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个眼神绝称不上友善。
方雪蚕惊魂未定,强自打起精神来迎向裴疏玉的打量,不肯露了怯。
好在,裴疏玉只是淡淡一瞥,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她朝沈兰宜道:“去吧。另外,今晚别急着睡,晚些有事与你相商。”
沈兰宜匆匆应下,还来不及多嘴问一句是何要事,裴疏玉的身影已然匆匆离去。
沈兰宜叹口气,旋即松开扒在窗沿边的手,探身同赶车的人道:“劳驾,可以动身了。”
马车缓缓驶动,车舆内,方雪蚕依旧怔在原地,瞧着竟似比方才刚被救出来时还要呆一些。
沈兰宜回身,刚要坐下,见方雪蚕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不免关切地唤了声:“方姑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方雪蚕勉强回过神来,可看到沈兰宜这张并不熟悉的面孔,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骤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沈兰宜料想到方雪蚕会有很多疑惑,她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方姑娘若有精神,先听听我怎么说吧。”
方雪蚕抿住唇,迟缓地点了点头。
见状,江禹颇为君子地拱了拱手,道:“你们先说,我去车舆外坐坐。”
沈兰宜见方雪蚕瞳孔中的亮点渐渐收拢,松下一口气,从今日发生之事,一件一件往前解释。
“自助者天助……”说了许久,沈兰宜坐得也离方雪蚕越来越近了。见她不排斥,她隔着衣袖轻轻握在了她的手腕上,“如果不是方姑娘的画,就是掘地三尺的找,也不知该去哪里找。”
沈兰宜的声音本就温柔,刻意放缓了语调之后,更是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去信服的力量。
方雪蚕静静听着,情绪平缓了许多。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眸,对上沈兰宜坦荡而赤忱的眼瞳。
“只说谢未免太单薄,可是……”方雪蚕的声音仍有些发颤:“可是沈姑娘,你为什么会想要救我呢?我记性尚可,不记得何时曾与你谋面。”
方雪蚕很清楚,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要救她要花多大的心力、冒多大的险。
前世今生的夙念难以言说,救方雪蚕,就像是救她自己。沈兰宜摇了摇头,道:“我知道,方姑娘现在一定有很多的疑惑,特别是……”
她顿住了。
特别是方才裴疏玉露过面以后。
裴疏玉既然来打这个照面,一定有她的用意。她在这件事中插手的程度,似乎也不足以用来帮她找人这么个潦草的由头来解释。
斟酌了一会儿,沈兰宜才继续道:“特别是,方才那位贵人出现以后,你一定是担心的,担心自己再度陷入进另一种无法摆脱的漩涡之中。”
“不过,方姑娘,虽然你可能会怀疑,我也无法将真实的缘由告诉你,但是我还是想请你相信,我救你的本心,绝不掺杂这些虚虚实实。”
方雪蚕的眼睫轻颤,许久之后,她反握住沈兰宜的手,庄而重之的点了点头。
“方才……江师兄同我说起了一些,”方雪蚕的声音渐渐落到实处,不再像刚刚那般有气无力,“他说,抓了我的人,是肃王……”
理智来说,方雪蚕知道自己不应该轻信旁人,她经历过的生死与背叛太多,沈兰宜确实救了她,但是背后同样也有太多她捉不清看不明的东西。
可不知为何,与沈兰宜相处时,她莫名的就是提不起一丝警惕。
听到“肃王”二字时,沈兰宜的动作一滞。
她突然反问:“方姑娘可知,我为什么确信是肃王所为吗?”
不等方雪蚕回答,沈兰宜垂下眼帘,盯着她被方雪蚕当成救命稻草般攥在手心里的手,轻声道:“我已经不做姑娘了,出阁已有好几年。”
方雪蚕没懂她的意思,略为诧异地看着她。
既而,她听见沈兰宜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丈夫……姓谭。我曾经窥见,他与肃王往来的书信。”
——
是夜,月朗风清,沈兰宜漫无目的地在山头间转悠。
裴疏玉只留了句没头没尾的吩咐,也不说在何时、何地等她。
不过回到鹿鸣山后,沈兰宜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一时间也不觉得等候难熬,她在泛着凉意的夜风里清醒着头脑,一件一件捋着手头上的事情。
“谁叫你在这儿等的?”
熟悉的嗓音传来,沈兰宜猛地回头,便见裴疏玉站在不远处,背后是屋舍未熄灭的灯火,腰间挎着长剑。
“殿下。”她眨眨眼,视线下移:“你的剑上,都凝了寒露了。”
何止是剑,裴疏玉的护手、金属的带扣上也都是露水。
她本人倒不以为意,信手掸了掸身上的寒气,朝沈兰宜走近,“没头苍蝇似的,打什么转?”
沈兰宜以为裴疏玉自个儿忘了,忙道:“不是殿下同我说,今晚有事相商吗?”
“在你住处等着,本王回了自然找你,出来吃什么冷风?”裴疏玉话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没继续寒暄,只问:“今日之事,怎么说?”
见裴疏玉往回走,沈兰宜忙跟上她,一边道:“已经将方姑娘安置下了,她倒是同我说了一些事。”
裴疏玉没接话,示意她往下说。
沈兰宜道:“肃王囚她,为的是探查故太子流落在外的子嗣。老太傅与孙女亲厚,他疑心方姑娘会知道线索。”
“肃王么,一贯是这样的人品。”裴疏玉的话说得波澜不惊,语气却是十足的嘲讽:“他爱做皇帝的刀,做这些阴私狠毒的事情来搏皇帝青眼。”
裴疏玉脚步未停,她走路很快,沈兰宜得小跑才追得上。
沈兰宜边追,边觑着她的神色,道:“除此之外……方姑娘还说,肃王囚她时,用的是殿下你的名号。”
裴疏玉的眉梢一挑,随即意味深长地问道:“那她可信了?”
沈兰宜诚实回答:“我瞧着,是信了七八成的。”
“不错。本王做这样的事情,确实很合理。”裴疏玉勾起锋利的唇角,玩味地笑了笑:“残害忠良,得位不正,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成为捅破这天下的借口?”
沈兰宜略吃了一吓,不过她已经习惯裴疏玉忽然间不加遮掩的狂放言论了,闻言,只抿了抿唇,问道:“殿下所说要事,便是指这一件吗?”
十几步路的功夫,裴疏玉在这山上的住处已经近在眼前。
她自然地推开门,侧身引沈兰宜进来。
沈兰宜踟蹰着,不知该不该进,一见屋舍内空空荡荡,除却床榻和长几,便只有两把交杌,没什么私隐的东西,也就进了。
“是。你只是想救人,剩下的事情,不必插手了。”裴疏玉招招手,示意沈兰宜坐下。
沈兰宜坐定,问道:“殿下的意思是,也想用方姑娘的身份做文章?”
“送上门的理由,凭什么不笑纳?”裴疏玉坦然点头,并未闪躲,“怎么,在担心我会是肃王那样的人?”
这自然不会。沈兰宜道:“我只是担心,方姑娘她……心有顾忌,毕竟……”
“她是聪明人,以她的身份,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裴疏玉淡淡道:“她也一定有想做的事情。全家死绝,又被肃王那样的人抓去,不然如何周旋到今天。”
那就是……各取所需。
沈兰宜听懂了她的意思,垂了垂眸,道:“殿下本不必与我解释这么多。”
裴疏玉行事严谨,神情却总是懒散的,看起来对万事万物都不挂心。可眼下,她的神色却是难得一见的认真。
“救方雪蚕是你的私事,更发自你的感情。救人归救人,我不屑做利用旁人感情的事情。”
所以,她非但没有让她去游说方雪蚕,反倒让她不必再插手。
……自诩自己是阴谋家,做事却如此堂堂正正。
听到这儿,沈兰宜忽然笑了一下,道:“殿下若是哪天做厌了亲王贵胄,浪迹江湖也能做一侠客。”
裴疏玉也笑了,不过却拒绝得干脆,“说话的功夫见长啊沈兰宜。不过,这亲王暂且当腻不了。”
她把话拐回正事,道:“有另外的事交予你做,正好方家的事暂了,这两日随我出去。”
沈兰宜犹豫着还是开了口,道:“非是我想推拒,只是……京中确实还有没有解决的麻烦,离开太久,我担心……”
原本的打算,只是将灵韫送到,再看方雪蚕的线索如何。虽说离开了谭府,暂居别庄,她还是忧心离开久了,万一哪日被撞破她不在京中,会节外生枝。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道:“先把心放回肚子里。晚些回京以后,你会见到惊喜的。”
第62章
人丢了的消息传到肃王耳朵里,已经是月余后了。
——非是消息传递不及时,只不过,做事的人总想着先自己处理,发觉当真解决不了之后,才开始往上禀。
“区区一个女人,你们居然让她跑了?”
肃王暴躁如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镇纸被砸到地上的巨响。
险些被砸中,跪在地上禀报的亲卫脊背一抖,旋即颤颤巍巍地道:“殿下息怒,他们已经着人去找了,就是掘地三尺,也一定把人给找回来!”
肃王冷哼一声,道:“有说这大话的本事,还能给人跑了?”
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忽又问道:“怎么丢的?”
亲卫拣着重点的说来,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只是这样?”肃王的眼神愈发危险,“趁走水,跑丢了?”
见亲卫嗫嚅的样子,肃王不耐地给了他一脚,叫他滚了出去。
亲卫滚得求之不得,一骨碌爬起来往后退,才出门口正好撞上人来,忙不迭闪身,见礼道:“谭大人。”
谭清让老远便听见了巨大的动静,他脚步一顿,悄声问道:“发生什么了,殿下在为何事动怒?”
亲卫知道谭清让是肃王的心腹,是以并不避讳,只“嗐”了一声,而后用更低的声音回道:“姑苏的那个女人,逃走了。”
闻言,谭清让微微一讶,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神情,拱拱手朝亲卫道了声多谢,才再往内室走去。
肃王负手立在长案前,除却地上那只镇纸、和被连带扯到地上的空白纸页,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多少火气了。
谭清让叩门、走进,拾起这一地零散后再行见礼,“殿下。”
肃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来了。正好有事与你相商,北境那边的线报,情况很不好,裴翎川太不中用。”
还没进来时,谭清让就清楚,肃王这一肚子火气,不只是来源于一个女人丢了。
他点点头,目光也随之沉了下去:“偏偏北境的事情摆不上明面,皇上也不好直接插手,只能暗中调度。”
肃王表情沉痛,“打一开始,裴疏玉便和我们一样,都是拿他那叔父当筏子使。我们反吃中他的计了。”
从裴疏玉现身北境起,谭清让就隐隐察觉出先前的种种微妙之处,然而马后炮说了也是找骂,是以他只劝慰道:“于永宁王而言,是身家性命。于我们而言,不论谁占了上风,那都是他们裴氏自己的内斗。”
肃王喃喃了一句“苦寒之地,又接外夷”,随即便道:“你说的是,眼下这些且轮不到本王来担心,本王只是担心,父皇会觉得我办事不利。”
毕竟,从弭山布局,再到监视盯梢,这一起子事,皇帝都交予了他来做。至于江山稳固,还轮不到一个皇子来忧虑。
两人就此再商量了会儿态度与对策,肃王话锋一转,忽而提起方才亲卫所禀之事。
“父皇最大的心病……唯此一桩。”即使房中只有他们两人,肃王也依旧没有明说,“所以,如果能找到那个失落的故太子侧妃,父皇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
北境风云不断,但一时半刻却还牵系不到皇帝屁股底下那把椅子。
可能流落在外的故太子子嗣,才是皇帝更膈应的东西。
谭清让也是很清楚这一点的,他试探性问道:“如今方氏女逃了,殿下是个什么打算?”
“几年了,吐出来的都是没用的东西,本王的耐心本也要耗尽了,”肃王冷然道:“原预备北境之事落定后,亲去一趟姑苏,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最后期限。这下倒好……跑了个干净。”
谭清让道:“殿下安排妥当、守卫森严,怕就怕她不是自行逃脱,而是有人协助,抑或干脆是被人劫走。”
“一定有人胁从。”肃王皱了皱眉,道:“本王一直在想,所谓故太子子嗣只是宫里头的传言,若真的还有这么一号人在,秦太后凭什么这么安分?”
“莫不成故太子真的留下了血脉与势力?方家对他忠诚,救走方家的血脉也不足为奇……”
谭清让适时接道:“是不是故太子余党所为并不重要,殿下回禀皇上之时,大可以如此说。”
肃王抬了抬眼,“你的意思,是叫本王把父皇的精力,引到对旧事的恼恨之上。这样,我和父皇有着同仇敌忾的敌人,办事不力只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谭清让颔首。
有更鲜明的恨恶在前头,一点点小小的差错和不得力,算得了什么?
肃王抚掌轻笑,道:“不愧是宣本,果然妙哉。”
他的心情渐轻快不少,开始开谭清让的玩笑了:“不过,人还是要找的。这方氏女几次三番戏弄本王,这次尤甚。等把她捉回来,宣本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好?”
谭清让眉目不动,一副正派模样,“自是要从她嘴里,把实话套出来。”
肃王摆摆手,道:“没什么必要。呵,天底下就她一个知情人了?待将她拿回,宣本若想要,送予你好了。”
他是知道谭清让曾经那段婚约的。不过语意依旧轻慢,比起送猫送狗都不如。
多年前蜻蜓点水般的情意,谭清让显然也并不在乎,相比之下,方雪蚕从前有几篇文章他倒是记得更深。
谭清让笑着应承回这个玩笑,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年纪渐长,我如今更喜欢驯顺的女子。这般不驯的,还是留给旁人消受好了。”
肃王“啧”了一声,道:“那方氏女确实,一身的棘刺,空有才名美貌在身,没得叫人倒了胃口。不喜欢便罢了,到时候我自会安排好她该有的去处。”
敷衍顶头上司这种事情,谭清让手到擒来,不过今日不知为何,在说起方雪蚕和驯顺与否之后,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肃王瞧出来了,以为是这几日事务繁忙,倒也没说什么,挥挥手放谭清让回去休息。
回府的路上,谭清让回过神来,想起了方才蓦然间浮现在他面前的那张面孔。
刚才的那些男人间的玩笑话,是玩笑,却也不是玩笑。
他只需要驯顺的女人,至于其他性子,他暂且还没有玩趣的心思。
从前的沈兰宜无疑是合格的。所以即使她无趣、呆板,他也愿意多包容她一点。
可不知何时起,她浑身的棱角都竖了起来,更是生出许多她不该有的想法与念头,不再事事以他为先。
不过嘛……谭清让心想,尽管先前沈兰宜对他多有冒犯,但若此番吃了苦头,晓得改好了,到底从前情分在,他也不是不愿意,将她接回府中。
京中的时疫如今已经安生许多,谭清让心念一动,叫住了车夫,道:“等等,先去一趟郊外的别庄。”
——
“我可以走?”
更漏悠长,嘀嗒、嘀嗒……
方雪蚕的心跳却慢不下来。
“对。”
在她的对面,贵气逼人的那位殿下正闲坐着,甚至还吊儿郎当地翘着个二郎腿。
“不过,方姑娘离开之后的事情,就恕我爱莫能助了。”
方雪蚕垂下眼帘,袖底的拳头捏得死紧。
她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光凭她耳后那枚黥印,被人发现了扭送官府都算是捉拿逃奴有功。
方雪蚕抬起头,直视着裴疏玉的眼睛:“殿下……我听沈姑娘是这般叫您的。敢问殿下,是哪位殿下?”
裴疏玉波澜不惊地回答:“哦,忘了说。先前捉你那位,用的便是本王名号。”
“永宁王?”
闻言,方雪蚕脸一白,下意识想要退后,却还是艰难地定住了脚步。
裴疏玉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方雪蚕不是久居闺阁,对政局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女,也正因为她清楚,所以先前那个永宁王的名号,她是信了的。
肃王所言不算胡诌,永宁王确实有足够的理由,来做先前的事情。
方雪蚕勉强笑笑,试探道:“殿下身在北境,缘何会踏足姑苏这块地方?”
裴疏玉慢慢悠悠地道:“放心,不是特地为你而来,顺带帮旁人一个小忙罢了。”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抱歉,要食言了。本王的行踪乃是机密,方姑娘现在知道了,所以即便你想走,也得等到本王这边的事情了结。”
被困了这几年,方雪蚕只觉现在的脑子有些钝钝的。
她咬着下唇,即使不能全听明白也不肯露怯,硬着头皮道:“殿下特地找我,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吗?”
好在她脑子再钝,也能明白显然不是。
裴疏玉坦然道:“自然不是。而理由,你如今应该也知道了。”
方雪蚕眉心突地一跳。
这位永宁王殿下的用意,她好似明白了。
裴疏玉继续道:“看在她的份上,你同意与否,都不会有人为难你,你可以好好想想。”
方雪蚕重复:“她?”
“救你的沈姑娘。”
裴疏玉眼神淡淡的,瞥了一眼窗外,而后才继续说下去。
“全家都死绝了,方姑娘还能活到今天,想必是有些要做的事情,在支撑着你吧。”
“让本王想想,是想为方家洗冤呢?还是……”
裴疏玉的话毫无温和可言,听到那句“全家死绝”的时候,方雪蚕的肩膀一抖,可下一刻,她忽然出言,语气坚决地打断了裴疏玉未竟的话音。
“天底下谁会觉得,方家的罪名是真的?”
也不知是觉得什么好笑,方雪蚕竟勾起唇角,露出一点惨淡的笑意来:“洗冤?不,我没打算拼尽全力,去洗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罪名。”
听到这儿,裴疏玉终于来了一点兴趣。她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发问。
“那敢问方姑娘,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方雪蚕抬起眸,眼中泛着鲜明的红意。
“死。”她的声音坚实而有力,“我只想要他们死。”
第63章
深秋已至,回程的路上寒风瑟瑟,沈兰宜整个人都还有些恍惚。
这一年里发生的太多,以至于她竟生出一种仿若隔世的感触。
裴疏玉没有在姑苏徘徊太久,北境终归还是有太多需要她把持的事宜。方雪蚕的事情也终于尘埃落定,意外的是,不知她和裴疏玉如何达成了一致,她竟也要在之后回北境了。
或许不应该用“回”这个字。方雪蚕是土生土长的姑苏人,不曾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不过……现在的她仿若飘蓬,落到哪里又何尝不能安家。
沈兰宜私以为,眼下去北境,确实也是她最好的路了。
她们最后达成了什么协定,沈兰宜只隐约知晓一点。然而她没有深究旁人私事的打算,更没有一定要和谁成为知交的想法。
方雪蚕会有自己的人生,不会再如前世那般沦落风尘,把轻飘飘的一生都付托在那根游荡的绳索,这已经够了。
只是,在她们即将动身的前一个晚上,沈兰宜撞见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下晌喝多了茶,夜晚难以成眠,屋里呆着憋闷,而天边一片月光正好,她慢悠悠地在山间踱着步,意外听见一阵细微的声音。
像是泣音。
沈兰宜脚步微顿,循着声音找去了方雪蚕暂时的住处。
屋舍里没有亮灯,有人在哭。
沈兰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轻轻扣响了门扉。
泣音戛然而止,门却依旧安静地关着,许久后,朴厚的木门才被从里打开一条小缝。
仿佛看不出方雪蚕脸上的泪痕一般,沈兰宜礼貌地冲她笑笑,道:“今晚月色正好,方姑娘,可愿意陪我走一走?”
无人多言,并不相熟的两人在山间沉默地并肩而行。
沈兰宜装作不知方雪蚕依旧在无声地垂泪。她别开些脸,不经意地说起些旁的。
“我还没有去过北境呢,据说那边天气严寒远胜京中,深秋时节,就足够冷死人了。”
沈兰宜边走,边慢慢地说下去。她只是闲话,并没有指望谁给她回应。
“不过依我看,天高皇帝远,民风又多少开放些,是个好地方。”
说完北境,沈兰宜又提起裴疏玉,“担心是难免的,不过,方姑娘,你放心,世上也不都是肃王之流的恶徒。”
“心在哪儿,人就能安定在哪儿。到时候……到时候方姑娘若安定下来,也可以给我来一封信呢……我也想知道,那边的风物人情,该是什么样儿的……”
沈兰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身侧的方雪蚕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像是再走不下去了,在原地抱膝蹲了下来。
月光透过树影间的牖隙,洒在她弓起的背上,清粼粼的,像一片足以溺死她的水面。
沈兰宜的眸子颤了颤,她抿住唇,蹲在方雪蚕身边,伸出双臂环抱住她,和她一起沉入这片水面。
被抱住的人没有一点挣扎,或许也正迫切地需要一个依靠。她把脸抵在沈兰宜的颈窝里,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是不问缘由、不讲道理的哭法,仿佛不把心肝脾肺全都哭出去就不罢休。
沈兰宜努力撑起肩膀,更用力地抱住了方雪蚕。
她想,她实在有太多值得落泪的理由。发生在她身上的桩桩件件,随便拣出一条来就足以将人压垮。
“哭吧,”沈兰宜用侧脸轻轻去贴她湿润的鬓边,“哭吧。”
哭吧,这里没有需要强打起精神去面对的恶人,没有一定要坚强的理由。这里只有朗月稀星,伴着二三秋虫最后的鸣叫。
到底淌了多少眼泪已不可考,沈兰宜只记得,回去的时候,她的肩膀都沉甸甸的。
方雪蚕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失态的时候,她抬起手背揩着还在无意识往下掉的眼泪,别开脸,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沈兰宜忽然就想起了前世的那一面。
那是她们最狼狈的时候。
一条命,一口气,那么潦草地走向了终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燃起的火焰,也只保全了最后一点尊严和自由。
是我应当谢你。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她拉回越望越邈远的视线,看着方雪蚕,庄而重之地说出了一声想说很久了的——多谢。
多谢你与我的共鸣。
多谢你曾让我生出的,不甘的感触。
——
沈兰宜回了京,两个丫头最是松了口气。
为避人耳目,沈兰宜抵达别庄时正是夜深。更深露重,珊瑚和珍珠来迎她的脚步却轻快地要飞起来了。
“夫人若再不回来,我们急都要急死了。”珊瑚小跑着,来接沈兰宜脱下的披风,“当时走得突然,现下回来得也突然。夫人,你是做什么去了?”
沈兰宜微微一笑,被两个丫鬟架着往屋里走。
珍珠挑亮了烛火,又忙不迭要去端热茶,沈兰宜拦住她的动作,道:“先别忙,先与我说一说,最近人、事可有变动?”
“回来的路上,我听人说京中疫病已不似先前骇人,贺娘子那边可回来了?”
在姑苏的时候,沈兰宜便心焦得很。只是鞭长莫及,总得一件事一件事了却,只能先搁置下冗余的记挂。
眼下回来了,她一张嘴便和连珠炮似的。
珍珠和珊瑚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犹豫着,还是由她来开口。
“宫内宫外医署的大夫通力合作,加之有人献上药方,如今的疫病,确实平息了不少。贺娘子……她后面也回来了,不过……”
珍珠话音踟蹰,沈兰宜皱了皱眉,问:“药方?”
“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宋大人,据说是他家的府医妙手偶得。宋大人将其进献,确有奇效。如今也是更得了皇上的看重。”
沈兰宜直觉不对,眉心紧蹙得化都化不开,“贺娘子回来了,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见珍珠抿着嘴,张不开口,沈兰宜将目光投向珊瑚,珊瑚本还想逃避她的眼神,最后还是没抵住,说道:“贺娘子大病一场,回来时……人当时都快不行了。”
沈兰宜瞳孔微缩,顾不得一身的风尘,腾地站起来,抓起披风就往外走,“她在养病?我现在便……”
珍珠匆匆拦住她,也终于不吞吞吐吐了,急急道:“夫人,夫人,贺娘子她现在不在庄上。”
沈兰宜的声音急得更高了,“才说她大病一场,这才过了几日!怎么会不在庄子上呢?她去哪了?”
珍珠忙道:“贺娘子还好好的,夫人别担心。她挺过来了,只是她、她养了没多少时日,月前,留下信便走了,再没回来。”
沈兰宜总觉得松不下这口气,她又道:“把信拿予我看看。还有,小榕那孩子,贺娘子带走了吗?”
见珍珠点头,沈兰宜自语道:“还好、还好,还能带着人走,应该没有大碍。”
贺娘子是极在乎那个捡来的孩子的,先前去那几个村庄诊治,她都担心自己有了万一顾不上小榕,用近乎托孤的方式将人交代给她。
如果真有危险,贺娘子是不会带上这孩子的。
只是,这走得也太突然了……
沈兰宜接过珊瑚跑来递上的信,见字迹和她从前所开药方上的笔迹相同,又低声通读一遍,确实像贺娘子平素说话行文的风格。
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贺娘子确实走得突然,我们也不舍得她。”见沈兰宜明显地放心不下,珊瑚出言安慰道:“可她本就是游医,四海为家,也许是觉得京城待得憋闷,又出去游历四方了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沈兰宜叹口气,又再三问过当时的情况,知贺娘子走时并无异样、身体也尚可之时,才缓缓坐了回去。
听沈兰宜说到这儿,珍珠像是想起来什么,从一旁的箱箧里翻出一只香囊,双手递给了她。
“这是贺娘子走前留下的,说里头有木香、佛手……配在身边,闻着也能疏肝解郁,还留了方子,叫我们一并给你。”
沈兰宜微张了张唇,许久后,她才接过并无锦绣的香囊,垂着眼,指尖缓缓捋过上头的系带。
再开口时,沈兰宜难免自愧:“贺娘子助我良多,又是我巴巴地将人从老远请来的。可人家走时,我却连相送都不曾。”
珍珠也宽慰她:“天大地大,夫人不是想着……”
说着,她压低了一点声音,“不是想着要和离吗?到时候一身自由,与谁没有再相见的机会?”
这话说中了沈兰宜的心坎,她握着拳头、重重点头,随即低头将香囊配在腰间,顺着话茬问起了谭家的事。
“这些日子,谭府有没有派人来过?”
珍珠答:“那两个嬷嬷只来打了个绕,还是一样门都懒得进,好应付得很。不过,差不多一旬以前,谭大人是来过的。”
谭清让竟真的自己来了?沈兰宜心里咯噔一下,随即问道:“那是你们给唬住了,没叫他进来找着我?”
不对,谭清让不比那两个痴愚惫懒的婆子,他想做的事情,哪怕只是心血来潮,也不会被人一拦就改变主意。
“奴婢们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说来也奇怪……”珍珠顿了顿,“那日我和珊瑚遥遥见了谭大人骑马要来,心知夫人不在,本都担心得要命。”
珊瑚适时接口道:“可不知为何,那马儿,离咱这儿还有半里地时,突然拔足狂奔,像是受了什么惊。我们都吓着了,后来再去打听,就得知了谭三郎因马受惊、摔断了腿在养伤的消息。”
是巧合吗?沈兰宜忽然想起了有的人说的有些话,眉心一动。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倒也没多少快意,只是随口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安生了,我们也安生。明日我要出去一趟。”
珍珠不免担心地道:“才回来,夜也深了,夫人去哪儿,不能多休息两日吗?”
沈兰宜笑着摇摇头,道:“路上已经休息够了,我明日打算去新铺子里。另外惊马的事情蹊跷,谭府上的事情总得知晓一二,否则突然要发生点什么,我们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去了铺子里,也好叫人递信给大嫂,我刚好同她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了。”
话都已经这么说了,珊瑚和珍珠也不多劝,只拱着沈兰宜去睡觉。
这倒好,正好遂了沈兰宜的心意,她一手逮一个,一个也不放过,全部拉去大被同眠,把这段时
日铺子里里外外的事情全搜罗着问了一遍,直问得两个丫头告饶。
珊瑚跳下床,发出夸张的惨叫:“夫人,你是不晓得累的么!才赶了这么久的路,明日还要起,盘账也没有这时就盘的!”
沈兰宜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她埋着半截脸在被子里,道:“好了好了,我这就睡。今夜太晚了,明日你们也不必和我同去,多睡会儿。”
见她们显然对此有异议,沈兰宜把被子一扯、脑袋一蒙,直接结束了这场战斗。
确实也困了,不一会儿,沈兰宜的呼吸便慢了下来,装睡很快就变成了真睡。
是夜多梦,沈兰宜睡得不算太安稳,醒来时天还未大亮。不过,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她钻出寝屋,谁也没惊动。
前段时日在姑苏苦学骑驴,眼下沈兰宜没多纠结,便在厩棚里的马和驴之间做了选择。
斗笠一戴、灰突突的小毛驴一骑,任谁和她打了照面也反应不过来。
京城还未斩断的许多事情,于她而言,都似附骨之蛆,虽不至于叫她立时便病死,但攀在身上总是膈应。
如今,也到了该准备了结的时候。
新铺子还未见过他们的新主人,不过陆思慧做事周到,之前就和这里的管事账房交代过,是以,当沈兰宜带着信物出现时,未曾遇到什么阻碍。
今日是第一次亲自来这边转转,沈兰宜没有什么要摸个底朝天的打算,她大致转了几圈,了解了情况,便安安心心地在内室中喝着茶,等去递信的伙计回来的消息。
女眷出府不方便,二房比她们好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所以沈兰宜想着,话带到了就好,得了大嫂哪日方便的信儿,她再来便是。
谁料今朝意外的好运气,伙计还没回来呢,她就正好撞见陆思慧来这边查账。
沈兰宜惊喜道:“嫂嫂——”
陆思慧没一眼认出是沈兰宜,沈兰宜却一眼就认出了是她,时辰还早,眼下这家做过路茶水生意的还没开张,四下无人,她也就无甚顾忌地叫了一声。
陆思慧闻声转头,见是沈兰宜,眼珠转了两圈,脚步轻快地靠近时,话也飘过来了。
沈兰宜鼻尖微皱,闻见了一股香灰的味道。
“宜妹妹。你……”陆思慧的眼神通透,像是立马明了了什么,拉着沈兰宜的手往更里面走,“如今……这是正好松快了?”
陆思慧猜不到离府是故意为之,但见她眼下和缓的精神,一点也瞧不出弃妇的自怨自艾,现状还是能明白一二的。
沈兰宜狡黠地笑笑,与陆思慧对坐饮茶寒暄了几句,便问起如今境况。
“如今呀,我这心病也了却大半,”陆思慧笑道:“阿瑞的病已经大好,贺娘子还留下了半月的方子,言道届时再找郎中掐拿,调理调理就好。”
沈兰宜心里担心贺娘子,然而此时也不好向外言说太多,她咬了咬下唇,又问起谭清让之前的事情:“听说,三郎他惊了马?”
“说来也邪门,不只是惊了马。”陆思慧的眼中不无嘲讽:“之前不知是下值还是议事了的时候,他像是有事就要出城,结果半路上,车夫突然犯病惊厥,车舆这就翻了一次。”
沈兰宜不解地道:“便是这时受的伤?”
“还没到受伤的时候呢。马车都翻了,他那日自然去不成了。后面又有两次,那马车都还没出城,不是马腿崴了就是车辕断了。”
陆思慧顿了顿,啧了一声才继续道:“要我说,有时还真不能不信邪,可他便不信,不坐车了,改自己骑马出去,似乎就是要去庄子上。这次出了城门,可没再跑多远,啪——马又疯了似的,带着他摔的,啧。”
“现下府里还在做法事驱邪呢,请了灵谷寺的大师傅来。你是没见,许氏那眼泪掉的,就跟恨不得疼的是她似的。”
陆思慧显然并没有多想,或者说,也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情与沈兰宜牵连上关系。
沈兰宜的心,却微妙地跳漏了一拍。
这便是裴疏玉所言的……惊喜?
以她某些时候行事的恶趣味来说,这确实很像她的作风。
不知谭清让是为什么要来庄上找她,可几次三番碰上这样邪门的不顺,再不信鬼神之人,恐怕也要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刻意避讳之前的念头了。
不过嘛……沈兰宜憋着笑,心道,就是他想,也得拄着伤腿先上得了马先。
心里如此想,沈兰宜面上却丝毫不显,在陆思慧提及谭清让之前又纳了两个良妾的时候,也只是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
“总说他们的事,也没意思。”沈兰宜打断了陆思慧接下来的话。
陆思慧也不恼,反而问道:“喔?哪有什么有趣的,妹妹与我说一说?可是铺子里见着什么有趣的、不明白的?”
“铺子里的事情?”沈兰宜缓慢地眨着眼,目光清澈地看向这个大嫂:“不,比起这些,我倒是更好奇嫂嫂,偷运私盐贩售的事情……做了多久了?”
第64章
生民每日所需,自然是天大的生意,有天大的钱好赚。若非如此,历朝历代也不会都把它牢牢把持在手里,私贩几斤都是堪比造反的罪过。
沈兰宜今日所为,正是因为裴疏玉先前玩笑般的一句“缺钱”。
其实不算玩笑了。
北境直面夷狄,军中所费不浅,京中虽名义上会拨粮饷,但两边割裂之势已显,指望姓袁那帮人拨的那点钱,无异于抱杯水止沸火。
那日与沈兰宜谈完,裴疏玉还笑着和她道:“真是捉襟见肘啊。这世上来钱快的事宜,除却走私贩私,便只剩盗墓了。这么一听,是不是觉得,买卖私盐听着还好听些?”
沈兰宜直勾勾地看着裴疏玉,问:“兹事体大,殿下放心交给我吗?”
这句话的疑惑显然不在信任与否了。
沈兰宜不至于这时还觉得被她信任是件值得惊讶的事情。
裴疏玉的眼神很有趣,打量中总带着玩味,“你的能为,我自有评判。不过放心交给你,却不是因为这个。”
沈兰宜挑了挑眉,追问:“那是因为什么?”
裴疏玉随口道:“交给旁人,生死一线间,怕要胆怯。而你却胆大包天。”
沈兰宜听了自然意外:“胆大包天?殿下,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旁人看我,大概都像在看一头驯顺的羔羊。”
“驯顺?”裴疏玉的语调稍提高了些,尾音里夹杂着上扬的笑意:“那是旁人的感观,本王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毕竟,我观谭夫人的第一面,生死之间,她可就敢赌命回头救人了。”
调侃的话说过,她正色下来,道:“此事危险,沈兰宜,先别急着应,你还可以再想一想。到时若有什么差错掉了脑袋,鞭长莫及,没有神兵能天降救你。”
沈兰宜神色认真地道:“无知者无畏,我无畏却并非不知凶险。臣效死为君,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裴疏玉的眉心像被针扎了似的微微一蹙,“不必如此重话。”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顶着她的目光继续道:“殿下顾虑我的安危,我本该感激涕零,可现在,我却有一个不知好歹的问题,想要问你。”
裴疏玉沉默一瞬,才道:“问。”
她直觉会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果然,沈兰宜胆大包天地开口了:“殿下的其他属臣,诸如凌将军他们出生入死时,您会觉得,他们为您效死,是冲动、没有深思熟虑下的结果吗?殿下会劝他们不要这么做吗?”
“我刚刚以为是殿下觉得我能力浅薄、有待验证,才如此说。可殿下既说不是,我就很想问一问,那到底是因为什么这样看轻我?”
裴疏玉很难得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良久,她摇了摇头,道:“说你胆大包天,真是一点不错。”
除了沈兰宜,没有人敢这么同她说话。
然而扪心自问了好一会儿,裴疏玉终于还是喟叹一声。
“没错,我是有心用你。这么一想,有时确也因你不比他们是男儿,而下意识看轻了你。”
她意义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若不是你,我险些要忘了,本王自己就是个女人。”
肝胆相照、意气相合,这些自古以来似乎都只是男儿的雄心与担当。
可她现在摸一摸,在自己女子的胸腔里,这些该有的情绪,一分也没少。
不待沈兰宜揣摩,裴疏玉又道:“点到即可,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只是……有的话分量太重,你得叫我知道,它的来由是什么。”
沈兰宜没有被问住,但还是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开口坦白:“我只是觉得,天下的女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在同一片泥沼里。”
她最初向往的日子,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实现。
裴疏玉虽没反驳,可是明显觉得此话好笑了:“你是认为,爬出去的女人,一定会回头去拉其他挣扎的人?”
沈兰宜摇头,道:“不一定。但只要泥潭里的女人见到有人能爬出来,站上高处,这就够了。”
前世的许多年,她犹豫、挣扎,最后还是否定了自己。周围人都蒙着眼睛过日子,那睁开眼便是一种过错。
可听闻“永宁王实为女子”的那一次,她走在泥泞的雪地里,睁着眼睛,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世上是有另一种活法的,尽管身死道消。
见裴疏玉这次没有急着开口,沈兰宜顿了顿,犹豫间还是继续道:“天若太低,没人能站起来,地若太低……站起来的人,被攀扯回去的下场,也太惨烈。”
裴疏玉虚了虚眼。
再定睛看向沈兰宜时,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却依旧如她惯常那般轻佻,听不出来是在讲正事。
“赋役、刑狱、户口……哪里的地方官都得考核这些,人口既是重中之重,却要将一半人的才智全都隐没,确实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裴疏玉抬了抬唇角,饶有兴致地发问:“那么,依你的意思,除却你这一位,本王还该用哪些人?”
话已至此,沈兰宜没打算再婉转道来,她极诚恳地道:“眼前不就有一位吗?她虽身世飘零,可昔年饱受老太傅教导,就是真的去考科举也考得。若只以她身世做文章,岂不是屈才?”
裴疏玉没说话,她屈着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案——这是她思考时的惯用动作。
她没问沈兰宜怎知她打算利用方家之事做文章,毕竟她在这事儿上的心思,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过了许久,久到沈兰宜的心越来越忐忑的时候,指尖叩击的声音忽然停了。
“好。”裴疏玉看着她,眼神幽深:“也叫我看看,你们到底如何。”
——
内室。
沈兰宜的话刚钻到耳朵里时,陆思慧的表情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直到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兰宜说的是什么之后,她的脸色,才极为明显地僵住了。
而沈兰宜依旧扬着笑,神情自若,丝毫不觉自己方才所说是足以砍一片脑袋的罪名。
会知晓陆思慧参与贩运私盐,实属巧合。
去姑苏前,齐知恩留信别庄,提起有人下定欲运私盐。
江湖行当本就刀尖舔血,他们没那么在乎这颗脑袋掉还是不掉,今朝有酒今朝醉,用的就是明日的买命钱。
不过沈兰宜到底谨慎,她还是悄悄去了镖局一趟。怎料和齐知恩推敲了一会儿后,透过描述的字句,她越想越觉得那个下定的人形容熟悉。
眼下,看着陆思慧脸上精彩的表情变幻,沈兰宜愈发笃信了自己的猜测。
陆思慧艰难地抽了抽嘴角,道:“妹妹你说的什么话?我竟一个字也不敢听明白。这抄家灭族的罪过,倒不知你是从何知晓,又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在此妄言?”
知晓私盐之事后,沈兰宜对陆思慧有了全新的认识,从前只知她情绪外放、不惯作戏,兼之拳拳爱子心切,哪曾想她竟如此深藏不露。
便是现在,被如此直白地戳穿了,陆思慧慌归慌,一开口却还能在试探她到底是从何而知的。
沈兰宜觉得有趣,轻笑一声,道:“与其关心我是怎么知道的,嫂嫂不如问我,我现在打算做什么。”
内室中一室寂静,良久,陆思慧也笑了声。
只是致命的关窍被旁人拿在手中,她现在就是笑也有些胆气不足:“明明不算阔别太久,可我眼下瞧着妹妹,却实在陌生。”
沈兰宜的表情谈不上锋利,姿态也是温和的,但陆思慧能感受到,她身上不自觉释放出的、原本她并没有的侵略性。
沈兰宜将细微的语气听得分明,眼看对峙般的气氛愈发浓重,她起身,拾起袖摆,主动为陆思慧斟了一盏茶。
“说起来也巧,”她没再卖关子,主动袒诉以示诚意,“嫂嫂先前找的四方镖局,好巧不巧,算是我半个产业。”
陆思慧的瞳孔中惊讶闪过,她缓缓抬眸:“妹妹,你也真是深藏不露啊。”
沈兰宜勾了勾唇,盯着陆思慧的眼睛问道:“先前约定的货品……嫂嫂应当已经看过,觉得成色比之之前的如何?”
“确实不如先前的驳杂,不像私货,倒像官货。”陆思慧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沈兰宜没有虚与委蛇的打算,大大方方地点头道:“私盐这种东西,沾多沾少都要掉脑袋,何不干脆做得更大些?那些确实不是偷挖的盐井所得,如此好货不缺销路,所以来找嫂嫂要门路。”
威逼加利诱,裴疏玉搞定了姑苏的两处盐井,自当日起,盐井的出成将会有两成悄悄送上鹿鸣山。北境有天矿产盐,这般下来更是足够了。
至于多余的那部分么……
“好大的口气。”陆思慧眉心一跳:“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这可不是赁个铺子开门做生意那样简单的事情。”
沈兰宜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一点腼腆的味道:“嫂嫂觉得,若是身后无人,谁敢说这样的话?”
陆思慧道:“你这是在做旁人的打手。妹妹,好心听嫂嫂一句劝,这不是玩闹的事情。”
“利弊关系,我自然知晓,沈兰宜坦然应承,坦然辩解:“这些事情,嫂嫂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就好了。”
陆思慧深深皱着眉:“如果我不愿意,只想及时抽身止损呢?”
沈兰宜没记急着说话,只抬起小臂,将盏中茶水泼在了桌面上。
茶水不多,很快便顺着黄花梨的桌面淌落、风干,而沈兰宜迎着陆思慧不解的眼神,道:“只要嫂嫂肯引荐一二,那么今日所言之事,就都会像泼出去的水一样,了无痕迹。”
反过来么……
内室只燃了一盏桐油灯,火光正好映在陆思慧的唇边。
她的唇单薄,本就容易显得刻薄,眼下更是被抿得只剩一条线。
陆思慧问沈兰宜:“这是威胁?”
沈兰宜“唔”了一声,诚恳道:“算是吧。”
陆思慧讽然一笑,道:“这样大的罪名,好像谁都担待不起呢。别忘了,我们还都是谭家人。”
直说就是,一根绳上连着的脑袋。
沈兰宜摇摇头,了然道:“不会的,现在谭家还能兜底,嫂嫂接触的有实证的不算多。姓谭的会有办法平息的,只是事情败露,你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
“想得可真周到啊,”陆思慧皱了皱眉,道:“我本没想太多,不管是放印子钱,还是私盐,只要能赚钱,我都敢试一试。”
沈兰宜大概能猜到一点缘由。
单是给阿瑞治病一项,就已经够烧钱的了。各地请来那么多名医,又用了那么多好药材,谭家纵使不缺产业,公中也没那么多闲钱去治一个眼看着就不会好的孩子。
陆思慧的话音仍在继续,“那你呢?其实从最开始,我便没有看懂,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沈兰宜面色平静,坦然应答:“这天底下没有缺过铤而走险的人,嫂嫂只需告诉我,可是不可。”
话已至此,陆思慧没有深问下去。她站起身,扫视一圈徒有四壁的内室,然后低声道:“明日午时三刻,你来这里。”
——
之后琐事不一而足。
世事变迁实属出人意料,便是半年前的沈兰宜自己,所思也不过是想办法避开谭家的耳目,给自己攒点和离后的身家。
谁料路一步一步走下去,竟也走向了与今生伊始时截然不同的方向。
因着北境风波平定,皇帝的如意算盘泡了汤。气恼之下,抑或疑心自己死在最完美时候的那个好哥哥留下了子嗣、随时可能掀他一脚,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也正如每一个垂垂老矣的帝王一般,日渐多疑,让皇朝陷入了储位之争的泥沼。
而这两年运河的河堤数次垮塌,眼见朝中是越来越缺钱了。年景越是不景气,官府越要用钱,官盐价越贵,百姓无力负担,私盐的生意也越好。
私盐的生意自古有之,哪怕天子脚下也不例外。沈兰宜顺着陆思慧提供的游丝一线,顺藤摸瓜,在鱼龙混杂的多方势力中斡旋,分得的羹也越来越多。
而谭清让先前几次三番要来庄上,却都跟中邪了似的受了伤,待他腿伤好后,也偃旗息鼓了,未再起过来这边的心思。
沈兰宜乐得自在,她忙里偷闲,时时也冷眼盯着他那边的事情。
十月怀胎,吴语秾如前世一般,诞下了一个女婴。官场上连升两级、正春风得意的谭清让对此不以为意,在她生产前,便纳了两个良妾进来。
其中一位,前世也是这么个轨迹,然而另一位,沈兰宜却没见过,只听说是一个小文官家的姑娘,大概被纳进来,也是充当管事人职责的。
后院的事无非就是这些,真正叫沈兰宜在意的,是他与肃王的关系。
肃王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姓氏的人可用,事实上,在前面那位弘王倒台之后,他又颇得了几次皇帝青眼,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储位人选之一了。
是人就会有争斗,同一派系也不例外。不知内部发生了什么龃龉,总之肃王的态度微妙,与谭家的关系也稍冷了下来。
沈兰宜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一家人的气质、脾性,往往都是一以贯之的。她可没忘,在最开始的时候,谭家就是因为首鼠两端,两面下注,才最终惹得皇帝不喜,不得已暂离政治中心。
她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做到什么“一主事终身”。
沈兰宜有意留心,终于,在离开谭府三年后,又一季夏蝉鸣泣之时,她终于拿到了,她最想要的证据。
第65章
隆冬时节,沈兰宜端坐在书案边。磨得极薄的琉璃窗扇光可鉴人,瑟瑟寒风被隔绝在窗外,婀娜多姿的雪影却正好映衬在窗前。
屋内烧着地龙,不过沈兰宜怕冷,她依旧穿得厚厚的,毛领子堆到了腮边,不拿笔的左手也揣在手炉上。
铛、铛——
有人敲窗户,沈兰宜循声抬头,便见珊瑚在窗外,献宝似的托起手上的酥糖,示意她开门。
沈兰宜打开门,迎她进来。珊瑚呵着气,边往里走边道:“娘子,怎么不去书房那边待着,只窝在这小厢房里写字?”
“屋子小才聚暖气呢。”
沈兰宜搁了笔,把一旁的字帖推开,拈了酥糖,甜滋滋的一缕一缕,凑在手炉边暖热了才吃。
归属谭家的别庄,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去过了。那里荒僻得很,经过那“邪门”事儿后,谭家连带对庄上的人,一并是敬而远之。
沈兰宜也很快离开了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如今,正住在自己所置的宅子上。
宅子在京城不算繁华的地带,是她用了假身份置下的。街头巷尾大多都是不算站稳了脚跟的外乡人,大家各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没人有空在乎邻里街坊的事情。
当时沈兰宜随那位姓秦的女中人看了好几处宅院,最后也正是因为这个,才选定的这里。
屋前屋后都有邻居,却又都是这种互不打扰的状态,平时她这儿出入些什么人,反倒比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更不惹眼。
珊瑚凑过来和沈兰宜一起分食酥糖,她咂咂嘴,道:“我和珍珠都拾掇好了,贵重的不贵重的,只要娘子一声令下,我们马上就能卷铺盖走人。”
裹了黄豆粉的酥糖并不腻人,沈兰宜一个没留神就吃进去半碟子,她咳了一声,斯文地擦擦嘴,才道:“那就好,今年不在这儿过年。”
珊瑚不无担忧地道:“非得在此时走吗?”
沈兰宜便道:“那生意本也做不长久,这三年已经赚狠了钱,该抽身去其他地方看看。”
毕竟是天子眼皮底下,今年夏至后,她已经感觉到被人盯上了。与其继续死磕这里,沈兰宜觉着,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反正分销的销路已经顺到了其他地界,哪里的人不吃盐米?
传信报给裴疏玉此事,谁料她大手一挥,直接叫沈兰宜撂下这边回北境,言道有其他要事,只给她留出了三个月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
今时不同往日,还挂着个谭夫人的身份没有和离,已经不是她不想,只是还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沈兰宜想,离开京城之前,确实该处理干净了。
珊瑚似懂非懂,问道:“娘子有十足的把握吗?那姓谭的阴得很,怕只怕他……”
沈兰宜不解地问道:“怕什么?”
珊瑚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地说:“就是、那个……呃……”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
从前的沈兰宜,瞧着总是有些怯懦的,也许是来自她的本性,也许是来自底气不足,连带着神采也少有飞扬的时候。
相由心生,现在明明还是那张面孔,比之之前却活像是两个人。珊瑚只隔着琉璃窗遥遥看了一眼,就被她身上熠熠闪动的光华,惹得再挪不开眼。
男人么,心里会想什么拿脚趾头都能猜到,珊瑚担心谭清让没那么容易同意和离。
沈兰宜不知珊瑚如何作想,只低笑一声,道:“管他如何,已经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了。”
做走私贩私这种刀尖舔血、火中取栗的生意,多一点不坚定,有时都是要命的事情。
几年下来,便是沈兰宜自己,也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心智的长进尚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之于人脉、进益,却都是实打实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谭家行事首鼠两端,她有意从旁接触、留心,拿到了先前他们背地里与皇长孙一派暗通的书信。
现如今肃王势大,谭家也依旧没事人儿似的做他的拥泵,仿佛先前冰冻的时刻不复存在。但若事情败露,想来谭家两面都别想再讨好了。这样的证据,换区区一个和离,实在太轻巧。
沈兰宜站起身,掸了掸裙裾因久坐而有些皱了的地方,道:“时辰差不多了,走了。”
珊瑚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不由问道:“娘子,你……要不我给你重新梳梳头,换一副气派些的头面?这季还有身宝蓝的新衣没有穿过,这个颜色最是沉稳气派。”
沈兰宜的唇角都没放下来过,她抬手扶了扶依旧端正的发髻,起身道:“不必,我不需要这些外物来壮声势。见一个谭三郎而已,我光着脚去都够了。”
珊瑚受她情绪感染,也笑道:“那感情好,娘子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马车早就叫好了,两个丫鬟跟送人上战场似的拥她登上车舆,眼神殷切,就差摇旗呐喊。
沈兰宜失笑,和她们招招手,目光沉静:“风冷,回去吧,等我回来。”
车夫依照吩咐,送沈兰宜到了一座茶楼。马车刚停下,茶楼的小二便殷勤上前,迎她一道跨过门槛。
小二道:“客官这边请——您前日定好的雅室,给您留着了。”
“有劳。”沈兰宜微微颔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二答:“大约巳时一刻。客官可是与人约好了时候?”
沈兰宜提着裙裾,缓步步上楼梯,道:“对,约了巳时三刻见。我和另一位客人都喜静,一会儿没有召你们,不必上来续茶水。”
小二一甩汗巾,勾腰拉开了雅室的门,请沈兰宜进去,道:“您放心,来雅室的贵客都是来谈生意的,都好一个静,小的们自然知道规矩。”
沈兰宜心道:她确实也是来谈生意。
只不过交易的东西,有点儿特殊。
落座后,小二端来茶水和点心就走。因着她说不必再续,还特地多上了两壶,怕茶水变凉,还架了小炉子。
房内布置得雅趣十足,一应附庸风雅的物什几乎都能在这儿找到,博古架上还摆着几卷书,瞧着和花魁娘子的房间也没什么区别。
筹谋多时,只为今朝,不说夜不能寐,至少也该是有些紧张的。
沈兰宜却眉目平静,还有心跽坐在长案前,打着香篆打发时间。
这段婚姻已经没有办法成为她的束缚了,走前决定要斩断这一切,于她而言,和离更像是一个仪式,通过这个仪式,了却前世今生的一桩心愿,把“沈兰宜”还给自己而已。
从她打定了主意要摆脱这一切起,她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天过得更好的,和离不会是她人生重要的分水岭,不会往前数都不堪,往后数才灿烂。
炉子上的茶水渐渐滚沸,茶香袅袅,在空中氤氲成圈。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沈兰宜拿来线香,燃起炉内香篆,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同样是在等那个人来,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在等谁的审判。
廊外,有两道前后不一的脚步声渐次传来,沈兰宜耳尖微动,果然,听见了零碎的、熟悉又不熟悉的字音。
“……这里……”
“你到底是卖什么关子……”
有一道脚步声似乎先行离去了,另一道脚步声的主人,先是不无迟疑地走了几步,而后又带着疑惑快步走来。
身影停驻在了门前,沈兰宜静静抬头,须臾间,镂花的檀木门被推开,映入她眼帘的,果然是那张已经快三年没见过的脸。
正是她今日要见之人。
谭清让的脚步匆匆,却在推开门后顿住了。
他抬起眼帘,看见雅室内有人的瞬间,垂眼拱手,随即便退后两步,道:“在下不知已有淑女在此,大概是愚弟方才引错了路,多有冒犯,万望海涵。”
他竟是没认出眼前的人是沈兰宜,误以为是错至了旁人的房间。
不得不说,这副温文有礼的皮囊,确实很能迷惑人心。
沈兰宜轻笑了一声,在他就要转身离开之前,开口道:“你没有走错路,三郎。”
确实是她用莫须有的“解药”为柄,要挟谭清甫在今日用他的名义,将谭清让诓来了指定的地方。
——甘草丸子沈兰宜也敢骗他是剧毒,很蹩脚的伎俩,谭清甫不是个蠢的,原本自然没信。
但是他被折腾了一场,小命差点都没了,身上总有不好的地方,疼的痛的,郎中又不可能都瞧得分明,疑心生暗鬼,到最后,他是把自己吓信的。
不知是沈兰宜那一声笑、还是这句“三郎”拉回了谭清让的注意。
总之,他的脸先肩膀一步扭转回来。定睛看清了端坐长案前的倩影是谁之后,谭清让的瞳孔微微一缩。
“是你?”
沈兰宜扶着自己的袖子,大大方方地朝他抬手示意,“坐。”
谭清让的视线仍旧流连在沈兰宜的脸上。不,与其说是流连,不如说是一种带着惊讶的审视。
还伴随着越是看清、越是阴沉的脸色。
谭清让的反应倒比沈兰宜想得还要快。见是睽违已久的她布下鸿门宴等他,他立时便明白了什么。
“今日,是你让五弟找借口,将我引来这里。”
沈兰宜坦然点头:“是啊——坐吧,给你留了位置。”
她东向而坐,留出的位置不论面南还是面北,都在她的下风。
见他没有要坐的意思,沈兰宜未置可否,只道:“三郎若打算站着聊,也不是不行。”
“你这又是在玩什么把戏?”良久,谭清让才再开口,语气戏谑:“别庄待得太久,终于晓得委屈寂寞了?今日费尽心机勾我过来,是想要‘小别胜新婚’……还是‘余情复燃’?”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然而沈兰宜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实在是有紧要的事情,三郎纵然不想聊,也得先过目过目。”
她放慢了语调,声音同样戏谑,“免得他日纸包不住火,三郎怨我,不讲夫、妻、情、分。”
说话的时候,沈兰宜伸出右手,指腹按在桌上的一张信笺上,缓缓向前滑动。
直到这时,谭清让才终于发现,眼前这位不声不响,从前也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妻子,今日,实在是太过沉稳了。
眉心蓦地一跳,他的目光终于随着眼皮一起落下,定格在她推出的纸张上。
只一眼,谭清让的脸色便彻底沉了下去。
再一目十行也不可能一下看清楚这么多字,但是信上的火封是他亲手所盖,他记性一贯又好,是以这信是给谁的又是什么时候写的,他记得分明。
仿佛有一股气,腾地从五脏六腑窜上了天灵盖,谭清让袖中的指掌立马攥紧了。
沈兰宜却依旧保持着矜持持重的姿态,她甚至还抿唇笑了笑,然后才顶着谭清让的目光,将信笺收回了袖中。
“这会儿,谭大人可以坐下来聊聊了吗?”
事教人,学得可真快。
阴着脸、似乎在酝酿一场风暴的男人,不仅不在意坐次了,还自觉转身带拢了门,拴上门闩前,更不忘检查走廊旁有无人窥探。
“不必这么小心。”今日有的是话要说,沈兰宜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润喉,才道:“左右邻近的厢房,今日都被我定下了。”
“沈氏。”甫一落座,谭清让缓声开口,眼神像刀:“你到底要做什么?这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沈兰宜早有预料,半点不慌,反倒觉得有些微妙的好笑。
真是没趣,愿意动嘴皮子哄人就喊“宜娘”,想要翻脸立威就喊“沈氏”,左不过就是这两句,还能抖落出什么新鲜的吗?
沈兰宜扬眉看他,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三郎这下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绕着圈子找你来吧。”
谭清让眼下来,只以为是同胞兄弟突然又闹什么幺蛾子,根本没有做什么准备。
若直接放出有谭家首鼠两端证据的消息,他自然也会来赴约,然而那时,跟他一起来的,会是杀人灭口的刀,还是一重又一重的陷阱,可就说不定了。
快刀才能斩乱麻,沈兰宜当然不会把自己放在如此危险的境地。
谭清让危险地眯了眯眼,道:“你聪明了很多。”
沈兰宜微微一笑:“多谢。不过,这话轮不到你对我说。”
谭清让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中好似烧燃起一股奇怪的焰火,漆黑的瞳仁里,有光点闪烁。
“那你想听什么呢?”
乍然见得那封信的惊异褪去,他说话的尾音带上了饶有兴致的调调,“或者说,宜娘,你想要做什么?”
能被点作探花,他的皮相自然没有可以指摘之处,这双眼睛认真看着谁的时候,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引得人直往里坠。
从前,沈兰宜很害怕对上谭清让的眼睛,害怕自己哪里又做得不妥了,害怕从这双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不满,害怕从这双眼睛里,分辨出愠色。
可现在,沈兰宜却没有挪开目光,只用更锋利的眼神回赠。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良久,她轻轻叹口气,一字一顿道:“今日,我要与你一刀两断。”
第66章
“今日你我和离,一刀两断,我保证这封信,明日不会出现在谁的案头。”
沈兰宜的话音一点一点落到实处,目光仍定在谭清让的脸上。
说实话,她很好奇,这个人听到自己从未放在眼里过的妻子,向他提出和离,会是什么反应。
是不可置信,还是恼羞成怒?
果然,二者皆不是。
知道了她有所图谋,那封信不过是要挟的把柄,谭清让微微挑起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松了一松。
毕竟相比真正的纵横捭阖,她提的要求听起来,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条件。
谭清让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竟似有些关心:“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沈兰宜讶异地看着他,道:“三郎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郊野之地不比京城内富庶繁华,吃穿用度,府里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谭清让叹了口气,看向沈兰宜的眼神带着细碎的怜悯。
尽管早对这个男人有了清楚的认识,此时此刻,沈兰宜还是有些被他空口说白话的本事震撼到了。
何止“顾及不到”?
“谭三夫人”因病被弃置在别庄的这么几年,头年也许还有些实在的关切会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到后面,实在的东西再没有过。
他们是真忘了这个角落里,还有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否则她变化再大,谭清让方才推门进来时,也不至于连人都不认得了。
若她真的只是一个触怒了丈夫无处哭诉的弃妇,带着病,傍身的嫁妆又微薄,恐怕早就被耗死在了别庄上。
谭清让的话音还在继续:“看你如今病也好了,若是想回来……挑个日子吧。”
沈兰宜无心用外物装点来撑气派,平素连钗环也怠懒去配,此时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衫子。
她的从容以对,倒被他误以为是强撑起的体面也不过如此。
沈兰宜斜眸看向门侧的衣桁,目露嘲讽。
那上面挂着件厚实的狐皮披风,毛色极亮。屋子里热,她进来就脱了搭在衣桁上。
她如今不爱矫饰自己,左右不靠这张脸吃饭,也不必用好皮相去搏谁的喜欢。
但她怕冷,外衣首饰无所谓,过冬的皮子却是置办的最好的。沈兰宜敢说,这种成色的狐皮,谭府里就算有,也至多有那么一件在长辈身上。
这么看来……或许应该把这富贵披上?省的有人不敬人、只敬罗衣?
沈兰宜摇了摇头,心底觉得好笑,开口时声音冷冰冰的:“三郎说我聪明,可惜了,我得说你一句,你太不聪明。”
不待谭清让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味,她便继续道:“把我当深宅弃妇之前,谭大人不如先好好想一想,一个深宅弃妇,怎么会拿到你这样的把柄。是从前压制我、看轻我的日子太多,以至于你现在,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吗?”
闻言,谭清让原本不屑的神色骤然冷凝下来。
也许还称不上是天之骄子,但他活到今日,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蠢。
这个人还是他的妻子、一介妇人。
然而,在怒气攀升之前,他先一步明白,沈兰宜说得没错。
相比骂他,另一件事显然更紧要。
谭家曾经私底下与皇长孙有联系的事情,便是在谭家,知道的也只有他和他的父亲。他那两个弟弟一贯不靠谱,也是不知道的。
她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谭清让此刻神色稍僵,这股让人讨厌的气场却还在。沈兰宜最讨厌看她那副玩味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嘴脸。
眼下就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面,故而她一点要忍的打算都没有。
沈兰宜挑了挑眉,昂起下颌,趁胜追击道:“三郎不妨再猜一猜,当时,到底是我讨了你们的嫌被逐出府外,还是我想要脱离、主动为之呢?”
“时至今日,你不会以为,我眼下对你,还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吧?”
谭清让许久未见过沈兰宜,与她相关的记忆早就不再明晰。但是,那一次隔着房门激烈的争执,他却还不至于忘了。
甚至说,他清楚地记得,她那时包含怒意的声音。
——便是有这一日,也只会是我休了你!
谭清让的眼神渐沉了下来。
踏进这间雅室的门这么久,他终于,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眼前的沈兰宜。
她端正地跽坐在长案前,平视着他,姿态舒展,眉目和缓。
他习惯性地不正眼看她,以至于他到现在才发现,她周身上下不见一点局促,哪里是吃了苦要来求和的样子。
“怪不得。”谭清让讽笑一声:“怪不得一贯委曲求全的夫人,那日却敢梗着脖子与我吼叫。”
零碎的、模糊的记忆残片在他的脑海中忽然鲜活了起来,回京后的桩桩件件,似乎都成了遥遥呼应的佐证。
谭清让深吸了一口气。
沈兰宜看得出他在想什么,却不以为意。
她微耸了耸肩,直率道:“刻意激怒你罢了。”
“很好。”谭清让腰背挺直,捏在影青的杯壁上的手指也在用力,“但现在,激怒我对你并无好处。”
沈兰宜低头,借饮茶举杯掩去了唇畔的笑意,随即才道:“谭大人不会还以为,我今日来,是与你商量的吧。”
她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良久,久到沈兰宜以为他大概真的已经急怒攻心,要再谈不下去了的时候,他却忽然笑了一声,问道:“为什么?”
沈兰宜没听懂他的意思,下意识反问:“什么?”
谭清让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可以当没听过这些话。只要你不再生事,他日你依旧是谭家的宗妇。也许……”
他顿了顿,目光停在了她腕间的手钏上,“也许你得了些富贵,但相比真正的家族绵延,这些都只是蝇头小利,总不长久。”
“威逼,利诱。我是在威逼,那谭大人便是在利诱了?”沈兰宜微微一笑,道:“谭大人果然能屈能伸,我方才胁迫的话都说过了,你还能软得下架子来哄我。”
便是笑意里看不出嘲色,话里总也能听得出来。
谭清让的面色越发铁青,他几欲掀桌,修养让他堪堪忍住:“哦?是吗?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宜娘好狠的心,竟连一个离开的理由都不肯给了?”
“我不知你的拖延是在打什么算盘,我只能告诉你,孤身赴会,又带着如此机要之物,我不会毫无准备。”
沈兰宜淡漠地开口,手指和另一个人一样无意识地叩击着长案,“如果你硬要知道,我倒是随口可以说些与你听听。”
谭清让道:“洗耳恭听。”
“一个对妻子、对母亲毫无尊重的男人,一个嘴上说着不好女色,实际上妾室通房一个没少的男人,想要离开他,还需要什么更特别的理由吗?”
谭清让抬了抬眼皮,道:“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如此。”
沈兰宜笑意温柔:“如果天底下的道理就是如此,那现在,形势比人强,你也得接受。”
说罢,她没再多言,只平静地推出早就准备好的和离书。
好一句形势比人强。
谭清让的拇指几乎都要抠进瓷杯里了,他却再未发一言,而是垂眸看向了自己面前的短案。
签字的笔墨、盖手印的印泥。
有备而来。
沈兰宜不紧不慢地道:“一共四份。你我各留一份,还有一份,我要交留官府存放、立女户。”
“请吧,谭大人。只要你签下这份和离书,既能免除谭家的祸患,还能摆脱你不喜欢的妻子,何乐而不为呢?”
过不下去和离的虽少,但也有之。明明是一别两宽,然而此时此刻,听沈兰宜在旁循循善诱,谭清让却莫名其妙生出了一种被休弃的感觉。
和离书上字迹大开大合、自成风骨,与他印象中沈兰宜的笔迹大相径庭,偏偏又与落款处的笔锋相同,确实是她本人的字。
她早准备好了这些,从和离书怎么写,到需要几份。
谭清让抬眼,看向沈兰宜揣着的袖笼,目光有一瞬恍惚。
沈兰宜以为他疑虑的是那封书信的事情,低头笑笑,从袖中又排出那封信笺,展开念了两行,而后道:“……放心,没有骗你。我无意卷入你们的事端之中,你什么时候签好,我就什么时候当着你的面,把这封信烧掉。”
这句话也不是在骗他。沈兰宜确实没兴趣掺和。
什么这个王那个王,这个长孙那个爷,皇权斗争听起来高高在上,实则和炕头的小孩儿抢糖吃也没有什么分别。
谭清让没有说话,室内只剩下展平纸张的细微动静。
哪怕在皇权之下、被强压着就要尚公主时,他似乎也没有低过这种头,似乎也总能找到转圜的余地。
但现在,他除却签字落笔,竟没了旁的选择。
见他总算拿笔,沈兰宜便是再不紧张,心也难免悬起了些。
笔尖就要碰到和离书时,他却突然停了动作,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沈兰宜。
“信是半年前的事情。你既想要和离,半年前就可以如今日这般行事,为什么不?”
沈兰宜本不愿与他再分辨,但是有的事情如果不说清楚,哪怕是背后被他误以为是她对他还有什么未了的余情,也够恶心了。
于是,她坦坦荡荡地答道:“一来筹谋需要时间,二来……注定会成的事情,不必急于一时半日。”
不只是要和离,还需要立好女户,连同以后沈家那边可能的束缚一道斩断,她才算是真正成了自由人。
然而立女户的门槛不少,她能勉强符合的只有夫弃一条。但是事在人为,只是要立女户又不是要造反,沈兰宜花了时间交际打点,又买通了营管户籍的小吏。
也许真的是底气足了,谭清让在沈兰宜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胜券在握的神情。
他嘲讽般一笑,也不知是在笑谁,随即垂下眼帘,凝视着和离书上留给他落款的空白地方。
笔尖轻移,蜿蜒书上,谭清让未再犹疑,在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兰宜提醒:“还要盖手印。”
最后这一步,谭清让做的竟是意外得痛快。
鲜红的指印落在了签名处,沈兰宜也没起疑。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不信谭清让还能对她抱有什么心思。
如果不是要命的证据还拿捏在她手上,沈兰宜都担心这个男人失控之下,会对她做出不利的事情。
眼看和离书落成,沈兰宜浅浅一笑,正要从男人手中接过和离书时,他却突然发力,没有松手。
沈兰宜扬了扬眉,道:“反悔可是小人行径。”
谭清让执著地盯着她的眼睛,放手的瞬间,忽然道:“你会后悔的。”
沈兰宜没空顾及他的眼神。
她拿起和离书,呼出口气去吹末尾的字迹,而后屈指轻轻一弹这几张单薄的纸页,轻快地道:“我从不后悔。”
谭清让被她的态度噎住了,“只是逼得我签下这份和离书而已,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胜过一个男人吧。”
他是什么好东西?她为什么要和他比?
沈兰宜觉得莫名其妙。
只是和离书到手,她此刻实在没了和这个男人敷衍的雅兴。
她依照约定,将信笺送入了茶炉中。火烧的气味扑来,瞥了他最后一眼后,沈兰宜扬起个和煦的笑,道:“好了,大功告成,不过谭大人先别急着走,今日有劳您在此偷偷闲、喝喝茶了。”
说罢,她打了个响指。
房梁上响动传来,窗外、门外,都有健硕的人影浮动。
对于危险人物,沈兰宜是不会吝啬于多做准备的。
见谭清让看清了这些影子,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只在案前闭目养神,沈兰宜轻轻一笑,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雅室。
隆冬的太阳光线微薄,时间偏移到了这个点上,天空中挂着的日头才终于有点日头的样子,向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播撒着阳光。
沈兰宜伫立在茶楼檐外,迎着扑面而来的暖意,闭上眼,缓缓深吸一了口气。
她忽然升起了一点不太真切的感受。
好在,曾经让她梦寐不得的那份和离书仍攥在手心,真实的触感叫她相信,她不是在梦里。
她拿出其中一份,反复读过三遍后,将它紧紧熨在了自己的心口,连同蓬勃的心跳,一起珍藏在了此刻。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谁的妻子。
她不用舍去一身血肉,也能保有自由的魂灵。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然垂至腮边。沈兰宜一愣,她抬起手,揩掉颊边的湿意,朝候着的马车走了过去。
她安排人把守、暂时困住谭清让,就是怕在顺利立下女户之前,再生什么事端。
两辈子已经为这条命这口气掉过太多的眼泪了,眼下不是哭的时候,沈兰宜振作起来,一骨碌钻进马车,吩咐车夫往府衙处开。
今日上值的小吏正是受她买通的那个,见沈兰宜来,这小吏忙不迭迎上来,道:“夫人。”
沈兰宜笑着道:“不必叫我夫人了,喏,这是和离书,立女户的其他东西先前已经给过大人。烦请大人行个方便。”
不只是这小吏,他的上官沈兰宜也早走动过。
况且沈兰宜立女户一事也不算不合规矩,她还如此周到,小吏一叠声道着好,便开始登册了。
京城里一棍子打下去,十个人有九个是当官的。大小官员多了去了,普通人自过自的日子,谭清让这个名字还不至于如雷贯耳到连一个小吏见了都警醒,是以,要经的手续很快就要办妥了。
只是最后,小吏拿着和离书核对的时候,忽然发现些不对劲来,拿圆章的手顿了顿。
沈兰宜见状,忙问道:“怎么了?”
小吏啧声道:“写了个别字。喏,这明明是个‘清’字,却少了一横。”
第67章
听见小吏说了什么之后,沈兰宜的眼皮突地一跳,道:“那这可怎么办?需要重新誊写吗?”
好在小吏是疏通过的,没有刁难的意思。
这会子他摆摆手,只道:“不必不必,不过一横罢了。我这边该怎么弄怎么弄。”
沈兰宜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大人通融。”
她随即又问:“那这一笔……可方便补上?”
小吏正色告诫她:“不可,每个人的笔迹都是不同的,若只缺漏一笔,上头有手印都还好说,但若后来添补被发现了,反倒成了伪造的证据。”
说着,这小吏还不忘自吹:“像我这般仔细的人不多啦,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也不是什么机要文书,到了年尾清档的时候,有没有人核验都两说呢。放心,不会有人在意的。”
沈兰宜稍放下心来,随口吹捧了两句。
小吏造册的时候,沈兰宜摸出自留的那份和离书,便见“清”字上确实少了一笔,只是不细看不明显。
若只有一张上的字迹有缺漏,还有可能是笔误——当然,一个饱读诗书的士人,写坏自己名字的可能性,就算有也是微乎其微。
可每一张上的“清”都缺了那一横……
沈兰宜眉头皱起,想到方才小吏说的那番话。
莫不是想惹她情急之下,动手添那一笔,他日好叫这和离书作废?
手在袖底无意识地紧捏成拳,她就知道,以谭清让的为人和脾性,最后怎么可能答允得那么轻易!
原来是在这儿憋着坏。
沈兰宜转念又想,今日把户头立下远走高飞,就是少一笔也不能如何。
便是待某日他官拜太子少詹事,那又怎样?他还能去裴疏玉的地盘上把她拿出来不成?
也许有更稳妥的处理办法,但时间上折腾不起了。
谭清让从来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处理他没处理他那登徒子弟弟那么简单。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留生变的时间。
他一定会去查这几年她的底细,也一定会去查消息是怎么到她手上的。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宜,今晚城门落钥之前,便会彻底离开京城。
小吏动作极快地办好了手续,把一应籍册和文书都交到了沈兰宜手上。
末了,他还不忘笑眯眯地道:“解缘舍结,更莫相谈。沈娘子,他日若再觅良缘,在下也想讨杯喜酒吃。”
只是讨巧的吉祥话,沈兰宜笑笑,没在意小吏默认她一定会另嫁之事。
——
中平二十年,隆冬。
北境,永宁王府。
相比京城里的那座空壳,北境的这座,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王府。
乌头的外门往里,便是王府的正门,大门楼高二层,上覆陶瓦、角翘鸱尾,夯实的白墙横穿向里,分出内外两宅。
裴氏的嫡支向来子嗣不丰,常出像上一任永宁王一般只守着王妃过日子的情种。相比之下,其他姓裴的旁支倒是人丁兴旺。也正是因为人多,心思杂的也多。
到了裴疏玉这一辈,永宁王府看起来就更冷清了。
裴疏玉光杆一人,连个王妃都没有,内宅全都是空着的。王府上养了些礼官、侍女之类的人,人数不多,外宅也够了。
而裴疏玉平素事务繁忙,办公、练武、吃睡,全在外宅,议事会客上正堂,起居休息有阁楼和寝堂。
对她的属下来说是好事,找人十分方便,不论是有事禀报还是有话要回,先往军营转一圈,没找到就再来王府通传,一找一个准。
像凌源这种深受信任的,进王府都不需在阍室报备,抬脚就进来了。
他与戟架擦身而过,顺着白色宅墙往院中走,踩着夯实的黄土路走了数十步,便在正堂前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看见了裴疏玉的身影。
一旁还有那个小郡主在,垂着手站在裴疏玉的面前,看起来很是受教的样子。
裴疏玉早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过来,一看果然是凌源。见他站在不远处,似乎要等她这边结束了再过来,裴疏玉朝他招了招手,道:“避什么?有事就过来说事。”
见有旁人走来,灵韫极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她擦擦额上的汗,老老实实道:“今早的武经还没有读完,我先去了。”
裴疏玉“嗯”了一声,拍拍她的肩膀,随她去了。
凌源走过来,见状,不由咋舌:“啧,要是我家里的混球,也有郡主这么懂事就好了。”
裴疏玉往地上踢了一脚,一长一短两把长枪腾地飞起,她凌空握住了两支枪杆,将它反抛回了身后的兰欹。
“本王可养不来孩子,这你得请教孙婆婆,”裴疏玉边说,边掸了掸手上的浮土:“闲事晚些再叙,说吧,来是什么事儿?”
凌源不过碎嘴一说,当然不是真的来请教育儿经。
他正色道:“还是老问题。自从殿下表现出……呃,真要传衣钵给小郡主后,那些人一直都有想法,这几日,有了动静。”
裴疏玉行事有时都称得上乖张,所以最开始将灵韫带回北境之后,很多人都不以为意,以为只是这位殿下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
可这三年过去,灵韫一天大过一天,永宁王对她的重视丝毫未变,也未曾纳下妃妾诞育子嗣,渐渐的,灵韫的存在就变得扎眼了起来。
裴疏玉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而后问:“裴翎川最近如何,还蠢蠢欲动着呢?”
裴翎川是她的亲叔父,所以事败之后,便是为了做给其他人看,裴疏玉也没杀他,只将他关在一处。
凌源点头,道:“依殿下的意思,已经在悄悄给他‘机会’了。”
裴疏玉听了都有些想笑,她勾了勾唇,道:“一石二鸟,既能吊出剩下的叛逆之辈,又能让灵韫也露露脸。还真是我顶顶亲的亲叔父。之前帮了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再帮我一次。”
“殿下,虽说提前布局、安排小郡主去做一些事情,可以让人更信服她……”凌源犹豫片刻,而后道:“但这终归不稳妥、也……”
裴疏玉知道,他说的不稳妥,不是指这件事的安排。
一个裴翎川而已,先前联合京中那老皇帝,她都能把他摁下去,现在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翻不出什么花来。
凌源说的,是灵韫不稳妥。
这便宜女儿的身世,凌源比她更清楚。
裴疏玉扬了扬眉,问他:“那你觉得,什么才是稳妥的办法?”
凌源往回瞥了一眼。
四下无人,灵韫早去阁楼上读她的书去了,于是他才低声道:“当时需要子嗣,是因为要在动荡前安抚手下人,叫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追随殿下,不担心以后。”
“现在……局势暂安,或许殿下应该纳一王妃,让您的孩子自王妃膝下所出。”
裴疏玉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最近闹事的老匹夫多,是因为本王一再削减军备上的开支,还预备在开春前还部分民壮归田。他们并不是真的在意灵韫如何,只是要逼本王低这个头。”
裴氏宗族的长老,被她一并概括为老匹夫。
凌源其实也清楚,他叹口气,道:“但是北境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殿下还是要审慎考虑才是。”
裴疏玉当然也头痛。
不论是宫中的皇帝,还是她这个北境的永宁王,即使身居高位,很多东西也不可能说动就动。
这北境不知多少为官的都姓裴,兜兜转转这位是某个老匹夫的侄儿,那位又是哪个老匹夫的孙儿,横根错节,不是一道诏令发下去就有用的。
“容后再议,先这么说。”裴疏玉叹口气,捏了捏发紧的眉心,道:“另外,古商道的事,说说,那边的路现在通得如何?”
听她语气,凌源知道她的主意是拿死了的,估计不会再改,所以没再劝。
他抱了抱拳,又将其余事项一一禀报,最后道:“殿下,还有一件,那位京城的谭夫人,飞鸢传信回来,说应了您的吩咐,年前就要到了。”
闻言,裴疏玉不自觉地笑了一声,道:“这世上已经没有谭夫人了。”
凌源“啊”了一声,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裴疏玉斜他一眼,拳头扎扎实实捶了一下他的胸口,道:“等人来了,记得叫她沈娘子。”
第68章
茶楼里,谭清让安静地坐在案前,目光定格在沈兰宜留给他的和离书上。
起于利用的婚姻,本就无关本心。莫名其妙地结束,其实也不算什么。
但被人算计得彻底的感受,无论如何也不会好受。
他注视着纸上全然陌生的字体,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日影偏斜,大半日过去,手边的茶水都沸到蒸干了,门外把守的人影,才终于消失。
一动不动地盘坐整日,再起身时,不免有些趔趄,他扶着柱子站稳,目光没有再分给过那张她亲笔写就的和离书。
可就要离开之时,谭清让的脚步却顿住了。他缓缓转身,复又拾起那张轻薄到什么也承载不了的纸页,轻轻地,投入了炉火之中。
他离开茶楼时,沈兰宜已经在路上了。
年关将至,这个时节还在赶路的,大多是羁旅异乡的游子,急着回家。
像沈兰宜这般神色轻快、如释重负的,实在不多。
车舆内,她与珊瑚和珍珠头碰头地对坐着,走得匆忙,还有些东西需要盘算。
沈兰宜问:“嫁妆里那两间铺子,可都过好了?”
“盘好了,都过到傅二娘名下了。”
傅二娘便是当时和吴语秾一起,被许氏选进来要给谭清让做小的那位,后来沈兰宜征询了她的意见,没让她做这个妾,补了谭家当时买人的银钱。因傅二自家从前是磨豆腐的,还安排她到汤饼店里做工。
一间汤饼店、一家茶水铺,傅二娘老实,本不会受这飞来横财。但沈兰宜告诉她,给这两间铺子,其实是绕着圈贴补吴语秾。
吴语秾嘴皮子利索得像快刀,心肠却是软的,傅二娘的亲娘得病,能拔了自己头上唯一的银簪给她,后来沈兰宜被“赶去”别庄,她不仅求情,还偷偷给庄上送过好几回东西。
自己都被家里卖出来做妾,手头能有什么?而沈兰宜更只是一个“弃妇”,明明也没有巴结的必要了。
如今谭清让后院里的情况,沈兰宜不是很清楚,只知他陆陆续续又纳了几号人。不论他再不再娶,她估摸着吴语秾日子都不会太好过,有心报偿。
不过明面上的嫁妆若给了吴语秾,他日叫谭清让晓得了,反倒替人家惹了不妙。所以沈兰宜迂回了这一大圈,拜托傅二娘好好经营,来日再贴补给自己的小姐妹。
除却这两间铺子,后来还陆陆续续用陆思慧的名义置了一些铺子。后来,沈兰宜知道自己的待不长久,除却住的宅子实在租不着称心合意的,索性使了钱买,其余店面基本都是赁的,眼下倒是好办。
这些进项都是小头,那些要掉脑袋的罪过才赚得来横财。陆思慧察觉出她和背后的人所图不小之后,事涉私盐的部分,渐渐都放下甩清了。
沈兰宜继续安心当着敛财的打手,三年来不止京城,便是整个北直隶,她都跑了个遍。金山银山从手上淌过,纵然没有牟私利的打算,指缝间也沾染了财气。
加上裴疏玉为人大方,从来也不曾亏待过自己的手下。盘着盘着,算盘珠子渐渐拨出一个连沈兰宜自己都不可置信的数目。
她轻叹口气,道:“真不敢想……之前我担心的,还是那姓谭的不允许我再做不起眼的小生意,我又该如何积攒身家。”
回首看来,其实走了很多弯路。
最初有心收拢镖局,只是防备可能动乱的时刻,以免身边无人依傍保护,最初设法延请贺娘子来诊治阿瑞,也只是存了假借陆思慧名义开铺子的打算。
可兜兜转转,每一步似乎又都没有白走。
便是最初设法和那位永宁王套近乎,不也没有想到今天吗?
沈兰宜又同珊瑚和珍珠道:“等到了北境,你们也可以想一想,想一想自己打算要做点什么。”
和那些小吏打好交情,也不只是为了和离一事。最近她手头动迁、更改的事情太多,这么多照面打下来,都够混个脸熟了。
在离开京城之前,沈兰宜也带着两个丫鬟,销去了她们的奴籍。
说得再动听,也没有人是愿意为奴的。
珊瑚对放籍之事倒是接受良好,珍珠则显得有些懵懂,直到此时,她瞧着还没全缓过劲来。
珍珠老老实实地道:“娘子,我一贯都是跟在你身边的,这以后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一时也说不出来。”
从前都在后宅中,性格再不同也是同片天地。但这两年在外,珊瑚明显更愿意成为在外跑动的那个角色。
沈兰宜拍拍她的背,温声道:“不着急,可以呆在我身边慢慢想,走一步看一步,若留在我身边,我也给你开工钱。”
珊瑚也看得出珍珠的苦恼与踟蹰,凑过去插科打诨,“工钱算什么,你若是找个男人嫁了,回头娘子肯定给你封个大红包。”
珍珠原本眼泪都快要掉下来,被珊瑚这么一说,眼眶里雾蒙蒙的潮气全都憋了回去。她作势去捶珊瑚,道:“我呸!你这么想要红封,你今日就嫁去吧,我吃你喜酒都不用翻年。”
珊瑚形容夸张地往沈兰宜身后扭,一边嚷嚷:“快过年了,珍珠你怎么咒我!”
沈兰宜原只笑着看她们打闹,一时不察火也烧到了自己身上,三人说说笑笑的成了一团,漫长的路途倒也不太难熬。
不过,长路无轻担,再不难熬也是辛苦的。
虽然心知自己是在为那边做事,但其实沈兰宜并未去过北境,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身感受从京城到北境的路有多长。
这样长的路,先前裴疏玉带着伤奔袭往返,表现得竟还跟没事人似的。
沈兰宜越想越是后怕。且不说当时时局如何,便是路上出了一点意外,恐怕都是有去无回。
这人太喜欢赌命了,听说昔年在战场上,也是这么个惯走奇兵取险胜的作风。
而这两年间,顺利收归北境权柄后的裴疏玉,行事却内敛很多。京城试探、或者说冒犯的小动作不断,北境却始终没有给出回应的意思。
沈兰宜已经很久都没有在京城的风言风语中,听到永宁王的名号了。
不知这一次,她所说的要事又是什么。
好在,沈兰宜怀揣着的疑惑,不用再等多久就能得到解答。
年二十九,岁除的前一天,她们一行人,终于悄悄汇入了喧腾的氛围里,来到了北境。
看清是谁来接她们之后,沈兰宜不免有点儿受宠若惊:“凌将军。”
她如今已经知道了,这位是永宁王府的肱骨之臣。
凌源一抱拳,道:“谭……沈娘子一路辛苦。人生地不熟,我们殿下让我接你回去。”
那句“谭夫人”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他想起了裴疏玉先前的话,急急刹车。
沈兰宜扬起一抹笑,道:“凌将军是忙人,怎好劳动您来。”
凌源抬手一挥,身后两个亲兵模样的军士便去接洽行李。
“虽不得见,但是沈娘子的名号我们都晓得,这次回来,殿下还特地吩咐了要摆宴庆功、给你接风洗尘。”
凌源看着是个大老粗的模样,实则粗中有细,说话也熨贴。沈兰宜微微一笑,没有多做谦词,客套后随他上了同架车马,顺道问了些这边的情况。
“瞧这方向,我们是要去王府?”沈兰宜问。
这边城池的布局与京城竟也相差不多,四四方方的,直溜溜一条道往城中去,沈兰宜便猜是往王府。
凌源点头,道:“不错,娘子心细。快过年了,殿下的意思是现在王府小住,年后再另寻安置。”
这些细枝末节,原本吩咐底下人去做都已经够重视了,裴疏玉却自己亲自来点。凌源自然感受得到这份不同,不敢怠慢沈兰宜。
说话的功夫,永宁王府已经映入眼帘。
沈兰宜是遥遥见过京城那座王府的,眼下两边相较,她更是震憾于眼前这座永宁王府的威严。
王府进深很深,过了阍室他们才需要下马车。沈兰宜甫一走下,便被眼前所见吓住了。
外墙上,挂着几个倒悬的草人,都穿着有品级的衣服,乍一看和真人无异。
她不禁道:“这是……”
凌源咧嘴一笑,道:“最近出了点事,原本是要把逆臣贼子的脑袋挂起来,殿下说太吓人了,改把他们皮剥了,衣服挂草人上。”
沈兰宜收回目光,心道:还好挂着的不是人皮。
她道:“怪不得王府里一片肃杀之气,原来是这个原因。”
凌源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说:“那倒也不是,平时王府也这样,死人比活人多。”
沈兰宜:“……”
凌源终于反应过来,这些话拿来接风属实不太合适。他猛地咳了两声,既而道:“娘子随我来。”
沈兰宜点点头,和他一起往里走。
“这边是王府的外院,一些家臣、礼官都住在这儿。娘子稍歇片刻,殿下知你回来了,晚些应该会传召。”
——
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按说总该有些不适应,沈兰宜却意外地很能接受,吃了一顿便饭,还小眯了一觉。
珍珠瞧了不免讶异:“娘子,这人生地不熟的,你也不紧张嚒?”
沈兰宜笑笑:“随遇而安吧。”
生在饶州,后嫁去京城,又随丈夫外放韶州,去哪里都不是她能左右的。唯独现在来到北境,是她自己的决定,没什么好紧张的。
晚间,王府的侍臣果然来传:“沈娘子,殿下传您去正堂。”
夜晚的王府灯火憧憧,沈兰宜跟在侍臣的灯笼后亦步亦趋,直到正堂的轮廓浮现在眼前,她才终于生出一点应该有的畏惧之情。
一直以来,裴疏玉在她面前展露的形象都是轻快有余、威势缺缺,直到今日,窥见这座恢宏王府的一角,沈兰宜才恍然惊觉,她更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府正堂是正经议事的地方,沈兰宜提起精神步入堂中,感觉那道眼神已经落在背上后,她缓缓朝上见礼。
“参见殿下。”
裴疏玉从案牍间抬起头来,看清沈兰宜今日形貌之后,勾唇笑笑,道:“嗯,坐吧。”
沈兰宜虚坐下,开始禀报一干事宜和对接的情况。本就是亲自过手的事情,还打过腹稿,此刻一气说下来,没什么好犹疑的。
裴疏玉搁了笔在听,时不时问上两句,沈兰宜对答如流。
“谈完了公事,再聊聊私事吧。”谈罢,裴疏玉睨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反正也这么晚了。说说,你的私事处理得如何?”
沈兰宜老老实实答:“算计上了,已经拿到了和离书,立了女户。”
裴疏玉却道:“没问你这个。我的意思是……”
她顿了顿,“你有没有,打回去?”
第69章
沈兰宜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裴疏玉瞧见,奇道:“不是,这里又没有人敢对你动手,怎么突然脸红了?”
见裴疏玉还四下望了一圈,仿佛真的在找不存在的第三个人,沈兰宜的脸更红了,她别开目光,道:“本就不是光彩的事情,被殿下知道了还这么点出来,我怎么……”
怎么好意思。
裴疏玉前面那下还有点儿玩笑的意思,听到这儿,她是真的露出了一点疑惑的神情,问道:“有什么不好意思?”
沈兰宜哽住。
裴疏玉道:“得失荣辱,皆是寻常。你若气愤,讨回来便是了。”
说着,她轻笑一声,又道:“还真想不出你打人会是什么样子,啧,没关系,反正早晚讨得回来。”
沈兰宜没深想其中的袒护之意,只觉裴疏玉是对她所图大业自信,自信早晚会回到京城,才有如此一言。
是以,她只随口笑笑,道了声谢,便转回正题道:“殿下说,此番要我结束京城手头中的事情来北境,是有一件要事。”
“你倒不肯偷懒,急着说正事。”裴疏玉斜坐在圈椅里,说正事时神色反倒懒散了下来:“猜猜看,本王有什么事情可以交给你。”
想到今日所见王府中的肃杀之气,沈兰宜试探性地道:“可与那几具尸首有关?”
裴疏玉微微颔首:“不错,来这半日你应该不只是闲坐着,最近王府发生了什么,心里应该有数。”
沈兰宜点点头,道:“多嘴问了凌将军两句,知道了一点。”
——据说府墙上挂着的某具草人的本尊,就是死在将将十岁的小女孩埋伏射出的箭镞之下。
裴疏玉对灵韫的看重越是与日俱增,此事遭受的阻力也越来越强,再加上北境崇军尚武,裴疏玉近来的动作却似乎都在与这四个字背道而驰,可以想见,两面夹击的压力之下,会有多少暗潮汹涌。
按正常人的想法来说,不说从夹缝里溜走,至少也会先敷衍着某一边,一样一样徐徐图之。
可裴疏玉偏不。
这一次,她刻意纵容裴翎川再度生事,把这一次设的局掰开了揉碎了,几乎把那些来杀她的人当沙盘上的木头小人,叫灵韫跟着一道学,摆明了给小小年纪的她积累经验和声名的机会。
同时,削减军户的步子也一点儿没放慢,动静大到京城都几度传信来关切。
裴疏玉早前预判得没错,在她这一派重掌局面之后,盐铁、一应补给等,都没有再进过北境。
老皇帝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削减兵员是因为开支不起。鱼和熊掌,人总是希望兼得。朝中既怕永宁王起兵造反,又担心兵力不足叫外敌钻了空子,几番派巡差前来探查慰问。
外人不知,沈兰宜却能隐约猜到点裴疏玉“着急上火”的原因。离那场荒年,可没有几年了。但比起所谓的人心算计、权势倾轧,无论是兴农还是通商,都是三五年都未必能见到成效的事情。
裴疏玉此时却是勾唇笑了。
她也想起了墙头挂着的草人。那位好儿郎看清自己是死在谁弓下时,表情可是相当精彩。
“有得罪人的事要给你。”裴疏玉淡淡道:“敢做吗?”
沈兰宜垂了垂眼,一时没急着答。
裴疏玉都这么说了,那确实不会是什么好事。
见沈兰宜如此,裴疏玉以为犹豫了,正要再问时,却忽然听到她斩钉截铁地应了声“敢”。
“死了人,不能白死。”裴疏玉笑笑,继续道:“胆敢密谋刺杀本王,这犯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惜本王手底下粗人多,抄家也是个细致活,许多人做不来。”
其实按理说,永宁王不过一亲王,没有将人抄家灭族的权力。
所以在事变之前,裴疏玉还是会装模作样把定罪论罚的事情交给顶着地方官职衔的人的。不过事变之后,面子功夫她也懒得做了。
听完,沈兰宜诚恳地道:“抄家也就罢了。灭族?这些‘叛逆’里难道没人姓裴?”
裴疏玉:……
她生来六亲缘浅,也并没有把那些同族的叔伯当亲人,一时嘴快竟忘了。
沈兰宜也觉得自己这个重点似乎捕捉得不太对,她轻咳了一声,道:“殿下还真是知人善用。我才从京城来,在这里两眼一抹黑,怕是最相熟的就是殿下本人,要我去做这件事,还真不担心谁被轻纵了。”
叫人去做这背黑锅的事情,裴疏玉也一点不愧疚,她点点头,道:“还有一条,你这三年做的都是背地里的生意,也应该清楚,这些人若有家私,该往何处藏。”
沈兰宜:……
这回轮到她沉默了。
不过,沉默归沉默,她的神色倒依旧自若,果真应了那句“敢”。
见状,裴疏玉挑了挑眉,道:“本王会点几个得力的助你去做这件事。得罪人不假,但这同样也是你最快立威的方式。”
做这种事的,一定是永宁王信任的人。
姊妹妯娌间,常常都有小团体之分,更别说偌大的北境,永宁王的手下,派系抱团自然不会少。
不必裴疏玉说,沈兰宜心里也清楚。她更清楚的是,以她自己的身份,莫说本就不熟悉这边,就是日后熟悉了,恐怕也很难与任何的派系有牵扯。
想到这儿,沈兰宜抬眸看向裴疏玉。
裴疏玉像是看穿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不咸不淡地斜了她一眼,道:“孤臣有孤臣的好处。”
沈兰宜想起凌源,想起另一位还没见过,但是能被裴疏玉信任去演反间计的岑寂岑将军,心里便有数了。
这两员大将可都不姓裴。
从最开始,裴疏玉便在有意减轻裴氏之人在她身边的影响力,相比那些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更愿意用一些草根出身的人。
“另外,三年里私盐所募之数额,还需你与这边再核对一遍,”裴疏玉继续道:“这笔钱北境分文未动,等你抄完家,这笔钱会分作两部分,其中一宗交由你去做一件大事。”
原来才说到所谓“要事”。沈兰宜忍不住嘀咕:“既有正事要做,相比私盐的大钱,殿下还惦记那抄家的三瓜俩枣呢?”
裴疏玉理直气壮地道:“你要不乐意,本王明日亲自去,正好消遣。”
沈兰宜只是说说,没有真的推辞的意思。裴疏玉也只是说笑,她就是真的有心,也没空亲自给自己活阎王的名声再添一笔,最后只道:“时候不早,你回去。明日去正院东厢,与另外几个见一见,商量商量。”
沈兰宜躬了躬身,轻手轻脚地推出去、带上了门。
只是走出几步,她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门缝里的光没有变暗,反倒被人挑得更亮了,一副要战至天明的架势。
沈兰宜轻轻叹口气,转身回去的步子有些沉重。
她有时觉得自己已经做事已经足够用功,一抬头看每日更新来抠抠群四二而儿无酒幺死启到这样的主上,却还是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了。
或许是因为今夜所谈事务的缘故,这一晚,沈兰宜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梦里她是个穿着汗衫的刽子手,一刀砍下去,人脑袋就像稻草一样轻飘飘地飘走了。
醒时已经天光大亮,沈兰宜扶着珍珠的小臂勉强起来,把汗湿了的中衣换下,简单拾掇了一下便出了门。
晚间独行都没有迷路,眼下她更不会走错,顺着方方正正的石砖路,刚看见东厢在哪,沈兰宜忽听得有人唤她。
“沈姑娘——”
沁人心脾的声音,有点儿熟悉。
沈兰宜回身,见是那张更熟悉的面孔后,不由惊喜地道:“方姑娘,你怎么也在这儿?”
方雪蚕抿唇,道:“说来话长。”
见她身形未再消瘦,眉目也坦然,尽管看起来还是一块冰,至少还活着。沈兰宜松了一口气。
重逢的欣喜过后,其实也难免有些局促,毕竟再投契她们也没有相处过多久。
沈兰宜倒是想起来该说什么,她笑道:“方姑娘果然是重信之人,先前不过笑语说想要你与我寄信,说一说北境见闻,结果你真的给我寄了。”
方雪蚕认真道:“既允诺了,自然要做的。不过路途遥远,不知信可都收得了?”
沈兰宜掰着指头数,两个人一起对着,结果还真有遗失在半路没有送到的。
天长路远,也不奇怪,于是方雪蚕道:“信的内容我还记得,回去补一补。”
方雪蚕似乎对践诺这件事很有执着,沈兰宜也不推辞,道了声好后,忽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拉住了方雪蚕的袖摆。
沈兰宜朝她眨眨眼:“我和离了。”
不知为何,沈兰宜很想、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方雪蚕。
闻言,她先是一愣,既而极为明显地展颜笑了,露出颊边一点极为浅淡的酒窝。
“好事情。”方雪蚕诚恳地道:“恭喜你,重归自由。”
第70章
只这一句,仿佛就足以了结两辈子的心结。
沈兰宜垂下眼睫,掩饰着眼中泛起的潮意。两人简单说过几句,便各自离开。
前院东厢里,裴疏玉安排来的人已经在等候。
他们和沈兰宜通了自己的名姓。一个叫荀满,是永宁王府的右长史,一个叫裴景鸿,在军中任都统。
正好一文一武,沈兰宜心里盘了两圈,大致便有了底气。
裴景鸿道:“沈娘子,王爷还点了二十个王府的亲卫,到时随我们一起。”
沈兰宜对眼前这两位还不熟,是以只谨慎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心里还有些疑惑。
由裴疏玉那不死心的叔父引起的小小风波早已结束,现下不过是打扫战场。
裴疏玉治下严明、令行禁止,便是想引她进入众人的视野中、帮她立威,特地叫她去做这件事情,也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难道说是有什么考验?沈兰宜想。
不过为人臣属,听命行事是最要紧的,沈兰宜没再多想。正如被派来暂时帮辅她的这两位仁兄,难道他们心里就不打鼓吗?
他们或许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派来到一个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女人身边,但是也都没有说什么。
这一次针对王府的刺杀,是裴翎川最后的反扑。虽然早就设下圈套,没有什么太大的损伤,但是牵连到的人不少。沈兰宜花了一上午的功夫,才理清楚这些人之间的脉络。
理着理着,她倒是想明白了一点。若只是拿着名册一个一个去认去记,北境这盘根错节的脉络,恐怕她得理半个月,远不如这样在事上学来得快。
只是,抄家一事说来轻巧,但当从天而降的刀刃真正落下,而站在刀背后的人就是她的时候,沈兰宜的心里,还是泛起了微妙的不适。
平心而论,她知道政治斗争中没有谁是清白的,况且裴疏玉这次动的这些,还都是对她怀有反心的人。
你死我活,本就各凭本事,难道裴疏玉落了下风,她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但当残酷的命运落在她所见真切的人身上,从未亲身经历过这些的沈兰宜还是难免触动,甚至于心生怜悯。
“心软了?”
似乎听出了沈兰宜话里未竟的意味,相对坐在长案后裴疏玉轻轻皱了皱眉。
这几日夜里沈兰宜都没闲着,在和王府的官员一起核对账目,再加上白日抄没的一应事宜,她要面见裴疏玉禀报的东西不少。
沈兰宜本就低着头,闻言,更是只露出一个发顶。她老实道:“有一点。”
“把头抬起来。”裴疏玉的声音有些冷,“这里没人要你低着头讲话。”
犹豫只有一瞬,沈兰宜很快抬起了头来。不过视线没有与裴疏玉的眼神相碰,只落在一旁的书案上。
上面有一只金印,它的主人正在用它加盖文书、颁布令条。
小小的金印,充其量不过小半个巴掌大,却象征着北境至高无上的权柄。
“沈兰宜。”裴疏玉把她跑的神喊了回来,问她:“你在想什么?”
沈兰宜抿了抿唇,道:“我在想,权力到底是什么东西。”
裴疏玉显然没料到会听见这么个答案,闻言,轻轻叩了两下手边的桌面,问道:“想得明白吗?”
沈兰宜摇头:“还想不明白。”
从前,她知道在和离之外,她是有所渴求的。她认为这种所求,向往的是一种权力,一种不被别人随意践入泥里的权力。
这很正常,便是千百年来一直被打压的女人,也是会向往权力的。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她们不被允许向外探求,权力只能通过把其他女人踩在脚下来实现,妻与妾,婆与媳。
眼下,她似乎拿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向外的权力,在她的决定和授意下,竟真的能左右旁人的生死存亡,或许有人会沉醉于这种处境,然而沈兰宜只觉自己被架上了火堆,反倒惶恐了起来。
裴疏玉大概没见过这么老实的。眼前沈兰宜的形象,和昔年初见时那个古板的小妇人有一瞬微妙的重合,她轻笑了声,气氛终于松动。
“没关系,你有的是时候慢慢想,”裴疏玉的嘴角上浮,“老实话也少说,今日若换了旁人说他对罪人心生怜悯,只会叫本王心生不虞,甚至迁怒。”
沈兰宜本想下意识反驳,说她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话还没出口,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替裴疏玉应承什么虚名和做法,于是讪讪低下了头,只绞着自己的衣角。
她知道,这已经是裴疏玉在好意提点她了。
“这样的事情,你以后只会见到更多。”裴疏玉睨她一眼,道:“每个人心性不同,你若不忍,本王倒也有其他路给你走。”
沈兰宜不解地看向裴疏玉,紧接着,耳边忽然炸开了一句不啻于惊雷的话。
“永宁王妃的位置空悬,”裴疏玉淡淡道:“如果这个人是你,本王倒是很放心。”
沈兰宜眉心一跳,她微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一时却说不出口。良久,直到裴疏玉收回目光,她才终于道:“相比现在……就开始把很多事情挑到明面上来,徐徐图之,确实更加稳妥。”
比起托举一个女继承人,为他日揭穿“永宁王”的女儿身做铺垫,这其实是阻力最小的法子。
反正一瞒已经是这么多年,瞒到底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前世那个揭穿真相的隐患,这一世似乎早早就被抹去了。
娶个王妃,孩子也有的是办法解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同盟,可及的荣华就在手边,也不必担心这位王妃暴露她的秘密。
裴疏玉的唇角仍然是勾起的,只不过她的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笑意或者别的情绪。
“最近有不少人在劝本王纳妃。若只是裴氏的族老这么说也罢,凌源竟也提过两回。”
沈兰宜垂着眼眸,没再说话,只是绞紧了的眉头还是能看出,她的内心大概在天人交战。
“你是在替谁不愿意?”裴疏玉忽然问。
沈兰宜松开了紧抿的唇,问:“可以说老实话吗?”
裴疏玉几乎被她逗笑了,点点头。
沈兰宜便道:“我没有资格替殿下做决定,这句话也许冒犯,可是,我无比希望,永宁王裴疏玉,会是一个女子。”
冒犯,但沈兰宜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从冒险提醒裴疏玉避开前世养子,到弭山游猎不管不顾地去救人,沈兰宜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这是攀附、是投机。
然而在许多个瞬间里,她很清楚,世俗的念头以外,是她不甘心看见另一个女子折戟沉沙。
烛火惺忪,裴疏玉没有急着应答,只抓了那枚王印来,攥在手心里摩挲、把玩。
良久,她呵了口气,反问:“老实话?”
沈兰宜郑重地点头,然后道:“除此之外,我自己……相比再囿于‘妻’的身份,也更愿意去想那些我还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裴疏玉“唔”了一声,杂耍似的抛着掌中的金印玩儿。
“说笑罢了。箭在弦上,岂有回头的道理。”她眸光一闪,眼底的颜色似乎又深了几分,“娶不娶王妃,做不做男儿,该面对的阻力一点也不会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男是女生来就已注定,与其让这一宗成为他日可能的隐患,倒不如早做打算,将其剜除。”
说到这儿,沈兰宜不由得有些好奇,她悄悄觑着裴疏玉的神色,问道:“殿下是如何……如何瞒得这么死的?”
旁的都好说,便是每月的月信……
裴疏玉听懂了她在问什么,扯了扯嘴角,道:“当成痼疾来医,还担心没有药治?”
问完沈兰宜便觉有些不妥,不过裴疏玉回答得很快,她连把话吞回去找补都没来得及。
沈兰宜想起了前世的听闻,忽又问道:“除了小郡主、孙婆婆、凌将军,还有谁会知道吗?”
裴疏玉给了她一个眼神,意思是只有她了。
沈兰宜的面色却忽然凝重起来。
前世,被收养的是灵韫的哥哥,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一桩秘辛的呢?
如果只是他自己过于机敏、发现了端倪,那还好说,可是……
沈兰宜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裴疏玉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揭穿本王女身这件事,也可能是京中有其他人知道,进而授意他做的,而非他自己知晓,再告知京中。”
沈兰宜咬了咬下唇,道:“我也只是猜测,没准都是错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下,裴疏玉看沈兰宜的眼神倒真的变了。
她把手中的小金印抛得更高,既而用另一只手凌空劈回案上。
吧嗒吧嗒,尊贵的王印翻了几个跟斗。印上的金王八原本是正着的,这下反了过来,四脚朝天地顶着“永宁王印”四个字,看起来可怜兮兮。
裴疏玉笑着盯了会儿这王八,才转头对沈兰宜道:“不,你说得很对。”
哪怕是灵韫,一个看起来更会讨巧卖乖、某些时候也更戳得中她点的小女孩,裴疏玉对她都谈不上亲近,对前世灵韫的哥哥,就更无可能在平素的相处中不谨慎地漏了行迹,叫他察觉出什么。
说罢,裴疏玉波澜不惊地转回了话题:“私盐赚下的银两,其中一半,我会交予你,用于开复一条古商道。”
方才的话已经点到了,沈兰宜自然也没有再说下去,闻言,她扬眉道:“殿下要和谁做生意?”
裴疏玉把桌上半展的舆图抛给了她,道:“谁愿意和我们做生意,我们就和谁做生意。”
舆图是紧要的东西,这张是军用之物,和商贾间流传的潦草舆图完全不是一种东西。沈兰宜缓缓展卷,看着蜿蜒南北的细细一条,心跳砰的炸了一下。
她抬起头,声音因这宏伟蓝图而有些颤抖,“这恐怕不是三两年能完成的事情。”
裴疏玉微微颔首,而后奇道:“你竟不觉得荒唐?连京城的门都没摸着,就开始设想如此飘渺的以后。”
沈兰宜的眼神却一点点坚定下来,她认真地道:“不。我相信殿下。”
——
抄没罪臣的事情结束后,沈兰宜得了一个王府女官的虚衔。
即使北境风物不如京城保守,但是天底下对女子都一个样儿,到哪儿也跑不出这座山来。
当官儿依制自然是没有女子的份的,沈兰宜也不想在此时便弄得沸沸扬扬,裴疏玉便在王府的女官里挑了一个安在了她头上。
到了这时,沈兰宜才发现,原来在永宁王府中,已经有不少女同僚了。
这些女同僚,除却世家中的才女,还有的,是裴疏玉麾下壮烈了的将士的妻女姊妹。
沈兰宜琢磨着裴疏玉的用意,自觉能琢磨出三分来。
用男女那一套往野心家身上摆弄,那属于是自作多情。
裴疏玉没打算用男子身份一直走下去,不是因为她多想做女人,只是因为这是一桩隐患,她不打算把把柄永远留在未知;
同样的,裴疏玉如今愿意培植女官、愿意用她沈兰宜,更多的,也只是因为她一直想要扶持孤臣,想要与宗族没有牵绊的势力。
好巧不巧,这世上还有比女人离这些牵绊更远的人吗?
她们本就是漂泊无依的浮萍,是天然被这些体系排除在外的。
接下开复古商道的使命之后,沈兰宜多问了裴疏玉一句,另一半银两会用在何处。
裴疏玉只淡淡一笑,然后说,不着急,等她回来,会在田间地头看见的。
沈兰宜没再多问。
她任务在身,也没有太多时间继续留在府城。
两个随她一起来到这里的丫头,珊瑚是真的向往自由,到北境之后没多久,便同沈兰宜和珍珠辞行了。
走前,珊瑚其实是不好意思的,“娘子对我一直很好,如今得了机会,我却得寸进尺,巴不得早日高飞,是不是显得我……太不忠了?”
沈兰宜只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既然给了你们选择,就不是要你推辞来表现所谓的‘忠’。忠也不应是如此,该是有着相同的志向走到一处。所谓‘忠仆’,若是磨灭你们的心志来成全我自己,那我可不要。”
况且,她后面还有太多危险的路要走。
珊瑚被说得眼眶红红,珍珠却还凑过去伸手拧她胳膊。
珍珠哭道:“就数你志向远大,飞走了,以后也别来看我。”
一见她哭,珊瑚倒是笑了起来,“哎,我偏不!反正珍珠姐姐乐意做娘子的管家婆,要留在府城打理,我可是知道你会在哪儿的,以后偏要来烦你!”
说笑间,别离的气氛却愈发浓厚,插科打诨也驱散不了这种氛围。沈兰宜也不是不难受,她别开头,用力攥了攥两个人的手,而后重重地松开。
——
弹指一挥,时光又转过了三年。
回程的路上,沈兰宜掐指算了算自己的岁数。
十六那年嫁到谭家,陪谭清让外放三年,回京蹉跎一年,离开谭府三年,如今又是三年过去,她竟也二十有七了。
再回首,前世的很多事情已经像在梦里。
事教人,一学就会。骑马对于如今的沈兰宜而言,已经和拿筷子吃饭一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明明这三年在外居无定所,她却无有漂泊无依的感觉。
见多了不同的风物人情,沈兰宜的眼睛也比从前亮了许多。此刻穿行过郊外的田垄,本该囿于深宅的贵妇,一眼就认出了田中的作物。
“粟米、菽、蓖麻……”
沈兰宜一样一样数过,她抬起头,望向在这个季节显得过分灼热的太阳,耳畔似有虫鸣。
她深吸一口气,把紧了手中的马缰,昂着头加快了速度。
那些不起眼的小小飞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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