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李弘嘉中途被房东叫出去了一趟。
说是他的银行账户出了点儿问题,房东没收到另一半定金。
李弘嘉没作他想,回了一声稍等,便放下众人独自出去。
走之前他没看见归要,听他们说应该是出去透气了,说完还揶揄他,干嘛这么关心人家。
李弘嘉失笑,没替自己辩驳,算是默认了。
归要不在,他们才敢放肆地哦出声来。
今晚谁看不出来啊?李弘嘉那心思都快摆在明面儿上了,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人家,生怕别人不知道。
也就是归要,一问三不知,问什么也不明着答,起兴了也不跟着附和,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意思。
李弘嘉关上门之前听见有人问:“哎?李弘嘉这心思也太明显了,我不信归爷看不出来……”
是啊。
那么聪明的女孩子,他不信她看不出来……大概是看出来了,不然也不会越往后,越躲着他。
最开始的两个小时,时间刚到归要就站起来说学校有事儿要走人了,是他伙同老杜一起,借口称大家待会儿马上要吃晚饭了,现在走不合适。
于是硬生生把人多留了三个小时。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估计等他处理完这事儿回来,人应该就趁机走了。
也无妨。
总之她的联系方式已到手,剩下的事儿来日方长。
李弘嘉想着想着,忽然就被人迎面撞得个趔趄后退,怔了怔,感觉裤腿一热,有什么东西缓缓流淌而下。
来者是个很年轻的高个子男生,似乎也愣住,随着他一并往下看去——伴着阵阵酒香,从腰间开始一路往下,将整条裤子污染成一片狼籍,滴答滴答,连鞋袜都浸染了紫红色。
“抱歉啊,不过……”男生毫无愧疚地开口,“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李弘嘉:“?”
男生想了想,虽然无礼,但很好心:“往前走一百米有个公厕,大冷天的,最好处理一下,不客气。”
说完就走远了,留下李弘嘉一个人目瞪口呆。
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强词夺理先下手为强时,人却早就溜没了影儿。
这个商业化别墅区位置有点偏僻,平常没太多人来玩,平时也就两三户,周末或许多点,但也多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李弘嘉走得有点远,回去处理还不如去公厕寻烘干机。
李弘嘉自认倒霉,寻了半晌,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看见了公厕。
今晚元旦佳节,物业布置了许多红色灯笼,衬托得周遭一切都变得明亮大气。一阵寒风刮过,湿漉漉的裤腿贴在身上,沁人骨头的冰凉。
李弘嘉被冷得瑟缩一下,赶紧钻进了公厕里。
别墅区的公厕一向亮堂干净。
这个时候公厕里没什么人,他找到烘干机后突然想起,自己这儿临时出了点岔子,得知会一声房东,于是特意给房东回了个电。
谁知道在拨出那个电话后,对方却一阵忙音。
他一怔,又打了好几通,全都无人接听。
想起刚刚那个男生似笑非笑的神色,他涌上一股不妙的预感,赶紧从手机里找出订单信息调出房东的电话号码,却在这时候惊愕地发现——房东的联系方式与刚刚来电的并非同一人!
他直接就往外走去。
手却在触及到门把手的时候滞住。
打不开。
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这块别墅区的公厕设计别有用心,为了照顾男士女士的隐私,门都是自动关合。
而他放松了警惕,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扇门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人锁上的。
他用力拍了拍门,大声呼救,叫了几声后想起刚刚自己进来时看见这个公厕周围几乎都没什么人。
今儿元旦,哪哪儿都放假,就是有值班的,也早关上大创大窗吹着暖气休息了。
基本就是没什么指望。
与此同时,公厕外面。
孟聿峥漫不经心的将手中的钥匙向上抛,又接住。
身旁的陈朔听见里面的大声呼救,抬手看了看时间,说:“周围所有信号已经屏蔽,你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孟聿峥轻嗤,不以为然:“半个小时就够了。”
陈朔不知道孟聿峥和李弘嘉那点陈年旧账,只道:“挺冷的。”
找姑娘花前月下半个小时就够,又何必故意让人在里面熏一个小时?
孟聿峥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话中的意思,歪头一笑:“我这不是在里面给他留了一件外套么?”
陈朔挑眉,却没把心中的实话说出来。
丫守小礼,缺大德。
按张明阳的话来说,这人缺德缺冒烟了都!
孟聿峥怕晚了姑娘就跑了,也不再多话:“行了,走了。”
厕所里那孙子的死活,谁乐意谁在乎去——
归要再回到桌上的时候,看见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了小雪。
星星点点的白色雪花成了落地窗的唯一背景点缀,树枝上覆了一层白,压得更低了低。
最近好像总是下雪。
孟聿峥的那把伞到现在也没能还。
身后桌上的人酒足饭饱后说起了许多过去的往事。
说当年有人为了追求女神费了怎样的心血功夫,说班主任老高闷声不吭地棒打散了班里好几对情侣。
最后他们又说起当年李弘嘉和孟聿峥二人打的那一架,后来两人周一在主席台上当众检讨,李弘嘉老老实实地按照要求做,反倒是孟聿峥,那个离经叛道的,写的忏悔书,不像忏悔书,像回忆录,写的检讨,也不像检讨书,像自己的功勋纪念册。
也就是孟聿峥来干这件事儿,才没人敢多说什么。
学神一样的人物,又仗着孟氏的身份,的确有横的资本。
归要是听见他们讲孟聿峥才多停留了片刻,等到他们将话题转移向别处后,才觉得这里已经没什么好待的了。
然而还没有开口,门外便忽然敲门进来了三两个人,西装革履,训练有素的模样,其中一人手上拿着订单,抬头问房间里的人,这里是1703号吧?
众人狐疑,说是。
“你们的订单到了。”
订单?
什么订单?
有人凑上前去,却发现那一箱又一箱的,全是名贵红酒,看包装logo,形似一个大大的……孟字。
怕是自家庄园酿产的。
大家都懵了,面面相觑,还以为是李弘嘉想追归要玩的什么把戏。谁知走之前,那人依照自家少爷的嘱托,又刻意向他们多提了一句:“这只是一部分,后续还有供给大家玩乐的惊喜,稍后便到,我们家小孟先生说已经结过账了,祝大家新年快乐,玩得愉快。”
孟先生?什么孟先生?哪个孟先生?
正当大家一头雾水找不着北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缓缓说道:“不会……是孟聿峥吧?”
孟聿峥。
这个名字今晚已经提了无数次。
这个猜想可能性太大了,众人错愕。
“孟聿峥?怎么可能会是孟聿峥呢?”
“他怎么知道咱们在这儿聚会的?”
“他人怎么不自己来呢?”
“孟公子出手果然阔绰啊……”
话虽这么说着,东西却已经送到,有人上前拆开来,分发给每个人。
这酒自然与外边儿喝上的不一样,大家伙儿都笑闹开了。而归要一个人沉默着坐在旁边,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想了一遍。
这人行事向来诡异得叫人摸不清头脑。
心中有了某种预感。
等到众人都调侃得差不多了,坐在最角落的归要才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太晚了,学校有门禁,我就先走了,大家玩开心。”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拦着她了,只嘱咐了一句,平安回到宿舍后记得在群里吱个声。
她点头。
刚走出那栋别墅,她一抬眼,果不出所料,看见旋转楼梯对面的墙角下靠着一个男生。
男生注意到有人出来也抬头看过来,见来人是她,咬着一根烟,笑了。
笑得胜券在握,混得不行。
应了自己的猜想,归要的心脏跳动起来,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仿佛有一把灼热的火,热得血液都开始沸腾。
“挺聪明。”
知道他这是在变相地把人叫出来。
归要就知道这人没安好心,走到他面前后抬头正视他:“你怎么也来了?”
“来抢你。”
匪气又直白,叫人害羞都没缝可钻。
好像这种事在他的眼里就没有什么可以遮遮掩掩的,他对某件事情有兴趣,不管是明的暗的,那都是发了狠,势必要得到的。
归要不敢妄想自己会在他的心里成为这样的存在,只是听见这样的话,难免会有所触动。
“胡说。”
“骗你做什么?”
归要这时闻见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酒气:“你喝酒了?”
孟聿峥愣。
大概是刚刚拆红酒的时候不小心上哪儿沾着了,也没多大的味儿,这姑娘的鼻子怎么这么灵?
可看着姑娘明滟滟的一双眼睛,他想也没想,点头称是,然后朝着她微微敞开双臂慢慢逼近过去,嘴角上扬:“不然,扶我一把?”
男生手臂很长,身子宽阔,靠过来的时候像一堵墙,归要微微退步,瞥见他黑色大衣里就一件薄薄的高领毛衣,裤腰那一圈又细又扎实,再往下……
她忽地就想起冉冉先前评价过他的——“他看着就很行”。
这种事儿是真经不得细想。
归要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再沉稳的姑娘终究也还只是十八岁的心性,她内心终于开始尖叫。
她气愤地嗔了一眼罪魁祸首。
以前也知道他没个正形儿……
孟聿峥及时收了手,含着笑,正要去侃她,结果发现姑娘左看右看,怎么都不肯理他了。
都说男人心海底针,怎么姑娘的心也跟山路十八弯似的?
归要心虚,局促得要死,着急离开,只顾埋头往前走。孟聿峥赶紧追上来,以为她是真不理他了,一着急,血性上来了直接伸手,将人一把抓住,用力,拎到了自己面前。
姑娘胳膊细,肩头也纤薄,被他的大掌悉数掌握,全然反抗不了。
归要懵了,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他握住,手也无意识抵在他胸口。
不像话。
那是归要反应过来后的唯一想法。
孟聿峥哪儿想那么多,单纯就想拦住她,把人扳过来了后就松了手。可低头一看,却发现姑娘正撑圆了眼瞪着他,眼圈被冻得红红的,而此刻却我见犹怜得像是被他不明不白地欺负了似的。
孟聿峥觉得好笑。
“归要?孟聿峥?”
旁边忽然插进来一道女孩子的声音。
归要转头,指尖微滞。
风雪更盛的世界里。
不远处,别墅门外的楼梯上,站着那个曾经给孟聿峥写过情书的女孩子。
女孩子愣愣地看着孟聿峥,又目光呆呆地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游荡。
归要知道,那是在判断他们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第一时间与孟聿峥拉开了距离。
孟聿峥却视若无睹,满脑子李弘嘉那孙子要被放出来了,上前攥着她衣袖,乘胜追击:“送你回去?”
归要踌躇了一下。
这时候打车其实挺难的,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去也有风险。
于是点了头答应了他。
离开的时候回头去望,那个女孩子依然站在原地目送她和孟聿峥。
她转头,不再看。
那种感觉她比谁都清楚。
是求而不得念念不忘,也是每将其想起一次,便煎熬一次。
孟聿峥还是将车开到了后门。
车内很暖和,归要手机一路上都有消息过来,她就扫了一眼,是群里在问她和孟聿峥什么关系。
车停在树下路边,归要礼貌道了个谢。下车前,又忽然被孟聿峥抓了回去。
她心脏也像是被他揪了一下,看过去。
“回去了记得看手机。”他说。
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可她还是低声应承。
没办法拒绝的。
他让她回去后看手机,但其实没等到回宿舍,在半途她便忍不住点开手机去看消息。
刚刚一直没看,看也是潦潦草草一眼,是这时候才发现,微信赫然有一条好友消息验证。
她呼吸停滞一瞬。
她点开。
【Rebirth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底下还有一条男生附过来的信息,是回的她上次拒绝他的理由:
【想干点好事儿了,小姑奶奶慈悲心肠,给个机会】
第14章
那晚的后来雪下很大,归要睡下后,做了个冗长的旧梦。
她梦见望城时,有一年在外婆外公家过春节,家里清清冷冷的就她们三人。
外公外婆两人在厨房忙活准备年夜饭,他们两个女儿,二姨每年初二才上门,只有母亲顾晓敏会带着她上门热闹。后来母亲去世,老两口的除夕夜便再没人来,过得也格外孤寂。
那时她刚升高二,理科学得稀里糊涂,在学校的时候铆足了劲儿地往上冒,回了家里也不停歇,就算是除夕夜吃饭前也还坐在书桌前捧着那些习题练。
厨房里是外公外婆争执絮叨,她隐约听见外婆骂道:“要要不喜欢吃花椒,老头子你少放点。”
外公却不依,说你不是喜欢吃点花椒香味么?给你来点。
两口子笑呵呵的,屋里电视机小声放着联欢晚会,主持人喜庆高亢的贺词也没能扰得了她片刻心神。
电话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铃声是外公最爱的凤凰传奇,声儿特大,满屋子都听得见。
外婆叫了她一声,让她接个电话。
她乖乖遵循,出房间找到手机,刚一接通,那边二姨顾臻的哭喊撒泼声就传了过来。
“爸妈!陈伟森欺负人!大过年地冲我吼,还打我!我要离婚,这个日子没法儿过了!”
而一向最是温和的二姨夫也忍不住高声吼道:“都说了让你大过年的别去打扰爸妈!”
归要当时特别冷静,叫了一声二姨。
没想到接电话的人会是她,那边的吵闹戛然而止。
三秒钟后,二姨努力克制却依然湿润的声音冷淡地响起:“把电话给外婆。”
她却提醒道:“今天是除夕。”
“我让你给外婆!小孩子家家要听话!”
归要仍旧不为所动,还是外婆突然靠近,将电话接了过去。
她懂得寄人篱下要忍气吞声的道理,外婆递给她的眼神也是这么个意思。
她进了厨房替外公打杂,然而两分钟后,却忽然听见客厅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是外婆突发心梗,直直地仰头倒下去,脑袋撞在地上,手机也被狠狠摔在一旁。
梦里心慌害怕的感觉还是那么强烈,外公颤抖着手替外婆人工呼吸,她手忙脚乱地去打120,挂断顾臻的电话前,还听见那边浑然不知的哭诉:“枫枫就是被那个小狐狸精勾引的!而且凭什么她说那个孩子是枫枫的就是枫枫的……”
枫枫。陈南枫。
她的表哥。
那一年,正在读高三的表哥辍学。
一个有希望考上大学的男孩子因为谈恋爱让女孩子怀了孕,于是从此惋惜别离校园,踏上社会这片污糟地。
而也就是那一年的除夕夜,最疼她的外婆与世长辞。
高二那一整年归要都过得不好。
二姨不给钱,她买不了教材、买不了资料,只能靠着节省生活费才能勉强跟上教学进度,有时候二姨忘了给她生活费,她刚开始会开口,可后来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便觉得难为情。
顾晓敏生前的积蓄并不算多,她也知道自己妹妹是被父母溺爱出了问题,因此在交代遗产的时候直接一刀切,除非归要成年上大学后本人亲自去取,否则这笔钱谁也拿不到手。
这样的做法的确有失周全,可想想,那时候的顾晓敏已经自顾不暇,精神日日都在崩溃,那颗混沌不记事的脑袋能想出这些已经是倾尽所有。
就是苦了她,吃了顾臻多少年的冷眼。
所以高三的时候,后知后觉的归远山才终于说动唐珂,将她接到他身边亲手抚养,给了她从前根本接触不了的教育资源与物质生活。
归要后来想过,如果不是因为后来有归远山的扶持接济,按照她与望城一中的能力,拼了命也只能碰到京大的边边角角,而绝对接触不了如此盛名的心理学。
所以她才从不责怪归远山偶尔的偏心。
但其实她心里清楚,之所以会这样不在意,是因为她在这么多年无数次的寒心里,早拿他做了外人。
外婆去世后那个年骤然变得沉重悲痛,外公也一蹶不振,元气大伤。
顾臻后来也跑上门哭过两回,可外公怨她,不想见她,于是顾臻再没有上过门。
而她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正月,始终有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总觉得外婆还在世上,只是偶尔心里空落落的,怎么都笑不起来。
后来她便成天成天地泡在望城的图书馆,小小的一方天地,有时候突然发现今后怕是再也没人记得她不爱吃辣不喜花椒了,抑或是真的觉得自己总是孤苦无依没人要,便再也看不下去书,停笔捂住脸,哭得不能自己。
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
那是她最多时候的想法。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
有一次,也是夜里从图书馆出来,照常走上回二姨家的那条路,窄巷幽深,她看着看着,忽然就换了个方向。
目的不明,但她走得很快。
渐渐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她开始在滨江的路上狂奔起来。
风呼呼地在耳边吹,春寒料峭的南方,冷风吹得耳朵冰冰凉凉。
就是那时候。
伴着一声尖锐的闷响,远处广袤的天际迅速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
“砰——”
一束漂亮的烟花于漆黑的夜幕之中猝然爆开。
接连着又是好几束升上天空,轰然炸开。
其后,烟花索引的闷响开始在对岸、在另一个方向、在各处——仿佛约好了一般纷纷响应,一束又一束,将天空衬得姹紫嫣红,把江面映得熠熠生辉。
路人纷纷驻足,有人从窗户探头。
她也终于停了下来,站在路边静看了许久许久。
那场烟花其实并不算盛大。
之所以印象深刻,只是因为它绽放在她最需要光明的瞬间。
梦境定格。
归要悠悠转醒。
她顶着床帘顶出神半晌。
耳边仿佛还有烟花爆开的声音。
梦境是人类潜意识的反应。
梦里的情景事物也极可能是对现实印象的象征。
一般来说,如果来访者梦见血腥暴力,并伴随痛快淋漓的场景,便可大致推断此人最近也许压力过大,需要以运动、旅游等适当的方式放松自己。
而如果是梦见往事,那极有可能……是最近思虑往事的频率太多,大脑记忆夜间运作时迸溅了神经冲动,传递给了……给了哪里来着?
她胡思乱想了好半天,最后幽幽地叹口气,起了身。
日子还是以周为单位,循环往复地度过。
没有社团没有学生会,归要的闲暇时间比冉冉多了很多。
冉冉社交广,成天见不着人,每天回来后都能勾搭上各种不同的男生,今天是自动化专业的学长,明天是体大的学弟。
就是没提过一句关于那天喝醉酒时口中嚷嚷的那个难搞定的得不到的男人。
元旦一过,学校的课程便不再那么繁重,连周誉的事务也渐渐少了。
她和冉冉两人有时会跑到学校外的美食街觅食,冉冉喜欢那处一家荞麦饼,又香又酥,时不时便想馋上一口,她爱缠着归要去,归要也从不拒绝。
那天她和冉冉也是这样。
两人正站在人老板摊前,老顾客老面孔了,老板热情地跟她们俩搭话,冉冉是个自来熟,和老板俩人特聊得来。
归要默声习惯了,在旁边静静听。
然后一转头,就看见了张铭阳。
张铭阳也看见了她,他对归要印象可深着呢,其实那天过后,这姑娘的名号就在他们之间传开了。
个个都说这姑娘厉害,怎么个厉害法儿?
一个人称霸擂主不说,连他们聪明绝顶的峥哥亲自上阵,也只能靠开外挂才能险胜人家。
不玩点心眼儿,纯拼技术脑力,那还真不是人家的对手!
张铭阳就喜欢那种又聪明又漂亮的姑娘,对着归要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和蔼可亲,主动过来打招呼,一口一个妹妹叫得特亲热。
冉冉见到张铭阳就想起孟聿峥,想起孟聿峥就忘不了那天孟聿峥看她们家要要的眼神,坏主意在肚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开始一点一点地从张铭阳嘴里把话套了出来。
张铭阳也是个难得的实心眼,一套一个准。
“嗐,妹妹,不是哥哥跟你吹,咱们计算机一帮大老爷们儿,成天都忙着写代码,写进了状态谁还顾得上体面呀,咱们这都是必须要见人,没办法,才会出门前捯饬捯饬。”
“不信啊,嘿!这有什么不信的?我干什么损着自己来骗你呀?”
“峥哥?嗐,峥哥也一样,你别看峥哥现在这人模人样的,跟在宿舍里边儿完全不是一个人,项目到手上的时候照样胡子拉碴趿着拖鞋……还真别不信,你要有空,去实验室抓他去,一抓一个准儿。”
冉冉笑得前仰后合:“好好好,那咱们就听你,现在就去实验室抓他去!”
张铭阳以为冉冉随口说的,起初还笑着赶人,说要去赶紧去。
可一分钟后,他发现这姑奶奶是他妈来真的。
她真就牵着归要往实验大楼奔过去了。
归要震惊于冉冉的执行能力,没想到她是个说干就干的,纠结了一路,想着这要是被孟聿峥看见了,万一生了误会,以为是她专程去找他……
那场面想想就觉得窒息。
更何况,那天两个人加了微信后便没说过一句话,她这一去,倒显得是自己迫不及待。
她内心格外挣扎,寻思自己再怎么喜欢人家,也不能丢了自己的尊严,可她也是真的好奇……
冉冉压根没她这么峰回路转的心思,揪着她便冲到了实验室门口。
“你好,”冉冉探头进去,笑眯眯地直接挑明来意,“我们找孟聿峥。”
门口的是个看上去年纪挺大的研究生,从一堆零件里抬起头,看见是两个姑娘,见怪不怪地说道:“孟师弟出去了,你们待会儿再来吧。”
冉冉妄图打听点什么:“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对方摇摇头。
归要就站在门口要进不进的,嘴上说着不能太主动,耳朵却竖起来听着冉冉的问话。
正思索着呢,身后的头顶上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找我?”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冷松香。
归要倏地睁大眼。
冉冉也循声看过去,看见门口的男生,又从上往下打量一番后,没忍住,啧了一声。
男生一身亮眼球的白色运动装,领口微微敞开,状态宽松随意,关键是今儿还带着一副眼镜,一改原来的凛冽痞气,看上去却斯斯文文的,典型一副精英模样。
更帅了。
冉冉暗叹,这个子高气质好的人穿什么都跟衣架子似的好看。
张铭阳这嘴也没个老实的。
人家明明规整得很,哪儿邋里邋遢胡子不刮了?
孟聿峥却凝视着自己跟前那个抬不起头的姑娘:“有事?”
“……就过来看看。”
归要从孟聿峥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无地自容,回完他的话后,抓着冉冉就狼狈逃离。
离开前还不忘向他强调:“你别多想。”
此地无银三百两。
隔壁实验室有一个师兄,当时正在外面场地的模型车道智能演练,把这场戏看得全看进了眼里,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终于转头便开始给身旁的教授吐槽:
“您说孟聿峥丫抽什么风,以前邋里邋遢地泡实验室,现在倒好,跟特么孔雀开屏似的,成天打扮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勾得多少姑娘往咱们这里头望呢?”
教授透过眼镜看了一眼今儿人模人样的孟聿峥,又看了看走远的姑娘,直接一个笔帽丢过去:“人家至少还知道自己不开屏就套不着媳妇儿,哪儿像你们这群老和尚,这么大把年纪了连个姑娘都追不着!”
师兄:“……”
教授冷哼,嘴里念着:“行了,什么时候去打听打听那个姑娘,能让咱们小孟神情窦初开,小姑娘不简单……”
而另一边。
归要好不容易彻底消失在实验大楼,手机这时候弹进来一条消息。
是Rebirth。
她心头一跳。
提心吊胆地点进了对话框,却看见他特假惺惺地发来一句:
【嗯,没多想】
第15章
归要没回那条消息。
应该说她羞到没边,连再点进彼此对话框的勇气都没有。
孟聿峥这人坏透了。
明摆着的事情却要故意拿出来逗弄她,撩拨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一想起来便觉得窘迫难当。
早知道就不好奇了。
好奇心害死归要。
当天晚上,冉冉照常和张铭阳打游戏也说起这事儿。
冉冉和张铭阳是志趣相投,都挺爱玩,在各色人等里也都吃得开,勾肩搭背的,能说一夜的话。
冉冉当时举着手机跟张铭阳两人互怼,张铭阳在那边听说后笑得差点断气,死活不承认是自己说谎,可最后实在是怼不过冉冉了,又改了口,说是是是,我嫉妒死峥哥了,人家又高又帅技术流,我就一臭虾皮,造谣的,行了吧?
归要就在冉冉旁边听歌,听冉冉怼得张铭阳连连认错,她却丝毫不受这俩冤家的影响。
张铭阳其实性格挺好,有时候嘴毒,但有时候也是真实诚真仗义。就比如两个人又打打杀杀了一会儿,张铭阳那边开了腔。
“哎,去不去看电影?”
张铭阳手上操作着,问得也漫不经心:“影后黎雯的。”
想了想,又补充:“不要白不要啊,我妈话剧演员,单位发的,一群叔叔阿姨也不感兴趣,就都给我了……我这儿还有好几张呢,首映,可难抢,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你喜欢黎雯么?”
冉冉当然知道这部电影,一听黎雯的名字都沸腾了。
当局者迷,没看出那点歪了的心思,可宿舍里其他三个人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
归要耳朵竖起来,听见冉冉问张铭阳还剩几张。
“三张,用不了也无所谓。”
“用得了用得了,”冉冉紧盯着战场,顿了一下,才说,“我想带着我家要要去,张铭阳,你再问问你舍友,大家一起去,热闹嘛。”
心思明显得就差没直接让张铭阳叫上孟聿峥了。
归要:“……”
旁人一去,张铭阳的愿望便落空。
这有时候有些好事儿,倒也不必时时刻刻想着她……
而那边的张铭阳竟也不介意,瞬间领悟过来,摘下耳机,问正处理着一堆破事儿眉头深锁的孟聿峥:“峥哥,明天看电影去不?”
孟聿峥手上键盘敲得啪啪作响,头也不抬:“不去。”
手头一堆数据整合不了,忙得要死,看劳什子电影。
张铭阳点点头,对着冉冉道:“那就只有我们俩,还有归要三人了……陈朔去么?”
陈朔那儿还没回答呢。
正敲着键盘的男生淡淡的声音便抢先卡进来:“什么电影?”
好家伙。
之前还只是猜测,却没想到说“归要”的名字还真有用!
张铭阳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笑了:“《从前有个小姑娘》,大影后黎雯主演的,国外刚拿了大奖回来,演员剧组阵容特牛……”
张铭阳开始噼里啪啦地介绍起这部电影,说那么多,孟聿峥就没一个记住的。
等到张铭阳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哦了一声,没什么表情:“感觉不错,去呗。”
张铭阳简直对归要感激涕零。
这位爷可从来没跟他们去过什么娱乐场合,最多是逛逛酒吧,那尚且还是因为他入了股,得意思意思去看场。
以前要他去,是能借他招姑娘,后来想要他去,纯粹就是因为这人油盐不进,张铭阳想挣口气。
嘿!
今天就让他挣着了吧!
还剩一张票,单着陈朔一个人。可没有嘉林,他也没那个兴趣。
张铭阳无所谓,这种票他们家有一沓,跟废纸似的。
第二天天气不错。
京城上空升了暖阳,照得冬日的京大闪闪发亮。
归要比一般人更怕冷,可那天还是将那件压箱底的杏白色大衣拖了出来,给它搭了条冷蓝色的毛呢围巾。
冉冉说她穿这种颜色好看,这么搭配看起来又素净又浓艳,褐色头发柔柔顺顺地披下来,远看像个仙儿似的。
冉冉总爱夸大其词,以前她不信,可现在,她姑且试一试。
临近期末的上课时间少了很多学生,哪怕是周末也不例外。可电影院却熙熙攘攘的不比学校,许多黎雯的粉丝都赶着这次国内的首映,门口以及大堂处处都是显眼无比的海报。
冉冉是黎雯的死忠粉,站在一张真人海报前咧着大大的笑摆pose,张铭阳正弯了老腰地替她拍照。
孟聿峥到的时候,懒得搭理那俩的嘻嘻哈哈,撩开眼,不动声色地举目搜寻。
没看见归要的身影。
他没跟着他们仨一起来,工作室临时出了档事儿,需要他本人亲自赶回去处理。
他后脚到,来了后就看见张铭阳和冉冉在这儿拍照,桌上是他们买的大桶爆米花,饮料是喝过的,很明显这儿先前是有人,而现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他是生等了半晌,才问的张铭阳。
“归要呢?”
张铭阳迷茫地摇头。
这两人竟然也不知道归要哪儿去了。
孟聿峥想也没想便去寻人,给她打电话不接,电影院里洗手间、休息娱乐区找了一圈也没见到人。
正想着这姑娘别是被人拐跑了,然后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有个儿童走失求助处。
他走过去,手掌微蜷,扣了两声桌台:“你好,我家小朋友丢了。”
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见此人无波无澜的,还想着谁家丢了孩子不是一脸焦急的样子,这哥儿们,心态还真棒!
心里这么腹诽,脸上却特别礼貌亲切:“男孩女孩?”
“女孩。”
“年龄。”
“18。”
工作人员:“?”
孟聿峥胳膊肘往台上一搭,继续厚颜无耻:“长得还行吧,貌若天仙的,也挺有气质,麻烦您替我找找,这儿着急要呢。”
看得出工作人员这边不是特别想搭理他了,孟聿峥倚在桌台边,眼睛一转,居然在入口处寻到了那个姑娘。
姑娘今儿颜色特别鲜亮,放在人群里特打眼。
他发现她有各种各样的围巾,回回见她都不带重复的,款式也独特有个人特色,人群里都找不出第二条同款。
孟聿峥勾起笑,正准备走过去,忽然看见从斜旁边直不楞登地就杀过去了一个老外,老外人高马大的,就这么挡在了归要面前。
孟聿峥顿住步子,难得有闲心多等了一会儿。
那边两个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看见那姑娘对人家笑得特好看。
归要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像一排齐整的月牙儿,灯光下眸子亮晶晶的,缀得整个人也水灵水灵。
孟聿峥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儿。
这姑娘,还没对自己这么笑过。
而旁边的工作人员这时正艰难地问着他第三遍问题:更多资源都在腾讯群四二而咡五九宜四柒“先生,请问您还需要找这位18岁的小朋友吗?”
对方甚至将“18岁”重重地咬字强调。
孟聿峥勉强提了个神,正想说不用了,结果眼睁睁地便看见那个老外靠近归要,轻轻虚拥着她,给了人家姑娘一个亲热的贴面吻。
孟聿峥:“……”
丫真闹心——
归要中途接了个归远山的电话,说有一纸英文文件需要她帮忙翻译一下。
归远山不常做外贸生意,平时也没个翻译官配备,是这次接触了一个国外的合作方,双方谈判的时候,对方临时给归远山发了一份简易的相关声明。
电影院密闭空间内网络信号差,她寻了个电影院外的宽敞地方,开始替归远山逐字翻译。
声明很简单,只是专业名词很多,中外有差异,她与归远山沟通了很久。
再准备回电影院的时候,她才发现快到开场时间了。
她赶紧掉头往回赶,刚走到影院门口,便被人叫住。
来者是一位很有礼貌的外国人。
对方说了一连串的中夹英的话:“这位美丽的小姐,我觉得你的气质太棒了……”
然后叽里呱啦地说了很多夸赞的话,最后的意思便是:我可以与你拥有一段愉快的时光吗?
与国内的要微信慢慢接触不同,仿佛在国外更流行这样直接约会的方式。
归要笑起来,礼貌地摇了摇头,回他:“我有喜欢的人了,真抱歉。”
对方却很遗憾,并寻求意见问她是否可以拥抱一下。
抱的时候归要才突然想起,国外的礼仪与国内是有差的,老外的脸贴过来的时候,她甚至小小地愣了一下。
只是老外的分寸很好,并未过多强求,在临走之前,笑着对她道:“Thanks for my baby girl!”
归要挂着笑,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
然后下一秒,就看见了孟聿峥。
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人穿了一件黑色夹克,悠悠闲闲地靠在那儿,干净短发,眉眼精致,形象出众到惹眼。
不知道他站了有多久,也不知道他听见了什么,这人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里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她没由来地一阵心虚,就像被抓包做了坏事的小朋友,莫名其妙地对他感到羞愧。
她轻轻咬住下唇,走过去,欲盖弥彰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孟聿峥目光却从她脸上挪开,转而言他:“电影快开场了。”
接着,在归要回应他之前,哂笑出声,再开口时,语气弄着暧昧,回看她时,眼神也十分放荡——
“baby girl。”
第16章
归要再回到候场区的时候,张铭阳和冉冉早等得着急了。
开场前五分钟检票已过,方才还汇聚了许多打卡拍照的影迷,这会儿全进了场,下一批场次时间还早,整个大厅空下来,全然没了刚才的热闹气儿。
孟聿峥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同她一前一后落脚。
归要脸上有诡异的绯红,对孟聿峥也躲躲闪闪,怎么都不肯直视他。反观孟聿峥,洒洒脱脱的,正经得不得了。
张铭阳看出点儿端倪,心想着他峥哥无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又是个说做就做的行动派,姑娘嘛,脸皮薄,顶不住他那攻势也挺正常。
于是进场前寻了个空隙,冲他挤眉弄眼道:“亲了?”
孟聿峥:“?”
张铭阳见他不回答,以为是自己猜对了:“不是峥哥可以啊,这才几天呀?这么猛!”
“……滚蛋!”
说完,一脚撩开了烦人的张铭阳。
几个人进去得算晚,张铭阳给的电影票座位号又断断续续的,归要还在寻座的时候,电影便已经准备开始了。
啪!
全场突然黑暗下来。
荧幕亮起前的三秒钟里,瞳孔有一瞬间还没适应这样的黑暗,归要眼前混沌虚无,她下意识停下来,手脚速度也放得很慢很慢。
手在试探着抚摸椅背,眼睛在努力寻找对应的座位号。
有人的脚没来得及收回,归要磕绊了一下。
一双大手无声地从身后伸过来,抓住了她摇摇晃晃的胳膊,稳而有力地将她扶住。
清冽的冷松香侵入鼻息,接着男生的声音蓦然响起:
“再往前走两个。”
归要乖乖听从,脑中却极快地闪过一种可能。
刚刚她扫过一眼座位号,只有两张连号。
被他搀扶着落了座后,归要果然看见他挨着她在旁边坐下。
同体型较小的女孩子不一样,男生骨架大,腿也长,整个人窝在座里,腿往里蜷了一些,饶是如此,腿脚依然超出一大截。
人类是感官动物,在视线昏暗的密闭空间内,会有一定程度的感觉补偿——周围事物对于主体的存在感,会因为视觉的不够灵敏,而导致听觉、嗅觉或者触觉比平常更加强烈。
好比此时,孟聿峥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都会被她无限放大。
总之那时,她的心里砰地一声,悄悄绽开了一束小小的烟花。
眼前大银幕倏然亮起,朦胧光亮笼罩整个影视厅。
电影是讲述一个出生于上海弄堂的小姑娘一步步成为商业女大佬的故事。时间跨度从上个世纪80年代,直直延伸到2008年的金融危机之后,将人物命运融入时代的变迁,以上海外滩的钟楼为定格记载。
剧情起承转折,她却看得心猿意马,演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感觉黑暗之中旁边的男生动了动,接着一瓶矿泉水直接往她旁边杯槽一放,整个人也跟着向她这边靠过来。
她错愕,微微一转头,男生的俊脸便近在咫尺,再过来点儿,能直接靠在她肩上。
空气里陡然升腾起一股莫须有的气氛,她是真的慌了,慌到赶紧往旁边挪了挪,即使并没有什么用。
孟聿峥却吊儿郎当地,手背半撑着脑袋看过来。
她抱紧了爆米花桶,轻声道:“你……干嘛?”
孟聿峥:“我被摸了。”
“……”
平平淡淡的语气,她却愣是听出一丝被人占尽便宜后的委屈。
归要翘首看了看,他另外一边坐着一大哥,正义凛然的,谁稀得摸他。
满嘴跑火车,坏死了。
归要是真没忍住,嘁了他一声,坐回了原位。
可孟聿峥却没心思看电影了。
姑娘方才呛他的那一声,轻轻的、低低的,像铃铛。
这声音叫他想起刚还在外面的时候,她骂他时那脆生生的一句“无赖”。
好听得要命。
孟聿峥还想听,浸着点笑,等过了一阵儿,忽然对荧幕上的镜头隐喻明知故问道:“那是什么?”
归要起初没明白,后来反应过来后,怔了一下。
遭过这人这么多次坏,她也算长了点儿心眼,对他是否明白这层内涵的能力也存了深疑。
可一转头,他那模样又挺像那么回事儿。
好似是真不明白。
归要犹豫了一下,还是耐着心同他解释起来:“它在暗示上个世纪的下海经商,那个时候国家鼓励公务员、企事业单位这类传统体制内的人员外出创业,汇聚在江浙沪一带。”
“导演这个镜头其实安排得很妙,下海下海,会游泳的,天高海阔任你遨游,不会游泳的,便被淹死,所以才会有这样突兀的游泳镜头……”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察觉身旁的男生一直没吭声,怕自己白说这么多,好奇偏头,却意外地撞进一双暮色沉沉的眼睛。
他早不知盯了她多久。
对方眼里蓄着一层淡淡的笑,隔着不甚光亮的视线,颇有点暗许风月的味道。
归要脱口而出:“你故意的。”
他特肆无忌惮,缓缓道:“你怎么才发现啊归要?”
吃了亏,她也不忍与他计较。
只能嗔他一眼,闷声回眼继续看电影,眼睛虽一直盯着屏幕,脸却红到了底。
偏偏男生的视线好死不死,不知避讳地落在她脸上,半晌后,才听他含混不清的一声轻笑。
然后散漫的语调一声一声朝她掷过来:“你脸怎么红了?”
“……”
归要大窘。
哪儿有人这么直剌剌地问女孩子你脸这么红了?更何况还这么恬不知耻地装傻充愣。
孟聿峥虽看着混蛋,可与女孩子开玩笑却向来有分寸,往年黄岚岚爱追着他跑,可愣是不见他有什么逾矩的行为。那时候归要就知道,他这人平时再怎么爱玩笑,心里到底也是有数的。
今儿就是故意捉弄她。
她被男生骨子里那点恶劣心思弄得又气又羞,小了声,强词夺理:“这儿光线这么暗,你怎么知道不是自己眼花?”
好姑娘,又将他一军。
孟聿峥挑起嘴角,笑了。
下一刻,长臂微伸,轻扣住她的后脑勺,往自己跟前一带——
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这么暗的视线,透过荧幕而来的微弱光线,他甚至都能看见姑娘脸上那吹弹可破的细腻肌理。
呼吸若有若无地缠绕,像一场并不光明正大的染指,染得姑娘周身都沾上了他的气息。
归要重心不稳,向他倾过去,定格那一刻,瞳孔倏然收缩,一只手抓在他的手腕附近,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一个旨在强势进攻,一个旨在悬崖勒马。
咚——
电影里象征时间节点的钟楼声沉闷地敲响,爆发出举国欢庆的欢呼声。
泛起阵阵涟漪,隔世而来。
她听见他调笑的声音:“这不是挺红的么?”
这么近,他已看得清清楚楚。
而难为她这个时候竟然还能保持理智清醒,轻战着声,却依然犟着回他一句:“……暖气烘的。”
男生这次是真被她的急中生智弄笑了,笑得声息微微发颤,控住她后脖颈的手力道一松,就这么放过了她。
回归自己的座位,归要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迅猛。
可刚刚那一刻却丝毫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孟聿峥倒是一脸若无其事,还是那个向她倾斜的姿势,只是收敛了些。
她之前就知道,人的肢体语言可以表达很多东西。
而也是在这时候,她不合时宜地想起《爱在黄昏日落时》里的那句——
“I like to feel his eyes on me when I look away”
我喜欢我望向别处时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而她几曾何时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那场电影的后半段她完全没有印象。
冉冉同她议论起来的时候,她也不知所云。
她对那天的唯一记忆,是他掌心在后颈的温度,以及黑暗里,那双霎时间对她占有欲变得极强的漆黑眼睛。
她被烫得灼烧感久久不散。
而也就是这一次,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孟聿峥是一个浑身充满攻击的异性。
气质稳定性差,令人捉摸不透,旁的人也难猜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所以他其实最适合从事竞技、赛车等令肌肉血脉喷张的刺激性自由职业。
同样,这样的人,也最容易拥有一段短暂激荡的露水情缘,而没有任何负担。
归要支着一根圆珠笔,讲台上周誉正好上到人格心理学中的气质与性格篇章,而她望向窗外,渐渐走了神。
就像他的好感,热烈、生猛,影响力极强。
但其实,这样的感觉他可以在任何一段旅途中得到满足,而并非仅仅只在她的身上获得。
她曲着胳膊,头枕在臂弯,手腕搭在了后颈处。
她抬手捏了捏。
于是那天强烈的迎面冲击再次席卷而来,彼此几乎如同水蛇交缠的姿势重归脑海。
她浑身一震,立马醒过神来。
下课前周誉公布了专业课期末考试的时间与大纲。
这是最后一堂考试,全班都万众归心地等着,考完就能彻底松口气了。
周大帅收拾着书本,口中的话分外无情:“各位记住,在我这儿没有补考的道理,不想下学期继续见到我就好好复习,祝你们好运。”
魔鬼!
身后的同学扯着头发低声叫苦。
那么一大堆名词解释,三天内怎么可能背得完?!
班长这时候走过来询问她的情况,是要统计班里寒假离京的同学。
如今归远山乔迁至京城,生意和关系也都转移到这,望城便像是被他遗弃了的小城市,可与归远山不同,她想去回去看看外公。
外婆走后他老人家一个人过得清苦,也就过年的时候能热闹热闹,更何况,与归远山他们一同跨年过节,她老觉得没那个感觉。
离京那天她简单收拾了一点行李,归远山头夜偷偷给她塞了红包,让她带给外公,唐珂也事事周到,安排司机把她送到了机场。
归祺不知道抽哪门子风,说什么都要送她一程。
挺大一个男孩儿,却跟三岁小孩子一样,抓着她问东问西,左一句孟聿峥,右一句姐夫。
归要忍了一路。
最后下了车,归祺还不忘探一只脑袋出来,笑眯眯的:“姐,我可跟我班里人把牛吹出去了,我说我姐京大心理学的,姐夫京大宏基班的,就是那前段时间刚拿国奖的那帅哥哥,微博上都有比赛照片的,传疯了都……姐!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咱争点气!!”
话没说完就被忍无可忍的归要摁回了车里。
四个小时。
从冰雪北国回到南方小城。
落地的时候望城刚下过一场小雨,丝丝绵绵雨,刺在人脸上,冰凉得入骨。
外公家住在一片老小区,附近就是警察家属院,榕树绿植常年茂盛,夏季遮阳,冬季自然便多了点阴冷。
归要拖着小行李箱刚到小区门口就听见有人叫她,喜庆的笑容伴随尖锐嗓音的方言,直直冲她而来。
“这不是归要吗?天老爷,要要读书回来啦?”
“难怪不得顾爷爷大清早就跑去市场称排骨,买葱姜料酒,他平时可从来不吃这些……”
“要要京城大城市好玩不?京大是不是电视照片上看的那样?”
归要笑着点头,步履却越来越快。
这时也不知道是谁赶紧玩笑了一句:“哎哎哎,老孙老孙,归要回来咯,你家儿子辅导功课有望咯。”
归要直接两步消失在了小巷口。
归要回来,顾崇敬肉眼可见地开心。
客厅茶几上摆满了水果和小零食,全是小时候归要爱吃的,那双高中时候穿的毛绒拖鞋也被外公洗了晾晒干净后摆在鞋架。
很奇怪,归远山唐珂明明也对自己不错,但她只有回到这里才能觉得自己是有亲人的孩子。
回家三天,她亲眼看着外公每天忙里忙外,又是包饺子,又是做一大桌子菜。
她让外公别这么忙活,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外公却笑出满脸褶子,手上切着腊肠,说:“你外婆走了以后没多久,你也跟着你爸了,我几年难得忙活这一次,外公开心,没事儿。”
“而且我们家要要今后万一天南海北地跑,外公可不更不用忙活了。”
归要站在厨房门口听外公的絮叨,忽然鼻子一酸。
外公年轻的时候是个普通工人,骨子里是个很传统保守的男人,爱妻护女,一辈子都乐意围着厨房转,外婆身体最不好的那段时间,他成天牵着外婆逛公园,就是不让外婆为了自己的病怄气发火。
外婆走后,外公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清冷。
两个女儿,一个生离,一个死别。都说养子防老,可兜兜转转了大半生,到底还是孤寂一人过了。
外公说家里没芝麻油了,让她上外边超市买点去。
她答应下来。
超市的大姐也是老熟人,认得她,见到她回来了,惊喜地打招呼。
“咱们这一片的人当初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顾爷爷当时还冲我们发火……”说起这个,大姐笑得合不拢嘴,“顾爷爷当时给我这面前一块的东西都摔了个遍,说是不让我们胡说,要要是最懂事儿的孩子……你外公呀,是真疼你。”
归要没吭声,扫了微信,单手拿过了油瓶。
这时大姐却突然凑过来,一脸八卦地同她笑,朝着远处扬了扬下巴:“唉要要,你在京城呆过,你看看对面停的那辆车,还有那个车牌,京字开头,是京城来的吧?”
“喔唷,这个车车看着好贵好值钱的,整个望城都找不出几辆勒……”
归要狐疑抬头,看清那处后,握着油瓶的手却顿在半空。
望城冬日湿冷,超市里却开了暖气,方才被冻得生寒的光裸的脚踝渐渐回暖。
一辆京A开头的巴博斯神气十足地停在路边,锐利光滑的磅礴气势与这周围陈旧的设施格格不入。
车窗全降,一个男生倚在驾驶座上,看起来没什么情绪,嘴里歪歪斜斜地衔着一根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雾气缭绕里,低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归要恍惚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回家这三天被喂养得太好,撑出了错觉。
她以为再不会回望城的人,此时此刻却出现在望城的地界,正距离自己不足两百米。
手机“叮咚”一声响。
有新消息进来。
她拿起一看,果不其然。
是Rebirth。
其人行事干脆,连消息也跟着沆瀣一气——
【在你对面】
而那边的男生发完消息后,又抬起手夹住烟,将烟灰掸落至车窗外。
他抬起眉,目光随意扫视,朝着她这边望过来。
第17章
屏幕上那排字赫然入眼。
归要站在马路边,大脑一时短路。
她都能想象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腔调一定透着不认真的散漫,但传递给她的意思,却一定是绝对的。
孟聿峥瞧见了她,下车,泰然自若地靠在车门上等她过去。
于是她只能抱着一瓶油慢吞吞地迈步到他跟前。
“你怎么来了?”
他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在说谎:“快过年了,来拜访恩师。”
归要这才想起来,孟聿峥高中学在望城,恩师李杜仲还是整个望城唯一一位特级教师,德高望重育人无数,就连归要当年高三也是被归远山使了点关系,调去过这位老师班里学习。
可惜的是到归要时,李杜仲因为连续两年担任高三班主任,体力不济,干了三个月便住院了,后来是换的副校长来接替。
她了然,这时候不知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已经拜访了吗?”
“还没,”孟聿峥慵倦地换了个姿势,撩眼过去,看出她有小心思,“你想问什么?”
归要想问的多了去,可不敢问。想了想,先挑了一个最想问的:“是去学校拜访么?”
孟聿峥却故意怼她:“谁家好学校过年上课?”
“……”
归要被怼得没了声儿。
一时心急怕他发现一中校外荣誉榜上她留的言,倒忘了这回事儿……
她抿唇,又道:“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址?”
而且千里迢迢赶来看望恩师,恩师家没去,却先跑来了这里,怎么能让人不多想?
像是被问住,这个问题,孟聿峥没回她。
归要瞧见他颇为心虚地偏头去,那副模样一看就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赖事。
她立即明白过来:“你是不是IP定位了?!”
孟聿峥好一会儿才低笑起来:“那个也不难。”
哪里是难不难的问题。
她终于轻瞪了他一眼,心里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孟聿峥,你技术学那么好,难道就是为了……”
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她惊觉自己好像把自己揣进坑里了。
孟聿峥也听明白了,笑意更甚,坏了心故意反问她:“为了,什么?”
咬字断句故意放缓,无端漾起人心一阵波澜壮阔。
归要素来反应敏捷,在口头上可从没犯过这样自挖自埋的错。
到底还是要脸的姑娘,她被他谐谑的目光逼得受不了,不住地往后退,油瓶也越抱越紧,奉行打不过躲得过的道理,直接开口道:“外公还在家等我呢……再见。”
说完就转身开溜。
孟聿峥一怔,没料到姑娘逃得这么干脆利落,来不及拦她,身子微倾,手伸在半空抓了个空,就这么看着姑娘疾步走远。
归要低头走得飞快,路过超市门口的时候,大姐还瞪大了眼,欣喜地八卦着:“要要,男朋友?”
归要微滞。
男朋友。
这个词儿有种别样的魅力,搅得人情绪不断起伏波动,而她没想过,它竟然有朝一日会在孟聿峥和她之间产生含混不清的微妙联系。
仿佛触手可及。
她迟疑了一下,知道这些大姨之间的流言传得多厉害,于是正色道:“您别胡说,没那回事儿。”
大姐是过来人,小丫头嘴上这么说,可她却看得清清楚楚,跟前这丫头杏眼含秋波,回避又羞怯,刚才俩人之间对话交流时,是神态也含糊,姿势也靠近,压根不像寻常朋友。
八九不离十。
归要走后大姐还频频回望孟聿峥车的方向。
她看见那车又停了许久,是等到归要人彻底不见了,才慢慢起步离开。
车掉头时大姐才趁机看清了车主。
嗬,挺帅挺精神一小伙儿!长得跟电视上的男明星似的,配她们要要可正好,郎才女貌么!
而这边的归要隐入楼层里,上了三楼,平息好情绪后,一开门,闻见了油爆虾的香味儿。
外公听见她回来的动静,问了一句话,归要心神不宁没听清,将芝麻油放在桌上后,又飞快跑到房间的窗口去。
刚好看见孟聿峥离去的车尾巴。
层层树隙之间,看见车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小区门口。
归要趴在窗台上,方才情景再次浮现,历历在目地重新上演。
那种感觉很奇怪。
明知他来势迅猛,也明知这样的迅猛追求多少混杂着不靠谱,寻常女孩子没谁能这么轻易便接受他。
可她还是高兴。
大抵因为那个人是孟聿峥。
走出房间,顾崇敬正好从厨房端着盘子出来,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刚叫你呢,你怎么不吱声儿?”
归要刚走神走到天外,理亏,遮遮掩掩地敷衍了句没听清。
着急想转移话题,在看清满满一桌丰富菜肴,却吃了一惊:“明天才是除夕呢,今天吃这么好,那明天吃什么?”
“明天有明天的菜单,”顾崇敬乐呵起来,“吃完了下午咱俩去买点年货去。”
归要却不依:“家里还有好多吃的,咱不买了,到时候都走了您也吃不完。”
“不行,你表哥初二要带着茜茜来玩,这点儿哪儿够。”
都扯到这里了,外公又转而开始同她说起表哥的闺女陈茜茜。
茜茜今年两岁,长得圆嘟嘟的特别可爱,又机灵又会来事儿,今年第一次上幼儿园,据说当天所有小朋友都哭了一遭,就茜茜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玩积木。
老师夸她,说茜茜真乖,真独立。
谁知道茜茜却来了一句:“反正回家也见不着爸爸妈妈,在这儿还能多玩会儿。”
顾崇敬说起这事儿便又要夸一道茜茜人小鬼大,可归要却听出另一层东西。
她不露声色地探问道:“哥哥嫂嫂工作很忙么?”
“你哥哥协警那工作可不成天就忙,但你嫂嫂……”顾崇敬欲言又止,“跟你二姨关系不好,都不怎么待在家里……”
这话说得隐晦。
归要听出了个七七八八。
表哥现在还跟着二姨住在一起,嫂子年轻,受不了二姨那臭脾气也在理。只怕是现在婆媳闹僵,嫂子搬出去租了房,留个表哥架在中间左右为难。
“是你二姨自己把日子过得鸡犬不宁,”顾崇敬给她夹了个鸡翅,岔开话题:“大过年的不说他们……公园那边新修了一个广场,旁边开了好几家超市,待会儿我俩都去逛一逛。”
“……好。”
下午的时候冒了点儿太阳。
望城的冬季只在过年这几天是最暖和的,风刮在脸上也不割疼,她干脆卸了围巾,整个人也轻快了许多。
外公腿脚不方便,两个人走得很慢很慢,一路有碰见的老熟人,外公纷纷笑着打招呼。
归要当年考上京大这事儿在这一块算是传开了,有认识的阿姨上前来问,语气浮夸地称赞她,她没反应,旁边的顾崇敬倒是笑得眼睛都没了。
可那阿姨说着说着就绕到了姑娘家在大学谈没谈男朋友,顾崇敬故意笑着啐了一声那位阿姨:“才刚上大学呢,哪儿那么快!”
“真的假的,我刚刚还听见你们楼下那个赵大姐说今早有个男孩子来找你们家要要,两个人感情好的咧,结果不是男朋友呀?”
归要:“……”
谣言的速度比她想象中更快更离谱。
顾崇敬听了这话,转头来看她,是在问她真假。
她赶紧解释:“那个只是我同学……”
阿姨见状,笑起来,连忙开脱肯定是赵大姐眼花看错了,一通天花乱坠的说辞将这件事儿掩盖了过去,然后说着说着,莫名其妙说到她自己有个侄子也在京城工作,问她能不能认识认识,两个同乡年轻人在京城也能彼此照顾照顾。
原来目的在这儿。
意图昭彰得与某人要他联系方式时一模一样。
这时候想起孟聿峥实在有点莫可名状,归要提神,直截了当地拒绝了阿姨。
都是老邻居,阿姨也不强迫。
只是这事儿便不了了之。
顾崇敬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只念叨还要去买点小酥糖、玉米糖,说是茜茜喜欢。
这边的超市正在做新春优惠,人挺多,归要牵着外公走得小心翼翼。
两家超市门对门,竞争特别激烈,各自放着音响,嘈杂而喜庆的广告和音乐入耳,归要听得头疼。
这一带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曾经五步一个熟人,三步一个同学,如今倒是慢慢没有当初的熟络了。
她想起初高中那会儿,不论冬夏她都会骑着自行车经过这两家超市门口,前方那个一到晚上便灯火通明的地方一开始是站着顾晓敏,后来,就变成了表哥陈南枫。
那时候表哥辍学还没被二姨使关系塞进协警,每天都来接她,后来她高三,表哥上班了便抽空来接,有时候会钻进超市里给她买小零食,那些零食隔天便会成为她的午餐,只是夏天不行,夏天表哥买的是冰棍儿,她只能坐在自行车后座里,吃着快要化掉的冰棍跟表哥回家。
二姨心疼自己儿子这么折腾,也明里暗里损过多回,表哥从来只说要要姑娘家一个人走夜路,容易出事儿。
所以,如果要说那段日子有什么好怀恋的,她想,除了孟聿峥如同一道烈阳曾为她指过一条清晰明了的前途以外,表哥也一定是她那段压抑的时光里,唯一的依靠。
那天和外公在超市里买了很多东西。
晚上她帮着顾崇敬收拾了碗筷后,看了会儿的电视,屏幕里花里胡哨的画面伴着喜庆的背景音,顾崇敬看着看着,很快便困了。
老人的作息规律,起得早睡得早,等到外公彻底歇下后,她才终于有空看手机。
冉冉今天给她发了一堆在京城玩的照片。
她刚点开微信,Rebirth的消息却正好碰巧弹出来。
Rebirth:【下楼】
一贯的利落口吻,还带着点这人生来的嚣张。
归要预感到什么,心一跳。
走到房间窗口往下看去,果真看见上午那个地方原本空着一块的,这会儿竟悄然停了一辆车。
车灯没亮,车身周围也一片漆黑,看不出是什么车型。
可她就是确定那是孟聿峥。
她低头回他:【干什么?】
对方消息很快发过来。
Rebirth:【没什么,就是想见见你】
这句话跳出来的时候归要心口一震,接着那一丝异样感如同罐蜜一般,一点点地晕染荡开。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穿好鞋,鬼鬼祟祟地开了门,又轻手轻脚地关上。
下楼奔向他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实在太愉快了一点,于是刻意降下脚速,慢手慢脚地挪到他的跟前。
男生坐在车里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到已经抬起唇,注视着她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归要走到车门边,听见他说:“上车。”
她狐疑:“去哪儿?”
孟聿峥手搭在车窗,下颚微点,指了指她没穿袜子的脚踝:“不冷么?”
望城到了晚上会降温,夜风刮人冷得生疼,没遮盖的肌肤早已经被吹得冰凉僵硬。
归要贪恋那一点温暖,听话地上了车。
车内很暖和,有孟聿峥身上的淡淡的香。
她再次拥有那种闯进他私人空间,被他浓浓包裹的被侵占感。
他应该是刚抽完烟,她还闻到了烟草香。
曾经也是烟酒不沾的人,不知道如今怎么会抽烟抽得这么凶。
“恩师拜访过了?”她问他。
孟聿峥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归要不确定他说的是什么,偏头去瞄他,却发现这人直直凝睇着她,但笑不语。
他眼神欲言又止,赤/裸得让她开始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东西,可伸手摸了一把,什么都没有。
她惑然问他怎么了,孟聿峥却轻哼一声,笑出来。
笑声很小,在这方小小静静的空间里漾开,男生肩头微微耸动,黑色的外套因为与车座摩擦而起了阵阵莎音。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脑袋最后半懒半赖地仰靠在座上,叹息都带了几分缱绻:“归要,你胆儿怎么这么大。”
说着,他又低了声,暗道:“骗你上我车你还真上,不怕我不放人?”
话里似真似假很难分清。
可仔细想想,仿佛也真是那样,他孟聿峥若是不想放,她好像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他完全可以锁住车门,油门一踩,然后把她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做任何事。
不要乱上陌生人和觊觎你的男人的车。
小朋友都懂的道理,她却傻乎乎地转头就上了孟聿峥的贼船。
明明也知道他是个危险分子。
明明也知道他心思不正。
归要转头看向窗外,透过车窗,她看见孟聿峥毫不认真的眼睛。
是拿她玩笑的。
她暗暗松口气,确认事实后嘴上偏又开始逞强不认输:“那你就带我走,随便去哪儿都行。”
说实话,要是换作平时的脾气,孟聿峥还真就烟一叼,油门一踩,管他三七二十一地就把姑娘装到江边无人的地方,天王老子来了都管不着他。
男人么,无非就那么点儿恶趣味。
虽不至于对她用强,但他就想看看这姑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可那天孟聿峥却心软了,硬生生忍住自己,没动她。
他是看见这姑娘里头还穿着绒睡衣,估计是准备睡了,却被他这混蛋一个消息就叫了下来。
人家难得顺他一次,可不能不知好歹。
他别开眼,目光落在车前方,没纠结那个玩笑话,转而言他:“我会留到初三。”
归要等了半天等来他这一句,愣了愣,回眸,听见他又补充道:“今年我在望城。”
今年他在望城。
这句话让归要的记忆倏地回到曾经高中的每一次过年。
她想起当年班里有个男同学,跟孟聿峥一个篮球队的,每年寒假结束回来都会同他人聊起,说峥哥今年朋友圈一会儿是下雪的京城,一会儿是冰雪覆盖的俄罗斯,一会儿是阴云密布的伦敦。
去年今年永远不重样,他们都好好呆在望城过春节,放放鞭炮串门拜访,可人家大少爷却满世界飞,恨不得玩遍全世界所有的滑雪场。
南方人哪儿见过雪呀?更不用说滑雪,一个两个说起来的时候向往得不得了。
而归要却更羡慕那个能看见孟聿峥朋友圈的人。
听说他年年不在望城过冬,寒假一放就回了京城老窝;
听说他其实不怎么爱发朋友圈,但每年过年会发一次证明自己活着;
又听说他年年回京,却年年不在京,跟他们圈子里那些人满世界乱跑,仿佛就没有过年这个概念。
可今年,归要听见他说,在望城。
她眼里有东西慢慢变化,低下头的时候,脸悄悄埋在围巾里笑了。
而顾崇敬的电话就这么打了进来。
悦耳铃声突兀地响在车内,阻断了孟聿峥接下来想说的话。
归要奇怪,刚出门前外公不是已经睡下了么?突然来电,难不成是醒来发现自己没在家,打电话来问候?
她接起,一句完整的“外公”还没喊出来,就听见外公极其平淡的声音:“让你同学上来喝喝茶。”
归要惊怔,外公怎么知道的?!
她下意识拒绝:“不用了,他……”
可姜还是老的辣,顾崇敬没好气的声音再次传来——
“一天往这儿跑两次,闹得人尽皆知,当我不知道他什么心思?”
“让他上来!”
第18章
干茶叶在滚烫开水里逐渐绽放。
新嫩的绿芽沉底,透明玻璃水壶在厨房灯光下折射出一条粼粼光波。
归要守在一旁,看得出了神。
就说比她多吃了几十年饭的人都猴精着呢,其实早就知道孟聿峥上午来找她的事儿,揣在心里装傻,愣是没表现出来,演技精湛逼真,连她一心理学的都没能观察出一点儿异常的微表情。
还是学艺不精。
她递上一壶新茶的时候想。
客厅有阵阵交谈声,是顾崇敬与孟聿峥在说话。
顾崇敬特意换了睡衣,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孟聿峥那个登徒子,在长辈面前将平时的浪荡收敛得干干净净,说话将就着外公,手肘搭在膝盖,松闲交握,谈吐得体。
难得正经。
大家族里浸润出来的孩子,最为尊师重道。饶是素日里行迹再混不吝,场面上该有的礼仪教养都得周全,也就是到了这种时候,才将他与身边同龄人的差别显现出来。
孟聿峥脑子转得快,也向来混得开,一问一答之间,时不时哄得顾崇敬发笑。
顾崇敬问的都是归要早熟知的情况,信息学国家队、京大宏基、国奖、拿过世界第一、参与过国家重点项目……
少年英才,几道荣誉落下来,顾崇敬听得不住点头。
是在后来猜出对方是孟氏集团的小少爷,神情才略有凝滞,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归要年纪不大,心思还没顾崇敬那么深,亦或者当局者迷,即便感知到顾崇敬有顾虑,也依然想不出个苗头。
仅浅显地以为是孟氏树大,外公怕她抱不住。
“小孟京城来的,那现在住哪儿?”
“这附近一家酒店。”
这倒是在顾崇敬意料之外:“嗬,大过年的一个人住酒店?”
归要怀疑孟聿峥这混蛋就是故意的,她看见他在外公面前摆出一个略显无奈,不怎么在意的姿态,然后弄着招人心疼的口吻,道:“往年也一个人,我家都是大忙人,过年没一个待在家里,习惯了都……”
话里多多少少有点卖惨的意思了。
都到这份儿上了,顾崇敬不可能不明白,心里直笑这臭小子心思太明显,于是顺势便接住了他的话:“那正好,明天就是除夕了,小孟干脆今年跟咱们过个年,正好老头子我也爱热闹……今晚也别回去了,就留在这儿,别客气,要要这些年还没一个能领回家的同学。”
孟聿峥答应得特爽快。
顾崇敬又转头对归要道:“要要,去收拾收拾客房。”
一旁的归要微微滞住,看了看外公,又看了看不要脸地扬着笑的某人,大脑迅速得到一个满意的情绪反馈——她觉得她是愿意的。
低眉,压住笑,轻声回了个哦。
顾崇敬看了看时间,指向晚上十点。
早过了该睡觉的时间,他起身:“时间也不早了,你们俩记得早点休息,外公得先歇了,医生说我这身体不能熬夜。”
归要步进房间准备替外公重新热了水袋放进被窝里,刚进去就被推出来,说别晾着你同学,这些事儿我自己也能做。
孟聿峥就立在她三步之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笑。
这是她方才领着他回家之前根本没想过的可能,或者说,是她意料之外的惊喜。
干净的棉被放在衣柜最上面,孟聿峥轻而易举地拿了下来。
扔在床上后,归要本想尽地主之谊替他铺好,谁知道他忽然截住她的手腕,低道:“我自己来就行。”
手腕倏然被温热圈住。
男生手掌宽阔,细白的手腕那一刻竟被他握得严严实实。
客房的灯光不怎么明亮,待久了伤眼睛,她感受到男生手下控制的力道,怔然望去,孟聿峥背对着灯光,几许朦胧模糊,不真实得恍若她做了一场梦。
房间很小,很小很小。
孟聿峥这么高的个头挤进来已经显得拘束,更何况还加上了归要。
深夜静寂,两个人,身后就是床。
这个认知背后绝对不是什么干净的事儿。
她能清晰感受到体内有一股热意迅速蔓延到脖子,直通脸颊与大脑。
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不比同龄男生的强悍猛进,归要这一次是真装不下去了,被他一直这么抓着,终于露了怯,别扭地挣扎起来,妄图摆脱他。
谁知孟聿峥逗弄她的瘾儿上来了,更不饶人,使坏耍横着再次用力,她一个不留神,更往前了一寸。
她错愕地睁大眼,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又乖又凶的。
跟他较劲儿的后果就是自掘坟墓,这下她不仅没挣脱,连另外一只手都被迫抵上了他的胸口。
实在挣脱不开,她干脆放弃,抬头,忍不住轻骂他:“孟聿峥,你流氓!”
两个人静静相望。
空气胶着而诡异暗味。
他被骂了也不生气,眼底有淡淡的笑意,仿佛危险的黑洞一般要将人吞噬。
耍流氓么,要耍便耍到底。
他孟聿峥什么人?从小到大在别人嘴里就不是个好东西。他哪里在乎,现在没把姑娘摁在床上都算他仁慈。
归要仰头瞪他,那张樱唇在昏朦灯光里特别诱人,骂他的时候吐息拂过下颚,叫人莫名想起那次在周誉办公室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
那段时间陈朔在宿舍里研究女孩子的口红,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孟聿峥当时闲得发慌,随便瞥了一眼,看中一个挺自然的色号,便说那个挺好看的,送你家姑娘应该能成。
事实证明,孟聿峥眼光确实不错。
那色号是当下最流行的豆沙粉,女孩子好像都挺喜欢这种……又自然又明媚的东西。
自然且明媚。
那是孟聿峥最初给归要的唇瓣色彩定义的形容词。
都说瞧别人时,第一眼望向哪里,就能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货色。
若是先看对方眼睛,那么此人极有可能是个真诚的人。
但如果先看对方嘴唇……
色狼!
孟聿峥现在瞧她的眼神特别不对味儿,手也虚虚半搭在她腰间骨。
归要羞极,一把推开他,孟聿峥这次没防备,被推倒在身后的床上。
恬不知耻的笑音从身后传来,归要直接两三步躲进了自己房间里。
余感如此强烈,是隔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这事儿。
冉冉的消息弹出来,是在向她分享自己家里布置的新年装饰,几颗大大的金色铃铛挂在电视墙,红色福字映衬着毛茸茸的小饰品。
她发来一段很长的语音,语气是控制不住地开心:“要要你知道吗?我今年特别开心,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这段语音之后再没有后续,冉冉纯粹是为了发泄,没解释她为何无缘无故地这么开心,而归要也没有告诉冉冉,孟聿峥今年来了望城。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你高中暗恋了三年的男生,出现在你的生活,而此刻,他就睡在你隔壁的房间,明天早上一起床便能见着他,你们还能一起跨年。
在此之前,她根本不敢想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归要那一夜睡得特别好。
而另一边的孟聿峥,却并没有这样的纯情。
孟聿峥做了个梦,梦见了归要。
反正不是什么好梦。
两个人摇摇晃晃颠颠倒倒,如同坠落的蝴蝶。她似蛇妖一般缠住他,搂着他的脖子抵着他的额头,低头与他接吻,汽着眼细着声喘着息,叫他“阿峥”。
那声音动了情,柔婉动听,特别招人稀罕。
孟聿峥的呼吸渐渐急促,身子发热,只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翻来覆去地缠绵一整夜。
孟聿峥清晨醒过来后,总感觉不对劲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激灵,直接从床上翻起身,看看裤子,又看看被子。
幸好。
他又倒了回去。
掌心蒙着眼,又在那儿不要命地回味了一会儿,吃吃笑出声来。
阿峥。
没人这么叫过他。
这称呼从她嘴里念出来,真他妈带劲儿。
手伸向一边的手机,早上七点。
差不多得起床了。
几分钟后,孟聿峥拎着外套刚步出房间,就看见在梦里跟他厮混了一夜的姑娘从他跟前慢悠悠地经过,那一抹幽香刺得他瞬间来了神。
姑娘起得比他还早,穿着一件长长的水粉色羽绒服,娇俏脱俗到与他的邪恶梦境完全反差。
他定眼看她,看她恢复冷静,头也不抬地走到门边穿鞋。
他问了句:“哪儿去?”
归要低头系鞋带,不知是对昨晚别扭还是生气,好半天没理他。
他也不着急,等着。
归要果然还是开口:“年夜饭差点儿东西,我去超市。”
“你等我会儿,我跟你一起。”
归要驻足下来,看他。
这时候一直被无视的坐在阳台边安乐椅里的顾崇敬终于发话了:“没事儿,你让她去,不是特别重的东西。”
闻言,归要特听话,没给他反应的时间,转身就出了门。
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走之前他看见那姑娘似乎笑了。
顾崇敬却笑得像只老狐狸,归要走后,等到孟聿峥洗了把脸出来,才对他招招手:“来来来,小孟坐过来。”
孟聿峥可不傻,老人家那模样那架势,一看就是有话要说。
昨晚二人浅谈过,孟聿峥知道顾崇敬本质上是个十分随和的老人,不然也养不出归要这么温和坚韧的姑娘。
孟聿峥走过去,提了提裤腿,在老人家跟前坐下。
顾崇敬笑咪咪地看着他,坦言:“真喜欢我们家要要?”
刚刚他可看得一清二楚。
小伙子看着这么大个儿,又稳重又有成算的,还挺粘人。
孟聿峥摸了摸后颈,没否认。
顾崇敬又道:“昨晚我问你那么多,你事无巨细地都告诉我了,怎么也不知道反问回来?”
孟聿峥笑,知道顾崇敬这是在套他话,想问他怎么想,看他怎么做。
可最后也只简单回了句:“不合适。”
好一句不合适。
安乐椅摇摇晃晃的,顾崇敬也跟着摇晃。
望着天花板,顾崇敬想了很多。
而最多的,还是归要过得最不好的那几年。
他想起他那从小性子就恶,怎么也管不住的二女儿顾臻,也想起那几年,归要忍着不吭声,从没来他这儿哭过一回,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至少有个敦厚的二姨夫监管,归要总不至于过得太差,可还是后来高二的时候,顾崇敬临时抽空去看看她,才知道二姨夫早已经被调去外地工作,这丫头,连吃饭的生活费都没了。
那几年,钱成了归要生活里最大的难题。
没钱买资料,没钱参加补习班,寒暑假兼职赚来的钱省吃俭用到最后还是不够,远远看着瘦瘦小小的一只,特别招人怜。
作为外公他总是心疼,也总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那时候重心都在她外婆身上,但就是那一次,特别想把这丫头接回自己家里,想着日子难是难点,但好歹不憋屈。可没想到,还没等到他和外婆商量好,外婆就先他而去。
再后来,他身体也不好了,听说要要想考京大,又怕拖累她……
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家的要要没人替她打算,却还是走了很远很远。
可这些情况能对孟聿峥说么?
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他,他说不得。
即便他确定过孟聿峥实质不是个浮浪的年轻人。
良久,他还是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提,只郑重了神色,缓缓道:“我家要要性子倔,你不许欺负她。她有她自己的路,你也不要影响她。”
顾崇敬隐晦强调道:“再也喜欢也不能。”
孟聿峥听着这堆莫名其妙的警告,没说话。
只是像是明白了些什么,收了笑,起身,踱步在顾崇敬正跟前,然后蹲下去。
凝住老人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深很深,阳台外的花花草草昨夜凝了一层霜,此刻已经慢慢融化。
他单手搭在腿上,启唇。
不知听见什么,顾崇敬的神色陡然一变。
第19章
归要在家附近的商场转悠了一圈,没找到外公说的那种调味酱。
手里那张纸写的是外公需要的所有东西,她穿梭在各排货架前,问了超市工作人员,却纷纷摇头说不知道。
今天除夕,超市这个时间段稀稀拉拉几个人,她正准备打电话问问外公是否记错了名字,一扭头,便瞥见远处有一道俊挺身影向她徐徐而来。
男生穿着黑色冲锋衣,周身冷冽凛然,187往上的身高配着那张帅脸,放在商场里特别打眼。他手里捏着一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等到他走近了一看,才发现与她正要找的调味酱莫名相似。
孟聿峥这人总能不闻不问地便出现在她身边。
她的行踪在他那儿都快成透明的了。
她没同他计较,待他走近后接过那瓶调味酱,一对比,果然是外公搞错了名字。
她想开口问他,孟聿峥却很是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购物推车,与她并肩同行:“外公说不放心,让我来接你。”
归要不信。
因为她从这人眼里看见了不真诚,导致这份说辞十分虚假不堪信任。
她站他旁边没搭话,只兀自轻轻摩挲着罐身。
虽没开腔,心底里却有一丝很轻很淡的雀跃,而她很清楚这份雀跃是来自孟聿峥今时今日的格外主动。
但她却从来不是个主动的人。
归要想了想,其实从顾晓敏到归远山,这一路走过来,她是更愿意奉信感情这事儿,最讲究顺其自然。
该来的会来,该走的自然不会留。强求来的始终不快,而铁了心要走的,也始终不会回头。
所以高中的时候她没有,也没勇气向他迈出一步,最勇敢的事情莫过于明知自己能力不足,却依然奋不顾身地考了京大。
后来这一切兴许是上天垂怜,不忍见她苦苦用功无果,所以愿意给她这样一次机会。
这样想想,好像是一直在不幸,但又一直很幸运。
她无声抬眼,望向前方推着车在货架上寻找东西的男生,姿态随意,却找得十分认真。
这道背影明明曾经也看过无数次,却偏偏是这一次,她才觉得不那么遥远。
这种感觉就好比像那句——
「不愿勾起相思,不敢出门看月。
偏偏月进窗来,害我相思一夜。」
读书的时候看见胡适先生这句话,懵懵懂懂,只对前半句感同身受,而如今竟阴差阳错懂得了后半句的含义。
她低头莞尔,从货架上拿出一盒奶糖扔进车里。
“孟聿峥。”她又叫他。
走在前面的男生停下来,回眸。
她故意指着最上面那盒零食饼干:“那个,我拿不着。”
孟聿峥抬眼看了看,没动,坏主意突然就上了心头,于是抱着手居高临下,瞧着眼前的姑娘,循循善诱:“喜欢啊?”
要笑不笑的,像只狐狸,一看就没动什么好心思。
归要本是想试探他,此刻却噎住,开始踌躇不前,想着自己到底应该说点什么才能避开这混球的诘难。
可想着想着,又忽然发现这人怎么无时无刻都想着要挑弄她?满脑子想的事儿就没一个正形儿!
她不爱这样受制于人,几分恼登时便冲上了头,干脆心一横,点了点头。
那模样,今儿是非得要那盒饼干不可了。
孟聿峥见姑娘拧着股倔劲儿,正中下怀,微微抬唇。
松开推车,缓缓弯下腰,与她平视,道:“那你叫我一声「阿峥」。”
归要没想到是这个,懵了一下:“什么?”
“阿、峥。”
他一字一句,刻意拉长了音,重复道。
她怔怔地盯着对方好整以暇的脸,读出对方是铁了心地要听她讲出这个名字。
阿峥。
一个光想着便觉得分外亲昵的称呼。
它就像是二人之间专属的,只有彼此方才明白的代号,其亲密程度就相当于,刚交往的热恋期男女朋友,女生被男生迫着叫了一声“老公”。
可荒唐的是,这事儿偏偏是在他们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她将这两个称呼的意义默默画上了等号。
其实也不是多为难人的要求,一个称呼而已。
可她就是……羞耻于口。
甚至羞耻到她的倔劲儿彻底消弥不见。
手上的围巾都快被她拧成麻花。
不要就不要,总比自己现在这样,被他调/戏得抬不起头的好。
不像话。
“孟聿峥,”半晌,她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你不知羞!”
斯文安静,又格外守礼的姑娘,能骂出他“无赖”“不知羞”这等话来,似乎已经是她最大的限度。
孟聿峥撩眼轻轻笑开,也看破了她此刻蠢蠢欲动想放弃饼干的心思。
这哪儿行。
“别以为你跑得掉,”说着,他悠悠拍了拍身后的购物车,开始对着姑娘坑骗耍起浑:“不叫,这一车你都别想拿走。”
归要:“……”
归要轻瞪着他,想骂他,却发现以自己的词汇程度,若是骂出来,只怕非但不能泄愤,还会让某人愈发受用嚣张。
她泄气,逃不掉,推车也抢不回来,被他逼上了绝路只能顺从,可唇瓣翕动张张合合,如此重复了十几次硬是没能鼓足勇气叫出来。
阿峥,阿峥。
这个称呼在她心里被叫了无数次,可临到唇边时,却又被羞耻得退缩了回去。
相比起她的纠结,某人倒是心情极佳,不慌不忙地立在她跟前等着她开口。
姑娘被他欺得看上去有些纤弱,唯一的骨气撑住她没退缩逃跑,只是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好半天,才终于勉强憋出一句:“阿……峥……”
声音如蚊细弱,孟聿峥轻啧,居心不良:“什么?”
归要将他瞪了又瞪,不得已,这次提高了一点儿声:“……阿峥……”
声色与梦中完全一致。
这下是真舒坦了。
孟聿峥笑出声来,得逞的、佻薄的,回旋在这个窄小空间里,荡漾起无边暗味。
归要却完全闷了下去,要强得不行,直接越过他抢了推车便离开了这里,连胜利成果饼干都不想要了。
没见过她这种样儿,像只委屈愤怒的受气包,无能狂怒,可人得特想把她搂在怀里亲上一口。
就是可了惜,还不是他女朋友。
他笑意盎然,从顶排拿下她喜欢的那盒饼干,追了上去。
然而接下来的十分钟,孟聿峥自食恶果,任凭她怎么哄她逗她开心,归要根本不愿多答应一句。
嗯、哦、不要。
来回就这几个字。
姑娘拧巴害羞,孟聿峥倒也心甘情愿乐在其中。
只是吃一堑长一智,归要再不信他,死死掌控着推车,是无论如何都不肯递给孟聿峥了。
等过了零食区,经过洗护区域的时候,归要才忽然被身旁一道声音叫住:“要要?”
她和孟聿峥停下,同时看过去。
叫住她的是个很眼熟的中年妇女,穿着超市的统一服装,慈眉善目的,笑吟吟地盯着她们俩。
归要依稀记着这位姨婆是外公哪个远房的妹妹,同外公的关系好,却很少与她来往,只是姨婆人很好,见到谁都和蔼友善,归要即便与她来往不多,却也不算生疏。
就是孟聿峥当时正和她抢着购物车,其实不是冲着购物车去的,是耐着性子想哄她开心,嘴里还在发毒誓,向她保证绝对再不使坏,要是再使坏就让他手底下那堆系统全进病毒全线崩溃,他孟聿峥名誉扫地永世不得翻身。
可归要唯物主义哪儿信这个,愣是不依,只说他嘴里没个好话。
孟聿峥好脾气地笑,耍着赖,一只手搭在车扶手上不让她动,一只手抬在半空她的腰后护着她,因为在哄她,半边身子都倾向她——远看着特别像他将人半揽在怀里,不知羞臊地说话调/情。
归要也意识到这一点,怕被误会,赶紧从孟聿峥身前挤出去,向姨婆问了声好。
可姨婆果然误会,那眼神从她身上飘到孟聿峥,又从孟聿峥飘到她,想着这俩刚才腻腻歪歪的互动,意有所指地问道:“要要,男朋友啊?”
她径直便要否认,谁知旁边却有人比她更快。
只是那回答故意兜了个弯子,显得几分居心叵测:“阿姨,差一步,但就先借您吉言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便扯清了两人的关系。
姨婆被这话逗得笑起来,拍拍孟聿峥的胳膊,说小伙子,那你可要加把劲儿,我们要要追求者很多的。
孟聿峥在长辈面前心思也特活络,坦诚点点头:“行,听您的,我好好加把劲儿。”
姨婆捂着嘴笑,暗地里拍了拍归要的后背。
这场短暂的对话没持续多久。
姨婆在岗不能闲聊,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归要便扯着孟聿峥离开了那里。
离开前归要就知道她和孟聿峥的事儿一定会传遍整个亲戚群,可孟聿峥这人就在她身边,嘴也没个老实的,她怕越描越黑,不敢多替自己辩驳一句。
那天回程的时候气也消了差不多,路程不远,两个人徒步回去,她抱着一小袋零食,快到楼下的时候报复性地故意刺了他一句:“你这样,还让我以后怎么找对象?”
也知道她是故意刺他,可孟聿峥这回还真被她挠疼了,气笑了,东西往旁边一放,轻揪着她的衣袖子不让人走:“行啊,那你想找什么对象?哥哥替你物色物色?”
上套了。
归要停步,扯回自己衣袖,不动声色继续损他:“我不要,你身边能有什么好人,蛇鼠一窝。”
这姑娘,报复心忒强。
孟聿峥轻哂,递给她的眸色却晦暗不明:“只对你好不就成了么?”
就这么一句暗示,归要堵在心头的那点儿不快顿时便烟消云散。
她轻嘁他一声,转开了头,脸上的笑容很浅,但缓和气氛已然足够。
孟聿峥见状,低头去看她:“消气儿了?”
归要还是别扭,躲开他视线,赌气似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塞,把人丢在身后,咚咚咚地就跑上了楼。
不知是环境影响人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归要总觉得待在望城的孟聿峥,与她在京城时的不大一样。
好像变了点儿。
但又具体说不清到底哪里变了。
她锁上门倒在床上,细细品味一番后,慢慢觉察出,似乎这时候的孟聿峥,好像是有一点儿……温柔。
明明同样叫人难顶,坏起来的时候同样把持不住想要逃离,可就是,攻击性没有那么强了。
她望着天花板慢慢地笑。
除夕夜忙忙碌碌,从下午一直忙到晚上八点,满桌丰盛菜肴,全是符合归要与老人清淡口味的淮扬菜式,精致程度不输三星米其林。
外公做不出来这样的场面菜,是孟聿峥不知道从哪儿请来的主厨,三两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一下午。外公起初不适应,孟聿峥却只笑着说了一句,我来这儿本就是麻烦了您,总不能让您老大过年地还累活,您也正好歇歇,我陪您下会儿棋。
会做事儿的人走哪儿都招人喜欢,外公看着孟聿峥的眼神变了又变,最后是两个人坐下来,孟聿峥陪着外公下了一个下午的围棋。
围棋讲究兵法套路,归要一窍不通,只记得嘉林提过一句孟聿峥昔日在国际赛事上套用中国兵法打信息攻防战,一战成名,扬名海外。
战绩金光闪闪,只能说明这人是真有点儿城府和本事的。
所以那天下午她看见孟聿峥总是输多赢少,这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他为了哄外公演的一出绝佳的好戏。
那棋盘里,全是人情世故。
而外公的确是尽了兴,也的确是喜欢孟聿峥,到了年夜饭开桌的时候依依不舍地下了棋桌,转头又特意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酒,开了瓶,要与孟聿峥碰杯。
自打外婆走后,除了她回家,还没见过外公什么时候这么高兴过,所以哪怕知道外公身体不好不宜饮酒过甚,归要却还是将酒替他斟满。
能看出外公特喜欢孟聿峥,一口一个“小孟”,语气绝非是昨晚把人叫上来后的生疏与防备,反倒是亲和许多,拿他当了自己人。
不是不知道孟聿峥在拉拢人心这方面本事最大,可她没想到竟能这么快……
外公拿的酒是自家泡的药酒,高浓度二锅头打底,醇香浓烈,不能喝酒的人一小杯便能醉倒,同孟聿峥平时喝的洋酒全然不是一个性质。
她担心外公喝坏身体,控着酒量不敢让他多沾。
显然孟聿峥也是这么想,话语推辞之间,大半杯都被他一个人喝了下去。
喝到最后,她渐渐开始担心起孟聿峥扛不住了,可眼见着两杯正常大小的玻璃杯见了底,这人依然面不红气不喘,酒量深不可测。
今夜望城欢庆,平时不怎么打开的两江灯光也配合跨江大桥全面开启,灯光红透半边天,窗外夜幕不落,各家济济一堂。
归要还是看不下去了。
在孟聿峥的酒杯再次空了的时候,她忍不住贴过去悄声对他道:“这酒后劲儿大……”
话没说完他便偏头看来,漆黑幽深的眸子撞进她忧虑的眼睛,他看得愣怔了一下,只笑了笑,朝她微微偏头过去,同样放低了声的温磁音感中,透着一丝淡淡的宽慰:“没事儿,外公高兴。”
这一来一回,真像是一对在酒桌上配合默契的新婚小夫妻。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看她的眼睛认真得很,归要神色微动,心脏又开始乱蹦起来。
最后她还是替他斟上了酒,没倒多少,刻意控制了量。
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从旁边无声伸了过来,孟聿峥低眼,扫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轻捏着一罐小酒瓶,指节微曲,抬起,又放下。
干净婉约,如同那姑娘本人一般。
与此前他在酒吧外故意作坏,她替他点上那根烟时看见的,一模一样。
如果她是他的。
他是说,如果。
在她斟完酒后,他会将酒瓶放置一旁,然后在桌底下悄悄将她的手牵住,紧紧相握。
任何场合,哪怕是有众多位高权重的席宴,他都愿意这样去做。
同样,席宴散后的混乱深夜里,他也会死死扣住这十根纤指,与她抵死缠绵。
归要。
他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仰头将那杯酒饮下时,转眸轻笑,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清艳的眼角眉梢。
——他要定她了。
第20章
那晚归要没敢让外公喝太多。
像个小管家,冷着脸举着那瓶空了的小酒瓶骗外公没了,再喝就过量了。
但其实心里最清楚,那里头大半都是孟聿峥喝的。
外公不是个贪杯的人,后来酒足困乏,她扶着外公歇下,都说喝了酒最好睡觉,外公躺下后没多久便睡熟了过去。
归要从门外往里望,外公呼吸起伏平坦安稳,微微响着鼾。
客厅电视还在播放联欢晚会,高亢喜庆的背景音就着某位当红歌星的唱腔,余音缭绕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她轻手关上门,孟聿峥就斜斜倚在一旁的墙上,头也轻磕在墙,闭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等到她上前询问的时候,他才缓缓睁开眼,清浅地笑看着她,瞳孔还有焦距,但到底还是喝了那么多烈酒,再清醒也是醺醉的。
可是喝那么多,竟然还能保持住清醒。
孟聿峥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低哑,低到仅此二人回味:“想出去玩会儿么?”
“去哪儿?”
“随便哪儿都成,”他顿了顿,又笑说,“你陪陪我。”
归要敏锐地捕捉到他尾音里难得的柔软,心便再也硬不起来。
她答应了他。
晚上十一点的除夕夜,街道上却并不冷清,临街马路边有许多在放烟花的人,孩子手里拿着小烟花棒,惊喜尖叫着喊爸爸妈妈。
冷风刮过,归要微微哆嗦,收回眼。
出门的时候忘记带围巾,寒风灌进领子里,透人骨头地冰凉。
她拉上帽子,外圈毛领茸茸,围得整张脸都小了一圈。
孟聿峥偏头去看她时,姑娘露出一双亮晶澄澈的眼睛,模样乖巧温静得紧。
大脑到底还是被酒精麻痹了些许,大概是真喝糊涂了,那漂亮如吉祥娃娃的模样他看得心里直痒痒。
可喝了酒的男人不敢对人家动手动脚,于是他转开眼,看向另一侧的半山风景。
归要听见他一声哂笑,疑惑抬头,见他唇边挂着慵慵懒懒的笑,发丝被夜风吹起,轮廓在夜色里更加清晰坚毅。
她怕是自己面貌有古怪,抬手在帽子上摸索了一圈,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轻轻嗔他一眼:“你笑什么?”
他还是那副不怀好意的死样子,暗声反问:“真要我说?”
归要上过好几次当,这次反应倒快,侧过身,说算了。
免得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叫人难以招架的话。
她鲜少这样认怂,只是迫于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心知自己脸皮厚不过这人。
冷风吹得她的困意清醒许多,也吹得他的醉意减了不少。
两个人路线并没有事先说定,却步调一致地朝着江边人多热闹的地方去。
望城是她的家,也是孟聿峥曾经短暂生活过的地方,虽两人的背景见识始终有差距,但她庆幸自己至少在这一刻是与他有话题的。
譬如她说起喜学街有家特别好吃的大福甜饮店,夏天卖冰淇淋,冬天卖可可奶茶,附近一中和实验附中的学生一放学就爱围在店里坐着,欣赏自己新买来的周边,抑或是躲着家长开黑玩游戏,谈论自己最近新粉的明星。
但更多的,其实是坐在那里写作业、补作业、抄作业。
归要以前常常被班里好些人请去那里喝奶茶,一杯奶茶,能换三门学科作业,经济又实惠,售后质量准确率也杠杠。
那时候班里一堆人,尤其是暑假寒假一过,开学前几天,她准能收到各种各样的央求,全都哭喊着叫她归爷,您就是我亲爷爷,我真快来不及了!
归要很乐意跑到那里浪费时间。
因为甜饮店对面五百米就是市篮球训练队的场地,孟聿峥一有空就爱去那里同那帮运动员打球,所以那时她总是恨不得能多点儿人来拜托她,甚至一度心态扭曲,希望大家都不要做作业的好。
只是她不一定能每次都遇着他,他更多的时候是在研究自己的东西,参加比赛,忙得成天在学校都见不到人,更不用说这个仅限于他休闲时才会来的篮球场。
可她还是愿意来碰碰运气。
她总是不断回想起篮球场里的孟聿峥。
他是一个专注度相当高的人,就连打球的时候也不例外,眼看八方,突破重围,抢球投篮,三分线外,篮球飞出去的抛物线果断而漂亮。
但这种专注度与他沉浸于某类研究中时的,又完全不一样,闲适时的户外活动怎么专心都带着点儿悠闲放松,可若是真碰上他喜欢的课事儿,他便会致力于追求每一分信度与精度,那个时候,旁人是无论如何都叫不动他的。
高度自律、目标清晰,且一击必中。
这是当时归要总结的他的性格特征。
与他此刻吊儿郎当的混不吝形象截然不同。
可她就是知道,他内里实质并非只是浮于表面的浅显。
两个人不知不觉间便慢慢走到了滨江路段的闹热区。
这块儿有很多烟花售卖处,耳边阵阵烟花爆响,愈来愈近。江边绿坪上放烟花的人熙熙攘攘,竟完全不同于半山上清冷的街巷。
孟聿峥却看着这地方随处可见的人,漫不经心地提了个议:“这地方太吵,咱俩找个安静的地儿。”
归要眼观鼻鼻观心,看破也说破:“大晚上去安静没人的地方,你什么心思?”
还有个词儿她没加上:孤男寡女。
总觉得加上了有些不对劲儿。
谁知道孟聿峥却含着笑,不知耻地轻声回问过来:“我什么心思,你不清楚?”
归要被挑得心思一动。
他的心思从来都明显。
这是她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事情。
其实这段时间她也试想过。
就像当初下决心考京大时那样问过自己:如果迟早都会有人考上京大,那么那个人,凭什么不可以是自己?
所以,同样的道理——如果孟聿峥身边迟早会有一位伴侣,那么那个人,又为什么不可以是她归要?
因为归远山,她成为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却又因为孟聿峥,她发现自己其实从不安分。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其实与孟聿峥是同类人。
所以她说服了自己。
“不清楚。”
终于,她抑住心跳,在最是人声鼎沸、烟火漫天的时候,小声犟道:“没有明确的表示,我就不清楚。”
闻言,孟聿峥脸上的笑倏然顿住。
接着在那姑娘说完后转身离开之际,猛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
紧到发疼的力道,却是男生带着急切询问的慌忙。
归要忽然被拉至他的跟前,两人堪堪对视。
他神色复杂,眼眸却紧紧地盯住她,似乎着急要确定点什么:“归要,我……”
砰——
一束烟花在这时升上半空,青绿色的光线划破夜幕。
彼此的眼里是共处的一片天空之下,绚丽到五彩斑斓的烟火,眸子仿佛也被一簇又一簇轰然绽开的烟花点亮。
是与前晚一模一样的场景,却因为换了一种场合空间,她反而没如先前的局促不安。
“你今晚喝了很多酒,”她轻轻地提示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你要想清楚了再来说这些。”
孟聿峥没有强制的意思,她挣脱得轻易。
有一对路过的父子正在说话,打破了二人的宁静。
“宝贝别睡了,还有十分钟就新年倒计时了,那边的钟楼每年都会敲响新年钟声,咱们去许个愿,希望妈妈明年身体健康,药到病除!”
怀中的孩子悠悠转醒,揉揉眼睛:“好。”
孟聿峥看着她,终于开口,嗓音却有点干涩:“去许愿么?”
这样问,算是避开了这个话题,主动退让一步,给予彼此最后的空隙。
归要松了口气,举目望了望不远处的钟楼,古老而独韵的孤独矮楼,几乎已经成为望城的地标性建筑。
她摇头,不去。
小时候也不是没去虔诚地许过愿,希望爸爸妈妈复合,希望外婆长命百岁。
可没一个实现过。
她始终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比起大家都挤在一起等待钟声,她其实更愿意放烟花。
江边绿坪的草很深,临近水源,都是湿度很高的植被土壤。
她走得有些累了,怕小虫子没敢去绿坪上,而是在旁边的阶梯挑了一处干净地坐下,孟聿峥抱着一堆五花八门的烟火炮仗过来,蹲在她面前,重新换上那副没所谓的样子,只是眼里的笑意终究多了些心照不宣的情绪。
“有那么喜欢这些东西么?”
非得要。
也没有。
归要在心中默念,只是喜欢看他为了自己不断将就的样子。
与早上那盒饼干,是一个目的。
仙女棒在她的手上点燃,星火乍泄,剧烈的化学反应迸射出夺人眼球的光芒。
孟聿峥烟瘾儿犯了,怕熏着她,衔着一根烟走到一旁,偏偏抽了几口后却不再那么感兴趣,顾着查阅手机上的消息,只干咬着,任其燃了半晌。
可不知为什么,他唇边笑意却越扩越大。
远处喧闹起来,声音之大,他们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新年钟声快响了,所有人都在跟着倒计时。
“10——”
“9——”
“8——”
在愈发沸腾的倒数声中,归要举着仙女棒,看见不远处孟聿峥的背影,忽然心念微动。
倒计时数到“3”了。
归要闭上眼,嘴里开始跟着轻念:“2……1……0……”
咚——咚——咚——
急促而沉重的新年钟声终于敲响,欢呼的、企盼的,她听见了所有的祝福——
“新年快乐!”
她也忍不住淡淡笑起来,终还是违了心,悄悄许下了愿:“希望孟聿峥说的,都是真的。”
她姑且再信一次吧,就这一次。
但愿老天爷再成全一次她的贪心。
周围传来轻轻的窸窣响动,她睁开了眼。
一双休闲鞋在她面前缓缓停下来。
男生干净的手指夹着一根未燃尽的烟,猩红的一点,在黑夜中慢慢靠近,靠在她手上拿着的那支还未来得及点燃的仙女棒上。
仙女棒刹那间点亮二人之间窄小的黑夜。
她目光怔忡地越过那束明亮到刺眼的心形烟花,看见孟聿峥低下头来,对她说——
“孟聿峥说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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