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打发沈兰宜到庄子上这件事情,并没有在谭府掀起什么浪花。
众人的心里各有算盘,有觉得她旧疾未愈又染时疫,此番必是凶多吉少的,也有从心底里盼着她能回来的。
只不过,盼她回来的未必都是想她好。
内堂里,谭清让去公廨上值前,便被许氏身边的人叫了过去。
自从先前不轻不重地闹过一遭之后,母子间关系愈发淡了下来,谭清让薄有些意外,然而母亲到底是母亲,他没有避而不见的理由。
再在堂前见面的时候,两人倒不觉尴尬,毕竟,平素也未有多么亲厚,有没有那一出,见了也都是如现在这般,闲叙些场面话罢了。
几句话的功夫后,许氏终于显露出真实的用意,“流年不利,人与事偶有不顺心也是寻常,改日该去庙里拜拜。”
“……我记着,三郎,先前你与沈氏虽不过了了,到底也算举案齐眉,怎就闹得这一发不可收拾了?”
听得“沈氏”二字,谭清让的眉头极为明显地皱了起来。
那日沈兰宜闹出的动静只在他自家院中。因着疫病的缘故,当时近前没有什么仆役伺候,谭清让更不可能自己去传得沸沸扬扬,让旁人都知道,他被自己的妻子给发作了。
连肋下的淤紫,都是他自己草草搽的药,至今未消。
谭清让本不愿提及沈兰宜,“沈氏小门小户出身,不知轻重,叫母亲记挂,是她的不是,更是儿子的不是。”
母子连心,再不亲厚那也是亲儿子,虽然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许氏冷眼一瞧,还是能瞧出厌烦的情绪来。
沈氏那个性子,能把人惹成这样?
许氏心里吃了一惊,不过张口还是在劝和,“一日夫妻百日恩,再如何不好,看在她从前贤惠的份上,等到人养好了身子,该接回来还是得接回来,房中总不能一直没有管事的女人,三郎,你说呢?”
原来绕来绕去,还是不愿意为他的事情劳神,谭清让心下微哂,没忍住轻笑了笑,道:“儿子若没记错的话,当日,母亲同其他几个弟妹,都是主张要将人送去庄上的。”
他难得如此直白地讲话,许氏微微一愣,话出口时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责怪之意:“三郎如此说,是怨母亲不宽仁了?难道还是我与儿媳有怨不成?不都是为了你们这一府的人。隔壁伯爵府染了疫病,眼看着这几日人抬出去的越来越多。”
“天命该有,那便是有,天命若无,那便是无。”谭清让斩钉截铁地道:“好了,母亲不必烦忧,待到此番风波过去,儿子房中的事情,不必母亲再费神。”
他抬了抬眼,继续道:“既然吴氏有孕,也不太中用,那就再抬两个聪慧的良妾进来,该管的事情,总不至于一直空置。”
此时纳妾,不是一个意外的选择。
许氏心里咯噔一下。
按理说,她的目的已经算是达到了,但不知为何,听自己儿子这一番绵里藏针的话,心里还是不舒坦。
她勉强牵了牵嘴角,道:“连老爷都时常要和你商议大事,三郎,你大了,这些事情,你自己拿主意便好。”
“不必,后院的事情由母亲做主,挑两个好的就好。”
说罢,谭清让微微颔首,他拱了拱手,旋即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长青见许氏一脸气闷,上来又是倒茶又是拍背。
许氏抚着自己的心口,连咳几声。相比气闷,她更多的其实是不解,“听他那意思,纳妾……竟像是不打算把人给接回来了。”
倒不是为了沈兰宜打包不平,她只是着实有些吃惊。
吴氏有孕之后,许氏和谭清让提起过再纳妾的事情,毕竟她这儿子的后院确实人不多。
那时他拒绝了,现在却又主动提起,虽说有理有据,可不知为何,还是莫名给许氏一种,他是在和自己的妻子置气的感觉。
以谭清让的性格,居然会同人置气?
长青也很意外谭清让表现出如此态度,不过开口却道:“您管那许多呢?郎君自个儿乐意就好,旁的再说反成了怨。”
许氏长出一口气,道:“是啊,管了也只遭嫌,罢了,由得他自己去吧。”
谭清让前脚刚走,后脚,老五谭清甫的媳妇梁秋澜也进来请安了。
见她来,许氏勉勉强强撑起一点精神,见梁秋澜身后无人,随口问道:“五郎今日怎没一起来?”
这段时日,时疫的事闹得鸡飞狗跳,各家都是能少出门就少出门,也许是这个原因,这几日晨昏定省,谭清甫都是和自己的妻子一起来的。
这么点路还前后回护,瞧着恩爱得有些刻意了。
梁秋澜笑笑,道:“给娘请安,哪有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的道理。只不过,来时在门口撞见三哥出去,兄弟俩有话要叙,我一个妇道人家,就先进来陪娘说说话了。”
闻言,许氏眉心微蹙,低声同长青道:“去瞧瞧,本就不对盘,可别又生嫌隙,叫二房看了笑话。”
长青应下,缓步退了出去。
只是这一次,许氏的思虑似乎有些多余。凝晖堂外的廊庑下,兄弟二人对面立着,气氛虽不融洽,但竟也能好好地说着话。
若不仔细分辨话音,是辨不出端倪的。
谭清甫的心情好像不错,他说:“……难得在此时看到兄长。”
谭清让转身的动作一顿。
这个弟弟热衷于与他别苗头,不管是什么事情上面,只要能压他一头就好。
……新婚娶了梁氏女的那几天,见到他时都是昂着头的,只因自觉他的妻子比沈兰宜的家世要高。
此时话里话外的意思又是说他不够孝顺。然而这种幼稚的把戏,于如今的谭清让而言没有什么意义,他波澜不惊地多看了谭清甫一眼,眼神中甚至有些怜悯。
这个弟弟各项皆不过了了,若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文采才干,也不至于在这儿该去官场打拼的年纪,还在以博得母亲的关注和宠爱为要。
谭清让没应声,谭清甫似乎觉得这是被落了面子,轻轻冷笑一声,而后道:“少给母亲请几次安倒也是好事,免得母亲在这个年纪上,还要为兄长鸡飞狗跳的家务事烦忧。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个道理,兄长博学广知,不会不知吧。”
谭清让眉心一跳,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淡淡抬眼看向谭清甫,道:“五郎似乎很关心,我的家务事?”
谭清甫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效果,反被这句话戳中了,他话音一滞,而后飞快地掩饰道:“兄长说笑了,弟弟不过是替你高兴。现在,她……是好事才是。那沈家门庭凋敝,又是些那样的人,沈氏又如何配的上兄长你?”
谭清让皱了皱眉。
这洋洋洒洒一长段话的主角,听起来竟不是他,而像是沈兰宜。
话里的意味一时难以琢磨,上值的时辰将近,谭清让撂下闲篇,没有深思,转身走了。
——
下晌过半,小榕终于发觉贺娘子出门未归。
沈兰宜原做好了哄她的打算,毕竟是孩子么,小时被家人丢弃,那个话不多的游方女医,便是她全部的依靠。
可出乎意料的,小孩儿没哭也没闹。
她只歪着脑袋,然后问沈兰宜,贺娘子是去做什么了?
或许正是因为没有过自己的孩子,所以沈兰宜并没有以对待孩子的态度来对待小榕。
她在小榕跟前蹲下,与她平视,转述贺娘子的话后,补充道:“你还小,她觉得不应该让你一起冒险。”
小榕思考了一会儿,没说话,只转身抱着贺娘子走前刚切了片的一竹箕白芷,往日头底下走。
为替穷人节省药费,用到的常见药材,大都是她们一起炮制的。
沈兰宜凑上前,和小榕一起在阳光下翻拣,轻声道:“没事的,贺娘子是身有福报之人,不会有事的。”
小榕低着脑袋,只给沈兰宜看一个毛茸茸的发顶。她双手垂在竹箕边沿,停了动作,良久,才悄悄抬手,似乎是用手背揩了眼泪,没让金豆子掉到白芷片上。
“嗯,没事的。”小榕的声音嗡嗡的:“我也不会做娘子的负累,叫她还要担心我。”
沈兰宜心有感触,末了却不知说什么事好,只安静地和小榕一起呆了剩下的半个下午。
到了晚间,这边庄上没有庖人,是珍珠亲下的厨。
前几日沈兰宜病势未去,没有同桌用饭,其他人也就都各自糊弄口汤汤水水的。
不过,便是丫鬟,也是官宦人家的丫鬟,灶上自有人忙活,平素也都不近油烟。珍珠的手艺,大概只够把东西弄熟。
“献丑了,只有清炒的藕和苋菜,并这个拌过的白肉。”珍珠瞧着还有些不好意思,像是觉得薄待了一桌人似的,“菜、肉都是庄上人家送来谢夫人赏的,新鲜得很。”
和谭家平日的饮食相比,眼前确实称得上是粗茶淡饭,大半连荤腥都不见,可简单的几个菜一上桌,众人的脸上却都是笑模样。
沈兰宜尤甚。
见珍珠的眼睛亮晶晶的,便知她虽嘴上谦虚,但难得动手肯定还是想被夸上两句,沈兰宜挟了一筷子藕进嘴,而后眉眼弯弯地赞道:“又脆又甜,珍珠,我明日还想吃这个。”
珊瑚和小榕也抬了筷子,珍珠见状,面上的忐忑一扫而空,也笑着坐了下来。
离了笼罩在头顶的阴云,沈兰宜的心情松快,就连吃的都较平时要多些。
饭毕,大大小小四个女人一起收拾了桌子。
背人的时候,珊瑚凑过来,悄声问沈兰宜:“夫人,你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奴婢觉着,眼下日子虽自得,但总归不长久。”
眼前喘息只在片刻,沈兰宜自然是知道的。
不愿直接离开的原因,除却不想从此隐姓埋名,还有一点,便是逃亡、死遁的难度太大。
要“死”很容易,可接下来怎么活?如今局势还没乱,吏治虽称不上多么清明,可要避过谭家的耳目,弄一个新的身份出来却不是易事。
何况她还带着珊瑚和珍珠,说难听点,奴婢是主家的财产,若“沈兰宜”死了,她若带走她们被查出来,她们就成了逃奴。
沈兰宜放低了声音回她:“我心里有数,这些日子再积攒些体己,再在京外置好宅子,以做退路。”
珊瑚清楚沈兰宜是想做什么,只是仍旧不免忧心:“如今不似前朝,民风开放。现在这些体面人家,莫说和离了,便是愿意休妻都是极少的。”
即便是妻子犯了大错,若用休弃的手段把错披露至台面上,会被看成丢了两家颜面的事情,往往这种情况,最后也不会休妻,只是会多一个“病死”的女子。
一步一步来,沈兰宜暂且想不了那么周密,不过珊瑚既说了,她倒也是有想法的:“事有例外,再体面的人也是吃五谷长大的,也没成了仙去。等时机成熟,威逼、利诱、或者哄骗,总有办法,叫他不得不离。”
说最后那句的时候,她的话里难免夹杂着咬牙切齿的意味,珊瑚没忍住笑了,很快又正色道:“有志者事竟成,夫人一定可以的。”
这边说着话,旁侧,小榕已经提溜上一只食盒,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去了。
下午的时候,几人一起收拾了间远些的空屋出来。尽管贺娘子大概不会回来,小榕还是打算提着吃食送过去。
珍珠瞧了有些眼热,“倒比亲生的还像亲生的。”
沈兰宜若有所思地道:“先前,你们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如此相信交情不深的贺娘子么?这便是原因了。”
珊瑚没明白,问:“这算是什么原因?”
“看一个人,总要看她身边人是什么样的,”沈兰宜道:“一个人身边若都是穷凶极恶之徒,那他一定也不是好人。相反……”
主仆三人没有闲话太久,一会儿便都回了屋。庄子上的条件是实打实不如京中,被衾都要硬些,盥洗也不方便,就寝要早些准备。
也就是如今的夜里秋意渐染,不比盛夏蛇虫鼠蚁多,否则只这一桩便是难题。
珊瑚和珍珠还商量着让谁来值夜,被沈兰宜通通赶回去睡觉。
“我已大好了,你们还守什么?”
她们这才歇了心思,回去休息。
夜幕深沉,旷野无声,沈兰宜站在窗边,触目所见所有灯火都熄灭后,她换了鞋、披上外衫,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第52章
翌日。
都到别庄上了,没那么多的规矩体统。沈兰宜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昨晚前半夜未得休息,后半夜才回来睡下,难免睡得晚了些。
灵韫她们已在此地停留一旬有余,还未动身,昨夜是晴夜,天边有星有月,沈兰宜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悄悄前去探访。
某处不起眼的农舍,朴陋的窗口没有灯光透出,但沈兰宜知道,里面是有人的。
约定下的敲门声响起后,熹微的烛火悄悄亮了起来,一点门缝被从内推开,紧接着,门缝里露出一只老迈的眼睛。
夜寒风渐渐,孙婆婆请了她进去。
不算多久没见,但也许是因为忧心远在北境的裴疏玉,孙婆婆看起来老了许多,本就灰白的鬓发,白得更透了。
沈兰宜环视一周,问:“小郡主在何处?”
孙婆婆指了指内间,道:“她年岁小,已经睡下了。”
没有寒暄的心思,沈兰宜单刀直入,问孙婆婆:“可是前方接洽有哪里出了问题,缘何还未动身?”
孙婆婆答:“京中有疫,前路许多关隘查守严密,不宜启行。”
实情如此,沈兰宜却还是难免轻叹一声,道:“夜长梦多,还是要想想有无旁的办法。”
她又问:“永宁王殿下那边……现下如何了?”
北境已经动了兵戈这件事情,京中普通人都还未知晓。真正腥风血雨的消息,自然也来不及流转到沈兰宜这边。
前世,裴疏玉经此一役,顺利收归权柄,自此打开了与京中剑拔弩张的对立场面。然而尽管知道前世结局,担忧于沈兰宜而言,却依旧是难免的。
孙婆婆抬眉看她一眼,只说了四个字:“皆在掌控。”
闻言,沈兰宜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听得孙婆婆继续道:“谭夫人来得倒巧……”
沈兰宜皱了皱眉。
“夫人”二字,尚还在她的容忍范畴,可“谭夫人”,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实在太过刺耳,她难得失了礼数,出言打断了孙婆婆未竟的话语。
“我如今实乃弃妇,担不起谁的夫人一说。”沈兰宜道:“我在本家行三,婆婆若是若是愿意,唤我沈三或者沈三娘都好。”
沈兰宜清楚裴疏玉的女子身份,然而孙婆婆却不知她也知晓,此刻听了这要与谭家划清界限般的话,再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是深意。
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是以孙婆婆微妙的眼神一闪即过,旋即便道:“细枝末节的事情,往后再提。今日,殿下有信刚至,言道要我予你一观。”
初闻这句话,沈兰宜没觉有什么不对劲,可接过这掌心大的字笺的时候,她突然发觉是哪里不对了。
消息容易在传递的过程中走漏,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要言说。将人送出京后,沈兰宜与她们都未再见面抑或沟通,只以约定的白纸传递必要的讯息。
什么消息,一定要送到谭府给她?
除非……
沈兰宜没急着读信,只抬眼看向孙婆婆,问道:“殿下留了人盯着我?”
所以才这么快知道,她如今不在谭府。
孙婆婆未置可否。
当然,这其实也算一种答复。
保护,还是盯梢,眼下没有分辨的必要。沈兰宜的眉头很快又皱了起:“不对,我来庄上将将一旬,这信鸢的翅膀就是扇断了,也赶不及从北境来回。”
如何就能教裴疏玉知道,她现在在这儿了?
孙婆婆难得的目露赞许,“不错,你的反应很快。”
沈兰宜没接话,她低下头,展开信笺,飞快地读了起来。
“殿下的意思是……”读着,沈兰宜微微一愣,“要我带灵韫一起,去姑苏见她?”
裴疏玉果真不在北境。
且不论她是要做什么,单就拖着一身没好全的伤如此奔袭往复……到底是仗着命有多硬。
想及那几道宛若深壑的伤口,沈兰宜只觉牙根都是疼的。
孙婆婆则正色道:“谭夫……沈娘子,殿下的行踪和打算,不是我们能考量的。况且你与我们这些人不同,这次你该考虑的,是要不要依从殿下的吩咐做事。”
沈兰宜抬起手,掌心连同信纸一起贴在心口,试图压抑作乱的心跳。
毕竟借时疫脱身,所图也不过日常的自由行走。若远道去了姑苏,这边谭家人又发了什么颠来,可就不好应付了。
孙婆婆所言不错,同她不一样,她并不算裴疏玉的手下,先前那些所为更多只是投机,而眼下如此赴会,冒险之余,所得与所图皆不明朗,她确实在犹豫。
可裴疏玉实在是料事如神,就像是猜到她会踟蹰不前似的,字笺的末尾,好似鱼钩上挂了饵,给沈兰宜留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说,已经顺藤摸瓜,找到了方氏女的踪迹。
窗槛的罅隙间有夜风隐没,昏黄的烛火逐风而动,沈兰宜脸上的神色变幻了好几遭。
世上哪有十拿九稳的事?畏首畏尾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况且,她不止想救方雪蚕出囹圄,更有话想亲口对她讲。
总归要见面的。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做了决定,“去姑苏要走水路,一应事宜,还需重新筹措。”
呆过中宵,沈兰宜才从这间僻静的屋舍中出来,她披着月色,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悄悄回身。
也许两个丫鬟没有察觉,也许有所知觉但不多言,总之,第二日起身后,珊瑚还笑嘻嘻地拿沈兰宜眼下泛着的乌青打趣。
“哎呀,夫人昨晚一定是上山打老虎了,没打死,还遭老虎捶了两拳。”
沈兰宜眼下皮肤薄,少睡一点都要现在脸上,何况昨夜回来以后心里有事、不甚好眠,睁眼到了天明才眯着。
她自己瞧着镜中自个儿的尊容,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扭头却佯怒追着珊瑚跑出去了。
珍珠抱着一口袋米从外面回来,见状,赶忙把院门一关,拉住珊瑚道:“晚些再玩儿,我方才出去,瞧见有人要来了。”
沈兰宜轻咳了一声,收敛神情,正色问:“谭家的车马?”
珍珠点头:“瞧着像是。”
沈兰宜倒不觉得是谭府疑心她装病,庄上的日子实打实的清苦,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谁会觉得有人愿意主动来这儿?
她只冷哼一声,道:“估计是来看我死是没死的,收拾收拾吧,他们爱看,就让他们来看。”
果然,不多时,吱呀呀的马车便停在了最外的矮墙下。因着都说这三少夫人所得是时疫,来人看起来格外谨慎,并不敢直接靠得太近。
透过门缝,沈兰宜一瞧便认了出来,下来的粗使嬷嬷便是之前送她们来的那两位。
她心里发笑,这两位混得着实不太好,否则也不会尽可着薅她俩来做这旁人不爱做的事情。
早有了准备,眼下戏台一搭就开唱。珊瑚悄悄把沾了姜汁的帕子掖回袖子里,那两个嬷嬷才下车,便眼巴巴地扒了过去。
“嬷嬷,可是大夫人叫你们来的?”珊瑚泪盈于睫:“如今已经好多日了,府里什么时候来将少夫人接回去?”
珍珠在旁干巴巴地附和:“对啊对啊,少夫人老呆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她的戏不如珊瑚好,然而糊弄来的这两位也够了。
两个粗使嬷嬷对视一眼,心下有了些成算。
再如何都是没吃过苦的人,瞧瞧,眼下哪还有来时路上的那种嚣张?
拜高踩低的天性再度作祟,其中瘦长脸的那个婆子把脸拉得更长,哼了一声才道:“要怪也只能怪你们夫人自己。染了时疫,不在庄子上呆着,还想回去害了阖府人不成?”
另一个胖些的婆子,不动神色接下珍珠悄悄塞过去的小荷包,而后却也避之不及地退了两步。
“如今这都不是大夫人做的主,是你家夫人惹了郎君厌恶,”这婆子一副指点迷津般的态度:“先养着吧,日后看能不能服个软、带个信回去。”
这两人虽领了许氏的令,来探沈兰宜如今是什么情况,却是半步也不肯往院子里踏的,生怕染了不好,只肯在门外说话。
沈兰宜觉着差不多了,便拿帕子掩着半边面庞,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咳嗽。
听见这动静,瘦长脸的婆子往半掩的门内一望,被里头的情境惊得瞪圆了眼。
天老子,这少夫人怎么都咳得直不起腰了?那丢在地上的帕子,怎么瞧着有血?
偏生这少夫人还一副倔强样子,还不服气那俩丫头说的话似的,隔着院墙冷然怒斥。
“滚出去!你们若想回去,自个儿回去罢!”
她的话音听起来中气不足,连怒意都显得没有份量。
珊瑚和珍珠讪讪笑了,像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瘦长脸的婆子收回目光,心下了然,拿胳膊拄了拄旁边那位,低声道:“还是老样子,有什么好瞧。”
另一位答:“是啊,走吧,呆久了染晦气……”
瘦长脸婆子清了清嗓,指着马车后的东西道:“东西留这儿,大夫人到底心疼小辈,这都是好药材。我们先走了。”
珊瑚回头,与珍珠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抬头,一脸不舍地就要送客。
走前,这婆子想起来什么,扭头又问珊瑚:“我记着,送你们来时,那女医不是还跟着你们来的吗?今日怎不见人?”
珊瑚犹豫了一会儿该不该答,才道:“她……贺娘子去了疫病严重的其他地方,现下还没回来。”
那婆子了然似的“噢”了一声,显然因着珊瑚的犹豫,把实话理解成了掩饰的借口。
“嗐,我还道是多好的人呢。果然,哪有虚耗在这里的。”
“要我说,这世上的医者,多不过沽名钓誉之徒,任你看着再清高……”
珊瑚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作出依依不舍的模样,追着离开的马车又跑了几步,还在央这俩回去说些好话。
车轱辘的声响远去后,门外钻进来一个小脑袋。
是小榕。沈兰宜笑着问她:“如何?使坏使得可顺利?”
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活泼顽皮的时候,听她问,小榕骄傲抬头,像打了胜仗的将军。
“当然!我趁她们不注意,把拴马的绳子割了大半截!叫她们方才胡乱说嘴我家娘子,呸,回去的路上,马一跑绳子一断,准叫她们摔个狗啃屎。”
沈兰宜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不忘继续教坏小孩儿,“做得好,这嘴上的便宜,也不能叫她们白占。”
珊瑚一回来,就去掬清水洗眼睛,结果她忘了手上拿过生姜,反倒又辣着了自己。
珍珠被她逗笑了,鼓着气去井边重新打水,沈兰宜倒是能忍一点,赶忙过去给人吹吹。
鸡飞狗跳地闹着,捂着自己眼睛跺脚的珊瑚反倒先回过神来,她说道:“她们还要来吗?回回都闹,也怪累人。”
沈兰宜摇摇头,笃定道:“她们缓过劲,就会发现左右来与不来,回去禀报的东西都差不多,以后再被差使,也会躲懒不来,反正信口说几句就好。”
她不敢说自己识人多准,但是如方才那两位,连虚伪都没有,市侩得如此浅薄的人,她自问还是拿得准的。
沈兰宜其实一直在等,今日见是这么个情况后,她心里终于有了些成算。
无论是许氏还是谭清让,他们身在京中,对于别庄上的她的关注只会与日俱减。
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又是这么个德行,便是她暂且不在,想来也有办法糊弄。
沈兰宜稍放下点心来。
到了晚间,她掩门出去。
天边又是一轮皓月高悬,照彻了整片大地,照得她脚下的前路一片通明。
还有要事要与孙婆婆他们相商,沈兰宜没有赏月的心思,走得极快。
可还未行至,身后忽地传来几声突兀的□□叫。
她脚步一顿。
第53章
月朗星稀,长风戚戚。
另一边,贺娘子裹着半件长衫,缓步从风里走来。
本是件青布的衫子,可惜衣摆往上沾了病人的血和呕吐出来的秽物,只好绞掉,剩下半截披着。
连轴转了三四日,便是铁打的人也坚持不住了,从离了庄上起,贺娘子未有停歇,一直在京郊西北面的那片村落里施医给药。
情形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连里正家的青壮年都倒了好几个。京中自顾不暇,哪会管这些乡野地界,贺娘子带去的药材很快就用见了底。
想起走前沈兰宜所言,到了晚间,贺娘子回来补给。她循着来时独行的路,在月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着。
身量颀长的人,脚程自然不慢,贺娘子心怀惴惴,走得就更快了,不多时,她便瞧见了月色笼罩下,谭家的庄子。
这个时辰,庄户人家养的狗都睡着了,那间约定好的屋舍中,却还亮着烛火。
有人在?贺娘子眉头微蹙,下意识放快了脚步,凑近了些之后,蓦然发现这烛火不同寻常。
门窗紧闭,不该有风,为何窗牖上的烛影,竟晃动得如此厉害?
说好的是给她留一间空置的屋舍,不应当有人在的,莫不是小榕那孩子心有记挂,夜半也要跑来?
不对……
窗页上的人影一晃,大概可见有两人,都是成人,没有孩子。
这窗扇上的人影,怎么看都是在争执,甚至说,大打出手。
贺娘子的眉头愈发紧皱,她放低了脚步声,一步、一步,轻缓地朝眼前的屋舍靠近。
断续的人声传来,间杂肢体相碰、不知名的物件被碰倒在地的响动。
“三嫂嫂……”
“黑灯瞎火的,嫂嫂会以为是偶遇吗?”
……
“被抛弃至此地,难道嫂嫂不想报复他,只想在这儿终老一生了不成?”
“我可以帮嫂嫂离开这里,自然也可以……”
……
女声说了些什么,贺娘子全然听不清楚,只勉强听得出是沈兰宜的嗓音。那道男人的声音正在咄咄逼人地靠近,而窗页上的两道影子间,也就要没有距离了。
咣当——女人似乎掷出了什么东西,贺娘子心头一紧,下一刻,她闻声而动,一脚破开虚掩的木门,抄起竖在旁边的铁锨,照这男子的后心就是一击。
常年在山川间行走的游医,看着身形纤瘦,实则与娇弱沾不上边,更适合用来形容的词应是精干。
否则,光是路上的流离迁徙之苦,都是受不住的。
贺娘子的动作又快又狠,预备着行不轨之事的男人连回头都没来得及回,啪的一下,白眼一翻,整个人跟下了油锅的虾子似的,直接一抽,软倒在原地成了蜷缩的一团。
莫说倒下的这位,便是沈兰宜也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看看拄着铁锨虎虎生风的贺娘子,又看看地上烂泥似倒下的男人。
贺娘子眉目不动,只把铁锨往身后放了一放,再抬眼时,她的眼神落在了沈兰宜的右手上。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兰宜微愣了愣,而后抬起唇角笑笑,把手上攥着的短刀也收回了袖中。
“多谢贺娘子救命之恩了。”她轻快地道。
贺娘子难得用玩笑般地语气开口:“救谁的命?”
沈兰宜一骨碌从墙角跳起来,给了地上的男人一脚,道:“救他的。不然我刚刚一冲动,刀就要下去了。”
她蹲下身,把男人面朝上翻过来,一边碎碎地继续道:“要真把人杀了,倒真的有点麻烦。”
看清登徒子长相的瞬间,贺娘子亦是微微一愣,她指着地上的人,道:“谭清甫?”
沈兰宜又何尝不震撼,或者说,何尝不心有余悸?
方才同贺娘子说的那几句话,故作轻松的成分更多,实际上,她的手仍旧在抖。
这种场面,她还真没应付过。
从今晚踏出院门起,沈兰宜就隐隐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这种直觉在耳畔蛙鸣响起之后,得到了应证。
她摸不清此人是为何而来,自然不能将人引去孙婆婆她们所在的屋舍,若原路返还也怕反遭了陷阱,进退维谷间,沈兰宜佯装被裙摆拌倒,趁势跌了一跤。
月光再通明也有限度,无人可见,再起身时,她已经将那柄缠在踝上的短刀捏在了袖中。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若不将人钓出来,之后做点什么事情都不安心。
谁料引出来的,竟然会是这个平素看起来和她毫无牵系的人。
贺娘子也蹲了下来,她屈起食指,试探谭清甫的鼻息,而后问道:“他打得什么算盘?”
沈兰宜撇了撇嘴,她站起身,又补了一脚,道:“发了癔症昏了头。说着些有的没的,问我恨不恨那个姓谭的,问我要不要报复他。”
她越说越气,啐了地上人一口,才能继续道:“你脑子坏了,我脑子可没有!我想报复谭清让,为什么会是要和他弟弟苟且,有病吧!”
贺娘子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倒也不是她反应慢,实在是信息量太大。
沈兰宜喉咙泛着恶心,她不止想到了今日,更是想到了从前种种。
她与谭家那几个兄弟都没什么交往,这个谭清甫原给她的印象,也不过是眼神总是曲里拐弯、总爱阴恻恻地看着他。
她也知道他和谭清让之间那点子别扭事,知道他既崇敬这个兄长,又总想盖过他一头。
所以,沈兰宜从前总以为,眼神的背后,无非就是他和很多其他人一样,嫌恶她,觉得她配不上谭清让、连她的存在都是拖累了他的兄长。
从来没有想过,他对她会有不轨之心。
而这不轨之心,在她被驱逐出府、来到庄子上之后,竟发酵成了不得了的胆量。
贺娘子静静看着沈兰宜脸上的神情变幻,忽而道:“我有些后悔。”
沈兰宜不解地看向她。
贺娘子垂了垂眸,道:“帮你,是对的事吗?”
沈兰宜听明白了她的话,微微启唇,却还是缓了会儿后才道:“娘子是觉得,正是因为助我离开了所谓的庇佑,我才会碰到这种事情,觉得愧疚?”
贺娘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落在沈兰宜发红的虎口上——那里方才攥刀太紧,眼下胀得通红。
“自愧,谈不上。”她说:“但有懊恼。”
听旁人把自己的情绪如此分明地袒露出来,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沈兰宜抿住下唇,却道:“起因和根源,与我是否离府无关。即使我没有离开,那里依旧不会给我庇护。”
稍微冷静一点后,今夜之事就像是一根线,终于把沈兰宜前世今生不能理解的地方串联起来了。
如果说,这辈子谭清让对她不假辞色,是因为她“自作主张”、与他相悖的主意太多,那前世,她安安心心地做着他的内宅妇,他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她表现出如此鲜明的不满呢?
谭清让没有喜欢她的理由,同样的,她似乎也不该有值得他刁难、刻薄的理由。
细碎的记忆在眼前不断闪过,沈兰宜恍然想起前世的一场家宴。
宴席么,听起来不过是吃顿饭的事情,实际上那时谭家已经渐渐起复,说是家宴,但实际上邀来的人不少。
那时她还在许氏手下做着白工,为着这场给谭清让牵线搭桥的宴席,忙前忙后了许久,到开宴那日晚上,积攒的疲惫渐渐涌了上来,左右席间她的戏份不多,打过照面后,她没回自己屋子,就近找了间厢房小憩。
这样,即使席上有什么事情来找,也不至于找不着她人在哪儿。
谁料她太累了,睁眼时已至天黑。
耳畔一点声息都没有,想来席面上收都收拾完了,沈兰宜悚然一惊,猛地坐起,却正好对上黑暗中漂浮着的一双眼睛。
榻尾矮几上,谭清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门窗紧闭,就这么看着她。
沈兰宜以为被揪住了惫懒的错处,开口说话时底气都不足,“三郎……”
而谭清让久久未言。
沉默的交锋过后,最后,他只对她说了一句,回去。
沈兰宜不明就里地回了院子,翌日听闻,行五的那位郎君宴席上吃醉了酒,摔断腿要将养,她也没深想如何。
细枝末节虽然记不清了,但是事情的来龙去脉,今生的沈兰宜倒也还记得。
她握了握拳头,两辈子的气堵在心口,更愤怒了。
谭清让真不是个东西。
你弟弟对你的妻子心怀不轨,倒成了你妻子的错了?反倒让你有借口疏远、刁难她?
谭清甫更不必说,上辈子是个孬的,这辈子也不能转了性了。
这么看来他的不轨之心早有预兆,前世那一遭是正好被谭清让发觉;这一世她早早熄了在谭家蹉跎的心思,反倒更催化了他那些不伦的念头,以为这便是可趁之机。
她那五弟妹对她莫名的敌意,如今也可以解释了。毕竟,谭清甫心里想什么,外人尽未可知,可他的枕边人,却多多少少能知道一点。
捋清楚以后,沈兰宜反倒没了多少意外。畸形的家庭、刻板的权力关系,养出来的当然是这样的人,还指望生出些好笋来吗?
她深吸一口气,厌烦地退后两步,又朝地上晕得不省人事的那位道:“呸!有本事去把你哥打瘸了去,朝女人使劲算什么东西。”
贺娘子也在谭府呆了一段时日,现下大概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她抬眉看向沈兰宜,忽而又偏开了目光,轻声道:“我觉得,‘兄长’只是他的幌子。”
屋内,烛火并不通明,沈兰宜的鬓发也有些散乱,气恼的神情于她的容色没有妨碍,反倒显得她更多了些人气。
她的容貌和她的性格一般,不显山不露水,叫人很难注意,平时也不会把她和大美人之类的称谓想到一起,但若真仔细去瞧,这份内敛沉静的美,与任何人相较却都不会逊色。
想到谭清甫可能是见色起意之后,沈兰宜心里一阵恶寒,只觉这种可能更恶心得让她无法接受。
她磨了磨牙,道:“我想杀人。”
贺娘子的眼睛没再看她,只盯着地上这位起伏越来越不明显的胸口,提醒:“杀人容易,灭口却难。若死了,京兆尹查得到。”
沈兰宜只是嘴上说说,事实上,方才她之所以自己应对,而不是大呼小叫把其他人喊来帮忙,与虚无缥缈的名声无关,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惊动附近的其他人家。
若闹得风摇影动,只怕累及如今还未走脱的小郡主她们。
眼下更不可能生事了,沈兰宜道:“贺娘子,你有什么办法把他弄醒过来吗?”
贺娘子点头,又道:“先绑上。”
沈兰宜轻拍自己的脑门,道:“对,先绑上,差点忘了。”
屋舍里有草绳,大概是原先住在这儿的人家留下来编草鞋竹筐用的,沈兰宜取了一团来,捆猪似的把谭清甫捆了个严严实实。
贺娘子则取出一枚长针,扎入他颈间大穴。
医者仁心,然而此刻面前的不是病患,自然没什么温柔可言,下力又深又狠。
贺娘子淡漠道:“扎这里,阎王殿前也能拉回来一时三刻。”
沈兰宜看了都感觉幻痛,蜷缩在地的男人更是立马醒了,手脚抽动,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就惊叫了一声。
还好贺娘子早有准备,早猜到他要叫,正好他张嘴,直接一团麻布塞进去了事。
配合默契,沈兰宜的心情微妙好了些许,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烂泥似的男人,直到他彻底睁开眼,才悠悠道:“醒了?”
就是被冷水从头浇到脚,也不及此刻的心拔凉,谭清甫瞪圆了眼睛,低下头看清自己的处境之后,整个人都不可置信地挣扎了起来。
见状,贺娘子踩住了他一只脚的脚腕。
他不动了,然而也说不出话,沈兰宜和贺娘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冷声道:“别叫,知道吗?”
偷鸡不成蚀好多把米,都这份上了,哪还敢硬来?谭清甫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还不忘把头点成拨浪鼓。
沈兰宜伸出两根手指,不无嫌弃地把堵嘴的那块布扯出来,一边威胁一边问:“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不然……”
她摸出那把已经陪了她有一段时间的短刀,拔下刀鞘,爱怜地摸了摸刀背。
——虽是短刀,刃锋的危险却不减,沈兰宜学着先前所见齐知恩把玩短刀的模样,在这儿唬人。
平素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哪知是个把刀捏在手心玩儿的夜叉。谭清甫欲哭无泪,道:“我说,我说……”
沈兰宜冷下面孔的时候,还是颇有几分肃杀之气的。
“来过几次?”
“两次,就两次,第一次跟你们过来,第二次……就是今日。”
“今日为什么来?”
“府里嬷嬷回去禀报,说,说你这边情况不是很好……”
沈兰宜扬了扬眉,“情况不好,你还敢来?”
毕竟,她的病可是“时疫”啊。
犹豫不过一瞬,踩在他脚腕上的鞋底就多用了几分力,谭清甫想叫又想起不能叫,疼得脖子上都在冒汗,挣扎着道:“我、我请了神牌。神佛庇佑,百病不侵……”
沈兰宜瞥了贺娘子一眼。
当着郎中面说什么呢?见贺娘子神色果然有些无语,脚下越发用力,沈兰宜心里有点儿想笑。
“这是觉着,我这儿终于山穷水尽,可以欺负了?”
她冷笑一声,心底却踏实了下来。
临时起意或者如何都好,至少谭清甫背后没有其他疑云,而昨夜她去找了谁,他也并不清楚。
沈兰宜这话谭清甫一点都不敢接。
谭家虽有起落,可不论如何都是官宦人家,他从前最痛的经历也不过是被罚跪过祠堂,或者被那时还未故去的祖父拿拐杖杵了两下,何时吃过现在这种苦头?
脑袋嗡嗡的,颈上连同锁骨往下一片都是又酸又痛,半边膀子都像被卸了下去又重新敷衍装上,手脚也被捆得发麻……
好在,沈兰宜问清楚他什么也不知道后,也没什么想问的了。她眼波一转,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倒出了两颗黑乎乎的丸子,旋即掐住谭清甫的下颌,强把药丸子塞进了她的喉咙。
贺娘子讶异地抬眉看她。
这不是之前开的甘草丸吗?
沈兰宜清了清嗓子,作出一副孤高姿态,道:“像你这种鼠辈,若教你好好回去,指不定哪日又……”
谭清甫呛得难受,挣扎着想把药丸子咳出来,然而贺娘子眼疾手快,当即给了他下巴颏一拳。
沈兰宜忍着笑眨眼,而后悠悠道:“放心,这不是要命的药,不过啊……隔三差五需要服些解药。这位贺娘子你也是认得的,你若还敢妄言、再生是非,保管你……”
谭清甫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不会。
不是什么高明的伎俩,然而他才吃了一铁锨,本就疼痛晕沉,又面对如此境地,心底的畏惧就已经让他信了七分,再加上小命还被人拿捏在手里,他是不敢不信了。
窗外天色又暗了几分,沈兰宜微微一笑,反手握住短刀,去斩他脚上的绳子。
见她话问完了,贺娘子稍俯下身,便要去拔谭清甫颈间的那根长针。
他本不该醒的,把穴位上的针一拔,且有的要晕。
谭清甫瘫坐在地上,本能地畏缩。贺娘子不得不倾身再往前,而谭清甫正好抬起眼,看见了她抻长了的脖颈。
听见眼前人沙哑的小声惊呼时,贺娘子动作一顿。
她缓缓垂眸。
这几日给太多人看了病,实在太累,无暇分神他顾。
身上这件高领的圆领袍,已经许久都没有换过了,原本挺括的领子被汗水洇软,已经塌了下来,失去了遮挡的作用。
“你是……”
谭清甫瞳孔震颤,然而还来不及开口,贺娘子面无表情、手起针落,他又晕了过去。
第54章
“哎?”
方才还说着话的人,咣当一下就倒了下去,沈兰宜觉得很稀奇,没忍住凑到近前,细细端详。
谭清甫的眼皮闭得死死的,后脑勺硬生生又砸在了地上,看起来比之前晕得还要彻底。
沈兰宜由衷地道:“贺娘子,你这一手本事,怕是宫里很多太医都要自愧弗如。”
说话时,她顺势靠得有些近。
贺娘子退后一些,没应答,只垂下眼帘,将方才那枚长针擦净,重新卷入皮制的针筒中。
尽管贺娘子看着面冷,但有了这几遭经历之后,沈兰宜还是自觉与这位女医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见她此时莫名有些愣愣的,没忍住探询:“娘子?娘子?”
贺娘子像是才回过一点神,只是脸色看起来依旧不好,她抬起头,明明是看着沈兰宜的,脚步却再往后退了些。
“小心病气。”
沈兰宜便道:“娘子自己都没有染病,如何能过得给我?算起来是我给娘子又添了麻烦,娘子返身本该好歇,这样吧,屋舍里东西都准备了,我去给娘子烧些热汤,好歹净一净面。”
贺娘子收敛神情,没说话,心里却道,确实添了麻烦。
一桩大麻烦。
沈兰宜不是在说客套话,动嘴皮子的功夫,她人已经出去了,夤夜的丝丝凉意中,很快蒸腾起滚沸的水汽。
端着铜盆和巾帕再进来的时候,沈兰宜却见贺娘子仍旧半蹲在地上,眼睛似乎在盯着谭清甫的喉咙看,眼神专注到有些森然。
沈兰宜微妙地打了个哆嗦,不过她只以为这哆嗦是因为屋外的寒气,“娘子在瞧什么?可是人有哪里不妥。”
贺娘子收回目光,站起身,淡淡道:“没有。只是想,怎么把他变成哑巴。”
沈兰宜哑然失笑,她搁下盆,随口道:“变哑巴了也没用,他有手有脚,便是口不能言,想说的话也总有办法说出来的。”
贺娘子接过巾帕擦了把脸,水汽氤氲间,她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
沈兰宜以为是她在担心方才的事情被谭清甫捅出去,于是道:“觊觎兄嫂这种事情,他有贼心做,却不会有贼胆说出去。即使不拿那圆子蒙他,他回去也只会守口如瓶。”
贺娘子微皱了皱眉,问:“如果他揭穿你并未缠绵病榻,如何?”
沈兰宜早也想过了,她笑笑,道:“不会如何。拍板送走我的人是谭清让,他想要‘蹉磨’我的原因可不是我病了,若知道我装病都不愿意呆在他身边,他更会弃我若敝屣。”
“而且……”她顿了顿,平静地道:“我已经听说,他又要纳妾了。”
吴语秾费了些劲,找人把这个消息送了过来,似乎是觉得这样会让她这个夫人的地位受损,盼她早做应对。
一席话从头到尾,沈兰宜的情绪似乎都没有太大的起伏,贺娘子见状,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无论是脾性为人、还是待客处事,可偏偏这样的她,要在这烂糟糟的泥泞里挣扎求存,用心眼去算丈夫苛待自己的心,来偷得一瞬喘息。
仍旧面无表情的贺娘子,突然冷冰冰地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沈兰宜看着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她耸了耸肩,道:“这天地间运行的道理,注定了男人只会是这样,无有好坏之分。”
夫妻的权力不对等,有时差距更胜人与狸奴。
人不会为多养了几只小猫、或者把猫儿关进笼子而对它愧疚。自然而然的,父亲不会觉得把女儿关进绣楼有何不对,丈夫也不会为多娶了几房小妾而自责。
所以自始至终,沈兰宜想做的,都不是摆脱某个人而已。这片天地已经有了太根深蒂固的法则,她自问没有改换整个世道的本事,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控制自己,不要再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关系之中。
或许有堪称“好东西”的男人,又或许她真的走狗屎运,碰到一个爱她如珠如宝的男人,可那又如何,他纡尊降贵来对她好,和人对一只狸奴百般疼宠又有什么区别?不对等的权力,注定了这不会是一份真挚的、值得期许的感情。
当然,两心相许、海枯石烂的爱,就是因为稀有才珍贵。只不过于现在的沈兰宜而言,自由的呼吸都还需要争取,所谓情爱,实在是太无足轻重的东西。
话音刚落,沈兰宜又描补了一句:“抱歉,一时情急,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娘子就当没有听过罢。”
贺娘子垂了垂眸,道:“这样的话,我确实没有听过。”
沈兰宜眨眨眼。
她的意思是,没有听过旁人说这样的话?
大概是真的累了,贺娘子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下,低着头,把脸埋进手上热气腾腾的帕子里,许久也没有说话。
沈兰宜倒还好,只是看着地上的谭清甫犯了难。
肯定要丢出去的,不过这么大一个人,她一己之力扛可扛不动几步。院子里有马车,但现下天色实在太晚,那点月光可不够把路照亮。
看来至少要等到天光乍破,才好再把人丢出去。不拘是官道还是哪儿,总之能叫人发现他就好。
但凡这姓谭的脑子没问题,回去就不会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
前世,吃酒后色心上头都被自己亲哥打断了腿,今生,他也只敢在寅夜来访,拿捏女人不敢伸张吃哑巴亏,真叫谭家人、尤其是谭清让知道了……
沈兰宜冷笑一声,现在要吃哑巴亏的是谭清甫自己了,等被人发现,他估计也只敢说这一身伤是匪徒所为。
想到这儿,沈兰宜没忍住又踹了一脚。
贺娘子缓过了劲来,见沈兰宜鼓着气踹人,微微抬起唇角,轻笑了笑。
“地方不对。”贺娘子忽然道。
沈兰宜动作一顿,眼神顺着贺娘子的视线缓缓下移。
沈兰宜:……
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之后,她咬着后槽牙,往谭清甫关键所在,狠狠踢了一脚。
即使已经晕厥倒地,吃了这一脚后,男人还是痉挛般在地上抽了一抽。
贺娘子已经抽回了目光,她稍低着头,将自己的衣领捋得板正了一些。
沈兰宜把善后的打算和她说过,而后稍有歉疚地道:“我暂时还不能走,要等到天亮把人处理了才行。娘子一定累了,倒不若现在休息一会儿,白日再走?”
“我不困。”
贺娘子摇摇头,这也不是谎话,习惯了连轴转的日子之后,即使暂时休憩下来,也难以直接入眠。
回来的目的,原也只是拿上些药材。
沈兰宜不太讲究地在地上躺尸的男人身边盘坐下,又把捆住他的草绳一端攥在了手里,防备着他突然醒觉。
见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又开口扯起闲篇,像是在转移困意,贺娘子不由得正襟危坐了起来。
沈兰宜问:“贺娘子,你平素走南闯北,想来这种事情应该看得不少吧?方才……一点也不见慌。”
“多,也不多。”贺娘子答:“如你这般,不多。”
“我这般?”沈兰宜食指指向自己,反问后惊讶地道:“娘子说笑了,如我这般的深宅妇人,这天下不知凡几。”
贺娘子垂着眼帘,她的睫毛不是很长,却密如鸦羽,叫沈兰宜分辨不出她眼神里有多少调侃的意味。
“敢有恨,”贺娘子轻声喟叹:“很不容易。”
恨么……
沈兰宜提起一点精力想了想,没明白不容易在哪儿。
贺娘子却难得的话多了起来,她抬起眼珠看着沈兰宜,只是眼神邈远,像是完完整整地穿过了她。
“我的母亲,到死也是不恨的。”
不知为何,听贺娘子提起自己的母亲,沈兰宜的心竟也随之揪了一揪。
“她的丈夫为了求荣,将她送到了上官的床上。回来后有了身孕,被强行堕去,而后人便不太好了,说是送去庄上,只不过是等死。”
“她歪在床上,说,叫我回去,不要和她一起染了污秽。还说,让我别记挂,我的父亲有他的不得已。”
“父亲。”贺娘子把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眼眉间竟有笑,“对,父亲。”
“可这样,她都不恨的。她还起得来身的时候,日日都还倚在窗前,看向府里的方向。”
贺娘子的声音越发低沉,“我偷了医书,学着不知真假的方子煎药,她一口都不肯吃,她只想死。她连恨都不敢,我说,我总有一天会……她也只来捂我的嘴巴。”
沈兰宜轻轻摇头,道:“不要这样想,贺娘子。就像我……”
她下意识几乎要将前世说出口,还好兜住了。
沈兰宜原本想说,就是如她前世那般窝囊,心里也是恨的,只不过她那时更想活着,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恨的本能。
而贺娘子的母亲……相比恨,恐怕是爱更多。
沈兰宜放缓了声音,尽量把话说得轻柔,“不平则鸣,落在己身的苦楚,谁能不恨呢?她只是……放不下你。你到底还是家里的女儿,她是怕你心有怨怼,反倒累及你的一生。”
说到这儿,沈兰宜自己也觉着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一个能把妻子送出去的门庭,对于女儿能有多少在乎?允她跟着母亲去到庄上,这其实是也放弃了她。
可看贺娘子如今的举止,后来一定是被接回去好好教养了的。
与灵韫、小榕这种乡野间长大的孩子,截然不同。
听了沈兰宜的话,贺娘子神色稍霁,只是眉宇间仍有怔忪,开口也是犹豫的:“不,我……”
沈兰宜尖着耳朵,然而最后,却只听见贺娘子长长叹出一口气,而后合上双目,什么也没说了。
沉默间,困意翻涌,沈兰宜也闭上了眼,半梦半醒间,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沈兰宜晓事很早,母亲的怀抱如何温暖,她记得很清楚。只不过这怀抱从来不会只属于她一人,她还来不及生出多少眷恋,她的叛逆、她的不驯,就已经成了沈家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后宅中媳妇女儿的事情,自然都是她的母亲来管教,尽管恨自己的生身母亲听起来很不妥当,但沈兰宜确实是恨的。
这种杂糅着孺慕与不甘的恨,在沈家、和她母亲越来越不顾她死活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可今生回饶州省亲的那一日,沈兰宜对母亲的恨,忽地就变成了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手持短刀,刺伤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勃然大怒,却畏惧于她手上淋漓的鲜血,只敢朝身后急忙奔来的她的母亲呼号,斥骂她教女无方,又在她低头替他处理伤口、却不小心触痛他时,照她心口便是一踢。
沈兰宜当时来不及有太多的感受,可等到她把从前高不可攀的绣楼踩在脚下时,她的父亲大喝的那一声声“温氏”,忽然变得极为刺耳。
她的母亲是有名字的,沈兰宜想起,在她小时,母亲教她写“兰宜”二字的时候,还含笑和她揶揄,问她,是“兰宜”好听,还是“静云”好听?
彼时的答案已不可考,但是沈兰宜却记住了,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第55章
翌日清早,天边将将乍破了一点亮色,一架毫不起眼的青帏马车,悄悄从杳无人声的庄子里出发,过了足足两刻钟才回来。
终于解决这桩麻烦,沈兰宜从马车上跳下,神清气爽地抖了抖胳膊。
别说,杀人越货还真不是易事,若非有贺娘子帮手,单她一人,光是把半死不活的谭清甫拖上车恐怕都难。
途径官道的时候,贺娘子背着整饬好的药箱先行离开,沈兰宜独自回了庄上。
见她从外回来,才起来不久的珊瑚吓了一跳,“夫人,你……”
虽然沈兰宜夜半溜出去有事,两个丫头心里都清楚。但见她这个点才回来,眼下又发青,还是颇为震惊。
待到沈兰宜回身,珊瑚更是惊住了:“怎么青了这么大一块,手上……”
沈兰宜揉着自己的手腕,边往里走边将昨夜的事情说了分明。
“推搡间磕碰到了,没什么大碍,当时贺娘子已经给我上过了药油,淤血散开便无妨。”
沈兰宜说得轻巧,珊瑚听了却是冷汗直流,她环着沈兰宜前前后后地绕了好几圈,看她确实无碍之后,也放不下心来。
“奴婢再去请个郎中来瞧瞧吧,万一腑脏受了内伤……”
“贺娘子的医术你还不放心么?她都瞧过了,只有这点皮肉伤,不妨事的,”沈兰宜打断了她的焦虑,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这手上有家伙事的时候,心确实踏实许多。”
她翻转拿出那柄短刀。
已经大亮的天光下,短刀的锋芒随着剑鞘的推出而一点点显现出来,没有珠宝那般耀眼的光华,却叫人移不开双目。
“下次再见,得好好谢谢齐姑娘。”沈兰宜道。
昨晚那样的情境,她本来怕得不行,可想起自己有刀,忽然就没那么怕了。
听到这句话,珊瑚想起来了什么,忽然道:“对了,方才齐姑娘来过。”
沈兰宜微讶,反问:“她怎么来了?”
“说是走镖回程正好路过,听说夫人你现在在这里,本有事想当面说。我以为夫人回来得晚,还要歇着,所以没去叫醒你。齐姑娘走着镖,要赶开城门的时辰,所以没留着等。”
“来喊我你就发现我不在了,”沈兰宜抿着唇笑了,又问:“她可说了是什么事儿?”
珊瑚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只竹筒,还不忘八卦道:“我瞧见齐姑娘那代笔的‘狗头军师’了。”
沈兰宜倒出竹筒里的纸条,分出一只耳朵听闲话,“嗯,怎么了?”
“我原以为是个师爷那般的人物,没七老八十,也得是胡子一大把,”珊瑚的眼睛放着精光,“谁料今日一见,那写信的人居然是个青年,模样也周正,一身的文气,往齐姑娘那一堆糙人里站着,活像个被捉回去的压寨夫人。”
齐知恩不通文墨,认字尚可,写字那就是对自己和读信人的双重折磨,她自己心里有数,所以先前与沈兰宜这边联络,写的信都是人捉刀代笔。
“哦?”沈兰宜终于提起一点兴趣,抬头问珊瑚:“看着是读书人?”
她还是有些意外的,原以为齐知恩只是雇了个人,但看这走镖也跟着一起的架势,倒像是真的信得过、成了同伴。
珊瑚这可拿不准,只道:“也许只是长得文气。毕竟哪有读书人,愿意做这么不体面的事情?”
说罢,她觉着自己的话不妥,又描补道:“不是非议齐姑娘他们,只是世人的眼光,大多如此。”
沈兰宜随意嗯了一声,她的注意力正在字条上。
吞下小镖局后,四方镖局自然而然也接下了他们原本的生意。这两天,有一桩旧主顾的生意找上门,这本没什么要紧的,问题是,他们要送的货物……
字条的末尾,大概换了齐知恩自己动笔来写。
像是怕她那一路狂草的字都露了行迹,齐知恩是用画的。画了一只狗,在啃房梁上的腊肉,整条都吃光了,狗咸得跑到河边喝水,最后还是渴死了。
沈兰宜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懂了是什么意思。
盐。
有人找四方镖局,偷送私盐。
不伦哪朝哪代,贩售私盐都是不得了的罪名,多几罐子就能把脑袋折进去。
以沈兰宜本能的反应,她当然觉得,不应该做这种冒险的生意。
可拒绝的字眼还未落墨,沈兰宜忽又还是深想了想。
平素镖局接什么单送什么货安排什么人,沈兰宜都是不管的,此番大概是齐知恩觉得兹事体大,才让她来拿这个主意。
齐知恩虽年纪不大,但已经是经验老道的镖师,若这件事全然不可,出城关就要被捉拿,压根都没有必要来征求占股人的意见。
所以……
齐知恩来问,至少说明,她是有把握觉着此事可行的。
沈兰宜的心微妙地一跳。
她慎之又慎,压下字条的下半截撕毁,没有急着回复。
整夜未眠的疲倦翻上心头,沈兰宜暂歇了小半天,等到午后,又遣珊瑚去想办法打听京中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昨夜虽然嘴上言之凿凿地说,觉着谭清甫不会泄漏自己的行踪,但若说一点担心都没有,也不至于。
毕竟他都能脑子发昏做出那样的事情,万一就破罐子破摔,什么都抖落出去了呢?
好在下晌,珊瑚探回来的是好消息。
“……说是那谭家五郎,昨儿下午出去打猎,回来路上遇到了流窜的逃犯,把他打了一顿,东西抢了、马也放跑了。”
闻言,沈兰宜的心才算落回了肚子里。
此事翻过,旁的事情却还堆积如山。她一面与王府的人商讨着走水路去姑苏的事宜,一面新铺子的事情又垒到了手上。
见她这誓要不眠不休的架势,劝过无果后,珊瑚也只能无奈地打趣:“事情总是做不完的,也该松一松……奴婢瞧着比在府上辛苦许多,怎么夫人看着还更有劲了。”
这可是拉自己的磨,不是打旁人的白工,沈兰宜摇摇头,笑道:“宜早不宜迟么。钱是好东西,可也不会真的放在哪儿就生钱。”
她站在窗前暂只属于她的书案前,给自己和珊瑚一起画着大饼:“别看这谭家的庄子荒僻,你可知,若是要置这样的一桩产业,要多少银钱?”
见珊瑚歪头看她,沈兰宜在袖底给她比了一个夸张的数目,又道:“庄子是人家祖辈的积蓄,一时不可比。但以后……我们以后,落脚的宅院,另辟女户的所需……”
沈兰宜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珊瑚不解问道:“为什么辟女户也要糜费那么多?”
沈兰宜耐心和她解释:“女子便是和离了,官府也指着你再嫁再生,想辟女户,走门路都是要花钱的。”
出嫁,是把她的“归属”给了丈夫,和离,她自然不想再被父亲“所辖”,只有真的立了户头,到时才算真的把自己收归了自己。
听了这话,珊瑚霎时便绷直了脊背,神情也严肃认真起来,“我听说,女户的赋税要比寻常人家重。不行,从今日起,就得好好攒银子了。”
无有男丁,少服的徭役兵税,自然会加在旁的税赋上头。沈兰宜失笑,倒是心情不错地打趣道:“放心吧,到时候也少不了珊瑚姊姊一根簪的。”
见珊瑚还真去摸头上的簪子,一副要忍痛舍了去的样子,沈兰宜笑得前仰后合。
——
夏末,几个不起眼的女子上了去往姑苏的客船。
正是沈兰宜并灵韫和孙婆婆她们,三人轻装简从,把灵韫打扮成了小男孩儿,沈兰宜则同孙婆婆扮作一对婆媳。
这一次不同于出京,裴疏玉那边已经抽出手来了,船票、身份,
漕帮的暗中相护,大的方向已经定下,毋需之前那般提心吊胆。
不过,沈兰宜之于自己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虽然走之前,她把事情同两个丫头都吩咐下去了,只要不出意外,她们都是能应付的。
船锚松下,呼啸的河风迎面而来,倒把船舷边的沈兰宜吹得更清醒了几分。
运河水面波涛壮阔,蜿蜒漫长有如从天际降下的白练,就这么浩浩荡荡地铺陈在她眼前。
……她好像又随之生出了,“就这样死了也不错”的感触。
之前,是因为在弭山脚下纵马夜奔,天边星子垂于手边,宽广、自由。
其实想想,会生出这样的感触,恰恰是因为今生值得。
沈兰宜攥紧了指掌,正要转身回去,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小手,捏住了她的裙摆。
她戴着幂篱,和寻常女子一样自然而然地掩藏着面容,风扬起的缝隙,刚好够看清是谁来了。
“姐姐,可以抱我看一眼吗?”
灵韫抬着圆溜溜的眼睛,祈求道。
人小个矮,船舷上又挤满了人,她只能看见一排排的腿。
这一趟旅途要保守身份,自然是混迹在人堆里最方便,客船也是挑的最平常的。
沈兰宜微微一笑,把灵韫抱到了怀里。
这鬼灵精的小姑娘,“哇”了一声就没看河面了,只隔着纱,悄悄觑沈兰宜的脸色。
沈兰宜摸摸她圆润的后脑勺,笑道:“别打探敌情了,之前你诓我的事情,我没打算和你一个小孩儿计较。”
灵韫果然意不在看水,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在沈兰宜身上蹭了蹭,旋即便跳了下去,回了船舱。
也许是因为安排周密,也许是老天保佑,一路上虽有风浪,但并未有波折。
过了二十几个钞关,又转而走了陆路,抓着夏天的尾巴,她们一行总算是抵达了姑苏。
触目所及俨然是不一样的景色了。吱呀呀的马车里,沈兰宜问孙婆婆,道:“会是谁来接应?还是说,先进了城再说?”
依她所见,两边人最好还是现在进城之前对一对彼此手头的事情,以免进城后出了漏子。
孙婆婆稍加思忖,道:“先前的信,只说让我们在十五里外一停。接应的人……不知凌源如今是否在此地,若他在,殿下估计便是着他来。”
沈兰宜沉吟不语。
马车又向前行进了些,就快要到约定地点的时候,整座车马忽地一刹。
还来不及稳住身形,沈兰宜就听得外头那被雇来的车夫,不无惊恐地道:“客客客客官——好、好像遇上劫道的了。”
沈兰宜眉头一皱,倒也没慌。劫道的只为财,她们手头银钱也就那些,大不了破财免灾就是了。
孙婆婆显然也没慌,她这个年纪能跟着一起千里迢迢过来,已经说明了她不是个寻常的老太太。
此刻,她反倒沉声朝那车夫道:“先停车,牵住了马,别惊慌。”
沈兰宜拦住了孙婆婆要探身出去的动作,轻声道:“我出去应对就好。”
不管危不危险,没有让老人家打头阵的道理。
马车停稳,沈兰宜提着裙裾缓步下车,还未抬头,已经能从余光中看见,堵她们路的约莫十来号人,前面有一个打头的。
真遇上流匪了?她的目光将将抬起,却正好看见一只绿色的剑穗。
自己针线上做的东西,哪能不记得?
沈兰宜动作一顿。
绿玉似的穗子迎风飘摇,她的视线顺着剑穗缓缓上移,而裴疏玉正正好好抱着把剑,站在她们的必经之路。
她斜戴着只破斗笠,看清了出来的是沈兰宜后,压低帽檐,遮住了飞扬的眉眼与笑意,而后反手出剑,朗声道:“此山为我开,此路——”
“小女子清贫,身无长物。”幂篱下,沈兰宜缓缓抬起了唇角,截断了她的话,“不知大侠今日,要劫什么?”
第56章
向来簪金佩玉、怎么嚣张怎么穿的永宁王殿下,眼下这灰不溜秋的一身,着实不太好认。
如星的眉目隐没在笠檐下,轮廓分明的下颌也被一张深褐的面具遮盖。全身上下,唯一有点亮色的就是那柄剑,抱臂往那儿一站,看着比土匪还匪气。
若非那枚熟悉的剑穗,单凭声音和身形,沈兰宜还真没这么快认出来是她。
见沈兰宜顺着她的话,演得颇为上道,裴疏玉昂起下巴,屈指一弹剑身,颐指气使地道:“你都说了自己身无长物,还有什么好劫?”
剑身发出清脆的铮鸣,正好盖住沈兰宜的一声低笑。轻薄的幂篱都快掩不住眉梢的笑意了,沈兰宜轻咳一声,佯作出一点不舍道:“身无长物,可人还在,妾有一个孩子,如今七八岁上,正是聪明伶俐的时候,送与大侠跑腿做事如何?”
心情这么好?裴疏玉似有所感,她挑了挑眉,拉长音“哦”了一声,视线往沈兰宜身后一扫。
——车舆上,帘子被撩起一角,灵韫扒在那儿探头探脑,她似乎也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正抬眼望来。
“嗯,不错,”裴疏玉挑了挑一边眉峰,意味深长地道:“去,把那细皮嫩肉的小孩儿给我抓过来,带回去炖汤。”
闻言,灵韫瞪圆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往回缩,裴疏玉已经抬起了手臂。
她身后,那起子筋肉虬结的大汉应声而动。人不算多,但跑起来还真是乌泱泱的一群,沈兰宜木了一瞬,紧接着,就听见有大汉问裴疏玉。
“头儿,那这个小娘子怎么处置?”
还未待沈兰宜反应,裴疏玉已经翻身上马,踢踏的马蹄声响起,呼吸间,人已经流星似的掠过了沈兰宜的身边,竟是直接揪起了她的后心,把她也翻上了马背。
“正好缺个压寨夫人,当然是一起拎回去!”
——
鹿鸣山上,泉水清淙。山腰上的风比山脚要凉上许多,草木间秋意已染。
只远远望去的话,实在无法将这座山头,和土匪窝联系在一起。
沈兰宜和灵韫一排,乖巧地蹲在车辕边上,溪边不远处,裴疏玉摘了斗笠和面具,与孙婆婆面对面站着,瞧着也很是“乖巧”。
沈兰宜挖了挖耳朵,努力去听裴疏玉是怎么被数落的,只可惜山风渐渐,听不真切。
方才玩闹太过,把老人家骨头都要颠散架了,裴疏玉老老实实挨了一顿骂,才把孙婆婆哄回去歇着。
再出来时,裴疏玉便见沈兰宜和灵韫仍杵在那儿,这一大一小的两位,脸上还都有些得意的神采,仿佛孙婆婆正好把方才她捉弄她们的仇给报了似的。
她不由失笑。
睽违未久,可骤然与裴疏玉眼神相碰时,灵韫却有些害怕,悄悄别开了眼睛。
沈兰宜也有拘谨,不过那点拘谨,在方才被扛到马背上吃了一嘴风之后,也都烟消云散了。
“殿下。”四下无人,她轻声朝裴疏玉见了礼,“郡主已经带到,殿下看看还有何处不妥?”
裴疏玉拿灵韫脑瓜的高度和自己比了比,啧了一声,道:“个儿不见长。”
灵韫一副老鼠见了猫似的表情,沈兰宜倒是替她笑道:“殿下这便是在胡诌了,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小郡主已经比之前高了许多。”
见灵韫一身的不自在,裴疏玉拍同僚似的拍拍她的肩头,随口道:“行了,山里玩儿去吧,路上也憋坏了。”
没见面时,灵韫其实有话想说,然而此刻,她又不敢了。
她吐了吐舌头,爱玩的天性难驯,一骨碌钻进了旁边的浅林中。
沈兰宜想问的话更多,可是话太多,她一时也只好从眼下来叙。
“殿下这怎么……”她没忍住,退后打量了裴疏玉一圈,“这算是占山为王,还是落草为寇?”
裴疏玉掸了掸身上的浮土,漫不经心地答:“年轻气盛的时候,出来闲荡过半年。当时这里的山贼在闹分山头,结果都被我打得心服口服。”
沈兰宜了然。
裴疏玉刚继位的时候,有过一段颇为艰难的岁月,那时她的叔父牢牢把权力攥在手心里,连根针都难插进去。
怕是这个时候,她心里憋闷过不去,才出来闯天闯地。
“然后呢?”沈兰宜追问:“这些山贼,就从此效忠殿下了?”
裴疏玉把玩着手上的半扇面具,又往脸上比划了比划,“勉强算是?姑苏富庶,此地可用,这几年间我虽未至,但让人戴着这个面具来过,以我的身份,笼着这一帮人。”
如今,也确实暂用了这么个地方落脚。永宁王的名号金光闪闪,虽然她不常在南边活动,但难保这姑苏城中哪个官员哪位子弟就曾见过她。
沈兰宜点了点头,而后公事公办地和她汇报起这一路的行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漫无目的地闲散着步。
裴疏玉做事只要结果,听得不是很认真,沈兰宜见她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便愈发确定了,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放了人。
沈兰宜有些介意这件事情,她没有绕弯子,话才说完,便单刀直入道:“殿下……是何时得知,我离开谭府了的?”
裴疏玉眉梢一跳,像是有些意外她会如此直接地问出口,既而也报以了一个直接的答案,“不比你自己晚几天。”
沈兰宜微仰起脸看她:“我可以冒昧地多问殿下一个问题吗?”
见裴疏玉颔首,她还是犹豫片刻,才道:“殿下此举,意在回护,还是监视?”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道:“一定是二者之一吗?”
那就是都有了。
沈兰宜停下了脚步,认真地道:“如果盯梢只为监视,殿下此举便与我无关。可如果殿下派人的本意,包含了回护之意,那这一份恩情,我只能,敬谢不敏了。”
如果盯着她,是怕交托给她的事出什么差错,沈兰宜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可如果这里面掺杂着、怕她本人出事而有的关心,这种未经许可的保护,却会让沈兰宜觉得被冒犯了。
“敬谢不敏。”
裴疏玉似乎把这四个字咀嚼了一遍,才品出沈兰宜话里的倔犟。
她没有一星半点不被领情的愠怒,反倒轻快地应了声好,而后竟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今日一并厘清。”
裴疏玉今日的心情看起来也不错?沈兰宜压着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运动自如的肩上,却还是没忍住道:“殿下的伤还好吗?为何此时要从北境远赴至此,听说那边如今也正胶着……”
“稳定局势,露面足矣,北境有凌源与岑寂,毋需久留。”裴疏玉道:“但我有必须要来姑苏的原因。”
她的语速不快,但沈兰宜没听懂,只顾着顺着她的话思考,以至于都忘了,这句话压根不是“伤好没好”的答案。
她下意识重复:“必须要来的……原因?”
“兹事体大,但与你说却无妨。”裴疏玉淡淡道:“因为我,需要很多钱。”
沈兰宜一时还是没懂,好在裴疏玉的声音仍在继续。
“一旦发现北境彻底脱离掌控,盐、茶、铁、矿……京城都会用最严苛的手段加以控制。本王要在他们不及回神的时候,拿到一部分关键的掌控权,通漕帮,联商路。”
沈兰宜缓缓抬头,也终于想起,苏淮一带有多少盐矿。
“怎么样?”对上她的眼神,裴疏玉唇角轻抬,难得的露出一点志得意满的神情,“是不是与你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
沈兰宜不知裴疏玉对于前世知之多少,所以从不敢冒昧地与她说起。
她也不无逃避心态地想,弭山那回,裴疏玉分明已经猜到她身上所有异样的来源,如果她有想要知道的,自然会来问她。
世间局势千变万化,沈兰宜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想过主动用什么先机来做筏子。
没成想,裴疏玉竟然如此轻巧地提起了寻常人本该讳莫如深的话。
沈兰宜微微一怔,她一时想不明白,因此,也有些不敢直视裴疏玉极盛的目光了。
这是一个天生的野心家,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人。
她走过一遍的路,再走一遍,想得绝不只是如何规避风险,而是如何做得更好。
好一会儿,沈兰宜才轻声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
“我以为,你知晓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会是铲除异己。”
裴疏玉不知何时收敛了神情,漆黑的瞳仁之中,除却倒映的树影,只剩认真。
“异己是铲不尽的,”她淡淡道:“梦中那样的下场,实是本王之过。”
沈兰宜歪了歪头,没明白裴疏玉说这话的意思。
怎么会是她的过错?
那年……分明是她腹背受敌,又逢旱蝗、天象不利。
裴疏玉看起来却并不在乎听众听没听懂,继续道:“朝廷亲封,裴氏血脉,这块土地上的人,是本王的子民。”
“本王最大的过错,不是斗输了哪个人,而是穷兵黩武,没能让北境治下的百姓吃饱饭。”
第57章
沈兰宜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分明一切近在咫尺,最后却只是因为……女儿身。”她眼神微闪,缓声问裴疏玉:“殿下不会觉得不值得吗?曾经,也是他们说你是妖星,是祸患的源头。”
“本王不在乎,”裴疏玉目光平静:“成王败寇,本就是这青天之下的秩序。”
裴疏玉顿了顿,看向沈兰宜的眼神愈发微妙。
有自负、倨傲,更有不加掩饰的审视,仿佛要把她听了她的话之后的所有反应,全都剖开来看清楚才尽兴。
见沈兰宜缄默不言,眼神中微光闪烁,良久,她才继续道:“政斗、权谋?都是太虚的东西。只要百姓吃得饱饭,别说掌权的是女人,就是掌权的是猪是狗,也不会有人在乎。”
话音未落,尽管知道四下无人,沈兰宜还是一激灵抬起头,本能地环顾了周围一圈。
这小动物般的本能似乎逗乐了裴疏玉,可不待谁回神,她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
“本王确确实实,是一个狼子野心的叛逆之辈,京城防我,实在是看人太准。”
“是你赤子心性,才会觉得那些人那样的手段实在胜之不武。但易地而处,如果本王手中有这样致命的把柄,只会用得更狠,而不是只用做最后一击的手段。”
“所以……”裴疏玉抱着臂,状似不经意地往沈兰宜身边又偏了两步,“现在,还高兴吗?”
她的话太跳脱,沈兰宜连上一句都还没咀嚼完,只不明所以地重复:“高兴?”
裴疏玉看着她,微眯了眯眼,“方才看出是本王,你——很高兴。”
看见她这样的“恶人”,竟也高兴得起来。
沈兰宜眼睫忽闪,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什么,然而裴疏玉的情绪,她还是琢磨不透,故而只老老实实地答。
“能看到一个全须全尾的殿下站在眼前,我心里确实安定了许多。”
这个答案似乎叫裴疏玉有点儿意外,她勾起唇,轻笑了声,而后道:“不该怕吗?”
这些纵横捭阖,沈兰宜从未沾染过,也正因如此,她还怀揣着许多近乎天真的看法。这些看法,有时可笑,有时却又实在动人,叫裴疏玉觉得不可思议。
“我应该怕的,”沈兰宜没有隐藏自己的心思,她缓缓抬头,迎向裴疏玉直视的目光,“但听清殿下胸臆之后,畏惧之余,更是拜服。”
都重活一世了,若说半点不惧天道轮回,那也是假的,可想到裴疏玉之后,沈兰宜渐渐就不怕了。
裴疏玉与她不同,只要这片天地敢给她一点先机,她就会紧抓不放。
如果这样的她,这一次都不能做到她想做的事情,那世道和天命就是狗屁。
既是狗屁,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瞧着闷声不响,嘴一张,也都是悖逆言辞。”
裴疏玉失笑,只是她没有刻意和软神色,即使是笑着的,周身也依旧散发着不可触碰的威严,“拜服……沈兰宜,这个词,可不能乱用。”
审视的目光逡巡,然而这一次,却是不同的意味。
沈兰宜微昂起下颌,露出一点锋利的棱角。
她深吸一口气,里正衣冠,双膝触地,而后交叠双手,掌心旋转朝下,竟是一揖到底。
意外、却又不意外。
裴疏玉不动声色地扫过沈兰宜低垂的脖颈,话音淡淡:“拜天、拜神、拜父母……本王非是天神,亦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何必向本王稽首?”
胸腔里的心跳并不剧烈,沈兰宜此刻,比自己预想中还冷静。
她一向很能分辨自己的感情。
初时,是攀附、是利用,只是想借自己唯一有缘份够得到的亲王贵胄,为以后图谋一点体面;后来交集渐深,几经彼此的生死,横亘前世今生的那一份惺惺相惜愈演愈烈,叫沈兰宜忘记了很多事情。
今日一席话,叫她终于想起来……
裴疏玉是天生适合为君之人,而她愿意追随。
“臣见其君。此礼,殿下觉得,可还合适?”
沈兰宜抬起头,交叠的双手缓缓落下,任细碎的阳光落在眼中。
通明澄澈,不见投机。
裴疏玉轻叹一声,道:“开弓可没有回头箭,你的所求,本不必如此。”
说话的功夫,她的右手已经伸到了沈兰宜的眼前,示意她起来。
君与臣,裴疏玉都没有反驳。
沈兰宜心念微动,她抬起小臂,却没有直接搭上裴疏玉的手。
她眼神和动作一起停在了半空,“殿下怎知,我的所求?”
“你的心思,很难猜吗?”
裴疏玉反问。
她没有急着将手抽回去,沈兰宜也没抬头,难免将近在咫尺的这只手看得很清楚。
指节修长,常用的指尖却是圆钝的,指掌间有不薄的茧,都是拿惯了刀兵的痕迹。
沈兰宜没有多解释,她虚虚搭上自己的五指,看向裴疏玉的眼神清亮,“不管我的所求如何,此时此刻,我心悦诚服,绝不会悔。”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不管这条路到底是通向什么结局,这又是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她都不会后悔。
“悔”字方落,面前这只拿惯刀兵的手忽然用力,攥住了她还未全然落下的手指,沈兰宜忙用另一只手撑上自己的膝盖,下一瞬,她果然被裴疏玉拽了起来。
趔趄间,她蓦然抬头,正好撞见裴疏玉亮得吓人的眼睛。
裴疏玉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她收回手,复又抱臂在胸前,道:“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这话听起来有两种意味。
是说追随她的人都没有机会后悔,还是说……追随她的人,都不会后悔?
沈兰宜愿意相信后者,相信这种近乎自负的笃定。
她弯起唇角,浅笑道:“我相信殿下。”
裴疏玉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她挑了挑眉稍,打量的目光却仍未收回:“你好像很了解我,这并不公平。”
连这个都能察觉到吗?沈兰宜也挑了挑眉,坦诚道:“那……殿下有什么想要知晓的吗?”
沈兰宜猜到了裴疏玉会问前世,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裴疏玉一开口,竟是道:“被枭首,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死法。你呢,沈兰宜?”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你如今的脾性,我不信你从前就甘愿深坐院中,终老枯骨。”
见她神情不自然,裴疏玉没打算强求,正要玩笑般带过这句话时,却忽然听得沈兰宜轻声开口。
“殿下没猜错。”
明明眼前只有葱茏的绿林,可不知为何,那株橘黄色的火焰,像是还在她的眼中熊熊燃烧。
“是火。”她轻声道:“不过并不可惜,那也是我的选择。”
第58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场火都是沈兰宜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意外的是,眼下再度提起旧事,她的心竟是波澜不惊的。
远未到千帆过尽的时候,但此时此刻,沈兰宜确确实实感觉到释然。
见她连眉都没皱一下,裴疏玉反倒皱起了眉。若非信得过自己的耳力,她简直要以为方才是听错了。
“你自己的选择?”她眉心紧蹙,问:“为什么?”
这可是一个比被斩落头颅还要艰难的死法,寻死觅活的人千千万万,可若非真的走到绝境,没谁会选择投火?
沈兰宜的眉梢终于微动了动,她轻叹口气,道:“殿下想听吗?”
裴疏玉定定地注视着她沉静的脸庞,点头后道:“重要的是,你是否想说。”
沈兰宜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也缓缓点了点头。
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从未向他人言说,便是自己午夜梦回,都会逃避过往里最凄厉的部分。
好在眼下启唇说来,沈兰宜非但没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激动、委屈、悲切……相反的,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后,她的心情,竟然意外的轻快。
狗屁倒灶的事情隐去不谈,关键的脉络却还是值得一说,沈兰宜的口才不错,前后几句话就把来龙去脉讲得很清楚。
裴疏玉原抱着旁的心思——
是人就会有情绪,再高高在上的人也不能免俗。
她有话想说,兜来转去,也只有眼前这位可以听一听。刚才看起来是沈兰宜在不停追问,实际上,许多话都是在她诱引下问出口的。
可若沈兰宜无话想说,又会让她感到微妙的不快。
在任何的关系当中,裴疏玉都不习惯自己居于下风。这种居于下风,不在乎地位高低或如何,有时只是微妙的一句话、一点情绪。
但是听着听着,裴疏玉渐觉出些不对劲的地方。
“先等等。”她出言打断了沈兰宜的话,正色问道:“你觉得,你的丈夫会是那种……感情丰沛的人吗?”
裴疏玉难得把话说得这么“婉转”,沈兰宜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当然不是。”
说罢,她自己蓦地愣住了。
她太清楚谭清让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的薄情寡恩,绝不只限于对待她,便是对待自己的亲娘,也很难说有多少的孺慕之情。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对昔年旧青梅情根深种,以至于发现她的踪影,就迫不及待要将她赎回去?
他根本没有多少感情,又怎么可能让感情冲昏头脑,在那时不听妻子分辨,就急不可耐地要盖棺定论,将她带回囚禁院中。
更多的细节涌入脑海,沈兰宜忽地又想起,那时自己是用的什么理由,诱使谭清让与她孤身相对,才放起的那把火。
——遗言。
方雪蚕的遗言。
他真的会在乎方雪蚕死前说了什么吗?还是说……自始至终,他真正担心的……其实是他的妻子,听见什么本该是秘密的话。
裴疏玉没觉得意外。世间绝大多数品尝过权力妙处的人,都很难再把目光逗留在所谓情爱之上。
她自己便是如此。
是以以己度人,她并不相信沈兰宜的从前,会有什么凄艳的爱情故事。
见沈兰宜神情怔忪,裴疏玉屈指,凌空一弹她的脑门,问:“受惊了?”
沈兰宜在袖底捏紧了拳头,低声道:“我只是更替她不值。”
“值与不值,不论前事,只看今朝。”裴疏玉认真地道:“要你来姑苏,除却灵韫之事由你经办,一应到底最好。另外,便是想看你到底有没有胆量甩脱牵绊。”
“说实话,如果你畏首畏尾,连这点冒险的胆气都没有,我不会用你。”
沈兰宜点点头,面色没有不虞:“我能明白。”
出于同情抑或如何,裴疏玉之前可以在弭山轻许下带她隐姓埋名离开的言语,但那是情分,而非信重,公事公办的考量也许直接到冒犯,但一个会被自己私事牵绊得动弹不得的人,确实不值得重用。
至于私事如何……那实在不是用人者该考量的部分。
“其二,我确实找到了你说的那方氏女的线索。”裴疏玉稍加斟酌,顿了顿才道:“先前,我只打算将线索交给你,仅此而已。”
先前?沈兰宜眨眨眼,问道:“那现在,殿下是打算送佛送到西了?”
话音未落,还不待裴疏玉回答,她自己就先“哎呀”了两声,调侃似的道:“殿下的臣属,都有这般好的待遇吗?所谓‘一件事’本就是在饶州的玩笑话,也就是我抓着不放,殿下能帮我寻得线索,我已经很感激了。”
“想的太多。”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本王如今事忙,也顾不得你几分,一会儿也就给你多点几个人,自己看着用。”
想起才见过的那群肌肉虬结的大汉,沈兰宜虎躯一震,连连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找人这种事用巧劲比较好……”
盐铁之事,盘桓在嘴里就是几个字的功夫,真正想要拿在手中,且不知要费多少心力。
裴疏玉是真的事忙,说完正经话后没什么继续闲扯的功夫,她捋着剑穗上磨起的毛毛,淡淡转身,只丢下最后一句话——
“放心吧,就你这小胳膊小腿,还能给你丢几个土匪来?”
裴疏玉转身的时候,沈兰宜嗅到了一股青草的气息。
等反应过来这是药草的味道时,她还来不及追上去,多问两句裴疏玉的伤现在如何,萧疏孤孑的那道影子,已经自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
林间的深谈无人知晓,稍作休整之后,翌日清早,沈兰宜带着她如今的假身份符牒,下了鹿鸣山。
裴疏玉应许了她的诺言,替她找到了方雪蚕的蛛丝马迹。
沈兰宜按着她留的线索,进了城,在城中一处荒芜的民居,见到了她要找的那个人。
一个头戴方巾、身着布衣的书生打开木门,他形容瘦削,眼睛在看到沈兰宜的时候,勉强提起了一点光亮。而后,他的眼神却又变得警惕,加入企鹅君羊伺而贰儿武九一似七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落在了沈兰宜身后的两个随从身上。
沈兰宜转过头,轻声和那两人道:“劳驾,在门外稍候片刻。”
身后两人抱拳,低着头退下些。木门复又吱呀一声,很快合拢,而沈兰宜同这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悄悄走进了院中。
“粗茶一杯,莫要见怪。”书生自报家门道:“鄙姓江,单名一个禹,家中行七,娘子叫我江七、江七郎都好。”
这个自称江禹的书生身上,有一股极为浓重的颓唐之气,眼神中却无受酒色毁伤的痕迹。沈兰宜心下将他的身份先信了几分,开口道:“想必七郎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
江禹的眼神空空,腰板却依旧是立着的,一看便经受过很好的教养。
“不知道也知道了,”江禹苦笑,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我是被抓到这里的。抓我的那位贵人说,留着我,要我见一个人,再把知道的,全都告诉她,不然……”
他伸直手掌,掌侧在脖颈前比划了一个“咔”的手势。
听着像裴疏玉的作风,沈兰宜端起茶,掩去不合时宜的笑意,正色道:“我和那位贵人不是坏人。你的所求,便是我的所求。”
齐知恩之前探得,方老太傅有一个姓江的门生,也在探查方雪蚕的下落。
沈兰宜托书给裴疏玉,先将人扣了下来。
毕竟,镖局的人都察觉了这么个门生的存在,假以时日,肃王他们一定也会发现。
江禹没有作答。
为示诚意,沈兰宜先饮过手上的粗茶,而后才继续道:“没有必要骗你。我若是藏匿你小师妹的恶人同党,直接杀了你就好,将你扣下又有何用?”
江禹的目光闪烁一瞬,随即别开头,道:“我只是个书呆子,不懂你们的弯弯绕绕。”
这便是打定主意不信了?沈兰宜有些气恼,然而如今她手中的消息大都是散乱的,还需要与他一并串联。
她抿抿唇,从袖中掏出一只纸筒。
一眼可见的潦草,连装裱都欠缺。
江禹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可沈兰宜拿画的手却顿住了。
他一急,在石桌前猛地窜起了身,眼珠子却像被粘在画上似的一动不动。
“这是她的……不对……不对。”
江禹突然摇头,死死地看着露出来的那一段画,“技法刻意模仿,但这不是她的笔触。”
眼下这是第一面,江禹在犹豫,不肯轻易吐露秘密,然而何止是他,沈兰宜同样也在考量他是不是真的了解、真的在寻人。
见他如此反应,沈兰宜心下才点了头。
她一面继续展卷,一面解释道:“不错。这只是一副仿就的画。”
早先齐知恩探得,有据说是方家才女留下的画流传在市面上。只不过画上笔触新鲜,而方才女早该死了,那画因此被认为是仿作。
不管是真是假,能被认成才女所作的画总该有些造诣,就是便宜卖也能卖出去,可沈兰宜后来有心想找,却怎么也寻不到这副死物的去向。
画没长脚,不会自己跑,只能是被有心之人销毁、截断了去路。
因此,沈兰宜确信那幅画不是假的,更确信了方雪蚕还活着。
成画时日尚短,沈兰宜揣度,或许是被囚禁的方雪蚕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将自己的笔墨托付了出去。
费这么大的功夫,她一定有想通过画告诉外头的消息。
只是画的去处已不可考,再循着它找又怕打草惊蛇,好在有裴疏玉的援手,沈兰宜转换思路,去找了经手过那副画的人。
让见过画的人潦草画下,再找仿字仿画的能人,反复折腾几回,才有了如今被沈兰宜展开在石桌之上的“仿作”。
沈兰宜道:“先前有书肆,在卖据传是方氏才女的画,这幅不是原迹,是复原出来的。”
既一直在寻觅方家血脉的下落,江禹如何会不知这一茬?
他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来,眼神却痴了似的,还未挪开。
顺着他的视线,沈兰宜看清了画上的一处亭榭。
“怎么了?”她的声音放得更轻,生怕惊断江禹的思绪。
江禹喃喃,食指悬空碰触着画中嶙峋的山石,“我知道……她在哪了。”
第59章
曲水蜿蜒,亭台小榭,明明触目所见皆是雅趣,如今却都成了方雪蚕的梦魇。
方家败落之后,她被囚禁在此地已有六年了。
姑苏是方家的祖籍,方家多年积淀皆在此。
早年间,皇帝没有表现出对故太子余党的清算态度,老太傅方存急流勇退之后,还在这边的书院教了好些年书。
那时众人都想着,方家毕竟是清流世家,方存也乖觉,皇帝就算清算,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到这种地步。
方存过了几年含饴弄孙的日子。
孙辈中,他最喜欢的便是方雪蚕这个孙女。天赋卓群,人也有脾性,并不如其他小辈一样,看见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夹起尾巴小意讨好。
是以,后来方雪蚕提出,她也想如哥哥弟弟那般去书院进学之时,方老太傅并未过多阻拦,反倒替她打点了一切。
她的女子身份,在书院的先生们那边,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可惜的是,宁静祥和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些年,在所有人都以为故太子的事情就要翻篇的时候,朝堂之上,几个不大不小的散官被处置发配了。
这几个散官都不是什么关键人物,京中都没谁多想,远在姑苏的方存却敏锐地察觉出了问题。
他散去家财,多方打点,又将家里到了年纪的女儿都许了亲嫁出去。
唯独一个方雪蚕,老太傅不知如何是好。
他担忧地和这个小孙女说,“当年不该纵你出众,所谓才女名声,如今只是负累。”
方雪蚕自小聪颖,同祖父待的时间比与亲爹娘待得还多。此时此刻,她比老太傅更悲观:“铡刀若要落下,嫁出去就免得了吗?”
方存长叹一声,道:“只希望,若真有那一日,刀刃卷到我即止。”
最后,他还是做主,将方雪蚕许给了书院的一个学子。
他与方雪蚕嘱咐道:“早日完婚,以免夜长梦多。谭家如今是后起之秀,家风也算清正。这种人家最是要脸,你背负才女之名,嫁过去后再出事,背上落着那么多双眼睛,他们也不敢怎样。”
只可惜,老太傅最后一次看人看走了眼,而铁拳落下的速度,也比他料想得更快。
方雪蚕没来得及出嫁,传旨的钦差已经来了姑苏。
——罪名已经罗织好了,方家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依言污蔑故太子的身后名,要么……
头发花白的老人跪在颐指气使的天使跟前,青山般的脊背瞬间就垮了下去。
方雪蚕看出了祖父的动摇,死水般的气氛里,她直起身,平静地道:“祖父,方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再没了清名,也是死路一条。”
方存迟迈的身躯一抖,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来。
而后的故事,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
方家被扣上教唆齐王、毒杀故太子的罪名,抄没家产,砍头的砍头为奴的为奴。
方存已至耄耋,是受不起折腾的年纪,入狱后没几日便没了;剩下的方家人,连秋后都没等到,血就已经漫过了菜市口,与人尽皆知的荒谬罪名,遥遥相映。
知晓了一切的谭家果然悔婚,世间不再存在退路,方雪蚕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她是方家的女儿,她不允许自己落入那般荒唐的境地。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来得及死便被人打晕带走,再睁眼时,她便发现,自己身处在这处宅院当中。
方家的旧宅。
她儿时曾在此生活玩乐,谁曾想一朝形势倒转,方家的主宅、别院,被抄没的抄没、被荒废的荒废,独独剩下的这处故宅,反成了叫她逃脱不得的囚笼。
在这里,方雪蚕见到了那个自称是永宁王的男人。她问他为什么要扣下她,他没急着解答,只是陆陆续续派人送了一些消息进来。
结局比方雪蚕想得还要惨烈。
按律不当绝的那些方家人,也都死于各种巧合。
她原以为其他的外嫁女,或是未成年被处流刑的儿郎,总有能活下去的。可事到如今,却只剩她一个人还活着。
见方雪蚕果真断了投死的念头,那个男人以为方家翻案为诱,要她吐露一件事情。
“你的祖父,最是疼爱你。”他的声音慢慢悠悠,却刺得她耳后那枚耻辱的黥印都在麻颤,“那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故太子血脉的下落?”
方雪蚕抬头,对上一双阴鸷的眼睛。
她终于懂了自己为什么会活下来。
故太子这个兄长,永远是今上的阴霾。世人皆知,若非故太子英年早逝,这帝位根本轮不到旁的皇子来坐。
所以,即便登基多年,江山稳固,皇帝也依旧惧怕有另一个更名正言顺的人来,取代他。
据传当年有一个因夫君身故、悲恸而亡的太子侧妃,其实是瞒天过海,藏起孕肚悄悄离开了。皇帝得到这个消息后派人掘坟,果然也只得到一只空置的棺椁。
“不想推翻陷害了你全族的皇帝么?”他附在她的耳边,轻言慢语:“他得位不正,全天下还有谁,比我永宁王更需要这样的把柄?只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方雪蚕自然是惶恐的。
方存从未和她说过,故太子还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子息。
她不明了此事,但她清楚的是,她不能不清楚。
一旦知晓她没有利用价值,等待她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还不能死。
她死了,方家便彻底没人了。
都死光了,谁来记得那些从前,谁来替他们伸冤?
所以这几年来,她一直保持着清高自负的姿态,一面用言语去探那“永宁王”的底细,揣摩他到底知道多少;一面去编造所谓的蛛丝马迹,诱引他们去探查。
但纸终归包不住火,这段时日,方雪蚕发现,那位殿下久不得果,已经开始起疑了。
她必须得在事情败露之前逃出去,否则,戏弄了他这么久,她得到的,一定是比死更坏的下场。
好在,方雪蚕从未信过他所说的帮方家洗冤,自始至终不过虚与委蛇。
送画反被察觉之后,她知道想逃出去只能靠自己,一直在有心准备。
只不过,这方家祖宅的进深太深,从里到外光门就有四扇,她不被允许踏出内院,外面什么情形一概不知。伺候她的人长着同一双眼睛嘴巴,不看不听也不说。
没有走动,没有沟通,也没有可乘之机。
沉思多日,方雪蚕盯上了院中的水井。
——这么大的内宅,若连口井都不打,日日请水车送水来麻烦得很。
方家鼎盛时修缮老宅,不仅重新通了井眼,还给花园里的小池塘、假山上的造景都连了活水。
她借口每日散步经过假山,精卫填海般踢着石子儿、腾着不起眼的土坷垃。足足数月后,本就因为人少疏于使用的老井终于堵塞,再要用水,就只能花钱请人从护城河运来。
按原本的吩咐,外人是不被允许进内院的,可是水车沉重,仆人们这段时日也没见那位殿下来此,难免惫懒,都叫卖水的直接送进内院。
送水的有时是个中年男子,有时是个妇人,方雪蚕有心与他们相熟,可是被盯得太紧,她至多也就能打个照面。
始终没有进展,方雪蚕又从看管她的人口中,听见了他们主子,不日便又要来姑苏的消息。
心灰意冷之下,她正要选择其他更冒险的方法之时,这一日,她忽然发现,来送水的,换成了一张俏丽的新面孔。
她抬起头,而送水的年轻妇人迎着她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方雪蚕若有所感,往廊庑下走了两步。
沉重的车轱辘吱呀呀碾着青石板砖,妇人推着水车驶过,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塞了什么东西到她的手心里。
是夜,方雪蚕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看清了字条上写了什么之后,立马将它嚼烂了吞下。
——她说,会来救她。
第60章
夜深、人静。巷陌间回荡着打更人敲梆子的当啷响,间或也有些路人蹑手蹑脚经过的动静。
这姑苏城中虽也有夜禁,但不比京师重地,宵禁森严,偶尔有人过了时辰,夹着尾巴从街上偷溜回去,巡街的武侯见了,基本上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沈兰宜倚靠在客栈二楼的窗户上,盯了一个多时辰,压根连武侯都没见一个。
“天已寒秋,更深露重,都懒得动弹啊……”
盯得都有些困了,沈兰宜收起懒散姿态,直起腰打了个呵欠,又朝一旁矮几边的江禹道:“你那边如何了?”
通过方雪蚕画上的细节,江禹认出那是方家庭院中常见的造景方式。
天下闻名的大儒,居处自然要讲求一个“雅”字。
不过在沈兰宜眼里,那些布景的疏密、层次,都大同小异,瞧不出什么端倪。得亏江禹是方家门生,又常年出入,才能一眼认出。
那日在民居中,见得沈兰宜诚意之后的江禹卸下防备,缓缓道:“这几年……我查过许多地方,原也猜测,师妹仍在姑苏,只是势单力薄,一直不能肯定。”
沈兰宜没有惊讶于这个称呼,她点了点头,道:“知道人在哪就好办了,今晚我们……”
江禹却摇着头打断了她的话,道:“不行。我只能确定画里的是方家,但是方家在姑苏的宅院,不止一处。”
沈兰宜正打算带人在城中暗中排查,刚要转身,却被江禹出声喊住了。
他问她:“既是仿作,能保证同原画别无二致吗?”
是裴疏玉找的人、仿的画,沈兰宜自然无比信任,坚定点头:“郎君且放心,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以它为准就好。”
能在杳无音讯的情况下,坚持找这么久,这位方家门生也是心性坚定之人。听沈兰宜这般说了,未再多言,立时便俯对着画细细察看,直到傍晚,他才抬起头来。
“抱歉,叫娘子空候许久。”江禹抱了抱拳,原本扣得死紧的眉眼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廊下绘着的铜铃纹样,我只在三处宅院中见过。”
缩小了筛查的范围,一日的功夫,沈兰宜便确定了有可能藏人的是哪处。
当晚,她就带着人住进了离方家老宅最近的客栈。
沈兰宜满副心神都在今生还未谋面的方雪蚕身上,问话的功夫,她也依旧眼不错珠地盯着窗外。
“老宅我来得不多,”江禹捏着笔的手不停,答道:“但对里面的进深、角门、回廊方向,印象尚存,能描下来。”
这叫“印象尚存”?
沈兰宜扯了扯嘴角,随口应承一句:“你们读书人的记性都好。”
江禹犹豫着开了口:“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娘子你……你为什么会想着……”
他是全礼法道义、全昔年老太傅知遇之恩。可眼前这位娘子,看起来对姑苏城都不甚熟稔,怎么会有着和他一样的动机?
“树倒猢狲散,这几年,我悄悄联系过一些从前的友人同袍,至多只有愿意对我伸出援手的,也都劝我莫在引火烧身。”
“听娘子说话,听不出一点姑苏口音。师妹她也未曾离开过故土,我斗胆猜一猜,娘子并不认识她、认识方家,又怎会……”
沈兰宜静静听他说完,许久后,才稍低下头浅浅一笑,道:“非得见过面才能相熟吗?”
那封绝笔信,已经足够她认识一个人了。
江禹一愣。
沈兰宜大概也觉得这话说得无稽,她垂了垂眼,总算说了句像样的理由:“方姑娘才名在外,我想见她。”
见一见吧,毕竟两世都还没活着见过面。
这个理由质朴到江禹连怀疑都不知从何疑起,他下意识追问:“只是如此?”
沈兰宜点头,“对,只是如此。”
前世,她拾起未曾消磨殆尽的勇气,扮男装去往馥香楼,存的并不是“与自己丈夫心上人相较”的心思。
她只是好奇,与她的无趣相反……有趣的姑娘,是什么模样?有趣的姑娘,又过得如何?
可后来,方雪蚕用她的死叫她从梦中惊醒,她告诉了她,没有用的。
有趣也好无趣也罢,有文采也好不通辞藻也罢,评定的准绳不在她们自己的手里,顺着哪条路走下去,都是死路。
这一世,沈兰宜想见她。尽管她可能一头雾水,比江禹更意外,她也要对她说一声,多谢。
——
有了确切的方向之后,行事便宜许多。然而行动上还是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沈兰宜犹豫很久,怕有什么差错。
“只能一次成功,”沈兰宜道:“若是行动不成,惊得肃王将她藏去其他地方,再想要找,那便难如登天。”
更怕肃王恼怒之下,索性杀人灭口。
沈兰宜没有讳言,江禹如今已经知道是肃王将人掳走了。
他的忧心更甚:“不论如何……先想办法见师妹一面吧。至少得让她知道,有人一直在找她。我怕她撑不下去。”
“确实需要与她通气,”沈兰宜道:“不过,我相信她,一定能等到我们。”
前世,没有那么多的天时地利人和,方雪蚕也还是撑了那么久,直到谭清让高高在上的到来,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才选择保有自己最后的一点自由。
是夜,沈兰宜根据收买好的身份,她一身普通妇人打扮,送着水车来到了方家祖宅。
“对不住对不住……”沈兰宜扬着笑脸,叠声和门房道着歉,“送其他人家的时候耽搁了。”
说话的时候,她悄悄往人手心里塞了两个铜板。
门房掀了掀眼帘,没说什么,只是道:“行了行了。这吃夜饭的功夫,没人有空招呼,你自个儿推进去吧。”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沈兰宜低下头,赧然笑笑,府宅中不好骑驴,她只扶着水车往里走。
触目所见果然与江禹所画相差无几,要说肃王选择将人关在这里也不无道理,别说逃跑了,就是往里走都要走上个一时半刻的。
沈兰宜收回目光,心下暗忖。
大有大的好处,一时走丢了人,搜也要搜上一阵。
行至内院,廊庑下,沈兰宜遥遥便瞥见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天色已暮,光影浮沉,挽着低髻的女子似有所感,朝水车吱呀的方向抬起了头。
一时间,她们似乎都有些愣住了。
沈兰宜先回过神来,她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从方雪蚕身边走过,轻轻地,将一卷细小的字条从虎口塞进了她的手心。
眼神交汇的时间都不再有,沈兰宜匆匆离去。
第二日、第三日……终于有一天,方雪蚕如法炮制,视野短暂相碰的瞬间,她也将什么东西塞给了沈兰宜。
回去之后,沈兰宜看清了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
她在遗信上都没写过这么难看的字,想必避人耳目写这么些东西出来,已经是极限了。
沈兰宜读过几遍,明白了她写的是什么。
——方雪蚕将她所见,宅中仆从轮换规律,各处角门把守严松,尽力都写了下来。
日头又波澜不惊地转过几圈,直到白露这天,来送水的水车刚到门口,那推车来的年轻妇人刚停下擦了一把汗,她抬起头,忽而惊呼一声:“哟,二门上怎么着了火啊!”
门房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火光,不大不小的一簇,但显然有愈演愈烈之势。
见门房立时便要去通传,沈兰宜拦下他,道:“嗐!水车在这里,我先骑驴回去,赶快叫我家的再送几车水来,先救火要紧!”
门房感激道:“好,灭了火主人家自有你的赏赐!”
火光滔天,宅中的仆从们乱了起来,却也只乱了一小会儿,便有管事的站了出来,着人去盯着方雪蚕那边。
“记住了,可别让人趁乱钻了空子!要是人丢了,我们谁也担待不起!”
去了几个丫头回内院,一会儿便有一个先回来禀报:“没事儿,那姑娘还好好地呆着屋里,我们贴身看着。”
另一边,风风火火的驴车也来了好几趟,这卖水的人家颇有些古道热肠,来来回回好几次,送了好几趟水,直到火势终于被扑灭,这年轻的妇人脸上都沾了不少烟灰。
沈兰宜一边擦着脸,一边说:“呼……可算是没出事,万幸万幸。”
还来不及高兴,旁边,一个婆子忽然奔走过来,喊道:“不好了,人跑了——那两个丫头被打晕了。”
沈兰宜讶道:“怎么了?是孩子调皮跑丢了?我帮着一起找找吧。”
见她要有动作,管事的阴沉着脸,展臂拦下了她,目光在她身旁宽大的水车上扫了一圈,道:“不必,一点家私罢了。娘子先等等,别急着走。”
沈兰宜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水车已经被人团团围住,下一刻,啪的一声,空荡荡的圆桶就被掀了盖子。
空的。
里头剩的那点水,连底都盖不满。
沈兰宜挠挠后脑勺,不解地道:“这是怎么了?”
见人没有在此,管事的低声道:“应该还没逃出去,在府里搜,好好地搜!”
仆从们忙不迭应声,找人去了。沈兰宜则一副怯怯的样子,走过去问:“我可以走了吗?这边……可要报官?”
管事的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不关你事,走吧。”
沈兰宜又探着头问:“那今日的水钱?”
管事的眼神示意一旁仆妇,给沈兰宜拿了双倍的钱吊子,沈兰宜眼睛一亮,接过钱串,千恩万谢地骑着驴走了。
来时本就快到黄昏,这么一折腾,天色都有些黑了,沈兰宜骑在小毛驴上,心情却是轻快的。
都是人,忙中就要出错,他们只记得她驱了水车来,来来回回的,却不会记得清楚,她到底来过几次,二门外又停过几辆水车。
扑火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借助水车的遮掩,将方雪蚕转移出去了。
方雪蚕如今身份敏感,要是闹到官府来了,她只会被当作逃奴重新关押。
所以一路要慎之又慎,既得将人救出来,又不能闹得满城风雨。
沈兰宜循着早安排好的路线,一路出城,来到了城门外的马车上。
也得亏是有裴疏玉的人手帮忙,潜入方宅、打晕婢女、转移接洽,否则不会这么顺利。
车内,江禹正在安抚着尚未安下神来的方雪蚕,神情温和。
听见沈兰宜登上来的声响,蜷在角落的方雪蚕直起身,朝她的方向轻声道了句多谢。
沈兰宜动作一顿,心道,话被抢了。
她笑了笑,开口道:“我姓沈,形势所迫,先前没来得及和方姑娘自报家门。”
方雪蚕衣衫上沾着木桶里的水,整个人湿漉漉的,脸也惨白,衬得她抬起的眼瞳愈发乌黑。她张了张唇,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话还没出口,车舆外,忽然传来勒马的声音。
“驭——”
听到这动静,方雪蚕与江禹立时便警觉起来,沈兰宜却是眸子一亮,她直起身,打起车帘,朝外招手道:“殿下——”
裴疏玉骑在两人高的大马上,没做那土匪装扮,她眉梢一挑,用鞭稍指着车舆,问:“人救出来了?”
沈兰宜点头,道:“有殿下相助,自然无往不利。”
“夙愿已了,那……”裴疏玉没回应她拍的马屁,只透过车窗,淡淡睨了车内的方雪蚕一眼,“沈兰宜,你之后打算怎么处理?”
“想先借殿下宝地一用,”沈兰宜道:“找个地方,藏身休整。”
车舆内,知道一点内情的江禹小声同方雪蚕解释道:“除了我们,这次,还有一位贵人相帮……”
闻言,方雪蚕的脸像是更白了一点,她喃喃:“贵人?”
她抬起眼帘,正对上裴疏玉审视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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