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宋喻生拦着了祁子渊, 温楚听到了他方才的话,竟也转过头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出奇地没有厌恶防备。
谁都不信温楚,与天赌命, 就连温楚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成算之时, 可宋喻生却说相信她。
温楚转回了视线, 她看向了不远处的天,不知又是从哪里刮来的风,吹得她衣角猎猎, 发丝飞扬,天上的日光照在她的白皙的侧脸上面, 众人只能见她一脸平静, 仿佛方才起誓打赌的人不是她一样。
有人催促, “怎么了, 要不干脆认了就是, 在这里磨磨唧唧做些什么,岂不是又想要拖延时间?”
“神女就是神女, 平常道士祈雨, 怎么也要搭个台子,你就这样空手来求?真以为自己有几分本事不成?”
周遭讥讽声音四起,其实温楚没必要自证, 就算是不赌, 她也有千万种方法从这里脱身, 但她今日却执拗想要去与天做赌, 她非想要赌。
她没有理会他们的讥讽声, 只忽用手中的长剑,划破了自己的竖起的三指, 鲜血溅出,旁的人因她这一举动,瞬间鸦雀无声。
她手上又不知是打了个什么结印,若在场之中有人识得,便知这是道教之中专门祈雨的结印。
温楚打着结印的同时,口中不断念道:“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庚年金,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己土。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泽林。诸方听令,速降甘霖,敢有拒者罪不轻!风雨雷电,急急如律令!”
温楚的手指猛地朝天际指了过去,然一祈雨咒完,天却仍旧如此,艳阳高照,无事发生,哪里有着要下雨的迹象。
那一连串的咒术,倒衬得她像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
又等了几息,见仍是没有变化,周遭的人便开始躁动了起来,温楚的心也凉下去了几分。
还是赌输了吗。
已经有人出声讥讽。
“什么啊,光是叫你喊上两句,你便能求得来雨,你以为你是谁!你还不是个骗人的”
“就是就是,旱了都快两个月,今天若真能下雨,我倒是这辈子都将你当作神仙捧着!日日给你奉上高香好了!”
“非要争这一口气,现下还不肯认自己是妖女吗?!”
人群越发躁动,本还真以为温楚能有几分本事,可谁晓得看样子也不过是在故弄玄虚罢了,和那些骗人的道士有何异!
她还敢同他们打赌,她究竟是怎么敢的。
祁子渊骂道:“急急急,投胎都不带你们这么急的!等一会能死是不成了?前脚方祈完雨,后脚就下,怎么,真当是王母雷公转世,天大的本事!”
旁边的人也不甘示弱,出言怼道:“那怎么着,这赌不就是这样吗?不然叫得什么赌。愿赌服输,敢赌就要敢给命!”
附和声四起。
“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眼见周遭越闹越不像话,温楚也不是输不起,刚想认了。
然就在这时,变故突然发生。
霎时之间,天色突然大变,狂风四起,众人肉眼可见,本还是一片碧蓝的天,不知是从哪边席来了一大片的乌云,沉甸甸的奔涌而来,若有破空之势,不过片刻,就已经席卷到了他们的头顶。
不知是谁先开始喊了起来。
“雨!真的有雨!”
先是落下了几滴豆大的雨,而后一滴又一滴的雨随之落下,砸在了人们的脸上。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天上真就落起大雨,吹起了一阵又是一阵的凉风。
顷刻之间,百姓开始大呼大叫,跪拜诸神。
乌云泱泱,但是大昭臣民们提着的心,总算是能落了下来。
雨水砸在了温楚的脸上,她伸出了手来,接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嘴角也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来。
天还是站在她这边的,不是吗。
即便周遭是一片乱象,但天地之间,却像只她孤身一人,无论风雨如何飘荡击打,她依旧不为所动。
滂沱大雨之中站着的女子,似带着一束冷寂的光,一片昏暗混乱之中,独独她一人身上有光。
“神神女,真的是神女!”
大旱持续了一个多月,其间不是没有人办过祈雨仪式,然而不论是多大的阵仗,多大的排场,却都下不来一滴的雨,可是今日温楚不过是以血为媒,几句急急如律令,就呼来了风,唤来了雨!
她岂能不是神女!
方才还在咒骂她恨不得她去死的人,此刻却又开始倒在她的脚下,唤她神女。而那个挑事的男子,见情况不对,想要跑走,却被祁子渊率先拦截,他寒声喊来了人,将他压了下去。
雨水砸在温楚的脸上,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又听到他们在不断的喊她为神女。
他们能踩她为泥,又能奉她为神。当他们口中的神,太可怕,迟早有一日,又能叫他们重新踩在泥里。
她受不起当他们的神。
温楚笑了笑,她道:“我不当什么神女,我赌赢了,那你们只需要记得,今日之事,是上苍开眼了,若你们往后再敢去提妖女妖妃,诸如此言。我不要你们的命,天会要你们的命。”
她又问,“可认?”
“认认认!!我们保证再也不会说了!”
有了今日这样的事发生,他们又怎么敢不认呢,若是不认,那岂不是跟老天爷作对吗!
温楚笑了笑,认就好,认就行。
温楚抬步离开此处,祁子渊跟了上去,还抬起衣袖为她遮雨。
宋喻生在一旁,眼看温楚就要离开,也跟了过去。
温楚没有同他恶语相向,只是问道:“我们要回宫了,你跟来做什么。”
宋喻生默了默,他的身上也尽数被雨水打湿,碎发黏在了额前,然即便是这样,却也不见得他有几分落魄。
他顿了顿,又看到了旁边的祁子渊,只是问道:“你方才结的印,会不会遭反噬,损气运啊。”
以血为媒,问天求雨,这样的事情,万一就遭了反噬呢,到时候反倒是叫自己害了命。
祁子渊听了宋喻生这话,也才想到,忙问,“对啊,同神仙做交易,你这莫不就是用自己的命去换雨了?!”
温楚也没想到这二人能想到了这头去,她方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又想到一场雨落下,今后的事情也能少不少的麻烦,甫一松懈了下来,也带了几分轻快。
同神仙做交易,用命换雨吗?这倒是不至于。
这回,切切实实只是她赌赢了而已。
已经有人来给几人送上了伞,三人并肩走在回马车的路上,温楚也难得在宋喻生面前有了几分笑意。
她故意道:“是啊,今日这遭,可不是用我的气运换雨吗,说不准明遭出门就挨了人捅,又或者保不齐活个几年的就要身患重症。”
她对这些东西素来没有忌讳,说话也是颇为晦气,动不动就沾死的。
若是从前,宋喻生听到温楚说这样的话,定要在她说一半的时候,就堵了她的嘴,叫她万不要说这些。
她不怕这些,但他怕。
可现在,他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动不动就堵住她的嘴巴,那样太惹人讨厌了。
宋喻生听到温楚这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丢开了手中的伞,拿起腰间的配剑,也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学着温楚方才的打结印的动作,口中也念着她方才祈雨念着的咒词。
他的记性很好,光是看一遍听一遍就能记住温楚方才的动作。
温楚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他此举何意,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若真折损气运,真的要命,他便跟着一起。
宋喻生这人温楚一时之间心底生出不知是生出了什么样的情感,酸酸涩涩,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温楚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还继续打结印的手,她喉咙不知为何,有些发哽,她道:“我诓你的,出不了什么事,别学。”
宋喻生手上的动作停止,怔怔地看着抓在他腕上的手。
即便是被雨淋过,手也依旧温暖,同他的一身寒意不同,甫一被她碰上,就若冰雪消融。
宋喻生竟止不住有些发颤。
她素来是有几分心软的,从前待他那样狠心,一次又一次地想着离开他,全然是因为他,是因为他做得太过分了。
而如今,他做得好些了,正常些了,她也就不会再看他若苦大仇深的仇人。
宋喻生站在了雨中,那双眼竟然只只是因为温楚的这一个举动,瞬间发红,只是在大雨之中没人见得。
温楚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宋喻生的变化,她赶紧松开了手,若碰到了什么烫手山芋。
她可没想把他弄成这样。
从前倒不见得宋喻生这样,就是身上的血流干了也不见得吭哧一声,现在倒是这般敏感脆弱。
她松了手,便也不再管宋喻生是何神情,和祁子渊离开了此处。
*
今日发生神女祈雨,天降甘霖一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都,再也没有人敢去说温楚是什么妖女诸如此言。
世人来来往往,没有人会去管你为何为妖女,为何又不为妖女。
但此刻喊了她们母女十来年的妖妃妖女,此刻终于被她亲手脱下。
自从那日之后,又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雨水一到,春回大地,这只需再发几批次的救灾粮下去,这灾年就能安稳度过。
何洪那边,正和户部的人凑在一处,何洪问道:“什么玩样,这一万石的米,怎么就不能拿出个七千石呢?!你五我五平分。你搁里面凑点泥巴,和点土,搅巴搅巴不就完事了吗?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怎这回就不行了呢。”
自从灾年一来,他们每每就等着这个时候,从里头捞钱,一万石的米,他们要拿走七千,五万石的米,便拿三万。他们的嘴巴就那么几张,却要占这么多的米,可百姓的嘴巴有那么多张,却只能吃这么一些。
其实也无怪乎百姓那天见到了温楚能如此气愤,毕竟吃不饱饭,谁还能看人顺眼舒服。再加之被有心之人利用,他们便一股脑的将那些事情全都怪到了她的头上。
他们是最可怜之人,可也是最不通情达理之人,有什么仇,有什么怨,就一股脑全抛到别人头上。
户部尚书道:“这是我们不愿意吗!你也不去打听打听,那天黄健把这事闹腾得有多大,谁还敢在这里面做手脚,真要再去往里面和泥,你我这乌纱帽还要不要了!不不,别说是什么乌纱帽了,就是你我这脑袋,都别要了。都成了这个样子还想着贪钱呢,命,现在是要命!”
黄健,又是黄健。何洪倒也没想出来他竟还死心不改,本也以为他掀不起来什么风浪,可谁知道,倒竟真叫他闹了起来。
他闹这些是想做什么?
此人,真不能再留下去了。
何洪还在说,他道:“可你也晓得,又不是我一个人要拿钱,底下的人不也都眼巴巴等着拿钱吗,你说不拿了,我这边也不拿了,受得了吗,我问你,你受得了,你底下的人受得了?”
户部尚书何尝不知道这事,他道:“受不了也要受!你就去问问他们,要钱要脑袋,看他们受不受得住!”
何洪听他这样说了,气得直跺脚。这是什么鬼日子,那边温楚死不掉就算了,这还叫黄健害出来了这样的事,另外一边,那宋喻生又和侯爷梁旭偷偷摸摸见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一着急上火,把他家的人绑了想威胁,人质还被人劫走了,这样,梁旭那边也是得罪透了。
这日子,真也是越过下去越有叛头了。
他前些时日还曾想是老天眷顾于他,谁知现在一下子就出了这样多的变故。
他愁得摸了摸生出几根白发的脑袋,说道:“行,你说的不错,事情都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再去贪那么多也不行了”
“什么不能贪那么多,现在是一点都不能贪了你晓得吗,有黄健这样的人在旁边看着,你还想做手脚!那是个不要命的,不除了他,摸了一粒的米,他都要同你闹大算账。”
何洪明白了,他道:“我懂了,待我解决了黄健这人以后,就没人拦了是不是?”
户部尚书见他松了口,也应和道:“是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了黄健才是,其他的事,放个一边先,不着急。况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若一下子死了太多人,也不好,让他们吃些饭吧,死了太多人,不好交代。”
*
何洪离开这处之后,就又去寻了方修,商量黄健这人的解决法子。
何洪道:“黄健这人,万不能再留了,本还以为他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如今看来,就是个不要命的,留着他在,迟早是个祸患。”
方修正在屋内写书法,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问道:“所以呢,杀了?”
方修哪里不明白呢,何洪若想杀他,自己动手就是了,来找他,无非是想他去动手。
何洪确也是此意,他道:“我不是想要麻烦你,我是想让你底下的那个锦衣卫指挥使韩企去。”
方修有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了,他抬袖收笔,终正眼看向了何洪,“让他去?为何?”
何洪解释道:“我同你说,我早就疑心你手底下的那个人了。我问你,那一次马球场的尸体是哪里来的?尸体这些,不一向是他那边在管吗?再说,黄健又是怎么知道庄子的事情,定有人走漏了风声。”
方修听到这话,神色稍稍一暗,韩企背叛他?他又想起了齐墨逃跑一事,莫不是也同他有干系。那天齐墨跑走之后,他为何这么快就出现了呢,况说,他是他的人,进出他的地方自也方便。
韩企放跑了齐墨,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方修阴恻恻笑了一声,声音都尖细了几分,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听你这话的意思,他倒是真有几分可疑了。这些个人啊,翅膀硬了就想要飞,跟在我的身边这么些年,怎么就还养不熟呢。就跟咱们的那个皇帝一样,年纪大了,翅膀硬了,就去变着法子折腾人去了。”
何洪走后,方修就唤来了韩企,他重新提起了毛笔,只在韩企进门到了他面前的时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问道:“我问你,近些时日,何洪那庄子的事情,你有没有上心。”
“盯着呢,他还不老实,虽然搬了地方,可还是操着旧业。”
何洪听了这话,笑了下,手中顿笔,抬头看向了他,“是吗?那样岂不是又死人了吗。这回尸体处理好了吧,没像上次那样弄丢吧。”
韩企心下一跳,他这话无非是在敲打上次马球场尸体一事。听他语气,应当还不知道他又弄了两具尸体走了。
否则,他想来也不能好好站在这里说话了。
他道:“我让手下的人都盯着呢,应当出不了什么事的。”
“哦,是吗?” 方修眼神忽就变得锐利了几分,眼角周围满是皱纹,却也看不出他的昏聩。
韩企顶着他的视线,也觉心惊胆战,生怕叫他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他垂下了头,遮掩了自己眼中的神色,不再说话,只待他继续吩咐。
好在方修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只道:“我知晓这事同你也没什么干系,只是你可认识一人?”
“何人?”
“是礼部的一个人,没什么名气,年过四旬,庸庸碌碌,和定国公府沾着点亲戚关系,你认不认识?”
韩企听到礼部就知他是在说黄健,他若被戳中了心事,一时之间心都止不住狂跳。何洪为什么突然提起了黄健,他知道了些什么?
韩企尽量镇定下来,回道:“黄健这人,自然识得,他那天在救灾蓬那边闹的事谁不晓得,不都说他是一个不畏强权的大好人吗。”
那天除了温楚求雨一事被人传开了之外,黄健那事也不少的人知道,现在民间于他的谈论也不在少,不少的人将他说的高风亮节,不畏强权,可也有不少的人却说他只是为了博取名声,企图去名垂青史,种种此类言论,都不在少。
方修听了这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道:“是了,就是这人。”
“掌印怎么突然同我提起了这人了?”
“我要你去杀了他。”
方修的话,一下子就打到了韩企的心上,打得他都有些头晕目眩。
“杀了他?”
方修道:“对,我要你杀了他。”
*
韩企从方修这边出来之后,找了个机会就去寻了黄健。
两人在一处不见人的窄巷碰了面。
韩企上去就骂了他两句,他道:“你疯了是不是,那天非要闹得这样大,你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你非要得罪他们做些什么呢,你得罪他们,能得什么好,他们又能放过你吗。黄情为,不要命,也没有你这样不要命的啊。”
黄健那日是彻彻底底得罪了他们,做出了这样的事来,何洪那些人又怎么会再放过他?
黄健又哪里不知道,他问道:“是他们让你来杀我了是吗?”
韩企那张刚毅的脸上,难得露出极度地疑惑不解,他道:“你知道,你分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你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要命,想当君子小人,也别脏了我的刀!”
黄健听他这话,也没有生气,竟还笑了笑,他道:“我的先生曾经同我说过:君子小人,那也是君子。”
这日雨已经停了,晚霞自不远处漫来,窄巷的傍晚算不得安静,甚还能听到外头仆妇叫骂,孩童奔走的声音。
黄健的声音又慢又沉,若韩企见过那位已经故去的太傅,可能会发现,黄健的声音竟同太傅有几分相似。
“他同我说,这世间千奇百怪,人心各异,你看一个人不能光光只去看他的本心,他的本心你窥见不得,既然见不得,那就看看他了做些什么,又将要做什么。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人真君子,若能当个一辈子都伪善的人,你又凭什么说他不善良。君子小人又如何?小人做了君子的事情,尊他一声君子又如何?”
韩企知道,到了黄健这样进退两难,必死无疑的境地,他如何会是君子小人。
可是韩企还是不明白,他问,“即便是不要命,你也要当这个君子?”
黄健自从太傅死后,大半的时间都是一张苦瓜脸,但他今夜却格外喜笑,现在,他点了点头,而后又觉不对,又摇了摇头,他笑着道:“ 不要命是真,非要当君子是假。”
“若这世间所有人都要命,那就没人能张口说话了,这天下人中,总要有那么些个不要命的去说话。”
“而君子非我志向,我以先生为志。”
韩企不解,“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先生的志向就是我的志向,我就当那个不要命的人。”
韩企大概知道了黄健的意思,这人,太刚直了。
可过刚易折啊。
韩企眉峰紧蹙,又问了一遍,“你真不要命了?”
黄健道:“他们要你杀我,我知你下不去手。可我知道,我若不死,你就要死。你且别怕,明日我就自己去死,我死也不会叫他们如愿!”
天空已经被黑云遮蔽,夜晚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悄然而至。
黄健同韩企见完了面之后,便很快就离开了此处,两人现在就是见上一面也是不易,韩企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甩掉了多少的尾巴,才跟他短暂见上了一面。
黄健回家的路上买了一串糖葫芦。
回到家后,他脸上又熟练地扯起了笑,就像他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人前的那副样子。
这个时辰,黄若棠正在和他的妻子在用晚膳。
见到黄健回来,黄若棠抬眼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用饭了。
黄健装作看不见黄若棠眼中的嫌恶,有些讨好似的将糖葫芦放到了她的手边,他道:“下值的路上正巧碰到的,顺手给你捎回来的。”
黄夫人听到了这话,将手上的筷子狠狠搁置在了碗上,霎时发出一声脆响。
“棠儿何时吃过这些玩样,她修身,不吃这些,你这个父亲当了这么些年,这也不知道吗?”
黄夫人这话一完,黄若棠也搁了筷子,她不再继续用饭了,漱口净手。
她看向了黄健,淡淡道:“父亲,我不吃这些,谁喜欢吃,你便拿去给谁吃。总之,我这个女儿不大喜欢吃。”
黄若棠这话,明显意有所指,黄健却装作不知,脸上笑意越发勉强,他道:“你吃吃,这东西可甜,可好吃的了呢,你会喜欢的呢。”
黄若棠都这样说了,也没想到黄健竟然还敢继续厚颜无耻说下去,她生平第一回做了极其无礼的动作。她将黄健拿来的糖葫芦砸到了地上,她看着黄健冷冷道:“我说了我不爱吃,父亲何故逼我?”
黄健没想到黄若棠会这样激动,他赶紧解释道:“我没,我没想要逼你我只是想”
他只是想让她尝尝这个糖葫芦而已
可他话还未说完就叫黄若棠打断。
“你只是想,你只是想!你什么都是你只是想!你怎么就没想过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母亲都说了,我在修身,你非要叫我尝尝?”
“咱们不吃就不吃了没必要生这样大的气。”
“为什么没必要!凭什么没必要!我都已经开始去说人家了,好不容易表哥那边给我相看了几个人家,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上一回在街上闹的那事,那些人都看是避我们若瘟神!生怕我们黄家,就是下一个闻家!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身为女儿,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吗?你要博你的好名声,把我也搭进去做些什么!”
黄若棠涕泣涟涟,状若崩溃,又是这样,总是这样,他总是要这样对自己。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碰上这样的父亲?!
黄健有自己的追求,可他也有女儿啊,他还是个父亲啊。
他这个父亲以及丈夫做的,属实是失职。
可他走到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想要安抚一下情绪失控的黄若棠,可却被她狠狠推开,“我黄若棠出身不高,也绝不愿意轻贱了自己,这一辈子也从没觉得不如了谁。可我也知道,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身为女子,出嫁之前仰仗家中父亲,出嫁之后仰仗家中夫婿。我受够了有父而胜于无父的日子,你非叫我以后也去落入有夫胜于无夫的境地吗?”
黄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是不停地道:“父亲会叫你得偿所愿的,会让你好好的,孩子,你别哭,你一哭,父亲心里也难受。你是我从小抱着长大的孩子啊,父亲怎么会不想你好呢”
膳厅之中,摇晃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颀长,不断碰撞摇晃。
黄若棠打断了他的话,拂开了他的手,她满脸失望地看向了他,指着他道:“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虚伪,这样冠冕堂皇。我受够你了,你这么想要名垂青史,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了干净,好叫天下人都记住你这个不要命,只要名的直臣,纯臣!”
黄若棠如何不知晓黄健为人,她知道他,至少不是那样子的人。可她现在全然被怒火冲刷,对他十几年来的不满,就在这一刻爆发。
甚至,甚至说出,恨不得他去死的话来。
黄健叫她这一番话说的心神俱碎,再次回过了神来之时,就是连黄若棠的背影也不见得了,而他的妻子,也已经跑出去安慰她去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滑倒在了地上,捂着脸,哽咽出了声来。
他这一生,少年得志,在他在翰林院中,那段最困窘的时日,碰上了闻立廉。
都说,人这一生,不能在年少之时遇到太过惊艳的人。
此话,果真不假。
他碰到了闻立廉,以至于他接下来的一生之中,都想要跟随闻立廉,成为闻立廉。
他的先生啊,他怎么能释怀他的离去啊!灵惠帝释怀不了,他又何尝能够释怀!
先生已死,可他要做的事情,阖该由他这个学生继续做下去啊。
即便也是付出死的代价呢,可那样何妨啊。
第六十二章
是夜, 玉辉堂内。
春风和冬月刚汇报完了那天宋喻生要他们查的东西,从里屋一齐出来。
冬月出来之后,就赶紧去找了夏花。
冬月扯着夏花问道:“不是,你快给我说说, 主子这几日是有什么好事, 升官发财娶娘子?怎么瞧他和前些那段时日比着, 不大一样呢。你都不晓得,我进去里屋的时候,总能瞅见他一个人在那里面乐, 你说吓不吓人呢,多吓人呢, 我都担心他是中了什么邪祟不成了。”
自从温楚离开之后, 整个玉辉堂陷入了死气沉沉之中, 虽宋喻生已经不再像是以前那样, 将此处看得很紧, 谁也不让进了,而且宋礼情也时常会来找宋喻生, 可宋喻生却怎么都像是没有生气一样, 整个人都冷得不像话,整日里头除了用公务磨着自己,也没别的事了。
可是自从前几日起, 不知道是遇见了什么事情, 竟能叫得他冰山消融, 如遇春天。
冬月和春风在忙着别的事情, 但夏花一直跟在宋喻生的身边, 总该知道这些事的吧。
夏花想了想,刚想说:不得妄议主君。
却被冬月先一步堵了, 他道:“没事,此处就你我二人,算我求你的了,同我说道说道呗。”
夏花也是个不经磨的人,听到了他这话,沉默了片刻后,就说了出来,他道:“那日,温楚求雨的时候,主子也在,只是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气氛还算是不错。”
果然,冬月就猜到了,就是温楚这人,若不是她,还能有谁能这样牵扯他的心神。
他嘟囔道:“我真不就晓得她有什么好的,能叫主子记挂成这样。”
冬月就不明白了,像是宋喻生这样强大的人,怎么也就能情爱这一东西控制成了这副样子。
他想到了什么,猛拍大腿,“你说你说,莫不是这小道士给主子下蛊了吧!”
冬月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他道:“不行了,我要去给主子说说,那小道士鬼点子一箩筐,真说不准呢。”
夏花看冬月若看白痴,他扯了他回来,提醒道:“你若是想要再去挨鞭子,只管去说,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了。”
夏花言尽于此,若冬月还要去作死的话,他也拦不住了。
冬月倒也听劝,听这话哪还敢再说去说些什么呢,嘟囔了几句便离开了此处。
*
次日晨阳万丈,温楚这日醒来之后,脑子还有些困顿,皇后就早早来了偏殿寻她。
温楚睡眼迷蒙,就见孝义皇后兴冲冲地坐到了她的床边。
温楚还不晓得怎么了,就见皇后对她道:“你晓得不,昨日你的父皇让人给你修了坐庙攒福气,本来那些个大臣们还总想推脱,想不让你父皇修呢,但是你那次祈雨的事情一出,他们也没甚好说了。昨个儿你歇息得早,我便没来得及同你说。”
温楚还有些蒙,怎么一醒来就给她盖了坐庙,她有些错愕,下意识问道:“父皇他还有钱吗”
温楚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么些年来,十两银子里头,何党拿六两,皇帝拿二两,还有二两入国库。
前段日子天灾又这样严重,灵惠帝这头也出去了不少的救灾粮,他哪来的钱修。
皇后听到温楚这话,笑了一声,她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你父皇再怎么被欺负,那也是皇帝,再说了,给你修庙,是奖励你求来了雨的,国库出的,傻孩子,担心个什么。只是,你下一回切莫再去做这样的事了,和天赌命,这一回叫你赌赢了,下一回,若赌输了,你这好面子的小泼皮,岂不是非死不可了吗。”
侥幸这一词,最叫人害怕。就是她有一点赌输的可能,皇后都不愿意叫她去赌。
温楚听着皇后的叨念,不知何时又粘到了她的身上。
皇后身上的味道,同她幼年记忆之中的味道十分相似,只是,现在她身上还掺杂了些许的药味。
温楚一趴到她的怀里,就像是回到幼年之时。
她的身上太软和了,温楚一趴上去,就又困了,那眼睛阖着阖着,就又要睡着了。
就在她要睡着之时,皇后伸出手来捏了捏她的脸。
“还睡呢,你这死孩子,怎么一给你摸到机会,就想赖床呢。”
皇后笑骂,然而语气之中带着的宠溺,都快溢了出来。
旁边的宫女们也只觉这副母女相亲的画面,太过美好,竟也都不自觉湿了眼眶。她们都是跟在孝义皇后身边的老人,也知道皇后对温楚,是何感情。
皇后时常会做噩梦,梦到温楚,梦到德妃。她梦到她们当年受的苦,而一旦梦到,她那一个晚上势必就再也睡不好了,这么些年来,她便被这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不断折磨。
好在是,人终于回来了。
皇后都觉得温楚趴在她怀里的感觉有些不大真实,她见她又没了动作,便知道她又睡着了,于是,她便把她捏醒了。
温楚清醒了些许回来,她从皇后的身上起来,揉搓了把脸,终于清醒了几分。
皇后看着她这样,问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爱睡觉的,银容又偏偏醒得早,总喜欢带着还在睡觉的你就来了坤宁宫。”
温楚小的时候,在坤宁宫和德茗宫两边睡,德妃在宫里,除了皇帝之外,唯一愿与之相亲的也就皇后了。
德妃有时候耐不住寂寞了,便时常一大早就抱着温楚去了坤宁宫,两个人在那里说说笑笑,吃茶谈天,许多时候,还会趁着天大早,一起去宫里头视线开阔的地方看看日出。而这个时候,温楚多半就在床上睡觉。
皇后想起了德妃,心口不可遏制的难受刺痛,她强忍着悲伤问道:“那你后来呢,不在皇宫的那段时日也这样赖床吗。”
温楚想了想,摇头道:“不赖了,后来也就习惯早起了。”
她看出了皇后的难受,颇为轻松地说道:“这不是回到了以前的地方,就又变成了以前的习惯嘛。”
皇后的眼睛很好看,若一汪秋水,平静而又柔和,丝毫不会因为她的年领变大,抑或者是别的而有所改变。
可此刻,这双美目之中却保含热泪。
温楚有些后悔,早知道自己就不赖这个床了,不知怎地就又让皇后想起了往事。
她道:“母后,你别难过。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嘛,你想想,我现在过的是什么好日子呢,母后父皇,还有皇兄都在,你们都待我这样好,真的很好啦。人都要往前看的,我向前看,你也要跟我一起向前看呀。”
皇后听了这话,那本窝在眼中的泪,竟直接就掉了下来。
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这么些年的变故,让她变成了这样。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若说好,她切切实实比从前坚韧了许多,若说不好,其间的代价实在太大。
皇后掩嘴咳嗽了两声,笑着道:“好,向前看,母后和你,我们向前看。”
人都回来了,还总提从前的伤心事做些什么呢。
温楚也已经开始起身着衣,她听到了皇后咳嗽,问道:“母后的病还是没好透吗,这几日怎么时常听你在咳。”
“老样子,不碍事,要不了命。”
温楚连穿衣服的动作都停下来了,“怎么不碍事,怎么就要不了命呢,小病就是这样熬成大病的,太医们怎么说的啊。”
太医们也不是没有看过皇后身上的病,只是她的病是心病,积郁多年,即便温楚回来了,可是再好也有些难了,除了熬也没其他的办法了。
就在皇后想着怎么去糊弄温楚之时,外头传来了通报声。
“恭迎皇上!”
“恭迎皇太子!”
皇后见皇帝和皇太子来了,刚好解了她的难,催着温楚起了身,便先去了外面。
温楚很快就换好了衣服,洗漱完了之后就出去了。
她一出门就听到了灵惠帝说话的声音,他道:“我昨个儿夜里梦见了银容,她终于又来看我一眼了。她说她放心不下小楚,可你我这病,恐也没多少个年头能活着了,到时候你我去了地下,同她大眼瞪小眼,可如何是好啊。”
温楚知道他们身体不大好,可也不知道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怎么现在竟说到了要死。
温楚听见了皇后说话,她道:“没几年活头那也凑活活了,谁叫你前些个年里这样糟践自己,说也说不得你,说了你还要难受。”
灵惠帝也知道吃丹药伤身,但他活着也没什么盼头啊,本就是盼着死去的,可是现在就算是后悔也再来不及了。
他摆了摆手,道:“别骂了别骂了。”
灵惠帝同孝义皇后之间,两人的相处,不像是夫妻,倒像是朋友。
若说当年灵惠帝娶了孝义,自然是不大情愿的,毕竟也非是出自本心。而孝义皇后嫁入中宫又如何能谈之愿意,她那样的年岁,就被送进了深宫,当天下人的主母,当一个根本就不爱她的男人的妻子。
她出身将门世家,岂是没有傲气,然她的傲气,早就在深宫之中被一点一点磨平。
到了最后,除了接受,又还能如何。
两人伤怀之时,李惟言适时出声,“母后父皇若是担心皇妹,其实我看宋喻生也不是不行”
提到宋喻生,那两人的视线刷一下看向了他。
灵惠帝率先道:“你莫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同他交好,他是不是在你耳边吹风了?又是你想借你妹妹的势,叫宋喻生待你死心塌地?”
李惟言道:“父皇冤枉,儿子真的没有。我只是想宋喻生这人,他虽然从前做的事情有些太过于偏激,但以我同他相处多年的时间来看,他是个君子,他能护住小楚的。小楚救过我,我比谁都想
要她好。”
李惟言若是真为了她好,怎么也不适合去说这样的话,宋喻生于温楚之间,在他们看来,如何就能轻易原谅呢。
况说若宋喻生同温楚好了,自然更会帮扶李惟言上位,是以,也无怪乎来灵惠帝那样想。
灵惠帝还没开口,就听皇后道:“你想她好,就莫要劝她。他们之间的事情,别人掺和不了,你劝谁都没用。劝宋喻生放弃没用,劝小楚去接受也没用。我们身为亲人想要她好,自然是再正常不过,可想她好,不是把她推去给另外的男子庇护她,明白吗。这样的感情一旦开始,你妹妹就永远低人一头了。”
“你母后说得不错。”灵惠帝听完了皇后的话,抬眼看了下李惟言,接道:“你心思素深沉,平日里头想得东西那样多,这也想不明白吗?”
灵惠帝的声音听着没什么情绪,却还是一下子就扎在了李惟言的胸口,他心思素重反正他在他的眼中就是这样心机深沉,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觉得他有别样的目的。
李惟言面色如常,这些话这么些年来听得还少吗,怎么还习惯不了呢。
温楚眼看灵惠帝又开始说了李惟言的不好,也不再继续躲在那头听了,她走到了他们面前,站到了李惟言的身后,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若是她年纪小些的时候,时常也会背粘在李惟言的背上,可现在年龄不宜,温楚也不能与李惟言再做出像是小时候那样亲密的事了。
但他们三个人在这里,温楚却独独站在了李惟言的身后,无疑于是在告诉灵惠帝,她很亲近这个哥哥。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想为李惟言撑腰,想让灵惠帝待他好一些,不要总是说了那些伤人的话。
李惟言只觉温楚搭在他肩膀那处的手,按得他肩膀那处滚烫。分明隔着不少衣物,可却觉她手心的温度若烙铁一样,烤炙着他衣物下的肌肤。
灵惠帝哪里不知道温楚的心思,哼哧了一声,瘪嘴不满道:“从小到大,就黏你这个哥哥,说他两句怎么了吗,叫你这样护。”
温楚不满道:“不许说,就是不许说。皇兄是我的皇兄,父皇不心疼,我心疼。”
温楚的话十分认真,全然不带一丝假意。
灵惠帝知她和李惟言关系好,光是从那天她为他挡箭就能知晓了。既她都这样说了,他又哪里还会再去为难李惟言呢。
他道:“晓得了晓得了,往后不说就是了。”
李惟言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最后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何处,好不容易终回过了神来,也笑道:“小楚,坐。”
温楚听了他的话,便坐到了他的边上。
她有些奇怪,他们二人怎么一大早上就来了这里,她问道:“父皇,皇兄这么早来是做些什么。”
灵惠帝道:“无甚事就不能来了啊?”
“哪里的话啊,我可没这样想啊。”
宫女已经从旁边端了早膳上来,温楚边用早膳边答道。
灵惠帝听她这样说,也不再继续贫嘴,只是往李惟言那边扬了扬头,他道:“没什么事,是你的嫂嫂,听说你回来了,非说要给你送好些东西。只是她近些时日肚子怀了孩子,不便走动,便让你皇兄送来。方你皇兄刚好在乾清宫里头同我议事呢,说了这事,我就跟着一块来了。”
李惟言光是提起自己的妻儿,眼中都是说不出的柔意,想也知晓两人感情有多恩爱。
温楚听到了皇太子妃怀了孩子,有几分惊讶,从前她也见过她几面的,却也不见她肚子那处有这样明显的怀孕迹象,谁晓得到了这时,已经不方便走动了。
“原是这样。”她又对李惟言道:“那皇兄可得回去帮我好好谢谢皇嫂。”
“自然。”
温楚话完,几人又坐在一处东扯西说聊了许久,一家人一片祥和之时,殿外忽急匆匆跑来了一个小太监,他附到了灵惠帝的耳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灵惠帝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下来。
他蹙眉问道:“登闻鼓,他敲登闻鼓做些什么?”
其余三人一下子就叫这话吸引了过去。
皇后问道:“是谁在敲登闻鼓?”
凡敲登闻鼓者,不论贫穷富贵,不论身份高卑,都可直接面见天子,这是太/祖开国以后就定下的规矩。
然当初太/祖制这一规矩的时候,是想要百姓们能有地方说话,能有地方去说出他们的委屈,也方便他们去告御状。
可是灵惠帝登基之后,皇太后借口说,许多百姓无缘无故就敲登闻鼓,而幼帝年纪尚小,没这么多的精力和能耐去处理这些琐事,于是便设,除有重大冤情,不然不得敲登闻鼓,而且,敲了登闻鼓之后,先要受三十大板,以表事大事重。
此规一出,这敲登闻鼓的人,就越来越少,又加之皇帝这样无能,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去敲这老舍子玩样,登闻鼓已经都快要落了十来年的灰了。
可是今日,却说登闻鼓被人敲了。
几人都有几分惊讶好奇,究竟是何人。
灵惠帝道:“黄健。”
那个小太监问道:“皇上,该怎么办呢?”
灵惠帝想也知道,黄健是为了何事,无非就是因为何洪他们贪污行贿,可这事用得着他去敲这个鼓吗?他敲了这个鼓,不就是奔着不要命去的吗。
灵惠帝道:“你叫他回去,别让他再敲那东西了。叫今日在那里当值的人嘴巴紧些,别把这事透了出去。”
那小太监得了灵惠帝的令后就离开了此处,他赶紧传了灵惠帝的话。
可没过一会,他却很快就回来了,他来回奔走脑门上头都出了不少的汗,一是累的,二是吓的,他将黄健的话传了给灵惠帝,他道:“不行啊,皇上!这黄健他疯了一样,死活不肯走,还说什么这鼓是太/祖留下的,没人能废,也没人能拦他”
灵惠帝听了这话拍案而起来。
“反了天了他这是!好好好,非要死,非不要命,叫他敲!那便叫他敲去,谁都别拦他!”
这黄健脑子轴的是不是,非要这样明目张胆就得罪他们?真是就嫌活得太舒坦了,隔三岔五闹些事情出来,叫他自己不舒坦。
灵惠帝气得团团转,在坤宁宫里面来回踱步。
温楚看得出来,灵惠帝并不大想黄健出事,毕竟像黄健这样的人,已经不常见了。
即便是这么多年,却也还始终坚持本心的人,连命都不要的人,就是连灵惠帝自己都比不上。
灵惠帝没有那么多的出路,他失败后就去选择了最最简单的那条,苟且偷生。可黄健却,事到如今,还想追寻太傅的脚步。
温楚也有几分焦急,她想了想,竟从袖口那处又掏出了几枚铜钱。
李惟言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问道:“你做什么,你要算什么?”
温楚看向了他,轻声道:“我就想算算,黄健他今日,能不能得偿所愿。”
温楚闭了眼,丢了铜钱。
铜钱落在桌上,发出一声声脆响,就这样来回三次。
灵惠帝听到了声响,也驻足在一边看着桌上的卦象。
知道温楚抛好了铜钱之后,李惟言问道:“如何,是好是坏。”
温楚看着卦象,表情有些凝重。
李惟言见她不说话,都带了几分急切,“小楚,说话。”
久久不曾说话的灵惠帝却在看到卦象之后,顿足片刻,他长年修道,这些东西也稍懂一些,是凶是吉自也明白。
他看明白了卦象,终于不再徘徊犹豫,大步出了殿。
温楚看着灵惠帝离开的步伐,终启声道。
“大吉大利。”
卦象上说,黄健此行,大吉大利,必能得偿所愿。
可他的所愿究竟是什么。
灵惠帝曾同黄健共有所求,他最知道黄健所求的是什么。
可他也知道,今日若他真的得偿所愿了,下场必将不大好。所以,在看到了卦象之时,他才会这样急切出门。
温楚也来来不及多想,马上就跟了上去。
李惟言也随之跟上,皇后也想要去看看,却被李惟言劝阻,他道:“母后身子不好,儿子到时候回来同你发生了什么。”
皇后想也是,点了点头,又告诫道:“看好妹妹。”
李惟言点头应是,马上就跟了出去。
*
午门这处严行禁止百姓们靠近,此刻在这里的,除了官兵之外,也无甚其他人了。
灵惠帝从大老远就能听见黄健敲鼓的声音,还有他声嘶力竭的喊声。
或许是因为他喊了太久,他的嗓子已经十分嘶哑。
但还能清楚得听见他的控告声。
“我要控告,我有冤屈!苍天在上,皇天后土,民有冤,民要公正!”
黄健的声音很响,整个午门几乎都能听见了他的声音。
周遭的官兵听得眼皮直跳,也没想到这人能不要命到这样的地步,他们在旁边听着他的话,光是在这处站着都觉有些如芒刺背了。
众人见到灵惠帝来了,也都讶然,这些年来,灵惠帝借口玄修,不上朝,不愿意见大臣,整日就将自己窝在了乾清宫里面,可没想到,他今日竟然为了这人,来了午门这处。
周遭一行人赶忙行礼,整个午门,马上响起了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响。
灵惠帝没有理会,只大步走到了黄健面前。
黄健听到了身后来势汹汹的脚步,却还没有回身,只是握着棒槌的手逐渐垂落到了身侧。
灵惠帝的声音尽是怒气,他道:“黄情为!朕问问你,你想做些什么!”
黄健听到了这话,终回过了身去,他没有回答灵惠帝的话,只是跪下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嘶哑,只这一句话,竟带了几分悲怆之情。
黄健这样,同闻立廉简直一模一样。
一样的执拗,一样的固执,认定了什么事情就非要去做,到死也不改。
灵惠帝又想起了太傅,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竟动手抢过了他手上的棒槌,砸到了一旁。
“不许敲,朕叫你不许敲!”
黄健道:“皇上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就要来了。”
灵惠帝知道他是在说谁。
他道:“滚,你马上就滚!”
灵惠帝见他不肯动,竟然还上手去扯了他。
“你走,你给我马上走啊,朕当,当今日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黄健却在这时也相当执拗,竟在同君王反抗,他道:“不走,走不掉了,我早就走不掉了。”
太傅死的时候,他也被困在了金銮殿中,往后一生,都是蹉跎。
他怎么走,他走的每一步,都觉有千斤重,层层枷锁围困着他,他从哪里走啊。
灵惠帝见他这样执拗,对着一旁的士兵道:“来人!把他给朕拖走!拖走!”
他的语气带了几分迫切,似乎身后是有洪水猛兽在追赶,若是晚了一会就会丧命。
然而,还是来不及。
身后传来了皇太后的声音。
“拖哪里去?既然敲了登闻鼓,皇帝,为何不理?”
她的声音不急不徐,却踩在了众人的心尖。
皇太后的身边还跟着何洪与方修,两人伴其左右。
整个大昭,内廷,后宫,外朝之中身份颇为尊贵的三人此刻站在了一处。
黄健是何下场,可想而知。
皇太后道:“敲登闻鼓,而不得不理,是先祖定下的规矩,你这是在做什么?可合乎理,合乎法!”
灵惠帝被她质问,却依旧不为所动,“不合礼法又如何!朕这么些年,还在乎什么狗屁礼法吗!母后,你又要逼朕,又是要逼朕到何时?!还不够吗?整个大昭都到了你们的手上,还是不够吗!朕就是想要一个人,就这么难?就是这样难。你们逼死了太傅,现在又想做什么?把他也杀了?母后,朕不明白,朕死都不能明白了,我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就要这样对我!”
天家之间,还妄谈什么感情呢。
灵惠帝早就知晓皇太后这人的嘴脸,他此刻如此说,也只不过是想要唤起她与他之间最后一点血缘关系上的母子亲情。
他还是想要救下黄健。
然而,不出人意料的是。
灵惠帝竭力的质问声却丝毫没有叫皇太后有一丝心软又或者忌惮,她甚至还觉得灵惠帝快要崩溃的样子十分有趣,嘴角竟还扬起了笑。
她摸了摸头上那一丝不苟的发髻,道:“我说了,那是先祖留下的规矩,不可废,同你我之间的母子之情是没有干系的。他想说些什么,必须说,而那个该受的三十大板,也一板不能少。”
黄健不待灵惠帝继续说下去,就先一步出声道:“我受,我愿受!”
三十大板,若是打的人下狠手,那是能要了命的。
而皇太后就在旁边,他怎么可能让他从那三十板子上活下来呢。
灵惠帝实在失望至极,看向了皇太后的眼神也只剩下了嫌恶。
他看黄健抱着必死的决心,也不肯松口,如此,今日这人,如何都救不下来了。
总是这样,又是这样!
黄健道:“我可以受板子,我可以不要命,但我要先行控诉!我有不公要说!”
何洪听见黄健这样说,冷笑一声,“放屁,先挨板子,再行控诉!哪里有什么先控诉再行板子的道理!?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想要逃板子是吗?”
“谁说不行了?”
一道清冽的声音传来。
众人朝着说话之人方向看去,却见一身绯红官服的宋喻生从不远处走来。
何洪道:“本就是如此,你是大理寺卿就可以胡说八道了吗?当初白纸黑字写了下去的,先打板子再控诉!”
何洪他们岂能让黄健张嘴,光是想想都知道他要去说些什么,若真叫他张了嘴,他们少不得要去惹了一身腥,最好的就是打死了先,根本就不去给他这个说话的机会。
他哪里想到宋喻生这人又来掺和什么热闹,但知他是皇太子一党,自是趁着这次机会捅他们一刀,再划算不过。
何洪岂会让他如意。
他道:“大理寺卿精通刑名,也就更应该知晓‘法’一字,不能为情所破吧,总不能说因为你说可以,那就可以。那这天下可还有王法二字?”
何洪现在竟还去侈谈“王法”二字,最不将此二字放眼里的便也就他了。
宋喻生道:“若白纸黑字写出来的东西,我自不敢去妄言,可这律法后面还有一行字,何大人可是忘记了?”
不只是何洪不记得,在场之人,也没有几个记得。
李惟言知道宋喻生的意思,他补充道:“立下生死状者除外。”
言下之意,只要黄健立下生死状,就可先行控诉之事,再去挨三十大板,若他敢逃,就直接取命。
何洪一行人就这话一噎,最终还是无话可说,皇太后面露了几分阴狠,看向了黄健。
她道:“好,来人拿纸笔,立下生死状!”
黄健也没说些什么,很快就写下了生死状。
他搁置了笔,马上就跪到了灵惠帝的面前。
“我要状告户部尚书林落和工部尚书何洪,贪污行贿!”
黄健说出这话的时候,几乎是在嘶吼。
众人早都心知肚明,就知道他会去说这事。
可即便早就猜到了,可这一会叫他直接说了出来,却还是觉得有几分震撼。
天上白云一片,晴空万里,落了雨之后的九月,一下子就入了秋,空气之中,尽是凉意。
何洪道:“血口喷人,血口喷人呐!说话什么皆要讲证据,你以为你嘴巴一张一合,就能平白就造谣了吗!”
黄健也不甘示弱,“证据,到处都是证据!这米,在你们的口袋里面倒了又倒。你以为你做的事情是有多天衣无缝吗?行的事情纰漏摆出,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宫里头的赈灾粮出去了这么多,我问你,为何,为何吃到了百姓嘴巴里面的还是泥土沙石。为何,为何整个京都,到处又都饥寒待毙之婴孩!你说我是造谣,大街上面随便抓一个人来,你问问他们,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何洪,何大人!做的事情远远不只如此,我还要状告,他拐卖孩童,囚禁少男少女,奸杀迫害,血债累累!”
何洪没想到黄健竟然敢将这件事情也拿出来说了,他气极攻心,恨不得上前一脚给黄健踹死,他也确实有这个打算,然刚一动作,就被宋喻生抓住了臂膀。
宋喻生笑着看向了何洪,问道:“何大人,被拆穿了,所以气急败坏?”
宋喻生这副样子,看得何洪一阵心虚,他恨声道:“我心虚什么?难道你被人平白无故诬陷能不生气?!”
宋喻生道:“总归是假话,我又何故生气?”
何洪就这话说得梗住,一时之间竟连如何辩驳都不晓得了。
皇太后嫌他丢脸,道:“这么沉不气像是什么样子?回来。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你光明磊落,你怕些什么呢。”
皇太后这话一出,就想要将他们脱得干干净净。
仿佛真是问心无愧。
黄健道:“无妨,是真光明磊落还是假光明磊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能知道。但,我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前几日救灾的粥,全是水和了泥?”
“谁说是水和了泥?!你去问问,有谁说是水和了泥?”
何洪怒道:“去,你去给我去大街上找了人来,找过来!我倒是要问问到底是谁说粥里面和了泥。”
被点到了的那个士兵也不敢耽搁,赶紧去找了人来。
陆续有两三人被带到了此处,他们一见自己时常唾骂的皇帝现下真就站到了自己的跟前,吓得腿都打起了哆嗦,还不待人说跪下,那膝盖就已经软到了地上。
“皇帝”这样的东西,你隔得远了,那再怎么咒骂也无所谓,但当人站在你的面前,你还是要俯首帖耳。
还不待他们说出什么话来,何洪就已经大步上前,他揪了一个人的衣领,指着黄健,问道:“我问你,他说城中的救灾粮是和了沙的泥粥,可有此事。”
何洪一副怒气升腾之气,那鼻孔里头都恨不能喷出两团火来。
那被扯着的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了黄健,那天他闹得事情很大,京都一半的人都晓得,就如他,也知晓。
可他收回了视线,看着眼前的何洪,听他这般质问,又哪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眼前这人指不定就是那贪了救灾粮的人。
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看到了何洪满是警告的视线,一下子却又闭了嘴巴。
若他说了,他一会出去了这里,就能被他活剐了,他家里的儿子来年都要给他添孙子了啊!他还不想死啊。
他心中一阵天人交战之后,垂着头,哆哆嗦嗦道:“我我不知道”
何洪还是不依不饶,“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
那人无法,一下磕倒在了地上,额头死死贴着地面,他道:“我没见得,我没有见得”
何洪又问了其他的几人,皆是没有。
温楚在一旁见得,黄健那本还笔直的背,一下子就弯了下去。
温楚只觉喉中哽得难受,他击登闻鼓,发出震耳欲聋之回响,可这声音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苍生值得吗?苍生不值得,放弃吧。
温楚都已经不知道该去怎么形容此情此景,只觉十分讽刺。他能不要命,可其他的人要命,这样的事,光靠他一个人做,又怎么能成呢。
就在温楚鼻尖发酸之时,手腕忽就被人攥住。
她侧头去看,只见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握在她的腕上。
这手,她自是再熟悉不过了,除开宋喻生,谁的手也好看不成这样了。
她不知道宋喻生是什么意思,但两人现在在角落里头,她也不想闹出什么动静来引了别人的注意。温楚只是蹙眉问道:“你做什么?”
宋喻生没有回她,只是道:“你同我来。”
第六十三章
除了在温楚旁边的李惟言, 也没什么人知道他们二人离开。但李惟言见到是宋喻生带走了她,竟然也未曾阻拦。
温楚不明白宋喻生是想要带她去哪里。
待离开了午门这处之后,她挥开了他的手,问道:“你拉我出来做什么?”
宋喻生被她挥开, 有一瞬间的怔愣, 但很快就回过了神来, 他道:“一个人,两个人不敢说实话,那三个, 四个呢。”
温楚也不傻,很快就听明白了宋喻生话里面的意思, 她眼中似又燃起了一点亮光, 问道:“他能杀一二人, 还能杀尽天下人吗。”
“对, 难道还能杀尽天下人吗。”宋喻生接道。
怕被寻仇乃人之常情, 那些人怕被何洪事后报复自然也不敢再去说真话,但是若让一堆人聚在一处呢, 他们还会怕吗。
都说法不责众, 何洪就算是寻仇,又能寻谁的仇,寻尽天下人的仇吗。
他敢去寻, 那些人也不怕了。
温楚也不再去顾先前两人之间的纠葛, 马上就开始去寻了人来。
午门那处。
何洪还在质问黄健, 他道:“他们都说不曾和泥掺沙, 怎么了, 这泥就只有你能见得,就只有你看得到, 摸得到吗?苍天有眼,即便是血口喷人,污人清白,也不似你这样的!”
那些个说了假话的人头都低得死死的,就是连一点都抬不起来。
他们上头的人打架,死得也只能是他们下面的人。
黄健知道,他们说假话,怪不得他们,他们敢说真话,也没活路。
他指着何洪道:“你这样的人,竟还敢去说什么苍天有眼,还敢去厚颜无耻说些什么苍天有眼!苍天若真有眼,你还能活到如今?何不降一道天雷来劈了你!”
何洪冷哼,道:“竖子狂言,事到如今还在嘴硬,你要人证没人证,又物证又没物证,只凭你一人之言,就敢去说这事如此,那天下又还有没有王法,又还有没有规矩了!”
何洪说着说着就又跪到灵惠帝的面前,凄声哭嚷道:“皇上,身为人臣,我也不敢有所私心,可是遭到了他人这样的毁谤,我岂能忍,岂能受得住啊!还请皇上下旨杀了这人,否则往后还究竟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啊!”
皇太后也适时出声,说道:“皇帝啊,这人,不过是跳梁小丑尔,叫他活着,那还真是有些害人了。”
“是吗?可朕怎么觉着,他说的话,确也不假呢。朕虽年纪稍长,你们又将朕的耳目去断了干净,便真以为朕就成了个眼盲心黑的聋人了吗?你们想杀他,你们为何想要去杀他?”灵惠帝冷声笑,自问自答道:“总归是,得罪了母后的人,都没有能好好活下去的。儿子斗胆去问一下,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母后的天下。”
灵惠帝根本就没想皇太去能去回答,毕竟答案显而易见,她就算不认又能如何呢。
“都说朕是上天之子,都说朕是天下之主,可母后自朕登基之后,可又是否认朕为主?你们可曾尊朕为主?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朕也懒得去跟你们再计较些什么了。但朕还真有几分好奇,待朕去了以后,长哥儿还能不能从你们的手上登上朕这个位子呢?你们又会不会尊他为新皇呢!”
灵惠帝的声音带了几分厉色,他从没有在皇太后面前,这样疾言厉色过。
一个跪久了的人,是很难再去站起来的,太傅死了的时候,他没能去站起来,可是今日,或许是知道,若再这样下去,他谁也保不住。
他知道,若他真死了,势必要起一场宫变,何洪,皇太后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皇太子上位。李惟言若是斗不过,那么,温楚也好过不了。
党争就是这样,一党起,万党落。
尤其是叫何洪这样的人上位,不只是李惟言他们的灾难,还是大昭的灾难。
灵惠帝愚钝瑟缩了一辈子,在这样的时候还要继续当个缩头乌龟吗。
为何,太傅能死,黄健能死,偏他就死不得。
他们能争,偏他就争不得?!
他今日非就要争,非就要扯破了脸皮去争,非就要豁出了命去争。
皇太后也算是看明白了,好啊,今日是逼得他们一个两个都不要命了是吧。
听灵惠帝这话的意思,是非争不可了是吗?
天上的阳光照得皇太后的金饰反射出了刺眼的光,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发出了不善的意味。
她道:“皇儿,你怎么能去这样想母后呢,岂能将母后说得这样不堪呢。当年你九岁即位,若母后不再你的身边,大伴不再你的身边,你怎么办呢的。先前还都很听话的呢,怎么就碰到了闻立廉之后就成了这样呢?你是被他诓骗了知道吗,你这是被他骗了呀!如今又出来个黄健,他们就这样耍得你团团转”
皇太后话还未完,就叫灵惠帝打断,他大笑了起来,看着皇太后的眼神满是讥讽,“你还这样说,还这样说!骗我就好了啊,您可千万,千万别是叫你自己也给骗了进去啊。我又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了,你拿这些话哄骗我做些什么呢?哄我做些什么呢!我是你的孩子,他是你的外甥,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一朝天子,如此嘶吼,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还有何仪态可言。
灵惠帝若方才问这话,是想要同她攻心,可是现在,他是真的想要知道,想要知道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
为什么就要这样对他呢。
皇太后见他如此这般,竟想起了先皇。
灵惠帝就算是她的孩子那又如何,他也是先皇的孩子。
先皇当年,贪图何家势力,娶她为后,于她一心只有利用防备。
就算是到了死,竟然还留下了何家人不得为后的遗言。他防了她一辈子,到死都在防她。
皇太后明白,情啊什么的都是虚妄,在这宫里面,唯有权势才是永恒。
她当不了皇帝,那便去架空皇帝。
他是她的孩子那又如何,他先是幼帝,才再是她的孩子。
皇太后早就已经一副铁石心肠,即便见灵惠帝如此心伤,却还是不为所动。
若她心软,绝走不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她道:“皇儿莫要攀污母后,母后待你与待他们,都是一样的。”
灵惠帝自嘲一笑,他竟还想要从她的口中听出别的话来。
他不再去看皇太后,只是指着黄健对他们说道:“今日,此处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黄健起来,走,离开。”
黄健不曾有所动作,皇太后先行斥道:“走什么走,三十板!”
她偏过头去看向了一旁的韩企,厉声道:“韩企,拿人!”
韩企一直跟在他们的身边,他今日见到了黄健这等行为,才知道了他昨日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昨日说他自己去死,竟然真就是这样子寻思?!
韩企被皇太后点了名,却不得不动,即便心中不忍,却还是朝着黄健走去。
然而走出了几步,就叫灵惠帝喊住,他斥道:“你从前一人二主,阳奉阴违,朕也全都不管,可是如今,你敢再听他们的话,朕就要你死!”
韩企听到了灵惠帝这话,终顿了脚步,回头看向了皇太后。
皇太后道:“你若不拿下他,这生死状,你替他死!”
韩企实实在在落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他们母子斗法,不管听了谁的话他都势必倒霉。
不待他做出抉择,黄健先行开口。
“我既然敲了这个鼓,就从没想过要活下去了。皇上也不用再去帮我说些什么了,先生死后,这么多年来,我过的怎么在的算不得快意,可今日就算是死了,也甘之如饴啊。只是我黄情为对天,以命起誓言,贪污,拐卖,桩桩件件,若有一件事情是冤枉了你何洪的,那便叫我死后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入轮回之道!只请皇上,查吧,查下去。”
“我死心坚不改,如磐石,如利刃,死也不改,即便是苍山雪榻,河水枯竭,我亦不改! ”
“这一回,琴瑟铮响,黄情为替王先奏!”
他死,他今日必须要死了,事到如今,若不死,灵惠帝也要陷入困境,而他势必也会成为博取虚名的小人,那么黄若棠的一生,也终将被他这个当父亲的毁了。
他只能是这样,只能这样。
别无他法。
现在死,还能将这事闹得最大,何家的人就算是再狡辩,再想跑,也难说。
黄健话毕,在众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就已经撞到了午门那面,朱红的墙上。
鲜血迸发,众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再回过了神来之时,黄健已经从倒在了地上。
死了
还是死了
黄健的额头有一个大大的血洞,脸上已经被血全染了红,若是地狱来的恶鬼。死前,他的眼睛还瞪得很大,死后倒在地上,直直地看着天上的烈阳。
他的一生,在碰到了闻立廉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何洪曾经问过他,太傅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去推新政,难道是为了博名声吗。
不是的,他什么都有了,可却还垂怜别人。
手掌权力,不是为了去为非作歹,贪图享乐,而是为了苍生。
因为,苍生值得。
一个人两个人是不值得,可是苍生值得。
灵惠帝死死地盯着已经死了的黄健,一下子就又被拉扯回去了太傅死的那日。
人活于世,岂能贪生。
灵惠帝喉中不可遏制喷吐出了一口血来,这二十年来,他心已千疮百孔,却从没有哪一刻像是现在这样清明。
此刻,他终于从黄健的死中,明白了太傅用命教会他的道理。
李惟言被他突如其来的吐血骇到,忙搀扶了上去。
他急切道:“父皇!”
灵惠帝拂开了他,自顾自地擦了嘴边的血,他神思尚且清明,看着皇太后他们,竟还发出了笑来,他道:“怎么,母后满意了吗。他死了,总算是叫你们满意了吧。”
灵惠帝话毕,温楚那边已经和宋喻生带着人跑来了,他们去喊大街小巷喊了一堆人来,那些人听到是黄健敲了登闻鼓之后,又听到能让他们说冤,有宋喻生在,能给他们做主之后,一下子就来了许多人,而且不仅如此,那些人早对官府不满已久,听到今日能有地方,给他们一群人诉苦,想也没想,就喊上了左邻又巷的亲戚邻居。
一时之间,浩浩荡荡来了百人。
人多,他们也不怕被人事后报复,况说还有宋喻生在,他用着大理寺卿的名头,他们也信得过。
温楚生怕来不及,一路上都不敢去耽搁,可惜还是来不及,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在了地上。
温楚一口气没顺上来,差点没昏过去。
百姓们看到黄健死了,都忍不住发出来了啜泣的声音。
宋喻生上前,脱下了外袍,盖到了黄健的身上。
他起了身后,看着那些百姓道:“你们看到了,他今日死,是为了控告那些在背后贪腐的人,就是那些人才叫你们喝了泥粥,若有什么苦,什么冤,便说。”
宋喻生话毕,终于有人开口了。
“大旱来了一个多月,庄稼都烂了,每年那样多的赋税,存粮又能吃个几天。说是救灾粮,那样的粥,里面只几粒米,究竟还是算哪门子的粥。我们也不敢说,去跟谁说都没用,除了换一顿打以外,又还能有什么用。本就吃不饱饭,没了力气,再打,还活不活了!”
“我的孩子,才那么点大,就是喝这泥粥活活喝死的,家里头的娘子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没了!她也叫饿死了!偏赶上这灾年,偏害得我家破人亡!”
不少的人七嘴八舌说着这些事情,无数辛酸苦楚都只能委屈下肚,现在终于有机会叫他们说出口了,这里这么多的大人物,总会有人帮帮他们的。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的吵嚷声,吵得何洪头疼,他大声阻道:“吵什么吵!没看到皇上和皇太后在这里吗,还有没有规矩了?!”
他的声音一出,周遭马上就噤了声。
宋喻生看向了何洪,后对灵惠帝拱手道:“皇上,奸臣如今自己已经跳出来了,这何洪,是一个,户部尚书林落,也是一个。”
何洪见宋喻生将矛头指向了他,瞬时间大惊。
“污言秽语,血口喷人!!好啊,我算是看了明白,你同那黄健就是一伙的,你们你们都想害我!”
宋喻生没有理会他,道:“究竟是不是血口喷人,还请皇上将户部尚书喊来,我们对簿公堂。”
灵惠帝听见了宋喻生这些话,就知道他心中是有成算的,否则,也不会轻易出面。
他冷声道:“去,把林落喊来。”
林落来了的时候,见这副情形,只心下暗道不好,如今看来,这事情终究还是败露了啊!这都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啊,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灵惠帝问他,道:“朕问你,内阁和朕批下去的救灾粮,几万石。为何,为何他们会喝上泥粥!”
林落马上跪到在地,他哭丧道:“谁,是谁,都是胡说啊!”
底下跪着的百姓都不乐意了,接连喊道:“没有胡说,我们没有胡说!就是和了泥的粥!”
林落辩解道:“不对不对,我晓得了,是不是你们嫌弃粥少,所以就故意诬陷!”
宋喻生道:“莫要狡辩了,林尚书。泥粥,我也见得,确实不假。难道,尚书是觉得祈安也在跟他们说假话吗?”
林落还在嘴硬,“你怎不能说假话。”
宋喻生嘴角勾起了笑,伸出三指起誓,他道:“好,那我便以我祖父的声名起誓,所言不假。可以了吗。”
他这祖父,宋喻生恶心了一辈子,现在拿他来发起誓来,也丝毫不带犹豫。
但是在旁人看来,只以为,宋喻生都用他的祖父发誓了,此话定非虚言。
灵惠帝终于出声,他问,“这事当初全权交给你们户部来办,所以,你可以同朕说说,是怎么成了泥粥的吗?”
林落哪里知道这事真就能被扒了出来呢,一个两个的,都不要命。若是要命,还好说,若不要命,怎么斗?不早些把人杀了,到现在叫他敲了登闻鼓再去死,这不是明摆了要拖着他们一起下水吗。
林落去瞥何洪,但何洪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来得及管他,只做不见,偏头看向了旁处。
林落算是明白了何洪的意思,他现在只能自己救自己先,他道:“这事,定是手底下那边出了差错,皇上待我回去查查”
宋喻生道:“手底下的人出了事情,那也就是户部出了事情,户部出了事情,怎么能说和户部尚书没关系呢,林尚书最少也有个渎职罪在身上,至于贪污罪,到时候还待细查。”
灵惠帝道:“好,这事,就交你来查。何洪,朕问你,买卖孩童一事”
不待他说完,何洪就跪下磕头,“皇上,臣冤枉啊!”
何洪声音响亮无比,不知道的人真以为他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他还没开始哭嚷多久,宋喻生就开口道:“这事何大人真不冤枉。”
宋喻生只是拍了拍手,不远处就走来了一家三口。
正是齐墨一家人。
齐墨因为他生的白癜风的病,不能见光,今日日头盛,他头上戴着一圈又一圈的帷帽,又还撑了把伞。
三人走到了灵惠帝的面前,宋喻生指着齐墨道:“这人就是上一回在坤宁宫被掌印说是刺客的少年。”
“掌印说他是刺客,可是我回去查了之后,却发现他哪是什么刺客啊,分明是窦娥。”
宋喻生的话清清淡淡,飘入了在场人的耳中。
李惟言在一旁问道:“哦?窦娥?此话怎么说。”
宋喻生接了李惟言的话头,继续道:“他本非是京都人,可为何会出现在皇宫之中,这事恐怕也只有何大人知晓了吧。”
何洪对齐墨这人印象深刻,他从人贩子那里见过一面,就入了眼,只可惜,他不好男风,这人一眼被方修看中,就叫他带回了宫。是以,即便他现在看不到齐墨的样子,但从他头戴兜帽,又撑伞的举动,再去观他身形,也不难猜出这人是谁。
他听到了宋喻生的质问,辩道:“我知晓,我如何知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今个儿一个两个都想害我!”
“难道不是你这人做了太多的恶事,才叫别人能有指摘你的机会吗?!”
在齐墨身边的齐晨再也无法忍受这何洪虚伪的嘴脸,就是他,就是他干这种肮脏的营生,才叫他的儿子倒了这样的霉!若不是他,他们一家人怎么又会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现在竟然还敢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何洪见齐晨跳了出来,又是一阵跳脚,“又关着你什么事了?!”
“你们的人拐走了我的孩子,险些害得我家破人亡,我问你,怎么就是不关我的事了!若非是你,小墨能遭这样的害吗?!”
他说着就又跪到了地上,向灵惠帝控诉他们的恶行。
“皇上明察,我们的户籍都不再此处,可以知道我们非是京都人,至于为什么来了此处,全是因这狗官。他们还官官相护,我就算是去报案,也没用!他们害了多少的人啊,这天下,有了这样的人在,哪里算人间,这是炼狱啊皇上!”
灵惠帝听了这话,眼神阴鸷地看向了何洪,他道:“你还敢不认?人都告到了朕的面前,你还不认!是不是朕不管你,便真是叫你以为朕是死的了!”
宋喻生眼看何洪还想要争辩,又往后看向了身边跟着的春风,春风明白了宋喻生的意思,马上又带了许多人来,这些人,十二年岁左右,不只何洪认识这些人,就连带着韩企也认识。
他们都是何洪从前那座庄子上面的少男少女。
那日宋喻生顺着韩企的丢过去的尸体查了下去,又在附近找到了何洪搬去的地方,他今日趁着何洪不注意,便去将掏了他的老底,将里面的人尽数救了出来,带来了此处。
因为最近宋喻生在查这件事情,何洪那边也不敢再去买人来了,这里剩下的孩子也不多了,只有十来个了,即便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苦色,却都能看得出来,容貌出众。
何洪看到了这些人,彻底傻了眼。
宋喻生又是从哪里找到的?!
宋喻生继续问道:“这些人,何大人应该再认识不过了。他们是我从城南那边的庄子上寻到的,我已经查过了,那处的房产,就是何大人你的,铁证认证如山,何大人还不认吗?”
灵惠帝看到了这些少男少女,又听齐晨的话,还能不明白这何洪再做些什么事情吗。
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大步走到了何洪面前,往他身上狠狠踹了一脚,“畜生!”
何洪知道,现在他就算是再想要去狡辩都有些难了。
宋喻生将他犯下的罪尽数甩了出来,他就是再去狡辩又有什么用呢。
何洪跪到了皇太后面前,扯着她的衣角,哭道:“姑母姑母,他们胡说,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宋喻生依旧不肯放过,又扯出来了当年太傅贪污一案,他道:“哦,对了。太傅受贿一案,也该翻案了。如今的兵部尚书,都已经认了,当年的事情,全是你收买他陷害的,账目明细都记得一清二楚,顺着钱庄批号查去,确有行贿一事不假,而所谓的太傅贪墨军饷,全是你们共同构陷不是吗?”
又是太傅,又提到了太傅,现在何洪哪里还管得到这些,他起身奔到宋喻生面前,质问道:“好啊,你早就有预谋了是不是,你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呢!什么事都叫你准备的好了是不是?!”
宋喻生嫌恶地后退了一步,他眼中满是讥讽,“你如今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冤枉。”
百姓们听到了这话,纷纷出声道:“皇上,请处置贪官,千刀万剐!”
一众人附和,“对!千刀万剐!”
天上的日头很大,然何洪却如坠冰窟,他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于皇太后了。
灵惠帝看向了皇太后,问道:“母后说说,天下人都要我斩何洪,该怎么办呢。”
皇太后盯视着灵惠帝,迟迟不曾开口,母子两人就这样对峙。
忽地,不知是从何处,竟然像是落下了雪来,温楚伸出了掌心,看到了手掌心上竟真的似有片雪花在,断断续续的,竟又落了许多片。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喊出了声来。
“雪,下雪了!!”
这一声音若惊雷一般炸开了人群。
温楚抬头看去,肉眼可见,天上竟真就断断续续飘了雪花下来。
这样的天气落了雪。
沉冤得雪。
二十年的冤屈,终于在这一刻被人说出来了。
温楚看向了黄健的尸体,眼角落下了一滴泪来。
只可惜,他没看见了。
天都说话了,皇太后还能怎么办呢。
她终是败下了阵来,留下了一句,“我累了。”
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
何洪看着皇太后离开的背影,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何洪不甘心,大声质问,“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轻易定了我的罪!”
灵惠帝看着他,冷冷说道:“可你们当初也是这样轻易定了老师的罪,如今你还有什么颜面去说‘轻易’。”
灵惠帝懒得看他,转而对宋喻生道:“何洪犯下的罪,即便是抄家灭族也不为过,他犯下的罪你尽数厘清,若翰林院、国子监的人有何异议,只管让他们来找朕。”
“总归天下骂名已堆积成山,又在乎他们这一句话两句话的吗。”
灵惠帝对何洪的旨意一下,百姓们便开始哭天抢地喊道:“圣上万岁,圣上英明!圣上万岁,圣上英明!”
天上的大雪落满了灵惠帝的头,他仰起了头来,看向了漫天飘雪,眼中却不知是何时沁出了一滴血泪。
他还是这样没用,即便是打到了最后,也全是靠着别人。
灵惠帝的血泪滴入地上,混入了地上的雪水之中,他又对众人道:“朕问你们,可知今日黄健是为谁而死?”
“知道!黄大人恩情,我们永生不忘!”
如今,又还有谁会去说黄健是一个博取名声的小人呢。
他们即便是不曾见得他嘶声力竭的声讨,却也该知道,他敲了登闻鼓,撞死在了午门之前,谁会为了博取一个虚名到这样的地步?既是博取虚名却能做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也认了的。
自此,何洪入狱,黄健之死,就彻底让他成为了黄家的招牌。灵惠帝会将他载入史册,会叫他名垂青史,他要将他和他的先生老师放在一处,让他们享世人爱戴。
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全都要给他们。
他要全都给他们。
灵惠帝擦了擦眼睛,才发现眼睛里面淌出血来了,他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又继续说道:“黄健检举有功,追封勇毅侯,朕记得他家中没有嫡子,只有一女,那便加封他的女儿为永宁郡主。这事,在场之人,谁有异?”
他说着是在问在场之人,实则也不过是在问方修一人。
可方修就算是再如何不甘愿又能如何,这样的情形下面,他若敢说出去一个“不”字,马上就能被打为何洪一党。
何洪出了事,他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岂能在这个时候触了他的晦气。
可他不去触灵惠帝的晦气,灵惠帝却没打算放过他,他笑着道:“大伴,你做的事情,是自己招了呢,还是叫大理寺卿一点一点去查呢。”
方修扣首,“臣有什么错啊”
方修话还未说完就叫人打断,齐萍就已经骂出了声,“你个老不死的阉人,还敢去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像你这样的人,没个把还想当神仙,你怎么不去死?!!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死!”
若非是齐晨拦着她,齐萍只怕恨不得去生吃了方修下肚。
平日里头那样温柔的一个人,但在知道自己的儿子经历那些事情之后,却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成了村妇不止。
方修看着失了智的齐萍,显然是没反应过来,他这辈子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掌印太监,就没叫人这么骂过“阉人”二字,他起得眼睛都瞪圆楞了不少,指着齐萍,“你你你”了个半天,最后那话却像是卡在了喉咙里面一样,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却在方修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韩企已经跪到了一边叩首认罪,他将脑袋重重砸到了地上,抬起头来了的时候,额间甚至渗出了鲜血。
他道:“臣也有罪要认!”
韩企知道的,脱不开关系的,这么些年,灵惠帝不是不知道他和方修他们混在一起,只不过一直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如今他们出了事情,他岂能逃?
这深宫里面最忌讳的就像是他这样阳奉阴违,一人二主的人,到了最后,不管是谁输谁赢,他都没什么好下场。
但事到如今,这样的结局,韩企也认了。
至少,天终于清明了。
方修本就一口气出不来,听到韩企这话,直接骂了句粗话,“你他娘又来掺和什么!”
屋逢连夜偏漏雨,一桩丑事被揭开,其他的事情又或是人怎么可能躲得过去,方修想躲,可是他该怎么躲。
恶行被人揭露,噩耗接踵而至,京都这一场九月飘雪,似也终于冲刷尽了这坐皇城之下的脏污。
京都,终于要见到光了。
灵惠帝抬手,又将他们都给了宋喻生,处理好了这事之后,灵惠帝再也撑不住了,差点一头仰倒在了雪里面。
视线的最后,是众人急切的目光,他的女儿,第一个朝他奔来。
“父父皇你别吓我,别吓我了啊!!”
灵惠帝方才面上一直无异,可他身子骨都差成了这样,眼睛里头流下了血泪,怎么会能没事啊。
方才,他也不过是一直在强撑着罢了。
温楚托着灵惠帝的身体,眼泪就如那瓢泼的大雪,想把人淹死才能罢休。
泪水砸到了灵惠帝的脸上,他强忍着痛意,伸手替温楚擦拭着眼泪。
“不哭,不哭了。哭什么呢,事到如今,我活成这样,死了才是最好的了啊,死了就死了吧。孩子,莫要为我哭了。”
不要再为他哭了,他让她苦了这么些年,他想她都开开心心的。
若可以的话,他也想护他一辈子。
可他这身子,实在是太糟糕,太糟糕了,撑到了现在,都有些难了。
温楚道:“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若我早一些回来的话,早些回来的话”
若是她早些回来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吃那些烂七八糟的丹药了,是不是就还能好好的长命百岁了呢。
都怪她都怪她
她怎么也没想到,早上大家也还都在说说笑笑的,为什么一转眼就成了这样,分明一切都要好起来了,为什么啊?
灵惠帝还在笑,她道:“还怪你什么呢,孩子,我这一辈子,活成这样,够了,真的够了。至少,你还是回来了不是吗。太傅的冤,也终叫人能说出来了,从前,被捂了多久啊。”
太傅是被冤枉的,众人都心知肚明,可何洪不除,谁能去越过他说太傅无罪。
天上的雪浩浩荡荡飘入灵惠帝的那双浑浊的眼中,此刻,他的神思已经有些涣散了。
灵惠帝不再看温楚,他终于偏头看向了等在一旁的李惟言。
他的喉中又溢出了一点血来,从嘴角渗出。
“长哥儿。”
“儿臣在。”
李惟言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总该说出些好听的话来吧。
灵惠帝道:“你发誓,来生来世,永生永世,都会护住你的妹妹。”
李惟言听到这话,怔愣了一瞬。
他许多时候都在想,若是那年礼王之乱,若是死得是他,多好啊。
他感受到了灵惠帝扯着他的手,越发用力,似乎是拼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李惟言垂着的眼眸尽是讽刺,可面上却已经极尽哀切,他伸手发誓,“我起誓,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皇兄,不要!不要起誓!”
温楚握住了他的手,朝他一直摇头。
可灵惠帝却始终不依不饶,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叫他发誓。
“你发誓!!不然,这皇位,你休想坐!!”
李惟言道:“妹妹,放手吧。”
李惟言受伤的眼神看得温楚更是一阵刺痛,她的手被他挥开。
“我起誓,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无论上碧落,亦或下黄泉,都会护温楚平平安安,否则,叫我死无人埋,生无人拜。”
“父皇,够了吗,可以吗。”
李惟言不懂,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就这样不相信他呢。
为什么总是不相信他呢。
按理来说,他该难受的,该苦痛的,该死都不去起誓,好报复他泉下也不安宁的。
可是,这一刻,他竟然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就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心如死水,因这么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今日这些种种,不过是一二。
周遭响起了痛哭声,他看见他的妹妹,抱着他的父亲,哭得几乎昏死。
他想,在爱里长大的小孩就是不一样,死个爹娘,哭成这样。
李惟言心中想法颇多,表面上却也还是低了眼,跟着众人一起哭喊。
今日这些事情全都撞到了一起,何方二人劣性被彻底揭露,罪证齐全,只待宋喻生断刑,而灵惠帝一薨,新皇又要登基。
这宫里面一时之间乱得忙得不像话了。
从前的党争说来也就皇太子同二皇子争得厉害些,可是何家的人出了事情之后,二皇子又还能拿什么去争。
李惟言登基之后,那些到了年岁的皇子也都封王,迁离了京都。
而何洪方修二人的死期,被定在了十月初旬,关乎他们的罪行,别的姑且不算,光何洪、方修二人联合拐卖孩童,买卖孩童一事,光是判十个死刑也不够。
再其他贪污等罪一并罚下,抄家灭族都能算是轻的。
何洪饶是在判刑之前,也如何都不肯认下,但罪证确凿,板上钉钉的事情,就算是再如何不认,都没有用。
宋喻生下的罪,灵惠帝死之前留下的话,那些翰林院、国子监同何洪一党的人,如今就算是怎么有想法,也不敢去吭一声了,毕竟,现在都自顾不暇的时候,若和他们再去出面,那他们私下行贿收贿的事情定也躲不开了,这个时候,能消停就该消停。
灵惠帝死后,棂棺一连在宫里停了七日,温楚连着在灵堂跪了七日,不论李惟言和孝义怎么劝说都没用。
灵堂里面已经没什么声响了,温楚也已经跪得筋疲力竭了,其间除了吃饭睡觉如厕以外,就是跪在这里。夜风吹动白色灵布,周围除了宫女太监以外也没什么人了。
宋喻生走近,抬手制止了他们行礼的声音。
温楚并不知道身后来的是宋喻生,她以为还是李惟言。
她头也没回说道:“皇兄不用劝我了,最后一个晚上了,你就叫我再陪陪他吧。”
温楚良久也没有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她觉得有些奇怪,回过头去,才见得宋喻生此刻正站在身后。
第六十四章
屋内只有稀疏的光亮, 照得温楚身形更加单薄。
她见到来人,面上也无甚表情,片刻,两人进行了一场持久的对视, 相较于温楚如死水一般的眼睛, 宋喻生的眼神之中就掩藏了太多太多说不出的情绪。
这些天, 宋喻生一直也都在忙着给何洪定罪,给太傅翻案,好不容易脚能着地了, 便来了灵惠帝的灵堂前面,他来这处, 也只想见她一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了这处, 只忽迷迷惑惑之际, 脑海之中, 想要去到有她在的地方。
“宋喻生, 来就来了,干嘛还不吭声呢。”
最后还是温楚打破了沉默,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古怪的氛围。
他看她的眼神, 她受不起。
恍若她是什么伤害过他的负心汉一般。
宋喻生笑了笑,此刻竟也生出几分不安的情绪,他想他的一举一动, 她都可能讨厌。
以至于, 他现在对自己说的话, 都要思虑再三。
他跪到了温楚身边, 说道:“我想着你会在这里, 所以我便来了。”
这便是他思虑再三说出来的话。
过了片刻,他没听到温楚的声音, 便又觉此话不妥,接着补充了一句。
“若你不喜,我现在便走。”
这回,温楚也没再沉默,她很快道:“我没有不喜。”
她说她没有不喜。
“毕竟,现在的你,太难让人讨厌起来了啊。”
温楚说完这话,却又像是带了几分困惑,偏头问道:“可是,从前的你,为什么能这样叫人讨厌呢。”
她是真真切切觉着奇怪,一个人为什么能在短时间有这样大的变化呢,除了觉得他是装的以外,她觉得再也没有别的能解释了。
况说,宋喻生这人素爱伪装,她还不能够长记性吗。
宋喻生被温楚这话问得微微一梗,从前的他为什么这么叫人讨厌。
他甚至想说,从前的事情便让它过去了吧,可他能这样说吗?他不能说啊。
做了就是做了,错了也是错了。
她害怕他,讨厌他,全都是他活该的。
就算是他把心掏出来给她,她说一句恶心,那也是应该的。
他道:“从前是我的错”
他话还未曾说完,就叫温楚打断了,“不说从前了,不回头看了。至少,你还抓了何洪他们,还去给太傅翻案了呢,父皇这样,死了也安心。宋喻生,光是这一点,我都怪不起你来了。”
“温楚,我做这些,不是想要来换你一声,‘我不怪你’的。我心甘情愿做我的事,你若为之有所负担,那么,我做这些的意义又是何在。”
温楚许也没想到宋喻生会说这样的话,她愣了一瞬,旋即笑道:“不怪了,这回,真不怪了。”
温楚的笑颜在这一闪又一闪的堂前,竟然真就显得有几分真情实感,那样的笑颜,宋喻生这辈子都有些不敢去肖想。
温楚偏头去看他,道:“宋喻生,你现在明白了吗,到底什么是真心。”
“你若明白什么叫真心了,以后也能好好活了。”
他能有人所能有的情感,能明白究竟何为真心,能明白他人的喜怒哀乐,就好了,也能好好过下去了,也不用再总是被那些回忆拖累了。
宋喻生看向了在旁边跪着的温楚,他看着她那样决绝的神情,马上道:“或许吧,我不知道我究竟明白又或者是没明白,我只是明白不能继续欺负你,仅此而已。”
清冷的语调带了几分急切,男子笔挺的背,在她面前,却如何都直不起来了。
长睫盖着墨一般的眼,温楚偏头,就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
见温楚看他,他也转过头,同她对视。
他这话听着实非是假。
温楚早就知道,宋喻生这张脸实在占便宜,一旦说起这些话来,再这样一看人,便是说不出的深情,叫人分辨不出真假。
两人跪在一处,对视片刻,温楚又一次落了下风,她先转回了头去,转开了话题,她道:“你这人气运总是挺好的,想办些什么事情都能轻而易举办成,这寻常人怎么都做不成的事情,到了你的头上,却也不过尔尔,我这父皇,叫他们困了一辈子,差点我的皇兄也要步他的后尘,好在,你拉了他一把,让他今后也没这么难。”
宋喻生想要做的事情,好像就没有做不成的,就连对付何洪,方修这样的人,做起事情来也是如有天助。
好像,他只要跟老天说一声,“我要做这件事了”。待到老天爷收到了指示之后,马上就派了神仙下来助他一臂之力。
月夜惨淡,只有蜡烛发出绵薄的光亮,忽而蜡烛爆出火花,人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
宋喻生想了想温楚的话,沉默了许久,才收回了视线,他看向了不远处的烛火,视线都有几分模糊了开来。
他似自言自语地问道:“好吗,这般气运,也叫得好。可是,你知道吗,能人为办到的事情,不论气运好坏,只需你竭尽全力,那便是能办,多难办,也能办。可若是人不能办到的事情,那才是要看气运了,是以,我不觉我的气运有多么好。”
“可是,你不论什么事情,不都办得挺好的吗。”
问完这句话,温楚便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多嘴了。
“可是有关于你的事情,我便办不到。”
“所以,我的气运还是不大好的。我可以极尽手段,去换你垂怜我一二分,可是,我不想了,不想再让你被阴谋诡计缠绕着了,我甘愿这样,就这样站在你的身后。我想着,你若愿意回头看看我,我便在,你若不愿意回头了,我也还在。”
“我的生命便是这样,无趣无用,唯站在你的身后,见得你的身影,我才觉得,心能跳动。”
不知为何,温楚听了这番话,心却跳得奇快,她恨不得去捂了他的嘴。
她道:“莫要再妄言了,宋喻生。”
宋喻生看向她道:“非是妄言,这回我真的没有再装了,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他的这个方向,只能见得温楚的侧脸,她的耳朵,似有在发红。
“你耳朵红了”
宋喻生有些错愕,心中却又像燃起了一点希望。
温楚捂了耳朵,嘴硬道:“你这些话,换个人来说,我也一样要红的。我这是面薄,其他的,绝对没有!”
她从前倒从来都不晓得宋喻生的嘴巴竟能这样厉害,光是两句话,便能说得人七上八下,六神无主。
宋喻生知道,温楚说的什么面薄什么的都不过是假话,她的面可不薄,可宋喻生也不得寸进尺,听得她这样说了也不再说些什么了,只是嘴角微不可见地浮起了一点弧度。
两人就这样又在这里一同跪了许久,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天亮了些,便要准备抬棺去皇陵了。
先是孝义皇后来了这处,见到宋喻生和温楚跪在一处,有些诧异,可看到温楚脸上并无什么异样之后,就也没说什么,她上前将温楚扶了起来,问道:“跪了一个晚上,累不累啊,真傻,到时候叫你父皇在底下知道之后,又要心疼坏了的。走吧,去歇个一会,歇会之后,我们便送你父皇上皇陵了。”
温楚确实累得头脑都有些不大清楚了,她也不再继续坚持,转身往里面去休息一会了。
温楚走后,此处也就只剩下了孝义皇后同宋喻生了。
孝义问道:“昨日,你陪她陪了一个晚上吗?”
宋喻生已经起了身来,他点了点头。
孝义意味不明地说了句,“如此看来,倒也还像有那么些耐性。可先前为何又做过那些事情,这样的话,哪能得好。”
待温楚回来之后,孝义自然是去查过她先前之事,她同宋喻生的纠葛,她自也清楚一二。她也没能想到,平日里头这样明朗的一个人,做出的事情,竟能够这样不堪。
宋喻生听到了孝义的话,默了良久,才开口道:“祈安,知错了。”
只是,知道的太晚太晚了,若他能早一些知道,又何至于闹成了这样难看的下场,也不至于这般。
孝义也没想到,要他认错,竟就这样简单,身居高位的人,要说出一句知错,实在有些太难。
他这样就说错了,孝义也难再去说出些什么苛责的话来了。
她道:“你这样,倒显得我们多么不依不饶了。”
“祈安不敢。”
孝义到没将他的不敢放在心上,只是道:“你说不敢,那不是真的不敢。你离她远些吧,她心软,你总这样缠着她,迟早叫她有一天能接受你了。但,你伤害过她,我便不放心你,怕你总还是要害她一回。我知道你对何家他们出手,是为了她,可我不想叫她欠着你什么,若有什么想要的,如今长哥儿登上了皇位,他不会也不能亏待你的。”
宋喻生没想到皇后能将这话说得这样决绝,他沉声道:“她本就不欠我,我就算是死,是被千万人唾弃,那也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我没有想要用这个去要挟她什么。”
“可事实不就是,你这样做了,小楚就心软了吗。”
孝义不想同他继续争辩些什么,转身就想要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宋喻生略带急切的声音,他道:“所以,娘娘是说,只要错了,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吗。”
孝义顿步,头也没有回,她道:“你有机会,可我只是想,你的好,她受不住,一旦受不住,原谅就成了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我明白娘娘的意思了。”宋喻生知道孝义的意思,他继续说道:“祈安做这些全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宋家,为了能在夺嫡之中占据功劳,为的便是升官进爵,流芳百世。同她,同温楚没有丝毫的关系。娘娘,是这样的意思吗。”
孝义不知道宋喻生这人为人究竟如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用这恩情裹挟了温楚,可她听了宋喻生的这番话,却才惊觉,或许真是自己将人想得太过不堪了些,以至于到了有些咄咄逼人的地步。
她回了身去,终正眼看了几眼宋喻生,她道:“我不是故意想去刁难你,只是我没本事,可即便刻薄,也只是图她将来能够平平安安的,做事也不瞻前顾后,全凭心意。今日的话,我重了些,我的错。”
孝义今日,对宋喻生也确实有些改观了,他话说得这样好听,事情做得这样好看,也难怪温楚会心软。饶是她看了,也实在寻不见什么过错。
孝义一语话毕,离开了此处,只剩下了宋喻生一人,站在了原地,他有些不明白孝义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抿了抿唇,也不再说,离开了此处。
*
孝义出去之后,就去寻了李惟言。
两人在殿中面对面而坐,就连服侍的宫女都没有。
孝义问道:“最近可还忙得过来,你这边登了基,又加上了何家那些人党同方修的余孽,可曾清理了干净?”
她也不待李惟言回答,就自顾自说道:“我倒也不担心你,你从小到大,都是极叫人放心的,母后也晓得你有本事,不然,你父皇这样厌你,你恐也难挺过来。这皇位,该你坐,也只有你能坐下,皇二子,三子,他们同你,比不了。”
李惟言也没想到孝义突然说起了这些话来,他自嘲地笑了笑,“母后说的不错,可,单单只有父皇厌我吗。”
孝义的眼中只有温楚,她难道敢说,她对他们兄妹二人从始至终都是一视同仁的吗。
她说灵惠帝厌他,可她不曾厌他吗。
总是这样,他们从来都看不到他的。
李惟言盯着孝义,他问,“母后,我真的想要知道,我便不是你的孩子了吗。”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不肯放过孝义脸上一丝的表情。
可孝义没有躲避他的盯视,她知道,事到如今,他们母子之间,近在咫尺,却像隔了山海。
她这些年来,只沉溺在自己的苦痛之中,对温楚与德妃的愧疚想念之中,从而全然忘记了身边的亲子。
她看着李惟言道:“母后知道,待你多有疏忽,叫你过得不大顺意了,可是,你也知道,当年的事情,我对不住她,你父皇对不住她,而你,更对不住她。你素有容人雅量,饶是别人欺负到了你的头上,你也笑笑而过,于她,你岂不是更要珍重吗。这样子的理,你难道不懂吗。”
李惟言听到了这话,笑了笑,他说,“这是我有容人之量的问题吗,母后总是这样,总是说这样的话。我是皇太子,要有雅量,我是兄长,要疼惜妹妹,我是君主,要爱惜天下苍生,我是罪人,没有我,妹妹德妃不会死诸如此类的话,这么些年,母后说不烦,儿臣也都听烦了。”
“母后待谁都这样好,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个亲子要这样狠心,狠心到了,事到如今还要说这样子的话。”
“母后,儿臣也有心的,也会疼的,没必要再这样一次又一次诛了儿臣的心。”
*
灵惠帝的棺椁被抬往了皇陵,一路上进行了不少的法事,百姓们也都掉出了几滴泪,为这一位故去的帝王哭丧。
虽说灵惠帝这个皇帝做的实在不太怎么称职,可是光他死前做的那一件事,也足够赚得他人的两滴泪了。
灵惠帝棺椁所过之处,周遭抽泣的声音越发响亮,温楚跟在出殡队伍之后,这些时日她哭得太多,到了这时竟也哭不出来了。
只垂头跟在孝义的身边默不作声。
漫天的纸钱飘洒,断断续续的哭泣抽噎声,一下又一下砸在温楚的心头。
直至到了今日,她还是有些如梦似影,灵惠帝的死,确也不叫突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无几日可活,可前些时日分明还一口一个“小楚”喊着她的人,突然就暴毙而亡,实在是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今日的天气实在是好,太阳照在一片神州大地之上,只余下一片澄明。
孝义抚了抚温楚的手,似是在安抚她不安的情绪。
温楚看向了孝义,突害怕有一天,她也要这样离她而去。
如此想着,看向孝义的眼不知何时竟又沾了几分泪。
孝义擦了擦她的眼,又说了好些宽慰她的话。
这副情景,落在了不远处李惟言同皇太子妃,如今皇后胡云莲的眼中。
胡云莲看了片刻后,收回了视线,不咸不淡道:“可也从不见得母后待你这样亲近,别人生下的女儿,叫他们一个两个的疼成了这般,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别人的孩子。”
胡云莲对孝义同灵惠帝之间的做派自然不喜,想得自己丈夫从前在他们这处吃得苦,受到的责难,连带着对他们所偏心的温楚,也多了几分不顺眼,见得他们这副母慈子孝的画面自然说不出几分喜欢。
李惟言还盯着他们那处,他道:“母后她从前也是那样待过我的,可是,自从她没了踪迹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待过我了。我本来也是不恨了,毕竟她曾经为了救我,落到了那样的境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就在外面不也挺好的吗。回来做些什么呢?”
李惟言也不再看她们,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本来也都挺好的,可是他为什么,为什么就还要在死前刺他一刀呢。
他这人,最不怕的便是起誓二字,纵使起誓又如何,他有天子之气庇佑自己,他不怕的。
凭什么,凭什么该死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李惟言忽笑了笑,他道:“没事的,我从前便是太过在意他们了,可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他们从未将我当做子,我又凭什么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呢。”
“人死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胡云莲并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只是想到灵惠帝骤然离世,许说的便是他吧,只要人死了,一切都没有什么再去纠葛的必要了。
胡云莲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肚子也已经开始显怀了,她道:“是了,一切都过去了呢,从今往后,你我都能好好的。”
可她这边话音方落下,就突听到了一声异响。
突然,人群之中忽然传出了一阵尖锐的叫声,“不好了!有刺客!护驾!护驾!”
刺客年年有,只今年特别多,来了一阵又一阵,只是这回又不知道是冲了谁去,要了谁的命。
这一声若是雷鸣,忽然就在人群之中炸开,送棺队伍本就长,人聚在一起堵得密不透风,百姓们忽然散成一团,拼了命的往四处散去,生怕就要被殃及一二。
温楚听到了声响之后,马上把孝义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她挤在了人群之中,怎么也不着刺客的身影,身边也有了侍卫,护到了她们的身边,也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刺客又是到了哪里,去杀谁,温楚只觉人都被挤得散了架。
终待得周围的人都疏散了些开来之时,她急切想要去寻李惟言的身影,终见他和胡云莲,被一堆护卫簇拥,温楚见得人尚安全,且稍稍放下心来,兄妹二人视线相撞,打了个照面,温楚想要向他透去一个叫他安心的眼神,却忽见李惟言脸色大变,只听他大声冲着温楚喊道:“小心!!”
温楚急急回头,竟见得一个刺客朝着她的方向刺来,温楚脸色大变,也不晓得周遭的护卫们是什么时候倒下,竟叫这个刺客就这样刺到了面前。
温楚想躲,却发现根本来不及,眼看那闪着寒光的匕首就要刺到了她的身上,千钧一发之际,皇后推开了温楚,挡在了她的面前。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温楚愣死在了原地。
刺客似也没想到刺到了孝义,眸中闪过一瞬的错愕,但他方才那下实在收不住了谁也没想到孝义会挡了上去。
但他现在也再来不及多想了,目标人物没死,他便不能停手。
他还想着动手刺向温楚,可宋喻生那边也不知道是何时带人赶了过来,他对着身边跟着夏花说道:“快,快些把人带走,这回冲着她来的。”
宋喻生看出来了,这次的刺客同上一回灵惠帝寿辰上,刺杀皇太子的不像是一回人,他们的目标不同,就是连身手也差了太多,这次的人武功显然高强了许多。
宋喻生知道有了刺客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想要寻到这处,只是也不知为何,来了不少的刺客缠着他,他交手许久,却也脱身不得。
他发现,这些人的打法,武功,竟同上一回他去云净镇寻怀荷遇到的那一波刺客,十分相似。
宋喻生已经来不及多想了,只能先是赶紧让夏花带着温楚离开了。
温楚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失了魂魄,孝义皇后已经失了气力,渐渐滑到了地上,温楚扶着她,任是夏花如何扯她,便是死也不肯离开,执拗起来之时,死死地抱着孝义的身体。
夏花也没了法子,只能跟着宋喻生一起去应对起了刺客,不叫他们再靠近她们。
也不知是从何处来得这些刺客,人多便算了,武功还各个这般高强。宋喻生的武功也算上上乘了,可同他们打起来,竟也有些吃力了。
他们便是胜在人多,若是一对一打,倒也没什么难。
此番交手,宋喻生更加断定,这波人就是上回的那些人。
上回他们奔着的是他,可这一回却又是想杀温楚。
他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了什么来,若是,其实第一回 ,那些暗卫其实也不是朝他而来,而也是温楚呢。那人,或许只是不想他去寻温楚回宫,于是,便派暗卫来杀他。
如此也能解释得通了,这两次的暗卫背后之人,其实就是同一人。
目标也是从来都不是他,而是温楚。
宋喻生的手臂上不可遏制还是挂了彩,被刺客划拉了几下。他们这边的护卫也都不顶什么事,唯一能打的也就宋喻生同夏花二人。
他今日也没想到能出这样的事情,身边自也没跟多少人。
夏花早在之前就已经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打了个烟花信号出去,宋喻生的暗卫许一会就能赶到,他们只需要再撑一会,再撑到援兵赶来,就什么都好了。
宋喻生腹部又不知是何时叫人给捅了两剑,熟悉的痛感传来,他却只觉得麻木。
他不惧死,只是怕现在死了,温楚怎么办呢。
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撑不住了,可即便还是剩着一口气,也觉不敢倒下。
温楚说他的气运很好,可是或许今日直到死时,也不能再和她好好说些话了。
宋喻生猛地吐了一口血,唇角也已经挂了一串血下来。
就在他也以为自己气数已尽之时,祁子渊忽也带这人支援来了此处。
这样,算是祁子渊他们,总也还能再撑个一时半会。
看得出来,今日来得又都是些死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周遭是短兵相接的声音,温楚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捂着孝义的伤口,哭得失了声,她本还怕她跟灵惠帝一样,溘然长逝,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在今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来。
温楚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了样子,“母后,你别吓我啊,你别这样啊。”
她的眼泪若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了孝义的脸上,孝义只觉窒息,恍若下一秒就要咽了气,可她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她。
孝义极力地去碰温楚的脸,拇指眷恋般地摸着她的脸,似是想将她刻入轮回路里面。
“孩子你别伤心,母后本就活不了多长的时日了,今日这样,我也圆满了,不后悔。你你莫要再为我流泪了,我死了,便也能去寻你母亲,给你母亲个交代了,不然的话我实在是没脸见她啊。”
“今早我同你皇兄吵了架,说了太多的话惹得他难受了你同他说说,母后不敢要他原谅,但是母后一直都知道,他是长哥儿,是我的亲生孩子啊,只是这么些年来,母后也确实对不起他”
温楚听着孝义的话,哭得不能自已。
短短几日,温楚经灵惠帝的死,如今孝义也为了救她而死,她怎么能不哭,怎么能不伤心。
这该死的老天,非得这样待她吗?就是非要这样待她吗?!
泪水爬满了面,饶周围打得如何汹涌,温楚也只一个劲的去哭了。
她只是想,只是想再抱她最后一会,再同她说说话。
即便这样很自私,很愚蠢,可她真的走不掉,她不想,不想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刀剑声混杂着女子凄厉的哭声,分明是烈日晴天,可这一刻,此处宛若炼狱。
孝义就这样逐渐在温楚怀中没了气息,她摸在她脸上的手也渐渐松了下来,在之后,不论温楚如何哭喊,也再喊不回孝义的一声回答。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援兵还快就来了这处,那些刺客,又是和上一回的一样,死了个干净。
宋喻生身上的白衣被霍出来了好几个口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都快要成了血衣,若非是宋喻生苦苦支撑,恐怕温楚也难逃死手。此刻,刺客死了干净,可宋喻生却还强撑着一口气。
他将剑插回了剑鞘,撑着自己走到温楚面前,血跟着他都淌了一路。
宋喻生用自己最后的力气,蹲到了温楚的面前,就连剑都握不稳了,温楚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忙搀了他一把,若非是她若非是她
宋喻生也不再会是如今这样,孝义也不会死。
温楚觉得,自己真的,真的糟糕透了。
宋喻生强撑着一口气,他死死地抓住温楚的手,手上的血沾了他一手,他道:“走,你先跟我走,我不会害你。如今,有人想要你的命,太危险了我们先走,皇后的事,我会找出凶手,给你个交代的。”
“交代交代可人死不能复生啊,有了交代又能怎么办啊。”
“我要撑不住了快走好不好”
宋喻生已经气若游弦,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在飘,那张脸上,浸染了血珠,带了几分嗜血的意味。
可还不待温楚反应过来,李惟言也来了这处。
他看到了孝义的尸体,身形都有几分踉跄,若非是有人在一旁搀扶,恐也要摔倒在地。
李惟言好不容易走到了孝义的身边,一开始似是不肯相信,她就这样轻易死了。他颤抖着手还想去试探她的鼻息,可真的就没了一点气。
李惟言的心若被重锤狠砸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能为她去死。
李惟言踉踉跄跄倒在了地上,他看着孝义,分明上午还在同他说话的啊。
他虽不喜欢她这样待他,可他也从没想过要她死啊。
怎么事情就成了如今这样子。
她可以待他不好,可依然是生他育他的母亲啊,他不会跟他计较这些的啊,早上说的那些也都是气话啊。
李惟言还是不能接受。
孝义就这样死了。
她为什么要挡在她的面前,为什么到死都还这样护她,就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也要救她。
帝王就这样跪在地上,抱着孝义的尸体,哭得泣不成声。
温楚想要上前碰他,同他说方才孝义交代的话,却不料被他一把狠狠拂开。
她险些摔倒在地。
李惟言冲她吼道:“滚!!”
温楚被李惟言突然的发难骂得愣在了原地。
祁子渊在一旁听不下去了,他身上虽然受了些许伤,但也没宋喻生那样严重。
“这不是她的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啊?姑姑也不想你这样的啊,表哥。”
李惟言听到了这话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执拗地抱着孝义的尸体,不断地对温楚重复着“滚”字。
温楚见他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忽地,手腕被人攥紧了。
宋喻生来到了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离了此处。
第六十五章
宋喻生身上的伤太重了, 重得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的那样。他就那样半死不活地倒在了那棵梧桐树下,看着没有一些生气。
他本就一直都在强撑,这会见温楚没有反应,愿意跟他来了, 才松了一口气来, 可甫一泄气, 就不可遏制地往下倒去。
温楚吓得不行,赶紧喊来了他的暗卫,“春风!快, 你家主子要不行了!”
春风一直在身边等着,听到此话, 马上就上前将宋喻生背到了背上, 赶回了宋府。
宋喻生这处的伤很重, 就像是上次一样。
半条命都去了。
温楚又一次到了玉辉堂, 可是这一次的心境, 同上一回相比,天翻地覆。
她怕宋喻生挨不过去了, 那她该如何, 岂不是一下子害死了两个人吗。
温楚一直在旁边唤着他的名字,想要叫他清醒一些,再撑个一会。
宋喻生的神智已经有些许涣散了开来, 就是连温楚喊他的话都快要听不见了。
宋喻生觉得, 他这次或许真就没有这样好运了, 他这一生说不准就到头了呢。
他等闲不受伤, 可一旦受了伤, 那便伤筋动骨,招招奔命而去, 从小到大,不知凡几,或许真如温楚所言,他真是有些许气运在身上,否则的话,也不能叫得他这样好运,苟延残喘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
但气运总是有耗尽的时候,或许今时今日,便是他气运到了头的日子。
可他还真是倒霉,怎么办啊,他若死了,温楚的话该怎么办。
他还是不大放心她一个人的,即便他知道,她没他,也能很好。
他们已经到了里屋,浑身浴血的宋喻生被放到了床上,已经有人去喊了太医过来。
宋喻生躺在床上,感受着生命的流逝,从七岁到了二十二岁,这十几年的时间,他现在回想起来,才觉从前的日子有多么疲累无趣。
直到他在二十二岁的那一年,碰到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满嘴谎话,心里头也总是有一个又一个歪点子。他那个时候还不明白,他同她相处之时,寻常会感到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是他从前的时候,从来也都没有过的事情。
他那个时候并不明白,或许那怪异的感觉便是心动,直到如今,历经了太多太多,他的心剧烈为之跳动之时,他才明白。
宋喻生从不为他做的事情后悔,可这一生的悔,最后还都是用在了眼前的人身上。
宋喻生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温楚看他薄唇一张一合,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将耳朵凑了过去。
宋喻生强撑着一口气,说道:“我若真挺不过了,你可千万千万别为我伤心了了,也千万别觉着对不起我什么的。你就当就当是我命该如此。毕竟我的命,是你的救下的,即便是今日挺不过去,也全然不怪你的。”
宋喻生说这样的话来,却更叫温楚难受,她掩面哭泣,不能自抑,却听宋喻生还再继续说着。
“你莫哭,我也不想占你什么便宜的,给了一条命出去,才叫你将我记得死死的,若此,于你倒也不大公平。”
他竭力伸出手来,揉了揉温楚的脑袋。
“我这一生,偏爱强求二字。昨夜困顿,可今时才惊觉,若能放手,也是好事一桩。我死后”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他想说,他死后,温楚拿着他的钱走,他有很多的钱,能叫这个小财迷快活过完下半辈子,他还想说,不要怕,他宋喻生便是死了,往后也不会叫人欺负到她的头上的。
可他后头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得温楚打断。
“好,你若是真死了,我便找个人嫁了,成婚生子,每年都带着郎君孩子去给你烧纸钱下去,毕竟你这个人这样讨厌,也没什么会给你烧东西了,你就指望我将来的郎君是个大度的,不然,就是连我也给你烧不得了。”
放手二字,果然说来容易,可起来太难。
宋喻生听到温楚这话,喉中又猛地漫上了一股血腥气。
他想去扯动嘴角,去说好。可是还未曾来得及动作,唇上却覆上了一片柔软。
宋喻生眼睫猛地颤动,可还不待他去想发生了什么,那片柔软便离开了。
温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你还舍得死吗,你舍得留我跟别人成婚吗,宋喻生。”
宋喻生不舍得,他怎么会舍得,那是他想了日日夜夜的人啊,他做梦都娶不到的人,他怎么能舍得见她和别人成婚。
“你不舍得的对不对,那你可千万千万,要撑下去啊。”
“你上次做的凤冠很好看,我很喜欢。虽然坏了,但心灵手巧的世子爷,也一定能给它黏回去的对不到啊。”
“我不会刺绣,也不会绣嫁衣,但我可以去学的。”
“所以,宋喻生,你不要死好不好啊。”
宋喻生的喉中发出了一声低笑,他都要觉得这是他濒死之前的幻像,这些不过都是虚妄。
他道:“好,你别哭了,我不会死的,你想想啊我这人的命多硬啊,哪一次不是命悬一线,哪一次又不是苟延残喘就活下来了呢”
宋喻生话一说完,门口那处匆匆赶来了一名医师。
医师看得宋喻生受得伤,连连脱口而出几声,“糟糟糟!!”
受了这样的伤,不第一时间回来救命,还在外头拖延些什么呢?!
一看那嘴煞白,哪里又还有一点人气啊!
医师和几个人在旁边给他打起了下手,温楚同宋喻生身边的四个暗卫等在了外处,这还是她第一回 同他们四个这样站在这处,夏花身上也受了不少的伤,只是没宋喻生严重,毕竟宋喻生的打法太过于凶猛,就像是不要命了一样的往前冲,饶是连夏花都没反应过来。
那四人面上的神情都算不得大好,即便宋喻生再如何严苛狠厉,可只要他们不犯错,他待他们确也不错。
况说,这么多年的情谊,又如何能这样轻易就是消磨掉的。
即便知道,宋喻生是为了救温楚而出了事,但他们对温楚也难以生出什么怨怼之心来,就是连着平日里头看温楚不大顺眼的冬月,也觉着她这一下子丧父又丧母的,也实在是有些倒霉可怜了。
宋礼情也知道了今日送葬大街上发生的事了,听闻宋喻生出了事情之后,便也慌忙赶来了此处。
待她来到玉辉堂之时,就见得几人皆是愁眉苦脸,各个都面色惨淡,尤其温楚,整个人都若被人摄走了魂魄一样,眼神空洞,此刻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宋礼情上前,走到了她的面前,可她仍是像没看到她一样。
温楚短短一日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大悲大痛过后,心脏那处就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血肉,疼得难受。
若是宋喻生真也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倒也非是什么情深意切,君死妾也不独活之类,而是她想着,身边的人都死光了,她又凭什么活着呢。
□□上的摧残磨不死她生的意志,可原来精神上的一重又一重打击才最是致命。
宋礼情坐到了温楚的身边,她见她心伤,却也不知该去如何安慰。
她绞尽脑汁去想,终于想起了一个笑话来,想逗逗她开心。
“楚姐姐,你别难过,我同你说些有趣的事情。”
温楚强行打了精神来看向了她。
“楚姐姐可晓得古时有一神机料算的先生,能准确料到何时落雨,何时刮风打雷,每每有人问他,他总能说出来个大概的时间,时间久了便有人唤他时雨先生。后来有一个小童去问他,‘时雨先生,时雨先生,我听说了你总是算到了何时能下雨,你难道是雷公转世吗?’”
宋礼情想到了这笑话,就总想发笑,还不待说到了关键之处,自己就先笑不停了。
她缓了好久,才继续说道:“然后时雨先生便说,‘我这是年轻时候不爱穿棉裤染了的病,年纪一大这腿就撑不住了,一到雨天就犯疼。天要不要落雨,我不晓得,但我的腿晓得!’”
宋礼情说完了这话,便再也忍不住笑出来,可转头见得他们四个暗卫又加之温楚的表情,看她若看智障,她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闷闷道:“不好笑吗”
“不好笑我便不说了”
温楚见她这样,反倒还要安慰起她来了,她以手扶额,有些许无奈道:“非是嫌你,只是如今也有些不大合适再去笑了。”
宋礼情道:“我只是看你心情不大好”
温楚牵强笑道:“没事的,我很好,不用担心我的。”
分明看着就一点都不大好啊。
宋礼情见温楚这样说瞎话,只是垂着头道:“可你看着一点都是不大好。”
几天之内,死了父亲母亲。
是个人都不大能好。
宋礼情看向了屋内,侍女们从里面接着端出了一盘又一盘的血水,宋礼情也湿了眼眶。
“楚姐姐,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话,可是,我真的有些心疼他我今个儿不要这脸了,可也要说。哥哥小的时候叫父亲母亲还有祖父祖母,抛弃过所以才可能变得这样神经兮兮,他想要什么,就死也想要把人留下,这是他的不对,是他的错,可我想他如今的真的改了。自你走后,他那样一个意气风发,从不颓唐的人,也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
“我别的绝不敢去保证,可我敢肯定的是,哥哥的眼中,你绝对胜于一切,也甚于他自己。”
宋礼情知道自己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像是道德绑架温楚,就如在说,“哥哥都待你这样好了,你就原谅他了吧。”
她忙止了话头,方想要说些别的来,可温楚却先她一步开口问道:“他被人抛弃过吗,是七岁弱不能言之时,就叫他的亲父亲母,族人所抛弃吗。”
温楚的神色带了几分惶然,她说为何,为何宋喻生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要她说些什么,永远和他在一起诸如此类之话。
她同宋喻生,在这一点上却也十分之像。她也懂得这种被人所弃的感受,她也曾被这事所困,以至于到了京都,也从不敢去见他们一眼。宋喻生被他最最亲近的人所丢弃,只因为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神童,所以或许也是因此,他太害怕别人离开他。
温楚释怀不了往事,宋喻生也同样释怀不了。
这一点,饶是谁都无法理解宋喻生,但温楚却竟然带了几分理解。
他强大无情若天神降临人间,看似已从先前自愈。
临了才发现,不是自愈,是自毁。
在经年累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之中麻痹了自己。
温楚又问,“身上的鞭痕也是因此而来?”
“什么鞭痕?”
宋礼情并不知道这事,她只知道宋喻生挨了打,却不知道挨的是什么打,是以,错愕问出了声。
宋礼情不知道此事,但春风知道,他从很早开便跟在了宋喻生的身边。
他道:“那三十鞭,是关乎太傅之事,主子当年查明了太傅贪污收贿一案同宋家也有关系,便去质问当初还未曾逝世的首辅,首辅见被拆穿,又恼他非要提起旧事,逼主子认下宋家族规,但,主子不曾认,硬挨了这三十鞭。”
“他们待他,从来不沾血缘亲情,只是想要他,成为宋家最出色的子弟。”
“姑娘可当我全是在为主子开脱,可他这一生,实在算不得幸运。”
宋喻生走到如今吃的苦,他自己不在意,亲人也不在意,从都没有人在意,他们从来都只想用血,叫他屈服,跪拜,臣服。
温楚已经留不出眼泪了。
当初囚困了她的是宋喻生,可如今,差点因她而死的也是宋喻生。
都是宋喻生,究竟哪个又是他。
可不管是哪一个,又不管是谁,昨日之人,已成今日这样的模样。知晓了他的过往,温楚也突释怀。
心非草木岂能无情。
宋喻生为她做的这些事,如今甚至就连命都给了。他知道从前那般是错的,他怕温楚不信,便用自己的性命来告诉了她。
温楚如何不信,又怎能不信。
温楚在外面等得都有几分焦心了,万一宋喻生也没了呢,万一他也死了呢。
不,没有万一,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
他这样厉害的人,怎么就会这样轻易死了呢。
温楚被不安紧张的情绪淹没,她怕得都有些忍不住发抖了,宋礼情也担心宋喻生,可她看温楚怕成了这样,还是抱住了她,试图以此来安慰她。
温楚被小姑娘抱着,倒还真没抖得那样厉害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竟等到了天都像是要黑了,医师才从里面出来。
众人一瞬间朝他拥了过去。
“他如何了?”
医师表情算不得好看,他表情凝重到了叫人都觉得宋喻生已经没了命。
他连连探气,众人都急得不知道该如何了,他才终于开口,“熬吧,就看能不能熬过今夜了吧。世子爷这实在是太不爱惜自己了,这身上大大小小的受了这样多的伤,他若熬不过今夜,没了气息,也就实在是没办法了,若能熬过,那也许还有机会他现下高热不退,怕就怕熬不过去了,哎!”
高热不退,熬不过去
温楚听到这话,身形都晃悠了两下,她问他,“我能进去看看他吗,就看看他,陪陪他成吗?”
“自然是成,多同他说些好话,他现下说不准也都听得见呢。”
医师话毕,温楚就直往里屋奔去。
宋喻生身上的伤已经被包扎了起来,那身赃污的血衣也已经被换下。
温楚坐到床边,看着面色发白的宋喻生,眼中又不知是何时蓄上了泪水。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握着他的手,一下又一下的同他说着那些前尘往事。
“你这人,怎么就这样不要命呢。一次又一次,是不是真以为自己不会死啊。”
“对不起啊,这次又叫我害了你,你醒醒吧,你醒了,我就再也不追究你从前做的那些坏事了。”
“你若不醒,我便再也不理会你了。”
“父皇母后都走了,皇兄皇兄好像也不要我了你不能再死了啊,宋喻生。”
“你要醒来,你要长命百岁。”
“这次是真心话了,再也不会骗你了的。”
恍然之间,温楚似感受到宋喻生的手指轻颤,即便是极其细微的动作,可还是被她察觉。
“你听得见对不对,若你听得见,能不能快些醒来啊。”
她的语气带了几分不可觉察的祈求之意,就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温楚在这里面守了他一晚上,其间宋礼情同那的几位暗卫也进来说了好一些话,就是连宋父宋母也来看一趟,可温楚知道,宋喻生许是不大喜欢他们的,便怎么也不愿意让他们进去。
宋礼情也同她想的一样,两人一同拦着他们不让进屋。
宋霖气得欲死,“那是我宋家的世子,我亲生的儿子,他如今性命垂危之际,我如何就见不得?!”
宋霖知道,温楚的兄长如今是皇帝,是以,今即便再如何生气,说话也都没有那样难听,也只是质问,自己身为孩子的父亲,为什么在他如今这样的时刻,不能叫他见上一面。
温楚问道:“你为什么能见,你凭什么能1见身为孩子的父亲,可是你曾经只是因为他不会说话,就想要杀了他的时候,你那时候为什么又不认你是孩子的父亲?是父,是母,便可以掌管孩子的生杀大权了吗,你待他没有情谊,凭什么又认为他对你有情谊,又凭什么会认为他在濒死之际,还愿意见你一面?人能厚颜无耻,可怎么也该有自知之明。你且扪心自问,他这样的时刻,想见你们吗?”
“六亲缘浅,两不相欠。你生了他,可他也从不欠了你们宋家什么的。宋家能比从前更加煊赫,也全然是因为宋喻生这样不要命,你若再贪求些什么,那便是不要脸了。”
温楚在宋霖面前说的这些话,实在有些太过于直白与露骨,叫人一句话都反驳不得。
宋霖与宋大夫人最终还是离开了此处,不再进去。
毕竟如温楚所说,宋喻生定也不想见到他们,若进去了,指不定要惹得他难受了。
天边悄悄露出了鱼肚白,晨曦的微光照得屋内亮堂了几分。
宋喻生微不可觉地牵动了一下手指。
昨日之时,他神智不大清醒,只能在恍惚之间听得一点点的声响,他听得温楚在他耳边哭泣,又在他的耳边说了好多的话。那些话一次不落的传入了他的耳中,叫得他连死都不敢死了。
他不能死。
若他死了,温楚也会难受,她这一辈子都会觉得是她害死了他的。
宋喻生艰难地睁开了双眼,便看到温楚趴在床边,于他的方向,只能见得她的发顶。
宋喻生想到她之前说的话,那双眼中都浮现了几分笑意,熬过来了,好在还是熬过来了。
温楚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宋喻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温楚来不及想些别的,见他醒来便大喜过望,惊喜起身,说道:“你醒了?”
宋喻生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眼中尽是柔意。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我醒了,你可曾原谅我了吗,还生气吗。”
温楚听他这样明知故问,面露羞恼,她为了让他吊着一口气别死了,什么话都说了,他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来调侃她了。
温楚瘪了瘪嘴,问道:“有你这样的人吗。”
宋喻生眉眼之间都弯了几分,他问道:“你别不高兴,我想问问,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你当真愿意嫁与我吗。”
他想了想后,眸光竟带了几分黯淡,他又补充道:“若你是为了不要我死,而说的,非出你真心所言,那便算了。”
若是这样,岂不是又算胁迫。
太阳已经渐渐从东边升起,微光透过窗牖照进屋内,光打在温楚的侧脸上面,照得她肤色更加透亮,只是这肌肤上也不知是何时渐渐染上了一层红晕,叫人忍不住去捏个一下。
温楚红了脸,轻声道:“自是真心,我不是说了吗,不诓你了的,你若不信,那便拉倒。”
宋喻生也不敢得寸进尺,他的手抚上了温楚的脸侧,拇指抚着她的脸,带了几分缱绻的意味,他道:“楚娘啊,你真的是个心善的好姑娘。”
他曾经这样对她,这样恩将仇报,她还能原谅他,实在是有几分良善。
温楚回道:“那倒也不是,若你一直同从前那样,你看我搭理不搭理你,你死不死又同我何干。说我心善,倒还不如夸夸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是吗。”
宋喻生微微一怔,随后从喉中不可遏制的发出了一声轻笑,这一笑便带来了剧烈的咳嗽,也不免牵动了他身上的伤,疼得他微微皱眉。
温楚被他这样吓到,忙道:“你等着我,我去外头让人喊医师来。”
说罢,便往外头去了。
医师没一会就来了这处,他见宋喻生醒来,脸上气色也比昨日好上太多,不免松开了一口气,他又给宋喻生把了把脉,道:“世子爷吉人自有天相,今日这番,比昨个好上太多,再好好修养个把月,补些药材下去,定好得快。”
温楚听到了这番话,终于松开了气。
医师都这样说了,那便真是没甚好怕的了。
温楚扶着宋喻生坐起了身,又喂着宋喻生喝了些粥,以及汤药。
宋喻生喝完了药后,忽对温楚道:“你先别入宫,到时候我陪你一同去。”
宋喻生之所以不放心她一人入宫,一是因为李惟言上次那样骂她,二是因为,他的心中隐隐开始怀疑他了,怀疑这两次的杀手同他脱不开关系。
他突然想起,李惟言当初应当也知道他离京是为了去寻怀荷的,因为他上次在马球场那次听见,宋礼情同她的手帕交,皇太子妃的亲妹妹,说过此事。如此,皇太子妃说不准也能知道,那李惟言必然也知道。
这件事情除了宋家的人知晓之外,再晓得的人便没有了,就连方修都不曾晓得。
温楚想到了李惟言,他定是恨死她了,恨她害死了母后。
温楚一想起孝义,眼眶就止不住发红了。
她道:“嗯,我晓得了,母后因我而死,皇兄如今见我定也不大顺意,那便头七去好了。”
温楚昨日只顾着宋喻生,如今一想起李惟言上次失控了的模样,心中越发难受,应该的,她应该承受这些的,本就是她害了人。
全是她的错。
宋喻生见她这样失落,又想到方才的那个猜想,看向了温楚的眼神有些许复杂,他只是宽慰道:“楚娘,你莫要这样,不是你的错,你相信我,真的不是你的错。”
温楚并不明白宋喻生的意思,也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只是勉强笑了笑算是应下。
接下来的这几日,她便跟在宋喻生的身边,一直照顾着他,喂药换药皆是她一人所为,两人日日同榻而眠,温楚时常半夜惊醒过来。
是夜,孝义的头七前夕,温楚又被噩梦缠身。
惊醒之后,她被宋喻生揽入了怀中。
宋喻生摸到她脑门上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用袖子给她擦着汗,柔声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被梦魇成了这样。”
宋喻生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显得比平日里头更磁了几分。
夜色如墨,只有月光透过窗户带来了些许光亮,宋喻生借着月光,可以见得她神色怔怔。
她缓了好久,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进了宋喻生的身前。
他的身上除了平日里头的檀香味,现如今还夹杂了几分药味,这些味道,却叫温楚没由来的安心。
宋喻生见她不愿意说话,便摸了摸她的脑袋,她的三千墨发散落在肩头,不是搁手的发髻,摸着更是舒服。
他的力道不大,也只是这样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抚平她那焦躁不安的情绪。
过了许久,温楚终于从他的胸口那处出来,她道:“我梦见皇兄,他也不要我了。”
宋喻生听到了李惟言,薄唇抿得更加厉害了。
这几日他躺在床上养伤,思即过往,越发觉得李惟言这人,从来都不简单。
提及了李惟言,宋喻生也怕多说多错,便什么也不再说了,只是又哄着温楚睡觉。
他道:“别担心这些了,先睡下吧,明日是她头七,还要起个大早,你先睡下,即便有什么事也明日再说。”
温楚听了他这话,没甚反应,只过了一会闷闷问道:“你伤好些了吗,若是不好,不用陪着我去的,我自己一个人回去也没甚事的,皇兄上回只是太生气了,我也恨我自己,害死母后,怪不得他那样的”
宋喻生哪能真让她一人去,他道:“无妨,你晓得的,日日吃这些名贵药材,再重的伤也能叫好。”说到了这里,他又故意打趣道:“总之日日喝粥都能□□下来,如今这样,早该好得差不多了。”
温楚听他还有力气说这些,颇没好气道:“得了,只您别是嘴硬就成,硬着头皮也要同我去了。”
宋喻生道:“别怕,真不至于。”
“哪里怕了。”
宋喻生笑了一声,气息呼到温楚的耳边,带来一阵温热,温楚也没再想些别的东西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又倒在了他的怀中睡了过去。
*
翌日两人一同入了宫,宋喻生对李惟言不大放心,还是多带了些人跟在身边。
然而待他们到了午门那处之时,却被人拦住,说是因为最近频发刺客,进宫的人都要细细盘查,能不带人最好便不带人。
温楚没有多想些什么,觉得此事倒也合理,但李惟言此举,却让宋喻生几乎断定,他定是起了别样的心思来了。
但不带人便不带人吧,有他在,他也不大怕李惟言能对温楚做出些什么事来,毕竟若说李惟言能顺利即帝,若非是宋喻生在背后帮得他们铲除何方二人,想来他也不能这般平稳上位。
况言,他在朝中这么些年自也不是白走一遭的,若他真出了什么事,那便看李惟言能不能坐稳当这个皇位。
两人一身素服到了坤宁宫内,孝义的棺椁此刻还停在殿内。
他们来得早,殿内没什么人,只李惟言一身素服跪在孝义的灵堂,如今的皇后胡云莲因有着身孕,坐在一旁。
听得两人来了,李惟言本还闭目,现下睁开了眼来。
他跪在两人的前面,背对着温楚,轻声嗤道:“当初父皇出事,灵柩停了七天,你跪了七天,怎么,母后为了救下你而亡,倒只能叫你最后在来送她一回。李昭喜,谁教得你这样狼心狗肺,没有心肝啊。”
从前他还顺着他们,一直喊得他温楚,可如今便是连名字也不去顺她的意了。
温楚听着李惟言的讥讽,只当他还是在生自己的气,平日最良善的兄长,生起气来,饶是比谁都能揶人。
温楚喉咙微微发哽,嘴中都泛滥起了一片酸涩。
她有些无措,慌忙解释道:“不是的皇兄,不是这样的,我是怕你还在生我的气,我只是怕你不想要见我,我便有些不敢来”
李惟言何曾想听她解释,他冷冷开口,“住嘴,你愿意同他无媒而合,不自尊不自爱,寻到了机会就要同他厮混在一起,便别去拿了别的东西做幌子,你有何脸面去说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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