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你
而在他的目光中。
少女慢慢露出了那副, 他熟悉的惊恐惶然,但又强撑着让自己镇定的表情。
脸色苍白,嘴唇嫣红,微微颤抖, 那模样简直好看极了。
少女看他继续往她的方向走, 退后了两步,很快跑走了。
男人盯着她的背影, 轻笑一声。
可惜, 她跑进的小区, 单元, 楼层,他全都一清二楚。
五年了,青涩的少女已经蜕变成了充满吸引力的美艳尤物, 他无时不刻都在惦记着她呢。
酒妩。
————
乱梦中。
灰白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张泛黄的成绩表, 门上的标牌清晰地写着,高一九班。
盛夏的空气里,湿热的水气浓密。
阳光晃眼,光线落在地面上, 泛着空茫的死白色。
画面噪点严重, 摇晃模糊。
漫无目的地顺着脚下长长的廊道走进办公楼的走廊深处。
阳光隐去。
廊道里昏聩,阴冷, 死寂沉沉。
一扇大门虚掩着。
耳畔蝉鸣嘶叫, 室内仿佛有人的哭声。
她无端地抬起手,缓慢地推开了门。
梦, 忽然惊醒了。
酒妩睁开眼, 背后腻了一层冷汗。
她打开床头灯,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依然心悸不停,脸色惨白。
喝了几口热水入喉,后半夜她也没有睡着,一直陷在半梦半醒的碎片画面里,无法抽身。
————
翌日,中午。
正午的阳光从米色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房间里,光线温和明亮。
酒妩满脸憔悴地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眼下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今天是周末,妈妈不在家,去辅导机构上班了,要是她在家里,酒妩早被她唠叨醒了。
孟园是体制内的小学老师,每年都有寒暑假,上班时间相对较短,工资也不算低。
她在私立小学已经工作了很多年,教书和管教学生对她而言,相对得心应手。
她一个人养家不容易,所以在学校的工作之外,她又找了一份寒暑假培训机构的兼职工作。
多打一份工,多赚一份收入。
思及此。
酒妩想起了昨天和奶茶店老板约好的实习地时间就在今天。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一看,已经十二点过一刻了。
她使劲揉了下眼睛提神,而后赶紧起来穿衣洗漱。
中午饭,酒妩自己下了碗面,简单混了一顿,就赶紧出门去了奶茶店。
恰好,店里每日下午都要接很多线上订单。
酒妩就跟着老板学做奶茶,接订单,一下午的时间,她基本上掌握了店里所有奶茶的制作方式。
老板跟她说,店里除了她,其实还有一个兼职员工,主要负责收银和订单处理。
前几天她已经实习过了,今天晚上她会过来,算作正式到岗,你可以和她交流一下,今天晚上的奶茶就由你们来做。
酒妩回,没问题。
晚饭匆匆在舅妈家里吃过后,酒妩回到了奶茶店里。
一个背影纤瘦,短发刚落肩的女生正在里面收拾工作台,老板在柜台前套袋子,她一看见酒妩回来了,立马回头说,“小衣,她回来了,你们认识一下吧。”
那女生慢慢转过头,一张小脸纯净至极,皮肤细白,清秀乖巧。
酒妩愣了一下。
女生看见是她,也有些怔然,半天没有动作,也无法张唇说话,像施了定身术。
老板发现了端倪,问,“你们俩认识?”
酒妩反应缓慢地嗯了一声,语线平静,
“以前是高中同学。”
老板笑眯眯地,“这么巧啊,那正好,你们俩认识更好,搭配起来更和谐嘛。”
酒妩垂了眼,慢慢地戴上工作手套和口罩,虚声回应,“是的吧。”
老板:“你们先把这几份外卖订单做完,然后我把线上的奶茶店关了不接单,再过一会儿天黑了,人会非常多,你们该准备的,都准备一下。”
话音落,她就当了甩手掌柜,直接闪人,把一切事情都交给她们。
酒妩默默地开始工作起来,小衣在整理桌面上的外卖订单,店里顿时恢复了一片宁静。
大半个晚上下来,酒妩没有仔细算,只粗略地估计一下,她大概做了将近一百杯奶茶。
本以为和旧时闺蜜重逢,气氛会有些冷僵,意料之外,地狱般繁重的工作却让她完全顾不上这一点,做到最后几杯,酒妩累的手指都在抖。
临近夜里十点,这边街道上的人流量少了很多,对面市中心依旧是人山人海,灯火通明,仿佛他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酒妩忽然有些庆幸,还好她选的工作地点算偏僻,不然在对面的主干道上打兼职,一天做个几百杯,她真扛不住。
她坐在凳子上转着手腕。
距离下班还有十分钟时,老板回来了,她看着两人疲倦的神色,赶紧把手里给她们买的点心放在了柜台,“累了吧,来吃点儿东西,最近学生都放暑假了,人是挺多的。”
小衣推手婉拒,“不用了,老板。”
店主:“吃一点吧,过一会儿就下班了。”
说了两遍,小衣这才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
酒妩也拿了一块,一边喝水,一边吃。
等她们吃完,下班的时间点也到了,老板说:“行,你们把这个垃圾带走,我点了一下账目就关门。”
酒妩顺手提了垃圾,径直往店外走。
小衣不忘温声细语地跟老板说再见。
出了店,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公交站。
酒妩低着头玩手机。
小衣悄悄地看她,轻声搭话,“没想到,这么巧,我们在同一家店里兼职。”
酒妩没搭腔。
小衣问:“听说,你现在在北城上学?”
酒妩仍是没吭声。
小衣:“挺好的,北城很发达,比川地好。”
酒妩:“……”
小衣:“你毕业后应该会留在那边吧?”
“反正不回这里。”
酒妩终于说了话,但语调是冷冰冰地。
小衣点点头,隔了一会,“你和徐老师还有联系吗?”
听她提起这个人,酒妩的表情彻底变了,似乌云遮过天幕,阴沉沉地。
小衣语气平静地继续说:“他现在调到附近的小学当老师了,就在我们以前的小学。”
“而且和我们的奶茶店也隔得很近。”
酒妩微眯着眼,警告她,“你是不是想死?”
小衣仿佛有些不理解她为何突然爆发,一脸无辜,一本正经地说,“老师对你是真心的。”
她妈的。
酒妩恶心得快要吐出来了,她捂着唇,直接离开了公交车站,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
司机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叔,长得胖胖的,慈眉善目,一脸好人相,开口就是地道亲切地川地方言:“妹儿去哪?”
酒妩语速快,“绕市中心转一圈,到惜捂小区。”
司机看她这么急,猛踩了一脚油门,“好咧。”
小衣被远远地甩在了车后。
酒妩没有回头看,她冷着脸,手指漫无目的地在手机屏幕上滑。
川市打车,起步价就是十块,随着行驶距离的增加,价格再逐层往上递增,一公里,两元钱。
这一趟绕下来,打车费比酒妩搭公交车回家贵了十几倍。
实习一天,钱一分没有赚到,还倒贴进去一笔。
酒妩有气无力地回到家里,妈妈正在看电视。
酒妩的耳朵自动过滤了她的啰嗦话,安静地走回了房间里。
她放下包,坐在书桌前,愣神发呆。
书柜的横隔板上摆放了一排她从小到大的照片。
右侧的倒数第二张,是她刚入学川市一中的军训大合照。
她站在女生第一排的中心位,白肤黑眸,清艳亮眼,身旁是笑的清纯可爱小衣,和她挨得很近,她和她看起来是那么的亲密无间。
酒妩盯着看了一会儿,而后,抬手把那张照片扣了下去,推进了角落里。
————
非常果断地,酒妩换了一份兼职工作。
她直接换到舅妈的烧烤店里穿串,一个小时十五块钱,每天只工作六个小时,舒服自在,活也不累,还不用和某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干了几天后,这天是烧烤店的休息日,舅妈叫她来家里面来吃顿饭,回来这么久,她还没做一顿丰盛大席好好招待她。
酒妩无可推辞,便去了。
舅妈家的房子就在烧烤店上面,二层楼,里面装修得跟个小别墅似的,欧式风格,非常精致。
酒妩刚进门,就看见客厅的大桌上已经摆满了菜,光硬菜就有七八道。
她看着还在厨房里忙活的舅舅和舅妈,有点儿惶恐,忙走过去说,“可以了舅妈,做那么多菜我们也吃不完。”
舅妈:“今天还有客人,多做点。”
酒妩头上冒问号,“客人,还有谁要来啊?”
不会是她妈吧?
正说到此。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小宝坐在茶几前玩拼图,舅妈连忙喊他,“快去开门,你老师到了。”
小宝反应快,把拼图放下,立马跟个小陀螺似的旋到门口,开了门。
酒妩帮舅妈端菜,从厨房出来,看见进家门的那个男人,她瞳孔瞬间紧缩,脸色灰白,全身都进入了高度警戒状态。
为什么,她都从奶茶店辞职了,和小衣撇得干干净净,回家也绕了另一条大路,为什么还会遇上他,而且竟然是在舅妈家里?
舅妈掀了厨房的遮油帘,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徐老师来了,您先坐,一会儿菜就上好了,小宝,去给老师倒杯水。”
他笑眯眯地,客气地回:“我就是来家访一下,怎么还做了这么多东西。”
话语未落,小宝已经蹿进了厨房里倒水。
舅妈也连忙回身去顾她锅里的菜。
舅舅则在洗水台前,专心洗盘子。
冲水的声音和油炸声混杂成一团嘈杂的乱音。
可能因为厨房里的杂音,和手头上的事,他们不约而同地,并没有回应他的客套话。
整间客厅,一时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酒妩慢慢放下手里的菜盘,动作僵硬。
但她仍然能感受到一道病态又温柔的视线正直直地盯着她,专注万分。
酒妩又别开脸,往厨房里看。
幸好这时,小宝捧着一杯水走了出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紧接着,舅妈和舅舅做的最后三道菜也上了桌。
所有人落座。
酒妩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有些喘不过气。
像是在做噩梦,而她又无法醒来。
舅妈:“来动筷子,都吃嘛。”
酒妩拿起筷子,埋头吃饭。
隐隐约约间,听到他们聊天的话。
原来他今天来这里,是因为他是小宝的班主任,期末考试结束后,班主任要给班里所有的学生都做一次家访。
舅妈特意做这么一大桌菜,是招待她,其实也是招待小宝的老师。
“他在学校表现怎么样啊?我看二年级的试卷他考的分数还蛮高啊,但是他英语老师上次开家长又跟我说,你们家孩子学习能力挺好的,就是喜欢动,喜欢讲闲话。”
舅妈摸着小宝的脑袋瓜,认真又尊敬地询问他。
“成绩确实是没有什么问题,各科目都挺好的,性格有点调皮了也正常,男孩子嘛,再过几年就好了。”
他带着温和近人的笑容,仿佛对小朋友充满无限的体贴与喜爱。
酒妩嘴里的饭咽不下去了。
舅舅还在一旁给她挑菜,让她尽量多吃点儿。
舅妈:“徐老师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岁,不小了。”
舅妈:“还年轻,年轻得很。”
“欸,这是我侄姑娘,现在在北城上大学,成绩可好,我也不求别的,要是我们家小宝,高考也能考他姐姐这么好就行了。”
他温声回笑,眼睛盯着酒妩,心不在焉地说,“会的,调皮的孩子脑袋都聪明。”
饭终于吃完了。
酒妩迫不及待要走,人刚站起来,舅妈就扯住了她的衣服,说,“饭刚吃完,坐一会再走,别这么着急。”
“一会儿时间晚了,我让你舅舅开车送你回去。”
“不如我送她吧,刚好我也要回去了,晚上还有些文件要写。”
某人清润的声音传过来,透着一种阴郁的渴望。
酒妩捏紧手指,立刻一口回绝,态度嫌弃至极,“不用了,我自己走。”
她说完,不等舅妈再扯住她,脚步飞快,夺门而出。
他站在门廊旁,盯着酒妩离开的方向,停顿了一会。
然后,他回过身,脸上露出微笑,不紧不慢地说,“那我也走了吧,今天家访很愉快,改天有机会,我带礼物再来拜访,白吃一顿饭我也不好意思。”
………
一路匆匆,酒妩走到家门口,才发现今天出门没有带门钥匙。
她本来是打算在舅妈家里玩到九十点钟再回来,回家时,正好妈妈也已经下班在家了,可以给她开门。
结果,她到家到早了两小时,又没带钥匙,根本进不去。
酒妩呆站了一小会儿后,百无聊赖,也无处可去。她便蹲在鞋柜边上,兀自看手机。
她们家是筒子楼,没有电梯,而且每一层的楼梯间都是声控灯。
蹲了没一阵后,头顶的灯就暗了。
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黑暗就像一张阴冷的巨网将她包裹。
一道踏着楼梯而来的脚步声,忽然渐次传入耳内,越逼越近。
寻常听来再正常不过的声音,因为小衣与徐老师的缘故,让她神经敏感,心里突突直跳。
酒妩忽然想到,他既然跟小衣还有舅妈一家有联络,知道她新家的住址应该也不成问题不是吗?
更何况,她走进小区后一直没有回头看。
他不会跟来了吧?
酒妩手指尖慢慢凉透了,她赶紧打开手机,想着给孟园打个电话。
结果手抖,又不小心按错了,按成了另一个人的号码。
她正准备挂断,对面的人却已经接通了。
他像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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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过来,语调里也夹着亲昵的笑意,吊儿郎当地,
“呦,这么晚了,怎么忽然想着给我打电话。”
啪的一声,酒妩这层的楼梯间声控灯突然亮了。
酒妩顾不上他在说话,握着手机,缓缓站起身,满眼戒备地看向楼梯口的方向。
细脆的呼吸绷得像一根紧到极致的弦,一扯即溃。
然而,下一秒。
一个穿着白色老头衫的大爷出现在楼梯口,他一手拎着折叠板凳,一手拿着拾荒捡到的几个塑料瓶,脚步利索地,嗖得一下,往楼上噔噔噔地走去。
头顶的灯再次忽闪几下。
酒妩瞬然间松了一口大气,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虚声叹道,
“…吓死我了。”
对面人停顿了几秒,笑了几声,满腹狐疑地问,“你干嘛呢?”
酒妩腿有点儿发软,又蹲了回去。
她一手抱着膝盖,缓了一小会,然后半开玩笑,半说真话地对他道,
“我,遇到坏人了。”
“……”
“什么坏人。”
酒妩:“反正,就是很坏的人。”
她的声音里有点儿破碎感,又在强撑着一股劲儿,装作若无其事。
可能是听出了酒妩并没有开玩笑,听筒对面的声线变了,低沉微冷,
“你现在在哪。”
酒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紧张。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乱说话,让人瞎操心。
她立马又改了口吻,轻描淡写地说,“我在家门口,钥匙忘带了。”
他紧追不放,“你刚说的坏人,是什么意思。”
酒妩:“不是,是我有点儿神经敏感,搞错了。”
她说话颠来倒去,一会儿说有坏人,一会又说是她自己神经紧张,这让寻弋更加不安起来。
他对她的了解,还太少。
但他清楚记得,酒妩曾经跟他说过,她因为怕被变态死缠烂打,被狂热粉丝尾随偷窥,所以才要掩藏自己的脸。
她这人又喜欢逞强,不爱沟通,性子还倔。
酒妩:“我挂了啊,我本来想给我妈打电话的,结果不小心按错了。”
“……”
寻弋不讲话。
酒妩看着正在通话的屏幕,手指僵在挂断键上,便迟迟也没挂断。
隔了片刻,他说:
“我过去找你吧。”
“酒妩。”
他终于忍不住担心,声音里透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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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地板上灰黑色的网状裂纹, 酒妩笑了笑,声音很轻,“可是,我在川市诶, 又不是在北城。”
他说:“我知道。”
酒妩歪头, “对啊,那你怎么过来找我呢?”
就算是坐飞机坐高铁, 至少也得几个小时才能到啊。
他说:“我现在离你挺近, 我开车应该三个小时左右能到。”
酒妩疑惑, “怎么会……你不是在北城吗?”
寻弋:“我出来旅游不行么。”
酒妩:“……”
“可是就算你过来, 我妈也早回来了。”
说的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寻弋滞了几秒,又问, “那你还想我过去吗?”
酒妩抿唇, 不做回答。
寻弋了然,沉声说:“我还是过去吧,正好也去川市逛逛,再住一阵子。”
酒妩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你过来住哪儿啊。”
寻弋:“住酒店呗, 我家在那边有酒店。”
酒妩:“呵,有钱人。”
寻弋:“你现在去小区保安室待着吧, 然后跟我保持通话。”
“嗯。”
酒妩握着手机, 一个人下楼。
他的呼吸声从听筒传出来,熨帖鼓膜, 使人莫名有一种遇到危险时, 打通了110电话,警察说马上就到的安稳感。
她走到保安室, 值班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看着身强体壮,面容威严,穿着一身蓝绿色的保安制服。
“叔叔好,我妈出去上班了还没回来,我忘了带钥匙,能在保安室待一会儿吗,上面太黑了。”
酒妩刚搬到新家时,还在上高一,十五岁半,从那时候到现在也快五年了,保安叔叔也算是看着酒妩一步步长大。
他虽然人看着有点凶,其实非常热情友好,一听酒妩柔声柔气地说话,一双眼睛水灵灵地像两颗黑葡萄,父亲般的慈爱之心立刻被激发起来。
他赶紧打开保安室的门,还给她搬了张椅子坐,“来来,进来。”
酒妩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谢谢叔叔。”
保安叔叔:“你妈妈晚上几点回来?”
酒妩:“九点半左右吧,我最多待一小时。”
保安叔叔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手边,“没得事,待到你妈妈回来就行。”
“嗯。”
“你现在在北城上学啊?”
“嗯,大二,开学就大三了。”
“哦哦,蛮好,北城是好地方。”
“嗯。”
手机通话还在进行中,保安室里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酒妩无话可说,保安大叔似乎也再无话可问。
酒妩低着脑袋,戴上一边耳机,安安静静地看手机。
寻弋那边也很安静,仿若无人一样。
酒妩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我到保安室了,电话我挂了。
他的声音忽然从耳机里传出来,带着一点点儿微哑粗糙的音质感,“好,我明天到了,就去找你。”
滴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屏幕上跳转回主界面。
酒妩握起面前的水杯,喝了几口水。
一小时零五分钟后。
妈妈回来了,在保安室里看见她,跟保安大叔寒暄了几句,连忙把她领走了。
孟园:“你不是说在舅妈那儿玩到很晚的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酒妩:“有老师给小宝家访,我老待在那儿也不方便,就回来了,然后发现没拿钥匙。”
孟园:“你也知道不方便,人舅妈家里也有自己的事,老串门打扰别人干嘛?”
妈妈对待酒妩与舅妈舅舅之间的态度很特殊,她和舅妈关系太好,她不高兴,会嫉妒,她和舅妈之间的关系不亲,她反而心中舒坦。
酒妩:“我喜欢去舅妈家里玩,有意思些。”
孟园:“……”
少时只给钱,长大却讨爱。
彼时酒妩对孟园是有叛逆心理的,只不过被某些东西暂时性压制住了,习惯,她从小到大身为乖小孩的习惯。
———————
翌日徬晚,酒妩在烧烤店的后厨工作。
舅妈在端盘子时,不小心烫伤了手指,她说去楼上弄点烫伤药,搽一下伤处,让酒妩这头停一下,先帮舅舅端盘子。
酒妩换了个手套,立马顶上了舅妈的工作。
享有火炉之名的川市,夜里温度丝毫不减,闷热潮湿,待在烧烤炉的后厨和满是人的店里更加热燥难忍。
酒妩热得地换下了长袖长裤,穿了一身更轻减的衣服,短牛仔裤,黑色宽松短袖。
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细痩柔韧,细腻如雪,在晃眼的灯下,宛如莹白透明的薄瓷。
身上出了些汗,本来宽松的衣料有些贴肤,火辣性感的身材轮廓隐约可见,凹凸有致。
浓密的头发松散地系着,披散在背后,口罩上的一双眼睛清艳冷丽,无意扫过一眼,撩人又高冷。
这样的她穿行在鱼龙混杂,成年普信男聚集的烧烤店里,简直就是活生生给他们意淫的对象。
“这妹子屁股真带劲儿啊。”
“这是老板他闺女吧,还是亲戚?之前在后厨看到过一次。”
“太漂亮了,不敢想象揉几下我会有多舒服。”
嘴最脏的那一桌人坐在店外头。
一桌四个男的,三个的肚子比猪肚子都鼓,一身横肉,满嘴红油,脸上出的油和身上出的汗混合在一起,在一盏电压充足的灯下照着,油腻腻地反光,像极了被火烤得滋滋往外冒油的烤乳猪。
偏偏他们几个点的餐还多,一会儿送一趟,又叫酒,又叫饮料,就像是故意要指使酒妩到他们那儿去,给他们过过眼瘾似的。
送了几回,酒妩当然也注意到了他们下流的打量,她心头泛起一阵恶心。
每每送饮料过去,往往是动作飞快,东西一搁下桌,她立马转头走人。
幸好,她就顶了十来分钟。
舅妈从楼上下来了,手上抹了伤药,念叨:“小宝又在楼上偷看电视哦,我弄他耽误了一会儿,你赶紧去后边嘛,外面的人乱七八糟的。”
酒妩:“嗯,好。”
两人的工作一换。
那桌人肉眼可见的不满。
某位下流人士甚至大声询问,“老板娘,你们这服务员是新招的?就只在后面洗盘子?”
舅妈干了大半辈子的夜市生意,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她说:“这不劳你操心,我雇的人,我给的钱,你问啥子嘛?”
“看妹儿漂亮不能问问?”
舅妈笑呵呵地,“你问,你随便问,你有问的自由,我有不讲话的自由。”
那人语噎,一时闭了嘴,脸上神情却很不痛快。
烧烤店临到关门,舅舅把后厨都收了,不再接单,只等还在撸串的人吃完,收拾桌子就下班。
酒妩摘掉满是油渍的手套,在洗手台洗完手,走出厨房。店外已是一片空荡,只有店里面还有两桌人。
舅妈让她先回去,注意安全,酒妩工作了大半天,也很疲劳,幽幽说了句再见,背上包便走了。
她没坐公交车,开了一辆自行车骑回去,骑到快接近小区门口的一处共享单车停靠点前。
她停下来把车推过去,推进一处空档里。
正此时,身旁的路口,停下一辆黑车。
她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觉察出危险,一股强大的力连拖带拽地把她从路中央拖到了路边,似乎是想直接把她拖进车里面。
她挣扎着抬眼一看。
车内□□的几人,还有正在拖拽她的男人,就是刚刚在烧烤店里,对她言语下流的那帮人。
酒妩知道,要是被他们拉进去后果不敢想象。
她咬着牙,死命挣扎。
腿跪在泥石的地面上,被凶猛拖拽的动作磨得血肉模糊,小半个身子已经被他拉进了车门里,里面的几人还在淫邪地扯她的衣服领口。
忽然,碰地一声巨响。
车子尾部突然被一辆后来的汽车撞得狠狠一震。
那几个在车上的人也没系安全带,被颠得差点弹到前面的玻璃上。
尤其是扯着她的那人,本来屁股稳稳地坐在车座上,车门大开,上半身正在拽她。
结果这一冲,他重心不稳,酒妩又及时抽手后退,他直接滚了下来,脑壳顶着地。
拉着酒妩的力气松了后,她跪坐在地上,握着领口,怔然呆住,惊魂未定。
就在车上的三人要下来找麻烦时,后面的车又是猛力一撞,上次似乎还收着力,这次直接撞了几米远,车屁股全撞拦了。
后面的车主不紧不慢地下了车。
他看着那几个气急败坏的杂种,黑漆漆的眼神,冷冰至极。
“你他妈有病?看不见这有车,就往上撞。”
“老子这车可是宝马的,你个小瘪三等着赔得倾家荡产吧你,妈蛋,什么逼玩意儿。”
大哥脑门上挂了一柱血,嘴上气势不减。
但其实他心里清楚,他不可能真要他赔偿,因为要赔偿就意味着要走法律途径。
走法律途径就意味着查了监控,他们做的腌臜事儿警察也会知道,猥亵罪绝对比修车的这几个钱严重太多。
“这就是,你说的坏人?”
寻弋垂眸看着她被扯坏的领口,膝盖上一片刺目的血迹,还有细白的手腕骨上被大力拖拽留下的红痕伤口,心口绞痛难忍。
酒妩不置可否,“我现在报警,他们理亏,你动手的话就复杂了,别动手。”
她表现得很镇定,身上有伤,也让他先别冲动。
她能冷静,但他却根本做不到。
鬼知道,他从昨晚担心她到现在。
开车过来,真看见她被人欺负的这一幕,有多触目心惊。
难以压抑的怒火在此刻化作了脱笼猛兽,在身体里发了疯的嘶叫。
偏偏某位大哥还不知死活凑过来,怎么着也要出一口气。
“哎呦,见义勇为哦,好了不起哦,你他妈今年几岁,还是个童生蛋子吧。”
“没睡过女人不知道吧,漂亮女的就是给人干的。干多少次都只算强,判刑算个屁,老子花点钱就摆平了。”
说话的人是他们四人中唯一家里有靠山和关系网的当地一霸。
平日横行霸道,拽的不可一世。
寻弋额头边的青筋凸起了一大块,凶悍的血气在血管里剧烈翻腾。
酒妩已经打通了电话,正在小声跟警察说地址和情况。
下一秒,那位口出秽言的男子已经被一拳揍得头破血流,仰倒在地面上,随即半昏迷过去,如同一只四脚朝天的王八。
可想而知,寻弋用了多大的力气。
其他几人见状,怒目瞪圆,立刻上前帮忙,场面一度变得极其混乱。
酒妩看他们扭打在一起,她担心寻弋一挑三会受伤,冷静的语气开始有点儿着急起来,
“能快点到吗?这边打起来了,快一点!”
舒服些
然而, 事实证明。
三个酒囊饭袋跟怒气值拉满的男大比还是差远了。
寻弋没直接把他们三个打死,还得全靠酒妩拉架。
深夜十点半。
他们几人齐刷刷地进了警察局。
这头警察在分开问他们的话,另一头警察在调道路上的监控。
他们几人非一口咬定说自己无辜,是寻弋撞他们的车, 还主动打人, 演受害人的戏码演得委屈巴巴的,再配合上他们满脸青肿, 血迹开花的猪头脸, 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可惜, 警察监控一调出来, 再加上酒妩的证词,他们分明是猥亵妇女,甚至□□未遂,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不容置喙。
这下,寻弋撞他们车,顶多只能算是紧急避险,主动打人可能难办一些。
调解室里, 大家都冷静了一下, 满脸是血的大哥先说话了,“要不这样吧兄弟, 这事儿算了, 抵消了吧。”
寻弋坐在长桌尽头,他俊脸上也有伤痕, 一道在眼下, 一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透着几分野性和血气。
他浑身的戾气未消, 低眼看酒妩的样子却很克制,“你怎么想?”
酒妩安静了一会,若有所思。
“不是妹妹,他拽你了,我们几个也没怎么样吧,就算要起诉,跟我们也没关系吧。”
“嘿,你们不要给我玩这出啊,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吧,锅全扔我身上。”
酒妩视线扫过他们几人,其中有一人她见过,在网络新闻上,几年前他因为□□妇女曾被判刑,结果只关了不到一年就放出来了,原因无他,他家里有关系。
“刚才警察同志在,我还没说,这位后头有人,别说是□□未遂,就算…”
寻弋眼风扫过,肃杀冰冷。
那人有些忌惮,立刻改口,“就算那什么了,咳,咱说句实话,兄弟确实有关系,坐几天牢也出来了,不如算了,我赔你点儿医药费,这事儿了了多好。”
“这邻里邻居的,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啊,明明我们就拽了你几下,这要是造谣,说你这个那个的多不好听。”
“再说了,我们这伤也不轻,你看我弟,刚才警察说他肋骨断了三根,内脏什么情况还不知道,留了笔录就去医院了。”
“你朋友应该也在上学吧,这要记一笔在简历上,好看吗?”
酒妩看着他,“……”
“你家里关系很硬么?”
她冷不丁忽然一问,话音刚落,弄得大哥也一愣。
他心说,他抛出这么多利诱,震慑,感情牌,金钱牌,小姑娘原来还是吃有靠山这一套。
他连忙斩钉截铁地说:“特别硬。”
酒妩点头。
寻弋一脸不爽,“啧,我家里也硬,你想做什么就做,别看人脸色。”
酒妩:“我没看,问问而已。”
最后,那几个人还是被警察拘留了,听说应该关五天左右。
寻弋也没出事,被说了一顿而已。
出了警察局。
寻弋还在生闷气,没把那几个杂碎送进牢里蹲到死,他这股火下不去。
低眼看着她腿上的伤口,心里又疼。
他觉得,酒妩应该要委屈地哭一场,或者脆弱地说自己身上的疼痛,但奇怪的是,此刻他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从她知道自己安全后,她似乎就没有了害怕,也没有了一定要让加害者碎尸万段的愤怒以及不甘。
什么都没有,只有死亡一样的平静。
不禁让人猜想,她是不是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甚至更严重,次数更多?
她穿着长袖长裤,戴着帽子和眼镜,把自己隐蔽于人群中的模样闪过脑海。
寻弋心里蓦地一紧,不自觉地拽住了她的手腕,触手的皮肤冰凉似铁。
酒妩微微一怔,看着他。
他眼瞳是浓黑色的,仿佛一眼能望进她的心里。
他在她眸里探究着什么,生怕得出的是她满目疮痍的过去。
酒妩眉头微动,看到了他眼中的担心,她轻描淡写地说,
“你别紧张啊。”
“我除了一点皮外伤,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而且……”
她还没解释几句。
下一秒,他腕间的力道用力拉了她一把,酒妩身子前倾,坚硬的胸膛贴触到她的体温后,酒妩才意识到,他在把她往自己怀里抱。
她吓得往后缩。
少年长臂一抬,又环住了她的后背,强势地让她不能离开。
铁锈的血腥味,与介入少年与男人之间的独特的荷尔蒙味,还有他身上的烟草与机油味道,这一切都将她紧紧包裹。
酒妩静止的心恢复了剧烈的跳动,
“你不能抱我的,寻弋。”
她貌似冷淡地说。
寻弋说:“我就抱了,你打我吧。”
酒妩立刻抬起握拳的手,作势要打他,最终,落在他后背上,力道却绵软无力,宛若撒娇。
寻弋心里软成一滩水,
“酒妩,你以前是不是……”
“什么?”
寻弋:“算了,我先送你去医院。”
酒妩:“嗯。”
————
一家小型卫生所内,大厅里吊点滴的人寥寥无几,挂壁电视中,正在播放夜间新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又冷淡的药味。
左侧的走廊短小,狭窄,灯光昏暗,诊疗室内,护士正在给酒妩清理腿上的伤口。
她捏着棉签,把伤口里面的灰尘和碎石子都清理完后,又用棉球把酒精点进伤口里。
酒妩秀眉拧紧,腿踩着老旧的小凳子上,五根脚趾头都抓紧了地面。
好不容易弄完了,她背后冒了冷汗,伤口一片鲜红色。
“没伤到其他地方吧?”护士把手里的医用垃圾丢进垃圾桶里,问。
酒妩说没有。
手腕上的一点小伤口都已经结痂了,不管它也没有大碍。
护士把给她开的药留下,转身离开了诊疗室。
这间老卫生所是酒妩小时候经常来看病的地方。
大医院里人多,治病又贵又麻烦,这里快捷方便,吊水,打针,感冒,中医,理疗,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
她身上只一点皮肉伤,也不需要真紧张到送医院。
酒妩看护士走了,她慢慢站起来,伤口扯着皮肉有点儿痛,她一时没有站稳,身旁的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轻轻的一握,温热稳当的力道让她身体不再摇晃。
酒妩看了他一眼,眼帘微颤,
“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
寻弋嗯了声,手扶着她坐到了门边的椅子上。
酒妩在拨电话号码。
她的一双细白的腿就在眼前,白皙得像脂软的奶酪,膝盖的伤口消了毒,泛着血色的惨红,既可怜又有种特别的诱人感。
寻弋坐在她身旁,视线定了一会儿,飘开了。
“喂,妈妈。”
“嗯,我是已经下班了。”
“我现在在卫生所里,今天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腿上手上有点伤,我就去附近的老卫生所涂了点药水。”
“不严重,就一点皮外伤。”
“我再坐一会等药水干了,就打车回去。”
“好,好,没事。”
“嗯,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她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身旁的人问,“你在做兼职?”
酒妩只跟寻弋说了家庭住址,还没提过暑假工作的事。
酒妩:“嗯。”
他问:“你有必要吗?”
言外之意,大网红应该不需要打暑假工吧,这几个钱还没你发条视频赚的多。
酒妩没多解释房租的事,只说,“反正有些原因,而且我是在舅妈家的烧烤店里打工,就当帮他们的忙了。”
寻弋:“你晚上几点下班?”
酒妩:“十点左右。”
寻弋:“今后每天晚上,我送你回家。”
今天是走大运,要不是他及时赶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酒妩不说话。
寻弋自作主张,“就这么定了。”
“看哪个瘪三再敢招惹你,我他妈…”
他憋着一股怒火,讲到一半,生生又停了下来,咬牙切齿地,克制住了后面的脏话。
酒妩想起寻弋今天是打了人,但他也受了伤。
她抬眸看着他脸上红得已经发紫的几道伤痕,问:“你脸上,要不要也让护士弄一下?”
“还有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我看他们好像踢你了。”
寻弋本来想说这点儿伤算个屁。
低眼看到她带着关切的眼眸,潋滟如同瑰丽的玫瑰宝石,“没事儿”这三个字便在喉间卡住了。
他们的距离如此近,几分钟抱过她身体的触感涌进脑海里每一个角落。
皮肤在空虚,在渴望。
少女的体香混着酒精的烈味又在此时钻入鼻腔里,他喉咙中有点干涩了,漫不经心地说,
“脸上其实无所谓,就是身上有点痛。”
他看着别处,作势难受地摸了下腹部的位置,扯谎道。
酒妩:“我去叫护士。”
啧。
寻弋恨铁不成钢地叫住她,提醒说:“你不是有药么,给我搽搽就行了。”
酒妩看了看手里提的塑料袋,里面是护士给她开的一瓶酒精和一瓶跌打损伤药,还有两袋棉签。
“你…应该让她给你检查一下吧。”
在水泥地上磨的皮肉伤,和被人打过后的伤可大不相同。
前者,顶多血肉上伤到一点,后者却有伤到内脏和骨头的可能性。
“不用,我自己清楚。”
“就是这一块青了,但是没伤到里面,你帮我上点药就行。”
酒妩:“哪里?”
寻弋直接把衣摆掀上去了一小截,露出一截晃眼的冷白腹肌。
“这里。”
诊疗室里的灯亮,但走廊很暗。
酒妩稍微靠近了一点。
他腹部很结实,肌□□壑明显,但又不会过度,冷白皮肤上还有凸起的青筋,圆滚几条,黑色的皮带一箍,荷尔蒙味爆棚。
但酒妩压根没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材上,一门心思都在关注他腹部上的青紫色淤痕。
伤痕皮下已经有鲜红色的瘀血,这比起他脸上的伤,确实还挺严重。
酒妩把塑料袋里的跌打损伤药拿出来,大方地说,“这瓶直接给你吧,我有酒精就够了。”
寻弋:“……”
“你就不能现在给我搽一下?”
他和酒妩说话,一直是普通话,此时此刻的口音里却带了点儿北城口音的卷舌,吊儿郎当,像个混不吝。
酒妩顿了一下,“也行吧。”
她把那瓶药的包装拆了,盖子拧开,然后递给他,“你直接用手搽就好,这个伤药要揉进去,揉开。”
寻弋看着她,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干脆直截了当地说,
“我要你给我涂。”
这么私密的身体部位她怎么能随便乱摸。
酒妩看了他一眼,声线飘忽,
“你手还在,为什么偏要我动手。”
他没有与她对视,甚至有一丝心虚地,低声道:
“你手软,你涂,我舒服一些。”
案件起
酒妩又看了一眼他的小腹, 脑袋里想的东西已经完全变了。
她反应过来,他这副模样哪里是真要她涂药,明摆着就是故意勾引她,撩她。
酒妩挪开眼, 送了他两个字, “下流。”
寻弋:“……”
酒妩把药瓶塞给他,寻弋漫不经心地接过去。
“你把药拿着, 回去自己涂。”
“我要回家了。”
寻弋满不在意, 笑眯眯地, “我送你。”
出了小卫生所, 距离酒妩的家开车还有十五分钟远。
他的车停在路边,因为之前撞了他们的车,车头部分已经被砸得凹陷进去了一大块, 像被人揍了一拳似的。
一辆漂亮的豪车, 生生废了一半。
酒妩多看了几眼,坐上车后,她问他:
“你修车要多少钱?”
她话里隐约有种要赔他钱的意思。
寻弋答:“这跟你没关系。”
一句话撇清,我不需要你一分钱。
酒妩嗯了一声, 没再说什么。
车开到小区门口, 寻弋看着她下车,
“明天晚上, 我去接你。”
酒妩, “明天我休息,后天才上班。”
“你后天, 来接我吧。”
他嗯了一声, 看着她走远。
———
弯进小区,敲响家门。
酒妩的衣服领口被那几个人扯大了一截, 手腕上也有被人抓过的红痕。
这些痕迹,如果让孟园看见,麻烦事不小。
所以,孟园开门后,酒妩低着头,一言不发,先回了房间,把门锁上。
她从衣柜里捞出一件长袖衬衫套上,遮住松烂的领口,和手腕上的伤。
孟园本来对酒妩暑假兼职这事儿就有些不满,在她眼里,学生的第一要务,就是好好学习,不是打工赚钱,乱交朋友。
现在倒好,下班回家路上,酒妩又受了伤,她心里更加不快。
“你干脆把工作辞了,你舅妈那店里,每天晚上去的是什么人你自己看不见吗?”
孟园站在酒妩的房间门口,大声念叨她。
酒妩坐在书桌前,背对着她,隔着门板和她沟通,
“我是在后厨打工,店里什么人,跟我没有关系。”
孟园:“那你每天这么晚回家安全吗?”
酒妩:“我腿是自己摔的。”
孟园:“就七月份,干完你就辞职。”
酒妩:“我下个学期要继续租房,一个月的工资不够。”
孟园:“我把你的压岁钱抽三千给你行了吧。”
酒妩从小到大的压岁钱攒了也有七八千,一直放在孟园那里,她说给她存着,等她毕业给她,当作一笔就业资金。
现在她愿意提前预支,给她付房租。
酒妩说,“也行,那我七月份做完就休息。”
孟园:“好,八月份你就在家里学习看书,下学期把教资证拿到手。”
酒妩淡淡嗯了一声。
两人姑且算是各让了一步。
孟园同意她继续租房,取压岁钱给她支援房租。
取而代之,酒妩只兼职一个月,剩下的时间好好学习,专心备考教资证。
————
次日,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
酒妩一听雨声就犯困,睡到很晚才醒。
房屋里空荡寂静,她吃过中午饭后,没坐多久又睡回了床上。
妈妈在培训机构的工作是一三五和周末上班,其余时间放假,她的兼职则是干六休一,只有周日放一天假。
酒妩睡到下午三点,在桃子的催命式催更下,终于慢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准备换身衣服,拍点儿素材。
去年也是如此。
酒妩在北城上学时,各大平台账号上,她的视频和写真发的很频,更新之勤,产粮之多 ,粉丝吃都吃不完,与此同时,她还可以做到在各大漫展都有亮相和站台。
一旦回了家,酒妩就跟失联了似的,人都找不到,活生生从一周三更的coser博主变成了月更博主。
自酒妩回川市到现在也有快两星期了,再加上期末考试周,她也鸽了更新,还有备考的时间,粗略算起来酒妩已经一个多月没更作品了。
桃子在期间催了她无数次。
备考,期末,兼职,她总有借口搪塞,但是,
“今天是休息日,你总跑不掉了吧,啊?”
酒妩在换衣服。
手机里跟她说话的桃子在监听进度,语气里压着一股强大的怨念,都快变成女鬼从她手机里面爬出来了。
酒妩有点儿哭笑不得,换衣服的动作不自觉变快了些。
桃子念念叨叨,越说越激动,嘴巴像个上了梭子的机关枪,“你知道你多久没更了吗?”
“你知道你不更新,粉丝都开始骂人了吗?”
“你知道你不更新,我一个月少赚多少钱吗?”
“……”
咳,这才是重点吧。
“我上个月可太惨了,晚饭吃了半个月自己做的菜,直接瘦了八斤。
北城的外卖贵,点一次没有四五十,人快递员都不送,去店里面吃也便宜不了多少,一碗面二十块是寻常价格,在川市一碗面,加肉的顶多才十五。
桃子收入不佳,自然只能从嘴上扣,午饭扣不起,只能扣晚饭,晚饭吃得差,可不直往下掉称。
酒妩心里愧疚,衣服换好后,她坐在书桌前化妆弄头发,跟她说:“我衣服换好了,今天就多拍几套把素材都发给你,你可以存起来,分几个星期发布。”
酒妩的房间不如肖零的摄影棚,只有一面全身镜,房间里的东西也很杂乱,拍出来的背景肯定没感觉。
酒妩弄好妆发后,又牵了一面黑色吸光帘,打了两盏聚光灯在两旁,画面效果这才好很多,清晰精致,又有氛围感。
从三点多,到晚上七点,酒妩拍了三套,将近一小时的视频素材。
结束后,脱cos服时,她已经没了力气,脱一半,休息一会。
她躺在床上,黑色的丝袜卡在雪白大腿处,撩人诱惑。
酒妩歇了一小会,一鼓作气,一把撸掉,随即又无力地瘫倒在了床上。
桃子大致浏览了一遍她发的视频,而后发来两则喜不自胜的语音消息,
“哇,可以可以,这么多,暑假都够用了。”
“你快去吃晚饭吧,辛苦了啊。”
酒妩有气无力回,“嗯,太好了,你两个月别来找我了,我想休长假。”
桃子:“OKOK,我今晚上剪完就发一条,你记得来看一下啊。”
酒妩:“嗯……”
挂了电话,酒妩仰躺在床铺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
晚上没吃东西,肚里空荡荡的,她饿得有点发虚。
慢悠悠地坐起来,她去厨房里给自己煮了碗面。
晚饭吃完,酒妩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九点钟不到,妈妈还没回来,桃子的视频就已经剪好了,兵贵神速。
她把成品发来给酒妩看,想问问她的意见。
酒妩简单点开看了一下,撂了一句,没问题。
桃子收到回复,反手就点了作品发布。
长时间不更新,平台有时会限制流量,酒妩也想看看视频发布后的流量和粉丝的反应如何。
她打开软件,顺手刷了两下。
发现一条同城短视频上了热搜,浏览人数已过五百万。
酒妩撑着脑袋,定晴看去,那条视频的新闻标题是
——昨夜凌晨,川市市中心附近发现大量碎尸块,初步鉴定为四名中年男子。
————
川市是个二线城市,但也是个流量极大的网红都市。
这条新闻,由于“大量碎尸块,市中心,四名男子”等标题里格外引人注目的字眼,使得这条新闻不断发酵,闹得川市里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
上一次因为命案引得全城沸腾,还是在五年前。
122事件,酒妩所在的川市一中,死了五名学生,且也都是被杀害后碎尸。
“…人就在这附近被发现的嘛,这里离市中心才多远,简直嚣张得很哦,无法无天了。”
“啥子时候发现的嘛?”
“就前天凌晨发现的,一个小姑娘说加班,晚上凌晨十二点多才回去,走过那条靠轻轨线的小路,看见旁边的草丛里一团一团的,红的白的,再一闻血腥味,吓得人腿都软了。”
“……死的人搞清楚了没?”
“那估计要点儿时间哦,这都碎成块块儿了。”
“听说是四个男的,年纪还蛮大了,警察把那一圈都封起来了嘛。”
“你说,谁这么大愁怨去杀人呢?还杀了四个人?”
哐当一声脆响,酒妩手里的烧烤盘被水冲滑了一下,掉进了洗手池子里。
她双目从涣散到回神,连忙捡起盘子,继续把上面的泡沫洗干净。
彼时,九点四十五。
距离她下班的时间只有一刻钟。
烧烤店的大堂里还有三桌人,他们桌上的串儿早吃完了,就剩两瓶啤酒,他们就着酒劲儿摆起了龙门。
舅妈看她的状态不好,以为她听见他们讲杀人案吓到了,她从她手里拿了盘子,让她坐一边休息会儿。
“最近外面是不太平。”
舅妈瞄了瞄外面唠嗑的人,意有所指地对酒妩说。
他们的烧烤店离市中心也不远,相当于毒圈之内,事件中心。
酒妩不吭声,坐在厨房门边的小椅子上,搽手上的水滴。
舅妈洗着盘子,“你晚上回家要不要舅舅送你一下?”
酒妩摇头,“没事,我有个朋友顺路送我。”
舅妈点点头。
下班后,他的车停在烧烤店对面,夜色迷蒙中,酒妩径直走过去,打开车门,坐进车内。
她还没坐稳,一杯奶茶被塞了过来。
酒妩微微呆了一下,斜着眼与他冷黑的眸对视,她抿唇,抬手接了奶茶,轻喃一声,“谢谢。”
车辆缓慢地启动。
酒妩低着头看手机。
他的大手放在方向盘上,骨骼结实明显,青筋浮凸在手背上,冷白色皮肤与淡青色经络相衬,在车厢灯下,像白玉里的翠色浮絮。
余光滑过她清艳的侧脸,他漫不经心地搭话,“下周日出去玩会儿怎么样,你放假嘛。”
酒妩:“我只有一天假。”
寻弋:“一天闷在家里也很无聊。”
他的语气寡淡平静。
以酒妩对他的了解,寻弋是个圈子极广的玩咖,休假的大半时间,他都在外面玩,出入各种游乐场所,混迹在朋友圈里,赛车,滑雪,潜水,旅游,他尝试他所新奇的所有事物。
和酒妩不同,他不是宅控,很难在一个地方安安稳稳地呆着。
如果他感到无聊,就会像个孩子似的失掉新鲜感与兴趣,立刻转身走掉。
北城四通发达,玩的地方多,姑且不论。
川市是个二线城市,他一直呆在这里,也没有朋友,就守着她一个人,每晚下班来接,难道不会厌倦吗?
况且,这还只是第一天。
酒妩表情冷淡,平声说:“你要是嫌无聊,可以出去玩,不一定要带我,我一周只有一天假。”
寻弋笑哼:“我一个人去没意思啊,离校那天说跟你约会,结果没约成,我现在就等你跟我再约。”
“再说了,你前两天才出事,这几天又冒出个杀人案,我把你一个人放这儿,我溜了,我有病吧。”
酒妩:“你,在哪儿看的新闻?”
寻弋:“白天出门逛了会,街上到处都在传,说什么的都有。”
“就你们家烧烤店隔了条街那块,警察还扯了封锁线。”
酒妩安静不语,眉眼低俯。
暗光落下,一帘细密的睫羽在她白璧无瑕的皮肤上,投下小扇似的阴翳。
寻弋勾唇看她,“吓着了?”
酒妩瞅了他一眼,“没有。”
寻弋笑:“行。”
两站多一点的路程,他开了几分钟车,就到了她家小区楼下。
寻弋把车停进停车位里。
酒妩侧身开门,手拉了几下,却发现车门拉不开。
抱住她
身后, 随即传来他低沉紧哑的嗓音,带着一股撩人的痞气,
“说会儿话吧,酒妩同学。”
“我为了你一个人待在川市, 人生地不熟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你下班了, 别急着走啊。”
酒妩侧回身。
某人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幽灼深静。
酒妩心里一紧, 不自觉往下撇了一眼。
不知怎么, 她脱口而出, 找了个正撞枪口上的话题, “你伤怎么样了?”
他说:“昨天青了一块,今天变紫了,下面都是瘀血, 一碰就疼。”
这不是变严重了吗, 他怎么还说的这么轻描淡写?
酒妩:“你涂药了么。”
他回:“没。”
酒妩一转眼,就看见他车里的储物筐中放着她昨天给的跌打损伤药。
估计他压根没带回去,直接撂在了车上。
酒妩拿了药,一反常态地说:“我给你涂吧。”
寻弋微微蹙眉, 眼瞳却变深了。
他抿着薄唇, 语气有些不可置信,
“你, 给我涂?”
酒妩:“我照顾不懂事的弟弟, 不可以吗。”
言外之意,你比我小, 给你涂药是体贴你, 当然是姐弟之间的疼爱与体贴。
闻言,寻弋黑亮的眸光瞬间暗淡了一层。
她和他抱都抱过了, 怎么还扯姐姐弟弟的?
寻弋偏开眼,神色里有一丝不满。
酒妩握着药瓶,慢慢拧开瓶盖。
她的手指尖已经沾上了药水,看他没有动作,她盯着他,重复地问:“你涂不涂的?”
寻弋只挣扎了零点零五秒,然后,心不平,气不顺地掀起了衣摆。
她的手指细嫩冰凉。
而他身上又像火炉似的烫。
她的指尖一碰上他的皮肤,轻轻地揉。
寻弋的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气息感明显的闷哼。
在密闭的车厢里,这动静听起来涩得没边了。
酒妩的耳朵热了。
揉进他皮肤下的淤痕时,触手的坚硬感和烫意,让她涂药的速度更慢了几分。
意识里总有些挥之不去的奇怪联想。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他垂着眼帘,鼻息克制。
痛意,凉意,药水的烈味,与她俯在自己小腹前,冷媚柔顺的模样。
合成了一副具有强烈的,生理与精神双重刺激的画面。
气血涌动,喉咙里干痒难忍。
情不自禁地,
酒妩的耳畔忽然热了一下。
是他粗粝的指腹滑过,帮她挽了一缕乱发,挽到耳后。
他的手指没有离开,继续下滑了一点点。
带着茧子的指腹往下摩挲过她敏感的耳后皮肤,脖子。
酒妩打了个颤栗,脖子缩了下。
她缓缓地抬了眸,清媚的瞳里惶然与生疏一闪而过,
她轻声唤他,“寻弋……”
声音是她自己也不可控的低柔。
他回了一声嗯。
眼瞳的深暗颜色才慢慢清明开来,好像回过神似的。
他忍耐地收回了手指。
车厢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隔了片刻。
酒妩也收了手指,她心不在焉地拧着药瓶,瓶身冰凉的触感,和方才他手指和身体的热烫温度完全不同。
莫名地,她感受到一种可耻的空虚。
要是能再多摸一小会儿,好像也不错?
为了消除这样的念头在脑袋中萦绕不去的事实,酒妩找话题说:“你晚上住在哪儿?”
寻弋缓声报了一个酒店名,和她打工的烧烤店隔了一段距离,是个市中心商区内数一数二的五星级酒店。
她刚想问问别的,他一句话,把暧昧粘稠的氛围又拉回了现实。
“要去做客吗?”
酒妩:“……”
“下流。”
寻弋:“……”
酒妩:“我走了。”
正当她要下车,寻弋这次也不准备再拦时,酒妩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一看电话,居然是市区警局的电话号码。
她默默地先拉关了车门,没有下车,因为她推测,警察可能不单单是找她一人,他们可能也要找寻弋。
“喂?嗯,是我,我兼职刚刚下班,现在在小区的停车场里。”
“他跟我在一起,送我回家的。”
“那天晚上吗?”
“出了警察局之后,我和他去了卫生所,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我就回家了,他应该回酒店。”
“嗯,你们当然可以查,我家庭地址也可以报给你,就在双江小区,十一单元。”
“不好意思,问一下,你们问这个是出于什么原因?”
“……”
“……好……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
酒妩握着手机,一言不发。
寻弋看她的脸色变得不太好,问,
“警察打的?”
酒妩:“嗯。”
“前天,那四个人死了。”
寻弋平静地盯着她。
他感觉到此时的酒妩很奇怪,有些恍然若失,又像是得到某种具体答案后的接受了然。
她正在思考着什么,那不像一个局外人看一场热闹时的眼神。
惊诧,害怕,或冷漠,她露出的更像是预料之中的眼神。
“你,不会怀疑我吧。”他开玩笑地问。
寻弋那晚动起手来,虽然看着像下了死手,但其实他心里有数,不会真把人打死。
酒妩安静了一会儿,瞳仁闪烁。
她方才还很平静,现在又忽然惴惴不安起来,“你回北城吧。”
寻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川市出了碎尸案,她不让他留下来护着她,还赶人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很不理解,“你这是什么反应?”
“这事儿跟我,跟你都没关系,有关系的事儿,我们跟他们不是早了结了吗?”
酒妩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巡视,一寸一寸。
想象到这样鲜活的寻弋也可能会变成一堆腐臭冰凉的尸块,她就止不住地后怕,
“我,有点儿害怕。”
她喃喃低语,看向别处。
寻弋以为她还是害怕杀人案的事,缺乏安全感,他懒笑道,“我抱一下就不怕了。”
他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她。
而这一回,酒妩居然没有丝毫微词,也没有一丁点反抗。
他微微怔了一下,而后,继续俯身,小心翼翼地拢住了她纤瘦的身驱。
酒妩的背很薄,骨骼轻盈,身上带着花瓣的冷香。
揣在怀中像一只随时会碎,会飞走的水晶蝴蝶,虚幻,诡艳,神秘,脆弱。
她有好似冷淡,但实则温热的一颗心。
寻弋不傻,此时的他已经反应过来,她的反常,说明这件事情可能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它或许和酒妩的过去有关联。
寻弋好奇她的一切。
她的家庭,她的朋友圈,她的所惧所喜,她的经历,她把自己包得严实又拒人千里之外的原因。
心头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酒妩。”
过往一
2014年, 夏,川市一中。
军训刚结束没几天,酒妩的美名便在学校里传开了。
整个一中上上下下,从老师到学生, 无一不知, 今年新入校的学生里,有个比明星还漂亮的女孩子分到了高一九班。
那年, 川市盛夏的火炉天, 烈阳宛如泼火。
新生们统一体检完, 订的校服还没有到, 大家只能先穿自己的私服。
刚满十五岁的酒妩穿着妈妈买的一条纯白色连衣裙,披着一头乌黑长发,行走在校园里。
明眸清艳, 水嫩莹白的皮肤仿佛一掐就能出水, 举手投足间,有种介于青涩与妩媚的特殊吸引力,轻易就招惹了一大波人的关注。
当然,这一大波人里也不乏鱼龙混杂的求爱者。
譬如, 学习成绩优异, 清俊温柔的高三学长,亦或是长相俊帅, 充满野性少年感的体育委员, 还有班里那群混头混脑的刺头学生,借着跟酒妩是同班同学的地理优势, 时不时也要在她面前插科打诨几句, 博美人一笑。
酒妩年纪小时,性格温柔乖巧, 像个小天使似的,对谁都带着温柔礼貌的微笑。
她不擅长拒绝,一遇到有人搭讪自己,连一个“不”字都讲不出口。
所以每当这些人来骚扰她,白衣总拦在她的前面,让他们走远些。
白衣是酒妩军训时结识的闺蜜,两人初次聊天,就一投即合,后来班里分座位,两人分到了同桌,更加亲上加亲。
白衣长相清纯怯软,性格却很开朗随和,爱恨分明,她喜欢的人就特别喜欢,讨厌的人也从不掩饰。
在班里,她最喜欢酒妩和副班长,最不喜欢班里,乃至学校里的所有男生,她觉得他们幼稚无聊,也看不惯他们每天在班里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
她中意成熟温柔的男生,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她喜欢徐老师。
这个秘密,她只告诉了酒妩一人。
———
某日自习课下,吃过晚饭后。
学校二楼文具店内。
白衣在挑信封,酒妩站在窗边看书。
隔了一会。
她走过来,问酒妩:“你觉得哪个好看?”
左手,右手。
一边是粉红色,另一边是天空蓝。
“你不会要给徐老师送情书吧?”
酒妩看了看这两个信封,柔和空灵的声线里带了一丝不可置信。
白衣反问:“有什么不可以吗?”
酒妩:“被学校发现,他可能会被开除。”
徐老师是今年才到学校就职的新老师,二十出头,带新生的语文课。
他刚来他们班里第一天,一身白衣黑裤,细边眼镜,长相清俊干净,风度翩翩,声音也特别好听,清润微哑,在班级女生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他教课时很认真仔细,面对每一个学生都极有耐心,私下里也是严肃不失温柔。
酒妩不是颜控,在男女感情方面比较晚熟,不开窍,所以她对徐老师的印象也仅限于授课方面。
她不明白,徐老师对青春期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吸引力。
孟园也当老师,酒妩只知道老师这个职业要求高,有编制,徐老师这么年轻,肯定是以工作为第一要务,和未成年人谈恋爱,这是犯大忌的事。
白衣,“我们可以玩地下恋情啊。”
白衣看着正常,其实有点儿病娇味。
酒妩:“你真要送啊?”
白衣:“我想等圣诞节吧,再观察一下。”
最终,白衣把两个信封都买了回去。
她们走回教室的路上,在实验楼的走廊里,被三四个男生堵住了去路。
一扫他们那眼睛紧黏在酒妩身上的架势,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冲着酒妩来的。
“周末约一个呗,学妹,我们龙哥请你吃好的。”
几个人吊儿郎当地,明明是高二生,却不穿校服,身上一股烟酒味道,压根不像正经考进来的好学生。
酒妩在入学前也听说过,川市一中多的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靠钱靠关系被家里人抬进来,眼前的这几人,估计就是这帮关系户的代表。
在学校里,关于他们的恶劣传闻还不少,烟酒逃课都是小意思,嫖,赌,毒,暴力,霸凌,犯罪,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可惜,酒妩和白衣都刚入校不久,知道一些传闻,但知道的不多。
看他们的混样,酒妩表情微绷,有点害怕,白衣拉着她就要走。
他们拦在前面,几个男生高高的,像几堵越不过的高墙,偏偏实验楼的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阴冷昏暗。
那个叫龙哥看着酒妩,眼神渴望又冰冷,像在看货架里的洋娃娃,他说,“要是不去,后果你自己负责。”
他留寸头,眼眉处有疤痕,手背上还有一块十字架的刺青,一身黑衣,看着很凶。
白衣以为他吓唬人,撇头问酒妩,“你想去吗?”
酒妩顿了一下,轻声说:“不想。”
这个面子没给他,他们当时竟然也没发作,轻飘飘地就放她们走了,本以为只是小事一桩,过去了也就算了。
没有想到,这件事,以及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成了酒妩一生中难以磨灭的一段阴影。
——————
十月长假结束。
川市长夏的热温不减,风也潮湿粘腻。
酒妩挤地铁迟到,足足晚了规定时间一刻钟,她才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大门。
彼时,老师已经到了,正在讲台上说事。
下面的学生也坐的整整齐齐,只欠她一个空位。
灯管摇晃着,发出隐隐的暗鸣声。
徬晚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死气沉沉。
教室里的人看着她,眼神十分怪异,像中式梦核中一幕。
班主任说:“先进来吧。”
酒妩走进教室,走到座位边坐下。
他们开始窃窃私语,不时地朝她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
酒妩一头雾水。
班主任在讲班务的事,讲完后就是晚自习时间,一个半小时,她发了半套英语试卷让她们做。
教室里死寂无声,漫长的一节晚自习后,老师一走,教室瞬间炸开了锅。
那一年,流媒体时代还没到来,大家用的手机还是小屏幕,低像素的初代智能手机,主要的社交媒体也还是贴吧,论坛,企鹅号占大头。
信息的流传速度比不上现在,但人传人,多传几轮,也慢不到哪儿去。
“这是真的假的?”
“……肯定是真的啊,龙江他们那伙人什么做不出来啊,照片都有了。”
“她怎么跟没事人一样,应该去报警吧。”
“估计怕被人说吧,出这种事,太难看了,要是我,直接转学了,根本抬不起头…”
“好可怜啊,长那么漂亮,结果……”
“这不跟许晶晶一样嘛。”
酒妩还在疑惑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白衣拉着她,到了教室外的走廊尽头。
她说的话也很奇怪,第一句就问她,“你家里知道这事儿了吗?你们报警了吗?”
酒妩更加不解,“什么报警,知道什么?”
白衣:“你不要这样,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受害者有罪论已经过时了。”
“他们做了什么都是他们的错,他们该受报应,坐牢,你不要装作自己没有事好吗?没有人会说你什么的。”
酒妩眼神茫然,看着她这副正襟危色的模样,心中渐渐开始不安:
“你在说什么……”
白衣:“他们发了几张照片在校园论坛里,是你身上没有穿衣服然后和他们睡在一起的照片,你是不是被他们……”
酒妩脸色惨白,问,“什么照片,我没有看到。”
白衣低头打开手机,其实那几张照片刚发在论坛里不到十分钟就被和谐了,但还是有很多人已经看见,并把那几张照片保存了下来。
白衣为了帮她保留证据,也存了。
她把照片打开递到酒妩面前。
酒妩低眼一看,吓得心跳骤停。
照片上的女生确实和她长的一模一样,身上未着寸缕,表情是被□□的痛苦与不甘,某些私密部位被身旁的几个男生或揉捏或#,画面十分□□。
酒妩紧着秀眉,反应了一会儿。
她回想自己一整个国庆假日都宅在家里,根本没有出门。
更何况,这张照片上的女生还是清醒状态,但她的记忆根本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说明,这上面的人,压根就不是她。
但很显然,白衣不相信,那些看过这几张照片的同学们也不相信。
他们更愿意相信,是酒妩的羞耻心和自尊心太过度,宁愿不声张,不承认,也不想让大家知道,她被他们轮了。
更关键的一点,龙江在一中以前是真的强过女同学,因为家里的关系,他们家给了对方三百万就摆平了,一天牢也没坐。
龙江有前科,酒妩又漂亮,这两项一相加,照片上的人脸还清晰无比,铁证做辅,想不信都难。
酒妩面对这张不知道是p图还是造假的照片,简直百口莫辩。
她的每一句否认,在他们听来都不是澄清,反而是她愚蠢又隐忍的证明。
在他们眼中,酒妩才进一中不到一学期,她的长相,气质,性格,和优异的成绩,让大家一直把她视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天之骄女,是仙女一样的存在。
冷艳校花一朝落进肮脏不堪的淤泥中,这样戏剧性的,宛如电影般的剧情桥段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东西。
而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无聊又乏味的“这不是真的”
虚假夸大的谣言总比平淡的真相更具有煽动力。
————
夜自习,办公室里。
空调的冷风低声呜咽,窗外树影婆娑,凄厉起舞。
酒妩仍在疯狂的解释,她两个眼睛已经红透了,大大的眼瞳里包着两汪湿漉漉的泪水,泫然欲泣。
班主任直接打了她妈妈的电话,让她到学校里来,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
彼时,酒妩从舅妈家回到孟园身边才两年多,两人的关系很微妙。
孟园把她当成炫耀的资本,对她的亲昵总是带着一种功利味。
实际上,她对酒妩的关照,远及不上舅妈一家对她无微不至。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
周末放假,孟园愿意跟她同事出去逛街,也不乐意带酒妩出去玩,只让她待在家里好好学习。
她在外面吃几百的海底捞,留十五块钱给酒妩自己下楼买饭吃。
这要是换了舅妈,一定会带她一起出去玩,就算不带她,也会把菜做的多多的放在冰箱里,想吃随时加热,而不是让她下楼吃街边摊。
所以,爱羽毛如命,而非真爱女如命的孟园到了办公室后,现场更加乱成一团。
她先是指责老师和学校,没有管理好学生,教出这群杂种。
然后又指责酒妩,说她跟乱七八糟的坏孩子交往,穿的太招摇,自食其果等等之类的话。
她还说,这个消息,学校本应该替酒妩保密,不该传出去,影响她们一家的名声。
酒妩站在办公室的一角。
听着孟园和班主任的争辩,她们没有一个人把她的解释和澄清听进去。
像被砍断手脚似的无力感,渐渐如滔天浪潮侵袭酒妩的全身。
事件发展到最后。
酒妩于十一月初,被迫转学。
转学后,孟园坚持以□□罪起诉龙江和其他四名学生。
那天,是十一月九号,川市入冬,急速降温,大风呼啸而过,灰白色的天幕奇迹般的落了细雪。
酒妩转进川市二中的第一天。
她戴上了大大的眼镜框,和口罩,穿着肥大又不合身的运动服,头发也束了起来,绑在后脑,看起来平淡无奇。
很短的时间,她从那个总是温柔微笑,爱美又善良的小天使,变成了一个阴郁寡言的怪咖女。
她走进教室时,教室里翘首以盼迎接新同学的学生们,眼神里无不流露出失望。
然而,平静的学校生活,和他人的轻视甚至无视,反倒给了酒妩无限的安全感。
枯燥平静的学习生活一天天的过去。
酒妩的传说还留在市一中学生的流言中。
不久之后,这段谣言又被另一个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的异闻所湮没,连带着她作为被造谣者的愤怒与不甘,被大雪掩埋殆尽。
十一月二十二日,小寒。
在一中后门外的一片荒草从中,发现大量男性碎尸,经警方初步调查,被害人系川市一中学生,龙江,付萧,许鹏飞等五名高二学生。
圣诞节
午后两点, 警察局办公室,
排查完一遍监控后,小警员给他们倒了两杯茶水,“麻烦两位了, 我们时间点都对上了, 这起案子确实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可以回去了。”
说得简单点, 那四位的事儿跟他们的确无关, 他们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酒妩握着纸杯, 安静地喝了一口热茶。
苦涩的茶叶味混着一股茶清香从舌尖漫开。
她微微皱眉, 不太适应。
今天本来有班,因为这起命案牵扯太多,热度又高, 所以警察传唤得很急, 她只能请了一天假,和寻弋到警局来。
从热雾缭绕中抬起眼,办公室里又进了两位稍年长些的警察。
酒妩不经意和其中一位对上眼,茶叶直接呛到了喉咙口, “咳咳……”
那位面容威严的中年警官听声音, 转头注意到了她,“这不是……”
酒妩干笑两声, 赶紧主动问好, “张警官好。”
张警官是刑警组的老警官,平常都在外面办案, 很少如此悠闲的出现在局子里。
“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
张警官握着一个老年款保温杯, 慈爱又感慨地看着她说。
酒妩:“嗯……”
简单寒暄了两句后,张警官让她先别走, 再坐一会,还有事和她说。
话音落,他和小警员同志先出了办公室,站在门边,似乎在讨论案情方面的事。
“你以前来过警局?”身旁的人有些在意地问她。
酒妩淡淡回答,“嗯。”
寻弋:“出什么事儿了。”
酒妩,“跟这个差不多吧。”
她说的含糊其辞。
不知道是在指前几天的猥亵罪,还是杀人案?
“你说清楚点。”
想想每次都是,寻弋问她一点事,就跟挤牙膏一样,挤一点,出来一点。
他有满腔的好奇和兴致也只能依照她的节奏,听她一点一点透露而出,这种感觉让他迫切难熬。
酒妩停顿了一会儿,似乎还是不打算告诉他,冷淡地说,“这跟你没关系。”
寻弋被堵了两回,心情极度郁闷。
他瞥了一眼门外的警察,忽然吊儿郎当地威胁她,“你不讲,我现在就亲你。”
酒妩:“……”
真不要脸。
酒妩妥协还是说了一半,
“几年前川市出了一起类似的碎尸案,被害的几个人我也认识,而且有点儿纠葛,当时我来过警察局。”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与口吻,有种故意吓他的意思。
暗示他,跟她有接触的男人一个个全死了,还都是被剁碎了扔荒地的凄惨死法。
寻弋挑眉,“你别是死神吧。”
酒妩附和,“还真有可能,我家里正好有镰刀 。”
“所以,你应该离我远点,赶紧回北城,我很危险的。”
她艳丽深邃的瞳看着他,想叫他知难而退似的。
寻弋压低声线,不甘示弱,“没事儿,我就喜欢危险的。”
酒妩与他对看,心跳很沉,须臾的安静后,她别开脸,故作沧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寻弋笑哼不言。
半晌后,张警官走了进来,他们的两杯茶没喝完,他又给他们拿了两瓶矿泉水,还有几颗花生酥糖,红底黑字的糖纸年代味很重。
“这是你小男朋友?”
张警官一挑下巴,笑眯眯地打趣。
酒妩不用转头,就知道寻弋在笑,而且多半笑得得意洋洋地。
她要是说不是,他肯定就不会笑了吧?
她嘴唇微微张了张,想解释一句。
但不知道怎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张警官继续和她聊了几句,好似闲聊,又像是在套话,“我听你妈说,你现在在北城上大学吧。”
酒妩:“嗯。”
张警官:“小姑娘厉害啊,最近是放暑假了?”
酒妩:“嗯。”
张警官:“几号回来的?”
酒妩:“六月底。”
张警官:“你回来后,有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
她知道张警官在问谁,张警官也知道,她知道自己在问谁。
酒妩垂下眸,“我见到他了,我还是那句话,五年前的案子,他的嫌疑最大,但是我没有证据。”
张警官定住了一会儿。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推给她。
十五岁的酒妩还是个孩子,没有手机,没有话语权,一切都要过问家长和大人。
现在的她已经是个可以独挡一面的成年人了,她可以做到那时,她没有做到的事。
酒妩抬手,接过那张薄薄的名片。
记忆如同快速翻飞的日历,再次倒回了五年前的川市深冬。
———
五名学生的碎尸案在网上掀起了一波声势浩大的舆论浪潮,正当网上一片同情怜悯之声,感慨一个二线城市,怎么还会发生如此惨案时。
很快,便有同城人扒出了他们劣迹斑斑的过去,舆论的方向也随之产生了分流与回噬。
龙江,作为他们几名学生中的小头领,从小娇生惯养,脾性恶劣,坏事没少干。
刚上小学,就斗殴打架。
初中霸凌,把一个男生的□□踢断了,未成年的缘故,他一点责任不用负,家里塞了点医疗费了事。
刚上高中,他看上同级的一个漂亮女生,被对方拒绝后直接用强,女生要告他,他家里托关系又送钱,花了不少力气才把事情压下来。
后来,一年不到,又因为邀约女生被拒,霸凌殴打,致使女生重伤进医院。
这还只是在校内,他在校外面做的事比这过分。
他老爹当官,曾警戒过他,让他收敛些。
回头再看,龙江做的坏事里,造酒妩的黄谣竟然还是最轻的一件。
他身边的那群狐朋狗友虽然没有他坏,但是跟着他也做了不少恶心人的坏事。
评论区被科普后的网友,急急转向,高呼活该。
酒妩没有手机,起初也不清楚这些事,她是在学校里听到同学们议论才知晓。
酒妩的反应很平淡,没有高兴,也没有感慨,冷冷淡淡的,好像死的是一个和她无关紧要的人。
孟园得知消息后,心情却很复杂。
龙江家里给过她钱,让她别再执着,走法律走不通,不如拿点钱,她性子硬,不同意,坚持要告。
万万没想到,状还没告,人已经没了。
孟园这口恶气勉强也算是出了。
就当是老天爷帮她执行了死刑。
她的心结解开了一半,可还有一半,她这辈子都解不开,那就是留在酒妩身上的污点。
从那以后,她对酒妩的控制变得更加严厉,放假不容许她外出,在学校里住宿,一周上下学都要接送。
她变得扭曲多疑,关于酒妩的事都要事无巨细地问。
酒妩说一遍,孟园还要问第二遍,第三遍,确认她没有说谎,隐瞒,才能放心。
命案发生后的一个月。
川市公安局刑警组传唤了孟园和酒妩。
负责本案的张警官和她们进行了一段漫长的对话。
孟园把近期发生在酒妩身上的所有事情全部告诉了警官,即使那些事,根本是谣言。
酒妩则很安静地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她不再做无谓的解释。
她不知道该怎样说服他们,索性一言不发。
陈警官看着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对此事表示了同情,还提了一些走索赔的法律建议。
在了解她们跟碎尸案没有直接关联后,张警官告知他们可以离开,并递了一张名片给孟园,说有情况可以随时联系他。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
命案高悬,网友催了又催,警方这头依旧是一点儿进度都没有。
2014年,圣诞节。
白衣敲响了酒妩家的门。
开门的酒妩穿着厚厚的睡衣,看见她时,一脸懵。
“你怎么……”
白衣说,她问了二中的同学,又让同学问了酒妩的班主任,才找到了她新家的住址。
孟园正在厨房做菜,“是陈奶奶吗?”
酒妩:“不是,我同学。”
孟园围着围裙,走出来,探头一看。
得亏白衣长的清秀乖巧,孟园瞅她一眼就放了心,心说,这孩子肯定是乖学生。
“进来坐吧。”孟园笑眯眯地说。
彼时,徬晚六点,深冬的夜已然漆黑一片,寒风刺骨。
白衣说:“阿姨,今天是圣诞节,我想找酒妩出去玩一下可以吗?就在对面的市中心逛一下,外面很热闹,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孟园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大雪纷飞。
她有些犹豫,不敢让酒妩在晚上出去,但架不住白衣软声软气的,左一句右一句的劝。
最后,孟园给了酒妩一个旧手机,让她出门了。
市中心的街道,树上挂满星星小灯,每家商店的门边都有圣诞装饰,地面上轻盈的薄雪好似一层柔软的地毯。
白衣和酒妩找了一家火锅店,边聊边吃。
话题从新学校,聊到最近的天气和学业。
偏偏,白衣只字不提,和龙江有关的任何事。
她在橱窗上哈气,用手指画心,“我跟你说个秘密,酒妩,我和徐老师告白了。”
“但是,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不能接受我的好意。”
酒妩失笑,“你真大胆。”
白衣看着她,看了一阵,忽然莫名其妙地说:“我说徐老师喜欢的是你,你信吗?”
酒妩滞住了,“啊?”
白衣又笑,不再吭声,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一句戏言。
两人吃完饭,在街上逛了一会儿,酒妩提议回家,她冷得有些受不住。
白衣点头说好,指了一条路,说从那边回去,她近一些。
那是市中心后区的一条小街道,两旁都是住家户,冷冷清清。
走到快接近街口的地方,白衣说,“我送你到这儿了,你知道出去怎么走吧?”
酒妩点头,“嗯,你回去吧,注意安全。”
白衣招了招手,眼神迷蒙深意,她背过身,脚步很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酒妩也转了身,与她背面向相,继续往前行。
街口的盏盏路灯下,细雪在半空中染上昏黄的光线。
酒妩低着头,把小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避风。
不知道又走了多远,一道高瘦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慢慢抬起头,眼前的人面孔熟悉,一副细边眼镜,黑色的长大衣,儒雅温和。
这一瞬间,面对这宛如电影般的巧合,酒妩只有一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徐老师……?”
他微笑,垂眸看着她的眼神怜爱又阴郁。
四周无人。
他用双手捧着一个礼盒,递给她,
“好久不见,圣诞快乐,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酒妩实在当不起他的“好久不见”这四个字。
印象中,她和徐老师接触最深的一次是在体育课上,她被叫到办公室帮改语文卷子,徐老师问了她一些家里的事,仅此而已。
酒妩恍如失神地打开礼盒盖。
里面竟然是一只被福尔马林泡白的人手,手背上有一个黑色的十字架,这是龙江的手。
他送给她的,是欺辱过她的五条人命。
亲两下
那夜, 回到家里,酒妩彻夜未眠。
像卡带的电视机里,似噩梦,又如世界系统发生故障一般的诡异画面不断地在脑海中闪烁。
酒妩在一次次是梦还是现实的恍然中断定, 她看见的, 的确是一只人手,而且是龙江的手, 因为手背上的纹身, 疤痕, 都和龙江一模一样。
周日徬晚, 家里空荡无人。
装作不知,失魂落魄地忍耐了好几天的酒妩终于忍不住翻出了陈警官的名片,拿起了电话筒, 拨通了报警电话。
她鼓起勇气, 把自己前几日亲眼目睹的种种都告诉了陈警官。
接电话的陈警官一听是她的声音。
他知道酒妩年纪小,性格自闭,又有过被害的经历。
所以听她一通说完,他只觉得是酒妩精神方面出现了些问题, 把噩梦和幻觉当了真, 就没怎么拿她的话当回事儿。
毕竟,杀人犯把尸体捧到自己的学生眼前, 还说是送她的圣诞礼物, 这种魔幻的事情搁谁听了能相信?
因而,陈警官在面对她的证词时, 言语有些糊弄, 只让她专心学习,别太操心他们警方和大人的事。
事实上, 案件发生后,警方对学校里的老师和所有工作人员,以及学校附近的监控都进行过仔细的排查。
案发凌晨,学校当时只有住宿生和寝室阿姨以及保安在校内,部分老师有家人可以做不在场证明,有的则无法确定是否在家。
道路监控方面,由于通往学校后门的荒地有很多小道,且大多数小路上没有监控头,只查大路上的监控,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尸块,有部分缺失。
凶器也寻不到踪影。
一定程度上说,这件案子早已经陷入了僵局。
退一万步讲,她的一两句证词就算是真的,也是孤掌难鸣。
电话挂断。
酒妩听警官的口气,她知道这件事多半没有后续了,陈警官根本没有相信她。
她坐在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无能为力,又是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抱着膝盖,沉浸在一种憋闷又惆怅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孟园下班回家,走进家门,打开灯来,酒妩才从神游恍惚的状态抽身而出。
她想,既然她做不了什么,不如算了。
惹不起他,她还躲不起吗?
冬天过去,之后很久。
她下意识地和白衣保持了距离,也再没有见过徐老师一面。
表面上看,周遭的一切,已经不知不觉复归平静。
平淡孤单的高中生活,早已风平浪静的谣言。
就连那桩曾在川市轰动一时的碎尸案,也随着冬春更替的时间,褪去了热度,被人们遗忘在脑后。
时间流逝,沉重的车轮滚滚前进,在晦暗的荒野里,碾出一条坎坷不平,死寂无声的路。
那件事,酒妩记在心底,不愿提,却也像一块搬不开的巨石压在心口,纹丝不动。
———————
2016年,高二寒假。
距离全国高考,还有一年零4个月。
酒妩和白衣难得又聚了一次,这是她们分开后一年的再相逢,也是成年前的最后一次碰面。
许久不见,她们刚碰面时还有些生疏,聊着聊着,就逐渐热络起来。
从学业,到生活,她们无所不谈地说了很多事。
说的最多还是高考志愿,白衣想留在川市,学医学,今后当个护士。
酒妩说还没定学校和地方,但想从事媒体方面的工作,可以少和人打交道。
愉快的谈话进行了很久。
白衣还是和以前一样,和她说完学业未来,日常种种,就搬出她的心上人徐老师当话题。
她眼神亮亮的,说起那个人时,神情依旧充满爱慕与憧憬。
坐在她对面的酒妩,脸色却很不好,苍白冷淡。
过去,她们是无话不谈的闺蜜,两个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白衣有很多的小秘密只分享给她,酒妩不善言语,少感情表达,习惯倾听她的话,也会替她保密。
而这一次,酒妩想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她。
而且她也真的这样做了。
她鼓起勇气,天真地以为只要说了,就会让白衣打定主意,清醒过来,离徐老师远一些。
可白衣的反应,却让她出乎意料。
她握着奶茶杯,眉眼弯弯,语调带笑地回了一句:“是吧,我就说他特别喜欢你,你还不信?”
一瞬间。
看着她笑眯眯的脸,酒妩心跳骤停。
在两人近距离的对视中,白衣的面孔还是那么熟悉。
细细的弯眉,眉尾稀少,薄韧的内双眼皮,瞳仁乌黑干净,嘴唇也薄薄的,嘴角微弯,皮肤白皙无暇,天生一副乖巧学生的模样。
但此时此刻,她变得好陌生。
那个印象中,恩怨分明,活泼可爱的白衣仿佛被恶鬼附身了般,变成了另一个酒妩全然不知的疯子。
等酒妩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出了茶餐厅,后背冰凉一片。
她很清楚,白衣的话说明了什么。
说明,她喜欢徐老师,她知道徐老师杀了人,还喜欢他。
更或者,她早就知道徐老师杀了人,而且是为酒妩动的手,但依然选择站在他的一边。
她甚至故意约她圣诞节出门,好让徐老师和她碰面。
她可能还知道礼盒里装的是什么,他们两人还用平和的语气聊过,礼盒的颜色选什么会讨她喜欢?
那天之后。
酒妩和白衣彻底断绝了所有联系,在高考志愿上填报了最远的城市,北城。
她不再对这件事抱有任何希望,也没有再对任何人透露分毫有关这桩案件她所知道的真相。
她开始想要置身事外,重归宁静,再不过问白衣和徐老师的任何事。
但似乎,旧时的记忆与人仍然不打算放过她。
————
下午三点。
离开警局后,酒妩坐在车上,捏着陈警官给她的名片,沉吟不语,仿佛若有所思。
热燥的风从开着一缝的车窗外急涌而入,轻轻撩动她脸颊边的碎发。
寻弋在抽烟,手搭在车窗外,骨骼修长,皮肉紧白,一磕烟管的姿态,冷痞矜贵。
一根烟抽完大半,热烫的火星快速消散,指间有灼人的热度。
他撇头,看着她安静已久的侧脸,不经心地问,
“你刚在警察面前说的他,是谁?”
酒妩静了一会儿,一边名片放进随身的包里,一边侧过头看着他。
她郑重其事,一本正经地说:
“变异版哥斯拉。”
“很恐怖的。”
寻弋:“……”
得,又不愿意讲。
他把烟头丢了,“你今天不是请假了吗,领我去你们川市转转呗,约个小会。”
酒妩答应得很利落,唇角微微翘起,
“好啊。”
寻弋没来得及得意,她下一句败兴的话无缝衔接道,“约完,你就回北城。”
寻弋眯了下眼,心说,她还是有事瞒着他。
他吊儿郎当地轻哼一声,闲闲道:
“这地盘又不是你家的,我爱待在哪儿就待哪儿,凭什么我走。”
酒妩气定神闲地撂了句:“今天约会,我给你亲一下,你回北城。”
寻弋被她这句话说愣住了。
刚才,他还用这话在警察局里威胁她来着,这会儿,她变了个说法,又给他还回来了。
寻弋看着她的脸,幽灼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散了一下。
随后,悠悠荡荡地落在了她红润娇翘的朱唇上。
酒妩的唇瓣很标志,颜色鲜丽,唇形好看,像一朵吸满了露水的玫瑰花瓣,水润媚柔。
寻弋移开眼,
心说,这不对头吧?
这当他是下三滥的小混混呢?
一个吻就把想他打发回北城?
酒妩看他半天不回应,催道:“怎么说?”
寻弋艰难地思考了零点五秒,沉声应答,
“我要两下。”
酒妩:“……”
“趁火打劫。”
寻弋:“不然没得谈。”
酒妩犹豫了片刻,忍不住扫了他一眼。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短衬衣,牛仔裤,胸前的口袋上有几道英文logo,穿搭还挺酷的,很有赛车手的感觉。
头发似乎也修了一下,利落帅气。
脸上干干净净的,精致俊朗,嘴唇上没有死皮,润润的,要是亲上去,应该挺软的吧。
她还没说话,心思飘远。
寻弋和她打量的目光劈头一撞,他坏笑着说,“别看了,和我接吻,不亏。”
酒妩心跳一紧,立即转开眼,“闭嘴。”
“反正,我同意了我照做,你也得照做,亲完明天必须回北城。”
寻弋耍了个小赖,说:“后天。”
酒妩眉心微微紧了一下,挣扎了零点几秒后,实在懒得和他个没皮没脸的人吵嘴,她退半步道,“好吧。”
寻弋:“现在去哪儿玩,川市人给介绍一下。”
川地的旅游景点其实很多,但大多数的自然景区离市区太远,而且需要提前买票才能进去游玩。
但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去很远的自然景点玩肯定不现实,去附近的商区地带又和其他城市大同小异,没什么意思。
酒妩思量了一会儿,
“你要去动物园吗,可以看国宝的。”
寻弋唇角微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行。”
酒妩完全相信,她现在哪怕说要去墓园逛一圈,他都会笑着说好。
寻弋瞅着她的眼神里那种意味深长的期待与欲望,她心知肚明,他在想什么。
酒妩的心里突突地跳起来。
今天要是真的和他亲了的话,这就是她的初吻了吧?
她渐渐感受到这个吻的逼近和真实感,胸口闷紧。
她撇开视线,轻声说:
“嗯,那就去那里吧,川市动物园。”
初牵手
川市动物园离市中心不算远, 输入地址后,手机导航启动,地图上显示,车程只需半个小时。
酒妩坐在副驾驶上, 懒靠着椅背。
风从车窗缝隙里涌进, 随着车速变快,掀起她额头的碎发。
阳光如同融化的黄油, 热稠温腻。
酒妩看了一会窗外的景色, 懒倦地闭上了眼, 虚声跟他说,
“我要眯一下,到了再叫我。”
他正在开车,偏头, 懒懒睨了她一眼。
酒妩身体懒倒在椅背上, 双眼紧闭,完全一副无防备状态。
宽松白衬衫套着她纤瘦的身体,袖子微挽,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腕骨。
一头长发扎成了丸子头, 几缕柔软的碎发弯进领口内, 让她冷艳的气质中多了一抹糯软慵懒。
细白的长腿被车里的空调冷风吹得蜷在座位里,膝盖泛着淡淡肉粉色。
他移开眼, 车开了片刻后, 红灯停下。
他顺手从后座拎了一件外套过来,盖在了她的腿上。
约莫半小时过去。
他们到了川市动物园的外大门。
车刚停下来, 酒妩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其实也没睡着, 闭着眼睛养了会儿神而已。
此时,售票厅外已经排了长龙, 队伍蜿蜒几十米,大家都是顶着烈日暴晒买票。
酒妩下了车,看着那一队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川市动物园进园需要买门票,不能提前线上预约,更何况现在是暑假高峰,游客又多。
酒妩瞅了瞅他,问:“你能排队吗?”
这大少爷应该没排过队,一直走VIP通道吧?
要他顶着太阳,等这么多人买票,他能愿意吗?
然而,寻弋的反应很平淡,甚至有点儿惊奇,她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他懒懒散散地应:“排呗,这有什么。”
酒妩,“好吧。”
寻弋:“我去排吧,你在车上睡觉,外面晒。”
酒妩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
寻弋上下晃了她一眼。
她脸上没有化妆的痕迹,皮肤细白,宛如薄似蚕翼的雪瓷,一碰即脆。
牛仔短裤下的一双细腿在太阳光下也如雪般通透莹白,脆弱细嫩。
寻弋心里想的东西其实很简单,日头暴烈,酒妩跟个雪瓷娃娃似的,也不
弋㦊
学学别的女孩子撑个太阳伞,戴个太阳帽什么的,这要把她晒坏了怎么办?
他突然这么客气,好得无微不至,酒妩干笑,“算了,我还是跟你一起排吧,怪不好意思的。”
话音落,她就径直朝队伍末尾去了。
寻弋滞了一下,手抄口袋,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两人刚排进队里,前面的游客就纷纷往后扭头,瞅着他俩。
酒妩用手遮着太阳,被阳光烤得冒汗,眼前的景象也有些虚化,没怎么注意那些人的视线。
寻弋站在她身后,也不知道是什么状态,烦躁还是无聊。
队伍看起来长,排起来却很快,十分钟的功夫就排到了他们。
买了门票进门后,里面有一排蓝绿色的游览车,拉客的工作人员穿着同色的工作背心,吆喝人上车,到熊猫基地。
“二十,二十。”
酒妩拽着他的胳膊,赶紧往停靠游览车的方向走,还占了个靠前排的两人座。
“这里面很大的,它是一个一个的站点,每两个站点中间有班车,用脚走太累了,还是坐车舒服,省下来的时间可以多逛几个地方。”
寻弋:“你小时候来过?”
酒妩:“舅妈和舅舅带我来的。”
寻弋微微挑眉,“你爸妈呢?”
酒妩:“我小时候在舅妈家,初中才回到我妈身边的。她不擅长带小孩,所以把我放在舅妈家里寄养了几年。”
游览车缓缓行驶,沿途的风景自然优美。
酒妩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有点儿兴奋,嘴角弯着,眼里也带着柔软的笑意。
即使说起那些听起来并不怎么圆满无缺的童年往事,她也没有一丝伤感,像个小朋友似的。
寻弋看着她,很缓地点了下头。
“我记得熊猫园再往里走,是猛虎区,里面还有海洋馆,可以看表演。”
游览车在熊猫基地的园牌下停车,基地里有十二只成年熊猫,分在三个场馆里展示。
在川市动物园里,国宝的人气最高。
他们前脚刚进就见识了,熊猫基地里,人头密集得堪比北城的二号地铁线。
玻璃墙,厚人墙,与,和熊猫隔了老远的他们。
寻弋一米八七的高个儿倒还好,随便往那儿一杵,越过重重人头,就能看见对面玻璃罩里的熊猫,正在憨态可掬的啃竹子。
酒妩垫着脚也望不到。
“里面有熊猫吗?”
她语气微末迫切地问。
寻弋垂眸,低声答,
“有,挺肥的,跟个鱼丸子一样。”
酒妩:“……”
有你这么说国宝的吗?
寻弋:“你看不见?”
酒妩:“……”
好的,知道看不见了。
寻弋:“抱你?”
酒妩:“不要,好丑。”
她想到那个握着腰两侧,然后把人往上举起一截的姿势,就像在展示自己家养的宠物一样,她立马果断拒绝。
寻弋扯唇笑了,“那你今天就看人头了。”
酒妩:“我们再往里走一走嘛,里面人少些。”
她扭身往里面去,手背在后面,自然而然地牵住了他的大手。
寻弋的目光微微一怔,落在两人连在一起的手上。
雪白柔荑的软凉,与他粗粝带茧的虎口相贴,相紧。
这是酒妩第一次牵到他的手。
最开始的时候,她是扯他的衣袖,然后是拉他的胳膊,再近一点,最多拽他手腕。
她主动牵他手,这是第一次。
愣了须臾,他转开视线,嘴角挂着坏意,又不敢相信的笑。
拇指很轻地,在她虎口最敏感娇嫩的皮肤上磨了一下。
仿佛是在试探她,提醒她,
你牵我的手了,酒妩。
果不其然,下意识牵着他手的酒妩立刻反应了过来,自己做了一个越界的举动。
她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指,似乎想改拉他的胳膊。
下一秒。
他骨骼分明,带着热度的五指,紧紧地间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扣,牵紧了她的小手。
视野里,酒妩的耳尖是热红的,但好像,颜色又比刚刚他看见的更红了一点。
里面的人比外面少一些,酒妩穿过重重人墙,终于看到了熊猫。
一只挂在树上,另一只倒在木板床上啃苹果,两只都圆圆滚滚,臃胖可爱。
酒妩盯着看了一会儿,本来她的注意力都该在熊猫上,却因为他的缘故,一大半的心思都飘落在了和他肢体接触的部分。
他的手好热好大,紧紧地握着她。
酒妩想找个时机松开,都松不开,手心一直在冒汗。
再过一会儿,估计他们两人的手都会变得湿漉漉的,又粘腻。
“我们从那边出去吧,去猛虎区。”
她语气有点儿分神。
“嗯。”
出了熊猫馆,两人来到下一个游玩区。
猛虎区与熊猫馆不同,里面是游览车观光,包一辆车两百,限载人数是四人。可以买肉,租工具,再通过车玻璃上的孔洞给老虎喂食。
他们两人租了一辆车,坐在后排。
司机师傅按照路线,绕猛虎区一圈半。
肉食和工具都放在后座角落。
酒妩瞄了一眼那个筐子。
再看看他握着自己的手。
“你要不先把我的手松开吧,我想喂老虎。”她装作轻描淡写地说。
寻弋低眸,瞅了一眼,随后抬眼看着她,并一点点地松了手,笑笑说:
“你手出了好多汗。”
他的语气平淡自然,仿佛他们牵手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酒妩知道,他们还远没有到那一步。
他在正常化了一个不正常的举动。
“我热嘛。”
她学他的口吻,简单略过
寻弋没再逗她,单手把装了大半框的生肉和工具拿到她脚下。
那些趴俯在山坡上晒太阳的老虎一看见有车经过,它们竟然也记得,坐在这种车里的人会给它们投喂生肉,纷纷起身,往游览车的方向踱步而来。
酒妩隔远了看,还不觉得。
等它们乌压压地走近过来,庞大的身躯,浑身的肌肉,和冷戾的眼神中漫溢而出的属于野兽的原始凶性。
瞬间转换成了一种,刻进DNA里的恐惧感。
酒妩有点儿吓到了,手捏着木夹,夹着生肉,放到那个孔洞前,身子却一直往后退。
游览车的两人座位就这么宽。
她靠得越来越近,身上馥郁撩人的花香味,混着她独有的冷感体香,如蝴蝶扑扇翅膀,痒痒地钻进他的鼻腔里。
她后颈的皮肤就在他眼下,白皙泛粉。
还有几丝柔软俏皮的碎发被汗液打湿,黏在她的皮肤上。
玻璃外的老虎嗅到肉味,张大嘴巴,去够木夹上的肉。
酒妩要伸不伸的,手腕在颤。
寻弋笑了,语调带点痞坏,偏头盯着她的小半个侧脸,说:“你别勾引它啊。”
他的热息逼得很近,扑打在她的脸颊上。
话里意味深长。
酒妩皱眉,她没有反应过来,还心想他这讲的是什么话,她哪有那个胆子逗老虎?
“我没有,它嘴张的好大,好吓人。”
十岁时,来川市动物园,当时喂老虎的人还是舅妈和舅舅。
她缩着舅妈的怀里,只敢偷摸摸地看。
酒妩小时候,就很怕各种大型猛兽,还有昆虫,老鼠之类的恶心生物。
现在她换了来喂,可不得害怕。
正当酒妩想干脆换了寻弋来喂,从她身后伸出了一只手,帮她握住了木夹,捏着生肉往洞外送。
老虎的牙齿终于咬到了肉,那种撕裂感和巨大咬力,还有肉的腥味,都顺着木夹与空气传到了酒妩的五感神经。
她干脆松了手指,往后又缩了几公分,几乎直接缩到了他的怀里。
后背和他的胸膛只有一丁点距离,似碰非碰。
她松软的发丝摩挲着他的下颌。
几丝娇弱的哼声随之荡进耳洞。
寻弋脑里一昏,手上的夹子差点都没拿稳。
喂完这块肉后,司机继续往前开。
酒妩靠回椅背,还在平复刚刚看到的惊恐一幕。
寻弋单手把筐子放在一边,看着车窗外,微微出神。
片刻后,他像是缓不过来似的,用手背轻轻狠蹭了一把下巴,脖颈边的青筋绷紧,忍耐住了什么。
第一吻
出猛虎区后,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六点,到饭点时间,酒妩有点饿了,所以她跟他提议先去吃晚饭, 填饱肚子后再继续逛。
动物园里有专设的美食区, 卖甜品和街边摊小吃的居多。
酒妩请他吃了煎豆腐和冰粉,说这是园里的特色。
座位简陋, 两人坐在户外, 一把倾斜泛黄的遮阳大伞挡住了天边的夕阳余晖。
寻弋吃得漫不经心, 速度却很快, 没一会儿把一碗豆腐和一碗冰粉都干完了。
他仰脖喝了几口冰水,然后,便跟以前一样, 懒靠着椅背, 也不玩手机,眼睛悠悠盯着她。
酒妩比他吃饭的速度慢一半。
他都吃完了,她才刚吃完一碗豆腐。
捏着小勺舀冰粉吃的动作温吞缓慢。
寻弋看着她,忽然说, “你是不是晒伤了, 眼睛下面这块儿好红。”
刚才他看她,是在阳光下面看, 难免有点晃眼。
现在夕阳西下, 光线清明,再隔这么近的距离一看, 她脸上的红晕似乎有点不太正常。
酒妩用手指尖摸了一下, 肉眼可见,她眉心轻皱, 像是痛到了,“好像是的,有点痛。”
寻弋:“怎么办。”
酒妩,“什么怎么办,晚上睡一觉就好了。”
她表现得很淡定。
寻弋从小到大,见过很多防晒武装到脚趾头的女生,包括他亲妈,他亲妹,一被太阳晒到,就跟碰了脏水似的神经敏感,生怕自己晒黑一点。
酒妩却丝毫不在乎似的,从排队买门票时的暴晒,到现在,她除了用手挡了下太阳之外,再没有任何防晒措施。
寻弋开玩笑吓她,“睡一觉起来变黑珍珠。”
酒妩秀眉轻挑:“你不喜欢皮肤黑的?”
寻弋微微愣了一下,这个反问的问题,不就是“我要是变黑了,你难道就不喜欢我了”的意思吗?
顿了一两秒,他直说:“我喜欢你。”
酒妩:“……”
她牙都麻了。
这人,真会撩。
酒妩又问,“那我要是晒黑了呢?”
果然,跟他想的一样。
寻弋顺势代入了一下,他也不觉得反感。
她带着大框眼镜和口罩时他就对她有了特殊的感觉,黑一点,白一点,仿佛也没什么所谓。
“应该也好看,像波斯公主一样。”
酒妩受不了了,他的嘴比冰粉里的蜜都甜。
寻弋:“海洋馆逛完,去哪儿玩?”
酒妩:“回家?”
算算时间,逛完回去,估计也要八九点了。
她想赶在孟园下班之前回家,免得她又说来说去,唠叨个没停。
话音落,她低下头,小勺舀起一颗杨梅,送进口里。
她的嘴唇湿润,殷红好看,唇心张合时,宛如花心吐蕊。
寻弋的目光明晃晃地落在她唇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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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馆内,圆拱形的长廊道幽深宁静,头顶和四周被蓝雾色的奔闻由南几声五群乙巫二耳七舞尔叭依正理水包裹,光线昏暗泛蓝,各类海洋生物在水中自由肆意地漫游,隔着玻璃仰头看去,像浸入了一个深海底的幻梦。
身旁结伴而行的情侣在自拍。
大人握着相机给自家小孩拍照。
氛围的催促下,酒妩也忍不住举起手机,打开了相机拍了几张。
镜头一转,不经意转到了他的脸。
他正在看馆里的地图,侧颜冷俊精致,高挺的鼻梁,绷紧清晰的下颌线,构成一副完美的骨相轮廓。
深黑的眼,搭上冷感薄韧的单眼皮,冷酷干净的少年气十足。
酒妩条件反射一般,手指不受控制地飞快按了几张。
然后她又有点心虚地收起了手机,装作无事发生。
“走这条路吧,正好顺路看表演。”
“嗯。”
他们到表演场地时,时间晚了,里面的海豚演出也快结束了。
酒妩临时改主意,说去隔壁的美人鱼馆看表演。
他们点了几道贵价甜点,坐在了观看席的最前排。
穿着美人鱼泳装的小姐姐在水箱里随着水波舞动,她隔他们非常近,酒妩连她脸上的妆容和她尾巴上的水钻石都看的一清二楚。
她不时和水中的鱼群互动,像鱼儿一样游动她柔软的腰肢,或者朝着观众席比心,送飞吻。
酒妩看的很专注,没怎么注意他。
身后的人小声低叹,
“哇,小姐姐身材好好啊。”
“这衣服,太性感了。”
酒妩听到他们的议论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怎么带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大学生来看比基尼美女了?
她不动声色地转眼瞥向他。
寻弋却在看手机,一手包着一杯柠檬冰水,时而喝一口,完全没在意水箱里正在表演的大美女。
酒妩:“你…不看?”
寻弋抬眼,“……”
酒妩:“我们掏了钱欸。”
寻弋:“所以?”
酒妩:“你要看啊。”
寻弋扯唇,露出一个有点荒唐的笑。
随后,他也很听她的话,把视线刻意转到了水箱里的美人鱼身上。
帅哥总是格外惹人关注,美人鱼小姐姐很快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她游到他面前一臂远的距离,把手合成一个心形,笑眯眯的比给他看。
下一秒。
寻弋竟然笑了。
他还痞痞地朝小姐姐打了个招呼。
后面有人在小声地起哄。
估计是想看看他旁边的女生什么反应。
酒妩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受,毕竟他们两人又不是男女朋友。
可嘴角弯着弯着,却有些僵硬起来。
她撇回视线,眼睛冷漠地盯着前方。
莫名其妙地,她忽然不想看见寻弋了,也不想再跟他讲一句话。
————
演出结束后。
一直跟他介绍这,介绍那的酒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嘴唇抿得紧紧地。
两边都是鱼类展示馆,她的头却一直往他的反方向看,不往他这边转一下。
“怎么了这是?”
寻弋低下脖子看她,酒妩把脸撇的更开。
他看她这反应,笑得不行,咧起的嘴角比ak还难压,“不是你让我看的吗?”
酒妩不吱声。
要么说女人就是矛盾,有些事情偏要问,问的时候说保证不生气,问完又生气。
刚才也是,分明是她自己让他看的,说什么花了钱,要值回票价,结果真看了,她又闹情绪。
酒妩:“我让你看。”
“让你笑了吗,让你打招呼了吗?”
寻弋眼看她也不装了,他直勾勾盯着她,心里燃着火,亢奋不已,
“你吃醋了。”
酒妩眼神闪烁了一瞬,立马回嘴,“吃你个头。”
她甩掉他,径直往前走。
“……”啧。
寻弋看着她的背影,心说,这醋是吃了,人还得哄。
离开海洋馆再往里走,还有猴子山和野生动物区,但因为动物园的闭馆时间比较早,夏天一般在八点钟之前,所以很多人出了海洋馆基本是直接搭游览车出园,不再继续往下逛。
他们也坐了游览车,直接出园。
彼时七点过半,天已擦黑,路灯亮起,街上一片灰蒙蒙的雾青色。
动物园外面有很多摆摊买玩具的商家,玩具车,机器人,香妃同款头饰,蝴蝶翅膀,各种小孩子着迷的物件儿这里都有,正好迷那些从园里出来的小孩儿。
寻弋:“要不给你买个魔法棒,解解气,你不是喜欢玩那个cosplay吗。”
酒妩懒得理他。
寻弋说完,还真去买了。
他蹲在地摊前仔细挑选,身旁一左一右两小孩,左边的小男孩儿正在哭闹,缠着妈妈给他买小汽车,右边的小姑娘在试小翅膀。
他一个成年男性,若无其事地蹲在小朋友中间也不嫌丢人。
过了一会,他给她买了一个既能发光又能唱歌的粉色魔法棒回来了。
他举着小棒棒,搁在她身前,给她展示。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听着魔法棒里传出的清脆粗糙的歌声,来往的路人朝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酒妩是个要面儿的人,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飞快地把开关键按了。
寻弋直笑,“别气了,我就随便逗你一下的,看看你的反应,我对除你之外的异性没兴趣。”
酒妩看着他。
寻弋说:“一会儿还得亲嘴呢,别闹矛盾,影响气氛。”
酒妩眼睫微颤,视线落了下去,小声地喃:“不要脸。”
回程的路上,堵了几次车,等回到酒妩的小区,离九点没几分钟。
他把车停在停车场的最角落里,车前灯熄了,里面的夜灯开着,昏黄暖调的橘色灯照着他们,带着一种特别的午夜情调。
酒妩握着他给的魔法棒,垂眼,无端拨弄上面的图案。
寻弋也不讲话,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虚虚地握着。
视角原因,她没有侧过脸,所以看不见他的眼神和脸庞,只能看见他手背的骨骼与血管。
一天的约会迎来了尾声。
她跟他约定的吻如若要履行,只有现在。
车厢里意味深长的死寂不断拉长,让酒妩心里躁动不安,又紧张万分。
他是不是,也不敢?
酒妩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转过头看他。
下巴忽而被他握住托起,两片柔软随之贴上了她的唇。
酒妩心里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立刻闭上了眼睛,攥进手中的小魔法棒。
他嘴唇软热的触感就像加热过的果冻,覆在她的唇瓣上。
起初,他吻的还很青涩,只是在她的唇上温柔厮磨,轻舔,然后渐渐地就有点控制不住地张嘴啃咬,像要把她的唇一点点吃下去。
粗重气息扑打在彼此脸上,痒痒麻麻的。
他额头边冒了细汗,握住她下巴的手,改握住了她的后颈。
酒妩全身都在冒汗,车窗紧闭,像被放在了蒸炉里,高温加热。
她一直闭着唇,没有张开。
吻了一会儿后,她有点上不来气,微微张了张唇。
他的舌尖趁势舔进了她的唇心,和她生涩的小舌碰了碰。
奇异又陌生的触感让酒妩吓得往后退,喉咙里冒出细软的哼声,好娇。
寻弋眼瞳转深,握着她脖子的手更紧了,直接把她拉了回来,扣住,吻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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