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沈兰宜放下刀,用力揉了揉眼睛,终于确认了眼前人不是见血后出现的幻觉。
她似乎想笑,只是吹久了夜风的脸有些僵硬,牵扯出的表情实在不好看。
声音也很轻:“巧遇?”
裴疏玉未作回答,只松开了搭在剑柄上的手,站在另一边的屋脊上,遥遥与她对视:“刻意为之。看来,我来得不早。”
她像是已经料理完这些事情了。
沈兰宜神情有些怔怔的,卸下沉重的包袱之后,也不知魂灵飘去了哪里。
她攀上绣楼的屋顶看着月亮,只觉得月亮好大,而被她踩在脚下的这座绣楼,是那么的渺小。
可她却被它困了这么久。
见沈兰宜大概没听清她说的话,裴疏玉扬了扬眉,问道:“可要替你处理首尾?”
闻言,沈兰宜瞪大了眼睛。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又低头看了一眼沾血的刀,哑然失笑,道:“殿下,你把我想成是什么人了?”
裴疏玉抱着臂,神情冷冽:“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用这把短刀杀人的。”
沈兰宜摇摇头,“没有。”
她拾起那把齐知恩给她防身用的刀,凝视着上面的血迹,淡淡道:“我不会杀人。我只是捅了我父亲一刀,上面是他的血。”
“他们还以为能像从前那般对待我,先关一夜,让我害怕了,到第二天,再在绣楼之外怀柔。”
“她们苦口婆心地来劝,说娘家才是我的靠山,说我的兄弟们起来了,我才有依傍。只要我伏低做小,继续好好伺候夫家,这点小小的要求,谭家不会不允的。”
她的话很碎,被风一刮就散了,裴疏玉半懂不懂地听着,没有出言打断。
沈兰宜喃喃道:“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我说,父亲读书多,我要听他来和我解释。”
“他从来不管女儿们的教养,好人坏人都让我母亲来做,那还是他第一次踏进这座绣楼,闻到这里阴暗的气息,就开始皱眉了。”
裴疏玉终于开口,语气没有之前那么生硬:“然后呢?你为什么捅了他。”
沈兰宜低着头,松开攥着刀柄的右手,复又合拢了指掌,将锐器重新握紧。
“他要我跪下,我不肯。”
“就这么简单?”裴疏玉挑眉。
“对,”沈兰宜回答得干脆,“他不配。”
“听起来很痛快,但他们不会轻易揭过。”
沈兰宜抬起头,她看着眼前抱臂而立的身影,露出一点狡猾的笑:“当然啊,可是他们不敢。”
不必解释,裴疏玉便已了然。
——沈时安不会说出去的,他有一个如此不孝不悌的女儿,有损的是沈家的名声,影响的是他儿子的前途。
“我带的人也赶来了,他们没有机会再对我动手。”沈兰宜的话音一点点变实,就像飘在空中的纸鸢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地:“现在,这家人连郎中都不敢深夜去叫,大概还在想,能编个什么理由遮掩吧。”
裴疏玉垂下眼帘,见沈家的主屋果然还亮着灯。她耳力极好,能听到里面强自压低的惊惶之声。
“明日,待我启程回京,他们还得来送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就是个物件,也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了。”
说到这儿,沈兰宜脸上的笑意变得有点嘲讽。
她在楼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伦不类地朝裴疏玉行了个谢礼。
“谢我做什么?”裴疏玉不解,“我没有帮你。”
沈兰宜道:“殿下听我闲话许久,自然当谢。”
听她说自己捅了父亲一刀都没有震惊的裴疏玉,此刻却有些愕然。
沉默良久后,她露出一点戏谑的表情,指了指仍旧亮着灯的主屋,征求意见道:“既领你一句谢,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比如说……一把火把这里烧了,如何?”
沈兰宜敢火烧馥香楼,是因为那里本就是腌臜地方,当时楼里其他人也都被遣散了出去。可这里却是民居,连片住着普通的百姓。
见她摇头,裴疏玉又道:“那放点迷烟,找人把这些姓沈的抓起来全都打一顿,如何?”
沈兰宜琢磨不清这位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不敢随意应承。然而脑海里却诚实地没忍住,浮现出沈家兄弟猪头般的脸。
见沈兰宜终于笑了,裴疏玉像得了什么乐子似的,也勾了勾唇角。
她抱着臂,朝通明的月亮吹了声口哨,正要转身离开之时,却又忽然转身,认真地留下一句话。
“一件事,你记着。”
裴疏玉很快就收敛了表情,仿佛方才的轻浮、玩世不恭,都是沈兰宜的错觉。
沈兰宜想起先前留书那茬,眉心一跳,正要追问,裴疏玉却已经踏着房檐砾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兰宜只好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长出一口气,活动着酸麻的腿脚,从阁楼返回了绣楼。
绣楼只有两层,阁楼只不过是延出去的一小间,用雕花的栏杆围了起来。
在她曾被锁在绣楼中不得进出的时候,连上阁楼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是奢望——栏杆被封死了,直到如今。
可是昨夜,沈兰宜突然发现,原来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脆弱。老旧的木质栏杆朽到空心、满是灰尘,一刀就能砍断。
前世她敬畏的、看到都会浑身战栗的人,其实是卑劣、是怕死的;前世她害怕的囚笼,也只不过比纸糊的好上一点,只要她握紧手中的力量,统统都可以砸碎。
连同归于尽的勇气都有,难道还要害怕以人的身份活下去吗?
她忽然就不害怕了。
只不过,现在情势调转,害怕的另有其人。
看着从绣楼里稳步走出的沈兰宜,正巧端着炉子路过的徐含巧吃了一吓,手上一松劲,炉子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撒了一地炭灰。
徐含巧下意识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结结巴巴地道:“三、三三妹妹妹……”
那把刀仍旧被沈兰宜别在自己的腰间,她的神色倒是如常,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大嫂。”
徐含巧炉子都不要了,逃也似的溜之大吉。
沈家会有什么动静,沈兰宜已经不在乎了。昨夜在屋顶上,她还有点儿想看他们今天精彩的表情,今日一来,却觉得了无趣味。
出绣楼后,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不必火烧,腐朽的东西也终将沦为灰烬。
她不会再回来了。
——
回京路上,沈兰宜心情松快许多。没了来时的惴惴,此刻的她,瞧起来都要意气风发不少。
珊瑚知道这趟在沈家发生的所有事情,因此不能理解她的这种变化,狐疑道:“夫人,你若是难过,没必要强撑的,奴婢一直都在。”
沈兰宜轻笑一声,道:“在你跟前我还撑什么?甩掉了一个包袱,难道我不该高兴吗?”
“来,帮我把这个还给齐姑娘。”沈兰宜解下已经擦拭干净的短刀,放到珊瑚手心里。
珊瑚应声,刚打起车帘,正在前头一边啃着半截生胡萝卜,一边拉拽着缰绳的齐知恩猛摇头,道:“留着吧,别还我了。”
沈兰宜歪头,问她:“不是借我的?”
这短刀虽然看着不精致,但鞣制好的牛皮剑鞘,细细缠裹布条的刀柄,一看便是精心手制的。她怀疑是齐知恩的惯用物,所以打算归还。
“不是,”齐知恩道:“这是小时候我爹给我做的,那时候刚习武,用不了大家伙,如今你用也合适,送你了。”
她的话语随性很多,不无这几日经历的缘故。
走南闯北的人,确实比看家护院的家仆要机警很多。快要两日未得信也未见人,齐知恩发觉不对,她也没想那么多,直接带着自己手底下几个镖师冲了进来。
这一回,沈兰宜与她可谓是配合默契。
珊瑚又有点担心,她问道:“夫人,那回去之后怎么说?到底不是光彩事。”
齐知恩不插嘴就不舒服,“杀个把爹而已,算什么?自古成王败寇,且看龙椅之上……”
珊瑚骇了一跳,她下意识抻长脖子环顾四周,见官道上其他马车都离得远远的,才舒了一口气,“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吗?”
沈兰宜也有些哭笑不得。
可她忽然又想起了裴疏玉。
啊……好像他们天潢贵胄确实是这样的,怪不得那夜听到她说捅了自己父亲都波澜不惊呢。
珊瑚忧心忡忡地拉着沈兰宜的手:“希望谭家那边没有听到风声,如若不行……”
沈兰宜反手捏捏她的脸,稍微用力,道:“珍珠看家,你跟着,你就要把她那份一块唠叨回来不成?”
“放心吧,谭家来的家仆住在外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至多奇怪怎么忽然闹得不欢而散。”
齐知恩突然道:“好没意思啊,沈姐姐,回去了我们岂不是又难以见面,你又难得出门了?不如这样吧,我现在一鞭子下去,我们直接纵马离开,不回京城那个鬼地方了。”
沈兰宜也不喜欢京城。或者说,她不是不喜欢京城,而是不喜欢京城那个困住她的一亩三分地。
然而天地之大,这样片刻的自由听起来很诱人,实际上却是穿肠毒药。
她冷静地拒绝:“没有身份、没有户籍、没有路引。我也不如齐姑娘你有拳脚功夫,没有安身立命的底气,只会沦落到更可怕的地步。”
她只能堂堂正正地攀出去,拿到她的自由。
“好吧。”
齐知恩没想这许多,她一贯率性而为。
闻言,珊瑚倒是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沈兰宜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低下头,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细白的手。
毕竟似乎多荒唐的事,这双手如今都敢做一做。
沈兰宜不知珊瑚心里在想什么,她在与齐知恩继续商量旁的事情。
“……那个郎中似乎姓贺,是个游医,”她说:“旁人一贯叫她贺娘子,她极擅医治妇幼,说话有些南音,常在北直隶往东一带行医。”
沈兰宜要找的郎中,正是前世治好了陆思慧儿子不足之症的那位。
齐知恩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写画画,追问:“贺娘子?一定是姓贺吗?会不会是名字里带‘鹤’之类的?”
沈兰宜若有所思:“确有可能,我不知是如何写的,只听别人这么称呼她。她常年做寡妇装扮,医术高明,游医时身上会带两个虎撑。”
齐知恩应下,又道:“还有呢?先前不是说,还有个姑娘想托镖局寻找?”
沈兰宜抿了抿唇,道:“这位……可能难找些。”
“她姓方,姑苏人士,模样……”对于方雪蚕的长相,沈兰宜如今记得不是太清楚,她甚至是回想着吴语秾的相貌在脑海里补足的。
齐知恩听完,点点头,附和道:“确实难找许多,前面那是个游医,总是要出来抛头露面的,街巷上会有她的名声。可这位,听沈姐姐的意思,就是个姑娘而已。”
珊瑚听到这儿,神色忽然怪异起来,她望着沈兰宜,不解地道:“姓方的姑娘,还是这个年纪……夫人,你要找的不会是姑苏方氏的女儿吧?”
当年方氏的案子,闹出来的动静不小,珊瑚知道也不奇怪。
当今太后姓秦,是上一位永宁王妃的亲姑姑,裴疏玉的姨姥姥。
秦家是开朝元勋,秦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膝下嫡子早早被封作了太子。只可惜故太子命浅福薄,虽有经纬之才,却是早早病逝。否则当今的皇位,也轮不到今上来坐。
这些本来早成了陈芝麻烂谷子,可谁料前几年,齐王密谋宫变、意图谋逆,竟又牵扯出这段旧事来。
齐王生母是当年先帝的娴妃,除却故太子,便数他最年长。故太子的“病逝”,正是他指使人下毒所致,只可惜,先帝最后也没有传位于他。他不肯甘心,在儿孙绕膝的年纪,再度起兵叛逆。
当今皇帝登基多年,根基稳固,轻而易举地扑灭了这场兄弟阋墙的祸事,将齐王打入大牢,更是在搜查中,发现了当年他给故太子下毒的证据。
而受齐王指使下毒之人,正是当年的太子太傅,方存。
可怜方老太傅致仕多载,一把山羊胡都白完了,却还是不得善终,亲眼目睹了这场抄家灭族的惨剧。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局已然如此。
“是,”沈兰宜点点头:“我要找的这位方姑娘,就是老太傅方存的亲孙女。”
齐知恩挠了挠头,她虽然年纪不大,连二十都不满,但是四方镖局地处京城,走镖这一行当也讲究个消息灵通,这桩旧案,她自是听过的。
“那就难办了……”她的面容难得严肃正经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姑苏的方姑娘是出了名的才女,之前还有文人委托镖局,去姑苏一带时捎上她最新的文集。”
“可是这么出名的姑娘,怎么会一下子销声匿迹呢?方家的姑娘要么沦落为奴,要么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她的才名在这种时候是坏事,若真的落到……那种地方,那我们哪还用找?恐怕早就艳名远播了。”
齐知恩的话点醒了沈兰宜一直没深想过的关窍。
她皱了皱眉,仅仅只是耳闻得这些话,心里就已经隐隐不适起来。
可不论如何,她这辈子一定要找到她。
沈兰宜又问道:“我久在深宅,经验不丰。真真,你觉得……一个人为什么会毫无音讯?”
“死了呗,”齐知恩回答得斩钉截铁:“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被人藏起来了。总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沈兰宜心下暗忖,方雪蚕后来辗转至馥香楼,甚至再遇谭清让,说明她并没有在抄家灭族的时候寻死。
又或者……求死不能。
“我相信她没有死,”沈兰宜捏紧了拳头,“此事棘手,要有劳你们四方镖局了。按照你们的规矩,这两项事宜
应该给你们下多少银子?”
“嗐,小事一桩,提什么钱啊。”齐知恩呼哨一声,引着马儿绕开一侧颠簸的路面,“沈姐姐,老实说,先前我对你多有看轻,抱歉。”
沈兰宜道:“一码归一码,这是我的私事,找镖局干活,自然不能不给钱。”
齐知恩爽朗地笑了,“哪有事儿还没做好就收钱的?等我把人找到了,再议也不迟。”
珊瑚不无奇怪地对沈兰宜道:“夫人,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认识这位方姑娘,还与她很熟悉。”
不应当呀,沈时安在饶州做了十年官,此前也未去过姑苏。不管怎么算,沈兰宜应该都没有见过这位姑苏生长的方姑娘才对。
沈兰宜微微一笑,眉宇间有些莫明的颜色:“世上之人,未必要见了面才熟识。”
她甚至没有见过活着的方雪蚕一面,可她依旧很感念她。
她燃尽生命最后一节的火光,点醒了从前素未谋面的她。
“听着怪酸的,搞不懂你们。”齐知恩捂着腮帮子说:“不过既答应了下来,我就一定会把人给你找到。”
沈兰宜再次谢过了她。
回京的路上,少了那两车的礼要拉,一行人的速度快了不少。
按理说,沈家也要给亲家回礼的,然而一切发生得突然,沈兰宜也没兴致与他们再耽搁,打算着是快到京城时,再随便采买些东西充数。
面子上过一过便罢了,谭家人也不是不知道这姓沈的亲家是怎么一回事儿。
眼看路途不剩几日,沈兰宜正和珊瑚商量着该买些什么东西,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找。
珊瑚打起车帘,见是随行的两个谭家家仆。
其中一个道:“见过少夫人。少夫人,快回去了,我们弟兄俩想着先快马回京,与家里主子知会一声,提前通禀准备。”
很正常的安排,即使他们不主动提,沈兰宜也会吩咐人先回去。
她点点头,没多问:“有劳二位。”
——
京城,谭府。
年后风波未平,朝野中又起了一波大变动。
正院书房里,谭清让与父亲谭远纶正在谈话。
“弘王垮台之后,都以为皇长孙会受他父亲牵累,许多人疏远了他,”谭清让道:“没想到这一次,陛下居然还是派他去督办水利。”
这两年,运河多支流段垮塌,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整改,沿途的乌纱帽撸了一大堆,结果今年春讯一来,该出事依旧出事,该死人依旧死人。
这个位置太敏感,朝中都琢磨着皇帝会派谁去督查。
没想到最后竟落在皇长孙袁平初的头上。
“儿子以为,此事未必是好事。虽说被皇上选去督查之人,皆有信重之意,然而此事棘手,其中利害关系繁杂,要想厘清,恐怕要远离京城这个权利漩涡多时了。”
谭远纶点点头,看着长子的目光不乏赞许:“现在众人的想法,大抵两面都有。然我觉得,皇帝此举,其实意在保护。处置弘王,却又没将他真的摁死,细细想来,不无将长孙与他父亲切割开来之意啊。”
谭清让稍加思索,而后道:“父亲所言极是。”
谭远纶叮嘱:“心里有数就好,在翰林院当差,接触的都是关窍,多学多思,你的长进还在后头。”
说罢,他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件事,“已经开春了,太后的寿辰将至。虽然今年不是整寿,但皇上有大办一办、去去晦气的想法。礼不可轻。”
谭清让应是,道:“之于太后的寿礼,儿子早做了准备。”
长子做事一贯是让谭远纶放心的,他抚了抚须,没有再深究细节:“你操持就好,此乃大事,不要让女人插手。晚些我会着人把各家勋贵大致的礼品单子拿给你,你对照来办。”
他格外强调:“永宁王府的礼单你仔细看看,他一贯与太后一脉亲厚,地位又高,皇帝轻易都不会找这个异姓王府的麻烦,莫要撞上了。”
送礼的讲究很多,有时候,太出彩比不出彩还错。
譬如说,同样是翡翠珊瑚,若一出手,比亲王甚至皇帝送的品质还高,那真是自找麻烦。
谭清让应下,拱手退了出去。
正值午间,他顺路转去许氏屋里请安。
许氏满口所言不是子嗣子嗣子嗣,就是暗示他后院可以再填两个人。事多如麻,谭清让听着有些心烦,敷衍两句,杯中茶水还滚着,就告了退。
出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他的弟弟、谭清甫。
兄弟间感情不过了了,谭清让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后便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时,还没进书房,谭清让便看见了一个人影候在外头。
是前面刚回京时纳的那个吴氏。
见谭清让回身,吴语秾急切地迎了上来。
“郎君——”她的嗓音本就娇滴滴的,此时刻意婉转起来,宛若黄鹂,“妾身可算等到您了。”
谭清让眉心一皱,道:“又怎么了?”
吴语秾含羞带怯地往他身边凑,而后反手把夹在胳肢窝下的账本掏了出来。
“郎君,这几日的账,我算不明白。”
虽说律令规定,朝廷命官不得在外经商,然而谁家还没点忠仆挂名,谁手底下没点产业了?
公中有公中的产业,谭清让这一房亦有些自己的经营。
只是沈兰宜回饶州省亲,这些事情无人料理,谭清让不愿将这点事再拿到父母长辈那边去要人来管,就暂且交给了吴语秾。
那时想着这吴氏到底父亲是个秀才,多少会识文断字。怎料事情一到她手上,成天不是这里不会便是那里不懂,见缝插针地逮着谭清让不多的回来休息的时候来问。
见谭清让的神色不耐,吴语秾心底啐了一声,面上却依旧柔顺,“郎君且看一看嘛,妾给您揉揉肩、沏壶茶?”
她心里非常清楚,管事管出了错可是要背锅倒霉的,这里又没她一角银,她才不乐意担这个责。
是以,只要有一点拿不准的就来询问,讨嫌就讨嫌,她请示过了可就怪不了她了。
厚厚的账本在面前摊开,谭清让眉宇间的颜色愈发复杂。
他从不觉得家中能有多少事务。开府成家之后,这些事情一向是沈兰宜在管,她也从未拿这些琐事送到他跟前过。
他压下性子,随意翻了两页,道:“清明烧的纸钱也看不懂了?”
吴语秾委屈巴巴:“纸钱也有很多门道啊,要提前采买,要放丫鬟小厮出去祭扫,要轮值排班,资历不同要贴补的也不同……妾以前在家只会给妾的爷爷叠元宝,哪晓得这些。”
谭清让想说点什么,抬头,又见吴语秾这张与旧青梅几分肖似的面孔、和截然不同的做派,喉头一哽。
“罢了。”谭清让扬了扬手,示意她出去。
吴语秾眼睛一亮,她搁下提篮里的甜汤,忙不迭就往外退,“那郎君,妾就不打搅了,您先看着、看着……”
书房清净了下来,谭清让埋首案牍,再抬头时,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这些闲事,起码费了他一个多时辰。
他闭上眼,有些困扰地支肘揉捏着自己的眉心,一面忍不住想,如果沈兰宜在呢?
她从来没让他为这些事烦心过,以至于他几乎以为,这才是理所应当的。
谭清让忽然有点怀念沈兰宜还在的时候了。
想到这儿,他的眉心毫无征兆地一跳。
不对,什么叫她还在的时候?
她只是回娘家省亲,一直是他的妻子,谈何在与不在?
正想着,宁禄在外叩了两下门,道:“大人,全大和全二两兄弟回来了。”
全家两兄弟是谭家的家生子,此番一起跟沈兰宜去的饶州。
他们回来了,也就是说……沈兰宜也要回来了。
无端的,像是有一阵清风拂过,谭清让心头的杂念瞬间被平息不少,他端起梨汤润了润嗓子,开口道:“让他们进来。”
全家俩兄弟推开门,和谭清让禀报这段时间的事情经过。
都是些不甚要紧的事,谭清让现在只想知道沈兰宜还有几天能回来。然而俩兄弟还没汇报到后半段,这时开口,他总觉得显得他太着急。
谭清让咳了一声。
他拿起中途正院里拆人送来的各家府上的礼单,一面闲闲翻看,一面听他们禀报。
“不欢而散?”听到这儿,谭清让捏着纸页的手顿住了,“沈家如何?”
全大答:“我们这些人是外男,进不了内院。大概知道一些,估摸着是沈家要夫人干些什么,夫人不愿,故而吵了起来,没待两日就走了。”
沈兰宜的性子,谭清让自问还是了解些的,他挑了挑眉,道:“居然能惹得她吵起来,想来确实过分。”
这话,底下人就不好接了。全家两兄弟对视一眼,讪讪笑了。
全大又道:“三少爷,还有个事儿,我俩不知该不该和您说。”
谭清让眼皮都懒得掀,“别卖关子。”
“去时的路上,夫人好似与一个外男……有接触。”
闻言,谭清让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册子。
“确实不该说,到此为止吧,”他的神情淡漠不改,“不要让我在其他地方听到这句话。”
全大一哆嗦,连连应是。
谭清让漫不经心地问起他想问的问题:“夫人大概还要多久回来?”
“我们的马脚程快,算下来,至多三日后,夫人他们便能抵京。”
回禀完后,二人便退下了,谭清让屈指敲着楠木桌面,心里并没把方才那句话当真。
倒也不是他多么信任自己的妻子,若真的十分信任,便也不会着人留心她了。
他只是觉得行路途中,无论是护卫还是过路人大都是男子,就是偶尔说两句话也不奇怪。全大所言,实乃小题大做。
得了准确的时间后,谭清让放下念头,继续翻看手中各家的礼单。
眼前这一页,正是永宁王府要送的礼。
据说,前段时日永宁王裴疏玉为给太后置办礼物,亲自出京,跑了不少地方搜罗好东西。
现在看来,礼单确实长得看不到头。
美玉珠宝,一应俱全,恐怕京城不少金银铺子都凑不了这么齐。
能送的东西无非就是这些,这永宁王倒好,财大气粗地一下子把其他人送礼的路都堵死了。
谭清让心里对照盘算着,还好,至少款式样式上和谭家备的礼并不冲撞。
再往下,便是琐碎小玩意儿了。
太后人老了反而童心更甚,相比金银玉石,她更喜欢新奇古怪的摆件、玩具。
谭清让琢磨的时候也考虑过这些,他扫了一眼,正打算再看看其他家的东西时,视线却忽然在翻页之时被定住了。
那一页上,画着只滚灯。
滚灯没什么稀奇的,能工巧匠做烂了的东西。
上面的绣样倒是有点新意。
只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细微的疑惑如涟漪般泛起,谭清让心中莫名有些毛躁。
说不上来的毛躁。
——
好在,时间过得很快,短短三日,一晃眼便过去了。
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谭清让今日不当值,公衙点过卯便回了府。
马蹄踏在京城的石板路上,声声清脆,一列不太起眼的车马从街巷的另一端缓缓驶来,正是省亲归来的沈兰宜一行。
她戴着幕篱,略弯下腰,在珊瑚的搀扶下步下马车。
谭府的门楣近在眼前,沈兰宜撩开幕篱,心下还来不及感慨,忽然就看见了正站在影壁前的谭清让。
她没想到他会在,微微有些吃惊。
只是,吃惊的不止是她。
谭清让亦然。
一别不过三月,再见时,他竟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妻子了。
就像蒙尘的夜明珠,被人扫去了灰土,正在黑暗里,散发出柔润的光华。
眉眼分明没有变化,衣装也依旧是一贯的清雅配色,从头到脚,找不到一点出格的地方。
可当她裙裾微移,缓步他面前,如从前一般叫了一声,三郎——
咯噔一下。
他的心跳,竟然跳漏了一拍。
第25章
还没跨过门槛,就被谭清让直勾勾地盯住了,沈兰宜身形一僵,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侧。
“可是我脸上沾了东西?”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说捅了亲爹一刀就容光焕发,听起来实在荒唐。但不得不说,在彻底卸下来自所谓亲人的包袱,丢掉最后一丝期望之后,沈兰宜这一阵,确实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相由心生,七情上面。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举手投足间,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懦弱犹疑的印迹,变得自如许多。
而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之后,谭清让沉默一瞬,既而转过身去,一句话也没说。
他厌恶这样不受控制的情绪出现在自己身上,既而迁怒了让他产生这种情绪的人。
若是前世,丈夫突然的冷脸,会叫沈兰宜感到惶恐不安,生怕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然而此时此刻,沈兰宜却只觉得莫名其妙,全然没有反省自身、揣摩他心意的打算。
一旁的仆妇小厮们都低着脸,没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谭清让一贯是冷清的性格,今日得知夫人回府,在此等候已经让他们感到意外了,没人觉着他骤然的转身是在甩脸。
沈兰宜跟在他身后进了府。区区三月,谭家陈设自然一如往昔,她的心境却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人都是需要鼓励的,而这个鼓励,未必是需要旁人来给。这次的路途之中,虽然几番惊险,颈项上那道细细的刀痕都用高领遮了许久才褪去,可成也好败也好,至少这一趟,所有有关生死的决定,都是她自己做的。
她有了一种真切掌握自己人生的实感。
那夜与裴疏玉在檐顶之上的闲谈,也并不是她犯癔症产生了幻觉。误打误撞间……好像这位永宁王殿下,确实记得有她这么号人了。
就是不知,那日她递给她的字条,她有没有当真,又有没有把那个最后背刺她的男孩带回来记在名下……
要找个机会打听打听。
沈兰宜边走边思考,没留心谭清让在与她说话。
一直没得到回应的谭清让皱着眉,回头,却发现沈兰宜正低着头,若有所思。
微风拂动她鬓角的碎发,和暖却不炽烈的阳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上。谭清让恍然发觉,他的妻子,竟是生得极美的。
她的美,一点也不惊心动魄,只是一个没留神,就悄悄溜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宜娘……”他喉咙哽了一哽,声音有点哑,“在想什么?”
沈兰宜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似乎已经叫了她许多声。
她稍微有点心虚,移开眼神,道:“坐久了马车,现下有些不舒服。想着回去小坐一会儿,再喝口茶。”
谭清让还未出口的话堵住了。沈兰宜既回来了,他原本打算在这个时候就和她说清楚,让吴语秾把家里的事情就交还给她。
但她才说自己不舒服,这会儿就张口确实不太好,谭清让顿了顿,道:“好好休息,晚上再去母亲那里请安也不迟。”
他都这么说了,沈兰宜也不客套,左右她也并不惦记许氏或者谭家这一大家子人。
“好,那等到了晚间,我再和三郎一起去给母亲请安。”
谭清让便道:“这两日,我便不去了,你自己去就是。”
这几天许氏见他总要提子嗣和纳妾的事情,他听了心烦,索性躲一躲。
估计他们母子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回去问一问珍珠就好。
沈兰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夫妻间的气氛沉闷下来,谭清让忽然发觉,数月未见,沈兰宜好像并没有什么想问的,也没有什么话和他好说。
明明从前和他相处的时候,沈兰宜总是会小心谨慎地、顺着他的脾气主动起话茬,从前他嫌她聒噪,话讲不到点上,如今……
是哪里变了?
谭清让骤然间觉得,有点不习惯。
两人沉默无语,并肩回了院中。沈兰宜心里揣着事,心思不全在脚下的路上,渐渐比身边的男人快了一个身位。
刚要跨过小院的门槛时,身后,谭清让叫住了她。
沈兰宜回眸。
拂晓的阳光下,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柏树的阴影之中,神情晦暗不明。摇晃的树影里,他薄而锋利的唇轻启。
“……三日后,是太后的寿宴。这几天好好休息,届时,你随我一起。”
沈兰宜有一瞬晃神。
他的模样周正英挺,否则当年也不会被点了探花郎,说实话,她刚嫁进来那会儿,未尝没被这幅皮囊迷惑过。
只是眼下,她只觉得奇怪。
她总觉得,谭清让是有其他想说的话没出口,才说了这句。
这一晃神的功夫,他已然拂袖而去。沈兰宜自觉越来越摸不透这位的脾气,索性不想了。
嫁来谭家三年,其实在这处名义上该是她家的院子里待得并不多,是以,沈兰宜此刻也没有多少倦鸟归巢般的感触。
唯独让她有些挂念的,就是留在这儿帮她把守事务的珍珠。
珊瑚外放,珍珠内敛,此番要留一个人在院中,沈兰宜没太纠结,留了珍珠。
此时再见面,主仆俩倒都想得很,拉着彼此的手有不少话要说。珊瑚在旁边眼热得很,一面给两个人倒茶一面说酸话。
“还没回来时夫人就念得不行,这一回来果然不得了。”
珍珠白她一眼,拿话顶回去:“你还在这儿酸言酸语呢,下次我替你出去,你在家看大门吧!”
笑笑闹闹的,沈兰宜身上的疲惫缓释不少,珍珠见状,拿着这段时间两家铺子的帐,在旁边打着算盘算给她听。
“多少都有进项,茶水铺上限就在这里,一文钱一碗的茶,赚不了太多。汤饼铺倒是不错,仰赖傅二娘的好手艺,斜对那家的小吃店让了价都干不过我们。”
沈兰宜一边呷着微苦的茶水,一边啃着块白糖糕,好不惬意。她刚想开口,门外忽然有一阵银铃般的女子声音传来——
“夫人、夫人——听说您回来了,妾身来给您请安啦。”
珍珠瞬间绷直了背。
沈兰宜瞧见,不无疑惑地道:“听见吴氏的声音,你怎么这么紧张?”
珍珠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夫人,奴婢听到她的声音就头痛。”
接着,她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个清楚。
吴语秾的“好学多问”,当然不只是针对谭清让的。谭清让回府的次数不多,更多的时候,她管事遇到不懂的地方,都来缠着珍珠这个大丫头来问。
沈兰宜脑筋一转,想明白了事情的关窍所在之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珍珠臊眉搭眼地攮了沈兰宜一下,俏生生的小脸都皱了,“夫人,你还笑话我!”
沈兰宜忙不迭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有笑话你。我是在……”
她是在笑话谭清让罢了。
怪道方才迎她回府,几番欲言又止。他以为自己的纳的是白月光的替身,结果还没来得及替呢,这“白月光”就走下了神坛,叭叭地要他教算账。
光是想想谭清让可能的表情,沈兰宜现在简直都要笑破肚皮了。
她前世怎么没发现,这吴语秾是这么个妙人?
沈兰宜咳了一声,顶着珍珠哀怨的视线,跟按住水缸里浮起的水瓢似的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然后才道:“叫吴氏进来吧。”
吴语秾一来,先是柔声请安,然后反手掏出整叠账本,一边笑得温柔小意,一边道:“夫人,您可算回来了。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您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沈兰宜眼皮一跳。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吴语秾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很熟练的样子。
珍珠小声同她耳语,“小心,她马上就要开始哭惨。”
吴语秾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没听见旁人讲话:“妾出身市井,这深宅大院里的庶务真是叫妾一个头两个大……”
珍珠:“马上,她就要抹泪、擦眼,蹭到你身边来。”
沈兰宜:……
很好,人已经贴过来了。
吴语秾确实是个妙人,只是这妙处是一种无差别的伤害。
沈兰宜随手翻了翻她递上的账本和记簿,随意看了看,本没报什么希望,结果打眼看过去,竟没什么错漏的地方。
“从前在家里,你也管过家吗?”沈兰宜问。
吴语秾讪讪道:“吴家叫我爹喝酒败得鸡都没两只。”
沈兰宜邻着账本扫了几眼,揪着两三个重点的地方和吴语秾说清楚了,吴语秾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急急摆手道:“夫人,我没有要和您分权的意思!今日来,也是想把这些东西交还与你。”
沈兰宜略歪着头,看了她一眼,而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我且问你,这些产业,姓谭还是姓沈?”
吴语秾嗫嚅着,没说出口。
“既姓谭,那何来分不分权呢?”沈兰宜轻声道:“我管不管,我都是正头娘子,底下人都不好拿捏我怎样。你却是妾侍,手上有没有东西,差得可就远了。”
见吴语秾的眼神闪了闪,沈兰宜也没再趁热打铁,她合上账本,道:“好了,这些你先拿回去。三日后我要进宫赴太后寿宴,且没空看,你之后再拿还我不迟。”
吴语秾还有些犹豫,然而她抬头一看,沈兰宜已经是闭门谢客的姿态了。
她咬了咬唇,拿上东西福身退下了。
待她走后,珊瑚忽然感叹:“夫人如今做事,奴婢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沈兰宜奇道:“这有哪里看不懂?我只是花言巧语诓她做事罢了。我们的全副精力若都叫这府里的事占去,哪还有空活自己的?”
珍珠若有所思地道:“夫人嘴上说是诓她,实则她若真能帮忙管家,底下人也都总高看她一些,对她也是好事。”
沈兰宜耸耸肩,道:“那便是她自己的事情。”
说完闲话,天边日头已经到了正当空,主仆三人正打算去厨房拿午饭来,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在搬东西。
果不其然,谭清让身边的宁禄来了,他行过礼,指了指身后的木箱,道:“夫人,这是三少爷差我送给您的,都是些京中时兴的好料子。他说,三日时间,叫绣娘赶身新衣裳也还来得及。”
沈兰宜低头,不觉得自己身上这身有哪里不对。她点点头,含笑应下,“好,替我多谢他。”
宁禄挠挠头,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客套的。然而他二十多了还没成家,压根听不出一点话外音,拱拱手就退下了。
珊瑚上前打开木箱,里头除却几匹布,还放着几支金钗,见状,她不由道:“夫人,奴婢觉着,回来以后,郎君似乎对您……变好了许多。又是亲自来迎,又是送料子。”
沈兰宜亦上前几步,她摸了摸这料子,笑道:“管家婆也是要拿薪俸的,好不好的……谁知道呢?”
当今皇帝性喜铺张,常在宫中宴请百官,她前世也不是没有作为谭清让的眷属进过宫,可他却没有哪回像今日这般特地叮嘱过什么。
沈兰宜忽又想起前世里,谭清让同友人对她轻慢的评价。
说她无趣,乏味,嫌她不通文墨,像个管事嬷嬷。
她不甘,是因为天底下谁都可以这么嫌弃她,唯独谭清让,她的丈夫不可以。
他不能一边享受着“管事嬷嬷”的好处,一边又嫌弃“管事嬷嬷”不够知情知趣。
当然,之于男人而言,即使他们真的娶到了知情知趣又通文墨的美人,也免不了得陇望蜀。
哪怕没有变故发生,谭沈两家解除婚约,他娶了自己心仪的方姑娘,保不齐多年以后,同样嫌弃她恃才傲物、嫌弃她十指不沾阳春水。
“收到屋里去,”沈兰宜淡淡地道:“按他说的,找人赶两身衣裳出来。”
东西她可以笑纳,至于那些不知是好是坏的“怜惜”、“体恤”,她敬谢不敏。
——
太后寿宴,皇帝有意大办,宫内流水席几乎要排到宫墙外,宫外,太后寿康宫里的几个掌事姑姑,也都各自去了护国寺等处,搭棚施粥接济百姓。
夜宴要等太阳落山才开席,然而进宫流程繁琐,这回往来者众,各家更是清早就起来准备。
前一日,宫里的司礼太监已经照礼单纳了礼走,否则今日会更手忙脚乱。
前世今生,沈兰宜不是第一次进宫了,因此,她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忐忑。
皇帝也好,太后也罢,都有各自的命运与结局,在生与死之间,谁也没有比谁多一个脑袋。
更何况,以谭清让如今的官身,再加上她平平无奇的身份,宫里的那些倾轧压根就到不了她头上。
想到这儿,沈兰宜心宽得很,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糖糕。
她家夫人最近酷爱吃这些,珊瑚忧心地道:“夫人,马上要进宫了,还吃吗?”
沈兰宜咽下糕点,答:“正是要进宫了,赶快填填肚子,宫宴就不是奔着让人吃饱去的。”
珊瑚性子躁些,珍珠更沉稳,今日这种场合,她便让珍珠跟着。珊瑚倒是没有半点异议,她听说书的讲故事讲多了,总觉得宫里头十分危险,也并不想去。
沈兰宜哄着明显紧张的珍珠也多吃了点东西垫巴,正说着话,谭清让那边来人了,催她快些。
到了前院里,谭远纶和许氏、谭清让,这一家三口已经聚在一起了,沈兰宜姗姗来迟,先屈膝赔了不是。
谭远纶对于这个儿媳没什么印象,只淡淡嗯了一声。许氏瞧着似乎有话要讲,觑着父子俩神似的神情,最后只睨了沈兰宜一眼,没说话。
沈兰宜走到谭清让身边,小声地叫了句:“三郎。”
谭清让侧过脸,瞧见自己前日里送的金钗,如今正被她好好别在发髻上,指尖一热。
老少两对夫妻各自乘了一辆马车,吱呀呀地往宫里去。沉默的石板砖路上,只有往来不断的车轱辘压过地面的声响。
沈兰宜垂着眼帘,摸自己的指甲打发时间,谭清让把她的举动误以为是一种局促,蹙了蹙眉,道:“别胡思乱想,你只管跟在我身后。”
他的语气不甚动听,沈兰宜眨眨眼,只哦了一声。
都说一入宫城深似海,不说旁的,只这望不见底的宫墙就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从进宫起,沈兰宜从善如流,只管跟在谭清让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规行矩步,一言不发。
第二道宫墙的入口处,守门的侍卫正在查验各家的身份,一一放行。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突兀的骏马咴鸣。
众人皆是咋舌。宫内不许纵马,进了第一道墙口之后,任你多尊贵都要步行入宫,竟有人将马骑到了这里?
再一抬头,见正翻身下马的是人尽皆知的那位异姓王,众人彼此交换着眼神,心下也不觉得奇怪了。
这位确实是有些特权的。皇帝有时候也乐于永宁王展示给他的这种特权,说直白点,不怕他年轻气盛,就怕他老谋深算。
今日寿宴,裴疏玉身着亲王常服,头佩玉冠、腰束革带,往那一立,端的便是个浊世佳公子。
她长腿一跨就下了马,将马缰凌空一抛,头也不回,身后自有宫门卫替她去牵马。
“宫有宫规,本王也不会犯禁。”裴疏玉大剌剌地走到所有人之前,站在守门的侍卫跟前,双手一摊,“喏,查查本王可有不妥之处?”
侍卫哪敢查她,只眼神还是讪讪地、落在了她腰间的剑上。
裴疏玉的手随之落下,长指缓缓握在剑柄上。
众人的视线和心似乎都跟着她的动作悬起来一截,好在,里面只是一把无锋的文剑。
在她来时,众人自觉都退开了些,谭清让也不例外。
他心下正感慨于这永宁王的做派不羁,稍侧过脸去,却见自己身后的沈兰宜,正怔怔地盯着前方。
“做什么?”他压低了声音。
离得太紧了,以至于沈兰宜甚至能看出,裴疏玉今日所佩文剑,正是那日救她染血的那一把。
“没……没什么。”
她别开了目光。
侍卫的搜查本就是走个过场,见裴疏玉如此,立马谄媚笑道:“文剑而已,而已。殿下,这边请——”
裴疏玉刚要迈步,脚步却忽然顿住了。她偏过头,饶有兴味地往人群中扫了一眼。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位谭夫人和她的丈夫走在一起。
不太配得上她。
与谭清让擦身而过的瞬间,裴疏玉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见状,谭清让还以为是说他的妻子哪里不妥,下意识回头。
而沈兰宜动作一顿。
……裴疏玉的意思似乎是,她的丈夫,不行。
第26章
“怎么魂不守舍的?”
裴疏玉匆匆走过之后,沈兰宜的神情仍有些不自然,谭清让见状,心底对这个妻子薄有不满:“走了,等会儿还有的是世面要见。”
沈兰宜垂下眼帘,掩去瞳孔中的神色。
她只是有些讶异。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裴疏玉是独自一人前来的。
前世,裴疏玉正是借着这次太后寿宴的机会,带着孩子来给太后请安,顺带向京中众人挑明了这个“儿子”的身份。
她那时了解的不多,只在后来永宁王实为女子之事暴露以后,偶然间听闻,那个叫裴哲安的小郡王,曾经就是饶州人士。
因自己就是在那里长大的,所以有点印象。
所以在省亲的路上撞见乔装出行的裴疏玉时,沈兰宜隐隐就对她此去的目的有了猜测。故而在离开之前,给裴疏玉留书一封,讲了两个故事。
从东郭先生,到侯景之乱,意在提醒她小心,以免引狼入室。
沈兰宜只想委婉地让裴疏玉多考虑一下,没打算把之于重生之类的神鬼之谈都袒露出来,更不会暴露自己知道她女扮男装继承王府的真相。
讲故事的说法,进可攻退可守,即使裴疏玉疑心她知道的太多,沈兰宜也可以辩称说自己的意思是,她不会做没好下场的白眼狼。
这回进宫,却没见到那个孩子……
是裴疏玉改变了主意,另寻其他人呢,还是说她只是没和他一起进宫?
沈兰宜压下心底的疑惑。
左右是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到了太后的寿宴之上就能明了。
席间,命妇们没有分桌,各家夫人都跟着自己丈夫一起入座。谭家的坐席意外地靠前,谭清让神色微霁。
不过再前,前面也还坐着些超品的国公、累世的勋爵、以及秦太后自己的娘家人。
席案上摆着各色瓜果、糕点,然而一眼就知道是样子货,看着色彩鲜艳、花型美丽,实则不用尝就知道味道不会好。
沈兰宜无比庆幸自己来前吃过东西。
谭清让甫一入席,便开始和附近的同袍酬酢,沈兰宜与他们家的女眷遥遥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没有动身替他多周全几分的意思。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他既然都嫌她没见过世面,她还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席间的人已经来得七七八八。一个身形窈窕的淑女,在宫人的指引下步入席中。
她身着八宝石榴裙,腰系织罗,手挽臂钏,顶着一脑袋金光闪闪的红宝石头面,趾高气昂地走过。
沈兰宜先是注意到她单薄的裙子,心道,早春时节,这位贵女可真不怕冷,再一抬头,看清她的面孔之后,便觉得不奇怪了。
这位,便是那名声在外的康麓公主。
论起来,她不是皇帝年纪最小的女儿,生母只是个贵嫔而已,可偏偏今上最喜爱她这张扬恣意的性格,几乎要宠到天上去。
“今日人可真多。太后不喜杂乱的香气,杜若,一会儿你回我宫里去,把那掐丝的银绣球拿来,做袖中香清清鼻子是最好不过……”
康麓公主走过时,沈兰宜恰好听见了她与身边侍女的低语。
这样周全的礼数和惦记,难怪太后也喜欢她。
一直婀娜往前的裙裾,在她面前停住了。
沈兰宜指尖微动,她缓缓抬头,见这位康麓公主确实是停步了,只不过不是停在她跟前。
康麓公主抬着头,站定在谭清让身前,“今日,谭大人也来了?”
心眼子多的人耳目自然灵敏,谭清让早听见了康麓公主来的动静,此时,听她开口寒暄,他回身、拱手,道:“参见殿下。”
四个字,没一个字挑得出错处。康麓公主听了,却把嘴一撇,视线绕开他,直戳向了一旁的沈兰宜。
她虽看着沈兰宜,话却是对谭清让说的:“之前你走得急,还未来得及贺你新婚呢?这位……便是你夫人了?”
新婚和夫人两个词被她咬得极重,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谭清让自小就是在规矩体统里熏染长大的,对于行为举止时常出格的康麓公主没有好感。
然而,公主虽不见得比朝廷命官地位高,可规矩却都是皇权定的,因而他再不舒服,也只能顺着她的话应承:“是,正是下官的夫人、沈氏。”
沈兰宜坦坦荡荡与康麓公主对视,见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康麓公主的眼神上下扫了她好几圈,简直是要把她穿什么颜色里衣都瞧出来才肯罢休。
“充其量不过相敬如宾罢了,”她狐疑地道:“哼,我是瞧不出来,她对你有多情深似海,深到要和我抢男人吊颈子的地步。”
闻言,沈兰宜与谭清让俱是神情一僵。
好在此时,有侍女低声提醒:“公主,其他两位公主,还有永宁王都已经到寿康宫里坐下了,咱得快些过去。”
“啊,他这就到了?那我得快些去才是。”康麓公主啊呀一声,眼珠子在这对夫妇间转了两圈,没再找茬,急匆匆地就走了。
沈兰宜很明显地感觉到,谭清让舒了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康麓公主方才的话,席上,他一直对她施放着过于刻意的好。
沈兰宜干笑着拒绝了他倒的第二杯茶水,道:“三郎,要开席了。”
他拿着瓷盏的手一顿,想到康麓方才的话,心弦一紧。
两人没再多话。
所有人都到齐了,帝后亲自搀扶着太后,从主座之后稳步走了出来。
好和睦的一家三口,全然看不出皇帝并非太后亲生。
皇后脸上也无不虞之色,也看不出她抚养长大的弘王,如今还被皇帝圈禁在王府中、等候发落。
礼官起头,众人齐齐行礼。皇帝的脸色倒是温煦,他叫了起,又道:“今日实乃家宴,众爱卿莫要拘束,开怀所至,才能讨得我们寿星翁欢喜啊!”
笑声应声而起,席间好戏开场,第一回 合就是献礼。
——小太监扛着勋贵豪门所赠寿礼,流水般依次摆到太后前面献宝。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都有机会过这么一遭。
秦太后年轻时也是个模样温柔的美人,如今上了年纪,皱纹更是放大了她和蔼的气质。
送上来的东西,她都极给面子点头夸赞,只不过到底有几分送到了她心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小太监在底下唱道:“永宁亲王府,礼单呈上——”
秦太后终于提起了点兴致,她“哦”了一声,道:“快些呈上来,叫我看看,我这小外孙送了什么好东西。”
裴疏玉站起身,朝太后满饮一杯,道:“孙儿手头空空,没得什么好东西,先自罚一杯赔罪了。”
皇帝在旁,跟着太后揶揄她:“你小子就爱故弄玄虚,京中谁人不知,早半年前你就开始搜罗给太后的寿礼了?”
众人皆笑。小太监此时也打开了木箱,一件件开始高唱。
尽管这些礼物各家早就通过气、心里有数,然而此时亲眼得见,还是免不了被裴疏玉的财大气粗震撼到。
小太监把最后一匣物件搬来了后,秦太后的眼睛倒比先前要亮些,核雕佛塔、玉摩罗……她一件件看过,兴起时还叫小太监送到她手上,亲自把玩。
虽说送礼的人是谁,比礼是什么更要紧,谭清让却还是仔细揣度着上首三人的反应,琢磨着他们的喜好与态度。
小太监唱到末尾时,不知为何,席间的谭清让,心跳蓦然快了起来,仿若擂鼓。
太后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噢——这小玩意儿,也有点意思。”
天已经黑了一半,昏黄日光照不透漫长的席面,宫人们正在掌灯,而礼单也进到了最后一项——
太后案前,一只玲珑的灯球在地上扑朔滚动,细细的夜风拂过,烛火翻动不灭。喜上梅梢、太平有象……摇曳的火光恰到好处,各色吉祥纹样皆被点亮,光的背面、四周映下的烛影,竟是一串连绵的寿字。
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宫里人,此刻,也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只滚灯。
沈兰宜面上没有得色,她低下头,浅啜了一口酽茶。
前世,肃王送太后都喜欢,这回是亲侄孙所赠,不开颜才奇怪。
“宜娘。”
忽然间,好像是谭清让在唤她。
沈兰宜应声抬头。
他不知何时收回了视线,正静静端详着自己的妻子。
“你觉得这只滚灯,可还精巧?”
第27章
热闹喧嚣落在他的背后,衬得他的脸色愈发冰冷。
他像是一堵墙,矗立在冷与暖的分界线上。
沈兰宜眉心一跳。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这只滚灯上的绣样是她点灯熬油所绣,然而这制灯的技术,却是前世的谭清让搜罗的,这辈子她凭借记忆复原出来,和前世那只别无二致。
难道说他看出来了什么?沈兰宜心道,不应该呀,只在最开始打样的时候,有一回谭清让进来没声儿,叫他看见了一眼。
那时的绣绷上,连个囫囵的形儿都没有,男人又都看不上这些女人家的把戏,哪懂什么针法绣技,她不信他能瞧出来滚灯上的纹样是她的手笔。
那……他是疑心什么了,才这样开口刺她?
沈兰宜放平心情,斟酌着开了口:“宫里头的把戏,确实精彩。三郎不觉得吗?”
谭清让深深望她一眼,袖底的指掌用力攥紧,却又缓慢松开。
——他无法言说,他正在疑心妻子与旁的男子私交甚笃。
谭清让似乎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才淡淡道:“市井之道,不过尔尔。”
今日情绪似乎总在起伏,他偏转过身,不再把目光抛向她。
他的目光移开后,沈兰宜反倒皱起了眉。
不对劲。
不知为何,今日的谭清让,给她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回去之后,还是要想办法与他虚与委蛇才是……
言语间,席上贵人们献礼贺寿的环节已经告一段落。皇帝动了筷子,算正式开了席。
乐坊的舞姬们鱼贯而入,顶着倒春寒的凉风翩翩起舞。舞乐如水歌如诗,席间气氛不错,沈兰宜没吃什么东西,光看美人的细腰就已经饱了。
认亲的戏码,仍旧没有上演。她心下正揣摩着此事,舞乐声忽然停了。
裴疏玉上前,朝主位三人、尤其是太后,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又道:“今日之机难得,孙儿还有一件喜事,要向太后娘娘禀报。”
她似乎生性总比旁人少些规则尺度,这样规整的礼节对她来说很难得。
秦太后不无诧异地抬眉,道:“哦?什么喜事?”
裴疏玉扬了扬小臂,身侧随从应声而下,很快,便从外头带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看起来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小孩儿,肩上披着件能盖过脚踝的毛绒绒的斗篷。
这个小孩儿出现的瞬间,宴席间骤然静了下来。
什么意思?
沈兰宜亦是一惊。
她离得远,那小孩儿的半边身子又都叫裴疏玉的身影挡住了,只能瞧见半个圆乎乎的脑袋,完全无法分辨到底是不是那个男孩儿。
明明这位永宁王将来的死活与她不甚相干,可此时此刻,沈兰宜的心还是悬了起来。
“孙儿昔年在南边时,曾经欠下过一场姻缘债……”
裴疏玉生得一副好皮相,轮廓清晰,棱角分明,眉眼又生得极好,认真看人时,墨色的眼睛简直就像一汪泉水,叫人直想坠进去。
提前编好的故事,由她此刻娓娓道来,都显得有几分情真意切。
不乏有未婚的小娘子发出小小的惊呼,连前头的几位公主都不例外,面面相觑着交换眼神。
永宁王一直未娶王妃,府上也无通房侍妾,京中爱慕她的少女,可不在少数。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沈兰宜失笑。
莫说其他人了,就是主位上的帝后和秦太后,此时都是目瞪口呆的。
其中皇帝尤甚,他狭长的眼睛反复打量着下首立着的裴疏玉,几乎要把她看出个窟窿眼来。
“……只可惜斯人已逝,她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
裴疏玉话音刚落,她身前的小身影应声而动,朝上首的长辈叩首、行大礼。
秦太后最先反应过来,或者说,皇帝皇后一直在等她开口。
“我的乖乖——阿玉啊,你怎么……怎能行事如此荒唐?就是有看上的姑娘,带回王府便是了,谁又会苛责你,何苦叫血脉流落在外呢?”
裴疏玉低头,道:“是孙儿之错,您教训的是。”
秦太后年纪大了,喜欢孩子,而裴疏玉的母亲、当年难产而逝的永宁王妃,又是她曾经格外疼爱的外甥女。
她本就担心裴疏玉二十大几还未有家室,口头上的教训都没多来几句,目光就已经转向地上趴着的毛绒绒的小身影了。
“来,到外祖母这里来,叫我看看,是小囡囡还是小儿郎?”
小不点一骨碌爬了起来,站起,回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裴疏玉,得了她肯定的眼神以后,才迈着双短腿儿,哒哒地往上头跑。
寻常勋贵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尊卑贵贱,然而这个孩子出身乡野,上面坐着的三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只当是陌生的大人,没有特别的畏惧。
秦太后微弯下腰,张开臂膀把这小孩儿搂住,不顾宫人劝阻、亲自抱到自己膝上。
“哎哟,不怕我呢,和我的阿玉小时候性子可真像,胆大包天。”太后伸出手,替小孩儿摘下斗帽,毛领子的簇拥之下,露着一张俏生生的粉嫩脸蛋。
秦太后没忍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
“是个小姑娘。”一旁的皇后故作夸张地惊喜开口。
席间响起了些细碎的议论声,沈兰宜亦是微微一惊。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探寻的目光,垂手立于前方的裴疏玉忽然抬头,遥遥与她对视一眼。
裴疏玉自然看到了她的留书。
……似是而非的几个故事,像是指向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这世上,配让她去揣摩的事情不多,裴疏玉起初不以为意,只觉得是沈兰宜又在故弄玄虚。
可是,在启程去找那孩子的前一晚,一贯好眠的她,却做了一个梦。
一个真实到不像梦的梦。
在梦中,她仍旧是她,风光堂皇的永宁亲王,连那点隐秘的、还未曾宣之于口的野心,都被梦境中的现实点破了。
风霜刀剑,纵横捭阖,她这个叛逆之辈,趁边境局势动荡,割据为王,不纳税贡、不剿兵粮,周旋于几番势力之间,妄图夺取最后的胜果。
只可惜天不假年、人不遂愿,那一年盛夏,田野间起了旱蝗,过境的蝗虫就像延绵的雪一般看不到尽头,直到严冬来临,腹背受敌,她遭受了最后一击。
——她亲自取名“哲安”的那个孩子,投向乱局之中,成了其他人的棋子,向天下人正告,逆灾并非无因,祸根实在阴阳颠倒、扑朔迷离。
局势一朝倒转,就连她的裴氏同族,都在浪潮般的讨伐中保持了沉默。
“驽钝之辈。”被绑缚押往京城之前,她见到了那些拿她做投诚利器的族中兄弟,“你们只知我是女子,不甘被女子骑在头上,可你们却忘了,我也姓裴。”
便是到了阎王面前,她也要看看,她该下的地狱,会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再加一层。
她梦到他们的嗤笑,她梦到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到自己连名字都被褫夺,被枭首示众前,围观众人轻蔑地称呼她为,裴氏。
梦醒之时,记忆逐渐朦胧,梦中的感受却越来越真实,裴疏玉几乎要分不清楚,何谓现实。
不。
冷汗浸透了衣衫,她的脊背连同后颈一片冰凉,眼神却愈发坚定。
如果梦是真实的,那这一次,就让她拿回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天命注定,裴疏玉还是遇到了上辈子的那两个孩子。
——那个被纨绔抛下的小官家庶女,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前世,她带走了那个与她长相相似的男孩儿,将女孩儿送予他人抚养。
这一次,裴疏玉没有主动去寻他们,却路遇他们在才开冻的河边捉鱼。
既是同胞兄妹,两个孩子的长相都是像的。
鬼使神差的,裴疏玉带走了这个女孩儿。
她需要子嗣来证明自己后继有人,仅此而已。
回程路上,再咂摸起沈兰宜留给她的那封书信,裴疏玉终于读出了另一种意味。
引狼入室……好一个引狼入室。
世间缘法大都奇妙,裴疏玉没有深究自己的那场梦的来由,自然也没有去追问沈兰宜的打算。
此刻,感受到她探寻的目光,裴疏玉也只是低眉淡淡一笑,随即便收回了视线,朝太后正色道:“确是个小女公子。只是她在乡野生活多年,只有个‘阿罗’的小名,还请您赐名。”
秦太后爱怜地摸了摸小阿罗的丫髻,道:“女孩子闺名不打紧,不过这封号,要好好考虑考虑。”
皇后在旁给太后递话,“永宁王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天底下还有谁,比您更合适给她起这个封号呢?”
秦太后年轻时也是宫里才思敏捷的一号人物,她望着阿罗眨啊眨的眼睛,皱纹里都满是笑意。
“石韫玉而山辉。这孩子的封号,便取作灵韫吧。”
先任永宁王妃,闺名中似乎就有一个灵字。皇帝瞳孔微闪,既而顺着秦太后的话道:“灵韫……确实是好封号,传朕旨意,着,封永宁王之女,为灵韫郡主。”
女眷的那点食邑不过是个好看的添头,是郡主还是县主都差不了太多,今日是太后寿辰,皇帝乐得表现自己的孝亲之名,开口就封了个郡主。
前日还是山野间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今日便摇身一变成了灵韫郡主。小孩儿年幼尚不懂得,底下席间却已有了窃窃私语。
“陛下他……对永宁王是不是纵容过甚了?就连他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女儿都……”
“或是有旁的考量……”
今日把人带来,就是为了过个明路。封不封郡主的,裴疏玉并不在乎,她只当没听见这些碎语,谢恩后便领灵韫回席间入座。
宫人已经极有眼力见的,在长案旁边加了一张小几,引灵韫坐在裴疏玉身旁。
舞乐声再起,貌美的歌舞伎流水般翩翩而入,灵韫不怯场,也只是对孩子而言,而席上所有人的目光,还是都在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她。
她紧张极了,埋着脑袋,下意识看向裴疏玉。
可裴疏玉并没有多关照她的意思,灵韫只好把脑袋埋回去,伸手扒拉面前的核桃糕,一点点往嘴里塞,缓释自己的紧张与局促。
“小郡主……奴婢帮您切小块一些,好吗?”伺候的宫娥见状,在旁温声问道。
突然有人和她说话,灵韫的背脊倏尔绷得更紧,她放下糕点,想要摇手拒绝,可嘴里那口还没咽下去。
宫娥有些疑惑,歪着脑袋问:“小郡主?”
糕粉已经化在了咽喉,但核桃仁没有,灵韫急着回答,可她越急越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待宫娥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啊……小郡主!小郡主卡到了!”宫娥大惊,呼叫出声。
上首,太后原本在于皇后和两个掌事姑姑商议,该给灵韫郡主赐些什么东西,闻声,立马惊道:“太医!速速传太医!”
静好的席间立马变得鸡飞狗跳,裴疏玉跨到灵韫的身边,一面生疏地拍着她的背,一面皱眉道:“不必去太医院,太远了,问问可有谁的奶嬷嬷在这边……”
孩子的气道短,呛到咽喉不过几息的功夫都可能要命。不远处,沈兰宜的眉头绞得死紧,她本强捺着自己站出去的冲动,可看到灵韫渐泛起青紫的面孔,她到底没忍住,提起裙摆,直接跨过面前的长案,径直飞奔了过去。
“我来。”
沈兰宜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片嘈杂声中,直接把灵韫箍在了怀里。
她让灵韫背朝着她,又将她小小的双手交叉按住自己的肚子,膝盖顶在她的背后,摁着她的双手猛地向后一提——
事发突然,她几乎是把灵韫从裴疏玉手中“抢”到了自己怀里,待到其他人反应过来之时,灵韫已经在她粗暴的动作之下猛地一咳,将卡住喉咙的罪魁祸首、那颗小小的核桃仁呛了出来。
惊魂未定之际,还是皇后先回过神,她拍了两下桌案,道:“去,把所有的核桃糕都撤下去!”
沈兰宜没有抬头,她半蹲在女孩身边,小声地安抚着。
方才的动作有些激烈,鬓边落下些碎发,沈兰宜抬起手,刚要把发丝拢上去,一抬头,忽然看见秦太后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了她身前。
沈兰宜下意识要行礼,却被秦太后亲手扶住了。
她的心跳蓦然加快,一直压抑着的自持在此时涌上心头,让她有些后怕。
老人家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沈兰宜和灵韫之间转了两个来回,真切地道:“好孩子,多亏有你了,你是哪家的?”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
她有些冲动了。
席间这么多人,纵使这些贵妇没有亲自带过孩子,那这些跟她们一起来的丫鬟婆子呢?她们中,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该如何处理小儿呛咳的情况?
肯定是有的,然而这种时候,明哲保身的念头总是会占上风,救好了或许有功,可是犹豫间也许错过了最佳的时候,救不好就是大错。
然而沈兰宜到底是不同,她好不容易得见到裴疏玉的命运偏离前世的轨迹,终归不忍心看到无常之手将这一切颠覆。
她恭谨回答太后的问题:“妾身姓沈,翰林院谭修撰,正是妾的夫君。”
不远处,康麓公主忽然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开口了:“听说谭夫人尚还无子,今日一看,倒看不出来。”
无非就是呛她无子,呛她已是妇人容颜逝去。沈兰宜压根不在乎这两点,她朝康麓福了福身,而后不卑不亢地道:“妾虽福薄,但幸好从前从一位医女的口中,听过这个救治的法子。”
秦太后没有调停口舌之争的意思,听完沈兰宜说话,她眼神中赞许反倒更深一层,“哦?是何处来的医女所授?”
沈兰宜答:“是一位姓贺的女游医。”
前世,这位贺娘子来到谭府,给陆思慧的孩子医病,有一回那孩子呛住了,沈兰宜正好在旁,见到了她是如何动作的。
秦太后又亲自俯下身察看灵韫的情况,见孩子无恙了,就是脸还有些涨红,太医也急匆匆赶来了,心下稍安。
秦太后喜欢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此时,对沈兰宜亦是有些爱屋及乌,“救下郡主有功,当赏。”
沈兰宜以为是在说该赏贺娘子,忙解释道:“这位贺女医是游医,如今我并不知她在何处。”
赏都不知先往自己身上揽,秦太后失笑,而后拉上沈兰宜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她要赏,你更该赏。说吧,好孩子,你想要哀家赏你些什么?”
太后的手很热,沈兰宜很少与年长者如此亲近,不知说什么才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于太后与她亦然。拒赏不会显得清高,可要说想要什么,沈兰宜一时也拿捏不好分寸。
踌躇之间,身后,忽然有人悠悠地笑了。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还和你客套不成?”裴疏玉道:“你想要什么,只管说便是。”
想要什么……吗?
沈兰宜低下头,含羞带怯般回头望了一眼席上的谭清让。
想要的东西没有,想做的事情,倒是有一件。
第28章
“话都叫你这孩子说去了。”
秦太后没好气地白了裴疏玉一眼,然而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她的话里只有宠溺的意味,并无半点愠怒。
这位永宁王殿下,昔年还在襁褓之中时就没了双亲,一度是由太后接到宫里、亲自抚育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寻常。
说罢,秦太后转过头,对上沈兰宜缓缓抬起的眼神,不由笑道:“你这孩子,我瞧着挺合眼缘的,说吧,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当我是你祖母就好了。”
她的笑容越温煦,越是让沈兰宜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冲动。
她想开口,请旨和离。
可惜冲动只能是冲动,沈兰宜很清楚,她不过恰巧救下了小郡主,要钱要物都好说,而想与丈夫和离这种事情,却不适合在此时开口。
此时提出和离,一来太后不会应允,二来即使允了,也不啻于大庭广众下打谭家的脸。如今她的依傍不过两家铺子和一点碎银,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沈兰宜露出一点弯弯的笑眼,开口道:“长者赐,不可辞。可妾身能得太后娘娘您一句这样的夸赞,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这话其实不假。
上位者的喜好和话语,足以改变底下人的风向,今日得太后赞许,明日,她再被京城众人所提起时,就会从那个“为保住与探花郎婚约又哭又闹”的谭夫人,变成“勇救小郡主得太后青眼”的沈氏了。
只要马屁好听,没几个真正清高的人不喜欢。秦太后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了,她拍拍沈兰宜的肩头,道:“话虽如此……你先下去吧,该你的赏赐,不会少了你的。”
沈兰宜乖巧福身,适时退下。
回到席间之后,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和打量分毫不少,沈兰宜恍若未觉。
才坐定下来,身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就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除了谭清让,还能是谁?
沈兰宜动作一滞,没有把手抽开。她下颌微收,低垂眼帘,目光顺着他盖在她手背上的左手缓缓上移。
谭清让却并没有看她,他神色如常,甚至还有心情应付旁边席案的人试探性的问好。
无人在意,广袖之下,他的手正攀上了妻子的手腕,如蛇一般、越收越紧。
沈兰宜收敛神情,不经意地用另一只空置的手去端案前的杯盏——方才说了不少话,现在口渴了,理应润润嗓子。
“啊呀——”
单手没有拿稳瓷杯,盏中微烫的茶水翻覆,撒到了她的裙门上。沈兰宜下意识抽出另一只手,接了珊瑚在旁递来的帕子,洇去裙上的水渍。
手心蓦然一空。谭清让察觉了什么,他抬起手,虚空一握,忽然微妙地弯了弯唇角。
很好。
“小心些。”他温声叮嘱,甚至还自然地拿过那张帕子,低头替她擦拭。
他俯身靠近时,不知为何,沈兰宜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起来,连指尖都在发麻。
就像是旷野中逃避弓箭的野鹿,一个转身,又撞入兽夹。
“多……多谢三郎。”她小声答。
谭清让的眼神幽深,却只轻触她一瞬就转过头去,正襟危坐道:“你我本是夫妻,何需如此客套?”
沈兰宜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前世今生,她也未尝真的走近过这个男人。然而她敏锐地察觉到,今日之事,不论到底因何而起,回去之后,恐怕都没有那么容易一带而过了。
后悔今日冲动而为吗?沈兰宜在心里问自己。
不是不后悔。
如此冲动地进入旁人的视线中,又引得谭清让疑心,这绝非此时的上上之计。
可是,若再来一次,也许她仍会做出如此冲动的决定。
前世循规蹈矩那么多年,落得什么不冲动的好下场了吗?
馥香楼升起的熊熊大火,路遇新嫁娘逃跑时冒险急转的车头……左右这辈子冲动的决定已经做了这么多,世上之事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日既有收获,回去之后,就算谭清让诘难,也是她主动选择的后果。
宾主尽欢的寿宴很快到了底,秦太后年纪大了,年前还中过一场毒,精力不足以支撑太久。
她在宫人的搀扶下先行离席之后,帝后也都先后离去了,只剩席间各家,在宦官的引领下一个个出宫。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出宫的路上,沈兰宜竟又遇上了裴疏玉。
这一回,裴疏玉没有再主动与谁出声,她只叉手立在一旁,看着小宫女半蹲着身子、给小郡主系着斗篷,神色不明。
擦肩而过的瞬间,无人言语。
让沈兰宜意外的是,回程的车马上,谭清让竟没有开口,也不曾如之前那般对她失态。
他双目紧阖,抱臂靠在车舆内的软羊皮垫上小憩。
沈兰宜稍稍有些放下心来。
或许是她想多了,谭清让会有那样的举动,没准也只是讶异自己平素低调的妻子突然的表现。
耳边只剩下车轱辘轧过青石板的吱呀声。清早起来折腾了一天,沈兰宜也累了,见谭清让没有说话的意思,她闭上眼,倚靠在车舆的角落休息。
她没有察觉,有人久久凝视了她一整路。
——
好容易回到谭府后,今日还没有结束。
身为儿子儿媳,他们理应先送长辈回屋。许氏久病在身,没力气折腾了,在长青的服侍下进了寝屋。而谭远纶却有话要同儿子说,把谭清让留了下来。
沈兰宜正要退下回避,怎料谭远纶这个公爹却忽然朝她开口,眼神闪烁,道:“沈氏,你也留下听一听。”
既而,他又同自己的儿子道:“她既是你的妻子,朝野之间的利害关系,有的时候,该让她知道一些。”
这对父子都是谜语人,叫人很难拿捏他们的真实想法。沈兰宜只管低声应是,退至旁边,用耳朵听,并不说话。
短暂的会谈结束后,沈兰宜如习惯的那般,低头,亦步亦趋地走在谭清让的身后。
刚出正院的门槛,她的脑门撞到了什么东西,像是人的胸口。
沈兰宜止步,她蓦然抬头,正撞进谭清让的眼中。
不知何时,他已经停步,正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的瞳孔比背后的寅夜还要幽深,像冷铁做的刀,不把她内心包裹着的所有念头都剖出来检视到血肉模糊,誓不罢休。
沈兰宜扭过脸,躲开他的直视,“三郎……”
她的害怕和闪躲太过明显。
谭清让低笑了一声,攫住了妻子的手腕,却是一言不发,直拽着她向前走。
他走得太快,甚至足以带起风声。腕骨几乎都要被他捏碎了,沈兰宜趔趔趄趄地跟在他身后,喊了他许多句,喊到最后甚至是直呼他的名姓,可他就像耳朵被塞住了一般,平静到没有给出半点回应。
直到回到自己的院中,直到所有下人都被遣散出去,直到屋内只剩下他与沈兰宜两人。
沈兰宜手腕一松,她还来不及去揉被扼到发麻的痛处,身前的男人毫无征兆地迫近,直将她抵在了床尾。
呼吸相触的瞬间,他低下头,俯视着自己的妻子,抬起指节,在黑暗中轻轻刮过她的侧脸,“你怎么能疏远我呢,宜娘?”
被触碰的只有侧脸,可沈兰宜的头皮却都在发麻。
她竭力冷静地道:“三郎事忙,我自是不敢时时常去打扰于你。”
“是吗?”谭清让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可我怎么觉得,回京以后,你变了许多。变得……很排斥我。”
沈兰宜扭过头,眼睛看着地面,与他保持着心理上的距离,“我介意。”
“介意什么?”
她努力揣摩着醋意该是什么语气,“我做不来贤妻,我介意三郎会有我之外的女人。”
“这就是你疏远我的原因?”谭清让轻笑着反问。
沈兰宜忙里偷闲,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当然啊,你连青楼都敢去,脏男人。
离得太近了,他的鼻息几乎都打在她的脸上。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咬了咬下唇:“我本不想想这些。可是那日我见你看那吴氏的眼神,分明不同。”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她要把话拿回来。
她要提他不愿意被她知道的事情,她要反将一军。
果然此言一出,原本,饶有兴味地释放着他的占有欲、欣赏着她的局促不安的男人,抚过她脸颊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继续开口时,她的话音里似乎都带上了鼻音,“三郎要我怎样?我还要骗自己吗?”
危险的气氛夹杂上不一样的意味,谭清让梗了一梗。
他无法言说,他是在睹人思人,派遣求而不得的相思与寂寞。
好在,他是丈夫,他是这后宅中一切关系的主导者,他可以避而不谈她提及的任何问题。
沈兰宜还没来得及反应,属于谭清让的气息已经铺天盖地裹向了她。他趁势将她带倒在榻上,眼神微妙地缓缓下移——
“不必担心,宜娘。”谭清让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我还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你所出的孩子。”
第29章
翌日一早,秦太后的赏赐就从宫里头来了。
领赏自然要谢恩,谭家上下得了消息,清早便开始等候。
沈兰宜也不例外。
昨夜闹得太晚,现下起来得又早,她悄悄转过头去打了好几个呵欠。
珊瑚在旁,小声嘀咕道:“夫人,昨晚是怎么回事儿啊?”
沈兰宜眉目不动,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有人发疯。”
她低了低头,还有话想对珊瑚说,然而此时正厅堂前,谭家人都都在这里,犹豫片刻便作罢了。
——孩子之于女人,是怀胎十月,之于男人,却只是再轻易不过的一个结果。
沈兰宜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的子女缘薄。她既已打定了离开的主意,没有牵绊是好事。
虽然这些年看了许多郎中,都说她身体无恙,然而为求保险,沈兰宜琢磨着,还是得想办法开一剂避子的方子。
时下常有贵妇在私底下,寻问可以让她们免受产褥之苦的避子方剂。
可这样的药方,寻常郎中是不肯开的,一个是怕把握不好药量、伤身又无效,另一个是,怕惹了妇人的丈夫来找麻烦。
都说多子多福,可世人避而不谈的背后,是子多母苦。
但是,那位人称贺娘子的女医不同。
她孑然一身、四方游医,不论贫富贵贱,都一视同仁地施医问药,不乏有世家大族请她到府上诊治,她会去,但不会久留,得到的诊金会再用于医治贫苦的妇孺。
最重要的是,她医治女疾,从来只问女子自己的意思,不过问其他。
正因如此,前世,陆思慧就曾问这位贺娘子开过一剂避子方剂。
——陆思慧满腹心思都在自己的天生不足的儿子身上,她甚至害怕自己再有其他孩子,会不如现在关照得到他。
也不知四方镖局那边何时会有消息……
沈兰宜正想着,身边忽然有人影靠近。
“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谭清让自然地走近,发问。
沈兰宜抬起头,便见谭清让不知何时结束了与他父亲的谈话,回到了她身边。
她敷衍地笑笑,神情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在想太后娘娘会落下什么赏赐。”
她仍是谭家妇,按常理说,这赏赐会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给谭家,一部分则是属于她的。
果然,她还是那个小家子气的脾性。
谭清让心下稍安。
昨夜过后,他的心防倒是松懈许多,以至于今日晨起,自己都有些不理解昨日猛然的情绪是从何而起了。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异姓王,手握十万兵权,朝野之上,那几个亲王见了他都不敢冒犯;一个不过是深宅里的妇人,连门都甚少出,学识见地皆是寻常,唯独长相出众些……
想来……是他最近压力太大,开始杞人忧天了。
闲话不过两句,传旨的宦官已然在门外开始高唱。太后赐赏,不可怠慢,谭家人恭恭敬敬地将人迎了进来。
繁冗的赞词过后,果然和沈兰宜料想得大差不差。
先是给谭家的赏赐,褒扬他们治家有道,子辈出众云云。这部分她没细听,都是些金银礼器,宫中赐下不可变卖,又都是要纳入公中的,与她无甚关系。
直到宦官拈了拈他光洁的下巴,又道:“三少夫人、沈氏,是哪位呀?出来领赏罢。”
酸溜溜的目光简直要把她淹了,沈兰宜不必抬头,就知道是金嘉儿在看她。
金嘉儿的丈夫是个纨绔,没有官身,昨夜太后寿宴没她的份儿。依她视角所见,大抵是沈兰宜这个妯娌莫名其妙赴宴一趟,回来竟就得了太后青眼,叫她如何不嫉妒。
然而这是太后给的体面,再如何泛酸也不敢在此时冒犯。是以沈兰宜并不在乎,她有条不紊地行至前方,眉目间始终波澜不惊。
前世过得再如何不堪,终归也多活了那么些年,不至于碰到这样的场面就胆怯。
宦官照着礼单再次开唱,沈兰宜垂首听着,心下有了盘算。
不比赐给谭家的多是礼器,太后赏给她的,大多都是实用的物件,其中甚至有两只金饼子,并一间东巷的铺面。
沈兰宜微微一惊,而那宦官已经收起了卷轴,一甩手中拂尘,道:“行了,今日就到这儿了,东西已经搁在了前院,咱家就不帮着你们清点了哈,还要回宫中复命呢。”
宰相门房七品的官,没谁会看轻贵人身边的人,哪怕是奴仆。谭远纶连声道不敢劳烦,往宦官袖底塞了东西,转头又眼神示意谭清让,叫他着沈兰宜去送一送。
由他们父子送到门外,未免显得太过逢迎,叫沈兰宜这个事主去送刚刚好,既显得看重,又不会过于谄媚。
沈兰宜一路跟出去几步。几句场面话后,这年轻宦官忽然低声笑了一下,抬起闪着精光的眼珠子看了一眼她,卖着关子道:“谭少夫人,你觉得,今日这一遭里,最实在的赏赐是什么?”
沈兰宜没说套话,她坦然答道:“那间东巷的铺面。”
东巷是达官显贵常常往来之所,京城最有名的茶楼酒肆、乐坊商行,几乎都在那儿。就算不开店经营,仅仅只是把它赁出去,都会是一笔可观的进项。
和她嫁妆里那两间单薄的铺子,不可同日而语。
“和少夫人打个底吧,”身边无人耳目,宦官便道:“这铺子,是永宁王殿下感念你救下他失而复得的女儿,着意给你添的。”
闻言,沈兰宜确实吃了一惊。
裴疏玉身份地位不同寻常,一间铺子于她而言不算什么。
难得的,是她居然还记着。
沈兰宜忽然又想到,独给她的赏赐里,似乎也是实用的东西更多。
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话转到嘴边,只剩下由衷的一句:“多谢殿下。还请公公替我传达谢意。”
说着,她摸出袖中的荷包,想要塞给传旨的这位,可他竟摆手拒绝了,又道:“行啦,谭少夫人,送到这儿吧,咱家要回宫复命了。”
沈兰宜目送宫中的车马消失,好一会儿,她才深吸一口气,回到了前院里。
她虽抱着攀附之心而来,可当真的拿到了投机的好处,又有些手足无措了。
男人们都散去了,许氏和金嘉儿还在院中,正在安排人按赏赐单子收检入库。
许氏如今看沈兰宜的眼光,倒不似之前那般横挑鼻子竖挑眼。
远香近臭,许氏并不能时时见到这个儿媳,而沈兰宜在家的时候,晨昏定省又无可挑剔,这一回更是替谭家长了脸。
——对于许氏朴素的价值观念来说,她是谭家妇,她长脸就是她儿子长脸,她儿子长脸就是谭家长脸……
至于什么肃王、永宁王,帝后与太后之间微妙的关系,这些并不在她的了解和考虑范畴内。
“去,把太后赏你的东西,抬你院子去。”许氏道。
沈兰宜“嗳”了一声,却不急着走,而是道:“事务杂乱,我来同娘和弟妹一道理一理吧。”
世间事就是这样,懒汉做了一日活人皆道他变勤快了,勤快人偷闲片刻却会被指责躲懒。
见沈兰宜主动留下,许氏的神情好看了一瞬,紧接着,却又朝着金嘉儿道:“你瞧瞧你,叫你做点事儿跟登天似的!”
金嘉儿不服,她开口道:“大嫂方才也走了。”
许氏便道:“陆氏的儿子受风寒病了,且她本也不是大房之人。你呢?你的儿子如今在哪里?”
还没投胎,沈兰宜腹诽。
金嘉儿脸白了一白。
最近庶务繁多,又是小弟谭清甫要娶新妇、又是年关节礼一堆一堆,她忙的都不凑手,没了之前那么多讨好夫君的心思。
一时不察,谭清文又纳了两个通房。夫妻甚少同床共枕,何提子嗣的事情了。
一旁,沈兰宜并不参与她们的争执,既留下就不偷闲,她照着单子,跟着院中的丫鬟一道,清点归类着玲琅满目的赏赐。
这些后宅的功夫她只觉得无趣,左右做多做少都是给外面的男人做事。
瞧瞧,都是谭家的赏,那谭家的男人去哪里了?
谭远纶和谭清让这对父子,尚且可以说是在外当官事忙,可以说一句男主外女主内。那剩下的呢?谭清文纨绔子弟,谭清甫尚未考学,却都理所当然的让女人们做事,自己袖手不管。
她叹口气,终于还是出言打断,朝许氏面前递上一张单据:“母亲,这些都是内造的东西,要您开小库的门。”
许氏接过,话音稍顿。可惜的是金嘉儿全然没意识到这是沈兰宜在当和事佬,她望了一眼,转而竟把矛头对准了沈兰宜。
“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金嘉儿掐着嗓子道:“太后赐下的东西金贵,是不是……都该由公中保管呢?”
沈兰宜觉得她好蠢。
又蠢又聒噪。
许氏向来行事又还算公允,她的难缠从来不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人。金嘉儿就是撺掇着把她的东西拿走又如何?打了这个样,不是给同为儿媳的自己未来使绊子吗?对她有什么好处?
人心都有偏向,沈兰宜站在那里不说话,愈发显得像有委屈笼在身上,许氏叹口气,朝金嘉儿道:“蠢货,连人家在给你下台阶都不知道,我谭家怎么就迎了你这样的货色进门?”
谭家经济并未不景气,许氏没有连儿媳的赏赐都贪的意思。
金嘉儿没有前世的她那么能忍,眼看还有的是争执与弹压,沈兰宜朝许氏福了一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
转眼便过去了三月有余。
官道上的风沙、绣楼阁楼外的月亮,渐渐都消磨在春末夏初的日子里,平平淡淡的数下一日又一日,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朦胧的好梦。
沈兰宜倒是一日未曾有闲。从旧铺子到新铺子,她忙得不亦乐乎。
裴疏玉可以说是好人做到了底,那东巷的铺面不仅是个铺面,甚至把原本里头的人的死契活契都一块交给了她。
有时候,沈兰宜又有些恍惚。
恍惚什么呢?她不太明白。
这难道不是她抓住机会、冒险靠近裴疏玉这等人物想要的结果吗?
天潢贵胄的结局如何,本也与她无干。她小小的提醒她一遭,换来一些金银俗物,已然够了。
毕竟,她也从未想过能凭借重生之利,去掺和什么波澜壮阔的大事,她唯独想做的,就是攒些底气、和离,然后过自己的小日子。
那日宫宴之后,谭清让疯子般的行径也没有再出现过,她与他回到了相敬如冰的状态。
这很好,她无需应付什么,只是每日调养身子的药依旧被她倒进了龟背竹的盆里。
小半年下来,它的叶片都开始卷曲泛黄,沈兰宜有点内疚。
盛夏的蝉鸣声中,谭府也迎来了即将添丁的好消息。
吴语秾有了身孕。她诚惶诚恐地来到沈兰宜跟前,几乎是投诚般邀她来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好神奇。
分明掌心之下感受不到任何存在着一条生命的迹象,沈兰宜还是觉得很神奇。
沈兰宜收回手,目光平静,“不必担心,你会是一个好母亲的。”
吴语秾一怔,缓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夫人不打算……抱到膝下来养吗?”
沈兰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傍晚,谭清让回来,沈兰宜将吴语秾有孕之事同他说了。
让她很意外的是,谭清让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高兴。
他随口说了几句对吴语秾类似“奖励”的安排,沈兰宜悉数应下,可紧接着,她却发现,谭清让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沈兰宜不解问道,“可是有何处还要再打点清楚?”
谭清让好似深吸了一口气,他瞳孔幽深,背对着沈兰宜躺下,道:“不必,歇下吧。”
沈兰宜吹熄了火烛,也躺下了,未再言语。
黑暗中,她望着床顶,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前世,就是在这个时候,谭清让提起了要再纳妾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他却只字未提。
——
次日一早,谭清让早早离开了,沈兰宜起来后,听珍珠的意思,说是他起身后就去吴语秾那里转了转。
沈兰宜心下稍安。
这日下晌,角门外有人递消息进来。
是齐知恩。
她给沈兰宜带来了两条好消息。
一是,那位女游医贺娘子已经找到,如今正在来京的路上;
二来,她寻到了方雪蚕的音讯。
第30章
这几个月里,沈兰宜与齐知恩虽未见面,但是时常书信往来。
南巷里那间铺面,不知是裴疏玉有心,还是她手底下的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特地挑的间糕点铺子。
世上多得是赚钱的生意,茶叶、水烟、酒……抑或是商行、当铺。不过,这些生意背后既需要产业托底,也离不开有权位之人背书,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这两样,沈兰宜如今自然都是没有的。
最好入门的生意,无非都是和人这张嘴挂钩。吃的这生意谁都能做,便是沈兰宜自己嫁妆那两间,如今也是还卖茶水和吃食。
在稳妥之余,沈兰宜也想办法添了点新意,花了大价钱招了好师傅,据说这师傅有胡人血统,从扎糖到酥山,总能做出点和不一样的滋味,一手樱桃毕罗更是全京城都无出其右。
不少食材都要从京外运来,好在四方镖局已经周转起来了,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面关照镖局生意,一面又有进货的便利,免得再去和其他商行镖局切磋。
齐知恩不擅经营,而沈兰宜也只管常务,不插手镖局自己的接单运作,加之四方镖局原本就有名气,如此一来二去,已然有了摆脱先前颓势的架势。
“合招新镖师三人,裁去一人……”
沈兰宜读着信,信上大概不是齐知恩自己的字迹,她比文盲好不了太多,只会看不会写,写信的应该是她最近找来的一个草头军师,负责些琐碎文事。
“先前所述游方女医已有音讯,正在河间府行医,已延请她入京,约需半月余。”
齐知恩这边的动作比沈兰宜预想中要快许多,她微微一讶,还来不及高兴,下意识继续往下的视线却读到了更紧要的东西。
“另,姑苏的秦楼楚馆,无有那位女郎的音讯。”或是因着人代笔,她没有在信中直接提起方雪蚕的名字,只用“女郎”指代,“官营织造之所,亦无人得见。”
——苏浙一带纺织业发达,没入官府的女奴,除却容色特别出挑、抑或被贵人点名要走的,都会被充入织造所绩麻织布。
沈兰宜蹙了蹙眉。
以方雪蚕的才名相貌,即使是去绩麻织布,只要有人见过她,就不可能不记得。
难道说……真的和齐知恩之前所猜测得一般,是被人藏匿起来了不成?
越往下读,沈兰宜的心绷得越紧。
“昔年她家女眷,两年间均已过世,独她未有音讯。”
“然,上月前姑苏有一案,书画店似有人倒卖当年才女之字画,买家购入后发现笔触新鲜、墨迹不似几年前所留,以造伪为由报官……”
读罢信后,沈兰宜深吸一口气。
她合上信,刚打算收起又觉着不妥,拿了火折子来,就在窗台上把信烧了。
沈兰宜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这阖府的下人,除却珍珠与珊瑚,都是谭家的人,没有谭清让进不了去不成的地方,被他发现就是横生枝节。
微风拂过,沈兰宜盯着化作烟尘的纸灰,不由出了神。
她原以为方雪蚕是被买卖入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才会在这之后的若干年出现在馥香楼。
她还打算着,便是砸锅卖铁也要想办法把人给赎出来。
可沈兰宜现在想来,方雪蚕中间的这一段故事,却全是空白。
是啊,她才名颇显,容色更佳,若是早沦入那样的去处,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以至于谭清让在后来才在青楼中见到她呢。
眉心像针扎了似的一跳,直觉告诉沈兰宜,背后或许没她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把一个罪臣之女藏起来,图什么?方雪蚕已是官奴身份,若是贪图她的美色,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还有字画……她虽有名气,可离名家还远得很,不至于身后还有人造伪的地步。
细碎的讯息有如珠链散逸,可却缺了点什么,叫沈兰宜无法顺利地它们串起来。
声声聒噪蝉鸣响在耳际,她合上眼,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正想着,有脚步声靠近,沈兰宜睁开眼,见是
珍珠,勉强朝她笑笑,问道:“有何事?”
珍珠道:“吴氏害喜害得厉害,今日都起不来身了。我方才去问她,可要替她和您说一声,接她的娘家人来照顾,她说不要。”
沈兰宜没有怀过身子,但她见过太多这府宅里的女人生产,知道孕期不易。“她娘家虽不太远,但不争气得很,来了也是白来。”
吴语秾有孕的消息是给吴家递了的,前世,她家没有来人,她那酒鬼秀才爹回的信里,话里话外都是伸手要钱。
沈兰宜想了想,上一世,是谁看顾她看顾得多呢?
她嘶了一声,想起来了。
许氏当时拉拔来两个女子,一个吴语秾一个傅二娘,前世,这两位私底下交情甚笃,好像吴氏几次三番有孕,傅二娘都在旁帮了不少力。
只这一次,因着傅二娘不是自愿入府做小,是为了救生病的亲娘才卖身。沈兰宜给了她银钱,雇她到铺子里做工,她便没入府了,在外专心致志地做事、照顾亲娘和小妹。
细细想来,倒断了她俩这段情分?
沈兰宜正琢磨着,珍珠又道:“夫人,方才角门那边的婆子说,傅二娘来了,想求见您一面。”
莫不是铺子里有什么急事?沈兰宜点了点头,道:“叫她进来吧。”
许久未见,乔作一身寡妇装扮的傅二娘看着要精神许多。
靠自己的手吃饭,确实要比看人脸色要有底气。她在婆子的引路下走来,细长的眉眼中没有了先前的许多惧色。
见到沈兰宜,傅二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见面不多,但沈兰宜了解她的脾性,知她守礼到几乎呆板的地步,便任她做完了这个过于隆重的礼节。
傅二娘觑了一眼沈兰宜的脸色,开始与她说起这段时日铺子里的事情。
没什么油盐,沈兰宜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发问:“今日特地进府一趟,只为了说这些?”
傅二娘咬了咬唇,再做了做心理建设,方道:“我……夫人,我、我听说她有身孕的消息了。”
沈兰宜稍作反应,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吴语秾。
“确有此事,怎么了?”她不解。
傅二娘摸了摸自己的袖子,从里面掏出一根银簪。
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她却很宝贝似的反复摩挲着,一边道:“夫人对我很好,当时让我出府,还借钱让我治母亲的病。吴……她见我要走,悄悄拔了这根簪子贴给我。”
“我当掉了。现在挣了钱,打了支一样的想亲手还给她。”
“她有身孕,我……我想来和您告假,来照顾她一段时日。”
莫说沈兰宜,就是一旁的珍珠听了,都吃了一惊,道:“真看不出来,当时吴氏唇枪舌剑的,明明像是看不惯你在,怎么还给你塞东西了。她可不宽裕,吴家几乎是让她白身进来的。”
傅二娘瘪了瘪嘴,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她是看不惯,看不惯我的性子,觉得没出息。可……所以我想着,这个时候来报答她……”
沈兰宜沉默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道:“铺子里的事先放一放吧,上个月,白案上招了人,不差你这一会儿的活计。”
闻言,傅二娘蒙着雾气的眼珠子蓦然一亮,她急切地道:“多谢夫人!多谢您……我教会我小妹帮工了,她……”
沈兰宜莞尔一笑,而后轻拍了拍傅二娘的背,道:“别担心,你能照顾好她,也是在替我分忧。”
确实如此。后院都是她份内的事情,这话倒不止是为了安慰人的好听话。
傅二娘欢天喜地地过去了,沈兰宜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上提着只篮子,里面是一只已经处理好的鸡,并七八个鸡蛋。
“府里哪里就饿着人了呢?”珍珠在旁笑道,有意替沈兰宜分散有些郁结的心绪,“她们再聚,倒叫老母鸡的全家也聚一起了。”
沈兰宜会意地笑笑,紧接着,吴语秾的屋子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斥骂——
“出去了还回来做甚!”
傅二娘大概也回了句什么,但她没人家中气足,声音传不过来。
“我要你伺候什么?我又没死。你那病歪歪的老娘呢?”
沈兰宜有点恍惚,不禁回想起今生,她问她们是否愿意的场景……
她连妻子都不愿意做,又有几人是真的心甘情愿做人偏房?
当日已经放走了傅二娘一个,吴语秾愿意留下,是觉着自己在外还不如傅二有个娘和妹妹的家,还是觉得,她再大度也不会两个都放?
想到这儿,沈兰宜忽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她抬手,拂去窗台上的纸灰,朝珍珠道:“晚间,等姓谭的回来了,记得提醒我,该给吴氏要些东西。”
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男人变抠门了,这一世,自吴语秾有孕后,他竟提也未提将她提作良妾之事。
——
垂柳依依,流水潺潺,盛夏的薰风拂得人昏昏欲睡。
园中假山耸立,间有曲水蜿蜒、亭台小榭,在这正午时分,竟也不显得燥热。
触目所及,没有金雕玉砌,却是比堆金砌玉更糜费的景致。
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站在庭中,她背影萧然、长发半挽,若叫醉酒的雅客瞧见了,恐怕要以为是古画中的仕女走出了卷轴。
“在看什么?”
男子的声音悄然靠近,尾音散佚在澹澹的水声之中,飘渺仿若云端雾。
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可方雪蚕听了,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站定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回头。
男子却感受不到她的抗拒一般,自来熟地走到她的背后,轻轻替她拢起散落在肩头的乌发。
“真可惜,叫我发现了。”
方雪蚕身子一僵,她强笑着开口道:“殿下发现什么了?”
“你的诡计。”男子眼眸乌深,闪烁着诡异的亮色,“不愧是女中诸葛,差一点就让你把消息传出去了。”
“故意引诱下人,叫他们知道你的字画很值钱,勾得他们把你的笔墨拿出去卖……说真的,若我反应再慢一点,这画可真收不回来了。”
话音刚落,男子伸出背着的右手,将袖中画轴甩落在地。
方雪蚕瞳孔微颤,面上却强装镇定,道:“这确实是我闲时所作,可是,殿下所说,什么传递消息,我一个字也没明白。”
男人慢悠悠地踱着步,在方雪蚕的退步中越逼越近,他伸出手,抚摸过方雪蚕的耳后。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黥印。
被触碰到这里的瞬间,方雪蚕浑身一软,她下意识扶住身后的亭柱,才不至于继续倒下。
男人的声音冷漠极了,“即使传信出去又如何?没用的。你不会以为,时至今日,还有你方家的门生,会帮你逃出去吧?”
“您既已允诺替方家洗冤,我又为何要逃?”方雪蚕抬起眼眸,惧怕之意全然掩盖不住她未曾灰败的瞳孔,她的眼中笑意森然,“永宁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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