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京城,永宁王府。
所谓王府只是一座华丽的空壳,裴疏玉不常住在这里。
或者说,历任永宁王都不曾在此久居。他们的封地、属于裴氏的北境,才是他们的天下。
这半年来,待在这座空壳里的时间,倒比往前十几年都多。
难得闲暇,身后没了催命似的战鼓,也没人天天站在中军帐外打来打去,裴疏玉起了闲兴,在院中操了把重剑练着玩儿。
凌源匆匆从院外赶回来,肩膀上还站着他的宝贝信鸢。见裴疏玉将比小孩儿腰还粗的一柄重剑耍得虎虎生风,他一面咋舌后退,一面高声道:“殿下,属下有要事来报。”
裴疏玉耳目灵敏,早听见他脚步声了,否则这一时半会的,重剑还不好收势。
“怎么了,老岑那里又说什么了?”
她把几十斤的重剑随手掷到地上,发出铿的一声。
凌源眉心一颤,心道,真是个天生猛人,好在王府没有奢靡到连院子都铺石砖。
他抱了抱拳,从鸢腿上卸下小小的纸筒交予裴疏玉,道:“岑校尉传信,裴翎川确有异动,近日与京中书信愈发频繁,军中……”
裴疏玉闲闲听着,眉目不动。
朝中暗流涌动,北境的裴氏也从不是铁板一张。
从她十五岁领封亲王诰命起,这些相向的刀剑就没少过。
攘外必先安内,太多的阴谋潜藏在暗处可不成。此番进京,正是因为她想将这些挑到明面上来。
“我这叔父好大喜功,却怯懦太过。我若一直不离开北境,皇帝不敢动作,啧,也给不了他下定决心的机会。”裴疏玉掸了掸微有些充血的手掌,道:“夷人那边呢?”
凌源道:“还是老样子,今夏水草丰茂,会不会南下来犯,要等秋天再看。”
裴疏玉“嗯”了一声,凌源又拣着军中其他要务说了一通。
永宁王之所以受人忌惮,无非就是因这兵权。昔年袁裴分治天下的故事仍在传说,袁家人纵然想收兵权,可这北境的十万大军被人家牢牢握了几十年,早已与私军无异。别说收回了,每回起战事,朝中派去的监军都说不上什么话,俨然就是裴氏的一言堂。
裴疏玉动作闲散,实际却听得仔细,她有安排正要同凌源细说,眼睛一斜,忽看得院墙外探了半个小脑袋出来。
小孩儿脚步轻,以至于她方才听得入神,都没发现。
倒不至于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提防,裴疏玉朝她随意招了招手,跟叫小猫似的,道:“过来。”
说实话,裴疏玉有些忘记自己领回来的这个小姑娘了。那日宫宴后,她便将人甩给了底下人去带,偌大的王府里,面都没再见过几回。
灵韫没有犹豫,欢快地跳了过来,不知是谁教的,开口就是一句清脆的“父王”。
凌源在旁听了,一口口水好悬没把自己呛死。
裴疏玉好不到哪去。她生来丧母失怙,既没受过父母教养,自然也不知该如何去做别人的“父母”。
她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被这样贴近,“为什么来找我?”
硬邦邦的语气。
乡野长大的小姑娘缩缩脖子,献宝似的从袖底掏出一只狗尾巴草编的花环,“我……我呆腻了王府,想、想叫姐姐带我出去玩儿,她说,没有殿下的命令,我暂时不能出去。”
小孩儿似乎很擅长察言观色,见裴疏玉神色冷然,父王是断不敢再叫了的。
原是为了这个,裴疏玉接过草环,道:“再等等,过了这两日,会有人人正经带着你。”
听说自己带大的小世子有了血脉,昔年王府的那个奶嬷嬷、本已归乡荣养的孙婆婆,正在马不停蹄赶来京城的路上。不过她一把年纪了,路上难免多费些时间。
灵韫张圆了嘴,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然而裴疏玉却已将侍婢叫了过来,让她领人下去。
离开的时候,小姑娘明显地沮丧了许多,耷拉着脑袋。
家中三个小子、没一个女儿的凌源眼热得很,见状,没忍住道:“殿下,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裴疏玉以为他要接着方才的继续回报,低头把玩着草环,随口道:“说。”
“呃……”凌源也缩了缩脖子,既而正色道:“您让我杀了这孩子的同胞哥哥,我没有动手,还请殿下降罪。”
裴疏玉挑了挑眉,只问:“哦?为什么。”
“我不知殿下意欲何为,不敢轻率动手。”
“怎么说?”
凌源望了一眼灵韫踩着小靴子离开的方向,那里花树葳蕤,是个小花园。
四下无人,他垂首道:“若殿下只打算用这孩子应付眼下的局势,以后有了亲子亲女再议,她那哥哥,杀了便杀了。可若不然……他日小郡主若知道您杀了她的亲兄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殿下,您养的应该是孩子,而不是雠寇。”
裴疏玉从不心慈手软,既在梦中预知了将来给她致命一击的人,将火苗摁杀在摇篮里才是她的作风。
之于这一世的他是否无辜、对孩童下手是否道德,并不在她的考虑范畴内。
缘由不好与他人言说,然而凌源的理由又确实入情入理,裴疏玉闭了闭眼,而后道:“我不会有亲生的子息。之于灵韫,我有自己的考量。”
那个梦里,她似乎没有做回女子的打算,一直用着男子的身份,直到被褫夺姓名,然而这一世,裴疏玉却多了些别的考量。
已然乌云密布的天,炸开惊雷是早晚的事。
男装扮不了一辈子,正如凌源所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既如此,怎么炸、什么时候炸,都该早做准备。
而这一世的灵韫,就是她选来投石问路的那个“石”。
“没杀成便算了吧,留着他的命,我以后有用。”裴疏玉轻描淡写地道:“找两个身手好的女子来府里,再把我当年入门时的剑找出来。今日见灵韫如此,想来时闲呆着无趣了,叫她学点东西。”
见裴疏玉没计较他自作主张之事,凌源松了口气,挠挠头道:“好。不对,殿下,小郡主现在才几岁,又是女娃娃,正经习武会不会太苛刻了?”
他很清楚裴疏玉的性格,既开口,就不可能是让灵韫随便学学。
裴疏玉乜了他一眼,反问道:“那我小时候,是怎么长大的?”
——前任永宁王身故后留下了些中用的人,然而除了孙婆婆都是些舞刀弄枪的糙人。丧母失怙的“小世子”,自小就是在北境的风沙里、在马背上摔摔打打长大的。
到她十岁时,裴氏内斗得厉害,新皇登基,秦太后索性一道懿旨将人接入宫中,直到十五那年,才再领封亲王诰命回了北境。
凌源一噎,刚想说那不一样。可不知为何,他本能地觉得裴疏玉不会喜欢这句话,囫囵又吞下去了。
他低头,拱手应是,未再多言。
——
晚间,沈兰宜命人在院中石桌上摆了一桌好茶饭。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不至于汗流浃背,但总归有些燥热,便将饭摆在了院子里。
“温一点酒,”她吩咐珊瑚:“果子露就行,意思意思。”
珊瑚应下,又道:“夫人,只一壶就够了吗?”
“我没打算喝几口,到时候哄他做气氛罢了。”沈兰宜漫不经心地道:“兰芝坊的账还没算明白,你替我合在那一页,别叫风吹乱了,我一会儿还要接着看。”
兰芝坊是南巷那点心铺的名字。
珊瑚嗳了一声,只是酒还没温来,谭清让就先回来了。
沈兰宜眼睛一亮,惊讶地道:“三郎回来了,可用过饭了?”
比她料想得要早些。
最近他大抵是要升迁了,回来得越发晚。
沈兰宜甚少向他表现出如此这般热切的态度,谭清让脚步微顿,他缓缓抬起视线,正对上她的黑曜石般的一双眼睛。
她不闪不避,直视他的目光,笑道:“没用的话,先稍坐下,酒一会儿就来。”
谭清让没说话,只依言坐下。
桌上都是好菜,即使沈兰宜并不想和眼前这位同餐,倒也还吃得下去。
吃得差不多了,她要起身为谭清让斟酒,壶嘴还未碰到他的杯口,他忽然伸出筷子,钳住了酒壶往下的动作。
“今日,宜娘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既问了,沈兰宜也就不婉转了,她放下酒壶,给自己斟了一个杯底,道:“吴氏既有孕,是不是该提她作良妾了?”
时下律法,对官商人家能纳的妾侍数量有要求,正经良妾也要去官府造册登记的。
像金嘉儿丈夫那一院子莺莺燕燕,显然就超出了律法所束,所以那些都只是通房,连正经妾侍都不算。
“可以。”不知为何,今日的谭清让格外惜字如金,他悠悠地提起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喝过才继续道:“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沈兰宜动作一顿,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来,觉得她既有孕,总做着通房不好。对了,三郎,其余的赏赐,你可有什么打算?”
“去找宁禄拿钥匙,你看着办。”谭清让道。
目的达成,沈兰宜放下心来。
她注定会离开的,而谭清让一定会续娶,届时新妇进门,还不知会如何。
孩子、身份、钱,都有了,希望那时吴语秾的日子过得好些。
沈兰宜不说话了,谭清让反倒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盘算什么呢?”
沈兰宜心尖一揪,还以为他修了读心的本事,瞧出她在想什么了,好在紧接着便听见他继续道:“放心,她肚子里的孩子,若生出来是个儿郎,只会养在你膝下。”
沈兰宜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得他这样“体贴”的话,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好贴心,好……轻描淡写。女人的肚皮好似天生就该归他管束。
她勉强笑了两声,道:“我听旁人说,这养了的孩子,也是要算在子女宫里的。我……我还年轻,我不愿意养别人的孩子,怕耽误了自己的亲缘。”
“哦?”谭清让没想到她竟不是为了这个打算,才开口替吴语秾跟他要东西,他眉稍挂着几分讶色,道:“你果真是这样想的?”
沈兰宜打着哈哈带过这句话,又道:“说起这个,郎君,府上如今女子多,有孕的都不少,我先前听闻有一个游方女医医术高明,想请她到家里来看看。”
大房不止吴语秾有孕,今年年初才成婚的小弟谭清甫,才娶进门不久的梁家姑娘前两日诊出来已经有了身子,谭清文的院子里,也有通房怀了。
“女医的医术大差不差,盛名之下恐怕难副,”谭清让道:“不过,你愿意请,请来便是。”
沈兰宜心里啐了一声,道才不是。
那位贺娘子的本事,她前世是见识过的,无论大疾小痛,她统统都能治。那些女子间难言的病症,更是治得得心应手。
然而他不阻拦就好,沈兰宜目的达成,懒得同他分辩。
或许是要擢升了心情不错,用过饭后又小喝了两杯,谭清让还有同她开玩笑的心情。
“今日,宜娘开了这么多次口,不知我这口该不该开?”
他的眼光在妻子身上来回逡巡,竟有些难以描述的欣赏意味。
沈兰宜扯扯嘴角,尬笑道:“三郎想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谭清让开口,夹杂着微微的酒气:“尚有公事要做,不若……宜娘替我磨墨。”
原来是打着红袖添香的主意。然而只是磨墨,沈兰宜倒也没有拒绝。
不知为何,谭清让在她的面前,是越来越不避讳提起朝野中的事情了。
前世,她越谨小慎微,周遭人反倒越对她不满,嫌她温吞、嫌她过于贤惠,越是做什么都不对。
可这一世,没了顾虑的她,行事愈发丢开了拘谨的影子,再抬头一看,却发现所有人,即使是许氏和谭清让,对她也没了前世那种苛刻的态度。
他们不是要贤妻吗?可若以贤的标准来看,她分明没有前世“贤”了。
微妙的感触让沈兰宜既痛快,又不痛快。
墨香染在指尖,沈兰宜磨着墨,心绪全然不在书房里。
谭清让不急着动笔,耐心等着她。
他似乎在读一封信。
字斟句酌地反复读过几回,才终于提起狼毫,饱蘸墨色,落笔回信。
而沈兰宜发着呆,眼神飘忽。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滑落,直至落在了那封信上。
这信上的字迹确实有些功底,遒劲有力,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笔墨间文辞并不繁冗,以至于尽管沈兰宜只是无意识地扫过一眼,依然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她的目光停住了。
好在,谭清让端坐案前悬臂提笔,并瞧不见她急转直下的神色。
怎么会……
怎么会在这里,看到方雪蚕的名字?
沈兰宜攥着拳头,近乎无声地长吸一口气。
她提起胆气,正打算再确认一眼,谭清让却已顺手将信收起,压在了镇纸之下。
第32章
砚台上的墨汁隐隐有要凝结的迹象,磨墨之人却没留心添水,谭清让笔尖一顿,抬头看向身边的妻子。
沈兰宜察觉到他的目光,猛然从恍惚中惊醒,她垂下眼帘,盖过复杂的神色,道:“跑了会儿神。”
“近来事多,吴氏又有孕,辛苦你了。”谭清让随口说着,没注意到沈兰宜正盯着那镇纸下的信笺,“既辛苦,便先歇着去。”
在沈兰宜面前,他一贯是有底气自负的,这封信不算密信,方雪蚕这个名字更不是什么密辛,他的这个妻子也不该知道她当年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和她的丈夫有旧,故而根本没设防。
“陪着三郎,不辛苦。”若是平常,能走沈兰宜早就走了,可这会儿,她却还是强忍着喉口翻涌着的恶心之感站在这里。
只凭江湖行当四处搜罗消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不能走,她要想办法看到这封信。
谭清让也没拒绝,他低着头,书罢回信后又开始忙别的公务。沈兰宜满腹心神都在那封信上,却只在落款处瞧到了一个“渊”字。
渊……沈兰宜眉心一蹙。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谭家选的边儿、谭清让如今效忠的,正是肃王、袁佑渊。
可只这一个字的话,她什么也猜不出来。
月上中天,谭清让终于放下了笔,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眶,一抬头,见沈兰宜仍旧在旁,面前茶水依然温热,不免喟叹:“难为宜娘如此用心。”
她竟如此耐得住性子,只为陪着他。
沈兰宜压下心头焦躁的火气,笑道:“应该的。三郎忙完了吗?先前吩咐了热水,直接去盥洗就好,这里我着人收拾。”
这书房几乎是谭清让一人在用,她的东西被收起来过那一回后,沈兰宜再算账也只再支个小桌子。
放在书房面上的都不是紧要东西,然而香炉后有一小间密室,要钥匙才能打开,机要的文字大概都在那里。
沈兰宜悬着颗心,祈祷谭清让不要把那封信放去密室、抑或随身带走。若如此,她再想看到就麻烦了。
好在,他没有。
大概那封信确实不甚紧要,谭清让把它夹在公文册中,随手搁下,朝沈兰宜点了点头,道:“不必,宁禄——”
他只一放声,屋外,那长随便巴巴地来收拾了。
沈兰宜没有纠缠,她和谭清让一道出了书房。
跨过门槛前,她几不可察地稍扭过脸,记下了宁禄将方才的公文收到了哪里。
翌日晨,沈兰宜从凝晖堂给许氏请安回来,院子里空无一人,平时廊下洒扫的丫头都被珍珠叫去整理库房了。
天光耀耀,做这窃人文书的事情沈兰宜也毫不心虚。
谭清让从未真正把自己的妻子看到眼里,因而对她过于放心、吝啬防备。
倒成全了现下她的所为。
跃动的阳光越过窗棂,跳得欢实。沈兰宜无暇去感受初夏的灵动与鲜活,她屏着一口气,动作极快的找到昨夜记下的位置,轻车熟路地翻开手册,找出了那封信。
落款有且只有一个“渊”字,原来不是她少看了。
沈兰宜一面记下信的折处,一面飞速翻开。
果然,正是谭清让与肃王袁佑渊往来的书信。肃王近日似乎不在京中,然而他的触角却没有离开。
前面两页,都是些再琐碎不过的政务往来,确实没什么好防备的。沈兰宜一目十行地翻过,直到视线触及到那个名字,执册的手才终于顿住。
信上文字只有寥寥两行与方雪蚕有关。
——她仍未放下戒备,不愿开口,威逼利诱皆不见效。
直到阖上信,将它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离开书房,沈兰宜仍旧没缓过劲来。
她站在廊檐边上,怔怔久立,直到日头偏移、阳光渐渐变得刺眼,她才终于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可以确定了。
方雪蚕在方家败亡之后,是落到了这位肃王的手中。
方家这桩案子,本就疑云扑朔。方雪蚕的祖父方存曾任太子太傅,更是亲自教导故太子袁承允多年。故太子出身高贵,有经纬之才,有名士之风,昔年先帝也对这个嫡长子极为看重,若非变故横生,帝位上如今坐着的就该是他。
像方存这样板上钉钉的太子党,待到他日太子继位自有荣华富贵,何必去帮齐王下毒谋害自己的主上?
议论声甚至蔓延到了民间,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是,至少,当今皇帝很介意故太子之事,多年来,皇帝表面上敬重早逝的长兄,实际上却在一点一点铲除他留下的势力。
然而方老太傅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更是在形势不妙时急流勇退,回乡教书去了,所以过去了这么多年,方家一直安然无恙,可谁知到头来,皇帝却还是……
沈兰宜叹了一口气,然而肺腑间的阻滞感却没有这么容易就消散。
上位者的威压,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谁都知道这个罪名有多荒谬,可是谁又能奈何得了龙椅上的那位?
旁的恩仇暂且不论。人,她是一定要想法子去救的。
可是天大地大,即便知道方雪蚕被谁关起来了,又该去何处寻?
得从他们的动机出发……
沈兰宜沉吟片刻,从乱麻般的思绪中找到了一点头绪。
信中说,方氏女不愿开口,也就是说,他们有想从方雪蚕嘴里知道的东西。
方老太傅对这个孙女的疼爱,便是沈兰宜也从旁人闲语里听到过一些。也许肃王之流,便是觉得以这份宠爱,或许方雪蚕会从祖父口中,听到过什么秘辛。
或许可以顺着这个思路想一想……
齐知恩那边,得先暂时叫镖局的人不要再去查了,沈兰宜总觉得,再这么草率地查下去,会很危险。
要想些其他的办法。
确认了方雪蚕还好好活着,她还有利用价值、一时半刻不会出事之后,沈兰宜稍微松了松紧皱的心,可是紧接着,她想起这封书信的主人、想起谭清让来,心底又油然升起了之前那种恶心的感受。
她原以为,谭清让只是没有主动去寻昔年落难的青梅,谭家也只不过明哲保身罢了。这听起来很无情,但在这翻云覆雨之间,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可现在看来……恶心之余,沈兰宜愈发毛骨悚然。
谭清让明明清楚地知道,书院里的旧青梅是被谁折去的。
不仅如此,肃王在书信中的语气,甚至是在与自己的幕僚商议。
商议该如何处理她,如何撬开她的嘴巴。
这个男人,一面在做着这些事情,一面还饶有兴味地面汁源由。扣抠群肆贰儿二午玖亦伺启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对着后院里那张与青梅肖似的面孔。
沈兰宜越想越觉得可怕,她甚至无法确定,后来馥香楼的那场“偶遇”,到底是不是偶然。
如果说,原本沈兰宜还有和这个曾经夫妻十余载的男人虚与委蛇的力气,那么现在,和离的欲望就像闪电过后的阴天,骤然间炸开了惊雷。
在这个男人身边,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沈兰宜花了很久,才将胸口愤懑的火平复下去。她冷静下来,叫来两个小丫鬟,去书房洒扫拖地,又喊来珍珠,打算给齐知恩去一封信。
信里还是那两件事,一个是问一问那位贺娘子如今到哪了——沈兰宜急于见到她,才好继续后面的谋划,另一个,就是叫他们不要再去找方雪蚕的下落了。
信刚刚写就,珍珠还没拿去呢,角门那的门房忽然来找。
那仆妇站在院门外,绘声绘色地描述:“好家伙,那女人有这——么高,比我高一头多,在小门外邦邦邦地敲门,那哪是敲啊,简直就是砸!”
能看门的仆妇本就已经是健壮的了,珍珠咋舌,道:“比你还高那许多?怪吓人的。对了,那找我们来做什么?”
仆妇答:“她就是来找你们的啊,说是三少夫人请她来的。好像是个游医?我看着她的虎撑和药箱了。”
早听到仆妇说有很高的女子来找时,沈兰宜便知道是谁了。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开口道:“珍珠,走,随我去接贺娘子进来。”
珍珠疑惑地“嗳”了一声,跟着沈兰宜往角门去。
角门外,一个高个子的女人裹着青灰色高领布袍,身畔还有个十岁左右小女孩,大概是药童。
两人各自背着一大一小的药箱,满身风尘。
珍珠见状,上前迎道:“这位,便是贺女医吧?请随我们少夫人来——喔,还有个小女郎,贺娘子是你的娘亲?”
一身寡妇装扮带个小姑娘,确实很容易被误会。
小女孩摇摇头,还没说话,她身边的高个子女游医、那位传说中的贺娘子已然冷淡开口,“捡的。”
声音有点哑,听着比珍珠的嗓音粗许多。
“我叫小榕,是在榕树下被娘子捡回来的!”小女孩脆生生地补充。
阔别一世,这位贺娘子还是她记忆中那般惜字如金的作风。沈兰宜也不见怪,只笑道:“贺娘子来得仓促,怎地不叫齐姑娘先来知会一声?我好派人接您进京。”
贺娘子没有回答,眼神直视着前方,这谭府里的富贵景致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沈兰宜先领这位回了院子。好在空屋子还是早就备了的,她引这一大一小先过去,结果还未坐定,这位贺娘子便问道:“病人,在何处?”
沈兰宜眨眨眼,“娘子先稍事休息,哪有远道而来,茶都未喝一盏就忙活的道理?”
“娘子不讲究这些虚礼的,”小榕一边回答,一边摘了自己的药箱,又去摘贺娘子的,“我们在京中还有旁的病患要诊治,需得尽快。”
珍珠爱怜地摸摸小孩儿脑袋,“你可真伶俐。”
见贺娘子执着如此,沈兰宜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还是先领着她去了吴语秾的屋子里。
——虽然她的目的,是想让这位替陆思慧医治她那先天不足的儿子。然而大房都没看就先去了二房,实在有点儿过于刻意了。
沈兰宜不想落人话柄,故而没有这么去做。
吴语秾依旧在屋子里起不来身,她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几乎就靠傅二娘每日给她熬点米油过活。
见沈兰宜带着医女来,她也恹恹的,没什么力气回话。
也不是没看过郎中,然而郎中摸过她的脉象,知道她腹中孩儿无恙之后,基本就随便开点不痛不痒的药吃吃。
都说害喜呕吐是孕期常有的,没人拿她吐得天昏地暗当回事儿。
吴语秾原以为这位也会如此。她垂着手腕,便见眼前的医女,用她那相较寻常女子要粗大一些的指节托住了她的,又从怀中掏出温热了的脉枕,开始替她诊脉。
她如此郑重,倒叫沈兰宜有些担心,“贺娘子,可是有什么要紧的?”
贺娘子没说话,许久之后,她才松了手,拿了纸笔仔仔细细地写药方。
吴语秾见她神情严肃,下意识揣起自己的小腹,道:“是有哪里不对,怎么药方这么长?”
贺娘子开口,依旧是一字一顿的语气:“孕吐是病,要治。”
小榕歪着脑袋看药方,然后道:“药药好好吃,会好的。我家娘子治过很多孕吐的毛病,药到病除。”
吴语秾的眼眶忽然有些热了。
她擅长拿乔做戏,情绪向来外放,此刻的眼泪却是安静的。
“多谢你……只有你拿我当人治,拿我的不舒服当病……”
沈兰宜亦有些感慨,然而这位贺娘子,却像是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一般,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转身就起来了。
多半日的功夫,这院子里所有的女人,从丫鬟到仆妇,从吴语秾到沈兰宜,全被贺娘子抓着手诊了个遍。
有小厮见此情形,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也要贺娘子给他诊脉,“女郎中哪方人士啊?瞧着怪高的,眉眼也怪俊的,就是少了点柔美。”
贺娘子没说话,小榕却把他的手打一边去了。
小榕振振有词地道:“我家娘子只医妇孺,闲杂人等免谈。”
小厮不满,嘿了一声,又道:“医者仁心,你这人怎么这样?”
贺娘子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好啊,等医完天下女子,我再来找你。”
珍珠打着哈哈,把小厮使唤走了。沈兰宜上前道:“抱歉,没管束好下人,冒犯了娘子。”
说话时她抬起头,对上贺娘子黑漆漆的眼睛,不知怎的,竟下意识把目光移开了。
贺娘子垂眉敛目,只道了一声无妨。
天见黑了,她这边终于歇下。沈兰宜回到屋里,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谭清让这两日似乎又忙起来了,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孤枕孤衾,沈兰宜欢喜得很。
既然延了女医来,许氏又病着,肯定是要请贺娘子去凝晖堂走一趟,除此以外,大房……再是陆思慧那边……还好这位贺娘子她不怕忙,反倒是怕自己不忙,否则如此辛苦,定是要恼了。
然后,明日还请了牙行里的经纪来,太后赏赐的那间铺面收益很好,她现在手中有了不少余钱,要趁热打铁,看一看新的铺子……
沈兰宜眼皮坠坠的,或许是因为贺娘子新配的安神香,尽管心里压着很多事,今夜,还是难得的好眠。
——
清早去给许氏请过安后,沈兰宜就回来了。
珍珠有些不安,她搓着袖子,道:“夫人,我总觉着不好。贺娘子到底远道而来,我们就这样让人家连轴转……”
沈兰宜其实也不好意思,然而有的人天生脾性如此,于是,她只道:“贺娘子是要春满杏林的大圣人,闲不住的,我们拦她反倒耽误她的事儿。回头,咱把礼封得厚厚的,也算尽一点谢意了。”
珍珠偷觑着沈兰宜的神色,问出了真正想问的事情:“那……您的身子,贺娘子怎么说?”
沈兰宜垂了垂眼,忽然就笑了。
其实还是和前世别无二致的诊断,身子无恙,孕息要靠缘分。
只是这一回,她开口朝这位女医要了避子的药。
这会儿人多耳杂,沈兰宜没说这个,只道了句“老样子”,便匆匆结束了话题。
快到午间,贺娘子并那收养的小小药童也没回来,沈兰宜让珍珠着人去打听她们人在哪儿,是在凝晖堂还是去别的房里了,看要不要送些吃食过去。
正安排着,先前找的牙行的人也来了。因着主顾是女子,为方便行走,派来的经纪是个妇人。
这妇人也是寡妇打扮,一看便是个泼辣的把式。
沈兰宜早和牙行说过自己是要置铺,聊过一轮之后,她心里有了大致的打算。
“我晓得了,”沈兰宜的声音轻快,“现下……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女经纪受宠若惊地摆摆手,道:“小人哪敢当夫人一句请教,您说便是。”
沈兰宜指了指这四方的庭院,状似心血来潮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要析府另居的话,在京城里置办一个和这儿差不多大的宅院,上下大致要多少钱?”
第33章
“这要看夫人想在何地置产了。”
女经纪开口,没有因为沈兰宜的发问起疑。
京城的贵妇人,想要买地置宅皆是寻常。女经纪熟门熟路,就着面前的纸笔开始边说边写写画画。
沈兰宜听了一小会儿,出言打断了她,道:“这些地方都太繁华了,有没有僻静些的所在?最好……离这里远一点。”
女经纪一副了然的样子,她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是想置办婆家不知道的私产,对吧?放心,我们牙行这边很熟的。”
京城居不易啊,在女经纪的话音中,沈兰宜悄悄叹了口气。
她盘算着手底下不丰的资产,算来算去,还是太后赏的那两块金饼子值钱。
她那两间嫁妆铺子,只是在成果上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收益摆在大家族里简直不够看。
四方镖局那边她虽然出资入股,然而镖局行当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意,赚得也就是个辛苦钱,原本又有亏空,这边一时也指望不上回头。
当然,沈兰宜看上镖局,打得也不是挣钱的主意,而是防备后面局势乱了手底无人相护。
真正算稳定挣钱的还是兰芝坊的糕点生意。
但那里的收益没落袋多久,而京城繁荣多年,无论是宅院还是铺面都很稳定了,除非有人遇上抄家灭族的祸事,否则核心地带很少有需要置换产业的需求,好地方都是有价无市,她就是有钱也很难置办这样的铺子。
可偏偏先前谭清让发过话,明里暗里都是嫌弃她那茶水铺汤饼铺上不了台面,再叫他们知道她还在扩张这“上不了台面”的生意,恐怕是给自己找麻烦。
她现下还未离开谭家,不得不低他这一个头。
可若不做平民生意,和离之后无有背景,恐怕也守不住……
听女经纪说得差不多了,沈兰宜便先把这些念头丢一边去。
再急也不能乱做打算。
见她一身寡妇装扮,她想到了贺娘子,不由笑道:“有时我我也挺羡慕你们的,有在外行走的自由。”
“嗐,也不是家家都供得起一座贞节牌坊啊!”女经纪叹道:“总是要吃饭的,家里又挂着两个拖油瓶,改嫁也没人要两个小的,只能出来混口饭吃。”
她见沈兰宜好说话,主动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夫人,我姓秦,您叫我秦四娘或者秦经纪都好。今日说的这些铺子宅子,您随时考虑好了,随时来牙行找我。”
说起来,倒和秦太后一个姓。然而一个只是市井经纪,一个却是当朝太后,族中连宰辅都出过两位。
沈兰宜点点头,应道:“置产是大事,秦经纪,你放心,待我思虑周全,再去牙行一定找你。”
她命珊瑚送了秦四娘出去,自己则在案前望着方才的记录发呆。
手头能动的钱不算多,再开铺的话,赁比买合适,然后就是和离后的住处……银钱不多,或许该去京外找找。
沈兰宜转念一想,又觉得豁然开朗起来。
何苦要留在京城呢?
不在京城最好,和离成了,又住得远远的,她就再也不会见到谭清让了。管他是好是坏他日又是否炙手可热、位极人臣,这些个危险的人物,就叫他们自去波谲云诡里搅弄吧!
她只想要自由地呼吸,自由地行走,仅此而已。
正想着,珍珠回来了,她一面火急火燎地往院子里跑,一面大声道:“不好了夫人,快去二房看看吧!”
沈兰宜本就在想何时去陆思慧那儿一趟。
——如果她有时间,或许可以一点点试错,慢慢琢磨这个生意下一步该怎么做。可现在她只是想到谭清让这个名字都觉得恶心,能早一日离开都是好的,已经没了徐徐图之的耐性。
这个大嫂经营自己的生意很有一手,沈兰宜想向她请教。
可是……现下是怎么一回事?
沈兰宜皱了皱鼻尖,拦下珍珠,问道:“别急,不是叫你去找贺娘子吗?二房那边又怎么了?”
珍珠深吸一口气,稍作平复后立马道:“就是因为她呢!大少夫人和她吵得针尖对麦芒的。”
怎会如此?前世虽与这位贺娘子接触不多,但也还算清楚她的作风——话少、冷淡、至多在旁人眼中又点儿倨傲,不是个会与人争辩的性子。
沈兰宜蹙着眉,一面马不停蹄地动身,一面继续问道:“你看见什么了,先同我说一说。贺娘子不是多话的人,大嫂……大嫂平时也是讲理的。”
大概……吧。
珍珠道:“贺娘子确实话不多,我听了两耳朵,主要是她那个小跟班当喇叭,在替她和大少夫人吵呢。”
沈兰宜听不明白,索性加快了步伐,赶到了很少踏足的二房。
二房里果然鸡飞狗跳。院前的丫鬟打水的打水,拧巾帕的拧巾帕,而花圃前的春凳上,陆思慧正抱着瑞哥儿哭天抢地。
她怀里的孩子,口鼻间糊着鲜血,囟门后还插着针。
乍然见到这样的场面,沈兰宜也是被唬了一跳,好在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旁的没修炼出来,遇事冷静下来的速度倒是快了很多。
她上前几步,再定睛一看时,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还好,阿瑞鼻子下面的鲜红一看便是鼻血,只是瞅着吓人了点。
沈兰宜再一抬头,就见贺娘子站在旁边沉默不语,而她身畔的小榕像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嘴仍叭叭的。
“……哪有你们这样的……娘子施针的时候要闯进来……信不过就直说,天底下哪……”
年纪虽小,嘴却利得很。沈兰宜心下其实有点想笑,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陆思慧见她来,腾的一下就抱着瑞哥儿站起了身。
“三弟妹,我也是信得过你,才敢叫这位你请来的游医给阿瑞诊治,可你瞧瞧给治成什么样了?”
陆思慧的颧骨生得高,本来就有些刻薄,眼下她这般声泪俱下,沈兰宜实在发怵。
然而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瑞哥儿怎么了?我瞧他像是流鼻血了,啊,怎么还蹭了一脸灰。”
陆思慧心疼地抬起手背去擦,连帕子都顾不上拿一张,一转头,又瞪上了一大一小那两位。
“施针便施针,阿瑞都流鼻血了,还拿锅底的灰去抹他鼻子,若非我撞见……”
若事实真如陆思慧所说,沈兰宜也不明白贺娘子是想干什么了。
然而前世这位风评是确确实实的好,也确确实实治好了阿瑞,她也就没急着顺陆思慧的话说下去,只是转头看向贺娘子,歪歪头,问道:“锅底灰?”
贺娘子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繁杂吵闹的场面,她皱着眉,扭过头去,解释的声音很轻,却并非没有底气。
“气滞血热,发散而出。百草霜止血、清虚。”
一旁的小榕又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补充道:“旁边的丫鬟正好在烧水,锅底灰气是百草凝结成霜,入药止血是最好不过的。”
听到这儿,沈兰宜其实已经信了,然而陆思慧关心则乱,仍是将信将疑,“我怎知你是不是拿话搪塞?若不是我方才过来,他还不知要流多少血。”
沈兰宜面露无奈。
她忽然知道问题在哪了。
这一世,她提早把贺娘子找来,是想早些治好阿瑞没错,可这两年贺娘子在外的名气还没后来那么大,人也不是陆思慧自己寻来的,平素她将儿子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恐怕没那么容易信得过。
沈兰宜心里懊恼了一阵自己弄巧成拙,只顾着想牵线搭桥同陆思慧套近乎找门路,却想得不够周全。
她不无歉意地看向贺娘子,对方却没有接收她目光的意思,眼睛依旧看着陆思慧怀里小小的病人。
贺娘子道:“还有两针,半途而废是忌讳,不利血脉通行。让我治完今日。”
陆思慧几乎是愤愤然地又瞪了她一眼,不肯松手,却到底没有再拒绝。
贺娘子也不纠结把人接过来,她屈下膝盖,几乎是半跪在春凳前给阿瑞扎针,神情专注,仿佛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沈兰宜悄悄往后,伸出手,摁住还想说什么的小榕。
从二房离开之后,沈兰宜和贺娘子并肩而行。她心里是愧疚的,几番酝酿之后,满怀歉意地开口:“实在对不住,我这小侄子久病在身,大嫂对他格外疼惜,方才多有冒犯,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
这样的事情,贺娘子见过不少,往往话到这儿就作罢了。
医者身份不高,至多算个中九流,像她这般只医女疾的女游医更是地位低下,在达官显贵眼中,恐怕和奴仆也差不多,能说两句软和话,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没成想,沈兰宜却真的停下脚步,向她欠身一礼,诚恳地道:“日后……我再想办法吧。”
她虽有意借助先机为自己谋利,可事已如此,她也不会再强要贺娘子去医治谁。
刚刚她已经听小榕说了,陆思慧情急之下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沈兰宜设身处地地去想,若换了是她,她也决计不会再热脸贴人冷屁股了。
贺娘子没说话,她这一以贯之的沉默,叫沈兰宜分不清楚她是生气了,还是只是懒得回答。
好一会儿,贺娘子才终于开口:“有什么办法?”
沈兰宜没懂,她“啊”了一声,仰头看身边的人:“什么什么办法?”
贺娘子平静地道:“继续医治那孩子的办法。”
沈兰宜着实吃了一惊。
她惊讶到顾不上收回目光,就这么有些冒犯地直视着人家的脸,说道:“贺娘子竟还打算继续医治阿瑞?”
“为什么不?”贺娘子垂眸,微微偏过脸去,和沈兰宜保持着两步的距离,“那个孩子的病,我可以治。”
第34章
贺娘子的语气实在太理所应当,以至于沈兰宜对自己的疑惑都开始感到自惭形秽。
有病人可以治好,为什么不去治?
沈兰宜心生敬意,感慨道:“和娘子比起来,我实在是个太不纯粹的人了。”
贺娘子垂着眼帘,似乎在盯着自己漫过鞋面的裙裾,“没有。”
和她说话总要多费些力气,好在旁边有个小传话筒。
小榕解释道:“贺娘子的意思是,夫人过誉了,她没有。”
沈兰宜刚想反驳,可忽然又觉着不对。
眼前这位的纯粹似乎也是有条件的——只医妇孺。
若说医者仁心,眼中只有病患的话,好像有一部分人天生被她排弃在外了。
沈兰宜不免生起了一点好奇。
世上之人大都有自己的私心,如眼前这位贺娘子……她的私心是什么呢?她的过去,又经历了什么?
寥寥数面,她们还未熟到交心交底的地步。沈兰宜没有问出口,只不过她这边没话,贺娘子却望了她一眼。
“方才,多谢。”
这位游医的话总是一个字一个词地往外冒,但又听不出口吃的意味。
沈兰宜这回听懂了,大概是在谢她刚刚的回护与信任。
然而她心道:贺娘子,我信的是前世你的功德,你应该谢你自己。
沈兰宜不想冒领这份谢意,别开话题,抿唇一笑:“我该多谢贺娘子才是。这两日劳心劳力,午前我着人煨了汤。听娘子口音,大概不是北方人士?我特地请了南边的厨子到家里来,一会儿娘子赏光多用些,我心里才过意的去。”
沈兰宜言笑晏晏地陪她继续往回走,她其实不是很擅长做这种客套笼络的事情,好在不论她说什么,贺娘子似乎都不会给出太积极的反应,倒也任她随意发挥了。
有那叫小榕的丫头在,气氛不算沉闷。聒噪的小喇叭仰着脸,和沈兰宜汇报今日在其他房里诊治的情况。
和沈兰宜料想中大差不差,无论长幼,妇人家身上多少都有些不好,夫人们平日也都吃着各自的方子,在见识过贺娘子的本领之前,对她的诊断兴趣不大。
“不知道是为什么,”小榕又把话拐回来了,她说:“五少夫人那边,似乎对娘子也很排斥。”
年初的时候,许氏的小儿子、谭清让的弟弟谭清甫成婚,娶了中书侍郎梁家的嫡幼女、梁秋澜。
低娶高嫁,在谭家这一辈的儿媳妇里,粱秋澜算是出身最高的了。不过梁家子嗣丰茂,一个女儿而已,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
沈兰宜两世都与这位存在感不高的五弟妹接触不多,只知道她性子文气,人也文弱,她那丈夫谭清甫,样貌虽堂堂,按理说比谭清让那个叫谭清文的弟弟争气许多,但人总是有些阴恻恻的,沈兰宜也不喜欢与他接触。
“此话怎讲?”她提起一点警惕,生怕再听到是起了什么争执。
小榕答道:“也没有,就是听见娘子是三少夫人您请来的,就说些什么‘可真是个好人’、‘谁说不讨人喜欢了’之类的怪话,”
沈兰宜有一瞬茫然。
啊?她何时得罪过这位弟妹吗?
脑子里转过几圈,沈兰宜也想不出来。梁秋澜进门都没几个月,性子喜静不爱出门,而她也没如前世那般掌中馈当管家婆,压根就没有交集,这是怎么起的龃龉?
沈兰宜满腹疑惑压下不表,随口接道:“她在孕中,心情起伏也是有的,没冒犯贺娘子便好。”
她转过话题,主动同贺娘子道:“待明日,待明日大嫂她冷静些,我带着娘子开的药方去找她,再请其他郎中看一看,大嫂知道没问题的话,想来不会再刁难,或许会愿意试一试。”
贺娘子点了点头,小榕在旁边嘟囔:“真是的,是给她儿子看病,还要上赶着求她。其他地界想请娘子看病的人多了去了,也就天子脚下怪事多。”
沈兰宜失笑,却不恼怒。
小榕还是个半大孩子,却如此旗帜鲜明地袒护贺娘子,只能说明这个在榕树下将她捡回来的女医,对她很好。
贺娘子拍了拍小孩儿的肩头,叫她不要再说了。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到了大房的地界,才路过凝晖堂时,正好撞上谭清甫从门口出来,大概是才给许氏请过安。
沈兰宜没太在意,只稍作颔首,侧过身算作招呼。
谁料谭清甫却突然停步了。
他的眼睛和谭清让的生得很像,眼窝都比寻常人要深一些,打眼一看,叫人觉得不自在。
“嫂嫂。”他开口,连声音都是与他那个哥哥有些像的,“这是带着人从哪儿回来?”
不论老的小的、公爹还是兄弟,只要姓谭,沈兰宜一视同仁地烦。她随意敷衍了两句,便先告辞了。
她倒不怕旁人觉得她甩脸子,夫唱妇随么,反正谭清让也是与这个弟弟不甚和睦的。
之于原因,沈兰宜上辈子也清楚一点。
谭清甫是嫉妒,嫉妒谭清让这个兄长。
他是许氏最疼爱的小儿子没错,然而嫡长有序,兄长无论是年岁还是才干,都是他怎么较劲都赶不上的。
在谭家这样的家里头,父母之爱同样有隐晦的条件。尽管谭清让不如他是许氏一手带大亲自教养,可到了读书进学的年纪,所有人都晓得谭清让将来会是有出息的那个之后,原本最疼爱他的母亲,都开始有意识地将关怀补足给这个长子了。
说嫉妒吧,大概又有一点不够准确。沈兰宜前世也感受到过谭清甫对她的鄙夷,大概一面又觉得她配不上他的兄长,一面又暗戳戳地想在亲事上面压兄长一头。
这不,婚事拖了许久,磨到许氏舍下老脸,去替他求到了梁家的姑娘。
沈兰宜无意掺和他们兄弟间的暗潮汹涌,转身就走。走开几步后,身旁的贺娘子忽然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角。
“他还在盯着你。”轻缓的话音未落,她已经松了手。
沈兰宜讶然,她下意识回头,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这个人……鬼气森森的。”沈兰宜啧了一声,点评道。
回到院中后,她很快把这横生的枝节抛之脑后。
贺娘子还未迈过门槛,就被院里叽叽喳喳的丫头们围住了。
“娘子娘子,你可算回来了!昨儿下晌你给我开的方子,我才吃了两回,就没再淋漓不尽了。”
“贺娘子,不,贺大家!你瞧瞧我,今日我月事来了,这药可要先停一停?”
“哎哟,我娘一把年纪了,你们让让、让让——”
怎么还有丫鬟把自己外院做事的老娘都叫来了?
沈兰宜无奈笑了,正想把人支开些好先进门,结果就见贺娘子一点不耐烦的模样都没有,甚至直接跨坐在了门槛之上,就这么草草开始迎接络绎不绝的人潮。
沈兰宜眨眨眼,没敢吱声了,悄悄退走。
珊瑚也在旁边,她拉住沈兰宜,道:“夫人,你还别说,您请来的这位女医,确实很有本事。”
“我小日子一来就头疼,夫人你晓得的,”珊瑚压低了声音,还有点不好意思:“就昨日,昨日贺娘子给我扎了两针,我今早起来……竟都没感觉了。”
沈兰宜了然。
这世上,不是没有能看女疾的郎中,然而三教九流中皆有成见,明明大家都不是什么高贵的行当,但却还是有很多传男不传女的规矩。
能传得家学的郎中几乎都是男子,囿于男女大防,哪怕是有身份地位的贵妇们,能不能让他们诊治,还要看丈夫愿不愿意。
像贺娘子这种专医女疾的,医术又高明的,实在不多。
就是有,也轮不到底下这些人。
也难怪这些小丫头今日都这么雀跃。
珊瑚嘴甜,没忘了拍马屁,“人是夫人请来的,这底下的人呐,我可得叫她们记您的好。”
说到这儿,沈兰宜笑笑,她想起来点什么,“常备的药材,先叫人去外头医馆买好了回来,多买些,省得一趟一趟跑,方便贺娘子抓药看诊。”
有耳尖的小丫头听到她说了什么,自告奋勇地要跑这一趟。
珊瑚笑眯眯的,找了对牌拿给她。
被欢腾的女人们簇拥着,贺娘子的神情却始终平静,像一尊精致的玉菩萨。
沈兰宜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待忙过之后,亲自端了一盏茶来,问道:“贺娘子不开心吗?”
贺娘子似乎在犹豫接不接这盏茶。
沈兰宜又往她跟前凑了凑,“这么多人围着你,都是真心认可你的。”
贺娘子终于接过,颀长的手指扣在杯柄上,紧到有些发白,“很多人,生着病。”
渐渐的,沈兰宜也听得懂她惜字如金的规律了。
——还有很多人生着病,所以她没有那么开心。
似乎是怕她误会,贺娘子难得主动又开了口,找补道:“我没有自诩清高。”
沈兰宜弯了弯唇角,真心道:“娘子仁心一片,我知道的。”
院子里很热闹,正好可以掩盖她们说话的声音,贺娘子有些听不真切沈兰宜在说什么,微微靠近了一点。
这位谭家的少夫人声音更低了,“不知避子的药丸……娘子这边,几时能给我?”
她轻垂眼睫,忽闪的阴影像一把长长的鸦羽扇,足够掩去瞳孔中所有的颜色。
“明日,”贺娘子低下头,不问缘由,只喝了一口茶,“至多明日。”
——
沈兰宜着人煨的那碗汤,熬到就剩个汤底了,贺娘子那边也没顾上喝。
再叫人去问时,她已经睡下了。
总不能把人叫起来喝汤,沈兰宜正要作罢,忽听到有人回来的声音。
是谭清让。
沈兰宜眼睛一亮,她朝珊瑚努努嘴,道:“去,多添点水,就当是专门给他煲的了。”
珊瑚挤了挤眼,“骨头渣都熬糊了,当真要给谭大人吃?”
“我还嫌便宜他了呢,”沈兰宜撇嘴,“不给他吃给你吃?”
珊瑚忙不迭摆手,“不了不了,我刚刚闻过了,一股苦味。”
说着,她转脸就往灶上走,背影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是有什么喜事?”正说着,谭清让的声音传来,“夫人难得笑得如此开心。”
且憋着笑呢,沈兰宜一转身,见谭清让来,方才和女孩子玩闹的心情立马没了,她捂嘴轻咳了一声,道:“三郎。没什么,方才珊瑚逗我玩儿呢。”
男人行色匆匆,身上有一股脂粉和饭菜的气味。闻到这股味道,沈兰宜就知道,他是在外应酬回来。
谭清让不过随口一问,没深究,他只道:“去厨房叫点清粥来,我过一过口。”
这便是向上应酬了,陪客自然吃得不好。沈兰宜了然,她随口吩咐人依言照做,自己则悄悄退开了两步。
她很不喜欢这种“觥筹交错”的味道。
正巧珊瑚端着汤来,沈兰宜挑了挑眉,道:“正好炖了汤,炖了一整日呢,三郎尝一尝。”
她可没说一个字谎话。
也许是吃了点酒,见状,谭清让有些感慨:“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不怪乎说,要先成家、再立业。”
这是觉着有管家婆好了?沈兰宜心底冷笑一声,奉上兑水残汤,“我先用过了,三郎吃罢。”
天气热了,用饭是在竹纱帐后的石桌上,谭清让坐下,掸开差点拂到菜里的纱帘,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宜娘似乎……许久未与我同餐了。”
沈兰宜呵呵一笑,柔声道:“三郎事忙,怕等不到你呢。晚些我给三郎磨墨赔罪,如何?”
——只知方雪蚕在肃王手中,远远不够。有一就有二,她得想办法,从谭清让这里探听到更多的线索。
食不言寝不语,谭清让未再多言,然而从他的表情来看,沈兰宜大概能猜到一点他的心思。
只要伏低做小的那个不是他,他自然都乐得享受。
谁不喜欢小意温柔呢?
书房很快挑起了灯火,填过肚子的谭清让俯首案牍,面前窗牖宁静,身畔红袖添香。
沈兰宜很有耐心。
为着那一个渺茫的可能,她愿意在枯寂中等候。
只是,在如山的案牍间捕捉到方雪蚕的音讯之前,沈兰宜发现了其他可疑的字句。
“后日弭山围猎,马与弓弩皆已备好。”
“备”这一字上,笔墨尤其浓重。
弭山地处京郊,山脚下是皇家的围场。年节、祭祀、抑或只是皇室兴起,皆会在那儿围猎游戏。
夏至将近,天朗气清,围猎聚会并不奇怪。
可沈兰宜却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一件事情。
前世,在这围猎之夜,康麓公主误入深林遭遇狼群,永宁王率人去救,却被叛贼埋伏,中了当胸一箭。
第35章
已至寅夜,永宁王府之内却是灯火通明,有客来访。
“我已经说的如此直白了,殿下却还是不信我?”
密室里烛火憧憧,摇曳的光影晕开在女子露在兜帽外的半张脸上,端的是一位富贵娇娘。
正是康麓公主。
“公主还未成亲开府,深夜出宫……可不容易。”裴疏玉一身月白常服,抱臂站在兰锜边上,端详着上头的若干锋刃,并未分多少目光给一旁的公主,“只是男未婚女未嫁,如此行事,小王未免感觉唐突。”
明明说的是正事,却还开这种玩笑,康麓公主气得跺脚,心里骂道,怪不得一身风流债,在外孩子都有了!
她把兜帽摘了,恶狠狠瞪了裴疏玉一眼,道:“我呸!你爱信不信,左右我已经知会过你了,有人要拿我当刀使,要你的命!”
“你要是没了命,可怨不到本宫头上!”
裴疏玉闲闲坐下,给自己和康麓公主都斟了一杯茶,声音懒散,“原来公主殿下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在被当刀使?”
闻言,康麓公主的神情里的愤愤然立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堪称凄凉的神色。
她吸了一口气,一开口却不见悲戚神色,只剩喋喋不休的一张嘴。
“是殿下不知还是我不自知?父皇宠爱我,宠爱我这恣睢的性子,不就是觉得我好用么?像榜下择婿攀折谭家这种事,早不知做过多少次了。”
“反正无论我做什么,传出去都是女儿家恃宠而骄,天家公主胡闹。”
“殿下,我实话和你说吧,这一次,父皇他想对你动手,收回北境兵权,让我故意引诱你入深林。可我觉得你太危险了,我可得罪不起。你要是没被摁死……扒我父皇的皮难,扒了我的皮可太容易了。”
裴疏玉轻笑一声,挑了挑眉,道:“多谢公主抬爱,不过要让你失望了,小王暂时还没有扒皮的嗜好。”
她顿了顿,朝屏风外道:“凌源,送公主从秘道离开。”
康麓公主深深望了裴疏玉一眼,没再多言。正如这位永宁王所说,她可没出嫁没辟公主府,瞒着所有目光从宫里头偷跑一趟,确实不容易,得赶快回去了。
送她走后,凌源回了密室。而裴疏玉抓起面前的长枪,拿在手中掂了掂。
凌源自觉后退两步,以免被枪头怼上,“只是围猎,不是上战场杀敌,带这把长枪的话,是不是太显眼了些?”
裴疏玉未置可否,又把长枪抛了回去,转头去摸另一柄剑,“遭人惦记倒无妨,怕只怕,吓得他们不敢动手。”
“殿下全然信任康麓公主的……投诚?示好?”凌源面露犹豫,劝道:“要属下说的话,这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人物,那都是一丘之貉。”
裴疏玉睨了他一眼,道:“你这么骂,可是把太后一起骂进去了。”
凌源立马闭嘴收声,只是面上仍有些不服。
骂进去就骂进去了呗。
当年殿下还只是那点点大的小世子时,也没见秦太后给了多少关照。还不是待她崭露头角之后,开始觉得她是可造之材,所以才趁裴氏起了内斗,将人养宫里养了几年,一是施恩、二为制衡。
愿意放当时十来啷铛岁的世子封王回去,也无非是觉得她年轻资历浅,是她上位,总比她那些老谋深算的叔叔伯伯上位好控制。
只不过,这个初出茅庐的永宁王,比他们所有人料想得更出息。
裴疏玉心知这一切,好在她并不在乎。
她其实很少把自己当成男人或是女人,她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感受过权势的妙处之后,人都很难对其他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正动心,譬如说男女之情、譬如说亲缘之爱。
凌源见裴疏玉面色坦然,便知道自己多虑了。
轻信、莽撞,都不是她惯有的作风,谨慎、多思,才是她的底色。早年跟随她,或许只是出于对上任永宁王的恩义,但现在,眼前这位已经是他认可的主上。
凌源道:“宫里头的暗桩,被肃王的人排查、拔掉了两个。大概他们真的想干一点大事了。只是这康麓公主不来倒好,来了,属下反倒怀疑是故布疑阵。”
“肃王算什么东西,”裴疏玉轻嗤一声,“比康麓更是他爹的狗。想动手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
凌源面色沉重,“昨日岑校尉那边传来急报。裴翎川趁您不在北境,已经开始悄悄调兵了。岑校尉假装被策反多时,不得不和他虚与委蛇。”
“戏台都搭好了,开唱便罢。”裴疏玉低着头,拿着剑帕细细拭过手中剑锋,“对了,这次围猎,多叫两个女官随行……”
话未说完,密室墙边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凌源瞬间推剑出鞘,朝声音的方向大喝一声:“谁!谁在那!”
裴疏玉亦是有些惊讶,不过她的惊讶只在一瞬。
京城的这座王府她极少呆,平素她不在的时候管理松散,这间密室隐秘却又不太隐秘,只潦草地藏在书房后头,有心人想要发现也不难。
只是……
裴疏玉眉心一跳,摁住了凌源越来越往前的剑,径直向前走了几步。
“灵韫。”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阴影后,堆叠的书画如山倒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头爬了出来。
“小郡主!”凌源目瞪口呆,“小郡主,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小孩儿就不稀奇了。
孩子的呼吸和脉搏都浅,又有前面的故纸堆阻隔,难怪他们都没听见声儿。
见灵韫怯怯地站定,不敢再往前,裴疏玉半蹲在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朝她缓声道:“过来。”
声音越缓,威压越甚,灵韫不敢不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我错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灵韫低着头,缩着手,恨不得把脑袋当葱栽到地里去。
裴疏玉只能看见她毛茸茸的发顶。
她顺手摸了一把,却不问灵韫是怎么闯入这里,也不问她是来干什么的,只道:“灵韫,你知道方才,我为什么要点女官随行吗?”
灵韫痛苦地犹豫了一会儿。
她本想撒谎说,自己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可是一抬头,触及到裴疏玉澄明的眼神,这个谎就撒不下去了。
灵韫嗫嚅片刻,才勉强开口:“阿罗……阿罗不知道……”
大概她是真的怕了,又下意识用起了小时候亲娘给她取的名字自称。
一旁的凌源挠挠头,一会儿看看大的一会儿看看小的,实在没懂自家殿下是想做什么。
吓唬小孩玩儿?
嘿,凌源腹诽道,以他家殿下时隐时现的恶趣味来说,也不是没可能。
裴疏玉却松开了摸在灵韫发顶上的手掌,认真地道:“因为,本王打算带你一起去。”
温水煮青蛙,等到世人已经接受了有女世子、女继承者的存在,有朝一日她这个永宁王的身份被揭露,想来也不足以掀起前世那般轩然大波。
所以,灵韫就是她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儿。
只不过裴疏玉恍然惊觉,她似乎没有问过,这颗石子儿本身的意愿。
当然,会有如此惊觉倒不是因为裴疏玉仁慈,她只是觉得,这条路注定是难走的路,无论是之于她还是她身边的人,若灵韫自己胆怯不愿,到头来不止是烂泥扶不上墙,更会如前世一般,走向反目成仇的命运。
灵韫把裴疏玉这句“带你一起去”,和方才偷听到的那些不懂的词汇,在小小的脑子里努力拼拼凑凑,拼出了一个让她惊喜的答案。
“我愿意!”她抬起头,大声道:“围猎,我……我想和您一起去。”
裴疏玉忽然又觉得自己方才的顾虑实在是太多余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怎样才能懂那些刀光剑影的意味。
不过,话已至此,问还是要问一下的,“你方才都听见了,会有很多危险。没准……”
讲什么政治斗争、纵横捭阖,小孩儿也听不明白,裴疏玉索性换了一个方式来威胁,“山中有狼,有老虎,你怕不怕。”
灵韫眨眨眼,露出一抹澄澈的笑,“您不怕,我就也不怕。”
有点意思。裴疏玉伸手,指尖碰了碰灵韫的脸颊,朗声笑道:“好,那带你去见见这个世面。”
凌源在旁围观了一场不伦不类的“父女”、“母女”情深,心下悄悄给灵韫默哀了一秒。
这位小郡主还不知道,她的这个“父王”有多严格。
先前找人教她习武开蒙,都还只是小打小闹,现下,既然开金口说要带她一起去围猎,只怕就要亲自来教了。
果然,他没有猜错,很快,裴疏玉便沉下脸来,正色道:“明日鸡鸣前,灵韫,我要看到你在门前等我。”
——
围猎之期将近,沈兰宜明知以自己的处境,没有资格去担心旁人,心却还是被揪的一簇一簇的。
世间事皆由世间人起,同一条路重新再走,不见得会回到原来的轨迹。所以,沈兰宜明知前世裴疏玉没有折戟弭山,却还是难以避免地担心自己的重生,改变了既定的进程。
然而身在后宅,连在外行走都缺乏自由,沈兰宜担心,却也只能担心。
好在,这一次围猎,谭清让是要去的。
围猎听起来只和刀枪剑戟有关,实际上却有着繁重的礼仪,与祭祀都差不多了。
谭清让身在翰林,又素有文名,自然和其他同僚一样,要紧随这次盛会,记写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篇。
而围猎场上达官显贵云集,可若只有达官显贵,就没有人依次托底下去衬托他们的地位,所以皇帝有令,随侍的官员,可以带家中女眷随行。
前世,或许是谭清让看不上自己的妻子,又或许是沈兰宜自己也畏惧这样的场面,她是没有去的。
这一回却不同,谭清让没问沈兰宜的意思,就和礼官报上了她的名字。
启行前一日,沈兰宜仍有些疑惑,她偏头问道:“三郎怎地想着带上我了?”
谭清让没太在意,随口答道:“这几日你操持辛苦,请的那女医,母亲和我说确实有些本领,如今她夜里咳得少了。这次权当奖励你,出去散散心。”
奖励。
沈兰宜心底哑然失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在担心谭清让对她起疑了,这和前世不一般的安排就是试探。
是她想多了。
就像家里养的狸奴,人看“她”上蹿下跳,带倒花瓶踩出脚印,只会嫌恶“她”顽皮多事,却不会觉得一只猫要窃走人的机密。
谭清让如何能想到,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身家性命都系在他身上的妻子,会有这样的异心呢?
心下百感交集,即使启行之日是个艳阳天,沈兰宜也依旧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她心底挂念着裴疏玉的事情,尽管自己都不知道这份莫明的感应从何而来,她还是决定顺从自己的本心。
——她左右不了太多,若是围猎场外有机会遇到这位永宁王殿下,不说旁的,至少道一句“小心”。
弭山之上,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晴如碧玺,不愧是司天监卜算过的好天。
沈兰宜立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
她看到帝后并辔而行,看到众人皆知斗到你死我活的肃王那几位紧随其后,彼此间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好场面,看到督办完水利回京的皇长孙摆脱了父亲弘王的阴影,如今也走在第一梯队。
在他们之后,若干公主也骑着马走过,大多数公主与康麓公主这种性格张扬的不同,她们与其说是骑马,不如说只是坐在马背上,由侍从稳稳地牵引向前。
堆叠的粉云间,却出现了一抹突兀的亮色——
面如冠玉的永宁王殿下,慢悠悠地骑着马,混迹在脂粉丛中。
今日的裴疏玉格外张扬,居然穿了件绿色的圆领袍,腰佩绣金革带,连挎着的剑都是银闪闪的,嚣张得很。
等她的马再往前些,沈兰宜才明白过来她为什么骑得这么慢了。
那才被认回来的小郡主,正骑着一匹小马,跟在裴疏玉身边呢!
围猎的首日,没有安排太多的活动,只有两场祭祀。谭清让有事要忙,沈兰宜没心思去和其他夫人应酬,她在外走了两圈,有心碰碰运气。
——就算没那么巧撞见裴疏玉,就是撞见她身边那个中年武将也是好的。
只可惜事与愿违,沈兰宜没有遇见想见的人。
到了晚间,谭清让没有回来。沈兰宜猜测他要么是忙于酬酢,要么是在与谁密谋。她心里焦灼得很,索性顶着夜风,去了近处的林中散步。
这里离山脚下还有距离,旁边又就是营帐,林中的野兽早被清理过了。不远处还能看到灯火,并不算太僻静,她也就敢在这里走一走。
走了大概百余步,算算时辰差不多该回去了,沈兰宜的心情稍作缓释,她正要转身,一扭头,视线连带全身骤然一僵。
有人。
林间深处,大约二十步开外,有两道人影。
其中一道,正是她的丈夫。
……理应趁他们没有发现她时离开的。
可犹豫片刻,沈兰宜却没有动身。
第36章
正值夏日,地上枯枝败叶不多,为迎贵人,就是有也大致清扫过了。
软缎鞋轻轻踩在扎实潮湿的泥土上,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林中光影昏暗,树影幽深,若她方才走过得再匆忙一点,都不会发现那两道人影。
反之,也是一样的……他们的心思又在密谈中,小心些……靠近些,不会被发现的。
沈兰宜自知她总是做出很冲动的决定,然而眼下,却是意外的冷静。
能在谭清让不防备的情况下探得一点方雪蚕的蛛丝马迹,已经是意外之喜,若想继续循着线索找下去,只靠窥伺书信,决计不可能了。
他对自己的妻子无甚提防,不代表他是个蠢人。真正机要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在纸笺中传递,就算要书,也不至于当着旁人的面、叫旁人看见。
可天大地大,无头苍蝇般去找,她又得到几时才能找见方雪蚕的人影,她又要多经历多少苦楚?
冒这一回险吧,沈兰宜心想,就是万一被发现了,只说自己误入林中就好。
不论谭清让到底怎么想,她如今尚还算他的夫人,夫妻利益一体,他面上也一定会替她圆过去的,否则,对面只会连他一起怀疑。
便是再不济,她也不至于掉脑袋。
她放缓了呼吸,悄悄攥紧了拳头。
可以了,不能再近了。
沈兰宜藏身在粗壮的树干之后,侧对着密谈中的两人,竖起了耳朵。
谭清让对面的男子裹着长长的罩衣,兜帽将脸盖得严严实实,阴影中,只露出一点鼻骨,看不清长相身形。
但是沈兰宜能猜到,这一位,要么是肃王、要么是肃王的亲信。
男人低沉的嗓音缓缓飘荡,像林中的鬼魅,“……都安排好了?”
“都已妥当,”是谭清让的声音,“只待明日鱼儿上钩。”
他们在打什么谜语,沈兰宜听不明白,她捂着自己的嘴巴,一点呼吸声都不肯泄漏,全神贯注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有夜风穿过林间,叶片沙沙作响,他们的对话被风声扰得琐碎模糊。
“……姑苏……一切如常。”
“方家的人,父皇杀得太干净,都没留两个下来让我威胁她。”
闻言,沈兰宜呼吸一滞。
“殿下思虑周全,不过是时间问题。此女性格倨傲,吃软不吃硬,暴力手段,恐怕无用。”
男人“啧”了一声,又道:“也不知那个身份,她信了几分。”
“那位殿下未曾去过姑苏,她也未曾去过北境或是京城,想来给她时间,她就是不信也会逼自己信了。否则没有希望,该如何撑下去呢?”
“那可没准,她聪明得很。方存那么些个门生子弟,兴许真有不怕死的,会来救人。”
“那得他们知道,她还活着才成,”谭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夹杂任何感情,“最近最远的地方……谅他们猜不到,便是猜到了,也不敢近前。”
“猜到了又怎样?来救人又怎样?”肃王轻笑了笑,“拿诱饵把不驯服的叛逆余党一网打尽,父皇该夸我才是。”
最近最远的地方……
黑暗中,沈兰宜还来不及思索,侧后方的对话声便已戛然而止。
她瞳孔微缩,捂着口鼻,一动也不敢再动。
“宣本,你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话音未落,林间忽然传来有些尖锐的吱吱两声,谭清让皱了皱眉,道:“或许是这山间松鼠。”
“是吗……”肃王眯了眯眼,袁氏皇族共用的一双狭长凤眼在此刻显得愈发危险。
他缓缓侧身,往十余步外、那棵粗壮大树的方向看了过去。
不知为何,谭清让的眉心猛地一跳,而肃王却已经伸出手,拦在了他跟前。
“嘘——”肃王道:“别惊了鸟雀。”
学松鼠叫没用之后,沈兰宜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她的脑子飞速运转,还没考虑清楚这是不是故布疑阵、到底该跑还是该如何时,另一道混淆在夜风里的调笑嗓音忽然而至——
“哟,莲娘在这里呢,可是叫某好找。”
衣袂飘然,伴随着暧昧的话语从树梢跌落,正正好好抵在了她的身前。看清楚是谁之后,沈兰宜的眼睛瞪得比方才险些被发现时还要夸张。
她深吸一口气,简直要背过气去。
树影之后,那两道脚步声稍顿。
他们显然也听见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沈兰宜没有犹豫,迎着眼前人直勾勾的目光,掂起脚,直接抓住了她的衣领。
“郎君——”沈兰宜仰着脸,尖着嗓子,发出柔腻到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声音,一句话要缠缠绵绵拐三个弯,“你怎么才来,叫妾好等……”
虽有意如此遮掩,但对面的人似乎也没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快,演得如此上道。
她勾了勾唇角,低头,单手撑在沈兰宜左耳之后,若有似无地呼了口气。
“叫佳人久候,倒是某的不是了……良宵漫漫,你那夫君……”
掌根压到她头发了。
沈兰宜头皮一疼,下意识嘶了一声。
不远处,肃王的脚步一顿,拦住了谭清让,没让他继续往前。
“野鸳鸯罢了,”肃王低声道:“悄声走。”
谭清让没出声,他只浅望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此时此地,也不知是谁家的龌龊事,没准就是哪家的夫人小姐。都是有身份的人,强行惊扰灭口反倒麻烦多多。
何况……可疑的动静仍在继续,他们也不像听清了什么的样子。
树影之后,沈兰宜的神经极度紧绷,若她是只刺猬,只怕全身的倒刺都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人的声音又走了多久,直到堵在她身前的裴疏玉开了尊口——
“我说,这位夫人,你可以松手了。”
沈兰宜匆匆回神,意识到自己还死死揪着这位永宁王殿下的衣领之后,她像是被自己的刺扎到了一般,猛地向后一弹,松开了手。
只是后脑勺这下被树干撞得不轻。
顾不上痛,沈兰宜连再直视裴疏玉一眼都不敢,她急急低头,俯首道歉:“方才多有得罪,我……我不是存心要冒犯殿下。”
“行了,”裴疏玉退后几步,抬起手,掸了掸被沈兰宜攥皱的领口,道:“是我存心被你冒犯,才从树上跳下来,行了吧?”
沈兰宜听不出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她垂着眼帘,有话想问,有话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疏玉倒是饶有兴致地扫了她两眼,啧啧称奇,“你们这一家子……丈夫瞒着妻子,妻子盯着丈夫。可以,很有意思。”
虽如此说,可她的话语里却没多少意外的意味。
沈兰宜大概能明白为什么。
从与裴疏玉的那么多巧合起,恐怕谭家早就让她筛了个底掉,哪还有她不清楚的事。
不过,沈兰宜不是很乐意被这么概括的称呼,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唇,鼓足勇气道:“我姓沈。”
“好的,谭夫人,”裴疏玉戏谑地道:“方才帮你搭了戏,陪我走一走,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很想答应殿下,”沈兰宜有些犹豫,“但我得快些回去,以免……”
“你若此时顺着来时之路回去,恐怕正好遇到他们。”裴疏玉淡淡道:“随我来。”
这一回,就不是商量的语气了。
沈兰宜很聪明地什么也没有问,左右这位神通广大,若是有心坑害她,方才也没有必要搭台救场,只冷看她被发现就好了。
裴疏玉身量修长,又是武人出身,随便迈两步,沈兰宜得提着裙子小跑三步才撵得上。
她没有等沈兰宜的意思,在沈兰宜调整好步伐,跟上她的节奏之后,方才悠悠开口。
“都听到了什么?”裴疏玉问。
沈兰宜没有直接回答。
她和这位不过几面之缘,身份又实在悬殊,故没有袒露心声的打算。
沈兰宜捏着自己的衣摆,耍了个滑头,“殿下您听到了什么,我就听到了什么。”
裴疏玉没说话,沈兰宜提起一点胆量,把问题反抛回去道:“殿下方才为什么要向我伸出援手,肃王之流一贯与殿下不相合,看他们之内闹起来,不应该更合你意吗?”
裴疏玉点点头,赞道:“问得好。不过本王可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看他们发现自己的密谋被野鸳鸯打断,会是什么表情。”
沈兰宜
没说话了。
幽静的林间,只剩彼此的脚步声,眼看营帐的灯火就要临近,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旧事重提:“先前在饶州,殿下说许我一件事情。不知可还作数?”
裴疏玉脚步一顿,故意逗她:“如果我说,方才已经用掉了呢?”
沈兰宜直视着裴疏玉映着火光的眼瞳,认真地道:“那我,也要谢过殿下,免了我回去的一桩大麻烦。”
这小古板性子不知怎么养出来的。裴疏玉有点恼火地啧了一声,随口道:“骗你的,说吧,想求本王什么事?”
沈兰宜犹豫着,有些张不开口,裴疏玉却面色了然,转过头来看着她。
“谭夫人,你很想与自己的丈夫分开罢?不如本王找人,一刀把他的头砍了,咔——一了百了。”
说起杀人这种事情,裴疏玉的表情也依旧是坦荡的。
她似乎料定了沈兰宜会在这件事情上求她,虽有玩笑之意,却是在等一个笃定的答复。
沈兰宜抿了抿唇,声音很轻,却是一字一顿地道:“多谢殿下记挂,我会和离的,我会自己离开谭府的。今日……是另有一事想请托殿下。”
闻言,裴疏玉的眉间浮现起一点讶色。
沈兰宜稍作停顿,而后坚定地道:“请殿下帮我找一个人。”
裴疏玉剑眉一挑,反问:“下家?”
沈兰宜愕然,她摇摇头,细声道:“是一个女子。”
只是这一次,裴疏玉却没有爽快地答应,“本王只允了你一件事情,沈兰宜,你要记清楚。”
“殿下是怕我后悔?”沈兰宜扬起脸看她,目光温柔却坚定,“方才走了这么久,我已经想清楚了。”
裴疏玉未置可否。
没直接答应,却也没拒绝。
快要走出这片密林,已经能隐隐听见营帐那边的人声。两人到了必须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望着裴疏玉离开的背影,沈兰宜下意识捧住了自己的胸口。
当胸一箭,很痛吧。
虽然,她已经隐隐猜到了裴疏玉不会一无所觉。
今夜她是无意撞见谭清让与肃王密谈,可这位殿下,怕是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才会前来戏耍。
她总是游刃有余的,或许根本不需要那一点微末的、画蛇添足般的提醒。
然而,沈兰宜却还是没忍住,朝着裴疏玉的背影道:
“殿下,万事小心。”
知道了。
灯火通明的方向,她笑了一声。
第37章
谭清让回到帐中的时候,这边的灯已经熄灭了大半。
不知为何,回来的路上,他总觉得黑暗的阴影中,有眼睛在盯着他。
微妙的感觉如影随形,他放快了脚步,直到回到营帐,这种毛毛的感触才终于消失。
见他回来,守在帐外的宁禄提起灯火迎上,道:“大人,您回来了。”
谭清让正要进去,忽然想起点什么,问道:“夫人可歇下了?”
宁禄答:“夫人散步回来有一阵了,大抵已经歇下。”
谭清让“嗯”了一声,没多想。
女眷难得有这样出门子散心的机会,他方才回来的路上,分明已经夜了,经过的营帐里外,还有不少夫人小姐,在和手帕交们谈天说地。
像她夫人这般内敛的,反而是少数。
帐内,粗陋的屏风之后,女子的呼吸声均匀而平稳。谭清让走到榻前,随意撩了衣摆坐下,低头一看,便见沈兰宜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睡意惺忪的眼睛,似乎是听见他回来才醒。
光影昏暗,谭清让本想点灯,可一低头,看见她微翘的眼睫、有些蓬乱的发丝,忽然就停了动作。
“睡了?”他捏起沈兰宜一缕头发,凑到鼻尖,“不同旁的夫人姊妹闲耍一耍?”
困意当然是装的,头发也是自己揉乱的,沈兰宜低声道:“没有。我在京没有熟悉的手帕交,赶路累了,随便走走便睡了。”
发间分明没有林间的草木气息,也没有沾染旁人身上的熏香,谭清让心下却还是萦绕着一股没来由的疑惑。
他忽而又问:“夫人都去何处行走了?”
沈兰宜提着小心道:“大概是……往南边一些,那里僻静,走了会儿没趣,就回来了。”
她刻意没有模糊地点。
人多眼杂,若是有人瞧见她的行踪,传到谭清让耳朵里,发现与她所说不一致,反倒是麻烦事。说实话,说不完全的实话,才最为稳妥。
果然,谭清让终于松开了捻着的那缕发丝,低声道:“你未来过弭山,不清楚,那边蛇虫鼠蚁多,不要再去了。”
沈兰宜抬了抬眼,露出眸光中的一点茫然,点头道好。
她看起来像是还未醒觉,谭清让敛了敛神色,道:“歇下罢,明日仔细些,莫要失态。”
折腾了一天,刚刚又从紧绷中强行冷静下来装睡,沈兰宜早就真困了。迷迷瞪瞪的,她也没太在意谭清让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叮嘱,是怕明日围场争鸣场面浩大,她给他丢脸。
只记得最后,半梦半醒的时候,似乎有人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提醒她说,明日不要去往鹿山,那里危险。
——
整夜未起山风,连夜空都是万里无云,翌日一早,果然也是个晴光耀耀的好天。
皇帝似乎很是满意,抚须道:“很好,司天监当赏。”
随侍的宦官叠声应是。
一旁的康麓公主听了,笑嘻嘻地道:“父皇仁德所昭,这天上的星君自然要给弭山盛典赐个好天气。”
这话若是让皇帝的几个儿子来说,未免显得太过阿谀,不够庄重,然而康麓一贯是这样的形象作风,加之只是个公主,她这么说话,众人瞧皇帝的脸色未有不虞,自然一个个都裹着笑跟着奉承。
都是人精,拍马屁的话拐着几道弯说出口,一个比一个动听。
阳光下,皇帝眯了眯眼,道:“行啦,朕早晚给你找个郎君,治一治你这张快嘴。”
康麓公主则笑道:“好啊,这可是父皇亲口说的,今日,儿臣可要在这弭山的好儿郎里挑一挑了。”
此话一出,不少离得近的世家脸色俱是一僵。
难道说,这场围猎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给康麓公主择婿?
尚公主本就不是好事,而这位康麓公主眼高于顶,压根看不上那些寻常人家的儿郎,估计又要在他们里头逮着谁祸祸了。
底下响起些细微的议论。
弭山与其说是一座山,不如说是一片小山头。南面的叫鹿山,北面的叫鹤山,都是根据山形强行诌的祥瑞的名字。
按今日的日程安排,亲王贵胄们会去鹿山游猎,其余世家子弟、和底下寒门想要以武出头搏贵人赏识的,则会去鹤山争彩头。
如果公主打算择婿的话……这个彩,争还是不争?这个头,出还是不出?
猎场空旷,康麓公主说话的音调又高,以至于不远处,沈兰宜都零星听进去了几个字词。
哦?这是终于对谭清让没兴趣了?
好事,沈兰宜心道,她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明确的是,康麓公主一日不嫁,想来就算她提和离,谭家也不会同意。
毕竟,她是被沈家卖进来当挡箭牌的。
旁边的夫人耳朵灵,大概也是听见了不少,正在悄悄打量沈兰宜这位事主之一,对上她讶然抬起的眼神,才讪讪收回目光。
目光云集之处,皇帝一副头痛的样子:“你乐意挑就挑去,这么多好男儿,还挑不出你喜欢的了不成?”
其他人不知这对父女的用意,不敢随意接腔,唯独肃王站了出来搭话:“皇妹不如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一会儿游猎,皇兄也好帮你瞧着点。”
肃王人如封号,是个正派冷肃的模样,说话的时候更是一板一眼。这兄妹相亲的场面,画风实在不对。
“喜欢什么样的?”康麓公主秀眉一拧,目光转向裴疏玉所在的方向,趾高气昂地开口:“喏,像永宁王这般,我便很是喜欢。”
话音刚落,偌大的猎场陡然间陷入一派诡异的凝静。
皇帝即位多年,朝野之上早就不复昔年他刚登基时的那般百家纷纭,如今天下大权集于一手,他宠爱的女儿,想嫁谁都容易。
唯独永宁王,他既做不了主,也不会允许。
袁裴两氏的隔阂,百年来从未断绝。所谓退而分治,不过是兄弟义气下美好的自我欺骗罢了。
没有哪个皇帝能够容忍,卧榻之侧有这么一块自治的地方——几乎不纳赋税,临到与羌人战时,还要朝中的军粮。
可偏偏北边有赖人家镇守,有时其他地方还要人家出兵支援,再加上历任永宁王在面子上从不敷衍,袁家人自己又内斗得厉害,皇位上经常没几年就换人,就是女娲补天也得先补漏得厉害的地方,两方就这么相安百年。
可康麓公主此时的话,几乎是把这些尴尬挑到了明面上。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着,不敢出声。
率先打破这场寂静的,竟然是裴疏玉本人。
她抚掌大笑,朝康麓公主道:“公主殿下好眼光,只不过殿下若以本王为择婿之准绳,怕要一辈子嫁不出去了。”
此话实在嚣张,有气不顺的儿郎想反驳,却也不知话该怎么开口。
裴疏玉确实有嚣张的本钱,先不论权势抑或如何,单就外貌这一项,在场的几位王子皇孙就没一个能越过她去的。
有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嘀咕,“昔年故太子才是风姿绰约……永宁王么,蛮子作派……”
这话没说完,身边人就急急捂住了他的嘴巴,“嘘!闭嘴吧!”
康麓公主也是气盛的,闻言却没恼,只掸了掸手上的马鞭,道:“殿下好大的口气,今日也不必旁人与你相较了,我来同你比一比,可好?”
裴疏玉闲闲睨她一眼,视线定格在她翩跹的裙摆之上,道:“公主乃千金贵体,丽质天成,与小王一介粗人比什么?”
遥遥听至此处,沈兰宜心里已经隐隐察觉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康麓公主娇蛮,意气上头立下赌约,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裴疏玉怎地明知是激将,还顺钩往上咬了?
——她全然忘了,她带着既知裴疏玉是女子的印象去看,隐瞒身份多年图谋大业,才觉她沉稳澹然。
然而现下在世人眼中,裴疏玉确确实实是个年轻气盛、轻狂得不得了的形象。
话已至此,肃王在旁忽然搭腔:“皇妹,你虽擅长骑射,可到底是女子,与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永宁王殿下,如何能较量?”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话说得可真是恰到好处,表面上,是息事宁人劝康麓打住,实则恨不得昭告天下,堂堂永宁王竟连女子的赌约都不敢应。
康麓公主哼了一声,道:“今日之机又不是战场,怎么就不能较量了?皇兄,你看不起我。”
裴疏玉弯着食指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空气,看起来心情竟然是不错的。
“可以啊,”她像是懒得再思考了,统统应下:“左右今日也是要拉弓的,比点什么?”
康麓公主伸手一指远处的鹿山,道:“就比今日谁打得獾子更多,怎样?”
限定了猎物的种类,确实要比直接比谁打得猎物更多来得讨巧,若直接比数目,那确实都不用比了。
裴疏玉点点头,爽快地应下。
皇后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适时开口,笑道:“光比试无甚趣味,不若本宫来添点彩头。”
“沉珠,去把那株玉珊瑚拿来。”
侍婢应声而动,一会儿,便有人端着那玉珊瑚走上前来。
康麓公主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叹道:“这等成色的好玉,用来雕作珊瑚这种嶙峋的盆景,也太过奢侈了。”
皇后微微一笑道:“是平初此番督办水利,从江淮那儿的贪官家里搜出来的。他觉得此物糜费,不敢擅专,贡给了你父皇,陛下又赏到了我宫里。今日算作彩头,既是我的心意,也是陛下的心意。”
底下的世家们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咂摸皇后话中的意味。
看来弘王虽然倒台了,他的好儿子袁平初、这位皇长孙殿下,仍旧得陛下信重,还在帝后之间周旋,叫坐了许久冷板凳的皇后也有了新的方向。
发现火似乎没有烧到自己身上的意思后,各家人都一扫方才的恹色。
围猎之事每年都中规中矩,没什么稀奇好看,今日倒是戏多。
也不知康麓公主打的什么算盘,前面说的还是选婿,到后头怎么就变成了“比武招亲”?
于永宁王而言,赢了小女子不算光荣,让了输了却会显得软怂;于康麓公主而言,输了是嚣张托大,赢了也不会真的嫁给这位,反而更添她自己“母夜叉”的威名。
这两败俱伤的场面,也不知道怎么就都乐意参加了。
最后,皇帝一锤定音:“只一个盆景哪够,开朕私库,添五十金来。”
这便是允了这场比试。
裴疏玉似乎对彩头兴致缺缺,她漫不经心地扫了康麓公主一眼,而这一次,对方却回避了她的目光。
简单的祭祀仪式之后,今日的围猎正式开始。
能参与进来的女公子着实不多,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像康麓公主这般肆意,除她以外,只几个武将家的女儿也挎着箭袋入了山林。
沈兰宜自然是没有这种缘分的。
想到自己两辈子还没自个儿骑过马,她暗自把这件事情,列入了和离后的待办清单。
虽然无法感受山林间的风,然而眼下天地开阔,身边也没有讨厌的男人,沈兰宜心情不算差。
如她这般感触的夫人女眷不在少数,沈兰宜慢悠悠地踱着步,心里却还是有记挂着的人事。
所谓比试,想来早有预谋……谭清让与肃王的密笺中写道,备好了“弓”与“马”,备的到底是谁的弓与马?又是做了什么手脚?
可弭山并不算大,之于鹿山,地方就更有限了。
京中贵人多到有如过江之鲫,方才沈兰宜也是亲眼见得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投入山中,这么多人,就算做了手脚,也不可能避得了这么多耳目。
而且,以裴疏玉的本事来说,怎么也不可能连胯-下的马、背上的弓有异样都发现不了。
思绪万千,沈兰宜散了许久也未厘清,只是她忽然感觉腿上一紧、步伐一顿,再低头一看,竟是被个小姑娘抱住了。
“灵韫郡主?”沈兰宜一讶,她扶下小郡主搂着她的手,蹲下问她,“郡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灵韫今日穿着身火红的小骑装,瞧着比数月前高了一些,只是一张小鹅蛋脸还是稚嫩得很。
她的眼睛滴溜溜打转,“姐姐,我记得你。我找不到带我的婆婆去哪里了,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原来如此,沈兰宜了然。
小孩儿走丢了,放眼过去都是不认识的人,唯独一个她,是曾在宫宴上救过她的面孔,所以跑了过来。
沈兰宜拉上灵韫的手,以免她被其他人冲撞,一面温声道:“别着急,我记得……永宁王殿下的营帐……大概是在这边?”
小孩儿神色懵懂,跟着她往前走,沈兰宜有点儿好奇,不由问道:“你……你父王为什么想着,把你也一起带来了?”
灵韫脆生生地答:“他说,要带我见一见外面的场面。”
不过这话刚说完,她的脑袋和嘴角又耷拉下去了,“为了来这里,我可辛苦了,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箭,可是还是不能跟父王一起进山打猎。”
沈兰宜这才注意到,灵韫的身后背着一把小弓、一只箭袋。
她忍俊不禁地道:“你还太小啦,没有合适的马骑,今日是游场游猎,明日,明日大家就是在圃中比箭了,你可以背着你的弓参加。”
“真的吗?”灵韫眼睛一亮,可是既而她又努了努嘴,道:“可我方才去马厩看了,明明有小马,有和我一般高的马。”
沈兰宜失笑。
她想摸小孩儿的头,想及她是郡主,方才作罢。
目的可真明确啊,直奔马厩去,真的是不小心走散的,不是偷溜出来玩儿迷路了吗?
果然,等她把灵韫送到裴疏玉及率部所在的营帐附近,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就焦急地奔了上来。
“小郡主!”
老妇人几乎是一把将灵韫拉过,见她全须全尾,才舒了一口气,“我的小殿下,可别乱跑了,这猎场上到处都是刀剑与流矢,若被误伤到了,可怎么办?”
灵韫也不解释自己的行为,只绕着自己的袖角,嘟囔道:“我不想关在帐子里,明明父王都在外面玩儿。”
“你父王可不是在玩。”老妇人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抬头看了一眼沈兰宜,像才发现还有活人杵在这里。
沈兰宜会意,她福了福身,道:“刚刚巧遇小郡主迷了路,故送她回来。我先走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位应该就是传说中那位,在上任永宁王妃难产之际,当机立断瞒下裴疏玉女子身份的奶嬷嬷、孙婆婆。
据说,连裴疏玉她爹的爹,都是她奶大的。
孙婆婆鬓发已经白透,精神却还矍铄,虽不知沈兰宜什么身份,仍旧全了谢礼道:“老奴多谢夫人。”
沈兰宜哪敢受老人家的礼,略别过身,正要离开的时候,被孙婆婆拉在手上的灵韫却忽然又道:
“我不要。我要出去。”
孙婆婆苦口婆心地低头去劝:“外面危险,如今人手稀少,周全不过来。小郡主,你该懂事些。”
“我不怕危险!”灵韫大声道:“父王就是要让我见一见这些危险。”
沈兰宜脚步一顿。
确实,不知为何,裴疏玉这边的侍卫看起来都其他营帐少许多,连她之前见过的那个姓凌的中年男子都不在了。
方才裴疏玉也是独自进的鹿山。
“那我不出去,我要这个姐姐陪我玩一会儿。”灵韫的语气并不叫人生厌,反而带着可怜巴巴的意味,她摇着孙婆婆的胳膊,苦苦哀求:“好嘛好嘛,我想打六博,可是没有人陪我玩儿。”
孙婆婆不识字,确实没法同她玩棋。另外两个侍婢也不太会打。
见孙婆婆的视线投向她,沈兰宜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老人家道:“这……就当是永宁王府的不情之请了。夫人若是闲事不忙……老奴着人,去跟您府上知会一声?”
沈兰宜是为难的。
有她之前席间与灵韫的故事在,其实留在这边营帐里一会儿,就是让旁人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觉得有一点不妙。
尽管,她并不清楚那日寿宴之后,谭清让突如其来的发癫是因为什么,但是这种直觉,还是让她拒绝了灵韫和孙婆婆的提议。
沈兰宜躬了躬身,把拒绝的原因推到自家身上:“郡主身份高贵,而我的夫君生性清高,我担心他觉得我攀附王府权势,不好如此行事。”
闻言,灵韫天真地去抓沈兰宜的衣袖,道:“那我去姐姐那里,我攀附姐姐,可以吗?”
意味确实不同了。小郡主缠她缠到她这儿来,那她还能赶人走不成?
沈兰宜抬眉,看了一眼那孙婆婆。
年纪大了,再矍铄也有精力不济的时候,架不住正在最闹腾时候的小孩儿。
——要知道,灵韫在裴疏玉先前堪称严苛的教习下,都没哭过一声。
“真是为难你了,”孙婆婆踟蹰道:“夫人你若不愿,也……”
左右也确实无事,沈兰宜微微一笑,道:“小事而已,婆婆别记挂。”
见目的得逞,小孩儿立马兴高采烈起来,“姐姐等一下!我去拿棋!”
孙婆婆目露歉疚,道:“稍晚些,过一个半时辰,老奴就接郡主回来。”
——
日光偏斜,已经陆陆续续有人从山中回来了。
皇家圈出的围场,早就放归好不少的野物,又精心将这些无害的野物都赶到贵人身边,只要拉得动弓,保准不会空手而归。
皇帝登基为帝时年岁就不小了,去岁甚至在早朝时都晕厥过一次,然而此番他仍旧亲自入了鹿山打猎,虽然是第一批就回来的。
当然,他呆的时间短,马背上的猎物却是这一干人里最多的。
大家自然都懂,皇帝自己也懂,然而他不需要抵御阿谀奉承的毅力,只管享受权力带来的这一点最微末的好处就是了。
再过了小半个时辰,薄暮已染,裴疏玉驾着她那玉骢姗姗而返,马背上的獾子不可谓不多,难得的是,她的手上还提溜着两只活的。
“这两只花色好看,”裴疏玉把这俩活獾子丢给侍从,随口道:“拿个笼子装了,留给灵韫玩儿。”
比试的一方回来了,可另一方,却迟迟未归。
天色越来越昏沉,皇后蹙起了眉,道:“怎么康麓还没回来?沉珠,多着几个人进山去找。”
裴疏玉站在她的玉骢旁,正逗着挂马鞍上竹笼里的獾,闻言,动作稍稍一顿。
哦,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康麓公主因与她较劲才入了深林,现下人失踪了,她若不去寻,是不是就得背个害死天家公主的罪名。
要知道不管如何,袁家再被制衡得动不了北境,这个永宁王的封位,却还是人家朝廷给的。
这个罪过,可背不得啊……
裴疏玉轻笑一声,伸着指头戳了那花獾尖细的鼻尖。
果然,在她身后,肃王已经开腔了。
旁边预备拱火的人,更不少。
“殿下——永宁王殿下,公主人现在找不见了,你……”
“找,当然找。”
裴疏玉的声音意外的轻快,她截断肃王的话,看都不看他一眼,连脚蹬都不踩,直接一跃上了马背。
玉骢咴鸣,被带着一起窜出去的獾子发出尖锐的鸣叫。蹄声踏过,快人快马,一骑绝尘。
第38章
睁眼时,沈兰宜终于发现些不对劲来。
说是她陪灵韫郡主玩,不如说是被灵韫郡主哄着,陪她打了好一会儿六博。
这小郡主年纪虽小,却颇有些古灵精怪,沈兰宜原还存着些应付孩子的敷衍,打了两局后也提起精神,开始认真和她一起琢磨该怎么打。
玩久了累了,小孩儿又央沈兰宜给她讲舆图——弭山到底是座山,山势复杂,为避免意外发生,宫里给来这儿的人都发了一份潦草的舆图,标注了各处大致的走向,以免误入深处。
灵韫长大了些,但也就八岁上的样子,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以前又是乡野长大的,想来没受过什么束缚。
沈兰宜便没多想,只以为她是不能出去玩儿,想过过眼瘾,于是拿着潦草的舆图,同她潦草地讲了一讲。
“这里上去,喏,有条山溪……这里……有谷隘……”
听了一会儿,灵韫就开始打哈欠了。她把脑袋倚在沈兰宜的胳膊肘上,头一点一点。
“郡主可要小睡片刻?”沈兰宜温声道:“睡一会儿吧,一会儿你那孙婆婆来接你再起。”
灵韫又张嘴打了个哈欠,眼角都有眼泪,却还扒着沈兰宜的手不放,糯糯道:“我要姐姐抱我睡。”
灵动聪敏的小姑娘,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好闻的草木香,跟个小动物似的蹭人,实在很难叫人招架得住。
沈兰宜没有生养,但是对别家的孩子并不排斥,她应了灵韫的话,抱她到一旁铺着毛皮的美人榻上,斜倚着哄她闭眼。
哄下灵韫郡主睡着了之后,沈兰宜却也有点困了,于是她搂着小孩儿,自己也稍阖了阖眼。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一片昏黑颜色,有帐外的火光顺着帐帘的缝隙钻进来,晃得沈兰宜紧闭着眼睛一刺。
她下意识去捞怀里的小孩儿,却捞了个空。
沈兰宜骤然惊醒,起身一望,帐中只她一人。
灵韫不在。
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她何时不在的。
沈兰宜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是好眠多梦的性子,怎么会在心有挂碍的时候睡得这么沉,以至于人从怀里溜走都毫无知觉?
不对,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得先把人找到。
猎场危险,灵韫本就想极了出去玩儿,若是乱跑冲撞了谁的猎物或马儿怎么办?
沈兰宜站起身,把碎发拢到耳后,在帐内搜了一圈,确认灵韫不在之后,正要出门,却被一队冲出的人马吓了一跳。
“让开——让一让——”
“你们从南面上山,另一队往北,务必要找到康麓公主!”
沈兰宜一时闪避不及,被马蹄扬起的尘灰迷了眼,耳畔亦是嗡嗡作响。
她分不清是被蹄声震了耳朵,还是一团浆糊的脑子正在发出嗡鸣。
围场之上也是乱糟糟的,远处似乎还有兽鸣正在逼近。沈兰宜强自压抑下不宁的心绪,从途经的嘈杂话语中,一点点听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康麓公主游猎未归,裴疏玉去而复返,返身回去足足有半个多时辰,也没回来。
她抬起头,所见分明是晴夜,天边连云都没有,却还是品出了风雨欲来的架势。
怪不得……怪不得王府那孙婆婆没有来接灵韫回去,大抵他们那边乱了起来,觉着小郡主暂且留在她这儿反倒无碍。
可是……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往王府那边的营帐走。
小郡主丢了,但她没有瞒着事怕惹麻烦的意思,第一时间想的还是先去知会。
相比一路走来的乱象,永宁王府的营帐看起来静谧很多。见沈兰宜来、还是孤身前来,正在营帐门前徘徊的孙婆婆脚步一顿。
她提起警惕,道:“怎么了?”
沈兰宜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极快地把事情原委说了个清楚。
孙婆婆的表情有惊讶,但是却没有太多的担心。
她清楚灵韫的来历,知道这孩子与裴疏玉并无什么血缘关系,关心之意本就寥寥。
而此时裴疏玉久久未归,孙婆婆牵挂着她,王府帐中的几个侍卫都被遣进山去找人了,根本没有力气再管顾一个小小的灵韫。
“孩子任性,叫夫人担心了。”
孙婆婆勉强提起一点精力,吩咐剩的两个女官去找人,而后又同沈兰宜道:“本就是老奴强夫人所难,王府不会怪到夫人头上的。大概她也只是去哪里闲耍,她人小鬼大,机灵得很,玩累了总知道回来。”
事有轻重缓急,现下,这样的安排不是不合理。
沈兰宜微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却在开口的瞬间骤然冷静了下来。
尽管她并没有看见灵韫去到哪里,但心下无比笃定,她一定是想办法进山了。
灵韫不是在胡闹混耍要出去玩儿,从在围场上拦住她起、到拉着她问看不懂的舆图走势,目的就很很明确,就是要背上她的小弓,去到裴疏玉去的山里找她。
从东南入鹿山,林浅草深,再越清溪……
然而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解释了,况且,王府现在无人,就是有人,沈兰宜也不放心将这些话再说给谁听。
裴疏玉在筹划什么,沈兰宜一概不知,但就是对她有一种近乎于痴迷的崇拜和执着,然不知为何,在灵韫消失了之后,这股信任和崇拜,陡然间变成了一种让人发凉的感触,直攀上她的脊背。
灵韫去哪里了?她既是去寻裴疏玉,为何这么久两人都迟迟未归?
沈兰宜很少升起这样笃定的直觉,她深吸一口气,什么也不管了,转身就走。
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只是若靠双脚丈量,恐怕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尽管她从来没有骑过马,此时却还是一路狂奔到了马厩。
听方才匆匆而过的都尉有言,似乎还有零星几个刺客潜入刺杀,现在整个围场都乱成了一锅粥,没人会注意到形色匆忙的一个妇人。
她急促地喘息着,用目光审视着马厩里的情形——高大的骏马还剩几匹,剩下的都叫人骑走了。
出事了,人、马都被调集,并不奇怪。可是低矮的棚边,那群矮马的槽里,却也很明显少了一匹。
这个时候,不会有哪位小贵人还来骑马游乐的。
心里的答案得到印证,沈兰宜不再犹豫,她推开马厩的门,咬咬牙,从剩下的大马里挑了个马背不高、看起来最温驯的。
她拉住缰绳,几乎是颤颤巍巍的、学着见过的其他人骑马的样子,艰难翻上马背。
好在这些都是供给贵人们骑的马,一个个都乖觉极了,没有尥蹶子的打算。
沈兰宜夹着马腹,总算是驱动了它。
呼啸的风声自她耳边刮过,却还是盖不过身后越发响亮的嘈杂声,如果她仔细分辨,甚至能分辨出不合时宜的刀剑嘲哳、山兽咆哮。
可沈兰宜听不清楚。
她的心脏一下跳得比一下用力,震到胸腔都在痛,震到指尖都在发麻。
她循着方才随意指点过的舆图的方向,驾着马越奔越快。
旷野低垂,天边已经渐有星子,她只要抬一抬头、伸一伸手,似乎就可以将这整片天空收入袖中。
沈兰宜怔了一瞬。
她说不清楚,这是否就是她想要追寻的自由。
或许死在今夜,将一切定格在这马背上,也是她喜欢的归宿。
不对、不对!
只自由这一刻,可不该满足!
沈兰宜猛得摇了摇头,将庞杂的念头统统甩到脑后,她提上一口气,把紧手中缰绳,毫不犹豫地从东南角闯入鹿山。
夜间的山林显得格外幽深,密实的树影足以隐没所有的声息与光亮,远处的灯火渐渐起不了效用。
沈兰宜袖中有一只火折子,然而她不敢擦亮它。在山中,她没有武器,只有一匹被人挑剩下的马、一把齐知恩所赠的短刀,无论是遇到人,还是遇到野兽,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循着山溪的方向,在树下,沈兰宜发现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小兔子。
灰褐色的皮毛上染了血,背后被箭镞插过,留着个血窟窿。
分明也不是野物,只是被放出来供人猎杀取乐的圈养家兔,意志却如此顽强,受了伤还拼命往外逃。
沈兰宜不谙医理,但她能看出来,兔子身上的箭伤,明显就比正经弓箭能造成的伤口要浅一圈。
难道说……是灵韫射中的它?只是人小力气薄,还是叫兔子跑了?
沈兰宜眉心微动,她松了缰绳,将马牢牢拴在树上,环顾一圈努力记下大概是拴在了哪里,而后顺着这兔子来时的踪迹,不断摸寻往上。
越往上,沈兰宜的心绷得越紧。
血腥气越发浓了,浓到她的呼吸都开始黏滞。幽暗的深林中,她不敢低头久久凝视经过的每一处地方,就怕风摇叶动、光影变幻,突然发觉刚刚越过的石头,其实是人倒下的尸体。
沈兰宜数着自己的心跳,仔细记着来时的方向,生怕走迷了路。
软缎的鞋不适合走山路,她忍着脚底传来的隐痛,正要继续往前,忽然踩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
一支短箭。
和她下晌所见、灵韫背上箭袋里的箭羽,别无二致。
是好事,说明她没有猜错,说明灵韫确实到过这里。
沈兰宜提起十二万分的谨慎与小心,不再往前,而是以发现短箭的所在,开始一圈一圈地向外找。
往外不到四十步,血腥味渐浓,林间的风吹过鼻尖,似乎还夹杂着之前在灵韫身上闻见过的、类似草药的香气。
这两股气味实在太过迥异,再钝的鼻子也能闻出来不对劲。沈兰宜脑子里的那根弦骤然绷紧,生怕顺着这个方向,下一步就看见什么骇人的场景。
可等她一路摸索至山溪附近,血腥气却忽然淡了许多,淡到甚至能闻出溪水清澈的味道。
沈兰宜脚步一顿。
不能这么找。
这座山上不知有多少金吾卫和各家侍卫在找,凭什么她漫无目的的找,就能被她找到?
她要想一想……为什么气味消散了。
沈兰宜的心沉下来,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粼粼的水光上。
似乎,过于潋滟了。
……像是血的颜色。
她闭了闭眼,指尖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把先前被缰绳磨破了皮肉攥得更疼。
耳畔只余溪流潺潺,山势陡峭,沈兰宜顺着水波的方向,一点一点往上爬。
她的动作并不轻盈,一路或许无人发现,但枝头鸟雀却惊走不少。
可眼下……
沈兰宜抬了抬头。
跟随溪流拐过这道弯之后,怎么鸟儿都没声了。
是此地就无有鸟雀,还是说……已经被人惊飞了?
她停下脚步,悄悄蹲下,正打算抽出绑腿上的短刀,背后忽而有人扑了上来。
沈兰宜的心都要扑出嗓子眼了,她反手抽刀,还未被扑倒,忽觉背上一轻——
她只愣了一瞬,既而小声惊道:“灵韫!灵韫!”
灵韫手上拿着一把很长的剑,一看就不是她的。她原本似乎想将这把剑扎进闯入者的后心,只是力气小了,又见沈兰宜身形熟悉,一骨碌收势滚了下来。
看清沈兰宜的面孔之后,灵韫眼神中的凶光瞬间收敛,眼眶一红,“姐姐,姐姐你是来找我的吗?”
沈兰宜捏着袖子擦她脸上的灰,却没功夫安慰,只追问道:“只你一人吗?你怎么走到这里的?你……永宁王殿下呢?”
她收了袖子,一低头,却发现袖上染的不是灰、而是血渍。
灵韫没回答,只拼命拉拽着沈兰宜的袖子,往山涧走去。
这里稍微开阔一些,两畔树丛稀少,月光隐约可以漏洒些下来。
看清了溪中的情形后,沈兰宜差点没晕过去。
她怕血,而眼前所见,几乎是一个血泊。
血泊中的人十分安静,裴疏玉闭着眼,月光撒在她苍白的脸上,肩膀往下全浸在溪水中。
像被血封住的琥珀。
沈兰宜瞬间明白了——她受了伤,为避搜查,借由流水带走血腥气。
可是、可是……
她伤得好重,流了好多血。
沈兰宜手都在打颤,她急急奔到溪边,还未开口,听到动静的裴疏玉耳尖微动,骤然睁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疏玉居然还有力气扯了扯冷僵了的嘴角,“怎么……是你?”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一点调笑的意味了。
她是真的,在意外。
虽是夏夜,可是山溪清冷,在其中浸了这么久,裸露在外的皮肤简直连人的温度都没有了。沈兰宜只觉裴疏玉开口说话时,拂到她面上的气息都是冰透的。
她扭头,不回答,只同灵韫道:“和我一起,先搀殿下起来。”
灵韫丢下那把不知是谁的剑,有点趔趄地跑过来,沈兰宜这才发觉,这小郡主大概也有点伤到了腿脚。
沈兰宜咬了咬牙,顾不得什么大防,直接伸手托到裴疏玉的手肘之下,用全身的力气顶在肩膀上,将她连托带顶地拽出了溪水中。
比她预想中要轻一些,沈兰宜正这么想着,一低头,看见裴疏玉的另一只手正撑在她的剑上,手背用力到青筋暴起。
沈兰宜轻声道:“你没有伤到一动不能动,方才是示敌以弱。若是歹人靠近,你会出剑。”
裴疏玉似乎又笑了笑。
她大半边身子湿淋淋地倚在沈兰宜身上,就这么反问她:“都这样了,还需要‘示’吗?”
“我不是神仙,一两个还可以应付,多了……”
灵韫跟在沈兰宜身边,她头也不敢抬,像怕撞到裴疏玉的眼神一般。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循溪而下,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沈兰宜为了让人安心,轻声道了一句:“这是条小路,我来时没见有人从这儿来。”
她全神贯注地回想来时的记忆,生怕走岔了路,一来遇到人危险未知,二来迷路了也耽误时间,而裴疏玉的状况显然已经耽误不起了。
快至山脚时,看到那匹马依旧好好的被拴在树上的时候,沈兰宜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没事了、没事了,”她的话音蓦然坚定许多,“殿下,我扛你上去。”
裴疏玉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失血让她的眼前一片黯淡,等她回过神时,已经被这个稍显瘦削的娘子架上了马背。
风声呼啸响起,沈兰宜拉着缰绳,双臂间环着个小的、背后倚着个大的,她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血都被没来由的意气烧得滚沸,一会儿又觉得,被身后人的体温冰得齿冷。
裴疏玉冷冰冰的指尖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很轻。
“不能走围场,从后山绕……绕回营帐。有小径。”
说完,手松了,原本就搁在她肩上的脑袋却忽然重了起来。
沈兰宜害怕得要死,怕裴疏玉睡过去了再也不醒,她抖着声音开口,也不管在快马上会吃进去多少风,“醒醒,殿下,醒一醒——”
“我们说说话好不好?我其实、其实什么都还不知道,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殿下,你那姓凌的手下为什么不在,他去哪里了?”
“殿下,你们方才遇到什么了,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前面的问题,沈兰宜是真的想问,可是到后来,她没了话说,开始胡乱地乱问一气,什么今天猎了几只獾,几只花的几只黑的,几只腿长几只腿短……
裴疏玉像是清楚她的用意,不管多愚蠢的问题,都慢吞吞地回答了她。
只是声音很轻,仿若游丝一线。
“北境异动,本王……只信凌源,让他领兵回去了。”
“皇帝预备杀了我,扶他的傀儡上位。”
“獾子……一只、两只……”
听她真的在数打了几只獾子,沈兰宜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
她吸吸鼻子,道:“他怎么敢!叫你死在这里,他就这么自信能掌控剩下的局面吗?你手下不会没有亲信。”
身后人的笑意几乎要熨到她颈上,沈兰宜下意识绷直了背,而后便听裴疏玉继续道:
“小地方的亲王,又没继位几年,就是手底下有些人……被资历深厚的族老策反,也不奇怪。”
沈兰宜脑内灵光一闪,听明白了她的计划。
安排亲信佯装倒台,再借口侍疾太后入京暂离,再到今日……给所有蠢蠢欲动的人,一个行动的机会。
仅仅只是顺着这个思路想来,沈兰宜的手心就已经全是汗了。
若是佯装背叛变成了真背叛,或者在京中又遇到什么撕破脸的变故……
不对,现在可不就是横生了变故!
“殿下不怕么?这不是一个十拿九稳的法子。”沈兰宜颤声道。
“怕什么?”裴疏玉的声音漫不经心,只不过她现在气息微弱,漫不经心听起来更像在逞强:“我确实是在赌。”
赌一个把北境权柄尽数收拢掌心的机会。
她补充道:“死了再说。”
死了还如何再说?沈兰宜哭笑不得,却还是强笑着宽慰自己:“殿下不会有事的,等回到营帐,治了伤,会好的。”
话虽这么说,可是沈兰宜自己心里都没底。
恍然间,她已明白谭清让与肃王密信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备好”的弓马,大概不是为裴疏玉预备,而是留给康麓公主的。
若杀得了裴疏玉,就把康麓公主也“留”在山里。
皇帝搭进去一个亲女,解决一个心腹大患,连骂名都不必担,毕竟围猎本就有风险,再老道的猎手也不敢夸口次次都安然而归。
最后史书工笔也不过当作一桩好笑的逸闻,某某亲王与某某公主斗气,双双殒命弭山。
若是裴疏玉没死……
沈兰宜垂了垂眼,轻声问裴疏玉:“你虽重伤,但还是要趁此机会,在这几日就赶回北境,重掌大局,对吗?”
裴疏玉没有一点重伤垂危的人的自觉,坦然应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了,沈兰宜紧抿着唇,没有再惹她说话。
被拢在前面的灵韫,自始至终都没吭过气。沈兰宜心下有了猜想,最后却化作了一声长叹。
裴疏玉知道进山会有危险,但是危险对她来说是可控范围,或许本来也是打算受点伤的。
但有人在她意料之外出现了……
营帐的火光已经遥遥可见,内外都是一锅粥,而永宁王府这边却是一片死寂,不多的几个人都出去了。
沈兰宜小心翼翼地和灵韫一起,穿过后帘将重伤号扛到帐中——方才有光,沈兰宜看清楚了,裴疏玉的右肩下中了一箭,箭杆大概已经被她自己掰断了,腿上、腰间,也零零碎碎受了一些伤,深浅难辨。
沈兰宜将人扶到榻上,才敢去点了床头那盏灯。
裴疏玉的女扮男装一旦暴露,比这身伤还要危险。然而此刻,她仰在榻上,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得省着,必须要有人及时来为她处理伤口了。
没有人比那孙婆婆更合适,可营帐内悄无声息,孙婆婆和其他人一样不在帐中,沈兰宜有些着急。
“你在找谁?”
听到裴疏玉的发问,沈兰宜团团转的脚步蓦然一顿。
她没有转身:“我……我在找王府的侍从。我不会医术,得有人来替殿下治伤。”
“不必旁人,”裴疏玉凝视着沈兰宜的背影,“本王随身带有疮药,你来就好。”
第39章
沈兰宜的心咚地一跳。
她僵硬地回转过身,却见榻上的裴疏玉已经闭上了眼。
帐内空旷,又只点了一盏灯,她半边脸沉在阴影里,晦暗不明,愈发显得薄唇苍白、没有血色。
沈兰宜走近,微颤的指尖在她唇上轻停,感觉到呼吸仍在之后,收回手,长舒了一口气。
裴疏玉受了重伤,又在冷水里浸了那么久,能撑到此时再昏,已经很不容易了。
沈兰宜扭头,眼神投向了一旁的灵韫郡主,与她道:“郡主,现在没人,你得帮忙。”
从山上下来之后,灵韫一直是愣愣怔怔的模样,沈兰宜又喊了她两声,这小孩儿似乎才惊醒。
她猛地一跳,像是被吓到了,很快又道:“我、我……我应该……”
沈兰宜望了一眼阖眸的裴疏玉,不知她到底是如何作想,深吸一口气,只好先把人支开,“郡主出去烧些开水来,还有干衣裳、干巾帕……再找找有无糖块。”
灵韫走后,沈兰宜搬来一把短杌到床头坐下,先脱去了裴疏玉身上湿淋淋的外袍,再拿厚褥子拥住她。而后又拿酒濯净双手,凑到她肩前,拿剪刀顺着肩线,一点点去剪早被血浸透结块的衣料。
沈兰宜的心随着动作一点点沉了下去,再生不起旁的念头。不考虑留在这儿久久未归该如何收场,也不去想裴疏玉到底是什么用意,眼里只剩肩下这道伤口,皮肉翻卷、狰狞可怖。
等到灵韫趔趔趄趄地提着东西进来时,沈兰宜暂且算处理好了这道箭伤——箭她不敢拔,只先清洁了粘连的血肉、凝块,又拿酒擦过,再上伤药止血。
沈兰宜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她心里打鼓,看向裴疏玉的眼神都有些心虚。
还是晕着吗?不会是她方才动作莽撞,又给人疼昏过去了吧。
一时找不到那么多干净衣裳换,也怕再牵扯伤口,草草处理后,沈兰宜索性用被子将她上身也拥住,又拖来香炉,把里面灰都倒了,当成火炉用。
“姐姐,这个热水是炉上坐着的,”灵韫急急跑来:“还有这个……这个。”
裴疏玉腿上的伤口还在出血,是被锐器所伤,几乎深可见骨。
沈兰宜卷起她的裤腿,咬着牙替她包扎、压迫止血,又叫灵韫兑了温热的糖水,往她紧闭的唇齿间灌了一些。
血能止住,问题是这么深的伤,发炎了怎么办?听裴疏玉刚刚的意思,甚至还打算这几日就动身离京。
想到这儿,沈兰宜的眉毛都拧成了死结。
如此狰狞的伤口,灵韫自然也都看清了。再开口时,她带着泣音:“都怪我,如果不是我……父王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沈兰宜动作一顿,却没抬头看灵韫,只顺手把染血的帕子递给她,平静地道:“今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即使裴疏玉此刻昏迷着,灵韫也依旧不敢看她,可她也不敢看沈兰宜,“我找了匹马骑,偷跑进山。”
“然后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山里,他们、他们在打架。我出现的不是时候,分了父王的心,叫他们钻了空子……又拿我来威胁……”
“我腿受伤了,跑不动。父王带着我……死了好多人,把青马也放出去了,传讯找救兵。”
灵韫垂着脑袋,话越说越乱,“我在山里长大,我以为我是有用的。我本来只是想打几只兔子,证明自己。后来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了那个公主失踪的消息,听见父王进山去找她,我想,我是有用的,我就想去帮忙……”
沈兰宜不知如何作答。
她沉默了一瞬,问:“下午的时候,是怎么回事?”
灵韫知道沈兰宜问的是她怎么跑掉的,嗫嚅道:“我和娘亲、和哥哥在山里长大,娘亲认得一点草药,给我配过一个安神的香包。”
“我小心着,没有睡着。姐姐你没有防备,所以……”
她瑟缩着去扯沈兰宜的袖角。
“我错了……我知道,我闯了大祸。姐姐,你帮我劝劝父王好不好?我不想被丢掉……”
沈兰宜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
贪玩、好动,都是寻常,可偏偏心思缜密、目的明确,连大人也能算进去。
她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只神情复杂地看了灵韫一眼。
收回目光的瞬间,沈兰宜刚好看见裴疏玉的手指微微一动,她眸子一亮,下意识喊她:“殿下。”
裴疏玉缓缓睁眼,既而低下头,见自己整个人都被沈兰宜堆在了被子山里,轻轻笑了一声。
她抬起眼帘,左手缓缓覆过自己的肩头,神色却不见一点劫后余生的欣喜,反倒渐渐冷峻下来。
喊完那一声殿下之后,沈兰宜骤然回神,知道真正的问题要来了。
她连人带杌子退出三尺远,结结巴巴地又叫了一声殿下,然后解释道:“除了腰上,其他的伤处我都上过药了,等王府的医官回来,想来……”
裴疏玉截断她的话茬,只反问一句:“都知道了?”
沈兰宜眉心一跳,先前面对裴疏玉时的畏惧之感竟是又浮了起来。
尽管她现在满身是伤,看起来毫无威胁。
见沈兰宜将眼神投向了一旁的灵韫郡主,裴疏玉淡淡道:“不必避讳她。”
眼下自顾不暇,沈兰宜没空多想,袖底的手是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却还是低着头,回了实话:“都知道了。”
衣料之下,是狰狞可怖的伤口,还有绝不会在男人身上出现的裹胸。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清楚。
裴疏玉心知肚明,她说假话也骗不过门。
……不对,她分明心知肚明。
沈兰宜呼吸一滞,抬起头,却正对上裴疏玉幽深的瞳孔。
裴疏玉自己坐起了身,半截带伤的肩膀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裸露在外,她继续追问:“为什么?”
沈兰宜努力冷静地道:“殿下是问,我为什么会来救你们吗?我……下午的时候,灵韫郡主来缠着我玩儿,结果她跑丢了。王府的人手紧缺,没空去找小郡主,我怕出事牵连到自己头上,所以才冒险进山。”
说完,沈兰宜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好理由。
可裴疏玉神情未改,仍旧坦率地直视着她的眼睛,重复:“为什么?”
沈兰宜以为她问的是为什么还留下处理伤处,打起一点精神继续应付:“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裴疏玉似乎终于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她的目光一路往下,转而又问:“你带了刀?”
沈兰宜有些困惑,她低头,摸出那柄短刀,道:“对,怎么了,殿下?”
裴疏玉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沈兰宜愈发不解,但她现在有些怕她,还是依言照做了。
她刚虚坐到床边,还来不及反应,裴疏玉忽然倾了过来,用没受伤的左手强攥住她拿刀的手腕,迫使她调转短刀的方向。
沈兰宜脊背一紧,整个人都被拽了过去,她慌乱抬头,而裴疏玉已经利落地咬下短刀的刀鞘,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既带了刀,在看清本王是女子的时候,你就该一刀刺下。”
沈兰宜想收手,可怎么用力都不足以与裴疏玉相抗,眼见刀尖离眼前人的颈项越来越近,她闭上眼,声音发紧:“我不敢杀人。”
“敢也晚了。”
攥在沈兰宜手腕上的指掌蓦然发力,刀尖再度调转,裴疏玉竟借着她手上的刀,反手挑住了她的下颌。
“可本王敢。”她悠悠开口,声音危险而又轻佻,“谭夫人,此时恩将仇报,把你杀了,才是本王的上上选。”
她没说错,死人才能永远地保守秘密。何况裴疏玉清楚,她的丈夫是实打实的肃王党,绝不会授人以柄到这种程度。
沈兰宜眼睫轻颤,可颈项间的那把刀却迟迟没有更进一步,只是反复的、在她的咽喉之上摩挲。
刀尖用力,裴疏玉逼沈兰宜不得不与她对视,而后却只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
如果真有时间倒转的奇事发生,她又为什么会选择,把单薄的筹码押注到她身上。
毕竟,预演的梦境已经告诉了她,她裴疏玉曾经是输家,不是么?
对上裴疏玉深不见底的眼睛,沈兰宜心间蓦地一颤。
恍然间,她惊觉自己隐埋最深的那个秘密,竟就这么被人连根刨了出来。
她知道裴疏玉在问什么了。
裴疏玉像是怕她还未听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为什么救我?”
沈兰宜闭上眼,最后的理智也几乎濒临断绝。
对啊,为什么呢?
她绝望地问自己。
就是为占得先机、投机取巧,她也该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她知道最后的胜利者是谁,知道自己的丈夫会成功博取到那一份从龙之功。带着重来一世的目光来审视,她明明可以利用重生的便利,更轻快地讨得这些人的青眼,好好地活到那日,好好地当她的官夫人,不好么?
分明前世,沈兰宜并没有同裴疏玉有过什么接触。
这位高高在上的永宁王殿下,给她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在她死讯传来的那天。
那年隆冬,冰寒风似刀,沈兰宜端着煨好的当归羊肉汤,送到谭清让的书房门口。
宁禄拦下她,道:“夫人,大人在里面谈公事。”
沈兰宜点点头,正打算把食盒交给他,却听宁禄不无歉疚地道:“大人说一会儿就聊完了,让你等一等他。”
她“哦”了一声,麻木地站在廊下等候。
她知道,这是一种故意的为难。
谭清让对她的态度原不似这般,可不知为何,在几年前的一场家宴后,他对她本就不多的好声气都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沈兰宜一无所觉。
而这两年间,她的身体渐渐不如早前,但谭清让的官却越做越大,要操持打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力不从心,有时会出错。
几日前,他嫌她随他赴席时表现木讷,回来还呵斥了她一顿。
长路无轻担,何况手中的食盒本就分量不轻,廊檐外飘着雪,她的手脚很快就都冷僵了,肩膀坠得发疼。
等候无趣,唯一可作消遣的,就是书房里飘逸而出的几句话音。
“这出好戏倒是真的精彩……”
“谁能想到,这雄霸一方的永宁王,竟是女儿身?”
“天命如此、天命如此啊!时该在我,瞧瞧,连天象都不站在她那一边。”
永宁王……女儿身……
沈兰宜恍惚抬头,有些震惊。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濡湿了的裙裾与鞋面,悄悄踢开一个石子儿。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女人。
另一种可能。
……
“理当这般……女子掌权,本就有违天道、倒反伦常……蝗灾肆虐,恐就是由她而起……”
“只是斩首,褫夺名姓,倒是便宜她了。要我说啊,应该……”
声音越来越低,内容却越来越龌龊,沈兰宜握在提柄上的手指用力到发麻,却控制不了这些话,断断续续地飘入她的耳朵。
最后,热汤有没有变冷、又有没有送到书房案头,沈兰宜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她不甘心。
她慢吞吞地走在回屋的路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甘心啊。
她替永宁王感到不甘。
成王败寇,自古有之,胜败皆是常事,可凭什么她的原罪,是女人。
无论是那些手腕,还是北境仁治,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妇都有所耳闻,结果到头来,只因她是女人,她就是灾星,是带来一切的罪人。
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哪怕“儿子”背叛她,“同族”出卖她,这些该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行径,竟都成了“正义之举”。
可是……
沈兰宜也很羡慕。
羡慕那位永宁王,哪怕被枭头斩首,至少死得轰轰烈烈。
不像她,只能在这宅院之间辗转,直到生命终了,再以某某氏之名被葬入谭家坟茔,一生阒寂无声。
她抬起头,自廊檐下往外望。
四角的天空中正降下簌簌雪花,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尽管他们说,那位永宁王被褫夺了名姓。可是,她想,至少……她记住了那个很好听的名字。
时至今日,物换星移,沈兰宜依旧记得胸口那股愤懑的不甘。
替裴疏玉,替方雪蚕,更替自己。
滴答——有眼泪掉到刀尖上,晶莹的水光被刃光一破为二。
裴疏玉微微一愣,旋即,她听见沈兰宜轻声开口。
“我不甘心,”她说:“我不甘心。”
飞蛾扑火一般扑向前路未知的结局。
只是因为,她不甘心。
“殿下想杀了我吗?”沈兰宜抬起湿润的眼睫,神情却不再害怕,“殿下逼问这么久,还想听到什么答案?不若让我在死前,为殿下逐一解惑。”
裴疏玉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她闭了闭眼,没有再问,只捏着身前人的手,反手将短刀掷到了地上。
两人都被这铿的一声拉回了现实。
谁都没有再开口,可有的话已经不需要再开口了。
沈兰宜起身,正要往后退,却见裴疏玉的面颊上渐渐泛起些红热之意,一惊,道:“殿下,你好像开始发热了。”
她转身,想要出去找人,却被裴疏玉叫住。
“不可,我重伤的消息可以传出去,但是不能叫他们确定我真的重伤。”她皱着眉,大概是在忍痛,“一会儿孙婆婆就会回来,她通些医术药理。”
原来她知道孙婆婆不在是去了哪里。沈兰宜动作一顿,余光里,瞥见了另一个瑟缩的小身影。
裴疏玉没有支开灵韫的意思,她在一旁听进去了所有。
包括,她的“父王”,其实是女儿身。
裴疏玉的目光也落在了灵韫身上,只是这一眼,没有任何和风细雨的意味。
不比成人腰高的小姑娘,抱着头,缩在营帐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不是傻子了,何况灵韫本就早慧。
裴疏玉静静看着灵韫,等她不抖了,居高临下地发问:“都听明白了?”
这话,比方才拿刀抵在她脖子上说的那些更无情。沈兰宜下意识嘶了一声。
缩在角落的灵韫抬起半张脸来,眼眶通红:“听明白了,你不可能是我‘父亲’。”
更不可能是她娘了。
她有自己的亲娘,尽管她娘更喜欢她哥哥,做着哪日她和她哥哥的亲生父亲回来,接她和自己的血脉回府的美梦。
她娘没有等到这场美梦,她却等到了。
那一日河畔,她遇到了一个生得很俊朗的人,“他”蹲在她身前,顺手择了一支野花,别到了她的丫髻上。
“他”说,“他”是她的父亲,问她要不要随她回去。
“他”还抱歉地摸摸她的头,说,久等了,不过这一次,只能带她一个人回去,“他”说“他”还未娶妻,她的哥哥是男孩儿,不好带回去。
她没有不高兴,相反,她还悄悄阴暗地想,真好啊,这一次被抛下的总算不是她,而是她哥哥。
“我哥哥呢?”灵韫忽然发问。
“差一点被我杀了,”裴疏玉淡淡道:“凌源拦着我,没杀成,还留着他一条命。”
似乎还嫌不够,裴疏玉继续补充:“教你读书、教你练武,只是觉得你很合适,他日我用得上。”
“凌源提醒我,到底是养孩子,不是养雠寇。所以带你来围猎,像哄小猫小狗一样,出来遛遛。”
好残忍的话。
“我有什么用,”灵韫问:“我有什么用?”
裴疏玉伤重气短,她静静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想知道?”
灵韫抱着自己的脑袋,不知道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仍是你的‘父王’,”裴疏玉冷声道:“你可知今日你害了多少人?过来。”
灵韫眼眶红得吓人,她的呼吸仍未平顺,像是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天秘闻里。
这个人,她骗了她,还差点就杀了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可同样也是她……
灵韫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却还是走了过来,伸出手腕,翻转露出手心。
之前练武时躲懒,她被不轻不重地打过两回。
裴疏玉没有说话。
或许是她伤得很重,也没剩多少力气说话。
啪——
她反手提起一旁的剑鞘,狠狠砸向了灵韫的掌心。
小孩儿的皮肉细嫩,一敲,立马高高肿起了一道棱子。
这一下实在响亮,沈兰宜听了都觉手心幻痛。
缩手是本能的反应,短暂的抽离之后,灵韫昂着头,复又伸出掌心。
第二下、第三下……
剑鞘是精铁所制,再打下去,把手打折了怎么收场?沈兰宜有些想劝,可瞧见裴疏玉的神色,终是没有开口。
她的表情,太耐心了。
每一下的间隙,仿佛都是在静静地,等这个不大点的孩子做出决定。
沈兰宜觉得自己不适合在场了,正好香炉里火苗快要燃尽,她转过身,索性出去找木柴。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帐中没有了刻板重复着的声响,沈兰宜松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还在榻前站着的灵韫,没说话,俯身正要添柴,忽听得裴疏玉开口问她:“你呢?可想好了怎么办?”
沈兰宜抬头,目光一怔。
裴疏玉大概已经发起热来了,颧骨上泛着不自然的酡色,只是声音依旧冷静。
“想好了,回去该怎么和你的丈夫解释吗?”
第40章
夜渐渐深了,围场之上却还是沸反盈天。
几拨人进山去找康麓公主,却是进去的多出来的少,出来的也是搜查无果回来复信;而后竟连永宁王都没了人影。
黑暗笼罩下的弭山寂静而幽森,恍惚间,倒真似巨鹿盘踞成了山形,望之便胆寒。
余下这些侍卫面面相觑,心里升起些胆怯的感触,却不得不紧着神继续护卫营帐内的皇亲国戚。
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
远山间传来野兽暴动般的嗥叫,此起彼伏。
起初,这些响动只在山间回荡,山脚下的围场,正在喝酒吃肉的贵人们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人拿这些异动当成野猎的乐子,大为赞叹。
可等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一声高亢的嗥叫传来。
是狼。
野狼尖锐的嗥叫如惊雷迸裂开来,原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围场此时更是炸得不得了。
听声音,竟是有狼群下山了。尽管狼的数目不多,可是先前已经分散了许多人手进山去寻康麓公主,一时间,这场上的精兵护卫,倒真的被打乱了阵型,节节败退。
皇帝年事已高,被众护卫拱卫在中间。但狼伤人不管什么三六九等,不会看谁身上穿了赭黄的袍子就不咬谁,反倒因着这边火把聚堆、人声格外嘈杂,被激出了凶性的狼群不仅不退,还在头狼的率领下步步逼近。
危急关头,竟是肃王挺身而出,他带着二三弓手,从斜后杀入,直取两狼性命,在狼回身反扑之前,又高举着挑在长枪上的带血生肉,遛着狼群扑入了后方的包围。
反复几个来回,这群狼终于被彻底杀灭。
“父皇!”肃王声音高亢,他翻身下马,提着两具无头狼尸径直奔向御前,“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降罪——”
兽血淋了一地,惊魂未定的皇帝见状,差点威严扫地,直接吐了出来。
皇帝别开目光,勉强赞了肃王几句,又道:“随你而来的都有谁家儿郎?赏——”
闻言,肃王身后的两人利落上前。两人各自利落地摘下盔戴,皇帝的眼神匆匆扫过,却又在看清其中一人的脸后蓦然定住。
“你?”皇帝有些惊讶,“朕记得你,你是十四年的探花,竟也习过武?”
“禀陛下,正是微臣。”谭清让行礼,而后道:“男儿志在四方,多谢陛下的栽培,让臣下得以在韶州历练。”
天下的事情多得很,谭家远离权力中心三年,皇帝并不是太记得清眼前这位了。
不过,皇帝身后,自有乖觉的宦官悄声凑过去,解释谭清让如今的官职和调动。
皇帝眯了眯眼,而后道:“哦,是你。今日……不错,颇有我朝男儿风范,赏。”
肃王又道:“陛下,这些狼来得太蹊跷,儿臣定然派人,好好追查下去。”
皇帝看起来兴致缺缺,随口敷衍两句,便转身和身旁随侍的宦官道:“平初与佑旭呢?他们……”
肃王拱手低头的动作一顿,他自相对的掌心中缓缓抬起眼来,见皇帝似乎没有与他继续聊下去的意思,悄声退下了。
袁平初,袁佑旭。
一个是隔代疼的皇长孙、样样优异,朝外甚至有风言风语,说皇长孙甚有故太子遗风,特别是在他这次督办水利,拿下了好几个巨贪之后;
一个是皇帝亲自带了几年的安王、最亲的亲儿子。
论下,肃王比不过这个好侄儿,论上,他也比不过安王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
——肃王与安王都是已故淑妃所出。安王年纪大些,淑妃身故时他已经十岁上了,皇帝也就没给他找宫妃带,自己捎带手亲自养着。肃王当时还小,则被交到了德妃宫里头。
后宫佳丽三千,皇帝最不缺的就是子女了,有时一念之差,养和不养的情分就差了一大截。
猎场的风阵阵吹过,离开人群之后,肃王终于再克制不住,一拳锤打在了树干上。
谭清让在旁劝解,“殿下所为,陛下都是看在眼里了的。”
一拳过后,肃王的表情看着倒是意外的平静:“无所谓,只要我成为父皇用得最好的一柄刀,他自然会……比起其他好儿子,自然会更离不开我。”
夜风中,谭清让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是不是刀,有何所谓?饮多了人血……凶刀,也是可以噬主的。”
“宣本此话,可真是太冒犯了。”肃王嘴上如此说,实际却哈哈大笑地拍了拍谭清让的肩膀。
这样的马屁,居然正拍到了他的心坎里
“今日演了这出好戏,一时兴起说了些轻狂话,殿下莫要见怪。”
肃王虚了虚眼,看着远处的鹿山,忽然问道:“那你觉得,永宁王会不会死在这里?”
谭清让淡淡道:“陛下有意削北分权,先是借太后中毒,让永宁王回京,又着暗探内应分化离间……永宁王表面上八风不动,实际上,这一次,不还是把最亲近的副手凌源都放回去应对了么?”
“永宁王不想背负杀死亲叔叔的罪名,所以一直在留在京城,还妄想等裴翎川先动手,反将京城一军。不过,他怕是想不到,他放心留在北境的岑寂岑大将军,已经被我们策反了。”
这些阴私之事上,肃王一贯是自负的,他神情余裕,笑道:“恐怕他还不知道这一点,否则这一次,也就没心情来围场打猎了。”
谭清让表情不变,“我倒不觉得,他会那么容易死在弭山。”
肃王耸了耸肩,道:“再能活,这一次也得掉一层皮。他吊命养伤的时候,局势足够倒转了。对了,康麓那边如何?”
谭清让答:“迟迟未归,可要着人去找?”
肃王无甚兴趣,摆摆手道:“不必费神。裴疏玉若死,她必死无疑。裴疏玉若侥幸只是受伤,她死或不死,父皇那儿也不在意。左右今日的事情,包括那些狼,最后都会被归咎于齐王叛逆余党,与我们无干。”
正说着,肃王突然眯了眯眼,他伸手朝不远处一指,问谭清让,“宣本,那好像是你的夫人。”
谭清让本没注意,闻言,他顺着肃王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竟真看见了沈兰宜。
她从头到脚都潦草得很,像是正在人群中找谁,蓦然间,她竟也瞧见他了,提着长过脚踝的裙摆,就这么朝他奔来。
谭清让眉梢一跳。
“三郎——”她跑得很急,气喘吁吁,发间还粘着草叶,再插根草标能直接去卖身葬父。
谭清让不喜女子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他微微蹙眉,掸下了沈兰宜刚要抓上他小臂的手,不耐地扫她一眼,问:“怎么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沈兰宜像是才发现谭清让身边还有一位,她骇了一跳,缩着脖子退到谭清让这一侧旁,又试着去摇他的胳膊,道:“三郎,我瞧见康麓公主在哪了。”
谭清让还没说话,肃王倒是先开了口,他饶有兴致地发问:“哦?夫人在哪里瞧见的皇妹,此乃大功,本王这就带人去找。”
沈兰宜动作一顿,她轻轻掀起眼帘看了谭清让一眼,像是得了他首肯才敢回话一般。
“肃王殿下。”她福了福身,而后轻声道:“公主在鹿山南面的石涧处,我出来时一路撕下袖摆做了标记,东南坳口进山往上,大概百余步。”
肃王像是找到了新乐子似的。他掂了掂手上的弓,朗声到了声好,既而真的问也不再问,就率人走了。
见沈兰宜似乎还想追出去,谭清让脸色铁青,拽住了她的手腕,问道:“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会去到山中?”
他用了几分力气,掰着她的下颌叫她不得不看着他回答。
沈兰宜吃痛,咬着牙把王府小郡主缠她闲耍、又偷跑进山、她怕小郡主出事进山去寻,却意外发现康麓公主倒在林间的始末说了一通。
她瞬间泪盈于睫,倒不是演的,是真的疼,“三郎,我晓得我行事不妥,可那时……那时小郡主丢了,我害怕贵人怪罪……王府那时又没人,我……好在把小郡主找回来了,方才又送她回去了。”
谭清让心下冷笑一声。
王府自然没人,如今裴疏玉都没回来,怕是已经急得倾巢出动了。
他没再问,却是一甩手将沈兰宜又撂开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冷声道:“回帐子里去,好好收拾,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这幅样子。”
说罢,谭清让拂袖而去。
不知他到底听了几分信了几分,然而他至少此刻没有发作,也没有把她和仍在“消失”中的另一位联系到一起。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只能暂且如此作罢。
人多口杂,她不可能把自己半日的行踪瞒得彻底。这样解释已经是最好的说辞。
裴疏玉第一次进山之时,就已经救下了因惊马差点就被兽群围困的康麓公主。
只是彼时康麓公主虽早知皇帝是利用她,却不至于相信他连女儿的性命都能这么轻易的抛注。
裴疏玉懒得解释,只是截了两个原本该随侍她的护卫,从他们口中逼出了皇帝真正的命令。
——不是护卫,而是看管,若是得令,就将康麓公主就地格杀。
因这救命之恩,康麓公主自然答应了裴疏玉的要求,和沈兰宜商量好了这场戏——本来她也要在一个差不多的时候,再被人发现“救”出去的,只不过把这个人换成了沈兰宜。
沈兰宜回帐中之后,围场上的好戏仍在一出接着一出。
侍卫们忠心护主、在兽群中护下康麓公主,自己却在兽爪下死得一干二净,康麓公主被救下山后,哭着求皇帝要好好封赏这些侍卫,给他们最好的死后荣光。
永宁王府的大帐中却突然亮起了灯,可谁却都没见到裴疏玉,王府的人闭门谢客,说永宁王在山中遭遇刺客设伏,如今正是重伤;
皇帝着医官殷勤探问,却始终不得结果,两日后,坐不住的皇帝亲自去了,却见裴疏玉虽称重伤,却是安然坐在榻上,连软枕都未靠,见他来,甚至还掀被而起,要下床行礼;
重伤与否成了疑云,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这发箭的人是否如裴疏玉所愿,因这晦暗不明的情形有了几分犹疑,那就未尽可知了。
肃王也在皇帝意下开始查案,查出此番围场风波是齐王余党作祟,众人皆道叛逆之辈可恶,将该打的打该杀的杀,此事便就此了结。
为了扫清晦气,皇帝还下令后面几日的仪式,更要大办特办。
不过,这些始末,沈兰宜都是后来才知晓的。
受谭清让勒令,她没有再出过营帐。
此番猎场随行精简人数,她也没有带珊瑚或珍珠来。
沈兰宜安安静静地待在帐中喝茶、绣花,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谭清让也对她不闻不问,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阴云密布的天,雨将下未下。
而“丈夫”,就像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索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收紧。
沈兰宜胸口憋闷、几欲窒息,却也只能随着风平浪静的气氛飘摇下去。
直到这场围猎结束,所有的天高海阔、惊心动魄尽数化为乌有,她随谭清让一道,复又回到了谭府。
回到院中,谭清让屏退所有人,只让沈兰宜和他一起进了书房。
带上门的瞬间,沈兰宜似乎有所察觉,她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一个响亮的耳光果然掴在了她的侧脸。
“早在那场寿宴,宜娘,你就不该自作主张,与永宁王一脉走得太近。”
“从最开始,你就不该救那郡主。”
“时至今日,你不会不知,我谭家,是在为谁效力。”
他在教训什么,沈兰宜全然听不进去。
她只沉默着,想起在弭山的那一夜。
想起来她必须离开之前,裴疏玉最后问她,要不要带她走。
她迟疑了,反问说,是因为可怜她吗?裴疏玉没反驳,于是她又问,跟你走,我还能叫这个名字吗?
裴疏玉说不能,诱拐官员之妻一事可大可小,不会为了这件事情留人话柄。
“或许有一日,我会彻底站在你这一边,可我不希望这是因为你对我的怜悯。”她只勉强笑了一下,“我不需要谁来带我走。我更希望那一日,是殿下,你看得起我。”
沈兰宜的沉默实在太长久,久到那难堪的红印都有淡下的趋势。
谭清让见她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本想继续发难,可见她木木呆呆、只有眼睫扑朔,像是被他打懵了,还是自觉稍有些过分。
他重重咳了一声,抛下一句“好自为之”。
甩门就走,没有回头。
沈兰宜站在书房中,看着眼前空洞的天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大房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等不到半日,府里上下就都知道了。
翌日早上,沈兰宜半卧在床上,没有起身。
门外有笃笃的敲门声,她抬眼一看,见窗纸上映着一个高挑的身影,猜到了是谁。
“进——”
推门而入的果然是贺娘子。
她提着药箱,脚步却顿在了屏风外。
见沈兰宜眼神清明,未有滞涩,贺娘子挑了挑眉,讶然道:“都道夫人受气病倒,可我观夫人,没有病相。”
沈兰宜低声笑了一笑,“望闻问切,娘子不近前来诊一诊脉先吗?”
贺娘子不解她的用意,却还是如她所言,坐在榻前软杌上。
只是刚探出手,还没来得及替她拿脉,手便突兀地被她拿住了。
沈兰宜低垂眉眼,轻声道:“贺娘子,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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