了。”
温楚手上动作一顿,想到宋喻生,手竟然都遏制不住有些发颤。
被他强行留在身边的那段时日,就像噩梦一样压迫得她都快要喘不上气来。
没有自由意志,全凭他的强迫。
她想到他曾经说过,她就算是公主又如何?她有些害怕,害怕他卷土重来,害怕他真要闹得不死不休。她想躲起来,她不敢看他。
灵惠帝注意到了温楚的反常,他想要去问,她这是怎么了,不过光是听到个名字就成了这样,宋喻生到底是做了什么。
可灵惠帝还未曾来得及开口,温楚也还来不及躲藏,宋喻生却已经进了殿。
温楚没想到宋喻生这么快就进了殿,这一刻,她僵在原地,除了身上止不住得发抖,什么动作也做不了。
宋喻生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只能看见她的侧面,他见她低着头,他见她在发抖。
她很怕他。
宋喻生脸上血色尽数褪去,藏在袖口中的手不自觉拢紧了几分,掌心都被掐出了血来。
他忽然觉得他今日的行径有些许唐突了。
他方才听到门口的太监说,她在里面陪着皇帝,他心脏疯狂跳动,这是他这些时日,第一回有了这样的情绪波动,他太想见见她,他知道,她不会愿意见他。所以他不顾通传,径直进了里面,他怕她躲他。
现在看来,他果真吓到了她。
但她身上的伤看着好了很多,至少现在还能站在灵惠帝的身边磨墨。
灵惠帝见宋喻生进来,颇没好气地说道:“都没传你,你进来做什么。”
灵惠帝的声音,让宋喻生稍稍回笼了些许心绪,他收回了盯着温楚,那近乎失态的眼神,垂眸说道:“有要是同皇上相商,不知里头有人。”
宋喻生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在说谎,灵惠帝也知道他在说谎。
他冷哼一声,拍了拍温楚的手,温楚回了神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经沁出了一层汗来,只听灵惠帝对她道:“你先回去,我先同他说些事。”
温楚的态度,灵惠帝看在眼里,见她在这处待得难受,便让她先离开此处,而他也想问问,宋喻生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能让她这样怕他。
灵惠帝让温楚离开,她求之不得。
她说了身“告退”,便要往殿外头走去,宋喻生站在大殿中心,温楚便擦着墙往外头走,这一举动,刺得宋喻生眼睛都痛。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她就这样恨他。
他想要问问她,问问她这段时日过得怎么样,可是不用问,光是想也知道,看看也能猜得出来,没了他,她如何不好。
温楚的视线在殿内消失,宋喻生收回了视线,垂了眸,长睫之下,眼中神色一片空洞,他甚至都忘了,他今日为何来这处。
“你同我说实话,你到底是对她做了些什么,她怕你成了这样子?”
灵惠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宋喻生听得出来,他的言语之中十分不满,带了几分隐藏的怒意。
他忽地抬头,看向了灵惠帝,他嘴角艰难地扯起了一个笑,他问道:“我所做之事,千刀万剐亦难辞罪。皇上,要杀了臣吗。”
宋喻生的声音此刻若淬了冰一样,透着一股清冷。
灵惠帝地视线刷一下看向了他,光线打大殿之中的人脸上,他的脸上带着一抹笑,一如他这么多年以来,皆是如此。
只是今日,这笑带了几分勉强,带了几分苍白无力。
官场之间嘛,毕竟也就这么些事。灵惠帝同宋喻生之间,也算是知根知底,他看得出来宋喻生是什么。
宋喻生和他,像也挺不像的。灵惠帝现在所坐之处,是金銮宝座,象征天下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个位子上面,承载了历代帝王的威严,甚至还沾染过鲜血。坐这个位子,难也不难,像他,九岁就坐上了,可是坐上了,却坐不好。
金銮宝座斩断了他和皇太后的母子亲情,斩断了他和方修之间相伴的厚谊,他的情感羁绊,好似阖该葬送在此处。
可他放不下,他的心中装了太多的人。
宋喻生却不一样,他好像才是天生适合坐这把椅子的人。
就是在灵惠帝的眼中,宋喻生也像是个神。他的心智太过强大成熟,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击溃他。灵惠帝从前好歹也算是个不错的皇帝,他吃过这些苦,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懂,走到宋喻生这样的地步,要有多么强大的心智。他似是感知不到常人的情感情绪,以至于无论什么事情,都无法晃动他内心的那一汪深潭。也是像他这样的人,最适合成神。什么事情都打击不了他,就算是刀剑捅在了他的心上,他也能笑。
宋喻生问他,“皇上,要杀了臣吗。”
若是从前,灵惠帝一定会觉得宋喻生说这话是在挑衅他。
可是现在,灵惠帝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绝望迷茫。
他是真的,起了自毁的心思。
或许在宋喻生的心中,现在也无法原谅当初自己做过的事情,以至于,他现在竟真的想要杀了自己寻求解脱。
灵惠帝从鼻腔中发出了哼哧一声,他面色难看,道:“你想死,你想要让她背上一条命?干脆叫她永远都记住你这个死人是不是,你想都别想。你就这样活着,以后看她成婚,看她和别人幸福过日子,就够了,其他的,你别想了!”
灵惠帝这么些年,别的本事没有,攻心弄权这一套,熟门熟路,刺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
温楚嫁不嫁人随她心意,但他现在偏偏就是要拿这话刺他。
果然宋喻生听到这话,就是连那抹勉强扯起来的笑都落了下去。
宋喻生道:“我今日来确有要事想同皇上相商量的,不若我们先说正事吧。”
灵惠帝看他神色确不像假,道:“何事?”
宋喻生看向了灵惠帝,道:“当年太傅一事。”
殿内雅香徐徐,一旁的滴漏声在阒无人声的黑夜之中格外清晰,一滴一滴又一滴,似乎滴在灵惠帝那颗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
没人敢再在灵惠帝的面前提起太傅,这件事情是灵惠帝的心伤,灵惠帝也是自太傅死后,再也与所谓“明君”二字无言。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太傅,灵惠帝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从前每一回他独自想起太傅,他每一回无不泣出了声来,可这一回,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却像是被定住了神一样,坐在椅上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灵惠帝才终于开口,他看向了宋喻生的眼中带着十足的嘲弄,他挑眉,额上的皱纹都被挤压到了一处。
“太傅吗你们宋家人也好意思提太傅啊。”
“宋喻生,你是不是以为,朕动不了你,你便使劲地想来作践朕。”
宋喻生被灵惠帝如此质问,却仍旧不为所动,他道:“实非此意,太傅已死,闻家于青史上也只留下贱名,往后,千千万万的人提起他们,也只知道他们是人面兽心,前推新政后行贪污,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奸臣。皇上怨恨当年自己没有作为,怨恨自己幼年即位被人把持,于是太傅死后,干脆自暴自弃。你想,争不过便不争了。可是太傅呢,他便是这样惨死,而罪魁祸首却都好好的。”
灵惠帝听到了这番话,看着宋喻生的眼神都染上了不可置信,他不敢想宋喻生竟然会说这些话。
太傅那年撞死在太和殿的柱上,是想要去跟那些人一样,将灵惠帝逼成如今这样吗?他只想用自己的死去让那个幼帝狠下心来,不管改革的道路上出现了什么事情,就算是他死了,他也是要坚定自己的本心啊。
可是太傅也没想到,他这一死,将灵惠帝也杀得半死不活,颓废不堪。
若是可以,灵惠帝自然想要去为太傅正名,可是他总觉得自己做不到,做不到,就不做了。
宋喻生今日同他提起这事又是什么意思,灵惠帝同宋喻生打交道,实在是太过耗费心神,没有一会就觉浑身疲累。
他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同我说这些又是何意,是想要用太傅来逼朕换女儿给你吗?”
灵惠帝以为,宋喻生是不是又想,让他去帮太傅正名,让他去与何家作对,然后当然,他也要把温楚给他。
若是灵惠帝应了呢?岂不是又是选择了太傅,然后再一次抛弃了温楚。
宋喻生听到灵惠帝这样问,摇了摇头,他道:“皇上未免将我想的太过卑劣了,我怎么敢再去将她置于让人抉择的境地啊。”
灵惠帝被这话击中,看向宋喻生的眼神终于带了几分正色。
他竟想,或许他,真的可以护住温楚。
可他的脸色还是说不上多好看,他冷哼一声,“所以,你是以为,你这样她就能接受你?”
“那我也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然后再去说那些可笑的真心吧。”
温楚放不下他们,她想让皇帝好好的,让皇太子也登上帝位。可是即便她回来了,皇帝也不会再去过分苛责皇太子,但是何家呢,二皇子呢,这么些年来,他们的胃口已经被养大了,赶他们走,他赶得走吗?
他总是要去做些什么的,他想,她在乎他们的,那他便去帮他们。
他去做这些,只希望她能再看他一眼,再和他说说话。
他有了想要做的事情,内心的焦躁不安好像终于被抚平了一些。
灵惠帝默了片刻,启声道:“宋喻生,你姓宋,当年你的祖父,也算不上多么光明磊落,朕,凭什么去信你。”
宋喻生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蛇,即便当初宋家人有护驾之功,可是宋首辅当年的事情,为了明哲保身,便跟着一起坑害太傅,让灵惠帝如何能轻易释怀。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背对向了灵惠帝,竟伸手解开了上面的衣服。
灵惠帝见到宋喻生这样的举动,惊了一跳,他拍案,斥道:“你发些什么毛病,脱什么衣服,给我”给我穿回去。
灵惠帝话还未说完,剩下的话在触及到了宋喻生背上的鞭痕之时,硬生生被截在了喉咙之中。
密密麻麻的鞭痕宛若蜈蚣在背部蔓延,圣人外表之下,是这样一副残破不堪的身躯。宋喻生的身上其实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只远远都没有背部这处触目惊心。
宋喻生淡声道:“三十鞭,全是祖父亲手打下的。那次,我问他,为什么这样,不是口口声声自诩清流世家吗,为什么要做这样龌龊的事情。祖父那天同我说,这官场上,真正的清流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太傅。他说,既天这样烂,那便干脆就让他这样烂,改不了天,就独善其身,他说,宋家的家规第一条就是,子孙后辈要振新门户,他要我,什么都别管。”
宋喻生的声音很淡,却似在一记重锤,猛地敲向了丧钟,在殿内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回响。
“他每打我一鞭,便问我认不认,他问我,认不认他的理,又认不认宋家的族规。”
背上的鞭痕,每一下都诉说了最后的结局。他皮开肉绽,罚跪于祠堂之下,却再没应过一声。
他穿回了衣服,转回身去,看向了灵惠帝,道:“我从前不认,现在不认,将来也永远不认。”
他只认自己想认的,其他的,他不愿意认的,就算是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不认。
他们要苟生,要求全,他不认。
第五十六章
这夜, 在灵惠帝身边服侍的掌印太监方修,此刻却不在他的身边,而是和灵惠帝宠爱的方士清虚道长坐在一处。
两人在一间屋子内席地面对面而坐,清虚的年纪较方修看着年轻一些。一人面上干干净净, 净白无须, 而另一人蓄着一络长长的胡须。
清虚给方修倒了一杯茶, 伸手将茶盏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见方修接过了茶水,叹了口气,接着开口说道:“皇上以后, 恐怕不会再服老道的丹药了,法事什么的, 更不会需要了。”
即便那日灵惠帝在见过温楚之后癫狂了一回, 可是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温楚就是怀荷公主李昭喜, 否则她又为何给皇太子挡箭, 又能进了坤宁宫,而灵惠帝为何醒来之后第一眼就要去见她。
总之, 温楚是李昭喜一事, 众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既然李昭喜回来了,道士也不再是皇帝所需要的了。
方修知道清虚所想,无非就是怕他今后失宠。
方修抿了几口茶, 后放下了茶杯, 出声说道:“不过是怀荷, 有什么打紧的, 你只管安心待在了钦天监里面就好了。再者说了, 皇上就算是不看重你了,那又如何, 咱们每日给他喂的是什么东西,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他能有多久的活头。现下的当务之急,是那个位子谁来坐,晓得吗?”
方修的话里,提到“咱们”二字,让清虚繁冗的心绪稍稍安定。他这些年来,从朝天观到了这里面之后,拜入方修麾下,好在,到了如今,方修也没想去卸磨杀驴。
只是清虚也再次去感叹这个大太监的心狠手辣,好歹也是看着皇帝长大,坑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
八月已经到了头,虽没之前那样子热,但空气之中还有着几分暑气,又因着京都已经旱了快一个多月,未曾有雨,这年的八月比较以往,更加闷热。
方修又想到了那天挨了灵惠帝一巴掌,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他看了眼屋外,意味不明道:“中秋已过,算起来已经一月未曾降雨了。”
清虚听到了这话,眼睛瞪大了一些,问道:“是要引罪皇上?”
方修脸色还是方才那样,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眼中迸出几分阴狠,他道:“不,是引罪怀荷。”
清虚很快就明白了方修的意思,他应下了此事,又想到何洪前段时间出的事情,他问道:“何大人那坐暗庄已经关了有些时日,难道宋喻生那边还是不肯放过,若他一直查,这暗庄便一直不开了吗。”
方修笑了两声,说道:“你耐不住了?”
暗庄那地方,清虚也曾去过,他听到方修这话,颇为尴尬,摸了摸鼻子,道:“您是在宫里头养着一个,无所谓的。”
这话听着颇为讥讽,清虚看见了方修面色稍稍不善,赶紧转了话题,道:“不过是随口一问,总不能一直让宋喻生拿捏了吧?我看他这回也不过是借着大理寺的名头,去针对二皇子一党罢了,岂能如他所愿。”
方修也摸不透宋喻生的意思,虽不知道他想去做些什么,是真的想要查清少女尸体一事,还是拔剑打向何党,他不知道,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只要他想去查清真相,势必会殃及何党,殃及何党,无异于殃及了他。
方修有些烦闷地摆了摆手,“不知道他想如何,不过一宵小之辈,仗着自己年少成名,家世煊赫便谁也不放在眼里,当年黄健中了探花之后,不也是同他如今一模一样吗,他们两个,都以为自己能去做出些什么大事来,结果呢,如今黄健的先生连骨头都剩不下了,闻家阖家上下,尸骨无存。黄健如今这样的下场,往后宋喻生不怕,他就来。”
*
夜色如水,温楚走在回去坤宁宫的路上,心绪也都因为宋喻生的出现变得乱七八糟。
实在是有些突然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能在今日见到宋喻生,也真叫倒霉了。
宋喻生这人实在是有些可怖可惧,就跟那厉鬼一样,缠上了就甩不开了。是以,她一路上都带了几分惴惴不安,不断回头,生怕一回头就能要看到他的身影。
她又不是有毛病,宋喻生如此行径,倒还能叫她对他生出什么深情厚谊来,如今躲离了他,她只会觉得轻松,至于其他的,再多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至今往后也不会再有。
往后两人就应该桥归桥,路归路,他行他的阳光道,她走她的独木桥,最后永远都别见到面才是。曾经的一切,她也不敢再去想,就这样一同被埋入记忆深处才好。
她曾经被困在了礼王踏破皇宫的那个初春,现在还要将自己一同困在玉辉堂里?
她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到了现在,才教会了自己,应当往前看,应当别回头。
过去的事情就该过去,她同他都别回头,才是最好的结局。
从乾清宫回去坤宁宫的路不长,很快就能走到,夜晚的风终带了几分凉意,也不再如白日那般燥热不堪,微风吹得人也清明了几分。
小路的周围似有声响发出,温楚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没注意到。旁边无甚人走过,只有宫灯和天上的月散发着微弱的光,照着她身前的路。
待到那响声越来越清楚,温楚才逐渐听到,她瞬间抽回了神来。
她也不大担心会出什么事情来,毕竟这处是坤宁宫和乾清宫交接的路,谁敢在这里闹出什么事来,也不至于蠢成这样。只她好奇,是从哪里来的声响。
温楚只能听见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又碎又乱,她起了几分警惕之心,往周遭看去。
只见另一条交汇的宫道似有人影在地上晃动。
温楚视线随着影子上移看去。
果真有人。
待看清了来者是谁之后,她惊了一跳。
她吓了一跳非是同这人相识,她从未曾见过这人,更是遑论认识。
她惊讶之原因,是眼前这人,生得实在“可怖”。
全身上下皆是白色,眉毛头发甚至于说他的瞳仁,都同寻常人不大一样,浅得骇人,再加之他穿着一身白衣,更显古怪。那人看着年纪不大,一头银丝尽数披散下来,他还没有温楚高,生得雌雄莫辨,温楚分不出他是男是女,那少年就是连脚上都未曾穿着鞋子,看着十分窘迫。
夜黑风高月,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出现这样一人,若无形鬼魅,温楚又怎能不怕。
温楚极力叫自己镇定下来,当初跟在温老爹身边,听过赵大夫说过,这世上有这样的病,叫白癜风,虽不常见,但也是有。
她想,或许眼前的人,非是什么鬼魅魂灵,许就是那生了白癜风的患者呢。
况说,这人地上不是还有个影子吗。
是人,不是鬼,有什么可怕的呢。
眼看那人朝着自己走近,温楚已经定下了心神,那人走近直接朝着温楚跪下。
“姐姐,救救我!”
他开了口,可以听出来是男子。
温楚好不容易定下的心,又因这话提了起来。
她道:“等等等等!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人在这里出现,实在可疑得吓人,这是什么地界?近坤宁宫之处,这人毫无所觉出现在此,又这样莫名其妙跪到自己面前说这样的话。
她再次升起了警惕之心来。
可她低头,只见他浑身抖得厉害,也不敢去扯她的衣服,似是怕弄脏了她,只是一直说着求她的话,他似害怕有人来抓他,还时不时地转头看向了身后。
他见温楚不为所动,开始撩起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衣服下面,是大大小小的伤痕,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有鞭伤,这些伤痕在他那雪白的肌肤上面,看着更是瘆人可惧。他的话不似在作假,身上的痕迹无不在说,他此刻很危险,他被人虐待过。
他哭得不停,声音都透露着他的害怕,他道:“姐姐,求你救救我吧!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若是被抓回去,我真的会死的!”
小少年声音凄厉,让人心生不忍,又或许是“逃”这个字触到了温楚的心弦,她不再干巴巴站着了,她弯下身来,想要拉起来地上跪着的人。
却被少年不着痕迹地避开。
“姐姐,我很脏。”
他眼中泪珠闪烁,这副样子,更是叫人心疼。
温楚听到这话,若是被人迎面痛击一拳,顿觉鼻酸眼痛,她不过愣了几息,没有丝毫犹豫朝他伸了手,将他从地上拉起。
她像是个大姐姐,拍了拍他膝盖上的灰,少年顿觉惶恐,想要躲避。
温楚执拗要拍,拍干净了他衣服上沾染了的尘土之后,温楚直起了身来,对他道:“好啦,拍干净了,不脏。”
不脏。
少年瞳孔剧颤。
两人心知肚明,他说的脏,是何意。可是她却只是说,衣服干净了,他不脏。
他忽有些害怕,自己今日出现在这里,会害了她。
温楚最后还是带着他走了,因他生得太过于显眼,一身白,想不惹人注意都有些难,温楚只能先带他回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内。
温楚方踏入了殿内,就听到里头传来了皇后的声音。
她道:“回来啦?你赶紧净个手去,我方才给你煮了一碗红枣桂圆水,快来喝些。”
温楚现下虽然能下床了,但是伤也还没有大好,皇后每日都变着法给她弄些补身子的汤汤水水,今日是红枣桂圆水。
温楚回来的刚好,这汤前脚刚端进来,她后脚就从乾清宫那里回来了。
坤宁宫的人早都认过温楚了,这会见她回来了,都朝她行了礼,“姑娘万福。”
温楚摆手,算是应下。
温楚没让那少年进殿,先让他在外头等着,她还是留了个心眼,万一这人是什么恶人,那把他往坤宁宫带,不是害人吗。
进了殿后,温楚净手过后坐到了皇后身边,面前已经放好了汤。
她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勺汤喝,很甜。
孝义知晓温楚喜甜,便让人多放了些糖。
从前她小的时候总是喜欢吃糖,但那个时候不论是孝义还是德妃,都觉得糖要少吃,一直扣着她吃糖的量,多吃一些都不行。
可是现在孝义不这样了。
她想,这日子都这样苦,总要吃些甜的。孩子乐意吃,就吃吧。
孝义问,“今日你父皇同你说了些什么,有说何时重封公主吗?”
孝义看着温楚的眼中,既是慈爱,又带着几分心疼。
当年的事,若说灵惠帝和李惟言不在宫中,倒也还好说,可是孝义,她一直都在。只是她的父兄,皆在北疆,她也被礼王软禁。
她说要温楚,礼王不曾理过她。她听人说,德妃死了,温楚也被关进了猪圈。
而后,她每个日夜,都在被噩梦惊惧,她不是没有想过派人去救她,可是礼王发现,将她身边的人也都杀尽,甚至警告过她,若再来,总归祁家的将军在外面,他不怕对剩下的祁家人下手。
孝义苦痛地过了那几个月,她分明知道温楚在受苦,却也没办法。
他们都无法原谅自己,而孝义最甚,因为当初德妃舍弃了李昭喜,救下的是她的孩子。
温楚听到孝义问话,抬起了眼来看向她,将好就看见她那略带苦痛的神色。
温楚知晓,她这是又想到了过去的事情。
她回道:“母后,我不待宫里,不用恢复身份,这样挺好。”
孝义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温楚会这样说,她忙道:“孩子,你别怕,别怕。往后你皇兄也在的呢,他长大了,会护住你的,以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孝义的容颜有些衰老,可即便这样,也依旧温婉,丝毫不像是从武将家里头出来的孩子。
她让温楚别怕,可她自己在怕,当年的事情也困住了她,她怕再来一遍。
温楚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道:“母后,我不怕,一点都不怕了。因为,有母后在,有父皇在,还有皇兄在。只是,我过不惯这里的日子了。我陪着你们,陪陪你们就好了,再久我也待不住了。”
见温楚这样说,便知她是真的不想要李昭喜这个名字了。
孝义欲言又止,然看着温楚的神情,最后却还是道:“好都听你的,你如何想,便如何做。”
温楚笑了笑,又去想该怎么去跟她提起门口的那个少年,她脑中想着这事情,手上不自觉地用勺子搅动了碗里的汤,瓷勺碰碗发出声响,却在此时,就听到殿门口响起了皇太子到来的通传声。
李惟言大步走到了两人的面前,先是朝孝义行了礼,就坐到了温楚的身边。
自从温楚来了坤宁宫之后,他时常会来这边,看看温楚的伤势。
李惟言看了一眼温楚喝着的汤,打趣道:“母后,你好偏心,我也是你的孩子啊。当初我伤得下不了床,你也不带这样的,如今每日变着法子的给妹妹熬汤。”
孝义嗔他一眼,道:“你同妹妹争些什么,若不是你,你妹妹也挨不了这箭。”说到了这里,她又向李惟言问道:“那些刺客呢,查不出来是谁吗?”
说了刺客,李惟言叹了口气,眉头也蹙起了几分,他道:“那些人皆死士,见事情败露,无一活口,就是想查也没地方去查。”
李惟言顿了片刻后,又继续道:“其实这些也不难猜,想来也是二皇子那边来的人。这样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只要皇太子死了,这皇位顺理成章落到了二皇子头上,他的嫌疑最大,也只有他会做这些事,皇帝诞辰上面,行刺一事,想也知道是他们的手笔。
听到这话,温楚放下了手上的勺子,问道:“他们如今竟这样猖狂,就连行刺一事都敢做出来,还有什么事不敢去做。”
李惟言勉强笑了笑,道:“习惯就好了,反正在身边多安插一些人跟着就好了,也没叫他得逞过。只是,这一回,连你也牵扯进来了”
温楚摆手,道:“皇兄莫要再提起这事了,只是,父皇他不管吗?”
李惟言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被皇后打断,她道:“怎么管呢,那些人抓也抓不着,抓着了也不认。没事,出不了大事就成。”
皇后也不想叫温楚去担心这事,她才回来叫她操心这些做什么。二皇子他们这么猖獗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恼。
只是李惟言这么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刺客就刺客,即便有一回差点就要了他的命,可灵惠帝也没有去管。
这些事情,父皇不管,母后也一直活在当年苦痛的回忆之中,倒是连身边活着的人也不顾及了。她从来没有像是对温楚那样,对过他。
即便是他差点命悬一线之时。
李惟言见皇后这样说,也不再继续提起此事了,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转了话题,问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见到殿门口站着一人,通体生白。方忘了问,现在才想起来,那人是谁?是妹妹带回来的吗?”
温楚见李惟言问起,解释道:“要不让人进来问问?是我方才从乾清宫出来,回宫的路上碰见的,也不知道是被谁虐待过了一样,身上都是伤,一直喊我救救他,我看不下眼,就把人带了回来。”
孝义问起,“那为何不让他进来呢?”
温楚道:“这不是有了上一回行刺一事吗,我就怕,怕他图谋不轨,又想到了他莫名其妙出现,觉得有几分古怪,就先让他等在外边了,想着一会同母后皇兄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温楚倒也不是怕他对自己如何,毕竟两人方才一路走来,他也不曾想对自己动手,温楚只怕又是刺客之流,目标不在她,而是在李惟言。
有了宋喻生这等前车之鉴,她再救人,也长了些许的心眼。
她虽对这少年有几分戒心,但也做不到袖手旁观,若是他真是叫人害了的话,那她也良心过不去。
李惟言听此,夸了句温楚,他笑着道:“ 还是小喜想得周到,我倒是没想到这些。母后在里面等我们吧,我同小喜去外面看看,让侍卫们盯着,也安全些。”
说罢,他和温楚起身,去了外头,又让侍卫在一旁看好了那个少年,以免他真居心叵测。
少年本瑟缩在地上,见到人出来了,马上起了身来。
他看李惟言衣着华贵,他虽认不得衮龙服,但见他衣上绣着团龙,也能猜出来他的身份,又知此地是坤宁宫,那么里头住着的人定是当朝皇后,眼前这儒雅的男子恐就是皇太子了,那么方才他喊“姐姐”的那人,不就是公主吗。
他年纪小,也不是京都人,家里也没有人在当官,能猜测到了的也就是这些了。
如此想着,他见到了他们似见到了救星,直接往地上跪去,他道:“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求你们救救我吧!”
李惟言同温楚对视了一眼,都没有想到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这个少年生得实在是太过于俊美,那头银发,又加之浅色的瞳仁,实在叫人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他这一跪,一落泪,谁见了又能不心疼。
再加之他年纪尚小的缘故,温楚联想到了他身上的伤,一时之间心口都有些发酸。
先是李惟言问道:“你总得先说明白了是何事才行,不然,这不明不白的,该怎么救你呢。”
少年终于开口说起了事情的由来,他擦了擦眼泪,说道:“那我便说了,我叫齐墨,不是京都人,更不是宫里头的人,家曾在何间府。我记不大清楚了,只是记得,可能是在两月之前,我同家中小厮出门在外,不知为何却遭了人贩子的绑,我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我见不得光,那些人贩子就一直在我的头上套了黑布,起先我也不识得这是何处,只在路上偶听到了几句,才知道他们原是将我绑来京都。”
他像是说到了极其苦痛的事情,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扭曲了几分,他以手抚面,温楚撇了眼他的手,竟发现他的指甲都开裂来了。
齐墨道:“我好像被绑去一座庄子上面,那里面好像有很多同我差不多年岁的人,男女皆有。后来,每到了晚上,时常就有许多不认识的来到这坐庄子上面,他们的身上大多穿着锦绣丽服”
他哽咽了一下,似乎不想继续回忆那些事情了,但他知道,这些东西根本藏不了的,只有全数拖出,他们才能帮他,他道:“他们都很吓人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是后来,我的衣服被人脱光,我我就像是牲畜,被人按在了床上”
“不不用继续了。你只用说,后来是怎么到了皇宫里面。”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温楚却听不下去了。又是这样的事情,又是这样。其实也不难猜出事情原委,无非又是同何家脱不开关系。
若说方才她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还有一些戒备,可是现在,从他的话中,听不说谎的迹象,何家也切切实实做过这些拐卖孩童的事情,如此一来,她的防备心终于放下。
于齐墨而言,他本以为,庄子上的事情已经很恐怖了,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地狱。
温楚问他是怎么到了皇宫里面的,他闭上了眼,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他道:“我在庄子里面待了十日,直到一天,有个面白无须的人老太监推开了我的房门,他看着我,上下打量,最后笑了一声。然后,我便被带到了宫里面,我我”
他不知道该去怎么说,十分无措地想要去比划些什么,可是那些话就像是堵塞在了他的喉咙里面,他迟迟说不出口,可是他想要说,想要说出那人的恶行。
在他不知道如何出口之时,忽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太监尖锐的喊声,“不好了!有刺客!”
太监的声音本就尖锐刺耳,这样一声扯着从嗓子眼里头喊出,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夜空。
又有刺客?!
这皇宫是什么地方,上次刺客才来,这回又来?
但温楚与李惟言直觉,这次的事情,恐怕同眼前的齐墨有关。
温楚赶紧把齐墨从地上拉了起来,她道:“你先进宫里头躲好了,到时候就让皇后娘娘给你打个掩护,躲好了,无论怎么都别出来。”
齐墨听到这话,愣了片刻,直接进坤宁宫纵使再怎么样都不合适吧。
然而还不等他犹疑,坤宁宫的门口就已经进来一人,几人抬头去看。
正是方修。
方修方才回去了住所之后,想要去看看关着的齐墨,然而,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他都不知道人是怎么跑走的。
但他知道,绝对不能让他逃出去,他知道了这么多的事情,逃走了的话绝对会成为麻烦。
他听到了手底下的人说,似乎看到了齐墨和温楚往坤宁宫的方向去了,他没办法,最后只能是假装说抓刺客,借口这个机会进了坤宁宫的门。
韩企也已经被他喊来,跟在了身边。毕竟宫里头出现了刺客,锦衣卫的指挥使跟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对。
方修给韩企使了个眼色,让他开了坤宁宫的门,他倒是想去看看,温楚带走了齐墨又是想做些什么。
而又是谁,放走了他?
这些困惑盘绕在他的脑海之中,他来不及细想。
因为当务之急,是把人抓回来。
第五十七章
齐墨一见到方修进了门, 就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浑身战栗不止,抖个不停,肉眼可见地瞳孔颤动。
眼看方修进到了坤宁宫内, 温楚一把将齐墨扯过, 拉到了身后, 她想要安抚他,然而见他那样,像是什么话也都听不进去, 整个人就如同失了神智一般。
齐墨听不进去话,温楚也没办法, 只能和李惟言站在一处, 把他的身形遮挡个严严实实。
李惟言率先开口, 质问方修, “掌印是何意?擅自闯入坤宁宫中, 究竟还有没有皇后,又有没有我这个皇太子?!”
李惟言语气冷硬, 与平日里头那个谦和的皇太子全然不同, 终带了几分王气。
温楚回来,李惟言终有了几分底气,这底气来自于灵惠帝, 因为他知道, 不论他怎么做, 灵惠帝也不会再去迁责于他了。不似以往, 不管他做什么, 都要谨言慎行,生怕被他寻到了一点错处, 惹他不喜,借此发难。
温楚在,灵惠帝至少看在她的面上,也不会再像是从前那样待他,他也无需像是从前那样再小心谨慎。
是以,他在温楚身边,终于敢去厉声斥责方修,不用担心灵惠帝随时可能发起的阴阳怪气。
方修那一边却不甘示弱,他拱了拱手,回道:“殿下严重,臣此番是为了捉拿贼人啊!若是刺客闯进了坤宁宫,臣等万死难辞其咎!臣之苦心日月可鉴,殿下为何要这般想臣?是臣得罪过殿下吗!”
他口口声声将姿态降到了最低,全然是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可言行举止之间,却丝毫不见得敬意,最后那句“是臣得罪过殿下吗”更是直接挑衅。
他们两党之间本就势同水火,不可相容,二皇子一党处处挑衅得罪皇太子,可方修竟还敢说出这种话来。
温楚也不惯他,她直接道:“到底是谁得罪过谁!”
她的声音不响,可在这一刻,四周却因为这声音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开口。
她不待方修反应,就继续质问道:“你不顾指示骤然入坤宁宫,一是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二又对皇太子殿下声声质问,更是不将殿下放在眼里,三是出现了刺客,掌印第一反应就是来搜寻坤宁宫,又是何意!是以为,皇后会窝藏刺客,又还是以为,殿下会窝藏刺客?”
温楚声声质问在一片死寂之中格外清楚,谁都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出,可她的声音,虽不响不粗,只是女儿家的尖锐,却若一记利箭猛地刺向了方修。
就是连被她护在身后的齐墨也稍稍定下了心。
方修没有想到温楚的突然质问,他被这一连串的质问打得措手不及,脑中忽想到了应对之法子,他干笑了两声,不怀好意地看向了温楚,他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谁?又是不知道你是以何者身份在同我说话。是公主殿下李昭喜?又还是无父无母的贱民,温楚?若是公主殿下的话,却也不见你有名分。”
他的眼神若是毒蛇,盯视着她,他的声线陡然提起,抬声诘问,“你若是温楚的话,又怎么敢同朝廷命官如此说话!”
温楚也不吃他这套,她放肆冲他挑眉,“你又管上我是谁了?我是李昭喜又或是温楚,同你何干呢,你想要说我犯上欺下,不守规矩?”
方修冷哼,“不是?”
“我是温楚又怎么不能同掌印这样说话了呢,掌印也知道,其位不正,有些话便不能说,那我也诚心认下我这犯上欺下的罪了。可我认了罪,掌印也该认罪。”
方修皱眉,“你胡说些什么呢?!”
温楚回道:“你在坤宁宫行无礼之事,不是也不曾将皇太子与皇后放在眼里吗?又或者是说,掌印觉得自己比皇后大,还是比皇太子大,所以便可以这样鲁莽行事?”
方修这些道德绑架的招数丢她身上根本没用,她都已经背尽了各种骂名,他还想怎么去骂她呢?对方修这种不要脸的人,也回以不要脸,事情便能好解决多了。
若是温楚要些脸面,方修倒还能用这些东西去说事情,可是偏偏她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脸面。他难得被人噎一回,若是别人倒也好说,可偏偏他清楚,眼前这人是李昭喜,就算是她真的犯上欺下,又如何,他还能真去活刮了她?
这一口气梗在他的胸口不上不下。
他见过的人,都是些重德行,要脸面的人,纵使是衣冠楚楚的伪君子,好歹也都有所顾及,至少,脸面这样的东西,德行这样的东西,不能少。因在这大昭,立国之本就是此,是君子就该重衣冠,是人就要重体面。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亦是此礼,你想要当个体面人,你必须要护好你的脸面。
谁都要去忌讳脸面,忌讳别人的七嘴八舌。
可温楚她她这样算是什么?
算她不要脸?
她一不要脸面,二又有灵惠帝护着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
灵惠帝那一边本和宋喻生在商事,听到了这处闹出来的动静之后,赶紧赶来了这处,宋喻生听到方修带人去了坤宁宫,怕出事,便也跟着灵惠帝来了。
两人在宫门口那处,听完了方才殿内的动静。
灵惠帝听到了温楚的声音,脸上都漫上了几分得意,似是在说,看吧,我的女儿,就是这样厉害。
宋喻生哪里注意到了灵惠帝面上神情的变化,这一刻他脑海中的弦又被温楚拨动。
这还是宋喻生第一回 听到温楚说这样的话,听到她这样质问别人,而质问的对象还是权倾朝野的大珰方修。
和方才在乾清宫内,她见到他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他这才想起来,她的胆子,一向都是很大的。
宫里头,方修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来,被温楚这样质问,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偏偏还不能反驳,跟温楚这样不要脸皮的人实在是没什么好去争,毕竟她的后头还站着一个灵惠帝,现下灵惠帝好歹也是皇帝,若真是得罪了温楚,只怕灵惠帝豁了老命也要跟他们拼命。
没必要,实在是没必要!
这样想着,方修便干脆不再去理会温楚,只是指着她身后的齐墨道:“这人生得好眼生,长得这般妖孽模样,实在可疑,还烦请指挥使拿人,将他压去诏狱,我要细审!”
韩企跟在方修的身边,知晓齐墨的身份,自也知晓方修对他的所作所为,若是齐墨落回了方修的手里,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他有些许犹豫,但方修的视线一下子就扫到了他的脸上,韩企怕露出马脚来,也不敢去耽搁,走到了温楚和李惟言的面前,拱手道:“这人身份可疑,说不准与刺客一事有关,还请殿下将人交出。”
李惟言道:“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年,哪里有刺客的样子,掌印弄错了吧。”
方修道:“古话都说,人不可貌相。这人,不管是不是刺客,都来路可疑,应当抓走才是!否则往后若真出了什么的事情,这便是害了人啊!”
若与刺客一事有关,确也不好再去阻拦,锦衣卫抓刺客,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将齐墨交出去,后面方修肯定会借机闹事,到时候不管是出了什么事情,他都能将错全都推到今日齐墨的身上,连带拖李惟言下水,说他窝藏刺客,酿成大祸。
可是真的就要这样交出齐墨吗?
怎么可以。
场面一度陷入了僵局之中,温楚这边不肯让人走,可是方修执意要带走人。
一声冷冽的声音从宫门口那处传了过来。
“哪里有刺客?”
未见其人闻其声,众人照着声音方向看去,只见灵惠帝和宋喻生前后脚进门,众人先是向皇帝行礼。
方才说话的人是宋喻生。
方修行完了礼后,指向了齐墨,“那人,来路不明,生得古怪,有人说瞧见刺客往这边走了,恐就是眼前这人,我看还是把人带去诏狱审问一番才行。”
方修说是把人带去诏狱,反正诏狱是锦衣卫的地界,方修到时候将人带去哪里,谁又知道。
宋喻生顺着方修的视线朝着齐墨看去,银发白眉,雌雄莫辨,这不就是齐晨想要寻的人吗?
竟这样凑巧。
他们的孩子竟到了皇宫里头,难怪如何寻不得。
看方修这阵仗,此事一定又是同他有关。
就在此时,那许久未开口的齐墨又跪了下去。
这是这一晚上,他第三次下跪。
他知道,若是再被方修带走,他这一辈子也都将重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
温楚看他又跪,转身想要将他扯起来,她对他道:“你又没错,别跪,别怕,我们都在这里呢。”
宋喻生清楚地听到了温楚的话,她让他别跪,让他别怕。
甚至就连声音都是从未曾有过温柔。
宋喻生也没说什么,只是忽抬步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
众人似都没有想到宋喻生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灵惠帝本想要出声阻止他朝温楚走近,可在这一刻,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方才他在乾清宫说的话,一时之间,竟也默了声。
李惟言察言观色,见到灵惠帝都没有说些什么,自也不再开口。
温楚背对着众人,听到了身后忽然静了下来,又听到了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她马上就知道,宋喻生在朝她走近,温楚一下子便紧张了起来,即便知道这周遭都是人,可她就是没由来的担心害怕,方才的不惮强御,凌人之势,一下子就被浇灭了。
她的背也一下子僵直住了。
天上的夜幕笼罩了,夜风微动,一阵檀香传入了她的鼻腔。
他想做什么?他又想做什么?
好在,宋喻生并没有想要对温楚做些什么事,他只是走到了齐墨的身边,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后扯起了一个和善的笑来,对他温声道:“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出来吧,有我们在,你不用害怕的。”
他这一举动,不动声色将温楚同齐墨的距离拉开。温楚见宋喻生没犯什么病,端他是在安慰齐墨也不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即便不知道他现在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至少,他这个样子,看着挺让人安心的。
好似有他在,方修今日就带不走齐墨。
温楚已经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才好了,她只能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但也好在没有方才那样重的防备心了。
齐墨抬眸和宋喻生对视上了眼,宋喻生的眼虽薄情,但在他竭力地伪装之下,露出了几分柔意,他若山之林涛,那口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话,莫名抚平了人的惧意。
齐墨不再要跪,他站起了身来。
他继续说起了方才被打断,未曾说完的话。
他道:“我真的不是刺客,我我是被他们抓来了这处的。”
“他们是谁?”宋喻生问他。
齐墨指向了方修,他又掀起了脚边的衣服,脚腕上面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道:“他把我从庄子上带走,用一条链子把我锁在了屋子里面,屋子很黑,我看不见一点光,我不知道自己被锁了多久,不知道又是过了多少天。我我只是知道,他经常会来我这里,经常会要脱掉光我的衣服”
权贵之间有龙阳之好的不在少数,而像是方修这样的老太监,喜好娈童的更是不在少数,而且他们玩弄人的手段,更是变态,惨无人道,光是想一想都知道,齐墨经历了些什么事情。
链子不见光的屋子
宋喻生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去问他这些事。
他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温楚,只一眼,便见她面色发白。
她由此及彼,想到了当初她也被他拿链子锁过。
“胡说八道!满口胡话!你这等贱民,无耻小儿,其敢攀污于我!”
方修的怒喝将宋喻生的视线拉回,他像是真被冤枉了一样,满声都是受了冤屈,他直接对着灵惠帝哭诉出声,他道:“为人臣子的,任劳任怨什么的也不好意思说到主君的面前,这么些年,从皇上登极之后不,光是皇上还小的时候,臣便一直都跟着皇上的。那时候,皇上还总是喜欢‘大伴大伴’地唤着臣。臣不敢去托大,只想这一辈子都奉在皇上身侧,当牛做马的,也是天赐臣的机会。只是,臣无二心,独皇上一人尔,可偏偏臣一片赤诚之心,怎么就还要遭人这般编说,遭人这般污奸!”
方修这一番话,若是叫不知情的人听见,还真以为是大昭朝的千古第一大忠诚。
若是从前,灵惠帝的青年时期,说不准真会叫这些话蒙骗几分,可他现在都这样了?又怎么会再去信一份方修的话。
看一个人如何,不能听他说的话,要去看他做的事。
尤其是在大昭,在朝廷。
他们口中的自己哪一个不是正人君子,哪一个又不是方正贤良,可是他们做的那些事呢?衣冠禽兽不如。
灵惠帝都懒得去听方修那一腔的陈词滥调,他没有去理会方修,扭头看向了李惟言,他那遍满皱纹的眼窝带着几分深邃。
“长哥儿,你怎么看。”
在温楚和德妃出事之前,灵惠帝喊李惟言长哥儿,可自他们出事之后,灵惠帝就再也没有这样喊过他了,大多数的时候,不曾正视过他,不曾喊他的名字。
他于他,不是儿子,像是什么苦大仇深的仇人。
可现在,温楚回来了,他也喊他长哥儿了。
李惟言都不知道是应该开心还是怎么样了,只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已经拢紧得不像话了,胸口那处都泛出了些许的酸涩。
长哥儿。
他原来还知道他是他的儿子。
他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啊。
李惟言不再被情绪裹挟,很快就回答了灵惠帝的话,他拱了拱手,道:“掌印忠君体国,自也不好让他受了委屈,但儿臣观那少年言辞也非是假话,若不如去查一查就好了,查一查掌印那一边是否真有黑屋铁链,若有,那么那个少年说的便也不像是假话,而掌印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人,也有待商榷。”
灵惠帝点了点头,似对李惟言这样的说法觉得满意。方修眼看事情变得不对劲来了,忙道:“皇上,现在是查刺客要紧啊,其他的事”
方修话还未曾说完,就见到灵惠帝似笑非笑道:“急啊怎么不急呢?刺客的事是事,大伴的事更是事。”
此刻,灵惠帝再次提起大伴这一称呼,只余下满口的讽刺。
方修算是看明白了,现在这是遮掩都不去遮掩了,众人已经打算在明面上头撕破了脸皮。
就在气氛陷入了僵持之时,听到了门外传来通传声。
“恭迎皇太后娘娘!”
皇太后来了此处。
方修听到了这个声音,不动声色松了几口气。
宫门口那处响起了皇太后的声音,“坤宁宫今夜好生热闹啊,一个两个平日里头见不到的人,今个儿倒是都凑到了这处呢,看来我这一趟还真没白来。”
皇太后人未到,声音先到,带着极大的压迫感。
毕竟,也是扶持幼帝的一代皇太后,当年还在礼王之乱中,毫发无伤的活下来,甚至礼王都不曾动过她,可想而知,她的手段是何狠厉。
光是说话都带着一股上位者的盛气凌人之势。
行完礼后,灵惠帝先道:“今又什么风将母后吹来了这处,母后不也是常在慈宁宫礼佛不愿出门吗?”
皇太后笑了一声,“怎么,哀家来不得?”
灵惠帝背着手在身后,荡荡悠悠说回了一句,“哪敢呢。”
皇太后也不再去理会灵惠帝,只是看向了方修,问道:“说说,犯些什么事了?”
方修知道皇太后这是在给他台阶下,赶紧将事情经过说了明白。
皇太后听了之后,也只是点了点头,看向了那个生满银发的齐墨。
她慢悠悠道:“真是的,我还以为是些什么事呢,皇帝,你忘记了吗,方大伴一直伴在你的身边,你如今就是宁愿相信一些外人说的话,也不愿去相信大伴的话吗?这样也太伤旧人心了吧。”
伤旧人心,他们母子,他和大伴,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究竟是谁先伤了谁的心。
他们当初也逼着他杀了太傅,他们怎么就没想过伤了他的心呢,国破之时,她放弃他这个亲生儿子,宁愿扶持他父皇的兄长,也不要他了,只是因为他不听她的话了。
她都这样对他了,为什么还敢去提,伤旧人心。
灵惠帝听到这话,已经不如方才那样镇静了,他呵呵笑了两声,声音讽刺至极,“母后有心,所以儿子就没心了是吗。”
皇太后却还是不觉得有何不对,她继续逼迫道:“皇帝,你若有心,便不该对大伴这样。当年你那么小的年纪,是谁陪在你的身边?是母后,是大伴,还有你的老师们,你怎么能长大了,就这样了呢?”
“朕的老师已经被你们逼死了!”
灵惠帝的情绪又开始激动了起来,皇太后便达到了目的,她笑着道:“皇帝今日忧思过度,大伴,扶皇帝回去休息,还有,那个刺客,指挥使带走。”
方修上前想要扶灵惠帝离开这处,却被灵惠帝狠狠拂开了,“朕还没死呢!”
“皇帝,你该休息了。”皇太后又看向了温楚,皮笑肉不笑道:“三姐儿回来了啊,怎么没到皇祖母跟前过过眼呢。”
温楚在几个公主之中排行为三。
灵惠帝见她看向了温楚,厉声道:“够了!”
每一回都是这样,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在皇帝和皇太后的对峙中,他总是会落她一头,这么多年,她就是这样对他。
这回,她又想要去拿温楚来对付他了。
皇太后知道,灵惠帝这是认输了,那一边方修也看明白了,马上就给韩企使了个眼色。
韩企背部已经沁出了冷汗,他看着齐墨,心中藏了几分不忍,若带了他走,他岂不是又落入地狱。他这次逃了出来,再被抓了回去,方修怎么可能会放过他。
但皇太后命令已下,他只能朝着齐墨走去,他的脚步就跟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好在,宋喻生拦在了齐墨面前。
他道:“这人,我要。”
此话若石块掉进了水面,掀起了一层巨浪。
第五十八章
韩企不着痕迹松开了一口气, 回过了身去想要请示皇太后。
皇太后看向了宋喻生,眉头微蹙,带了几分不善,她道:“你要?你凭什么要?”
宋喻生不急不徐解释道:“前些时日有人来大理寺报案, 报的便是孩子失踪, 这人恐怕就是被拐走的孩子, 若是查也该由大理寺来查。至于刺客究竟是掌印想要掩人耳目,还是”
“休要信口雌黄!”
“我是非在信口雌黄,掌□□中有数, 是要去查一查掌印的房中有没有铁链,还是让掌印带走这人, 你尽管选。但我要提醒掌印一句, 太/祖曾在《大昭律》中定下, 拐卖孩童者, 抽筋扒皮。掌印要作何选?”
若是方修现下执意想要带走齐墨, 那宋喻生就要带人去查他的居所,必也能翻出铁链, 而将其与齐墨脚腕上的痕迹一经对比, 也不难看出,他确实是被他所绑,即便他将齐墨杀人灭口, 可他囚禁齐墨一事又该如何解决。但方修若将齐墨给他, 宋喻生便不去追究, 给他机会回去销毁罪行, 这样即便齐墨执意指认方修, 也没什么证据。
有人证,没物证, 那在方修眼里算什么证据。
方修也明白宋喻生的意思了,他让他自己选,要不要让出齐墨。
可他似乎能从宋喻生的话中听出警告的意味,那“抽筋扒皮”四个字砸在他身上,他想,若他真带走齐墨,宋喻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他这是变相地胁迫放了齐墨。
不得不说,宋喻生这一点实在是有些老练得过头了。
丝毫不曾拖泥带水,却也不步步紧逼势要闹得两败俱伤,他给方修行了方便,那么方修自然要给出他想要的。
方修会如何抉择,也不难想。
既宋喻生都给了他方便,他也实在没有现在就同他撕破了脸皮。
他对宋喻生道:“既然大理寺要人,那锦衣卫这边就不要了,只是希望,宋大人还有好好查查这人,究竟是不是刺客了。”
宋喻生见他松口,也不再去理会他别的话了,只笑道:“那我自会去好好查一查。”
在场之人,对何家那坐暗庄,明里暗里都知晓些许,宋喻生说好好查一查,谁知道能查出些什么来呢。
不过方修也不怕,左右他们做的那些勾当,宋喻生早就在查了,现在就算是让他们查下去又能如何?总归又没有证据,有何可惧。
既然方修自己选了这个,皇太后也便无甚好说的了,这场刺客的闹剧,就这样收了尾。
方修那群人走后,灵惠帝也累得不行,他道:“累了累了,小楚,你好好的,我先回去了。”
温楚点头,在她身边的李惟言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温楚,又看了一眼宋喻生,也出声道:“我送父皇回去。”
他们一走,坤宁宫一下子就又安静了下来。
温楚觉得颇有些不自在,方才回来的路上还说什么最好两人永远也别再碰上,结果这会又打了切切实实的照面。
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齐墨那边又有了动静,只见他又想跪下给宋喻生磕头,但被宋喻生一把拦住。
温楚见到齐墨动不动就给人磕头,没忍住多嘴,道:“齐墨,你别总是给人磕头了,说一些感谢的话,是不用给人磕头的呀。”
齐墨不管见到谁,求救是跪,感谢是跪,说话是跪,不说话也是跪。
虽说这里站着都是整个大昭数一数二尊贵的人了,可他跪得这样频繁,实在有些让人受不起了。
齐墨听了温楚这话,有些欲言又止,他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垂下了头,不安无措地扣弄着手指。
宋喻生低头看他,问道:“是因为他吗?”
温楚也不知道宋喻生这个突如其来的话是什么意思。
齐墨有片刻得默不作声,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他只愣愣地看着宋喻生,眼眶之中都蓄上了泪水。
宋喻生道:“他是个阉人,看谁都大顺眼,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像是方修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却有所缺,心理上自非用常人所想去揣摩。他好娈童,尤其是像齐墨这样的,年纪不大,生得雌雄莫辨,叫他更是喜欢。可从方才方修的话中,句句可以听到他对齐墨的贬低,不是什么无耻小儿,就是贱民诸类言语,只恐怕平日囚禁齐墨,在他身上施虐之时,一边抽打他,一边贬损他。
宋喻生想想也知道方修会说些什么。
无非是将他贬低成世界上最最低贱之人,通过贬低齐墨来获得快感。
齐墨这样的言行举止,一看便是被人打压过的。这样的打压不只是从身体上,更是从心理上。
宋喻生心思敏捷,又加之在大理寺断了不少的案,对这些事情,见微知著,只是知道一些,便能窥见根本。
温楚根本不明白宋喻生在说些什么,可看齐墨那副样子,却又像是被戳中了什么难言的心事一样,眼眶越来越红。
但她也不会去对别人的伤心事好奇,既然宋喻生都这样说了,她也没什么好再去追问了的。宋喻生知道齐墨的心事,也只能让他来宽解他一二句了。
方才宋喻生说过,有人报案寻走失的孩子,应当就是齐墨的父母,那这样齐墨跟他走,想来也就没事了。
她对齐墨道:“你跟他回去吧,他会带你去找爹娘的。”
宋喻生这人,虽说算不得什么好人,可是在这些事情上面,总也不会去害人。让齐墨跟他走,温楚倒也放心。
说完了这话,她也不看宋喻生是何神情,就要往殿里头回了。
齐墨看温楚要走,下意识喊道:“姐姐”
齐墨想到,放他出来的那人,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他只能相信他跑出来之后,见到的走在路上的那个女子,也就是温楚。他说,他只能信他,其他的人,无论看着多么良善,也不要信。
虽然宋喻生看着确实很好,但那个人放了他出来,他得去听他的话。
而且,即便宋喻生很好,可是他还是更相信温楚一些。
宋喻生听到了齐墨唤她“姐姐”,神色跳动了一下,下颌都收紧了一些。
他极力放平了心绪,笑着看向了齐墨,问道:“你怎么不叫我哥哥呢?”
宋喻生这笑看着与方才不大一样,怎么还带着那么一丝不和善呢?
齐墨忽然觉着,没直接跟宋喻生走,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宋喻生都这样说了,齐墨也只能开口喊了他一声,毕竟方才他也是帮了他,若非是他,他说不准又会被那个老太监带走。
他唤了一声,“哥哥。”
宋喻生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才和善了一些,好像他喊温楚姐姐,喊他哥哥,这样听着他喊她姐姐便也没那么刺耳了。
温楚以前不懂宋喻生这个人,也不知道他经常会犯些什么毛病。例如她一提起祁子渊来,他就要寻不痛快。
可自从他同她阐明了他的心思之后,她才后知后觉,明白他原是在吃祁子渊的醋。她看他现在这副样子,也自然明白他那些暗戳戳的小心思了。
她受不了宋喻生这副样子,分明他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况说“姐姐”这一称谓,究竟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又在那里难受个什么劲呢。
温楚一阵气结,直接将齐墨拉到了身后,对宋喻生道:“你又唬他做些什么,我现在同你都没干系了,你管人家喊我姐姐还是什么呢,还非要去让人也喊你哥哥,什么毛病。”
许是从前被宋喻生压迫久了,她现在离开了他,又仗着是在坤宁宫里头,说话都带了几分硬气,有什么不满就直接吐了出来。
齐墨也没想到温楚会突然对宋喻生说这话,他忙要解释,“不打紧的,姐姐我本也当喊他哥哥的”
齐墨小心谨慎地去瞥了眼宋喻生,只见得方才还很强势的人,因为温楚的这一番话,瞬间垂头丧气。齐墨甚至觉得此刻的宋喻生,眼中都蒙了几分雾气,不知为何,看着竟有几分委屈。
他从没想到这样像是宋喻生这样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情形,而且只是因为温楚方才的一句话罢了。
齐墨觉得,温楚那话,虽然不大好听,可也不至于有这样大的杀伤力,怎么就能把宋喻生说成了这副样子。
宋喻生默了许久,最后在温楚要离开之前,开了口,他垂眸道:“对不起,我不想惹你不开心的。我只是我只是”
宋喻生话都还未曾说完,就叫温楚打断,“你又只是些什么?你如今愿意顾及我的死活,又是为了什么?你怎么不干脆像是从前一样呢?”
温楚从前想要的东西,宋喻生从来不肯给她,只想要将她打断了腿锁起来,他如今怎么不去像从前那样呢?何故又去管了她的死活?
在温楚看来,宋喻生这人,不达目的势不罢休,如今见强硬得行不通了了,便又去换了个法子,方才她不过是说了那么一句大实话,他又委屈个什么劲了呢。
想她去可怜他?
她都来不及可怜自己呢。
温楚道:“你别在我的面前装起这些来,从前你是如何待我,你忘记了,我都记得,你当你那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就好了,莫要再是同我起了什么牵扯才好。从前那些事情,怎么算也是我吃亏,你忘了最好,我也不会拿出来再说。我这人也算是大度,在这里还要祝也只祝世子爷,早日觅得佳偶,子孙满堂,从此以后你我一别两宽,各不相欠。”
她大度,她多大度,就这样说要将从前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就这样说什么两不相见的话。他倒是宁愿她来恨他,宁愿她来骂他。
宋喻生看着她如此决绝,似乎恨不能永远都不与他相见,他笑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温楚的话,“觅得佳偶,子孙满堂。”
他似乎不知她为何能这样狠心,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她,眼眶都红了几分,他的声音都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哀伤,他问道:“同我说这样的话,你怎么不干脆拿剑杀了我呢。”
齐墨在一边都二人这突如其来的对峙吓到了几分,他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可能有些旧情,可怎么也没想到会说到这样的地步,他都有些不知所措,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齐墨道:“哥哥姐姐是为了我吵架吗。”
若是知道两人吵成这样,动不动就是什么死不死的,他绝对不多嘴。
温楚道:“同你有什么干系。”她又想起齐墨方才喊她,又问,“你方才喊我是何事?”
齐墨看两人吵成了这样,又哪里还敢去磨叽,就算是宋喻生不是好人,他也认了,他们两人若是再吵下去,他受不住。
他忙摇了摇头,道:“无事无事,我只是想同姐姐道声别,也没些别的事情。”
温楚看出了齐墨的些许惶恐,也知他经历这样一场祸事,自是陷入极度的不安,但宋喻生这人,也不至于再丧心病狂到再去对他如何。
她没再去理会宋喻生,只是又宽慰了齐墨几句,见他还是赤脚,又让人去寻了一双鞋子来给他。
天已经黑得不像话了,宋喻生自被温楚说了一顿之后,就一直垂着脑袋。月光照在他那身绯红官服上面,却让那官服看着更暗了几分,平日里头若竹一般挺立的人,此刻那背就像是被压弯了一样。
待到了他们说的差不多了之后,宋喻生便带着齐墨出了宫。
宋喻生一出宫,就让人去喊了齐晨齐萍两夫妻过来。
齐晨齐萍两夫妻来大理寺寻他,今日他进宫来寻灵惠帝,而后又碰上了齐墨出逃,方修寻刺客,这一切,总觉太过凑巧了一些。
他同齐墨前后脚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往宋府的方向驶去,碾碎了地上皎洁的月光,宋喻生忽出声道:“你之前是被方修关在了何处,他拿了链子锁你,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我实有几分困惑,可同我说上一二吗。”
宋喻生的声音很轻,看似是在徐徐问之,可每一句话都似带了不容拒绝的意味。
齐墨本以为,他不会再说起这些事来。
他也以为,没人会知道这破洞百出的事情。
果然,他这样聪慧,在方才他能轻松窥见他在方修那处受到的磋磨之时,他就应该明白的,宋喻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
他方才不问不说,是因为他可能只顾着温楚,可是现在,一从那里面出来,他怎么又可能不会去问。
齐墨的手不自觉得拢紧,膝盖那处的衣服都被揪成了一片。
宋喻生并未出声催促,只不知过了许久,齐墨才终于开口,他又想要跪,宋喻生先他一步阻道:“不是说了吗,叫你别跪。”
宋喻生的话一出口,就叫齐墨僵住了身,他道:“我确骗了你。”
“你也为了活命,不用跪了,况且,你也没伤她。”宋喻生又自嘲般地笑了笑,“也托你的福,让我还能和她见上一面。”
也若非是齐墨出逃,方修也不会发动刺客一事,那样的话,他也没有机会往坤宁宫去,也自见不到温楚。
即便说他给她骂了一顿。
但好歹也是见到了的。
听得宋喻生这样说,齐墨最终还是没有跪,他道:“哥哥,你猜得不错,我逃出来,确实是有人相助,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他是个男子,他让我逃,让我逃得快些,给我指了条路,告诉我,去了那处,有个姐姐能救我,他说,姐姐是好人,也只有她是好人。”
“我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会不会害了她,可是我真的太怕了,我真的真的不敢再回去,我会死掉的。那个老太监,他不是人,就是个恶魔。他心情好的时候,便喜欢抱着我舔舐,心情差的时候,他就拿着鞭子打我,用世上最恶毒的话咒骂我,他说我是这世界上最下贱的人,说我就应该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面,他说,我是怪物,说我活在人世都是一种脏污。他还说,男生女相,大凶之兆,他说他是拯救我的神佛,没有他,我就该被千人骑万人踏。”
“我的一切好像都是他恩赐给我的一样,他对我好,我就该感恩戴德,他对我不好,我亦要感恩戴德。”
“大人,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那人是谁。我真的只是太怕了,我”
宋喻生脑袋疼得厉害,就是连喉咙都再难发出声响,他听着齐墨说了这么多的话。
才惊觉,于温楚,他又何尝不是方修。
他阻了齐墨后头要说的话,哑声道:“你不用说了,怕,是应该怕的。”
马车平平稳稳地在路上行驶,可是宋喻生的心却已经似经历了惊涛骇浪,似一个将要被溺毙的人,不得喘息。
自温楚受伤之后,他其实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大对,可是现在,他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得从别人口中,听出了,他那自以为是的爱,有多让人窒息。
或许说宋喻生本就是这样的人,生来如此,冷血冷情,想要什么,都要不择手段握在手中,温楚想逃,温楚不爱,他不在乎。
可他分明也是在乎的,他也想要和她好好的。
他不懂怎么去爱人,但他很聪明的,他可以学的。就像当初一个不会说些话的痴儿,成了如今名扬天下的谪仙公子一样。
温楚不喜欢自己这样,那他便不再这样。
那边齐墨见到了齐晨齐萍之后,几人又是一阵惊天动地。
寂静的夜晚中,只能听到了他们三人悲绝的声音。
*
那日方修回去之后,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可是查遍了也查不出来究竟是谁到放走了齐墨,他一怒之下,将身边看管的人都杀了个尽。
大昭近来的天气实在算不得多好,诡异地旱了一月有余,从七月中旬开始,到了九月,天上竟未曾落下一滴雨来。
庄稼枯死,粮食歉收,民不聊生。众人对灵惠帝积攒已久的怨气,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以往的时候,即便灵惠帝这人不大好,可于他们,也没什么明显的坏事,但如今就不一般了,他们理所应当地又将这年的旱灾怪罪到了灵惠帝的头上。
皇帝是上天之子,一定是为君不仁,上天才降下了神罚。
钦天监那边观天象,对此旱灾做出的解释为,妖女降世,祸乱众生,为君者遭受蒙蔽,是以降下旱灾,以示警醒。
街上,大街小巷的人凑在一处,说着闲话。
“这都旱了一个多月,就是伏旱也旱不成这样的,往年也不见得这样,怎么就今年成了这样?不落场雨这温也降不下去,地里头的菜也都蔫成了一团,这该怎么办,日子还过不过了!”
另外有一个身着粗布短衫,年岁不大的男子跟着附和道:“宫里头不也说了吗,妖女降世,妖女妖女还能是谁。他以为他不认她,我们就不知道怀荷已经回来了吗。纸包得住火?保不齐,当年没叫她死透,不知是使了法子活下来了,这就连老天爷都不落雨了,还不明白吗!德妃秽乱后宫,迷失了帝王的心智,好了,她的女儿如今回来了,害得我们落入了这番境地,粮食也都坏了,宫里头下来的赈灾粮,天老爷的,是够谁吃的。他是穿好喝好,我们凭什么也跟着他一块受罪。”
眼看灾年已至,民间的百姓们连饭都吃不上了,灵惠帝那边就下了旨意,让人发了救灾粮下去,但救灾粮也只能解一时的急,指望他发一辈子的救灾粮吗?
况说,这救灾粮,灵惠帝那边批下去的,是实打实的大米粥,那边贪了一层又一层,真能喂到了百姓嘴巴里头,那都是掺了泥的粥。
这人又是骂皇帝,又是骂怀荷,引得别人一阵附和。
他在这里又跟着骂了几句之后,便起身离开了此处,后来接连拐入了几条小巷,里头等着一个小太监,小太监见他来了,挑眉问道:“吩咐你的事情办好了?”
男子点头哈腰,忙道:“好了好了!大人放心,办得实实在在的,那些人都跟着骂了好久呢。”
他这几日就专门到处在那里编排温楚他们的坏话,说的话也大都和这些一样,左右就是往他们身上泼脏水。也不枉他如此辛苦,说得口干舌燥,城中大部分对灵惠帝父女二人的怒气俨然到了极至。
那小太监听了这话,满意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些赏钱,就回去宫里传话了。
然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正藏着一人将他们的交易尽数收入了眼底。
冬月将看到的事情,赶紧回去告诉了宋喻生。
近来是多事之秋,春风,冬月也都跟在了他的身边处理事情。
城中近来忽然兴起的传言太过于突兀,为何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有这样多的人去对怀荷发难,除了钦天监的那句话以外,只怕还有不少的人在背后推动。
他让冬月去查了以后,果然发现又是方修的人。
宋喻生站在大理寺厢房回廊的檐下,抬头看见万顷碧波,见不到一丝乌云。
他道:“他们也真是好运,怎么就连老天也在帮他们呢?”
宋喻生口中的他们,自是何党,方修一行人。
本来他们那边出了女尸一案之后,不得不去消停一些,可现在偏来了大旱,一下子便让他们将注意力转向了方回宫的怀荷,如此一来,他们的那些事情,谁又有谁会再去注意。
宋喻生道:“天命能一直眷顾他们?什么事情都叫他们做的这么轻松容易,凭什么呢。”
回廊之下,宋喻生忽然开口说道,声音十分的轻,听着像是在问冬月,却又更像是在自己呢喃。
杀人放火,贪污受贿,拐卖孩童种种劣行,他们还真以为能躲得过去吗。
若天真的要站在他们那边,那他便去同天作对。
“这段时日盯得紧些了,只管盯着,别去叫人看见了。”
何洪这样的人,一旦有了喘息的机会,又哪里肯放过。
第五十九章
几日过去, 也不知是到了什么时候,京都之中有关怀荷是妖女的谣说甚嚣尘上。
这些话传着传着,还是传到了灵惠帝的耳朵里头,灵惠帝大怒。这么些年来, 灵惠帝自己挨了骂, 也从来不管, 可温楚刚回来,就碰到了这事,让他如何能舒服, 恨不能去将那些嚼舌根的人杀之而后快。
可是事情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已经不是杀人能解决了, 朝中甚至有大臣上书, 说下旨斩死妖女, 而且说这话的还不只只是一人, 甚至超过一半的官员都在说这事。
灵惠帝两眼一睁, 就方修在旁边念奏折。
“皇上,这是上天旨意啊!妖女不除, 我大昭岂又能有安宁之日!”
“还请皇上顺从天意啊!”
灵惠帝受不了方修, 幽幽地看向了他,道:“你想死便自己去找个墙撞了,不用在朕这头寻不痛快。”
灵惠帝虽这样说, 但方修料准了他动不了他, 咽了咽口水, 继续道:“这非是臣一人之言, 是天下人之言啊!”
“天下?你们不都是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是朕的天下, 何时又轮到了你们做主?可否告诉朕?”
方修被这话一噎,瞬间噤了声。
灵惠帝杀不了方修,可方修也不能耐灵惠帝如何。他知道灵惠帝这边注定说不通,再说下去,恐怕他又不定什么时候发了疯病来,抽他一巴掌。
方修出了乾清宫之后,便去寻了何洪。
早晨的天只些许亮堂,还带着几分薄雾,两人走在了御花园中议事。
方修道:“皇上那边别想了,说了也不会听的,他疼她疼得都找不着北了,同他提这些别想了。”
何洪道:“那怎么着?能让她活着吗!她和皇太子那样的关系,她在这里面,你说说,二皇子保不齐就什么时候给封了王,迁了京。这事,我们能拖一时,还能拖得了一世吗!你信我的话,只要怀荷活着一日,那皇长子,就是永远在皇上面前抬得起头来!这皇位,只要是皇帝不松口,你我永远就只能是这样眼巴巴地望着了!”
这些事情,方修能不知道吗!知道了又能如何,他提把剑去把她杀了?
开什么玩笑!
他可不想惹疯了灵惠帝,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方修可不想挨了灵惠帝的咬。
这事他做不得,得去让别人来做。
方修道:“其实也不是没法子”
何洪见他支支吾吾的,直接道:“若是有什么法子,你便说,当成个宝贝似的藏着掖着做些什么!”
方修听他这样说,也不墨迹了,直接道:“还能是法子呢?即便是皇上护着她又能怎么办呢。咱们的这个皇上,想要护着的人可都太过了,德妃,太傅你说,哪个能有什么好下场。他既如此无用,那我们能做的事情也就多多了。”
何洪还是不解其意,他道:“说得再明白些。”
方修道:“没什么难的,当初太傅怎么死的?便去怎么杀了怀荷。”
话已至此,何洪明白方修的意思了。
当初太傅是被群臣一齐上书逼迫皇帝,翰林院,国子监这两个地方的人,全数被他们发动了起来,就算是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够淹死人,何况他们还都是些儒生,这些人若是联合起来劝诫,也够让人吃一壶了,当年皇帝便是没有顶住压力,又或许是太傅不愿让皇帝受到他们的掣肘,以此结束了他的生命。
文官、学子,虽为仆,实为主。
一个文官为仆,可偌大的文官集团呢?
就连皇帝都左右不了他们的意志。
于是,现在,他们又想要故技重施,想要再次用从前杀死了太傅的伎俩,杀死温楚。
两人说好了这事之后,方修又提醒他一遍,道:“这段时日别看妖女一事闹得厉害,你便又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来。齐墨也被宋喻生那边带走了,保不齐又会问出什么东西来了。你再消停段日子,不急着这一会。”
方修怎么也说是从前朝就闯出些名堂的人,当了几十年的宦官,在这些事情上面也更为谨慎。
可是何洪却颇不为意,只是不耐烦地应道:“晓得了晓得,这事还用得着提醒吗。”
方修见他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最后也不再多说,离开了此。
*
温楚自从上次中箭之后,搬去了坤宁宫之后,就一直在坤宁宫内住着。一是安全些,好歹有不少的侍卫看在旁边,二是孝义一直想让温楚跟在身边,总怕她不在了自己的身边会出些事。
这日初十,温楚正和祁子渊出了宫去,而李惟言也好不容易得空来找了孝义。
他问道:“近来一事,翰林院国子监的那帮人,又借着天不落雨,想将过错全都推到小楚的身上,母后觉得,该怎么办呢。”
两人面对面而坐,孝义能清楚地看清李惟言面上的表情,只见他的脸上,尽是担忧。
孝义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拿起了杯子抿了口茶水,她道:“他们恐怕是要再行当年之事了,你的父皇无用,谁也护不住,母后只是问你,你能不能护好小楚。”
自温楚决意当温楚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改了称呼,不再称她小喜,而为小楚。
李惟言听到了这话,眼眸垂了下去,他犹疑片刻了之后,还是点了点头,他道:“母后,我会的。”
孝义听到了话,那紧蹙的眉头,不知为何还是松不开来,她道:“你”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梗了一会后,只是道:“你会就好,你要记得,当初是德妃,是小楚救了你。小楚吃了不少的苦,你要好好得待她,知道了吗。”
李惟言轻笑了一声,垂首说道:“母后,我会的。当初她救下我,她为我吃的苦我都记得。你同父皇这些年来,说了很多回,儿臣不会忘记的。”
*
温楚那边和祁子渊一同出了宫。
今日祁子渊在休沐,最近不知为何都督府里面的事情忙得吓人,他每每想要进宫去寻温楚,却都没有机会。
今日好不容易让他得了空,才能去了宫里头寻她。
温楚一直闷在宫里头怪难受,便和祁子渊一齐出了宫,况说有他在身边,也叫皇后他们能安心些。
祁子渊同温楚走在街上,温楚头上戴了一方帷帽,毕竟近来城中关于她的传言甚嚣尘上,说不准叫人认出来就要倒霉了呢。
温楚其实也不大在意他们说些什么的,毕竟这么些年来,这些话她听的实在也不算是少。骂她的,她不怕,她只是怕叫人认出来要挨打。
两人走在城中,依稀见得有些地方已经搭起了救灾蓬。这场旱灾,不少人都受了殃及,没有水降下来,致农田皲裂,禾苗干死,受害这不知凡几。
祁子渊叹了口气道:“这头的雨什么时候能下来一些啊,这样在旱下去,怎么受得了。”
天空一片碧蓝,丝毫看不出有下雨的痕迹。
温楚听了祁子渊的话,伸出手去触摸天空,刺眼的光透过指缝,透过帷帽照射在眼中,她道:“雨吗?说不准快了。”
祁子渊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只是道:“你怎晓得,你起过卦了?!”
温楚没有回答他的话,转头问他,“你怎晓得我会算卦的。”
温楚记得,自己也没有在祁子渊面前算过卦啊,就算是上回在宋家,她起卦被抓了一事,祁子渊虽也在场,可他也不过是路过,也不该就那么一回就知道了?
祁子渊也没想到温楚突然这样问,眼中竟然露出了几分愧色,他垂头道:“对不起,认出了你后,我让人去查你了。”
温楚顽笑道:“这又有什么好去说对不起的,怎么总搁那里道歉呢,我晓得你没什么坏心思的。”
祁子渊同宋喻生又不一样,祁子渊他去查她,最多也只是好奇她这么些年过的是些什么日子罢了,实在是没什么好道歉的。
祁子渊仍旧垂着脑袋,温楚走到了他的跟前,道:“喂,祁子渊,真没事,我都还没有怎么样呢,你怎么还委屈上了呢,不都说没事了嘛,你难受什么呢。”
两人就这样走着,温楚走在他的前头,祁子渊忽然顿步,温楚也跟着停下,他抬眸,看向了她,道:“还有对不起,叫你吃了这么多的苦。”
“我回来之后,就听说你死了。我不信,可他们都这样说,我想要去找你,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皇上都说你死了,姑姑也说你死了,我我便也以为你死了。若是我执意要去找你,你说,会不会会不会你就不会这样苦了。”
温楚愣了片刻,却见祁子渊已经红了眼眶,他原来一直都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
“对不起,都是我太没用了的。”
温楚听了这话,难免被说起伤心事,可她还是笑着道:“你总是要说着这些话,祁子渊,你不欠我的。而且,我不苦,真的不苦。除了宋喻生那事吧,我实在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可是我跟着温老爹的日子,就很好啊,很开心,很快活。他教我算卦,我跟在他的屁股后头给人卖符箓。你想啊,我跟在宋喻生的身边,不过半年都没有,从今往后,想来他也看开了,不会再来纠缠了。这样想着,更不苦了。”
祁子渊知道,温楚总是这样,天大的委屈到了她的嘴里也叫不苦。
从前那样的性子,受了点委屈就能到处哭,却成了如今这样。
祁子渊又怎么能不心痛。
他总是觉得于她有所亏欠,总是觉得,她如今遭到了这些苦,都是因为他不够有用。
可温楚都这样说了,他若是再继续说下去,也太过于矫情了些,他揉了揉眼,笑了笑道:“对,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以后会好下去的。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只要是人活着嘛,这日子不就是能越过越好。”
温楚拍了拍他的肩,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了,孺子可教也!咱这小小年纪,想这么老些事情做什么呢。”
不远处的一家酒楼上,宋喻生站在了窗边,将他们二人的举动尽收眼底。
一人身着紫衣,而一人身着鹅黄长裙,两个人并肩走在一处,好不般配。
门外响起了店小二的声音,他道:“大人,您等的人到了。”
宋喻生听到了这话,将视线从他们的身上移开,不再继续看下去了。
她同祁子渊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快活,而同他待一起,每一时每一刻,却于她所说,都像是折磨。
而他,现在也只能像是个小偷一样,窥视着他们,就连再靠近也不大敢了。
宋喻生很快就恢复了心绪,他走到了桌边,看向了来人,躬手道:“梁侯爷,许久不见。”
宋喻生口中的梁大人,名梁旭。是如今的兵部尚书,祖上有个承袭下来的侯爵,虽同宋家相比,逊色些许,但身份也是数一数二的尊贵。
梁旭忙道:“世子爷,折煞折煞!”
宋喻生没有将他这捧人的话往心上放,只是回道:的“大人这样说,才是折煞了晚辈。”
两人一阵寒暄,说了一场官话之后,便坐了下来。
桌上已经点好了菜,宋喻生给梁旭递了双筷子过去,道:“大人慢用。”
宋喻生这样的举动,若是换做其他人,看着恐会觉得带了几分讨好之意。可这人是宋喻生,身居高位的人,即便是做这样的动作,也只会让别人觉得惶恐。
梁旭也不知宋喻生今日是中了哪门子的邪祟,平日里头两人也不常有能见面的时候,这今日突然找上了他来,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缘故,再看他如此行为,莫不是有事所图?
梁旭也是个人精,静观其变,待宋喻生先行开口,伸手接了筷子,又连连客气了几句折煞折煞。
宋喻生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又亲自给他倒了杯酒,推到了他的面前,继而道:“大人这些年来过得想来很顺意吧,含饴弄孙,天伦之乐,想想也是舒心。”
梁旭听宋喻生说起了这样的话,也只当他是在客套,但想到了自家的孩子孙子,却也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他道:“哪里的话呢,这不也是到了年纪吗,若世子爷能早些成婚,这国公爷不也是能抱上孙子了吗。”
两人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宋喻生有礼,梁旭便也跟着他走,今日宋喻生找他实在是有些反常,谁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宋喻生见梁旭防备心如此重,也不再继续试探,直接道:“大人过得是舒服,这些个年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坐的,也是叫人心服口服,毕竟当年大人顶得是太傅的位子嘛,太傅出了事,这兵部剩下的烫手山芋也就到了你的手上。”
当年太傅闻立廉任职兵部尚书,兼任的是太傅一职,兵部尚书为六部尚书之一,为正二品的文官,统管全国军事部署。
闻立廉所犯下的贪污罪,贪的便是军饷。
北疆那边常年有蒙古铁骑来犯,动乱不断,每年去那边的军饷便是一大批,可就是在考成法推出的那一年,闻立廉却被兵部底下的人检举犯了贪污军饷的罪。
这早有预谋的事情,打得人措手不及,罪证被呈送到了天子百官面前,物证在,人证也有,而当年的人证之一,便是尚且为兵部侍郎的梁旭。
这件事情,若是少了梁旭,也万万成不了。
毕竟闻立廉下台了,梁旭自然而然就能顶替了他的位子,他为什么不做。
梁旭此时听到了宋喻生提起当年的事情,这才明白,原来他今日是为了这事而来。
这些年来他极力掩藏着这些事情,更不愿叫人提起这件事来,此刻听到了宋喻生这话,脸色都难看了一些。
他道:“所以世子爷今日来就是想说这些吗?当年的事情算起来都要过去了二十年了,旧事又何必再提?”
宋喻生听到梁旭说这话,嗤笑了一声,淡淡道:“怎么,旧事就不是事了吗,怎么就不能再提了呢。人做过的事,怎么能说忘就忘呢。人们总不愿意忘记一些辉煌的过去,可一些不大光彩的过去却怎么也不肯去提起,梁侯爷,所以,不愿意提,便是没有发生过了吗。不愿意承认,便是没有做过了吗。祈安以为,做人不能这样无耻的吧。做了便要认,就算是挨打受罚也要认。”
宋喻生和梁旭说着这样的话,表面上在对他说,实际上何尝又不是在对他自己说。
既他曾经对温楚做了那些事情,他便要认。她现在避他若瘟神,他也要认。
宋喻生认,可梁旭不肯认,他说难怪宋喻生竟这样客气,原是打着先礼后兵的心思呢。当年的事情,能提吗?举头三尺有神明,他跟着何家的那些人害得闻家落下了满门抄斩的下场,他敢去提吗。
何洪曾经找过他,毕竟他也在兵部的衙门里头,办起事来也更加方便一些。闻立廉所谓的贪污军饷,自也都是梁旭在背后所害。
梁旭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究竟还有什么好去提起的必要。他当初是干了亏心事,可是现在只想要安安生生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梁旭拿起桌上的酒杯闷了一口,烈酒滑过了喉头,他忍不住发出啧声,他放下酒杯后,道:“你提起这事究竟想要如何,都这么些年过去了,要叫你挖出了这些事情来。”
既宋喻生将这些事情挖了出来,岂不是就想威胁于他?
他见宋喻生面上没有什么神情,继续道:“再说,当年的事情也不全是我一人所为,你非要提这事,怎么不去找何大人?找我做些什么!世子爷,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想威胁我不算什么,可是当年太傅死,是全体文官,上上下下一致商议出来的结果,皇上他都认下了,你又为什么不认。你现在旧事重提,是想做什么?我梁某不惧胁迫,若你真要拿这件事情出来说,我不怕,你想威胁我,那不好意思,打错了算盘。”
梁旭仗着何洪也在他的背后,仗着自己做的事情虽不光彩,但那是所有人都做了的事情,他宋喻生不怕得罪了全部的人,那便去提,去说。
即便梁旭如此说,可宋喻生脸上的笑容还是未曾淡去,他道:“我打错了算盘?梁侯爷明白我想做些什么吗。你又以为,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何洪真的会管你吗。何洪是什么人啊,你同他在一起这么些年,你还不清楚吗。素来标榜正义的文官们,做了这么些脏事,那便让全天下人都看看好了。”
梁旭显然没想到宋喻生敢说这样的话,他这不就是想要拉所有人下水吗!
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言笑宴宴,即便是在说这样话的时候,却还是在笑,恍若说的不过是再风轻云淡的事情不过了。
梁旭道:“世子爷,你宋家百年基业”
话还未曾说完就叫宋喻生打断,“被我毁了?我又不曾做过错事,凭什么说是被我毁了呢。还是说,只要同你们作对,你们便能把宋家也送进牢里,把宋家也抄家灭族,就像是当年闻家一样吗?”
“梁旭,那你也是天大的本事啊。”
梁旭心神剧颤,方饮下的了烈酒上了劲,几乎要将他的心口都灼伤,他怎么也没想到了宋喻生竟然真就这样狂妄,但他也知道,当年的事情,他们本就不占理,宋喻生既然能知道是他做了手脚,手底上必然也有证据在。
若是这样真要去闹,他占理吗?况且,这人是宋喻生,大家对他说的话天然就相信几分,若他真要去同他争,
宋喻生这人,争得过吗?
梁旭脑海之中一番天人交战,足足沉默了一刻钟的时间。
他看出来了,宋喻生势必不会放过从前的那事,他就算是真拼了命,也要去讨出个说法来了。
不要命的宋喻生。
他真的敢去同他相争吗。
他不敢。
宋喻生这人,他真的不敢。
今日这番谈话下来,梁旭能敏锐的感受到,宋喻生面上谦谦君子,可若是狠起来,自己的命都能不要。
他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能跟他一样不要命吗。
显然不能。
许久过后,梁旭终于开口,他问道:“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把我全都抓牢里,然后给太傅祭天赔罪?”
宋喻生知道,梁旭这是妥协了,他轻呵了一声,“没必要开口便是死不死的,何必将我想的这般心狠手辣呢。”
梁旭见宋喻生这样漫不经心的样子,心理防线被击破,他终于忍不住厉声质问,“那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宋喻生抬眼看了眼梁旭,淡淡道:“梁侯爷,我能信你吗,你若是出门转头就将此事告之何洪的话,该怎么办呢。”
宋喻生话毕之时,门外将好急匆匆进来一人。
是梁家的小厮。
那个小厮神色慌张,凑到了梁旭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梁旭听了小厮的话之后,神色大惊,拍案起身,怒道:“宋喻生!你怎么敢!敢动我侯府的子孙!”
小厮同梁旭说的是,家中的孙子和小侯爷的夫人出了趟门,竟遇到歹人。
梁旭又思即方才宋喻生所说的话,除了他,又还能有谁!
梁旭气极,若不是还残存着一点理智,只怕就要直接动手。
宋喻生听到这话,也蹙起了眉,若是从前的话,他确实会选择用这样的手段拿捏人,毕竟人命关天的事嘛,谁能不去低头呢。
可是现在,他不想要这样了。
他一直都自己不大干净,手上有血,就连心也是黑的。可是现在,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让自己干净一些。
干净一些。
正常一些。
就像祁子渊一样。
宋喻生这人,说他骄傲,确实如此,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没有傲气。
可现在,他竟然想要成为别人。
他学着成为祁子渊,温楚又能不能再看他一眼呢。
宋喻生道:“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宋喻生也想知道,不是他是谁。
他想到了什么,出声道:“你我今日见面,叫他着急了,能做出这事的,想来也只有他了。”
两人心知肚明宋喻生口中的“他”为谁。
除了何洪又还能有谁。
此番定是他们两人私下见面的风声叫何洪听去,唯恐梁旭说出当年之事,干脆先下手为强,将人绑了,以此胁迫梁旭别去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何洪最喜欢做了。
“休想挑拨离间!”
宋喻生觉得梁旭也有些可笑,何洪这样的人,他难道还不清楚吗,他出声道:“有没有挑拨离间,你自己去探他一回就能知道,他的脑子不大灵光你也晓得的,随便套他个两句话,什么不就都清楚明白了。”
梁旭见他如此坦荡,而他确实也没什么理由去诓骗他,就算真是他绑的,他又能怎么办。既宋喻生不认,恐这事还真就另有他人。
他又想何洪此人为人,这等事情他还真就做得出。
梁旭问宋喻生,“那怎么办,你也看到,他绑了我家里头的小孙子,就连老大媳妇都绑了,你说说,我还能怎么办!”
宋喻生的手指轻扣桌面,发出一阵又一阵规律的声响,他默了片刻,道:“你的人我帮你救,但是太傅贪墨一案,你说”
他停顿了片刻,梁旭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顺着他的话问下去,道:“当年之事若真的被揭露,我能好?”
当年太傅落到了那样的下场,梁旭却想要脱得一干二净,宋喻生讥道:“做了错事还想逃,您老活了这么年,天理昭彰这四个字,还不明白吗。”
“那我为什么要去”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还要去做那些事呢。
宋喻生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就打断道:“因为你没得选。”
“何洪为人,你也知道的,只要他在,你和你的家人,便时时刻刻都在他的威胁之下,你能安心吗。但当年的事情,你也不用过于担惊受怕,有了何洪在你前面顶着,你判不了多少。该如何决择,全凭你自己。”
梁旭也知道宋喻生并非是在诓他,况且,就算是他拒绝,宋喻生恐怕一样会寻别的方法,大不了到时候他同他们闹得鱼死网破。
何洪既然要这样做绝,那他又为什么给他留余地?
思即此,梁旭终还是开口,他道:“好,我都听你的,你要我为你做些什么,我便为你做。至于我家里的人,你要给我安生保护好了。”
宋喻生听到梁旭应下了话,敲着桌子的手指也停止了扣动。
他应声道:“好,我听你的,最迟不过今晚,人给你送到家里。”
说完这些,梁旭便也不继续在此地待下去了,起身往外走去。
宋喻生盘算着时日,想了片刻,又喊来了门外的春风。
他问道:“上次多出的那两具尸体,你查清楚了吗。”
前两日,又有两具尸体出来,同上次在马球场的那具尸体差不多大的年岁。尸体出现在城郊极其偏僻处,是有人发现,后去大理寺报了案,宋喻生再带人赶去。
说来也奇怪,哪有这样凑巧的事情,即便是出现了死尸这些的,一股脑的全往他身上报。即便是大理寺报案,也没有越级直接报到宋喻生头上的道理,应该先去衙门里面备案,后来这些案件再呈到宋喻生的面前。
那报案的人一来,就点名了要找宋喻生,宋喻生不出来,就连案也不报了。
上次马球场的尸体,又加上这次的两具,就像是专门等着宋喻生一样。
宋喻生想也知道,这次的尸体,恐怕也和上次的尸体是一样的,因她们身上的伤,都大差不差。
尸体一出现,那便说明了何洪那边又开始做了这些事。恐他以为,这段时日怀荷在民间的事情闹得大,便没有人能管得着他了,是以,便又不安生了起来。
但每一次出事,都能刚好就叫宋喻生知道
那便是何洪那边出了内鬼。
这件事情于宋喻生来说,是好事。
既他人都送到了自己的面前,再查不明白,也是无用。
春风将他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宋喻生。
宋喻生听过之后,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他又道:“何洪的人抓了梁家的小少爷还有小侯爷夫人,你去冬月救人吧,今晚之前务必将人送回梁家。”
春风得令,离开此处。
却在此刻,宋喻生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哄闹声,他起身又去了窗边,本以为温楚和祁子渊应当已经离开了此处,可却没想到,两人还在下边。
只是,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第六十章
酒楼下, 温楚本和祁子渊走在大街上面,起先倒也还好,两人说说笑笑的没出什么事来,只是撞见了黄健。
倒也不是黄健同他们二人起了什么冲突, 而是黄健闹了事情, 温楚和祁子渊去劝起了架。
酒楼对面的那条街, 设有一施粥的蓬,有些受了难的农民,家里面因这场旱灾而没了粮食, 便在这处排队等着喝朝廷的粥。
只这朝廷那头放下来的是实打实的粥,可这救灾的粮里面, 最容易捞些油水, 这粥被那些官一层又一层的手摸过了之后, 就成了水。
稀得不行。
这粥吃了能救下谁的命?
黄健未曾穿着他那五品官服, 去了那救灾蓬, 他先是混迹在人群之中,排队领粥, 排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 他终领到了粥,拿到粥一看,这不就是水吗, 一眼看去, 清清淡淡, 只泛了点白才不至于说是水。
黄健知道, 这个宫里头拨下去了多少粮, 何至于是这穷酸样,几粒的米都不见得。黄健将粥往那桌上放去, 又夺过了那施粥人手上的汤勺,那人不察,许是也根本就没想到黄健会去闹事,竟真叫他夺了过去。
黄健拿起汤勺,往那盛粥的盆里面搅了两下,他怒道:“你这是粥吗!这下面掺的是什么,是米还是沙!”
他舀起了沉在了底下的东西,底下的米里面,竟还混了不少的沙子。
那些人贪粮食,拿走了大米,便掺杂了泥沙混数,这还算是什么粥。
泥粥?!
那施粥的官兵也看出来黄健是来闹事的,迫而抢回了他手上的汤勺,骂骂咧咧道:“你他娘的爱吃就吃,不吃就滚,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官家放下的粮,若有不满,你自己进宫找人说去!”
这粥是宫里头施下来的,就算是不好,百姓们也只以为是灵惠帝的不好,同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黄健哪里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心思,他道:“皇上批下来的,还不是你们抬过来的!皇上会在米里面掺沙,你竟然敢如此编排皇上的是非!”
那官兵见黄健是个硬茬,生怕他闹出了什么大事来,推搡了他一把道:“滚远些,若想找事,想吃米吃肉,你只管去别的地方讨,这里可没你的份!你什么人就敢在这里管!”
黄健寒笑一声,“你管我是什么人!你只要知道,我敢在这里管,是因为我能管!”
黄健不说他是谁,却说他能管,能管什么?是什么身份却又不去详说,可是这样却也着实让那个小官兵多了几分考量。观他为人行径如此,看着也确实不像是在说假话,保不准还真就个什么大官。
可若真是什么大官,闲得没事来管他们?据他所知,这京都里头但凡是喊得出名头来的那些,都没这个闲劲。
如此想着,他也稍稍定了心神,他质问道:“少在这里狐假虎威,你若真是什么喊得出名头来的,我今自己个儿掏腰包也给你续上米!”
“谁要你的米!把你们上头的人喊出来,我今个儿非要是看看,你那个主子到底是谁。皇上私库里面都出了不少石米来,再加之国库里面也是一袋又一袋米往外头搬,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这掺沙的米!像话吗!”
黄健嗓门颇大,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去,周遭在场的百姓们也都在朝他看去。
他这一番话是实实在在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头了,本就是灾年不利,谁又能受得了吃这么些东西,不出三天,哪个不是面黄饥瘦。
他们就连跟着黄健附和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被他这话戳中了心坎,有感伤者,甚至都擦起了眼泪来。
眼看情形越来越不对,那个官兵抬手,招呼来了身边的人,试图对黄健动手,他眼睛眯起,警告似的看向了黄健,道:“你少在这里给我说些胡话,你想做什么?你又是谁派过来的!来人,有人激起民变,煽动人心,速把他拿下!”
黄健眼看他们想要动他,他大呵一声,道:“我是天派来的!怎么,敢做不敢认下吗!想拿我?!我闹到了天子面前也使得!你去不去喊?我非要看看是谁在阳奉阴违,是谁在当我大昭的蠹虫!”
黄健这样,似真不要命了一样。这样子做,真就得罪太多人了。
那些人被黄健这等不要命的气势唬住了,一时之间竟还真不敢动。
为首那人厉声道:“怕他做甚!充其量也不过是心术不正,意搅我大昭,趁着现在人多的时候闹事,杀他都不为过!抓!出事我担!”
若是真要黄健继续说下去,那才是出大事。
那些人听到了这话,也不再无动于衷,都亮出了刀剑,可偏偏黄健还始终不依不饶,一脚踢翻了那盛粥的桶,粥水四溅,一时之间逼退了那些人。
他还在道:“好!抓我!杀我!我今日就当个博正名的君子小人,你们今日就杀我,只我告诉你们,你们杀了我,我不在乎,一条贱命,给了也就给了。只是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再贪,今后死的就不只是我一个!”
黄健口中所说的博正名的君子小人,是说那些为了名垂青史,而故意去做出一些事情来博取正名,君子小人多为时人的讽刺之语。
名为君子,实为小人。
黄健今日将事情闹得这样大,在那些人眼中,无非是为了博正名。
为首官兵冷哼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配剑,“你想要当君子小人,我偏不让。”
他最后发出指令,“动手!”
众人纷纷向黄健围攻而去。
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眼看黄健就要被那些人拿下,祁子渊出了面。
他道:“谁敢动!”
“我的姑姑是皇后,我的父亲是当年平定北疆战乱的昭武将军,我从小时候就在北疆长大,也当过将军,我如今在这,谁敢去动!”
家世这种东西,在这样的时候确实够去撑些场面,那些人听了这话,又观祁子渊这等不死不休的气势,一时间也没敢动作,若是真要闹起来,他们也不敢动他啊。
皇后的外甥,同他动手,若祁家真要是拿了这事来闹,他们这里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祁子渊出面,几人就也都收了手。
那为首官兵虽然收了剑,却还是出声质问,“我们的事情同祁小将军何干?”
祁子渊问道:“你们的事情?你们什么事情,真要闹到宫里面,那你便把人抓走吧,今日发生的事情,我自会进宫说道说道,说说这米粥,究竟是怎么变成了泥粥。”
祁子渊生得凌厉,好歹也是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将军,唬起人来也是十足的压迫感。
那人真被唬住,瞬时之间也不敢再去吭声,只道:“小将军你也知道,什么事情该管,什么事情不该”
“你在恐吓我吗。”
祁子渊出声,阻了他后头的话,他不敢得罪宋喻生,是因有诸多的限制,可他们何党一行人,他怕他们什么。本就敌对,又有什么怕撕破脸皮的。
难道他今天不去得罪他们,那何家的人就难道不会来同他们相争了吗。
这事,他怎么就管不得了。
温楚遮掩在人群之中,看着他们争吵,她知道,那些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就得罪了祁子渊,这事,持续不了多久,他们势必败下阵来,有祁子渊在,黄健他们也带不走。
温楚也暂不敢去出面,毕竟真被人发现她在这了,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来。
可天不随人愿,越是怕什么,什么就越是会来。
温楚本聚精会神看着祁子渊那边的动静,也不晓得是哪里刮了一阵邪风,她头上的帷帽竟然叫风给吹飞了开来。
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指着她喊了一声,“怀荷!怀荷在这!”
温楚懵了,只觉周遭有人都在朝她这边看去,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动作。待她再回过了神的时候,只见他们看她的眼神都是慢慢的恶意。
温楚暗骂,是哪个杀千刀的啊!这样也能叫人认出来?
京都里头的人就算是知道怀荷已经回来了,但见过她的人也不多,又这样凑巧叫人认出来了。
巧合还是什么?
多半是又叫人给害了。
祁子渊那一边也注意到温楚这边的动静,吃肉来腾旭裙死二儿贰捂九以斯柒,每天更新po文海废文清水文可再回过头的时候,却见她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骂了一句,“对!就是她!若不是她我们能成这样嘛!若不是她老天能不下雨嘛!”
天下不下雨,又同她何干?
“从前那个妖妃害得出了礼王之乱,如今你一回来,老天都不落雨了,是不是你害人,若不是你的话,我们又何至于到了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步!”
“这等妖女,当初就该是跟那个妖妃一样死了干净,为何还要平白无故回来害人!”
温楚被那些蜂拥而上的人围在中间,千夫所指,声声质问,她只觉喘不上气来。
祁子渊想要挤开人群去把温楚拉出来,却被那些围堵着的人直接挤开,无论怎么都进不去。
他听着他们骂人的话,急得上火,恨不能拿剑劈开他们来个干净,可是残存的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这样做。
他大声制止道:“闭嘴!你们都闭嘴!天不降雨,你们去同老天算账啊,骂她做什么!”
可祁子渊的声音根本就制止不了民怨,他们的责难声丝毫不曾小下去,甚至越发激烈,他们恨不能直接杀了温楚来祭天。
“灾年什么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她一回来就逢灾,不是她还是谁!”
“你就算是死,也是天叫你死,钦天监那边都说了,妖女降世,民不聊生。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何还不去死!就是你,我家的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就叫饿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好像他们的苦难全然是她一人造成,只要她活着,就是这样为他们所不能忍受。
他的孩子饿死了,也要怪她头上吗?为什么不去怪那些发泥粥的人,那些贪了赈灾粮的人呢。
为什么这样也要怪罪她呢。
温楚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无一不在对她破口大骂,唾沫四溅,甚至有人已经动手往她的身上打去。
温楚受不了了,只能将自己蹲到了地上,用手捂着头。
跟她有什么关系,究竟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拳头和脚打踹在了她的身上,温楚就算是想要辩驳,却换来他们更加激烈的质问。
祁子渊看温楚叫人欺负成了这样,手已经往腰间的配剑摸去,想要动手。
但他尚还未曾出口,就听见了一道充满了寒意的声音响起。
“谁若再动,我便杀谁。”
这一清凌的声音,虽不响,可一下子便盖过了周遭的人声浪潮。
此声一出,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本还在叫骂的人噤了声,本还在动手动脚的人也都瞬间没了动作。
往说话那人的方向看去,只见得一身白色锦服的宋喻生,手执长剑站在一边。
那股邪风迟迟不散,宋喻生身后的发丝随风飘扬,阳光照在他的身后,此刻他的脸都像是蒙上一层阴影,这谪仙公子,倒像是嗜血罗刹。
他缓步踏来,众人竟也都不约而同给他让开了一条路,生怕这剑就真能杀了他们。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世家第一公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是都说他光风霁月,谦和有礼的吗。
宋喻生一步步朝着蹲在地上,抱着头的温楚走近。
周遭似乎就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只余下了一片死寂。
祁子渊想要去挡在温楚面前,想要不让宋喻生靠近他,可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脚却像是黏在了地上一样,竟怎么样都动不得。
他若要动方才为什么不先动,为什么犹犹豫豫,左右顾及,为什么又慢了宋喻生一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不敢上前,因为,他还是没有宋喻生那样的决绝,宋喻生于她,从来没有顾及。
祁子渊方才顾及伤了百姓,却不知他们在伤温楚。
现在,他再去拔剑,也已经有些太晚了。
再去挡住宋喻生,也实在有些不堪了。
他总是这样,事后诸葛亮。
有那么多次的机会在他面前,可他呢,总是悔不当初。
总是慢这么一步。
祁子渊浑身都动弹不得,若被人施了法术一般,他看着只能宋喻生一点点朝着温楚靠近。他这一刻竟卑劣的在想,只要宋喻生做出一点,只要是一点讨人厌的动作,他就拿剑赶走他。
可是他好像没有。
宋喻生走到了温楚面前,人群散去,他只能看见她还蹲在地上,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手护在了头上,她头上的帷帽也不知道是什么都掉到了地上,发丝也被人碰得有些散乱了,形容颇为狼狈。
温楚只觉耳边传来一阵一阵的轰鸣,他们的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罩子,稀稀疏疏地传入她的耳朵,耳边的叫骂声,怨怼声,她从来都不陌生,她小的时候便经常听,从以前听到了现在。
他们骂她的话翻来覆去也不过就那几句说辞,她本以为自己早就能够习惯,可是真当他们再是这样指着她骂的时候,才发现还是那样难以叫人忍受。
她做错了什么啊,她只是回个家,怎么就叫人骂成了这样。
他们说是因为她们才有礼王之乱,可是礼王之乱最倒霉的不也是她们吗,她的母亲身亡,而她又遭受那样非人的折磨,可为什么还要把这些都推之为是她们的过错。
天下万姓万民皆无错,错只在她们。
这样他们还是那些善良的人,他们的苦难也有了宣泄的地方。
她们有没有错,重要吗,他们又在意吗。
温楚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些吵闹的声音全都归于寂静。
她抬起头来,只看见了提着剑的宋喻生站在她的面前。
白皙的脸庞,乌黑明亮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眼眶发红,却也没有哭。但这副样子,看得宋喻生的心都似被抓了一下。
别哭啊,不要哭。
他想要干脆杀了那些人算了,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要将她说的这样不堪。
她是这天底下最最良善的女子,他们凭什么要去说她是妖女。
可他知道,不能杀了他们,即便他们这样说她,杀了他们,她还是会生气。
宋喻生不敢去蹲下碰她,他极力克制自己将她拥入怀抱安慰她的的冲动,他害怕他的触碰会让她不喜。
他还蹲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嘴边牵起了一个笑,试图安慰她道:“你别怕,不是你的错,天有灾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史书上面哪一朝哪一代又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呢。”
宋喻生的话传到了温楚的耳中,她似是没想到他会同她说这些话。宋喻生同她而言,实在不像是个常人,可他现在说的话,她想过会有千千万万个人同她这样说,也不会想到宋喻生会说这样的话。
他冷心无情,这些安慰人的话全然不像是他会说的。
温楚竟在此刻有一瞬间的错愕,她想到上次他们在坤宁宫的最后一面,算不得是多么愉快。
但她又想,像是宋喻生这样的人,素来聪慧,若是强硬的方法行不通,便是换了一种走法,她千万不能叫他现在这样和善的假象而蒙骗。
温楚疏离的目光,刺得宋喻生心更痛。
她不会原谅他的。
却不待他再说些什么之时,旁边还有些胆子大的人不依不饶。
“灾年每一年都有确不是假话,可是为什么她一来便有了灾年,还说同她毫无干系吗!!都说大理寺卿最是公正,现在帮这个妖女说话,难道是有私情吗!”
宋喻生这样一个冷的人,然后同温楚说话的时候却带了几分低三下四的意味,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待她有多不同。
宋喻生起身,看向了说话那人,虽他面上无甚表情,然而眼眸之中却都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却在他进一步动作之前,温楚扯住了他的衣袖。
她并不想要欠他些什么,也不想要和他扯上什么难言说的关系,今日的事,不就是挨骂吗,她挨过的骂又还少吗。
大不了骂回去就是了。
温楚心绪调整得很快,揉搓了下发红的眼睛,便是很快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她制止了宋喻生后,就松开了他的衣袖,她看向了说话的那人。
是个年岁不大,看着只有二十来岁的男子,身量也不大高,观其穿着打扮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百姓。
她向他问道:“我的错,天不落雨,便要怪到我头上吗?”
那人理所应当地说道:“不然呢?不怪你,去怪谁!”
温楚笑了下,“好啊,所以说,没人怪就要怪到我的头上吗。”
方才那些人蜂拥而上,将她团团围困,她就算是有心辩驳也说不出口,只能叫他们肆意辱骂。
可现下,终有了机会,温楚也不受这个气,挨骂不还嘴她也受不了。
男子似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脾性,本看她生得那副样子,也不像是个会还嘴的。
他愣了一愣,很快就反应了回来,嘴硬道:“自是你的错,当初若不是德妃祸国殃民,礼王岂会有可乘之机,如今不是你回京了,又怎么会有这等天灾人祸!”
周遭也有不少的人去附和他这话,男子瞬间又是信心大作。
“我的错,口口声声都是我的错!我离京数年,一没享食禄,二没受你们跪拜,三是回了京也没当公主,凭什么你受了难,便要去全都推到我的头上。好,这回你把这旱灾怪我头上,怎么,那先前几年的天灾就不是灾了?你又是要去怪谁,天灾天灾,既是天灾,为什么也就非要引罪他人,你是何居心?”
他们总是喜欢将天灾这样的事情推罪到人的身上,温楚没有回来之前是灵惠帝,温楚回来之后,便又成了温楚。
那男子被这话一噎。
方修那边的人告诉他们今日温楚出门,叫他们看准了时机去挑了事,眼看事情都要差不多成了,谁知道半路突然杀出来了个宋喻生,谁又能想到,这温楚模样生得嫩生生,但这行事却颇为果决,也是不叫自己受一点气。
他的嘴不如温楚呛人,但他仗着人多,老百姓们怒气升腾时候闹事再好不过。
他耍起了无赖,哭咧咧道:“瞧瞧!我们受了苦还不叫说了,你是吃好穿好,我们呢!我们招谁惹谁了,一年到头就等着那些庄稼吃饭了呢,吃不上饭,叫我们怎么活,你不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祁子渊再也受不了了,他道:“把你们往死路上逼的是她吗!怎么不看看是谁给你们喝的泥粥,皇上的救灾粮没下去吗?天灾你们引罪于她,怎么,人祸也要怪她?!你还敢跟我说什么礼王之乱,当年那场叛乱,她受的罪,你们也敢说她是活该!”
祁子渊越说越恨,恨不能上去给他来上一脚,谁料得那个男子趟地上就哭,“打人了!打人了!祁家的小将军打人了!”
他这一闹腾,没理都变得有理了,倒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周围的人也都开始对祁子渊指指点点。
祁子渊冷笑一声,直接拔剑,道:“好,你在这里寻死觅活,那我今日便杀了你!也不算是冤枉。”
祁子渊想要动手,却被温楚制止。
祁子渊顺不下气,想要让温楚让开,温楚却道:“你杀了他没用,我反倒是更脱不了骂。”
若是祁子渊真杀了眼前这人,温楚不又再去担上一个红颜祸水的骂名吗,到时候还得平白连累了祁子渊跟着她一起留下了个骂名。
那男子本还因为祁子渊拿剑提了一口气,后见到温楚出面阻止,那口气彻底松了下来。他料准了他们不敢真的动手,所以才敢这样有恃无恐。
可那口卸下的气没有多久就重新提了起来,他竟看见温楚拿过了祁子渊手上的长剑,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众人只能见得,那身着一身鹅黄长裙的女子,手执长剑,走到了男子面前。
她的面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有风吹过,她的发丝都随之轻扬。
那个男子见得温楚这样的表情,又看着她手上的长剑,一时之间竟也忍不住直打哆嗦。
若说温楚杀他,他觉得还真能做的出来。
毕竟狗急了还跳墙呢,把她逼急了,杀个人又算什么。
男子看着温楚离他越来越近,想要后退,然而温楚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眨眼之间,那剑就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面。
“说我是妖女,人人恨不得杀我泄愤,天不落雨,这样的事,也非要怪罪到我的头上。那我便说就是你这样的渣滓活着,老天才看不下去了,每逢几年才要降灾。”
她又将剑指向了方才打骂她的一个老妇,又说,“我还说就是因为你活着晦气,老天爷才不肯降雨。那你们,能不能也去死。”
老妇骂她:“你是妖女,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休想血口喷人,拖我们下水!”
温楚笑了声,“‘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就是所有人?所以,你们要死,我就是不得不死?”
老妇被剑指着,看温楚这似笑非笑的模样,竟也莫名生出了几分心悸。
温楚的身上,带着几分她这个年纪所没有的锐利,拿剑指人,虽是在笑,却也带着说不出来的寒意。
她忽笑了起来,满是讥讽的看着周遭的人,有些人看她的眼神满是厌恶,有些人看着她就像是个疯子。
温楚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她觉得他们可笑,而她也可笑。
事到如今,竟还会为他们的言语而有所波动。
天弃她,万民弃她。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温楚觉得这老天也是欺负人,为什么,她一回家就要出个大旱的天。
这样,又给了那些人为难他们的机会。
她的父兄又在被人逼迫,被人逼迫着杀了她以平息天怒。而她,又在被千夫所指。
她又想到,老天从也没有善待过她,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可她今日,非就要去同这个鬼老天作对了。
她要赌。
赌一把。
她之前确也起过卦,想知何时能落雨,可卦象所说十分笼统,只说是在这几天之中,许会落雨。
她抬头,眯眼却能见得天仍是艳阳天,午后的阳光,刺眼醒目,照在了人的身上十分热腾。
她便要赌,这天今日就能落雨。
她收回了剑,看向周围众人,状若有所思,笑着问道:“天不降雨,你们便说我是妖女,天若降雨呢,你们岂不是要尊我为神女呢?”
温楚这话一出,霎时间惊起惊涛骇浪。
神女?!
她怎么敢。
有人问道:“你这是疯了!你也敢说这样的话?”
温楚却不觉得有什么,她反问,“凭什么只有你们能辱我为妖女,我非尊自己又如何?”
“只问你,问你们,愿不愿意同我赌一场。若我今日求不来雨,你们便杀了我,我自己死。若我求了雨,从今往后,你们胆敢再辱我,辱我的母妃,便生生世世不得轮回,永受天打雷劈之刑!”
“我问你们,认不认!”
温楚脸上的笑意也不知是何时敛去,眼中只剩下一片清明与坚定。
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这一刻,她的声音,却如此清明,只剩着不死不休之势。
她不是在说笑。
若天不下雨她真就去死。
这样的决绝,将周遭众人都吓住了。
他们虽然也想要她死,以息天怒,可真叫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却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都不约而同抬头看天,可是今日的天就如前几日那样,怎么可能下雨呢。
那个一直都在挑事的男子,听到这话,自是乐得不行,“好,若真能降雨,我们自尊你为神女,可若下不了雨,你这个妖女那便去死!”
祁子渊被温楚这话吓到,他道:“你别这样啊,和他们逞这一口气,没必要的,真不下雨,你真要死啊!”
祁子渊看温楚那副坚决的模样,吓得两眼通红。
温楚却笑对他道:“有必要的,就是有必要。求不来雨,我死也心甘情愿了,妖女什么的,我认下就是了。事到如今,这口气,我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祁子渊,我不怕,你也别怕。”
祁子渊却怎么也不肯,这天看着怎么也不像是会下雨的样子,她这不是明摆着要去死吗。
祁子渊想要扯着温楚的手走,可宋喻生在一旁出手阻拦。
祁子渊见宋喻生还要在现在这样的时候掺和,想要拂开他的手,但宋喻生态度也十分强硬,祁子渊本就被温楚这话弄得心惊胆颤,见宋喻生这样不依不饶,也直接大声吼道:“不拦她还做些什么!她要闹,你也跟着一起吗,会死的知不知道!”
宋喻生挨了骂却也没什么神情,头一回那样的心平气和,他道:“信她吧,不会有事的。”
她若成神女,那他便当她最忠诚的信徒。
可她若死了呢。
那他就跟着她一起去死好了。
自从上一回温楚中箭受伤之后,宋喻生明白了,她若真死了,他也有些活不大下去的。
从前的时候,宋喻生也不知活着究竟有何意思,只每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地过着一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既是无趣,又消磨人的心性。他也大后悔,听了灵惠帝的话,出来帮他找温楚的。
即便那次他命悬一线,即便他差点死了。可他现在想来,若没被她捡回家的话,死了也就死了。
他不要命,他没有信仰。
他如今唯一怕的,便是她。他怕她死,可更怕她再也不要他,所以,他尊重她,相信她。
她不怕死,那他也不怕。
宋喻生知道,温楚不只是在和别人怄气,更是在和她这些年,她受的苦怄气。
凭什么,凭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她,始终不得叫她安生。
她要赌,赌到最后,看她究竟能不能赢。
不能赢,她也认。
可若赢了,她便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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