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贺娘子皱了皱眉。
她伸出另一只手,把这位夫人的手轻轻推开,而后道:“先诊脉。”
沈兰宜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没张嘴,贺娘子就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提前截道:“诊脉时言语,影响脉象。”
沈兰宜以为这是一种拒绝,僵了僵,没说话。
贺娘子眉眼沉静,情绪莫辨,眼神不曾落在沈兰宜侧脸半分,可撤了脉枕之后,她反倒定定地盯着沈兰宜的眼睛,猝不及防地道:“要我帮你,做什么?”
方才打的腹稿都憋回去了,沈兰宜咽了咽口水,正要重新筹措语言,面前的贺娘子忽然若有所思地补充:
“是想,杀了你的丈夫吗?”
沈兰宜没憋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咳、咳咳——”
明知房内只她们两人,沈兰宜还是下意识抬起头环顾了一圈。
她啼笑皆非:“贺娘子……你……”
贺娘子神色如常地说着很可怕的话:“毒杀,一旦验尸,查得出来。”
“药理相生相克,若有其他医者,长期为他把脉,同样很难。”
沈兰宜瞠目结舌,弱声弱气地道:“贺娘子,你为何……如此熟稔?”
她的眼神落在贺娘子的寡妇发髻上,狐疑地多打量了一眼。
贺娘子像是瞧出她想说什么,直接道:“没嫁过,没杀过。”
单身女子做游医多有不便,不止不好行走,那些妇人也会怀疑她没有经验,治不好。
沈兰宜松了一口气,道:“贺娘子,你是见我郁郁,故意说笑、逗得我开心吗?”
没有。
贺娘子垂了垂眼,道:“只是见夫人脾性,不像会气性上头,以至病倒。”
沈兰宜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道:“若只这一件事,就能让我真的病倒,我恐怕早就百病缠身了。”
前世,谭清让没有对她动过手,她的日子就不难堪了吗?
谭清让看起来光风霁月、性格内敛,实则掌控欲极强。
他心里对每个人、每件事,都有着自己的一条准绳,之于自己的妻子亦然。
后院中的龃龉或争斗,他不在乎,因为后院中一切的一切,从来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沈兰宜进也好退也好,都逾越不了他所设下的界限。所以,像嫁妆铺子、纳妾之类的事宜,前世她吃了苦头,谭清让不在乎;而今生,她到底用不用心机、又有没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同样无所谓。
但当她的触角逐渐伸出府宅之外,并似乎有了不同于他的方向……这便逾越了他设下的底线。不过,他依旧毋需听她的解释如何,也不必深究,只要把她摁下就好。
沈兰宜气,却也很清楚,笼中家雀的愤怒毫无意义,甚至还会沦为可供赏玩的乐趣。只有等到她羽翼丰满的那一天,等她成了能飞上长空的鸢,她才能愤怒回头,狠狠地啄掉他的眼珠子。
她会记得的,连同所有的一切。
沈兰宜攥了攥拳头,露出一点可怜巴巴的神情:“贺娘子方才的意思,是愿意帮我吗?”
贺娘子看着她,目露讶色,仿佛在用眼神说“不然呢”。
沈兰宜立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问道:“我听珊瑚说,娘子每日下午还要出门行医,对吗?”
贺娘子点了点头。
她只是暂居谭府,因陆思慧儿子的病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能治好,才没有立即离开。
府上女眷都看过之后,她没先时那么忙碌了,每日午后,都继续摇着虎撑,带着小榕一起走街串巷。
沈兰宜便道:“我想烦请娘子,替我带一个人进来。就说是娘子在外新收的学徒、弟子,怎样的说法都好。”
“什么人?”
“娘子见过的,就是先前从北直隶、接娘子来京的那位齐姑娘。”
沈兰宜身在深宅,不得时时行走,然而有裴疏玉所留的要紧事要办,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办事的人给找来。
“如何与她言说?”贺娘子只问。
早有预谋的沈兰宜从枕头底下排出一封信,交到她手上,道:“娘子只需下午出门时去一趟四方镖局,把我的信给齐知恩齐姑娘,她便知道是我找她。”
贺娘子收下信,点点头,似乎就要起身。
沈兰宜一愣,下意识叫住了她:“贺娘子——”
像这种后宅中曲里拐弯的事情,一般人都不愿意沾惹,她原本都在想该如何收买这位看起来超凡脱俗的贺娘子,没成想……
相较于感动,此刻更多的是茫然,沈兰宜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有些难以接受这份善意。
见她如此,贺娘子垂了垂眼帘,道:“信不过我?”
沈兰宜忙摇头,“我怎么会信不过娘子?这阖府上下,除却珍珠珊瑚,我只能信得过娘子了。”
只有她,与谭府毫无牵系。
她微仰着脸,看着贺娘子不算柔和的轮廓,忽道:“娘子观我,不似怄气之人,我观娘子行事节度大气,亦不像寻常出身。”
闻言,贺娘子的动作一顿,别过了头去
见状,沈兰宜立马敛了神色,道:“抱歉,是我冒犯了。我没有窥探娘子旧事的意思。”
“无妨。”
贺娘子还是惯常那冷淡的神色,瞧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走前,她只留下一句“放心”。
——
夏日的天好似那孩儿面,阴晴不定,说变就变。
司天监为弭山围猎演算出的好天一过,接下来,便是绵延不绝的雷雨。
万千雨丝连缀成幕,黄昏时分,天光暗沉,京郊永定河畔,有一行人在雨中依依惜别。
裴疏玉骑在马上,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挎着一把剑,看着不像将军,倒像个游侠。
一旁还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大的那道上前两步,心疼地摸了摸马儿潮湿的鬃毛,道:“辛苦你了,这个
天儿还要驮着人赶路。”
裴疏玉佯作无奈道:“孙婆婆,你既心疼我,摸马做什么?”
孙婆婆想白她一眼,终究不落忍,开口的话却还是拐着弯,“我心疼你做什么,我心疼我自己,一把年纪还要跟着你担惊受怕。”
话虽这么说,可看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顶着一身伤就要奔袭千里,心里又怎么会不难受呢?
“仔细些,不要把伤口崩开了。本就是用的虎狼之药,局势一旦稍微安定些,就好生将养两日……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裴疏玉露出难得的温和表情:“婆婆,我都知道的,不必为我挂心。”
孙婆婆却还是一脸惆怅,“事到如今,我竟不知当时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了。”
裴疏玉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而是转头看向灵韫,问:“想好了?”
“都想好了。”
灵韫没有抬头,她戴的斗笠和裴疏玉头上那顶一般大,把她半个人都遮了进去。
“殿下此举未免太过冒险,”孙婆婆担忧道:“非得要折腾这几日出来吗?”
裴疏玉本不想解释太多,但未免老人家担心,她还是道:“兵贵在奇,这一次,我就是这支奇兵。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才好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现在北境军中的大半中层将领,都是在她手底下搏得战功的,尽管不可能所有人都完全忠于她,但是她在或不在,意味完全不一样。
只要她现身,裴翎川威逼利诱、策反截杀的大计能折戟沉沙一大半。不然她这叔父,也不会勾连京中这么久,还是只敢在她不在时动手。
“没有置喙殿下决定的意思,”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只是有的事情,真的要交托给那个不知根底的谭夫人来做?”
雨幕潇潇,裴疏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湿漉漉的潮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信得过她。”
——随她离开京城,从此隐姓埋名,之于裴疏玉而言,也只不过多了一个仰仗她护佑的人。
还好,沈兰宜拒绝了。
她选择担起她交予的信任。
“时不我与,该走了。”
没有闲话回头的功夫,话音未落,裴疏玉已然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灵韫的耳朵尖动了动,她上前一大步,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一抬头,过大的斗笠直往下坠,帽檐上的雨水糊了她一脸,等她好不容易扶好斗笠,再往前望去,便只瞧得见一个背影了。
大雨夜奔。
快人、快马,疾驰如星。
灵韫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孙婆婆喊她才回过神来。
“我们也要回去了。”孙婆婆的声音冷淡,“走快些,别被有心人察觉。”
孙婆婆不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她不笑的时候,眼尾清晰可见年轻时的锋利,对于灵韫这个没有血脉牵系的孩子,本就不甚热络,知她害得裴疏玉在弭山受下不轻的伤之后,更是连敷衍的好脸色都没了。
灵韫最后望了一眼裴疏玉离开的方向。
做阿罗还是做灵韫,她已经有了答案。
而这一次,没有人把她瞒在鼓里,是她自己的选择。
灵韫戴好斗笠,沉默地跟在孙婆婆身后,亦步亦趋。
大雨倾盆,又近宵禁,街上人烟稀少,雨淋过连脚印都不留,没人注意她们的行踪。
回到永宁王府后,灵韫依旧有些怔忪,孙婆婆见状,忍不住道:“小祖宗,怎么失魂落魄的?可别再闯祸了,后日,你得要独自进宫去拜谢太后,紧一紧神罢。”
永宁王在皇家围场受了伤,太后似乎格外记挂,流水般赏了不少好东西到王府。
裴疏玉在府中养伤,自然该灵韫替她进宫谢恩。
两日后,清早。
王府的小郡主进宫请安。
秦太后乐见这个年纪的小孩儿,灵韫生得灵巧、不认生嘴又甜,更是把她逗得见牙不见眼。
“今日的发钗,还是父王为我挑的呢。”灵韫歪着脑袋,指着自己发间那只柿子形状的小金钗得瑟,“太婆婆,你瞧好不好看?”
灵韫是惯会讨好人的。她的娘亲倒不是不喜欢这个女儿,只是日子不好过活,又有个儿子,实在很难对她有多少注意,她在更小时就学会了这些撒娇卖痴的小伎俩。
南方生长的小姑娘,口音和叫人的唤法都是那边的软糯味道,秦太后听着既喜欢又新奇,“哟,阿玉那性子,还晓得替女儿挑钗环啦?”
灵韫像是被戳穿了似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也……也不算啦,就是女使姐姐替我梳头的时候,我顶着好几只钗子去找父王,随便说了句这支好看。”
分寸刚刚好,活脱脱一对别扭父女。一个满心孺慕,一个嘴上不说实际心里在乎。
秦太后心里有了计较,随口问道:“你父王的伤如今怎样了,可好些了?”
第42章
听秦太后提起裴疏玉的伤,灵韫神情低落,不似作伪:“父王总说无妨,可是……”
见她瘪着嘴,像是要哭,秦太后急忙转过话头,又使眼色叫宫女端了梅花糕来哄。
好在灵韫十分好哄,秦太后又留她闲耍一会儿,在宫里头用过午饭,才放人回去。
永宁王府的小郡主自个儿进宫来谢恩的消息,没多久就不胫而走。
有心人自然会去揣度这个信号。
有人觉得,这说明裴疏玉伤重在身、恐怕危矣,不然以这位的性子,如何会连请安这种小事都让人代劳?
亦有人觉得,小郡主进宫请安,在谢恩之外释放的信号才是真正的关键。
从寿宴到弭山再到如今,这个小郡主露脸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
京中人尽皆知永宁王对这个找回来的小女儿的重视,据说连开蒙习武的师傅都请了一串。尽管惊世骇俗,但已经有人在猜,这种重视,会否是对继承人的重视?
寿康宫的消息自然也被递到了紫宸殿前。
“……小郡主在太后宫里用了午饭,估摸着才走。”
随侍皇帝多年的老宦官李德勇禀道,他偷眼一望,见皇帝仍眯着眼,靠坐在紫檀椅上,瞧不出醒是没醒。
皇帝才听完司礼监的宦官念过批折子,正闭目养神。岁数大了,瞧多了字就发晕,他懒得自个儿翻看,都是叫宦官来念。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李德勇都以为皇帝真睡着了,刚想退下去拿薄毯,圈椅扶把上的那只手,却忽然动了起来。
“啧,”皇帝缓缓睁眼,他咯了口老痰,继续道:“朕见过那孩子小时候,倔得很,便是摔断骨头都不吭一气,但凡还能动弹……”
李德勇试探性地道:“万一、万一是永宁王故布疑云,想叫您以为他重伤,放松警惕?”
他又道:“或许可以着人,去太后宫里头问问看?”
皇帝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真假难辨啊……但弭山那日,朕亲去永宁王帐中,她虽欲下榻相迎,然而却瞧得出来,只是在强撑罢了。”
伤重几分,他不是大夫不会把脉不清楚,然而动作自不自然,总是能瞧出来一点的。
李德勇听皇帝语气轻快,凑趣说起与裴疏玉有关的传闻闲事来,“……一个小郡主而已,永宁王如此重视,搞得京中都有风言风语,说他难言之处受了伤,不能人道,才巴巴地将人找回来,预备着接衣钵呢。”
这个说法,在裴疏玉这一回受伤之后愈演愈烈,以致于宫内的李德勇都有所耳闻。
皇帝闻言,倒是久违地笑了起来,只是笑过之后,难免目露嘲讽:“当然得找人,她还敢自己生不成?”
李德勇没明白,下意识抬头询问:“陛下?”
“没什么,”皇帝淡淡道:“还是别拖到入冬了。去,宣肃王与承南将军入宫觐见。”
——
谭府。
沈兰宜病倒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这方小院反倒热闹了起来。
嘲讽或试探的目光络绎不绝,好在来探视的人,都被贺娘子一句“静养为要”挡回去了。
沈兰宜称病,原因有二:
一是虽然总能安慰自己,但确实还在气头上,前世今生的恩怨加在一起,她担心自己一个没控制住,再送谭清让一把火;
二来,她手上有紧要的事情要筹措,走错一步都不得了,需得花时间仔细安排,图个清静。
不过到了下晌,贺娘子带着沈兰宜要递给齐知恩信出去了,院中少了这员镇守大将,珊瑚她们没拦住执意进来探望的陆思慧。
床头搁着才煎好的药汁子,屋前屋后也满是浓郁的药味,做戏做全套,再配上靠在软枕上、连头发都没挽的纤瘦女子,打眼一看,倒真有几分缠绵病榻的味道。
“哎!我还道怎么如此突然,怎么真就……”
沈兰宜未见陆思慧之人,先闻其声,她咳了一声,道:“嫂嫂怎地来了?”
陆思慧毕竟是大嫂,怎么着都是长辈,丫鬟们确实也不好拦。
沈兰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今日的陆思慧,只觉她眼眸发亮、气色也比之前所见好了许多。
母子连心,看来阿瑞的病确有了起色……
陆思慧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不来,怎知你气性竟如此之大?贺娘子与你诊治了吗?她都说些什么了,开的这什么药,你可吃了?”
说着,她端起床头的药茶,用手背在碗壁边试了试温度,“不烫了的,怎还不喝?”
沈兰宜怀疑,她要是敢说一句贺娘子的药不灵不想喝之类的话,这位嫂嫂能直接给她灌下去。
开的是日常补养方子,只不过刻意加了些气味重的药材。沈兰宜没拒绝,接过碗一饮而尽。
见她吃了药,陆思慧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说道:“莫担心,遵贺娘子的医嘱,你定是会好起来的。”
沈兰宜眨了眨眼,把碗放回托盘,道:“嫂嫂现在这么信得过她?”
说到这儿,陆思慧还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昨日我就想来给妹妹你赔不是的,只不过……”
她顿了顿,跳过不愉快的事情继续道:“先前我对贺娘子多有怠慢,若不是妹妹你在中又是劝我试一试、又是肯拿自己作保,以我的执拗性子,怕是耽误了阿瑞都不知道。”
沈兰宜诚恳道:“嫂嫂该谢的,应是贺娘子才对。我不过在中间说了几句软话……”
她话没说完,叠在被子外的一双手就被陆思慧轻轻按住了。
陆思慧道:“该谢你的。不过,你这病和阿瑞不同,你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只靠贺娘子那儿使劲可不够。”
沈兰宜听得懂她的意思,这是劝她别气自己。
她只垂了垂眼,没接腔。
陆思慧自顾自地道:“女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气性不要这么大了,到头来伤得都是自己。”
或许因为如今的沈兰宜瞧着格外可怜,又或许因为沈兰宜着实帮了她一个大忙,陆思慧的话说着说着,竟越发真情实感起来。
“便是你嫂嫂我……”
她甚至开始自剖难处:“都说我日子过得好,闲事不管只管自家,夫君也听话省事,都由我做主。可那姓谭的只知道侍弄花草,家中万事不拿主意的,连我身边的丫鬟都不如。”
“阿瑞摊上这么个爹,日后的前程和家私,都只得我来琢磨。”
沈兰宜有点儿好奇,“至少大哥他洁身自好,如今只有阿瑞一个孩子,不管怎么着……”
陆思慧“呸”了一声,低声道:“他那是不想吗?他那是不行!”
沈兰宜还没反应过来,陆思慧就已经别开了家丑,“不说我了。妹妹,我只是想告诉你,气大伤身,枕边的男人,该顺就顺着他吧,只把他当个屁放就得了,自己的日子过好才是最要紧的。”
“你瞧那金嘉儿,气性多大,进门就和夫君砸锅砸灶,如今怎么了?还不是一样要把日子过下去,她谁也为难不着,为难的只有自己,先前闹的事情也只让她自己难堪。”
重来一世,沈兰宜心里并不认同陆思慧的话。
不过,大嫂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她没必要反驳。
沈兰宜只淡淡笑了笑,而后反握住陆思慧的手,就着她主动提起的过日子的话题往下说:“嫂嫂的日子我是羡慕的,不过,人各有命,我比不得嫂嫂家私丰厚,日子也只能浑过着罢了。”
她前世只知这位嫂嫂生意铺得广,具体是什么门路却一概不知。
沈兰宜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做生意的能人,有许多事想要请教。
都不是蠢人,陆思慧会心一笑,道:“嫂嫂欠你这么大个人情,若一直贴不上还心里挂记呢,且宽心养着,等你病好了,我再来寻你。”
陆思慧走后,房间骤然空了许多,沈兰宜倒也没时间闲着,一直琢磨着事儿。
前世,裴疏玉此去北境,是顺利收拢了裴氏几乎所有兵权、并成功跃升称朝廷头一号心腹大患的。
但那时的她身在深宅、消息闭塞,只知结果不知曲折,前世种种细节已不可考。
这一世,若非她出言提醒,裴疏玉所选不会是灵韫,若非灵韫急于印证自己,也不会偷跑进山,若非她去山中救人……
后面那句,沈兰宜倒不敢托大来说,她不信裴疏玉此人没有后手。
与其说她沈兰宜改变了谁的命运,倒不如说她已经误打误撞、身在局中。
如今,相同却又不同的的局面,谁敢说十拿十稳?
她不是不担心的。
而离开弭山前的最后一夜,永宁王府的信鸢,落在了她的营帐之中。
裴疏玉交予她一件紧要的事情。
——她会提前返身北境,为故布迷阵,灵韫将会被暂时留在京中。
然而北境一旦战火烧起、局势变动彻底翻脸,灵韫还留在京中,轻则沦为人质、重则没了小命。
裴疏玉要她负责,在时日到来之前,送灵韫离京。
捻着那封信凑到火舌边时,沈兰宜的心其实跳得很快。
裴疏玉不缺能替她筹措这些的手下。
相比托付,沈兰宜知道,这更像是一种考验与试探。
惺惺相惜的共鸣之外,她在看,她到底值不值得成为她麾下的一员。
冒这么大风险,去做永宁王的党羽,值得吗?
沈兰宜同样在问自己。
裴疏玉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这本就是她要走的路。然而她沈兰宜,两世摞起来怕是都没人家这一天来得惊心动魄,晦暗人生中唯一可称跌宕之处,或许就只有那天的熊熊大火。
心里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在昨日的一记耳光过后,成了确凿的、且唯一正确的道路。
她的丈夫以“夫”的权力,随时随地都能压得她动弹不得。和离,真的有她想象中那么轻巧吗?
从来都瞧不上的妻子主动与他提出和离这件事情,于他而言,怕已经是难以接受的奇耻大辱。
安身立命的钱财以外,她需要更多。
况且……
权势总是美妙的。
沈兰宜想,和离之外,她同样可以渴求。
第43章
傍晚时分,沈兰宜隐约听到院子里有响动,她猜是贺娘子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忽又听见些异样的声音,像是有人发生了争执。
若非“卧病在床”,沈兰宜真的很想去看一看到底什么情况。好在声音刚停,没一会儿,珊瑚就憋着笑进来了。
她放下手上端着的炸糯米果,同探头探脑的沈兰宜道:“夫人,贺娘子她们回来了。”
沈兰宜点点头,问:“院子里还有谁,我怎么听着有口角是非?”
珊瑚脸上的笑快要绷不住了,“咱屋头那郎君也来了,他想进来看夫人你,被贺娘子挡回去了。”
“我还是头一回看贺娘子会甩脸子呢,我天,她话原来可以说那么利索,几句就怼得郎君嘴都张不开。”
珊瑚嘴皮子一翻,描述得绘声绘色:“夫人是没瞧见,他那横眉压都压不住了,可偏偏贺娘子一贯人好,又是医者,他最后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直接走了。”
没看到谭清让这副模样,沈兰宜心里还真有点遗憾,她笑说:“贺娘子日日都还在治他的亲娘,孝道比天都大,他敢说什么不是吗?”
许氏年轻时受过风,喉咙到肺都有毛病,刘太医反反复复看都不见好,如今叫贺娘子治好了三分,正调养着。
当然,若贺娘子是谭家的府医,与他有主从关系,方才就也不会是那般情形了。
然而她不是,她自在天地间无所拘束,也许下午还去外面街上,看了三个少女月事不调、五个妇人头疼脑热,既吃着自己手艺的饭,又是外人,谭清让能说她什么?
珊瑚道:“没想到,贺娘子人还怪好的,虽然看起来冷冰冰。”
沈兰宜正吃着果子,门外,叩门的声音响起。她抬起头,见是贺娘子带人来了,忙搁下手头的吃食,道:“珊瑚,去给她们开门。”
珊瑚“嗳”了一声,她刚打开门闩,门外,一个热络的身影就已经趁势推门跳了进来。
“沈姐姐,我来了——”
齐知恩跟回自己家似的,一面摘着头上的帏帽,一面大剌剌往里走。
看清是谁之后,沈兰宜微微瞪了瞪眼睛。
齐知恩的个头竟然又窜了一窜,原本与她身量平齐,可眼下这么一看,已经和旁边的贺娘子差不了多少了。
为配合贺娘子的女徒身份,她今日的打扮也不似平时那般江湖气浓重,正正经经地盘了发髻、穿了身褐色的布裙。
沈兰宜忍不住多瞧她两眼:“真真,我方才差点都没认出来是你。”
直到这会儿,珊瑚像是才反应过来。她“啊呀”一声,凑到齐知恩跟前反复打量,“齐姑娘,是你啊!我说贺娘子怎么带了人来。”
沈兰宜朝贺娘子扬起一点笑,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有劳贺娘子。”
角门的婆子受贺娘子诊治,对她感念颇深,她收的学徒出入打杂、买药倒渣,想来也很方便。
她不好时时在外行走,有的事情,只能如此去做了。
贺娘子神色淡然,依旧惜字如金:“不必。”
她的目光在房中扫了一圈,瞥见沈兰宜床头那牒果子、以及果子底下的若干空盘,表情冷了一点下来。
“少动少食,积食伤身。”
说着,贺娘子毫不客气地把那牒子拿起撤了。
装病闷在屋里,为排遣寂寞,确实没亏着这张嘴。沈兰宜有点不好意思,“明日不会了。”
齐知恩是个没什么耐性的,她才搬了脚凳坐下,开口就问:“如此麻烦,还要叫我来,是有很要紧的事吧?”
见她们就要开始谈事,贺娘子回头,见房门还没关,拉上珊瑚就走,还顺手带好了门。
沈兰宜把她的动作瞧在眼里,心里微微有点想笑。
倒不是笑谁,就是觉得有趣。
其实今生的许多人,前世也都是打过照面的。可那时的她没有脾性,在局促中一点点磨掉了自我,她所见的人,自然也都只是空洞洞的一个个影子。
她前世从来没发现,自己身边居然有这么多值得琢磨的妙人。
齐知恩不知沈兰宜内心所想,只搬着凳子凑得更近了些,来配合这神秘兮兮的氛围。
这段时日,她虽未和沈兰宜见面,但是信笺往来从未少过。
齐知恩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个转脑子玩心眼的人,除却走镖以外的大事小情,在沈兰宜出资占股之后,都任她来拿主意。
而沈兰宜也只管生意上的事,不插手走镖的具体安排,该如何调度,都还是齐知恩自己做主。
能让该做什么的人做什么,也是一种本事,接触越深,齐知恩也便越信服。所以尽管她今日万事不知,却还是在贺娘子拿着信找到四方镖局时,问都不多问一句,直接就来了。
沈兰宜没急着说事,她沉吟片刻,只问起四方镖局如今的商路情况。
“还是老样子,我们还是接散客的活比较多,”齐知恩如数家珍:“往南的时候多。南人会做生意嘛,我爹在时,就和苏淮那边的几个布商走得很近,长期给他们押运货品。”
“前两个月,兼并的那俩小镖局,他们的单子我们一并接了,多是往姑苏那边。不过他们还欠着票号钱,收息起码一年内是不用想的。”
走镖生意不好做,路上时有吃拿卡要不说,货单若价格高昂,赔在路上了货主可不会自认倒霉。小镖局关张倒闭是常有的事。
沈兰宜安静地听着,等她说完才问:“京中平日货物出城,查得严吗?”
齐知恩嘿嘿一笑,道:“要看是哪个门,要看是谁领商队,只要上面没令严查,路引文牒齐全的话,不会被刁难的。”
她压低了声音,又道:“打点到位的话,就是有些不齐也无妨,主要看人。”
沈兰宜若有所思地道:“若是京兆尹有令严查呢?”
齐知恩两手一摊,道:“那便没的说了。别说有令严查,就是撞上大日子,比如说宫里头人物的寿辰之类的,有时都会干脆不让通关。”
“送的是布匹之类的都还好,要是送瓜果什么的,能在门口堵到发烂。所以我们都想办法避开这种时候。”
说到这儿,齐知恩还想起先前一茬:“有一次,我爹接了个帮人送贵人尸体的活计,说是晦气,奈何银子给得足足的。结果还是碰到城门戒严,啧,最后都臭了,棺椁都封不住味儿,我爹回来吐了三天。”
听罢,沈兰宜心里稍微有些底了。
裴疏玉已经刻意释放了有意郡主为继承人的讯号,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将人这么撂下不管——连自己选定的小继承人都护不住,只会显得做这个决定的人格外窝囊。
灵韫大概会被放出去露露脸,让宫里头因着这个原因,误判裴疏玉的行踪。与此同时,尽管王府内可以管治得水泄不通,不走漏风声,但是王府外,一定会有人盯梢的,永宁王一日不露面,盯梢也会越盯越紧。想把带人出来,只怕也会越来越难。
鸢捎来的信件内容详实,除却这件事本身,沈兰宜如今也被交代了一些王府留下的可用之人。
不过人到底该怎么用,又该在何时想办法偷送走灵韫,才能既不打草惊蛇,又不在封堵之前溜走,都是问题。
沈兰宜叹了口气,好在时候尚早,昨日才从弭山回来,北境事态恶化、真刀真枪也不在这一日两日。
她看了一眼齐知恩,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后,道:“我问了你这么多,你没有疑惑想问我吗?”
齐知恩点头,坦然道:“有疑惑,但不想问。”
她直视着沈兰宜的眼睛,目光通明:“有什么安排,只管说便好,我们江湖人士,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当日是你救了我,若不然,我早被我叔父嫁给老头子了,更没有办法继承我爹的意愿,好好经营镖局。”
沈兰宜觉着这样不好。
此事毕竟颇有些风险,她愿意做是她的事,于齐知恩来说又算什么?
可她又不能把事情原委全数告诉她,最多只能隐晦说明危险甚大,至少叫她知道再选。
只是,沈兰宜还没张口,齐知恩就像是瞧出来她想说什么似的,提前截断了她的话,道:“我们嘛,本就是朝不保夕、拿命换钱的行当,不想考虑太多。有时是为了钱,有时只是为了一个义气。”
沈兰宜不解:“义气?”
齐知恩点头,笑道:“义气无悔。所以不必跟我说那么多了,知道得越多,踟蹰和考虑越多,就越容易后悔,越容易不讲义气。我们这行当,有时一口气上不来,很危险的。”
“姐姐如此郑重其事,我知道,一定很危险。”
沈兰宜还想说什么,往下压的眼神却不经意间瞥见了齐知恩的右手。
手背上有一道新疤,一直蜿蜒入了袖中。是一道很长的刀伤,或许就是某次走镖途中格挡留下的。
然而她看起来却并不在乎。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没再纠结,说起了暂时的安排。还没到动作的时候,但有些人、有些事,要先联络起来。
齐知恩悉数应下,正要起来时,她眼睛一闪,忽而又说起旁的:“沈姐姐,先前你让我找的那个姑娘,我最近……”
闻言,沈兰宜有些急了,“上回与你的信,难道没有收到吗?”
那日听得肃王与谭清让的密谈,沈兰宜揣摩良久,怀疑方雪蚕可能就被他们藏在姑苏。她疑心方家之事牵系甚大,怕齐知恩这边惹火烧身,已在信中与她说明,让她不要再找下去了。
齐知恩狡黠地笑笑:“当然收到了,我又不是傻子。只不过把人撤回来之前,还听到了一些消息。”
沈兰宜抬起头,心下一紧,下意识反问道:“什么消息?”
“有人,也在找她,”齐知恩道:“我循着行迹查下去,只知道那人大概是方太傅从前的门生,大概是姓江。”
第44章
齐知恩走后,沈兰宜独自待在屋里。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有心把思路宣之纸笔理出来,又恐这样会泄密,便直接拿着毛笔饱蘸茶水,在床头矮几上写写画画。
方才齐知恩所言,算是最近难得的好消息。
方老太傅昔年门生弟子众多,虽说趋炎附势是惯有的事,但也总有人是顾念情义的。
沈兰宜心下思忖,等这一次的事端平息,或许可以循着这条线索去找这位姓江的门生,与他互通有无。
眼前有更迫切的事情,沈兰宜稍放下思绪,重又想起灵韫如何。
依齐知恩所言,想要把人偷运出去不是全没可能,问题在于,没有一条路可称十拿十稳,她绝不可能拿灵韫这条命去冒险。而且一旦被发现,其他人也会被牵连。
可是……
沈兰宜一面咬着笔头,一面把所有人所有事翻过来覆过去地咀嚼。
这次北境兵事一起,与京中的关系怕是维持不住这段时日的表面和谐了,剑拔弩张之际,为避免被清扫,永宁王一脉留在京城的势力,大部分会及时撤出,小部分留下的,也会转成暗桩。
何况在这件事情上,留下的人手再多也是无用,如何骁勇,也总不可能跟几千号城防军硬拼,只能智取。
沈兰宜想不出头绪,索性一泼茶水把矮几上的痕迹全数推翻。水色洇润胡桃木几面的瞬间,她猛地回过神来。
不对,叫自己困在死胡同了。
为什么要送走灵韫?因为要保她的平安。那只要她平安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不就好了!为什么非急着一刻不停将人送回北境?
豁然开朗的瞬间,沈兰宜好悬没把笔杆给撅折了。
所有人,以致于她自己第一反应想到的都是如何将人送走,这何尝不是一种机会?
她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却见外边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知她这里有事,珊瑚和珍珠都不会轻易进来打扰,一不留神就独自待了半日,肚腹空空也未察觉。
沈兰宜略活动了下僵痛的手腕,正想起身,忽看得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浮在窗扇之上,瞧着竟是已经在外逡巡许久。
她心下一凛,蓦然提起精神,回想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好在,她想事时没有碎碎念念的习惯,最多是咬着笔杆抓了抓头。
再凝神一看,沈兰宜这才发现,外面的这道人影,竟是谭清让。
他像是也察觉了她的注意,淡黄的窗纸之上,幽沉的影子缓缓侧过,声音也随之倾了过来:“可好些了?”
不知是不是夜半光影昏沉的原因,谭清让的声音显得比素日柔和许多。
沈兰宜皱了皱眉。
她不想回答这个男人的任何问题。
无论他这句话后面接的是教训还是假模假样的关心,本质上,都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姿态。
桐油灯的火光轻曳,窗内窗外安静无声。许久之后,沈兰宜只吹熄了灯火,什么话也没说。
“早些睡吧。”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而后,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离开了。
沈兰宜在黑暗中睁着眼,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久久都未松开。
还是到了半夜,珊瑚耗子似的溜了进来,她才勉强拢回一点神智,小声地问:“珊瑚,你怎么来了?”
珊瑚变戏法似的摇出袖中小小的夜明珠,露出点笑来:“当然是来陪夫人说话的呀。”
夜明珠是先前太后赏赐里的一样,不足半个掌心大,光华并不璀璨,此时此刻却亮得刚刚好。
沈兰宜凝视着那一点微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病,不用来排解我。”
“是吗?”珊瑚一面说着,一面极其利落地蹬掉了鞋,钻进了沈兰宜拢着的被窝。
珊瑚七八岁的时候就到了沈兰宜的小院子里,年纪相仿的两个小女孩儿一起胡玩,到现在为止,只分开过绣楼那三年。
“若是没病,贺娘子可不会乱开药。只是没有说出去那么严重罢了,可夫人确有心病,便是我和珍珠都能看出来的。”
珊瑚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鸭子。沈兰宜抿着嘴,努力不笑,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问珊瑚:“真有这么明显?”
珊瑚往她身上又蹭了蹭,“夫人,你在担心什么呢?是因为……因为郎君对你不好么?”
沈兰宜垂了垂眼:“好与不好,如何分辨呢?”
珊瑚想了想,才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等她说完,她自己也不确定了,小声说:“好像这也没有那么好。”
“一身苦乐由他人的事情,哪有什么好与不好。”温润光华点在沈兰宜的瞳中,她的表情意外的平静:“我不想再过被他人做主的日子了,与他对我好不好、我们好不好没有关系。”
当然,如果这一切的答案都是不好,她会走得更决绝。
窗外起了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床帐内气氛柔恰,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说着与今日明朝无关的话,不知不觉间,夜星悄转、漏夜已深,闲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两人都睡了过去。
翌日晨,沈兰宜难得没有太早醒。
最近的身心绷得太紧,有那么一刻能松下来不去想正事,已经是很不容易的消遣。
珊瑚比沈兰宜醒得早些,此时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夫人睡得好老实,不像小时候,可爱蹬被子了。”
她儿时睡相确实不好,后来都是被强凹过来的,沈兰宜哂笑一声,刚想说什么,便被院中传来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沈兰宜无奈道:“怎么又有人来?”
珊瑚一骨碌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一面单手挽髻,一面支开条窗缝往外看了一眼,回头朝沈兰宜道:“是吴氏过来了,犹犹豫豫的,像是来探望。”
沈兰宜摆摆手,“心意领了,叫她出去吧。我这几日暂时没空见人。”
之于灵韫的安全,她心里现下有了亟待安排筹措的想法,松懈一晚已经够了。
谁曾想吴语秾实在过于执着,上午吃了闭门羹,到了下午晚上还是要来,一天不行还来第二天第三天。
沈兰宜颇有些无奈,今生她看谭清让越来越不舒服,以致于看与他有关的女人都觉得可怜起来,说起来也没有做过什么,但怕是叫吴语秾都记到心里去了。
到底是双身子的人,担心反叫她牵肠挂肚,又恐齐知恩出入房间被她瞧多了去,沈兰宜索性叫珊瑚把吴语秾请了进来。
月份渐渐上来,吴语秾已经开始显怀,头三个月难捱的害喜熬过去后,兼之有贺娘子替她调理医治,她现在气色不错,比之前只能歪倒在床上时不知强了多少。
果然,沈兰宜没有猜错她的来意。甫一进门,吴语秾就表现出了极其明显的逗她开心的意味,俏皮话不断,像是生怕她忧心伤郁、积气成疾。
“夫人,你这几日不出门,有的笑话都错过了。”不等沈兰宜接话,吴语秾便继续笑道:“咱房里的事情,本就多如乱麻,这几日夫人病倒,我又有孕,夫人猜猜,咱那郎君把活计都抛给谁了?”
不得不说,吴语秾确实有察言观色的本领,她想要刻意讨好谁时是极讨巧的,于沈兰宜而言,确实没有什么笑话比谭清让的笑话更好笑。
她挑了挑眉,顺着吴语秾的话稍作思考。
谭清让手底下可差使的人不少,然而涉及家私和后宅产业,只有永远会绑在他身边的人可放心用。
不是她,不是吴语秾,难道是他那长随?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沈兰宜抬起头,脑子里闪过另一张面孔,忽而道:“他丢给了凝晖堂?”
吴语秾不无嘲讽地道:“是呀,许氏正揣着一肚子气呢。”
沈兰宜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身子刚好些,儿子就理所应当地把琐事丢来,恐怕会觉得寒心吧。
吴语秾继续道:“许氏有气,却也只能这样,然而这事叫他那弟弟谭清甫晓得了,他一贯被许氏偏宠,看不得她委屈,昨儿下晌哥俩一碰面,差点就打起来了,哎哟,那斯文扫地的。”
真的是替母亲鸣不平,还是借机想拿踩兄长一头,那就是天知道了。沈兰宜微微一笑,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同条血脉么,亲兄弟哪有隔夜仇。”
吴语秾听得出来沈兰宜的嘲讽之意,见她终于展颜,狠狠松了一口气,与沈兰宜又闲话了几句后,瞧见她似有疲色,便没再多留。
吴语秾走后,沈兰宜忽想起那夜窗外,谭清让游移的身影。
怪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来是一边瞧她是不是真的病得起不来了,一边还琢磨着他那些事情。
沈兰宜心下嘲讽。
要说在这宅院中,生儿子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左右他们是这里的主人,不论你是妻子还是母亲,总是该为他们燃尽一切的。
——
这对母子之间的龃龉沈兰宜本不挂心,没成想于她竟有些好处。
又过了两日,她终于听到了小郡主替王府进宫谢恩的消息。
谣言甚嚣尘上,沈兰宜身在后宅,心里却大概有数,裴疏玉应是已经走了。
裴疏玉的身体状况她自己定然心里有数,但她的考量大抵只有死或者不死,伤痛于她而言是可以承受的代价。
要成大事的人,对旁人狠,对自己也不遑多让。
可弭山那夜亲眼所见的伤口,却总反反复复浮现在沈兰宜的眼前,淤积的流溢的……红得鲜血淋漓,红得皮开肉绽。
只是想到可能的痛楚,沈兰宜的手心都发紧。
有的事情不宜托之笔墨,今日,她必须与王府留下的人见面深谈了。
沈兰宜借口身体稍好些,想去庙里进香还愿,同许氏说了自己要出门。
这一次,许氏非但没有为难,反而因为她对谭清让有气,硬生生把沈兰宜都看顺眼了一些,见她仍旧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摇摇曳曳,甚至还好声好气地问,要不要多点几个人陪她一起出去。
这可不敢。
沈兰宜敬谢不敏。
好在这一趟出门顺利,她成功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永宁王府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意外的都是熟面孔,孙婆婆在弭山见过,而另一位,沈兰宜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先前搭救齐知恩那回,见过的布庄管事。
面善的微胖中年男人没有表现出对以沈兰宜身份出现在这里的疑惑,只介绍自己姓秦。
沈兰宜猜测这位是裴疏玉母妃留下的人。
自裴疏玉走后,孙婆婆如今的神色瞧着黯下去不少,只是眼刀依旧凌厉。
“如今留在京中的,都是殿下信得过的人。”
说话时,她的眼睛在看沈兰宜。
沈兰宜明白这其实是一种不信任。
她的身份摆在这里,不被信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好在受裴疏玉信重的人都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那就是行事绝不会与她的命令相悖。
沈兰宜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只平静地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听到半截,秦管事忍不住问道:“留在京中,这未免、未免太过冒险……”
孙婆婆也道:“就算被王府外盯梢的护卫发现送了人走,之间起码能争取小半个时辰,足够出城了。”
沈兰宜摇摇头,道:“能送出去,但是送出去之后呢?他们一定会问城门尉的小旗,方才有没有放灵韫这么大的女孩儿出去。时间太短了,你们有一定不会被追上的把握吗?”
原还有些紧张,可话一说出口,沈兰宜心底那股局促之意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她心里是有底的。
孙婆婆不说话了,秦管事则稍作沉思,而后道:“确实有道理,只是若在城中,早晚也要出城,不然……殿下在北境一露面,无论是哪一边,在京城得到消息的时间的差不多,我们得立马行动。”
“所以我们需要制造假象,叫他们以为人已离京,”沈兰宜道:“既追了出去,那对于城门的防守定然会有放松,再想办法带灵韫离开。”
“到时做两手准备,如果能直接顺利带走是最好的,如若不行……京郊那边也要准备好能安全藏身落脚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孙婆婆便道:“王府在京郊自然有产业,但这些都有迹可循,不止我们知道。”
强龙难压地头蛇,永宁王一脉的经营本也不在这儿。答案和沈兰宜这几日预先知晓差不多,她直视着孙婆婆的眼睛,道:“若信得过我,这个地方,我来安排。”
“说实话,我信不过你,”老人家悠悠叹口气,道:“但谁叫她信得过你呢?”
沈兰宜知道孙婆婆口中的“她”是谁,闻言,坚定地道:“我会对得起她的信重。”
没有多叙闲话的功夫,沈兰宜抓紧时候,将其余一些琐碎安排系数厘清。
说起来不过一个故布疑阵,但涉及的细枝末节太多,诸如目前摸清的王府外盯梢的情况、各处城门守备松严、路线的远近和倾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样样都要比对清楚。
待到沈兰宜回去的时候,日头已经在天边绕过了半周多。天色其实还未擦黑,但“进香”早早出门,现下已经够晚了,她不得不匆匆而返。
沈兰宜刚要下马车回府的时候,角门正对这条路的另一边,贺娘子也刚刚好回来。
她穿着老旧的深青布袍,头戴布巾、肩背药箱,腰上别着一只虎撑,手上拿着另一个,走路时步子大而稳重,虎撑铛铛地响。
那个榕树下被捡到收养的小孩儿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怀里抱着一只竹筐,里面是两把芹菜、若干鸡蛋。
这样的场景,沈兰宜这几日也不是没见过。乡间村妇无资可予,有时贺娘子收一把青菜就算作诊金。
沈兰宜的视线缓缓向下,见贺娘子的裙裾上染着许多泥土,嘴唇翕动,终于没忍住,在与她点头示意又擦肩而过的瞬间,小声感叹了一句。
“有时……我当真羡慕娘子在外行走的自由。”
不似她,每一步都要踏在尺矩之中,连走出这方院墙都很难得。
贺娘子从旁走过,眉目淡淡的,像是没有听清沈兰宜的话,又或许听清了、但并不在意。
沈兰宜只是随口一说,没有苛求谁一定给出回应的意思。跨过门槛后,她正要转身,贺娘子波澜不惊的话音,却突然从背后传来。
她说:“如果夫人想踏出这座府宅,我可以帮你。”
第45章
沈兰宜微微一惊,她扭头看去,正中贺娘子平静如水的目光。
不知为何,沈兰宜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而后勉强笑笑,道:“娘子说笑了,想出府的话,我同长辈知会一声就可以了。倒是娘子,今日怎地回来得这么早?”
如此生硬地别开话题,贺娘子也没多说什么,只略挑了挑眉,道:“最近不太平。”
回屋以后,沈兰宜让珍珠跑了个腿儿,将预先准备好的“去庙里请的平安扣”,送至了府里其他几位的房中。
做戏么,总归是要做全套才能不落人话柄。
傍晚前,得了那平安扣的陆思慧又来了,见站在廊檐下的沈兰宜,气色似乎比前几日好些,她长舒了一口气,道:“我就说,以贺娘子的医术,一定不会叫你有事的。”
见陆思慧来,小榕端着一只木匣走上前,语气不善:“这是你儿子的丸药,我们娘子今日调的。给你,省得等下多跑一趟。”
贺娘子其人着实不太记仇,但是旁人就未必了。
陆思慧一脸欢欣地接过了,又道:“替我多谢你们娘子。”
小榕生硬地冷着脸,道:“别。别少了诊金和药钱就行。”
陆思慧打着包票说一会儿就差人再送来,只多不少。而沈兰宜把她们前后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不由哑然失笑。
瞧她这幅表情,陆思慧倒也不恼,反而有些自愧地道:“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现在想想,幸好人家是心里只有救苦救难的菩萨,不把我的冒犯放在眼里,否则,我真是害死阿瑞了。”
她这话,沈兰宜是顺也不好接反也不好接。好在陆思慧自己很快就叹了口气,复又提起之前同沈兰宜说过的话。
“都是劳碌命,妹妹如今好些了,我就来问了,”陆思慧压低了声音,道:“妹妹先前说,有心做生意谋钱……想谋一谋门路,是么?”
沈兰宜点了点头,与她说起自己的情况:“家私毕竟不丰,有时腰杆子怎么也硬不起来,有心学嫂嫂经营生意,可奈何家里那位清高,看不下去市井小生意,觉着跌份儿,现如今,我实在不该如何做是好,望嫂嫂见教。”
陆思慧眼珠一转,露出一点了然的笑:“探花郎么……确实有些这样的底气在,平素连看他哥哥都是拿鼻子看的。”
谭清让以为自己没有表现出来,然而都是一个家里头的人,心里都是门清。
“妹妹心是对的,京中地头蛇太多,鱼龙混杂,到处都要拜山头找靠山,那些贵人们的生意不好,倒不如琐碎的、他们看不上的那些活计来钱。”
陆思慧继续道:“这个么,倒好办。妹妹若是信得过我,到时赁了铺子只管挂在我名下,他再厉害,还管得到他嫂嫂门头上不成?”
沈兰宜原本就在烦忧此事,谭清让如今仍是她的丈夫,虽称不上生杀予夺,但若惹毛了他,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明面上说过只到那汤饼铺和茶水铺为止,她连装糊涂的可能都没有。
加之身边可信赖的人不多,珊瑚珍珠又是奴籍,依照律法,削去奴籍三年内都没有置产的份,便是挂他人之名开铺也做不到。
“嫂嫂快人快语,我怎么会信不过?”沈兰宜坦诚道:“嫂嫂拳拳爱子之心,我就是怀疑什么也不怀疑这个。”
人情往来就是有往有来,世上哪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好?知道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好,有时反倒有种心照不宣的坚固。
闻言,陆思慧眼神中莫名有些怅惘,她道:“都这么说,可有时我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掏心掏肺,是我多么爱这个孩子吗?可我时常会想,如果不是他……或者是个健康的孩子,该多好?”
沈兰宜低垂眼睫,一时没有说话。
她没有过孩子,无法体会母亲的心情。或者说,正是因为她不曾做过母亲,这个时候,才更可以体会陆思慧作为一个人的心情。
“嫂嫂对阿瑞那样好,出于什么重要吗?”沈兰宜反问道:“不论是出于亲伦之爱,还是出于已经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君子尚且论迹不论心,难道说,做母亲的心,就非得纯净到不掺一点杂质吗?”
她如此直白地点出,叫陆思慧有一瞬的不适应。
她的丈夫有疾,再难人道,阿瑞就是她唯一的孩子了。没有子嗣,以后老了什么表的堂的,总归会差上一层。为了自己若干年后的靠山计,陆思慧也会想尽办法去医这个孩子。
旁人不知她心中所想,她却骗不过自己的心,她常年因为这样的念头自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说,做母亲的,就是不纯净也没关系。
陆思慧的嘴唇微微翕动,看向沈兰宜的眼神有一点闪烁。
不过,很快她便恢复了惯常那副精干模样,挑着眉梢道:“妹妹说得对,论迹不论心,谁要是敢挑我的不是,我就把他的脸揪到地上来踩!”
沈兰宜笑笑,又闲话两句后,陆思慧道她身体到底还在恢复,没再多说,只扶她进了屋,还说等过几日再好些,到时候和她一起去看铺子。
走前,陆思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还有一事,方才差点忘了。近日还是少出些门子,有风言风语说,最近像是又有哪里起了疫病。”
沈兰宜记下,谢过了她,又着珍珠送她出去。
——
盛夏正午,京城主街之上,一队疾驰的骏马飒沓而过,惊得过路人纷纷避让。
正是暑热难耐的时候,讨生活的人也要避开这个点,以免中暑反倒耽误生活。主街上人不多,只响起了一点稀拉拉的议论。
“怎么回事儿?这边都是王公贵族,怎么在这里跑马?”
“看这架势……怎么是朝南面去的?没记错的话,那边只有几个王府……”
“你管人家呢!怕是出大事了,小心些吧,啧,这些日子少往这边来,做了他们的踏脚石……可没处申冤。”
马蹄过出,烟尘惊起,急促的声响尽头,竟是那位异姓王的王府。
此刻,偌大的王府已经被围成一张铁桶,水泄不通。
围人的是城门尉,站出来叫门的却是宫里来的禁军。禁军头子朝王府喝声道:“京中有逆贼流寇作乱,追着逆贼行踪一路至此,现要展开搜查,最新婆婆纹海棠文废文耽美文言情文都.在腾.熏.裙号亖尔贰二巫久义四七开门——”
“叛逆”果然是张大旗,哪里需要就往哪儿扬。偏偏这是一个没有办法拒绝的理由,永宁王府的守卫冷笑一声,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什么逆贼,敢闯永宁王府的空门!”
说逆贼的时候,守卫的眼睛分明紧盯着眼前的禁卫。眼看这便要打起来,禁卫身后的同僚扯了扯他的胳膊,与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这才偃旗息鼓。
“暂时还不能撕破脸皮,否则也不必……”
搜查的甲兵鱼贯而入,而永宁王府几乎是一座空壳,无甚好搜。他们要找的人果然也不在这里。
“永宁王不是在养伤?怎也不在?”禁卫发问。
王府的守卫反唇相讥:“怎么?我们王爷何时成了你们的阶下囚,来去还要你首肯?”
确实不需要,是以禁卫头子只是扫他一眼。
手下同这头儿低声道:“那小郡主也不在了。”
禁卫头子冷声道:“他们得到永宁王在北境露面的消息,不会比我们快多少,盯梢的人没察觉端倪,说明也就在这半个一个时辰内,追!”
城门已然传讯封下,然而无风无浪,突然来了这么一茬,许多围在城门口等着出城的商贾百姓议论纷纷,有说是有杀人犯逃狱的,有说是因为疫病弥漫到了京城,总之什么样的声音都有。
城门尉管得了人不出去,但管不了他们不说话,一时间也都是头痛欲裂。
禁卫都马蹄也抵达了各处城门,离永宁王府最近的这一处更是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肃王竟也在此,据他所言,他是奉皇帝之命核查叛贼去向。
城门尉战战兢兢地把来人都细数了一遍,把今日所见所有带着孩子出城的去向抖了个干净。
肃王听得不耐烦,这时,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是谭清让匆匆赶到。
他先是朝肃王见礼,而后才道:“殿下,方才我听了一耳朵,觉得实在有些奇怪。今日,怎地有这么多人出城?”
肃王皱了皱眉,看向城门尉,城门尉一哆嗦,低下头,答:“有许多苏浙一带的布商,正巧这几日做了买卖要出京,又传闻京中要发时疫,许多商贾也觉得不安生,能走都在这几天走……”
疫病确有其事,只是宫中压下不表。谭清让看了一眼肃王,道:“人多了未免难追,只是他们的去向都有迹可循,比对时辰、出宫去向和在城门报备的有无区别,能查出来大半。”
“本王正有此意,”肃王点头,又道:“被裴疏玉摆了一道,皇上心情很不好,务必要把那小孩儿找到,否则岂不是容他们在我们的地方肆意妄为?你拿我手令,去点一队在城中巷市搜查,若是人没走,可不能叫他们兜进圈子里去了。”
谭清让神态恭谨,抱拳应下,心下闪过许多个念头,最后却只剩下一点窃喜。
肃王如此,代表他的信任更胜一分。
谭清让如今身在翰林,但也在府尹那边点了一个职位。他数了人,带队从王府周边开查。
这么大的动静,寻常人家早缩了回去,有的店铺都关张了,生怕惹祸上身。
查至半路,谭清让忽然见得一辆熟悉的马车,他眯了眯眼,定睛一看,发现马车上头果然有谭家的家徽。
此时此地,怎么会在这里?他心下立马升起些不妙的感触,正欲上前,又恐有些什么,故令身后侍从先去两侧店中搜查,自己则独自驾马往前。
马车已然近在咫尺,谭清让忽地有些担心,他皱了皱眉,拦下马车,沉声道:“谁在里面?”
马车里的人似乎犹豫了,谭清让心下感觉越发不妙,他正要直接挑帘,马车里的人,却忽然有了动作。
“哎哟,这不是三郎吗?真是巧了。”
车帘被一只素手撩起,女子的声音先行传来,谭清让抬头,撞上她笑眯眯的一张脸。
不是沈兰宜。
是他那隔房的大嫂,陆思慧。
第46章
看清了车驾中是谁之后,谭清让动作一顿,立马就退后了两步,只是眉头依旧皱着几分。
在车帘被掀起之前,谭清让的脑子里闪过许多种可能,他在想,如果沈兰宜出现在这里,该当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有些意外,出现在这里的竟然是陆思慧。
只是巧合?
怎么会……不是她呢?
愕然的神色转瞬即逝,谭清让收敛神色,问:“大嫂怎会在此处?”
听他问了这么句话,陆思慧撇了撇嘴,道:“三弟这话说的,我们两房差不多各过各的,二房有什么事要出门子,难道还要同你报备不成?”
谭清让淡淡一笑,道:“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不过今日城中喧嚣,大嫂若无要事,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陆思慧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她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们闹得锣鼓喧天,若不是必得看看田亩铺子,我可不愿意出来。”
说罢,她便放下了车帘。
马车就要离开,而谭清让心中疑窦尚存,没有急着挪步,车驾擦过的瞬间,窗帘拂起,他瞄了一眼,而车内确实只有端坐着的陆思慧一人。
果然……是他想多了。
沈兰宜至多有些拎不清的小聪明,与永宁王的交集也不过是太后寿宴后的意外,真正的大事,怎么会与她一介妇人有关?
谭清让回正头,无意识地攥了攥手中马缰,重新带人回头去搜查。
悠悠驶过的马车里毫无异样,过去一段路后,陆思慧侧身,悄声道:“可以了,他已经走了。”
旁边的箱笼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便是啪哒一声,有人从里头钻了出来。
沈兰宜半蹲在箱笼中,长出了一口气,她摇了摇脑袋,道:“多谢嫂嫂方才替我遮掩。”
“小事一桩,”陆思慧道:“不过说真的,啧,这位眼睛可真尖,方才都要走了,我还见他又多看一眼。”
沈兰宜面上露出一点无奈,“真是不走运。若是叫他知道我今日出来又看穷巷的铺子,怕是要生事。”
她便是以这个理由,偷偷和陆思慧一道跑出来的。
今早,沈兰宜收到信鸢急报,裴疏玉已经现身北境。
动身早了怕打草惊蛇、暴露意图,动身晚了又怕来不及。所以,在收到不知跑死了多少马才急急送来的消息后,王府那边一刻都不敢耽搁,立马按照之前的计划开始行动。
早在这一日前,沈兰宜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已经让齐知恩那边有了动作。
齐知恩出身市井,王公贵族的门朝哪开不知道,三教九流的动向她却是门清。
知晓京中可能起了疫病之后,沈兰宜便让她牵线搭桥,想方设法让许多原在城中的商贾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本打算编点歪理邪说引人动作,譬如说风水命理、譬如说哪里哪里货价好……谁料正好有疫病这个借口,叫她连旁事都不必想了,直接借题发挥。
虚无缥缈的事情传一传都变真的了,更别说此事本就不假。人都怕死,何况商贾手里有点小钱,本也惯于流动辗转,一时间,许多人都动弹了起来。
这两日,出京的小商贩极多,城门口鱼龙混杂,出城的人越多,风言风语也越来越受人笃信。
不过惹来再多人,也只能混淆视线,加大他们查的难度而已,皇城脚下天子近前,真正要查还是能查。
好在灵韫已经混在商队里悄悄出京,而她的目的地也不是北境抑或者更远的地方,只是京郊。她会在京郊稍作停顿,等风声过后,再去北境。
经城门尉出去的都要登记来路及去处。再多的守备军也不可能去把每个人都追回来,现在他们要查,目光会放在两种人身上,一是追出去发现去处与登册时不同的,二是要往北去的。
京城繁华,来往之人有如过江之鲫,只去京郊这种,他们一时无暇过问,这就是可以钻的空子。
当时,那个秦管事问过沈兰宜一个问题,他道:“既是要藏人,何不干脆藏在王府中?”
沈兰宜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个可能,她道:“他们不会蠢到连王府都不查,若藏身王府被察觉,无异于瓮中之鳖。但京郊地野开阔,谁盯谁都不容易,便是跑也更容易跑。”
“那将人安置在何处?”
沈兰宜答:“我来安排。谭家在京外有别庄,自回京以后,那边都是我在打理。本也荒僻无人在意,加之这重身份,暂时放一放人最好不过。”
偌大的别庄人口不多,庄户也不会进主家的院子。
谭家的身份在此时反倒成了便利,沈兰宜忍不住想,要是谭清让知道城门是从内溃败的,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今日之行,沈兰宜不是做事的人——裴疏玉留了人手,她只负责筹划安排。不然等她从府宅里做出应对,黄花菜都凉了。
但要只困在宅院里听风声如何,沈兰宜还真坐不住。好在陆思慧早几日就约她好些时一起上街看铺子,今日应了,正好出门盯一盯情况。
沈兰宜一路都在心里掐算着时间。转过整条街后,隐约才有不妙的马蹄声传来,而城门过处虽然喧嚣,但没有什么激烈的响动,算算时辰,估摸着灵韫她们已经顺利出城了,她才渐舒了口气。
陆思慧不知发生什么,见街上陆陆续续有兵卫出动,不由啧舌道:“又出事了?最近可真不太平。”
沈兰宜转过话题,问:“若是动荡起来……于置产是否不太方便?”
陆思慧摇头道:“便是天破个窟窿,该吃饭的吃饭、该做生意的也要做生意。”
虽在闲话,但沈兰宜的心思还在外头。
不过她深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些披轻甲的兵士仍在来来往往、找寻不休,说明他们还没有寻到灵韫的影踪。
“算了,瞧着要生事,回去吧。今日也看好了,晚些把中人请进来,该签契签契,差不离便是这么些事情。”
陆思慧自顾自说了一会儿,忽然话锋一转,扫了沈兰宜一眼,目露探究:“我的劳碌命么,倒是有迹可循,毕竟丈夫不出息,儿子以后都得靠我。可妹妹如此汲营……又是为了什么?”
沈兰宜一时无言,不知该怎么接话。
是啊,陆思慧的丈夫只知莳弄花草,前途渺茫,儿子又先天不足,谭府的产业也不会有二房多少份,她自然得支起来,否则没什么日子好活。
但她的丈夫,确实人尽皆知的“出息”,谭家算是正经人家,哪怕无子轻易也不会休妻。因着丈夫“出息”的不同,相比陆思慧,她的路显然是更好走的。
心下如何作想,显然无法言说,沈兰宜也不打算把那些琐碎的念头宣之于口,和离在未成之前更是秘辛,故而她只低眉笑笑,道:“人各有志,手心不必向上总是好的。”
陆思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良久,她也未再多言,不知是否有所想法。
回府之后,沈兰宜从角门那儿溜回院子。珍珠见她鬼鬼祟祟地回屋了,长舒一口气,道:“夫人可算回来了。”
“这么说,是方才有人来找?”沈兰宜问。
“凝晖堂那边的长青姑姑来过,说是大夫人叫她来送些补养的东西,”珍珠道:“我说夫人您今儿身子不太好,就没起来,她也没说什么。”
沈兰宜松了口气,道:“只这样的话,倒是无妨。快些,把我今儿穿了的外衣都压箱底里去,再帮我松松头发。”
珍珠哑然笑笑,应下后又道:“夫人这么忙活,我瞧着倒比先前要有生气许多,是好事。”
沈兰宜只觉自己头发这几日都要白了好些,没成想会听到这样的评价,微讶:“怎么会?我巴不得好好歇一觉。”
珍珠弯着眉眼扶她躺下,叠声道:“好好好,夫人且歇着,其他事情,奴婢自会去安排。”
得她这句话,沈兰宜安心躺下。
灵韫已经出京,心里悬着的石头下去大半,这几日劳心劳力,沈兰宜做梦都是城门布局走向,这会儿后颈刚沾枕头,她的眼皮就已经闭上了。
珍珠见状,想要将她歪扭的脑袋扶正睡下,伸出去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额头,被惊得下意识便是一缩。
“啊——”珍珠小声惊呼:“怎么发烫了?”
沈兰宜只是合了合眼,不至于这么快就睡着了,闻言,她抬起手背试了试自己的脑门,道:“没觉着热呀。”
珍珠便去捉她的手,哭笑不得地道:“夫人,是你的手更烫了。”
除了脑袋稍有些晕,沈兰宜自觉一切都还好,她想起件事,强自又坐起身,指了指窗台,道:“去把窗户打开,我要等一会儿的信。”
按之前的约定,若是顺利护送灵韫抵达京郊外的别庄,他们会让信鸢送一张空白纸条来。
珍珠直觉不妙,想劝沈兰宜躺下,但见她表情固执,不像是还听得进去话的样子,只好作罢,转而给她倒了热茶,又拿来手巾把子浸了热水来擦面。
好在那信鸢终于姗姗来迟,沈兰宜拆了鸟脚杆上的纸笺,见其上空无一字,总算松了一口气。
一松劲,原本积攒的疲惫顷刻间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沈兰宜缓缓眨眼,这一回,她很快便躺下睡着了。
只是,她睡得并不踏实,耳边一片吵嚷,也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好似听见有男人来探望她,喃喃,原来她今日真的病在床上,没有起来。
还有其他人来了吗?她昏沉着分辨不清,渐渐的,也不知道耳边的声音是因为耳鸣,还是真的有人在枕边焦急地说话。
或许确实需要休息,沈兰宜松开了自己紧攥着的手,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她是被一缕药香勾醒的。
已经不知是什么时辰,沈兰宜虚了虚眼,只看得出天大概已经黑透了。
床前,挽着低髻的贺娘子正在擦拭手上的一把针,沈兰宜被她针尖上的寒光闪了闪,低头,便见自己的大半条胳膊露在外面,穴位上串了一排针。
她嘶了一声,下意识想动弹,而贺娘子已然发现她醒了,却没抬眼,只是淡淡道:“别动。”
原来是被她唤醒的。沈兰宜理智回笼,没动了,只哑声说了句,多谢。
贺娘子没再说话,只坐近了些,用心调整着沈兰宜胳膊上进针的深浅。
酸麻的感觉弥漫过半边臂膀,沈兰宜清醒许多,刚想说什么,却听得贺娘子悠悠开口。
她说:“能走的机会不多,眼下,是一个。”
第47章
本就安静的屋子陡然陷入另一种沉默。
片刻之后,沈兰宜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寂静,她轻声发问:“做人做事总有缘由。那贺娘子……为什么要帮我呢?”
贺娘子没说话,她依旧忙着手头上的事情,一丝不苟地施着针,而沈兰宜非常配合地受她摆弄,渐渐也坐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贺娘子才终于开口,嗓音微哑,不太像她平时的声线:“一定,需要理由?”
沈兰宜垂了垂眼,没应声。
她的脑子仍旧有些晕沉,大抵是因为发烧了。
“我不姓贺。”贺娘子声音低沉:“但这不是一个假名字。”
闻言,沈兰宜抬起眼帘,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
“并不让人意外,”她道:“贺娘子的籍贯和路引上写的年纪,已是三十有余,可我瞧着,不太像。”
贺娘子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到不了三十多。
贺娘子的话音同样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眼瞳却已经放空,不知在看向哪里:“贺姑娘,是我诊过的第一个病人。我医术不精,好在她也病得不重,后来好了。”
沈兰宜指尖微动,直觉这不是一个美妙的故事,小心翼翼地追问:“然后呢?”
“死了。”贺娘子淡淡道:“她被丈夫休弃,娘家答应接她回去,接她的人却在半路抛下了她,并不打算真带她回去。”
沈兰宜恍惚,却只有一瞬。
不是意外的事情。
女子被休,反于娘家姊妹声名有瑕,很难被容下。
沈兰宜下意识想握拳,却被贺娘子一指头戳散,“行针,别用力。”
沈兰宜松了劲,说话的时候语气恨恨的,“哪怕不答应她呢?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又要将她半路抛下?”
贺娘子沉默了,或者说,没有人可以回答沈兰宜这个问题。
贺娘子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找到她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我,没有办法,救很多人,很多人,我也没有办法去救。”
“正好,我被……我需要一个行走的身份,便用了她的。也巧,也许真的有报应,贺姑娘的丈夫,当年也病死了。”
所以她成了“寡妇”。
沈兰宜忽然对贺娘子的过去升起了浓重的好奇,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娘子是我的恩人,我可能知晓恩人的名姓?”
贺娘子垂着眼:“姓是枷锁,不能告诉你。之于名字……”
她拈了一根闲置的长针,在针袋上以近乎镂刻的力度,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别鹤。
“名字,是我母亲取的,可以说与你听。”
沈兰宜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笔势的弯钩上。
贺娘子的字比她的好看太多了,即使无纸无笔,依旧可见字间风骨。
“行云别鹤……本无期,这是离别的辞句。”
贺娘子点了点头,“是母亲离开之前,留给我的名字。”
沈兰宜听得出来,这个“离开”,怕就是死别。
一时间,沈兰宜的心绪忽然有些乱。
纤密的眼睫颤了颤,她恍然抬眸,发现贺娘子的身影,竟比她想象中还要高大些。
“娘子如此心系于我,我却还畏首畏尾,不肯信任,还逼得娘子自剖示人。娘子还愿意帮我吗?”
贺娘子不以为意,神色淡然地道:“这么大的事情,信不过我才是应该的。”
她抬起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沈兰宜,眼神仿佛在问,那现在,你相信了吗?
沈兰宜捂了捂心口,不知那股微妙的感受从何而来。是因为被人挂怀了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境遇而起的奇妙共鸣?
见她不答,贺娘子继续道:“灵谷寺有知客僧病倒,是寒疫。而你只是劳累伤寒。”
电光火石间,沈兰宜明白贺娘子什么意思了。前几日她找借口说去烧香,说的便是去灵谷寺。
“娘子的意思是,我可以假托身患有疫,离开这里?”
贺娘子眼睫轻点,道:“抱歉,我最多只能如此。没有办法,助你彻底离开。”
沈兰宜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娘子怎知,我不愿留在这府中?”
闻言,贺娘子敛眉,轻笑了笑:“我有眼睛。”
沈兰宜咬了咬下唇,神色踟蹰。
贺娘子所说,确实可行。
一个无足轻重的三少夫人病了,还可能是最为凶险的时疫,恐怕不待她再做什么,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打发她这个外姓人到庄子上或者是哪里,总之,是绝不会让她再呆在府中了。
而这,正中沈兰宜下怀。
自始至终,她都是想离开这里的。起初,她所想只是和离,可是发生的一切让她越来越没有办法忍耐,再待下去,她只怕自己连虚与委蛇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次次的事情,也让沈兰宜感到心力交猝。她能找的借口都是可一不可再,永远困守后宅,连行动都要反复报备,想做成一件事实在太难,连递个消息都要反复辗转,又待何时才能积攒足够的底气,将和离书拍到谭清让脸上?
见沈兰宜脸上神情变幻,贺娘子也不打扰,只继续替她施针诊脉,良久过后,才终于开口,却是一句与她决定与否毫无干系的闲话。
“如果我的母亲,也有抽身离开的勇气就好了。”
沈兰宜还记得贺娘子先前所说,她母亲身患恶疾,家人恶之,生生送出去拖死了。
她心里酸酸的,道:“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前世,她过得麻木,日复一日地,拖着灌满了雪水的鞋子踽踽独行。若非重来一世,她也从未想过,这双鞋,其实是可以脱掉的。
沈兰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口气过后,她蓦地直起身,反握住了贺娘子搭在床边的手。
“我想清楚了,还请娘子帮我。”
——
凝晖堂。
夜已深,许氏拢了拢盖在膝上的小羊毛毯子,皱着眉,把手上的帐簿重重搁下。
一旁的长青见状,适时上前,替许氏揉捏额颞及眉心,轻声道:“大夫人,该去休息了,闲事不急,且放一放。”
许氏无奈道:“我倒是不想急,可这些东西拿都拿过来了。三郎本就觉着我偏心清甫,再推来拒去,怕是寒了他的心呢!”
话虽如此说,但是她的语气明显是带着讥诮的。长青垂着眼睛,没有急于说话,把桌案上的东西都收拣干净了,才开口道:“奴婢说句冒犯的,有时候,长辈偏心,也实在是理所当然。”
许氏叹口气,道:“儿女都是冤孽,就这样罢。对了,打听打听沈氏那边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后面的话长青了然,自觉补足:“本就是他们自个儿小家的事情,若三少夫人懂事,就该乖觉些,不必等您去问。”
许氏摆了摆头,道:“上次差你去,不是还起不来吗?罢了,这件事上……”
她顿了顿,“动了手总归是不好的,我们正经读书人家,管媳妇也不是那么个管法。”
“那是他们关起门自己的事了,要我说,也是沈氏自己气性太大……”长青放低了声音,“大夫人,回去睡吧,明儿我再去问问。”
许氏点点头,在长青的搀扶下起身回寝屋。两人都没太把这几句话放在心上,只是第二日,在她们再去问之前,贺娘子先来到了凝晖堂这边。
许氏原以为她是来拿脉的,正要邀人进来,却见门外她的身影又退了两步。
“今日不便诊脉,”贺娘子道:“来这一趟,有话要说。”
长青要引贺娘子坐下,她拒绝了,而后道:“三少夫人病了,极有可能,是时疫。”
长青靠近的动作一顿,既而扭头,看向许氏。
许氏亦是一愣。而贺娘子没有等她们反应的意思,说罢便走了。
这一回,倒是没人客气再留她。
消息再一传,时疫前的“极有可能”立马便不翼而飞,谭府这摊死水里就像被投入了颗大石头,刹那间惊得水花四溅。
“怎么会这样呀!”金嘉儿的气色并不太好,说话时忿忿不平,“要我说,她也太倒霉了些,一身晦气,去到庙里么都不得安生。”
时疫的厉害,许氏是晓得的,然而耳畔越是吵闹她越心烦,斥令金嘉儿闭嘴后才道:“急什么东西!一点也稳不住!”
长青在旁悄声道:“大夫人,奴婢也觉得不必急,这些日子么……三少夫人日日都在院中窝着养病,也不出门,把她的院子一封,还有什么紧要?”
从进谭家门起,就不声不响的五郎媳妇梁秋澜却突然开了腔,细声细气地道:“三嫂虽不出门,可她身边的人却没少出入。”
闻言,金嘉儿像是点了火的炮仗似的,大声道:“哎哟,这么一说,我前日里还同他院子里的那个珊瑚打过照面呢!”
许氏的眉头越扣越死,眼神在梁秋澜的小腹上微微停留。
“府上有双身子的人,是该谨慎些,”许氏又想起来谁,道:“三郎的妾室如今也有身孕,怎么也要将她迁出来。”
金嘉儿终于没忍住,道:“多麻烦的事儿,还劳动她们挪来挪去。娘,要我说,直接给沈氏迁个地方得了,免得拖累。”
梁秋澜望了金嘉儿一眼,没说话,心里却在笑她蠢。
果然,许氏就等她来递这个话柄了,只是她开口时却皱着眉,一副不落忍的样子,“本就病着,如何迁动?”
金嘉儿果然上钩,喋喋不休说了一长串,许氏却始终未置可否,最后拍板只道:“罢了,待三郎回来,说与他听,叫他来拿这个主意。”
第48章
疫病是假的,风寒却是真的。被扎过一回针、又吃了药,沈兰宜才勉强睡去。
因着要刻意装病,贺娘子没有急着下治本的药剂,两日过后,沈兰宜咳得越发厉害了,隔堵墙都清晰可闻。
珊瑚端着一铜盆热水和巾帕正要进来,听到这边的响动,脚步一顿,迈过门槛时,眼圈微微有些红了。
“夫人,我来给你擦把脸。”
沈兰宜咳得厉害,神智却是清醒的,她仰靠在床头的软枕上,甚至还有心情牵起点笑来,“别担心,我还好。”
珊瑚搁下物什,返身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生怕溜了半点风进来。
“怎么就叫还好了?”她道:“夫人咳得我心都是一揪一揪的。”
说着,珊瑚走到床头前,拧了热帕子来给沈兰宜敷额头。
沈兰宜被烫得一激灵,下意识去捉珊瑚的手,道:“你的手都烫红了,这么热的水,不疼吗?”
珊瑚红着眼眶,道:“现下不好吃药,敷一敷热的才好过些。夫人,你别惦记我来。”
热帕子熨在脑门,确实舒坦些,沈兰宜缓缓呼出一口气,攥着珊瑚的手在掌心,笑她道:“你家夫人得的可是‘时疫’,怎么,不害怕吗?”
珊瑚抿了抿唇,听声音像是有些恼了:“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别说不是,就算是,我也要跟着你的。”
说着,她又道:“夫人,你就这么相信那个贺娘子吗?事关紧要,万一其实她包藏祸心,又或者临时变卦呢?而且……谭家人未必就会……”
先前那番还算推心置腹的交谈之后,沈兰宜大概能明白贺娘子的心是为何,不过此中细节不好细同珊瑚说清,于是只道了句“医者仁心”。
“谭家人么,”沈兰宜嘲讽地笑笑:“其他拿不准,他们我还是拿得准的,咳……”
她接过珊瑚递来的温水,润了一口,继续道:“自诩讲究人家,我这边病着,再如何也不可能休掉我。但也不可能就这么容我在这里养着。”
珊瑚听得拳头紧了又紧:“庄上缺医少药,得亏不是真的……若是真的得了时疫,被草草丢过去,就是气都要气死了。”
沈兰宜摇摇头,道:“这些人不配叫我生气。对了,京中情况如何,还有这两日,可有信鸢来过?”
她怕自己在梦中昏昏沉沉,错过了什么。
“没有,我都盯着,”珊瑚摇头,道:“京中情况也有些乱了,听说宫里头发得尤其厉害,半夜里拉出去烧的尸体都不知有多少。”
沈兰宜记得前世,这个时候京中大概也是起过疫病的,只不过印象里不如今生这般凶险。
她闭了闭眼,把嘈杂的念头甩了出去,不去想前世——事由人为,同样的一天重复走,引向的结果未必相似,若总是凭借前世那一点浅薄的先知先觉做决定,反而会吃亏。
“出去了也好,”沈兰宜道:“在府里总是束手束脚,做什么都有人盯着,不自在。”
珊瑚只以为沈兰宜这么说是为了宽慰她,咬着嘴巴道:“要不要再延大夫来看一看,万一、万一贺娘子诊断有误,当真是时疫可怎么办?”
沈兰宜的眉目波澜不惊,像是一点也不害怕这种可能,“时疫与寒症、与风疾,本就表现相似,就是太医署的太医来,也不可能打包票一定是什么病。已经有人下了这样的诊断,就更不会还有人背锅来推翻它。”
珊瑚愣了愣,“那夫人,你不害怕吗?”
沈兰宜昂起头,露出因为发热而微微泛红的脖颈,道:“不怕,我相信我不会死在这里。”
正说着,外头忽有人笃笃地敲门,沈兰宜没有抬眼,便知道门外是谁。
这时还会登门的,怕是只有贺娘子了。
沈兰宜叫珊瑚把人请了进来。
才说嘴过人家,珊瑚稍有些心虚地退后两步,开门后就扭身缩回沈兰宜身边,一言不发地又替她拧帕子去了。
贺娘子倒没有将眼神分给珊瑚,只从袖笼中掏出了几张薄纸,递给了沈兰宜。
沈兰宜接过,见是几张契约,心下了然。
这便是先前和陆思慧一起看下的那几家铺面,大概约好的中人已经来了。
她将纸折好收下,同贺娘子道:“多谢娘子。大嫂她托你捎来这些东西时,可还说了什么?”
“有。”贺娘子微微颔首,道:“抱歉。”
大房自己的事情,陆思慧插不了手。沈兰宜叹口气,手心贴在揣在胸口的那几张契约前,道:“大嫂有什么好抱歉的,也不是她做的主。”
贺娘子眼神平静,道:“做主的人,要来找你。”
沈兰宜一怔,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后,皱着眉道:“谭清让?他还要做什么主!”
说话一带怒气,沈兰宜又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珊瑚忙给她拍背,心疼道:“夫人慢些说,不着急。”
贺娘子面无表情地多解释了两句,“各怀心思,推诿责任,只叫你的丈夫做主。”
沈兰宜讨厌“做主”这两个字。
她是人,她是活生生的人,她只是病了不是死了,凭什么轮到她的丈夫来做她的主。
她反复深呼吸几次,才终于控制住自己没有在贺娘子面前再失态一点。
“还好娘子提前告知我,”沈兰宜的嘴角都挂不住笑了:“不然,我怕到时都控制不住自己。”
贺娘子目露疑惑,花了点力气,才理解她说的控制不住,指的是火气。
贺娘子抬眼,认真道:“走一步,算一步。”
沈兰宜轻抚几遍自己的心口,点头应道:“娘子说得对。走一步算一步,现在也不是横生枝节的时候,没必要置气。”
贺娘子未置可否,她在珊瑚腾开的位置坐下,给沈兰宜拿了脉,又扎过几针稳定情况,缓声道:“走后,我会替你医治。”
见沈兰宜似乎又要谢她,贺娘子及时截住话头,开口道:“不必谢我,我没有做什么,只如实说了你的病情。”
实话有时显得分外嘲讽,沈兰宜勾唇笑笑,道:“我且等着,看有的人要怎么做主。”
贺娘子走后,沈兰宜歇了不太安稳的一觉。
院子里的人都被管束着不得出去,沈兰宜被贺娘子诊断极可能是疫病,一时间吵吵闹闹,珊瑚和珍珠都有些压不住了。
这些人多半是谭家的仆从,沈兰宜回京也不久,先前都陪谭清让在韶州外任上,便是再有本事,回京这么些时间,也不足以让底下人都“生死相随”了。
珊瑚和珍珠心里有数,没指望他们怎么样,只是先控制着局面。
半梦半醒间,外面的响动倒是都钻进了沈兰宜的耳朵。她耳尖微动,人倒是懒得醒。
隐约间,好像还听见了吴语秾的声音。她似乎很急切,正扒着谁说话。
“……我没事的……怎么……怎么能把夫人迁走呢?”
男人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回去,没有你说话的份。”
听到这道声音,沈兰宜终于清醒过来。
她的手紧紧地攥在被面上,用力到指节发白。
要做她主的人终于来了。
男人的脚步声很快逼近,却止步在房前廊下,他大概是叫住了珊瑚还是珍珠,道:“进去看看,她可醒着。”
沈兰宜没等人敲门进来,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听得见。”
门扇外的男人一瞬沉默,却只有一瞬。
“医女说,你得了时疫。”
不知为何,在身子不爽利的时候,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叫她格外不舒服。沈兰宜闭了闭眼,道:“那三郎待要如何?”
“她们说……该叫你去京郊的庄子上待一待,养养身体再回来,”谭清让的声音不紧不慢,甚至还称得上从容,“宜娘,你怎么想?”
沈兰宜听得清,却听不懂他的用意,而谭清让也没有真的在等她回答的意思,自己便继续说了下去。
他悠悠道:“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太过倔强。如若不然……寺中知客僧有恙,怎会与你有关?”
闻言,沈兰宜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他不会动手,她也不会“病倒”,而后还愿祈福,恰在那时去了灵谷寺。
沈兰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而门外之人毫无所觉,语气依旧闲适,还在继续说下去。
“庄外不比京中,虽说母亲她们意在让我送你出去休养,不过……”谭清让的声音稍顿,“你若松一松劲,低一低头,便是让你留在府中养病,也未尝不可。”
沈兰宜彻底听明白了。
先前的矛盾,无非是因为他觉得她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而现在,他收紧了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自指缝间漏出一点施舍,要她求他。
第49章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久到门外的谭清让几乎以为沈兰宜晕了过去、又或者只是仍在为那一巴掌置气,就要着人进去察看之时,门内,她的声音缓缓传来。
“郎君,你可真是
一个体面人。”
这话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谭清让预想中的惶恐、无措,抑或是不甘、愤懑。
只有嘲讽。
他的眉心隐有川字浮现,而沈兰宜的声音有如澹澹水波,仍在平稳地向他推来。
是的,尽管能听出来她正强压着咳嗽,可她的情绪,她的话语,通通都是平稳的。
“应了,永远要矮你一头,永远要对你感恩戴德;不应,那就是这府上其他人咄咄相逼,是我自己找死。”
“横竖你只需端坐钓鱼台,反正好赖话都叫你说了去,骂名都有旁人来担。”
“后宅中的女人,得与失都在男人的股掌之中,谁都可以把自己甩得干干净净,可谭清让,独独你不行。独你不行。”
沈兰宜从未这样直呼过他的名姓,谭清让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味她话里的意味,便已经微妙地愣住了。
然而还不待他反应,沈兰宜的冷言又至。
“你可以拿捏我的生死,但旁的东西,谭清让,你想也不要想。”
“我便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绝不会求你。求你,做梦!”
前世走到穷途末路,她都没有动过一点向他求饶的心思,何况今生?何况此时?
听到这儿,谭清让眉梢好整以暇的玩味终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破面皮后的戾色。
“宜娘,我原以为你会是聪明人,”他轻轻哼笑一声,道:“这些话是真是假,于你都毫无益处。看在夫妻情分上,我可以容许你把不该说的话,全都吞回去。不然……”
砰的一声。
不待他说囫囵,一个黑咕隆咚的物什便被屋内的沈兰宜砸了出来。
是一个盛着半干墨汁的砚台,砸破了门扇上镂空的雕花,更砸中了谭清让颀长潇洒的身影。
他反应不及,被这块砚台切中了肋骨。下一次呼吸间,被砸中的钝痛就弥漫成了刺痛,针扎似的,激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而沈兰宜却不满足只用这块砚台回答他,她声音高亢,饱含怒意:“不然什么,不然你就要休了我吗?我告诉你,便是有这一日,也只会是我休了你!”
谭清让正单手捂着肋下,闻言,他缓缓直起身,竟是笑得比先前还要真情实意。
墨汁溅洒,他退后两步,而这个视线正好能穿过破碎的门扇,看清正在床上斥骂他的沈兰宜。
她微昂着头,眼里眉间是他从前从未见过的鲜妍神采,脖颈连同耳后一路泛着红,大概还在发热。
好,很好。
“休妻?”谭清让稍闭了闭眼,缓声道:“放心,谭家……不会有这么不体面的事情。”
他将“体面”二字咬得极重,似是回赠。
“在此之前,宜娘还是好生想想……”谭清让的声音越来越冷漠,连同穿过门扇的眼神,都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好生想想,该如何在缺医少药的别庄上,‘自生自灭’吧。”
一身青色文士长袍的男人拂袖而去,大概已经忍到了极点。
屋内,发作完的沈兰宜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珊瑚和珍珠在外战战兢兢听了大半,谭清让走后,两人俱是冲了进来。
沈兰宜俯在被面上,咳到两腮都是潮红的,她摆摆手,叫两个丫头都退后些,缓过来些后,自己一点一点坐起了身。
珍珠眼圈通红:“他……他怎么能说那样的话?”
珊瑚冷声道:“本就是这样的人,现下可算是看穿了。”
不同于旁人的义愤填膺,将这些淤积了两辈子的话说出口的瞬间,沈兰宜比她自己想象中还更冷静。
她不是无的放矢,只顾发泄情绪,不去考虑后果。
如果此时触怒谭清让,会叫事态往她不喜欢的方向发展,沈兰宜便不会逞这一时之口快。
此时此刻,她恰恰是为了激怒谭清让,才将这些话吐露出来。
只是去庄上,这一点“自由”,恐怕还不够。
京郊毕竟不是千里之外,焉知他哪日会否心血来潮,如今日施恩一般轻飘飘地来,欣赏她的狼狈,采撷她的求饶?
若如此,那她行动时还是会提心吊胆。
她要的,就是彻底激怒谭清让,叫他绝不可能再主动上前一步。
越是虚伪,便越无法忍受旁人撕破他的假面。况且谭清让从来都心高气傲,此番过后,怕是她的名字,都会成为他的逆鳞。
在“沈兰宜”的羽翼丰满之前,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蜷缩在无人的角落吧。
感受到心脏蓬勃的律动,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只觉自己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了:“多说无益,收拾东西罢,他不会等怒火消下去,怕会直接送我们出去。”
她摁住了珊瑚和珍珠的手,道:“别哭,没有到哭的时候。”
珊瑚吸了吸鼻子,扭头就去整理箱笼,“好,我不哭。”
珍珠强忍眼泪,也忙去了。
沈兰宜却是松了一口气。她心里自有一本账,新仇旧怨都在上面,虽还称不上有多爽快,可如今,她终于能痛痛快快地能勾下第一笔了。
忍个屁!
且叫他也痛去吧!
而事情果然也不出沈兰宜所料,还不到午后,凝晖堂的长青就带着几个粗使嬷嬷来了,不必细瞧,便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几个人都蒙着熏过草药的面衣,一边挥动手上拿着的艾草,驱赶什么似的,一边快步走来,语气恶劣:“驱驱晦气,别叫疫病给沾染了。”
珊瑚想冲上前,被沈兰宜拦住了。
她不动声色地迈出两步,而那几个粗手大脚的嬷嬷果然退后。
还未待沈兰宜开口说什么,院子的另一边,一个施施然的身影翩然而至。
贺娘子也蒙着面衣,挡在这主仆三人的跟前,是难得的疾言厉色:“有我在,轮不到你们对病人动手动脚。”
再是将心放在石臼里反复捶打过,此刻被人护在身后,沈兰宜的鼻尖还是有些泛酸。
她脚步虚浮,扶着珍珠的手背站定,道:“谭府的规矩,是要把养病的人打出去吗?若是如此,我就是这条命不要了,也要去敲登闻鼓讨个公道。”
蛮得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何况沈兰宜时疫在身,又有人说她得病被移了性情,如今颇为彪悍,这些人本就惧怕,闻言,皆不自觉又退了两步。
谭家这点脸面还是要的,长青回首睨了几个嬷嬷一眼,而后回头,皮笑肉不笑地朝沈兰宜道:“三少夫人,请吧。也省得老奴多攀扯。”
沈兰宜没有多搭理她的意思,毫不犹豫地登上了那辆破陋的马车。
一如她出嫁当日。
那日虽然红烛摇曳,喜字铺天盖地,可那些鲜艳的喜悦,却没有半分真正属于她。
沈家与谭家纠缠久了,谭家人不耐烦得很,除了面上的东西,其余能省的仪式全都省去,沈兰宜是被一顶最不起眼的小轿送进谭府的。
她嫁妆轻薄,连带马车上的箱笼也没有几只,悄悄地来,而今也同样,她几乎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痕迹,亦是悄无声息地走。
只不过,此番身在马车中的心情却大不相同。
沈兰宜轻声开口:“不管好受不好受,以后都会好受的。”
相比安慰两个跟着她颠簸的丫鬟,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同她们一起出来的贺娘子,此刻的眼神却意外的悲悯。
拥挤的车舆内,贺娘子忽而问沈兰宜:“既如此,何不,一走了之。”
沈兰宜避开她的眼神,垂了垂眼,道:“我不想当一辈子的过街老鼠。”
……更不想跟了她这么久的名字,还要被带到谭清让的坟堆里去。
性如兰草,宜室宜家。沈兰宜知道,这个名字很普通,也不过是沈家潦草所起,没有予她特别的意味。
但她就是想执着地把握住自己的名字,仿佛丢掉它,她就会彻底变回那个“沈氏”。
不过,沈兰宜记得贺娘子真名背后的伤心事,没把这个缘由说起。
不知是否察觉了她未竟的话音,贺娘子没接话。她别过头,安静地倚在窗沿,往外看去。
车内一片安静,只剩下车轱辘压过地面的声响。
压过石砖,压过木板,压过不太松软的泥巴地,沈兰宜专注分辨响动的变化,心下逐渐安宁。
不论如何,她离开了。
沈兰宜想,她此生追逐的东西,终于叫她摸到了一个边角。
正想着,一阵嘈杂的马蹄声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兰宜耳尖微动,还没来得及反应,倚在窗边的贺娘子忽然直起了背,目露警觉。
“有人跟在后面。”
第50章
才松了口气,这下子,沈兰宜的心是又提起来了。
好在她如今对任何境遇的接受情况都十分良好,是以她并没有惊慌,只是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挪动身子,也倚到了车窗边。
窗帘被贺娘子斜拉起一个角,沈兰宜微微侧过脸,同样顺着缝隙往回望去。
几日下来,禁卫们大费周章,仍是没有找到永宁王府的小郡主何在。
戒严的真正缘由无法大张旗鼓地说来,而京城是权力枢纽,也更是商业枢纽,城内被翻了个遍,确定人已不在京中后,城门尉虽还是查得严格,却也不如之前那般,只许进不许出了。
沈兰宜她们这辆马车,因是谭府出来的,没有太被刁难就被放了出去。
不过,此时出城去京郊的道路上依旧人影萧条,她们的车驾后头没缀连几辆马车,沈兰宜放眼望去,立马便瞧见不远处的那道可疑身影。
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骑在马背上,看马头的方向,倒像是跟着她们一般。
这个男人的样貌看不分明,身形却是有些眼熟的。
沈兰宜皱了皱眉,还来不及仔细分辨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男人便似察觉了什么,压低帽檐,往其他方向去了。
她低声道:“可能见过。”
贺娘子露出差不多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道:“有同感。”
熟又不熟的人……
沈兰宜的心渐沉了下去。
若是全然陌生的面孔,天高地广各走一方,方才的“同行”大概只是巧合,可若不是陌生人,巧合就说不通了。
珊瑚天真道:“莫不是有人放心不下夫人的安全,悄悄跟随?”
沈兰宜睁圆了眼,道:“不可能。若真如你所说,那他大大方方地跟就好了,何必藏头露尾,一副不做人、要做鬼的样子。”
其实沈兰宜担心的倒不是自己。
横竖她如今只是个高门弃妇,又不是什么香饽饽。
只是如今灵韫还藏匿在别庄上,沈兰宜担心这不速之客是冲着她来的。
不过,事涉裴疏玉的谋划,沈兰宜同身边这两个小丫头没有提过,她们只隐晦地知晓她有事筹谋,不知详情。
沈兰宜不好细说自己的隐忧,只叹了口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兴许只是我们想多了。”
珊瑚和珍珠还忧心着去到庄子上后的事情,心思本也不在这儿,沈兰宜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带过了这个话茬。
倒是贺娘子眉梢微动,多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那么荒凉的地方,也不晓得还能不能住人……”
“没关系,天还没夜,我们今日至少先拾掇一间屋子出来,叫夫人先歇息。”
珊瑚和珍珠都没有来过庄上,但沈兰宜先前盘账的时候,她们帮忙打过下手,便是从惨淡的账面上也能猜到这边会是个什么情形。
然而,当马车轱辘吱呀呀地碾过最后一程路,荒败的景象映入眼帘,二人的眼中还是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会……”
珊瑚惊得话都说不全。
沈兰宜倒是并不意外,她平静地道:“正因是这样的地方,才打发我们来了。”
几乎是“押送”她们来此处的粗使嬷嬷捏着鼻子,哼笑着说了句“自求多福吧”,既而就驾马车离开了。
虽然谭府没有明说,但能带着病被送到庄子上来,底下做事的人心里会如何作想,也是可想而知了。
珊瑚朝着谭府马车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没有什么人可以搭手,珍珠便自己抱着箱箧走下马车,路过还不忘劝珊瑚道:“同这些人有什么好置气的,他们又不是你的什么人,本就是些拜高踩低的烂糟货。”
珊瑚嘴上骂骂咧咧,手脚上动作却没停,又是扶住沈兰宜下车,又是前后跑着打扫屋子。
沈兰宜有心一起,然而她咳嗽得厉害,硬要帮手反还要劳两个丫头多看顾她一分,只能先在院中等候。
她抬起手,摸到心口处那些地契商契还在,放眼一望,她那单薄的嫁妆也都被搬了出来,心下稍安。
离开谭家庇佑后,她一介女流,需要花钱的地方不知凡几,这些俗物都是她以后的依傍所在。
只不过,莫说一个女人单独在外行走,便是在宗族之中,女子若因为某些原因死了丈夫,无成年的儿子傍身,都要被吃干抹净。
钱乃英雄胆,但光有钱,也是远远不够的。
想到这儿,沈兰宜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一来扶持四方镖局,他日局势若乱起来,她也不至于成为乱世中的羔羊,毫无自保之力;二来是莽撞了那么几次,主动进入了永宁王的视线之中,否则背后无权手上却有钱,恐怕只死得更快。
这边还未拾掇出来,门外,已经有人来访。珊瑚撂下手中活计出门查看,见是田庄上的庄户人家。
沈兰宜扫了一眼,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无论如何,她如今还是谭府的三少夫人,对于这些庄上耕作刨食的人家来说,突然来了这么号人物,不免心下惴惴,前来拜访。
果然,珊瑚不一会儿便走来问沈兰宜的意见,“他们说,是来给夫人请安的,可要请他们进来?”
沈兰宜摇摇头,道:“我还病着,不必了,给他们些赏钱安心就好。”
珊瑚应下,摸着荷包里的钱串子出去了。
谭家的这处别庄不大,不过五六户佃农在此耕种,因着人少地不多,所以没有正经请什么管事来,也正是因为这种几乎无人管束的状态,沈兰宜才在之前提议,将灵韫暂且安置在这边。
盛夏农忙,农户们忙自个儿地里的活计都忙不过来,哪有串门子、关心旁人的功夫?没有人会注意,某处破落的屋舍中,多了人住。
按照先前的约定,顺利抵达别庄,信鸢会送来第一张空白字笺,若前路探得已经可以出发,则会送来第二张。
第一张白纸沈兰宜先前已经收到,但第二张迟迟未得,灵韫她们现如今还在此地,沈兰宜想着,这几日该找个时候,悄悄去见一面。
——
不再待在四角的笼中,也看不见夫君婆母,前世今生,沈兰宜难得有这么自在的时光,尽管这几日的天色不算好,但她还是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她心宽了,病自然也好得快了,贺娘子把脉时都有些震惊,转眼瞥见她手边放不下的账簿和算盘,脸又有些沉了下来。
沈兰宜心宽手却不松,反倒因着在这儿不用避人更用功了。不过她倒是晓得心虚,瞧出来贺娘子眼睛是在往哪看之后,讪讪笑了笑,道:“闲时打发时间么。”
贺娘子收回目光,却没说话,沈兰宜见她抬步要走,还以为是被自己气走了,想及人家这几日劳心劳力,而她却是个不那么遵医嘱的病患,自觉理亏,赶忙上前道:“贺娘子——”
贺娘子淡淡道:“照药方再吃三日,病会好清。这几日,我不再回来。”
沈兰宜下意识问:“娘子这是要去哪?”
话一出口,沈兰宜又觉不太妥。贺娘子是自由身,留下帮忙只是情分,没有行动还要和她报备的道理。
只是,她心里莫名有些担心。
贺娘子没有直接回答,她退开两步,往西北方向眺了一眼,而后道:“附近,几个村子发了时疫,很严重。”
京中尚未弥漫,怎么京郊反倒严重起来?沈兰宜一愣,忽然想起京郊西北,有一处乱葬岗。
这次宫里头死的人也不在少数,太医署人手有限,且即使知道要撒石灰烧尸体防止疫病蔓延,真正处理尸体的时候,底下人觉着烧尸是在作孽,往往不愿这么做,只连着草席一裹,丢到乱葬岗了事。
平时,丢到坟岗上的尸体自然都是被扒净了的,没什么油水可捞。然而闻疫色变的时候,那些宫里头、富贵人家的仆从尸首上,却难免有些被遗漏的体己。
虽在天子脚下,可不代表乡野间的黎民百姓都过着吃饱穿暖的日子,所以,哪怕知道风险极大,还是有很多人蜂拥而至,去乱葬岗拣死人物件。
“暂时不会回来。”
贺娘子淡淡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两张牒文递给沈兰宜。
沈兰宜接过,她翻开牒文,视线落在了“贺氏四娘”这一行上。
“这是……”目光从牒文间缓缓转回贺娘子的脸上,沈兰宜不无惊愕地道:“这是娘子与小榕的过所?娘子给我这个东西做什么!”
过所是行人行走过关,关押发放的文书,上有各处公衙签字落章。
贺娘子没说话,眼睛看向矮墙边上蹲着、正认认真真扇着炉子的小榕。
小女孩儿还没到留头的年纪,扇扇子的时候,脑袋上那俩小小的丫髻一抖一抖。
贺娘子轻声道:“夫人先前疑惑,如今可解。”
沈兰宜忽然有点痛恨,自己的脑子有时转得太快,而这位女医的眼神又太过清明锐利,连卖痴说没听明白都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道:“娘子此番帮我,就是为了现下好托孤?”
托孤这个词实在不太吉利,然而此时此刻,沈兰宜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字眼了。
贺娘子点头,坦然回道:“危险与否,是我的选择。她却还小,不能带她冒险。”
沈兰宜问:“娘子没说与她听吗?”
贺娘子摇摇头。
“也是……”沈兰宜叹道:“小榕若选,怎样都要跟着娘子的。”
贺娘子抬起眼帘,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我原以为,夫人会劝阻几句。”
“或许是该如此,”沈兰宜道:“可是话到嘴边,我又觉得没有必要。虚假的关怀没有意义,娘子于我友善、于我有恩,我照娘子所说去做就可以了。”
这个答复,也许超出了贺娘子的预料,所以她看起来有些讶然。
可这些话却又像是沈兰宜会说的,贺娘子很快就恢复了平时那般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朝她屈膝一礼。
沈兰宜侧过身,没有受这个礼,若有所思地盘算着:“庄上空置的屋舍众多,我安排远人的一间出来,娘子不必担心回来过了病气。吃食、笔墨,我都会准备好,不拘娘子何时回身,有何需要只管诉之笔墨,我会尽力备好。”
话已至此,推辞感谢已经没有必要。贺娘子定定地看了沈兰宜许久,庄而重之地应了声好。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沈兰宜有一瞬怅惘。
人生于世,能有一件如此坚定去做的事情,不论生死,总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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