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这么长时间,只做一件事,感想如何?”
感受到上首之人含笑的注视,沈兰宜缓缓抬起头,上前,双手奉上一卷沉甸甸的卷轴。
她没有应答,只道:“都在卷中。”
裴疏玉没有寒暄,伸手接过。
卷中正是先前她交给沈兰宜的那张舆图,只是与当时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
皮纸上,蜿蜒曲折的小路两边增添了许多圈点的痕迹,再往后翻,从北到南绵延上千里,无论大道还是小径,每一寸竟似都被人亲自踏足过,留下了翔实的记录。
国朝之外,足迹甚至顺着这条古商道,一路远至毗邻的边陲小国。
裴疏玉缓缓收拢卷轴,视线移至了面前安静端坐着的沈兰宜身上。
夏末秋初,天还热得很,她穿了一身水绿的衣衫。
风里来雨里去,日头难免晒人,她比走前黑了些许,丝织的衣料浮在身上,衬出一种均匀的、有生机的肤色。颈后肩侧的线条流畅,若以荷作比,此时她不像婷婷袅袅的花,更像是一旁撑起了伞盖的枝叶。
“殿下在瞧什么?”沈兰宜微微一笑,垂眸道:“不比殿下天赋异禀,沙场上多少个来回还是个白面郎君。”
反被她调侃了,裴疏玉失笑,她把卷轴郑重地收入一旁的木匣之中,道:“一路可还顺遂?有什么话想说吗?”
沈兰宜点头又摇头,“有。不过殿下事忙,恐怕一时没有功夫与我闲话这些。他日有空再说不迟。”
裴疏玉没有反驳:“一路上,你应该看到了。”
路还没有走完,沈兰宜却回来了。原因很简单,最近各地天象不利,竟有多日凌空之相,很多地方的河道已见干涸,谷穗还未低头,就已经被晒得成了空壳。
灾情已显,天地间四处都是危墙,为免先逢意外,沈兰宜自然要回到目前还算太平的北境。
“原本丰饶的河道两岸,反倒是日头最毒的地方,许多县镇接连两月未见滴雨。”沈兰宜叹口气,“京中仍是歌舞升平。或者说,也只是表面上风平浪静。”
老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人在病中,很容易生出对一切都失去掌控的感觉。这种感觉促使着他多生疑窦,愈发放不开手中的权柄。
若是四境安定也罢,偏偏是这种时候,一个昏聩的老人,已经没有招架的能力了。
然而受他一手养蛊养起来的儿孙,无论是肃王、安王,还是皇长孙,此时都深谙一个说多错多做多错多的道理,谁敢在这个时候出错呢?
是以朝野上下,一片缄默不言,他们的内心,也许在盼望天灾不要降临,也许在盼望人祸落到对手的头上。
到了这时,沈兰宜越发理解了几年前裴疏玉的所言,“所谓心术权谋,制衡之道,都是太虚的东西。满嘴空谈,不如一碗薄粥。”
外头的情形,裴疏玉自然也清楚,不过她的眉目倒是平静,没什么得色,“此事上我掌尽先机,有时间预备。”
说起来轻巧,然而沈兰宜很清楚,会遇到多少的阻力。北境的头等大事便是行伍,农次之,商更次之,就像秤杆的两头,想要翘起一端,一定会影响到另一边的平衡。
而且……
那只是一个梦。
蝴蝶振翅飞过山岗,也许就会在山脚下掀起一阵新风。谁能笃定地说,未来之事一定会如梦中预演?
“此番回来,我从南边买来了两种新的水车图纸,”沈兰宜道:“一会儿可以让工匠试一试是否合宜。”
正说着,堂外传来一阵笃笃的叩门声,紧接着,便有女婢禀报:“殿下,郡主求见。”
裴疏玉道:“传她进来。”
没说让她走,沈兰宜忖度着应该还有安排,也就继续坐着。
不一会儿,正堂的门被风风火火地推开了。灵韫已经到了抽条的年纪,尽管沈兰宜有所预料,但看到瘦瘦长长、和根笋似的跑进来的小姑娘,还是没忍住抿唇一笑。
灵韫规规矩矩地朝裴疏玉见礼,转头看见沈兰宜,恭谨之余,竟也有些欣喜地道了声“沈娘子”。
她的身上再看不出一点乡野间无拘无束的痕迹。小时便与裴疏玉有些相像的眉眼,此时更是有她飞扬的姿态了。
沈兰宜起身,点头,算是应下。
“父王。”或许是赶得急,灵韫说话时还有些气喘吁吁:“诏令已经下达,我派人快马下乡,确保地处最偏远的县村,也知道可以去田间搜虫卵换钱。”
裴疏玉睨她一眼,没有夸赞,只问她:“钱该到哪里?”
灵韫答:“各地县衙。”
裴疏玉又问:“如何保证这笔钱不被贪墨?”
灵韫答:“父王派予我的亲兵,我打算安排他们暂且不要回来,让他们潜访扮作百姓,随时去看这个钱到底换不换得到手。”
“不够。”裴疏玉道:“令各地现官将金银全部兑成铜钱,将钱串悬于府门外,谁捉了谁领赏,全部放在明面上。”
灵韫质疑:“会否太过劳神费力?”
公事公办的一来一回,静静旁观的沈兰宜倒是听出了引导的意味。裴疏玉或许做不来谁的生养者,但是去做一个老师,却无论如何都是称职的。
她瞧着局面,适时开口道:“或许费力,但特殊时候,特殊办法。”
灵韫觑了一眼裴疏玉的神色,见她点头,于是道:“好,我这就去办。”
灵韫走后,沈兰宜不免感叹:“郡主聪颖,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了。”
裴疏玉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感叹,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
沈兰宜一噎,想到眼前这位殿下的早慧恐怕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把后面的吹捧咽了回去。
裴疏玉也没留她继续寒暄,只是道:“水车之事,去司农司找人。你和荀满、裴景鸿也先留在那里,他日再做具体安排。”
沈兰宜应下,拱手退了出去。
天灾会发酵到什么地步无人可知,然而人祸却是可以避免的,这也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单看灵韫如今都被交办去做这些,就知裴疏玉是缺人手的,她既回来了,此时也该去那边。
到了司农司里,沈兰宜却遇见了熟人。
方雪蚕荆钗布裙,站在门庭若市的司农司中。她的身姿和容貌依旧是出众的,可不知为何,看起来竟一点也不起眼。
方雪蚕手上撑开了一只小小的布袋,她低着头,正在与旁边的小吏交代着什么。
沈兰宜微微一讶。
纵然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但是她确实没想到,自己会看见方雪蚕在这里。
在她的印象中,方雪蚕这个才女,无论如何和农事也沾不上边。
沈兰宜没有出声搅扰方雪蚕的意思,她站在一旁,好好地打量了一圈眼前的环境。
直到方雪蚕忙完手头的事情,终于抬起头来,沈兰宜的目光才与她堪堪在空中相碰,而后笑道:“如今不知该如何称呼方姑娘?”
方雪蚕脸上的讶异也只一瞬,她放下布口袋,随意地掸了掸手上的灰尘,上前道:“沈娘子回来了?”
她顿了顿,看了眼沈兰宜身后的另外两人,继续道:“此地忙乱,我们到内室先坐一坐。”
沈兰宜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瞥见了方雪蚕耳后的一点墨色。
方雪蚕先一步转身,拢在她耳后的碎发随着动作散落,露出了那枚无法抹去的黥印。
沈兰宜慌忙别开目光。
而方雪蚕似乎也察觉了什么,动作一滞,随即飞快地将头发又拢了回去。
第72章
墨刑之所以是上古五刑之首,是有原因的。
不均匀的青黑色,看得出上面是匀了粉去遮的,但却怎么也盖不完全。
除非整块剜去皮肉,这个罪奴的烙印将会伴随终生。
也许是动刑的人怜香惜玉,又或者另有所图,不忍用这样的刑罚损伤方雪蚕姣好的颜面,可留下的耻辱,却不曾削减分毫。
沈兰宜垂下眼帘,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指甲却不自觉地深掐入了掌心。
确认那一缕发丝重新搭在耳后,方雪蚕瞬间苍白的脸色勉强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反方向偏开头,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而后神色如常地和沈兰宜论起正事来。
“我的身份暂且不宜暴露,叫我阿蚕便好。”方雪蚕一面说着,一面引着沈兰宜往内走去。
司农司的地方不大,话都没转弯人就已经越过两扇屏风,走到了里院。
“阿蚕、阿蚕。”沈兰宜觉得有趣,微笑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又问道:“怪不得方才听见有人叫你阿蚕典仪。这是你的小字吗?”
方雪蚕神色一恍,像是想到了什么。
开口时,她的声线和缓:“不是,随口叫的。我的小字……叫小馒。”
“馒?”沈兰宜不解地道:“可是圆满的满?”
方雪蚕继续摇头:“小时候学写字的时候还太小了,拿笔的手圆,祖父说像馒头。”
沈兰宜并非有意提起旧事,反应过来方雪蚕说的祖父是谁之后,她慌了起来,可一抬眸,却见方雪蚕的表情温煦,唇边弧度轻松。
黥印是耻辱,但她的过去不是。
沈兰宜心下触动,正好绕开之前的插曲,顺着这个话题插科打诨道:“都是特别的名字。不像我,没有什么小字不小字的,只在家中行三。朝街上喊一声‘三娘’、‘沈娘子’,不晓得多少个人要应。”
方雪蚕自然听得出,沈兰宜是在故意逗她开心。
算是互通了小字这种亲近的称谓之后,原本生疏着的两人熟稔了些许。
方雪蚕抿唇一笑,应和道:“但如你这个‘沈三娘’一般,有魄力的可不多见。”
沈兰宜也笑:“事赶事罢了,哪来的什么魄力不魄力的。”
司农司的地方不大,话都没转弯人就已经越过两扇屏风,走到了后院里头。
内室里的坐具只有两把椅子,沈兰宜应邀坐下,不由问道:“好歹是正经司署,怎么瞧着这么简朴?”
说简朴已经算委婉了,这间屋还在背阴处,即使是这么久没见雨水的天气,都显得阴暗潮湿。
方雪蚕淡淡道:“这几个司,按制都没有女人的位置。那些有官身的男人,与女官一起共事已经是极限,闲时自然不愿同处落脚。”
沈兰宜皱眉。
意思是,这一间是随便辟出来,给女官们休憩的地方。
相比沈兰宜的心有不忿,方雪蚕看起来淡然许多。她在乎的事情不多,眼前显然不能算是一件。
“这些不重要,先说正事吧。”
听她这么说,沈兰宜收敛神色,拿出了一叠纸,“这些是南方时兴的一些水车、农具的图纸。地势不同,也许派不上用场。裴……王爷让我来这儿,说见到熟人后,自然会有安排。”
方雪蚕静静听着,接过图纸翻看起来,“奇货可居,这些图纸,你弄来恐怕也花了不少力气吧。”
沈兰宜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手上空了下来,干脆在案边支着腮看方雪蚕,目露好奇。
“话说回来,”沈兰宜道:“阿蚕你……三年前我来去匆忙,只见了你一面,都来不及问你,你在做什么。”
方雪蚕有才女之名,可这个“才”显然不在泥土地间,不知裴疏玉是如何安排的。
“我现在是永宁王府的女官,从七品女典仪。”方雪蚕眼睛都没抬:“品级低微,说是女官,不如说是女吏。做的当然是为吏之事,而非为官。”
“永宁王遣派我来之前,我原也看不上这些,后来……”她顿了顿,道:“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我改变了看法。”
沈兰宜抬起头,看到了墙边的书架,满满当当全是有年头的农书和杂记。
于是她问:“这些,都是你看过的吗?”
方雪蚕轻轻点头:“是,翻阅古籍,改良农具。只是后来发现还不够,永宁王又遣我去田间地头。会种地、擅农技的,本就该在地里,我向他们取经,推陈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听到这儿,沈兰宜又皱起了眉。
方才憋着的那口气又浮上来了。
若只是处理处理文书,做做闲散的活儿,这般的冷待也就忍了。
可明明、明明做了这么多实事,凭什么还在这冷冰冰的内室呆着,那些在衣冠楚楚的官员们,他们能有几个如方雪蚕这般,亲身踩到地里?
如她所说,那她是功臣,凭什么连小坐片刻都要避开他们?
“走!”
沈兰宜的胆量见长,说着,干脆抓起方雪蚕的手腕,就要往外走。
方雪蚕几乎懵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她拽了出去。
对过阳面那间、悬着“清净堂”牌匾的屋子,里面正坐着二三男儿,个个身穿官袍,手边的茶一看都喝去了半壶,不知是闲坐了多久。
沈兰宜眯了眯眼,虽不认识他们,但看得出他们是几品的官。
突然闯入的两个女人吸引了屋内人的注意,沈兰宜却似感受不到一般,她瞄准正中空置的位置,大剌剌地拉方雪蚕坐下了。
方雪蚕也只懵了一瞬。昔年被囚姑苏画地为牢时那么被动,她都还能努力借画传递消息出去,此刻自然也不慌,反应过来沈兰宜想做什么之后,只悄悄捏了一下她的手心,低声道:“一定要此时出头吗?”
沈兰宜冷哼一声,道:“择日不如撞日。”
一旁的男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带着蓝头巾的一位低声和旁边年长些的那位道:“这……魏大人,这议公事的地方,她们一来成何体统……”
山羊胡的这位魏大人站了出来。他朝沈兰宜道:“可二位娘子,这是来做什么?”
他说话婉转,沈兰宜却没有婉转的打算,
她仍坐着,岿然不动,非但没有站起来答话的打算,还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过抬手刚要送到唇边,想到这只杯子不知有谁用过,沈兰宜霎时倒了胃口,又随手搁下。
她掀起眼帘,道:“正堂来往人多,在这里聊事顺带喝口茶,怎么了?”
山羊胡子撇了一下,它的主人则面露讥诮:“王府的女官,都是这般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么?”
沈兰宜扬了扬眉,反问:“什么位置?”
“女官该做女官为之,想掺和男人的事情,也该回到王府去才是。”
沈兰宜等着他这么说呢,立马反唇相讥道:“那这位大人的意思是,永宁王府实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养着的女官实为内眷,所以不配在你们跟前抛头露面了,只能窝在王府里?”
一把山羊胡的小老头脸色一寒。
纵然裴疏玉拉拔女官势力的背后有诸多揣测,这样的谣言也不是没有,可没有谁敢直接捅出来。
“你——你!”小老头撑着眼珠道:“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这么说了!”
沈兰宜讽笑一声,拍案而起:“我是没听见,可是这双眼睛都看到了。今天魏大人字字句句在赶人,那可拿得出白纸黑字,说王府女官不得在此?”
这些司署成立之时,压根就没有女人的事儿,去哪里找“女人不得入内”的条例!
山羊胡小老头气得一倒仰,还是他身侧年轻些那小哥扶住他,又低声凑到他耳畔耳语:“我想起了了……这位女官好像……便是很受永宁王器重的那位,据说姓沈,当年还是……”
方雪蚕眉心微动,目光投向沈兰宜,忽而开口道:“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的声音带着丝狡黠,沈兰宜眨眨眼,看向她,等候下文。
“我觉得我们的地方清净,才配叫清净堂。”方雪蚕抬眸看向匾额的后方,目光沉静。
沈兰宜了然,会心一笑。
本来争的也不是一块地方,眼看就要起灾荒,哪还有好歇的时候,争的只是一个主次罢了。
凭什么他们的地方就能为主,她们的地方就只能次之?
清净堂外已经围过来了一众看热闹的官吏,沈兰宜眼珠一转,一眼就瞄到了随她一起来的那两位。
沈兰宜朝他们扬声道:“劳驾,帮我把墙角的梯子搬来。”
一个荀满一个裴景鸿,一个王府长史、一个裴疏玉的嫡系,也随沈兰宜一起灰头土脸地为开复商道跑了三年。
他俩觑了彼此一眼,一时没动作。
沈兰宜晓得他们在想什么。
这俩原本以为他们跟的是事,结果此番回来,再从裴疏玉那领命时才发现,殿下的意思,让他们跟的竟然是人。
否则应该是让他们继续先前的职位,而非继续随沈兰宜来这边。
她眉梢不动,只继续道:“他们都敢叫王府的人吃冷风、坐冷板凳了。还以为他们瞧不起的只是我这个女官吗?”
沈兰宜承认,她是在狐假虎威、刻意发散,可是谁又能说这些人没有这个意思?
北境的局势微妙日久,便是府城的主官都要受王府的权力制辖。然而到底是一朝而非两国,不论百年间彼此心下如何作想,面子上始终要过得去。
北境军几乎可以叫裴家军,但城中的大小官员,到底还是各地的士子。无论是考学还是为官后的考核,都还要去到京中。
所以,他们对王府的态度始终是不尴不尬的。
然而,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在京中风起云涌、越发顾及不到北境,而永宁王又派驻女官至各大司署后,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眼下的僵持,不过冰山一角。
闻言,荀满的神色一凛,还没来得及回话,更年轻气盛些的裴景鸿已经拨开人群,哐当哐当地去把梯子搬来了。
裴景鸿比沈兰宜还小两岁,在军中待过,一身的腱子肉,他大步流星地走来走去,吓退了旁边一众文官。
“喏,梯子。”
他把木梯往门前一杵。
沈兰宜微微一笑,她和方雪蚕对视一眼,而后把桌子一掀,阔步向前,竟直接就要当着众人的面爬上去。
这样的举动可称鲁莽,更没什么体统可言。
浮云似的裙摆翩跹往上,脆弱到看到女人出现在他们室内就要尖叫的那几位此刻更是要晕厥了。
沈兰宜却不管他们,直接摘了写着“清净堂”三个大字的匾额。
灰尘簌簌而落,好在她早屏住了呼吸。
这三年不是白走的,跋山涉水,便是力气都比之前大些,否则这四四方方的一块还真拿不下来。
沈兰宜拒绝了裴景鸿要接去的动作,她生扛着匾额,走到了女官们的“冷板凳”门口,才再将它放下。
她拍了拍掌中的灰土,笑眯眯地道:“以后这里,就是各位间隙小憩的地方了。也不拘男女,不拘官吏,大家都是做实事的人,平时喝一盏茶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话音未落,围观的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
这些为官的看不起女官,当然照样看不起底下的小吏,小吏们自然也是不配去他们的清净堂里扰清净的。
不大不小的风波,在山羊胡那位魏大人真的晕倒过去之后告一段落。
围观众人散去,挑事的沈兰宜倒是波澜不惊,和方雪蚕复又对坐谈起正事。
方雪蚕实在也是沉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同她继续说了下去。
末了,方雪蚕道:“图纸之事交予我,但剩下的事情我没有权力。你们要去拜访主官那位司农卿,不过别担心,他不是方才那般的人。”
沈兰宜点点头,道:“王府那边安排之前,应该已经先知会了。”
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方雪蚕却没来由地听出了一股亲昵的气息。她犹豫片刻后道:“刚刚的事……传到王府,会不会惹得永宁王不虞?”
沈兰宜平心静气地摇摇头,道:“放心,不会的。”
这种细枝末节上的事,一来裴疏玉懒得知道懒得管,二来,是她们把别人的面子驳了,又不是王府丢了脸,她知道也最多笑两声,三来……
沈兰宜悄悄掂量了一下亲疏远近,自觉和那山羊胡比,她和裴疏玉可亲近太多了,怎么也不可能因为今日之事怪罪下来。
见她仿佛有恃无恐般的底气,方雪蚕眉心一蹙,道:“外面始终有传言,我的心里,其实也不踏实。”
方雪蚕似乎意有所指,沈兰宜默了默,然后道:“你是说,关于王府和女官的传言。”
方雪蚕轻轻点头。
沈兰宜抿了抿唇:“很多事情我不便言说,但传言终归是传言。”
无人知晓永宁王实为女子,在他们的眼中,招揽这么多女官的举动难免惹来许多非议。
方雪蚕叹气,道:“可我始终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世人大多看女子不起,”沈兰宜稍加思索,然后道:“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选择派驻女官到各司署。”
就仿佛两军叫阵,一方突然派了矮脚的瘸子打头阵,另一方只会哈哈大笑地放松警惕。
在大多数世人眼中,女子或许还不如瘸子,沉默着的女官们来到官署,沉默地做着小吏该做的事,无人提防间,根已经扎了下去。
方雪蚕似乎理解了一会儿,才明白沈兰宜所说的意思。
“希望……如你所言吧。”她笑了笑,也不知当没当真,只道:“不管如何,今日也是沈娘子替我出头了,晚间,不如到我这用一餐饭。”
——
其他几个司署的主官,未必都在王府的掌控之中,唯独司农司事干这一年的饥馑,裴疏玉早早就布了局,司农卿的主官,俨然已经是王府的自己人。
沈兰宜只是王府的典仪,和其他几个女官一样,领事不领衔。她没能有实职,但是荀满和裴景鸿可以有。司农卿任了他们官职,这便是把事情间接交到了她手上。
两个大男人当吉祥物当得极其别扭,沈兰宜本人倒是接受良好。
向内,她还在扪心求索,权力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向外,她已经明了,权势是最好的哑药,再大的规矩与体统,在它的面前都要让步。
勾心斗角的闲事一时倒也不必去想,揽了瓷器活就要拿起金刚钻,沈兰宜沉下心来,对照章程应对即将到来的灾年。
司农司的事情多如牛毛,清点仓储、置发农机。为应对蝗虫,还要动员农人翻地、捕灭虫卵,其中最难的,便是叫种惯了某一种作物的农人,去交错种植一些古书上记载蝗虫不喜食的作物。
除此之外,还要安排各地通知到里正,督促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像捕蝗用的布袋、簸箕,坑杀成虫时掘沟用的锄头……不一而足。
——北境几乎年年都要对外动干戈,铁从来都是缺的,多一把锄头也是要提前考虑的事情。
尽管裴疏玉以天象为名,提前让人散播了今年可能会有蝗灾的消息,但要做的这一切都发生在灾害未起的时候,怎么都是难的。
好在,沈兰宜不再只知理账打算盘。读万卷书她还没有做到,但是万里路却切实在脚下踏过。
裴疏玉有意光复的古商道横贯南北,前朝鼎盛之时尚只算个雏形,多年风沙掩盖之下,已经看不出商道的样子了。
沈兰宜草草带着几个人,一步一步去走这条路,沿途记叙有关事宜。听起来简单,然而古道漫长,从其他边陲小国绵延而下,光是语言都有好几种,好几次也险些把小命交代了。
这几年,她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
相比之下,司农司的事虽然多如牛毛,但至少没有性命之虞,不会被牛一角戳死。
到了晚间,沈兰宜惯于和方雪蚕一起用饭。
白日里所见皆与农桑有关,好不容易歇下来,两人默契地都不提白天的事。
防备着的蝗害虽还未至,但是已经旱了许久,老道的农人皆能看出年景不好,城中大多数人家都俭省着吃。
她们桌上的餐食,自然也是清粥小菜。
方雪蚕似乎对沈兰宜在外的经历很感兴趣,问道:“三山五岳,你都走过了?”
沈兰宜摇头,掰着指头算自己去了哪些山头。
方雪蚕的眼神中有艳羡:“我也很想去看一看,没见过的景色,终归是画不出来。”
琴棋书画她皆擅长,然而最喜欢的,还是画之一道。
这个时候多话像是炫耀,沈兰宜没吱声。
方雪蚕却叹了口气,道:“待他日……尘埃落定,我怕是也走不出去。”
沈兰宜知道她说的“尘埃落定”是什么意思。
方雪蚕和她一样,知道裴疏玉的野心。
否则,留下她这个方氏女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她们也都很清楚,真正举事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天灾不值得庆幸,然北境有应对,北境以外的天地却难说。彼竭我盈,这个时候不举事,难道要等京中局势安稳下来,老皇帝顺利去死,皇权顺利更迭之后再打吗?
“为什么说,你走不出去?”沈兰宜问她。
方雪蚕垂下眼帘,拿筷子的手越攥越紧:“之前,永宁王和肃王一样,问我,我的祖父可留下了什么有关故太子血脉的线索。”
沈兰宜道:“你是怀疑……永宁王她,想找到这个遗腹子,来证今上得位不正,从而……”
方雪蚕点头,捧着碗,目光怅然。
沈兰宜咳了一声,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即使捧着碗,她看起来也像画里的美人一样,仿若西子捧心。
“可是根本没有这么个人,”方雪蚕的面上仿佛真的有了西子的病容,声音也越来越细弱:“祖父他看重我,时常与我说正事。肃王抓我确实不错,我知道的事情,其实比我父亲还要多。”
“祖父对故太子忠心耿耿,如果真有他的血脉留存于世,他一定会告诉我在哪儿,以待来日。”
“得位不正……永宁王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由头?大楚兴陈胜王,谁都知道是假的,可谁举事都会扯这样的大旗。”
沈兰宜听懂了她的惶惑。
方雪蚕以为,不管有没有所谓遗腹子的存在,裴疏玉都会把他“找”出来,真假不论。
待一朝天地翻覆,知晓这一切的人,自然会被灭口。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方雪蚕抬起微红的眼眸看向沈兰宜,道:“吃完这顿,你别再与我熟稔了。那年,是三娘你救了我,我不想到时还牵连你进来。”
沈兰宜问道:“你都怀疑她会杀你,为何还如此矜矜业业?”
方雪蚕抿了抿唇,道:“一码归一码。”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睫轻轻颤了一颤,“还活着,总要活得体面一些。况且,这里很好,不是为了哪个王公贵族做事。”
沈兰宜踟蹰片刻,还是道:“别担心,永宁王不会杀你的。”
时机还未成熟,裴疏玉当然不会把预谋告诉任何人,沈兰宜自然也无从知晓她真正的打算。
但她这不是替谁夸口承诺。
方雪蚕当然没信,她摇摇头,道:“不必安慰我。”
沈兰宜却正色道:“我不是安慰你。便是真的如你所想,到那时,我也能保你。”
方雪蚕吃了一吓,道:“你如何保我?”
沈兰宜玩笑似的说道:“就当我挟恩图报了。我早些时候,勉强算是救过永宁王一回。”
方雪蚕眼中的惊讶这才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怪不得,我原以为你们……”
“以为什么?”
方雪蚕闭上嘴摇头,而后才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抱歉。”
话说到这儿,望着沈兰宜澄澈的眼睛,方雪蚕还是有话想问。
先前在王府,那永宁王也半开玩笑似的说,该谢的人姓沈。
说是她劝他任用她,免她郁郁,免她不得施展。
她想问,为什么她会如此救她。
从姑苏,到现在。
见方雪蚕神色依然怔忪,沈兰宜试探性地道:“怎么了?”
方雪蚕深吸一口气,道:“没……没怎么。”
沈兰宜没刨根问底下去。
——
秋分过后,一场大考,终于在紧锣密鼓的准备后来开了序幕。
大旱后的天空澄净如洗,一丝云的踪迹也无,蓝得让人发慌。
城门外,逃难的难民蜂拥而至,他们哭喊着聚集、尖叫着拍门。
“求求了,开开门吧,给条活路吧——”
“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南下旱了三个月,突然又发洪水。没了……整个村子都没了……”
“我的儿……啊……蝻蝗密密麻麻,连人都吃……”
……
声音太大,半座府城的人都能听见。
永宁王府内,亲兵禀报完情况后,灵韫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见上首的裴疏玉依旧不动如山,她一屁股又坐回去了。
“父王,我们现在……”
裴疏玉睨她一眼,问:“想开城门?”
灵韫到底年纪还轻,她咬着下唇,摇头道:“不能开。但是、但是或许该出安置的法子……”
裴疏玉笑了一声,却没反驳什么。
灵韫很怕她这样笑,下意识把头低了下去。
裴疏玉没管她,只同亲兵吩咐:“把好城门。和守将都说清楚,谁要是连流民都拦不住,本王就把他的脑袋倒着栽到地里去。”
亲兵虎躯一震,大声应道:“是!”
亲兵退下后,灵韫尽管畏惧,还是大着胆子问道:“为什么?”
不是质疑的为什么,而是探求的为什么。
“城门要开,但不是这个时候。”裴疏玉淡淡道:“真正孱弱的流民,就是能到,也不会这么早到。”
点拨之下,灵韫霎时便想懂了关窍,“第一批来的,不说都是恶人,也一定没有善茬。”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道:“千里寸草不生,蝗虫过境……灵韫,你猜,他们是吃什么活着走到这儿的?”
反应过来是吃的什么之后,灵韫的脸,刷一下就白了。
第73章
见灵韫一副快要吐了的表情,裴疏玉倒也没接着逗她,只道:“流民聚集不是好事,如何应对。”
灵韫仰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下胸腔翻涌的恶心之感,稍加思索后道:“我们不能任他们聚集,可也不能对他们动手。”
“对。”裴疏玉颔首:“坑杀是最方便的办法,不起事端、也避瘟疫,但传出去之后,百害而无一益。”
灵韫苦思冥想,却还是不得解法,只试探性地开口说:“先行缓兵,安排各处城门加强守备……”
裴疏玉打断了她的话,道:“糜费兵力在此,亦不是长久之计。”
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称不上和颜悦色,但怎么也不算严肃。
结果一瞥旁边的灵韫,还是低着头鹌鹑似的。裴疏玉有一瞬疑惑。
她有这么凶吗?
裴疏玉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骨。
不过,灵韫的这份畏惧似乎只对她展现,在外待人接物时,从来不会这幅情态。裴疏玉也就没太在意。
上方投来的目光越深切,灵韫越不敢抬头直视。
来教导过她的各路名师,加起来得有双十之数了,都是裴疏玉精心挑选的严师,然而灵韫并不怕他们,却唯独在面对永宁王本尊的时候,会生出这种……似敬似畏的情绪。
灵韫攥了攥有些幻痛的手心。
幼时在弭山闯下大祸那一次,被裴疏玉持剑鞘狠狠敲了一顿。后来她没再做过那样的事情,她的这个“父王”虽然严厉,但也没再对她动过手。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怕她。
灵韫硬着头皮道:“我不知该如何处置,请您赐教。”
私下里,她从来不叫那句尴尬的“父王”。
“从外动不了,那就从内。”裴疏玉淡淡道:“吩咐下去,用投石车投粮出去,斟酌好分量,别叫太多人不饿死。”
灵韫听懂了她的意思,眉梢微动。
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口饭就是一条命的时候,又寡又不均,怕是流民内部就要先干起来了。有内部的争斗转移注意力,守城的压力会小很多。
而且……
灵韫若有所思地道:“若半点援手也不伸,流民同仇敌忾,怨恨的就是我们。但这么一来,矛盾就不会再指向我们。”
裴疏玉注视着她,忽然道:“方才,我不过提了一嘴可能的人相食,你都于心不忍。现在说起这些,又不为难了?”
灵韫抬起头,眼神认真,“天下生民何其多,但在其位谋其事,就像战场上两军相逢,我现在若对流民怜悯,就是对北境的百姓残忍。”
“这句话说得像点样子。”裴疏玉稍昂起下巴,轻笑道:“不过天地这么大,焉知他日你没有忧心天下生民的时候呢?好了,去做吧。”
轻飘飘的一句赞许,却令灵韫的心都跳漏了一拍。
裴疏玉从不在亲近之人面前避讳自己的野心,但是,像这般近乎直白的说来,灵韫却也只听见过这一次。
而且……
更让她惊愕的,是后面那句。
突兀的喜色漫过眉梢之前,灵韫神色一凛,她站起身,垂首应道:“是,我这便去安排。”
裴疏玉单手支着额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灵韫转身离开的背影。
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
焦躁的秋意渐染,府城上下人心惶惶。
饥饿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斩下待宰之人的头颅。在如此的气氛感召之下,没有人能不惶恐。
而这种紧绷的气氛,在城外的流民中爆发出激烈的斗殴、甚至是械斗之后,达到了顶峰。
沈兰宜心平气和地将碗中的半张麦饼拨回给珍珠,道:“怎么了,学孔融让梨?”
珍珠抱着碗想躲,被揪了回来。
“我好担心……”珍珠嗫嚅道:“眼看日头还不消退,再这么热下去,明年的庄稼也种不下去了。”
眼下北境的情况,已经比沈兰宜前世所知要好太多,只有零星几个小地方的蝗虫没有控制住,不至于蔓延成灾。而旱灾虽然无可避免,但是早打深井、多蓄林草,终究还是能派上一些用场。
沈兰宜搁下筷子,眉目间还是有忧色。
她仗着一点先知先觉的好处,在之前珊瑚走时和她约定,每三年再碰碰头叙叙旧,在荒年到来前,沈兰宜顺着先前珊瑚来信给她们的地方去找,可却再没联系上过她。
珍珠此刻的担心也不外如是,然而两人却都默契地没有再提珊瑚,以免惹得彼此去想坏的可能。
“且先放心吧。”沈兰宜最后宽慰道:“北境会是最有活路的地方。”
潦草果腹后,沈兰宜回到了官署之中。
在司农司出过那口气后,再与这些人共事时,他们反倒彬彬有礼了许多。
当然,不排除后来,司农卿拿来王府的手谕,亲自着人把清净堂的牌匾钉在她们门前的缘故。
——永宁王知道,永宁王袒护。
不过眼下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往日勾心斗角的心思在真正的生死存亡面前不值一提。
司农寺大部分人被王府要去,带着城中大户们年初登记用了的粮种数目,挨家挨户的去叫门征粮。
听起来就很刺激,沈兰宜有幸不在此列。因她来得晚,年初的事情不清楚,她被安排去和其他司署的人一起,维持运粮的秩序。
要给城外的流民投粮这件事情,自然在城内百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沈兰宜能大概猜到裴疏玉意在何为。但诱使流民自相残杀、不再成乱,这种缘由无法说出口,想要安抚百姓的情绪显然不是易事。
沈兰宜抬眼一望,便见那位已经窜得快和她一般高的小郡主,亲身挤在拥挤的人潮中,和围堵在运粮车旁的百姓分辨。
“大家放心,我们都是有分寸的……”
……
灵韫大概还说了些什么,但是乌泱泱的人声几乎将她淹没,她踮着脚,却也只能露出一个脑门,声音也被埋在了里头。
“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儿,若是世子也就罢了,不过是个郡主!”
“对,你说话不牢靠,我们要和说话牢靠的说!”
“官爷,我们并非存心闹事,只是我们也要活路呀!”
……
沈兰宜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悄悄记住了闹得最凶的那几张面孔。
灵韫那边果然招架不住,她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倒是顺势成了靶子。
眼见不妙,一旁的亲兵刚要护送她往后退,两侧的百姓忽然一拥而上,竟是如人浪一般推向了她。
亲兵不得已推剑出鞘,才将将吓退一部分人,然而灵韫一时避让不及,被掼到在了地上,腿上还被踩了几脚。
前面叫归叫,现下真的伤到了皇孙贵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附近的人心虚般散开后退,倏尔便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亲兵领命保护郡主,见灵韫受伤,额上汗都往下掉,他们下意识就要扶起灵韫,却被旁边一道女声叫住了。
“等等,先别挪动她——”
沈兰宜拨开四散的人群,逆流而来,见灵韫坐在地上龇牙咧嘴,裙裾也脏了,她蹲下身,柔声问:“是腿上哪里痛?”
灵韫本来痛出了生理性的眼泪,但这里人太多,这个年纪又最要脸,她生生忍住了。
她咬着牙,道:“脚踝,右边脚踝好痛,被撞倒时正好踩中了骨头。”
沈兰宜抬头,朝亲兵道:“可能伤到了骨头,不能随意挪动,要先固定再说。你们快去找些木条或是什么板子来,帮郡主固定伤处。”
亲兵这才恍然大悟,去了两个到一旁铺子里找东西。
待木板找回来了,沈兰宜接过,低着头,隔着裤脚帮灵韫固定右边的脚踝。
灵韫倒也皮实,痛劲过去了些后还有心情问道:“沈典仪,你也通岐黄之术吗?”
沈兰宜绑好最后一个结,答:“一点点。”
灵韫追问:“是在哪里学的?”
沈兰宜的目光放空一瞬,而后莞尔道:“在外行走,曾与一位游医同路,她教了我一些用得上的东西。”
说着,她用肩膀顶在灵韫的手臂下,把她扶了起来。
灵韫谢绝了另一位亲兵的搀扶,拐着右脚,借着沈兰宜支撑的力气,瘸子似的往前蹦跶。
“我刚刚都看见了,人群里有几个跳得格外高,分明是故意撺掇。”
都这样了还想着方才的事,沈兰宜失笑,不过很快就正色道:“民意是平息不了的,郡主只需保证运粮车每日顺利抵达城墙就好了。”
灵韫苦恼道:“我怕他们生事阻挠,才想着说解释清楚。”
沈兰宜摇摇头,道:“他们若发现碗里还有米粮,那便不必解释,若碗里空了,解释也无用。”
灵韫用只有她和沈兰宜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我怕……我只是怕做不好事情被责怪。”
沈兰宜知道她是怕谁责怪,犹豫片刻还是道:“殿下既然把事情交给你,那无论你做得好与坏,这个结果都在她接受的范围之内,你只需尽力去做就好了。”
这确实是沈兰宜的肺腑之言。
早先她乍然接手了事关私盐的那么大一桩事项时,别说害不害怕了,她做梦都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不过,在把自己的先吓到担不起事之前,沈兰宜很快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裴疏玉既然把事情交给她,那就一定是预料了其中的风险的。只要不是故意搞砸,放胆去做,就已经是对得起她的信重。
灵韫听了这话,原本混杂着疼痛的紧绷神情终于有所松动,她咬了咬牙,道:“好,我知道了。”
——
故意生乱、挑拨民意的人被卫兵捉了起来,拷打之下,他们供出了幕后指使。
并不意外,还是常与裴疏玉做对的那起子老古董。
她如今已经懒得再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处置得干净利落。
族老们自然有怨言,可是当他们蓦然回首时,却发现,他们的这位永宁王殿下,在这几年间,以一种非常恐怖的速度收拢了所有浮动的权柄。若是裴疏玉想,她几乎可以在这里做一个暴君。
手腕和铁拳齐发,处理了两波流民之后,在这年冬日,北境终于缓缓打开了它的城门。
北境什么都缺,连年作战下来,人也是缺的。这一次的饥馑,正好给了它贪婪地吸纳人口的机会。
于此同时,信鸢挟来了外面的消息。
这个冬天,最富庶的两河沿岸都不乐观,饿殍遍野。京城情势更是不明朗,老皇帝猝然病危再未露面,连生死都众说纷纭,朝野内外,几乎要被内斗和几场宫变掏空了。
冷风裹着雪粒子簌簌而下,裴疏玉静静地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横在案前的那把剑上。
这把剑,陪了她二十年了。
古旧的纹路浸透过她和旁人的鲜血,杀意凛然。剑柄上却垂着枚不相配的穗子,隐约可以看出曾是绿色的。
裴疏玉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剑。
是时候了。
第74章
一切恰如北境的雪,来得虽快,却在意料之中。
唯一在沈兰宜意料之外的是,此番起兵,她竟在队伍名单里少数几个非武将之列。
沈兰宜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都没有想到带上她的必要性在哪。
并不是她觉得危险不愿前去,相反的是,成败不论,她都非常想要去见证这一切的发生。
沈兰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找裴疏玉问个清楚。
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永宁王府上下被装点得银白一片,肃穆的府墙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发髻霜白。
见是她来,王府的亲卫非但没有阻拦,就连例行的询问都没有。沈兰宜便明白,裴疏玉大概是在等她。
一路畅通无阻,耳畔只有风声。沈兰宜紧了紧裹着的斗篷,把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在湿滑的青砖路上行进。
终于,她到了。
漫天的风雪铺陈成卷,触目所见尽皆萧索。议事的正堂敞着门,大抵是刚刚结束了出征前最后的恳谈。
裴疏玉却不在堂中,她负长剑、披寒霜,正凝心静气,朝着檐下结成的冰凌挥出最后一剑——
冰凌距离剑稍尚有数尺,剑风过处却齐根而断,扑棱扑棱,碎作了一地的冰渣。
“殿下。”
听见沈兰宜唤她,一身杀气的裴疏玉收剑入鞘,转过身来。
沈兰宜抬起头,见她肩上落了雪,下意识道:“外头这么冷,殿下怎么还站在这里?”
裴疏玉侧过头,顺着她视线的落处,抬手掸掉了碎雪,道:“吹吹风,让脑子冷静冷静。”
她看到了沈兰宜被冻得发红的鼻尖,道:“进去聊吧。”
沈兰宜歪头看她一眼,忽而摘下了风帽,迎风抖了两下。
“没关系,殿下。”她的声音轻快:“我也冷静冷静。”
雪还在下,风却小了许多,她清楚地听见裴疏玉“唔”了一声,然后说:“想让我解什么惑?”
沈兰宜便问道:“殿下为什么要带上我?”
“你足够熟悉京城,会派得上用场。”
沈兰宜便没再问。
是的,尽管离开了京城,但她依旧对它足够熟悉。
这种熟悉,指的并非是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路,而是,她知晓那些暗地里的沟壑、以及不见光的人情往来。
沈兰宜没追问具体的用场是什么,只笑道:“贩了三年私盐,哪敢不熟?”
一个不慎,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一世,京城党争不休,比她记忆中的还要严重,她猜到,或许推波助澜的推手,此刻就在眼前。
裴疏玉就像一座冰山,恰如此刻,只是平静地伫立在这儿,却无人知,她心底真正的所思所想。
见沈兰宜神色轻松,裴疏玉几不可察地抬起唇角,问她:“不多问几句?”
沈兰宜摇头:“没什么好问的,殿下自然有殿下的安排。”
“愚忠可要不得。”裴疏玉轻轻叹出口气,道:“陪本王走走。”
沈兰宜没再说话,只上前几步,走到她的身侧。
天地阒然无声,她们穿过绵延的细雪,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闲逛。
“如若事败……”细碎的脚步声微顿,裴疏玉没有看她:“你会后悔吗?”
沈兰宜一板一眼地纠正她:“殿下怎就忘了,我说过,我从来不会后悔。”
裴疏玉轻笑了一声,“好,那我换个问法。你,会不会感到遗憾?”
沈兰宜却避开了这个问题,扭头道:“殿下也会害怕吗?”
她不问她是否害怕,就已经笃定地得出了这个答案。
裴疏玉眉目沉静,眸中的霜雪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化冻,“是人都会有恐惧,很奇怪吗?”
她抬手,覆在自己的左肩之下,“不瞒你说,当年的箭伤,至今还是会痛。生死一线的瞬间,我也会害怕。”
沈兰宜知道弭山后的那段时间有多凶险,可是听裴疏玉坦然承认旧伤牵绊,她的脸还是白了一白。
是的,她也是人。
冰山下掩藏的除却城府,亦有恐惧与伤痛。
沈兰宜垂下微颤的眼睫,道:“从前有太多没办法的时候,以后……殿下以后,一定要好生调养。”
裴疏玉放下手,没有说话。
直到雪渐渐又下大了,她才缓声道:“陪我徘徊了这么久,回正堂暖一暖再回去。”
沈兰宜抬起眼帘。
睫毛上堆起的雪花化成了水,顺着她的眼尾滑下。
沈兰宜终于回答了裴疏玉方才的问题:“我只想要活我自己,这与结局无关。”
“是好是坏,之于自己,我都不会感到遗憾。”
“之于别的……”沈兰宜顿了顿,一眨不眨地看向裴疏玉:“我相信殿下。”
裴疏玉挑眉看她:“这马屁拍得拙劣。”
沈兰宜笑笑,只是笑意收敛后的神色,极为极认真。
“我相信殿下。”她重复了一遍:“相信殿下,一定能拿回那些……曾经被褫夺的一切。”
——
浩浩荡荡的大军,在沉默中悄然开拔。
方雪蚕和沈兰宜同乘马车,她挑开车帘,见旁边辎重车队一辆辆驶过。
马车自然不比骑马来得快,她们的速度与后勤军是差不多的。
无论车前车后,属于男性的气息都太浓厚了。方雪蚕极为明显地不安起来,她放下车帘,低着头,十指间彼此揉搓。
沈兰宜知道方雪蚕为什么会在。
大军集结,还未出北境,但举事的名目已经昭然若揭。
——皇帝得位不正,残害忠良,灾荒便是上天降罪。
前世,他们便是用这样的理由,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了裴疏玉实为女身之上。
天道好轮回。这如何不算一报还一报?
而方氏女,便是这一次不可或缺的证据一环,裴疏玉更是提前知会过,让方雪蚕替她准备了一篇檄文。
掌心一凉,方雪蚕回过神来,便见自己的手心里,被沈兰宜塞了一只小小的橘子。
沈兰宜自己也剥了一只。
本就是灾年,这几只小橘子还是地窖里之前存的,蔫蔫巴巴,不过那股柑橘的清香倒是还在,足以盖住车舆内外混杂的气味。
方雪蚕道了谢,然后低声问道:“你觉得永宁王这次……能成事吗?”
沈兰宜平静地回答:“我不知。”
像是怕一语成谶似的。她只敢说相信,除此以外,是与否、成与败,一个字也不曾吐露。
方雪蚕的肩膀微瑟了瑟,沈兰宜还以为她是害怕,结果仔细一看,却没在她脸上发现忧惧的神色。
方雪蚕沉下肩,仿佛见不得天光似的,缓缓低下头,以双手掩面。
“从小到大,祖父教我仁义礼智,教我忠君爱国,可是现在……我现在,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和肩膀一样越抖越厉害:“我在案前坐了三天,是为了替叛贼写一篇言辞激烈、晓谕天下的檄文。”
沈兰宜沉默,没有替裴疏玉反驳。
方雪蚕和她是不一样的人。
或许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裴疏玉之前只将她放在了司农司。
无论掌权的是谁,民之生计总是大义所在。
可现在不同了,方雪蚕要直面这一切,直面自己与先前十余年所受教导相悖的选择。
尽管她知道,是谁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害绝了他们方家,可是她如今的所作所为,也依旧拐不过自己心里的那个弯。
这样复杂的情绪,没有人劝慰得了,沈兰宜坐得稍近了些,轻轻拍了拍她耸动的背。
“心不过拳头大,我们想不了那么多。”最终,沈兰宜还是没忍住,轻声道:“想清楚你最想做的是什么,旁的都暂且不论。”
方雪蚕肩头细微的颤抖停住了,紧接着,便是小口小口抽着气的声音。
她松开掩面的手,把方才滚落在地的那颗小橘子拾了回来,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剥开它,一片片吃掉。
渐渐的,方雪蚕原本紧绷的表情,在咀嚼的动作过后松了下来。
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想要报仇,想要该死的人去死。所以……我应该希望永宁王赢。”
沈兰宜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车舆外忽然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
她循声看去,见是灵韫骑着马过来,她身后还带着两个亲兵。
沈兰宜道:“瞧这架势,应该是来检查粮草辎重的。”
方雪蚕点点头,道:“嗯。粮草本就是重中之重,况且年景不好,一路上也不知会遇到什么,应当加强防备。”
灵韫骑在马上,一身飒沓,察看完情况无恙后,她与率队领兵后勤的那几个武将似乎还聊了几句。
看起来聊得还挺开心。
尽管这几年与灵韫接触得不多,不过三岁看老,沈兰宜对她的性格还是有几分了解,是以并不意外。
只不过很快,就没有人再开心得起来了。
飞扬着“裴”字旗的大军启程,奔雷般跃出北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元河关,连下两州五城。
是好事情。
然而没人能笑出来。
沿途的雪一直下,瑞雪本该兆丰年,这场雪可以缓释旱情,是好事才对。
可是,这雪太大了。
先经旱灾、又遇飞蝗过境,轻飘飘的雪花,成了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沿途的雪被之下,平民的尸体堆叠如山,几乎阻塞了道路。
也许是冻死,也许是饿死,没有人在乎。
“队伍停了。”
马车里,方雪蚕低声道。
沈兰宜升起车帘,望向前方。
肃穆的气氛笼罩着整片天空,苍茫无际的大地上,活人也陷入了死寂。
沈兰宜道:“前方有河道,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下去看看。”
她刚下车,便被眼前的雪光晃了眼睛,下意识抬手去揉。
再睁眼时,沈兰宜只见一道人影,正缓缓朝着河岸走去。
是裴疏玉。
她卸了盔戴和掩膊,走向无名的尸山血海,双手合十,深深一拜。
——
兵临城下,只是时间问题。京中终于反应过来,急调西南边军十万,连同十万京城守备,预备打一场血战。
正在所有人都以为永宁王这边该行动了的时候,一路打至这里的北境军,却突然停驻,在城外三十里扎营。
“一路上,其实没有怎么打,打的最硬的两块硬骨头……”凌源叹道:“反而是沿途的其他叛军。”
“其他叛军?你几个意思?”裴疏玉的另一位左膀右臂,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岑寂出手,给了凌源后脑勺一下:“我们可不是叛军,我们是匡扶正义的义军,千里奔赴是来拨乱反正的。”
裴疏玉没看他们,目光在沙盘上久久停驻。
她只问:“谣言一路传得怎么样?”
岑寂拍拍自己的胸脯,捏着嗓子学传谣的斥候的腔调:“得位不正,残害忠良方家,我们都是遭那狗皇帝牵累了!且看北境呢,就知老天有眼,永宁王善待忠臣后嗣,裴家多年来安于苦寒,把守边关,所以,天罚降下也不过洒洒水!”
凌源恶心得“嘶”了一声。
不过,他很快正色道:“殿下,我们没有退的机会。身后的城池看似已经取下,但他们其实都在等最后的结果。”
岑寂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他们疲于应灾,本就没剩多少力气,见前面两洲都倒下了,一个个才索性大开城门,应势而为。”
裴疏玉很清楚这一点。
一旦这一场败了,局势顷刻间便会倒转,他们不会再有回头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拾起沙盘上的一面小旗,向前推了两寸。
“所以,不能有失。让西南方向的斥候去查,查清楚这股援军的虚实与底细。”
凌源刚应下,中军帐外,忽传来亲兵急报。
“报——殿下!京中有天使来,传信说,要您亲自接。”
裴疏玉眉梢微动。
既打着正义之名,那这封信,无论如何,她不能不接。
可这个时候,京中来信,是想做什么?
不论是老皇帝还是谁,都不会天真到以为仅凭三言两语,就可以让这支虎狼之师退兵。
不过很快,裴疏玉就知道,他们的用意是什么了。
“来人,恭送天使。”
她收拢手中卷轴,面无表情地朝下吩咐:“还有,去把郡主,还有随行的沈女官,叫来本王帐中。”
第75章
听到这样的传话时,沈兰宜就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营帐近前的亲卫都被屏退,毡帘大敞,前后通畅,一看便是要聊大事的架势。
帐中,灵韫已经到了。
她看起来很是忐忑,虚坐在高脚杌上坐立难安。
“参见殿下。”
裴疏玉负手站在沙盘后,见沈兰宜来,示意她坐下,然后道:“长话短说,先看案上那封信。”
灵韫来得早,已经读过了,沈兰宜一目十行地看完,抬起头,和对面的灵韫交换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
“殿下相信信里的话吗?”沈兰宜率先发问。
灵韫也开口了:“父王,他们所说,绝无可能是真的。”
裴疏玉看着沙盘正中的那面红色小旗,道:“我们信与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时此时此刻,这封信,应该已经像雪花一样,铺向了四面八方。”
她唇角微抬,语气轻蔑:“这天底下的人,都要知道,老皇帝‘退位让贤’、甘求太平的圣举了。”
——天使带来的信旨有言,永宁王民心所向,国朝不愿意起干戈,若真能平复天怨,皇帝愿意退位让贤。
条件是,裴疏玉要娶康麓公主,复结袁裴旧盟,生下……姓袁的孩子。
沈兰宜不无嘲讽地道:“这封信,是不是年老力竭的皇帝意下,还尚且不知呢。”
裴疏玉未置可否。
灵韫记得康麓公主是哪位,但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没算明白,“康麓公主……她如今多大岁数了?还没有纳驸马吗?”
沈兰宜凉凉道:“有驸马此刻也要没有了。谁叫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呢,拿出她来作筹码,才显得他们诚意最足。殿下,你准备如何应对?”
京中这一招确实险恶。你永宁王不是要站上至高处博取民心吗?那我何妨将你架得更高,高到下都下不来。
连皇位都肯相让,只求太平。多么美妙的幌子。
想明白其中一二后,灵韫不由问道:“如果……应了呢?京中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裴疏玉睨她一眼,只解释了一句:“绝无可能。”
一旁,沈兰宜道:“举事不只靠一人之力,如若应了,裴氏又该如何自处?即使不应,这未也尝不是在殿下与裴氏之间埋了一根刺。”
裴疏玉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后道:“明面上,他们便是这两个用意。”
“一来把本王架上高处,强行把破坏平衡的罪名加诸到我头上;二则便为离间,这几年,我本就有意摆脱宗族和其他世家的制衡,京城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这上头做文章。”
沈兰宜稍加思忖,又道:“可这轻飘飘的一页纸,还是太软弱无力。我们不知支援的边军虚实,京中亦不清楚我军底细,他们又如何笃定殿下会被这个烫手山芋为难?口头上的机锋再多,到头来,还是要看刀真枪的。如果这封信激怒了殿下,他们又当如何?”
京中政权争斗不休的时候,北境却在养精蓄锐、劝课农桑,田间是改良的农机、地头是新引的粮种,同时缩短丁役、减免田税,永宁王府更是开了私库,为贫苦百姓置办公用的农具、耕牛。
所谓权谋较量,至多只是添头,北境军能一路直取而下,不是因为扯了什么虎皮当大旗,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他们兵强马壮、粮草丰沛。
灵韫本还想说些什么,听完沈兰宜所言,只顾得上猛点头了。
裴疏玉见状,轻笑一声,道:“玩权术斗心眼,宫里那些人可不在话下。所以明面上的用意之外,他们还有别的意思。”
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道:“这封信……是在点,有人知道本王实为女子了。”
沈兰宜愣了一愣,脑子里的那根弦忽然就搭上了。
怪不得……
姓“袁”的孩子,由谁来生呢?
这分明是暗讽。
灵韫的瞳孔亦是颤动,她没忍住站了起来,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是谁走漏了消息!”
沈兰宜的眉心突兀地一跳。
先前她的猜测是对的。
前世,并非是那义子接近走漏真相,反而是京中将这秘辛透露给他,让这个最亲近之人给了裴疏玉致命一击。
沈兰宜抬头,见裴疏玉神色如常,波澜不惊,像是早有预料,才稍松了口气。
于是,沈兰宜只宽慰灵韫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现在,是谁走漏的风声已经不重要了。”
裴疏玉抬了抬手,也示意灵韫别急:“我们都要打到人家的老巢了,叫他们逞逞嘴上威风又如何?”
沈兰宜便问她:“殿下,如今该怎么应对?”
这袁氏江山绵延百年,早已经显露出疲态。遍地开花的灾荒也不过是来了一把推波助澜。人总是要找活路的,四境之下,各路势力虎视眈眈。
正因为裴疏玉是女子,她更需要“正义”,不能落人口实。天底下不太平,一旦留下话柄和缺口,这些都会在以后成为她被人攻讦的由头。到时按下葫芦浮起瓢,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裴疏玉注视着那面红色的小旗,忽而伸手,将它拔入了掌心。
“在查清那十万援军虚实之前,缓兵不发,再退二十里。同时,为表本王并无不臣之心,由女官携郡主入京,请封世子。”
一字一顿,落地有声。
反应过来后,沈兰宜的眼睛倏尔亮了:“反将一军,殿下高明。”
若真封了灵韫为永宁王世子,这便是承认了女子的继承权,他日即便裴疏玉的女身暴露,京中自己都封了女世子,又如何再拿此事来自打嘴巴?
若京中不允此事,同样也落了话柄。嘴上说着什么退位让贤,结果却连个世子都舍不得封,那前面抛出的那些话,和笑话又有何异?
敞开的毡门挂来冷风,裴疏玉站在正中,腰背直得仿似一株青松,神情却是玩味的。
“你与灵韫孤身入京,你还笑得出来?”
沈兰宜坦然道:“即便是最坏的可能,也不是坏事。”
闻言,灵韫本就惴惴的心跳得更快了。
是的。
即使京中翻脸,对她们下手,这何尝不是给了裴疏玉一个出兵的理由?
裴疏玉毫不避讳,亦是坦然:“是啊,死一个女儿、一个女官,于大局而言,倒也没什么妨害。”
“不过……”瞧见灵韫的神色,裴疏玉还是话锋一转,道:“别担心,他们不会轻易给我递上这样的把柄。去准备一下,再把凌源和岑寂给我叫来。”
局势不等人,没有太多安抚彼此情绪的时间。收到裴疏玉的眼神示意,沈兰宜庄而重之地点了点头,带着灵韫一起退下了。
——
一辆符合郡主仪制的青帏马车,孤零零地驶出了北境军驻扎的营地。
在此之前,裴疏玉亲挽长弓,用箭镞射出了一封回信。
京城城墙上的守将,见信内容,不敢决断,快马报与宫内;又见北境军确实退到了五十里外,而后,巍峨嵩峻的城门,才终于开了一条刚够容纳马车进入的缝隙。
马车内,灵韫升起车帘,怔怔望向蓝到让人心慌的天空。
端坐在灵韫身侧的沈兰宜,身着七品的典仪官袍,挽着高髻。
这官袍不算华贵,但很繁复,压在肩上沉得慌,她靠在车壁上卸着力,保存体力。
许久后,灵韫才收回目光。
她拧着自己的拇指,悄声道:“沈姐姐,有你在,我才安下心来的。”
沈兰宜不解,问:“郡主为什么这么说?”
灵韫道:“我担心自己不过是放出去的人质。毕竟不是亲生,纵然牺牲了也无妨。”
这分明是学着裴疏玉那时的语气。沈兰宜莞尔,又问:“那为什么我在就安心?我也就有点抓鸡逮鸭的力气,真的打起来,恐怕还得郡主你保护我呢。”
灵韫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回答。
“你不一样,沈姐姐,我觉得哪怕真的有什么意外,她……也不会轻易舍弃你。”
毕竟是郡主,沈兰宜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见她没有抗拒,才摸了第二下,而后轻声安慰道:
“殿下也不会轻易舍弃你的,你也不一样。这么多年来,她或许没有拿你当女儿看,可是却是真的用了心血来培养你,你不应该这样猜疑她。”
灵韫有点儿好奇,为着这句直白点出的“猜疑”,也有点不好意思。
她咬着下唇,道:“沈姐姐,那等我们顺利回去了,这些话,你别和……她说。”
在没有外人的场合,灵韫很少会用父王这个称呼,噙在嘴边的,永远是一个意义不明的“她”。
灵韫想了想,又继续道:“真的不会猜疑吗?如果……如果事成,那以后,她就会是这天下的主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你不会害怕吗?”
沈兰宜没有急着给出笃定的答案,她也用力地想了一想,才认真地道:“之前我会,现在不会。我也不怕猜疑,我相信……她和我之间,无论如何,都会有一点默契。”
灵韫歪头:“默契?”
沈兰宜的眼神有一瞬放空,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又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
“这是女子间的默契。”她说:“我们曾经一起保有过共同的秘密,也曾经窥探到过彼此最不能对外诉说的情绪,我相信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那一步。”
灵韫又问:“只这些,就能让你们永远都不猜疑吗?哪怕有一天……”
沈兰宜坚定道:“对,永远不。即使我的理智知道,我们这一趟有风险,有一万种可能,我也绝对相信,她不是让我们去送死的。”
灵韫没再低下头,她的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闲谈声渐渐淡了。
车轱辘碾过松软的泥地,轧过夯实的土路,终于,来到了青石铺就的宫道。
再往前,便是宫墙万仞,碧瓦朱甍。
马车缓缓停驻,两侧有宫人拉起车帘。沈兰宜扶着灵韫的小臂,缓缓引她下车。
灵韫环视了一圈,突然轻轻捏了一下沈兰宜的手心。
沈兰宜还未抬眸,紧接着,便听见身后不远处,一道在记忆里还未消散的熟悉男声。
第76章
是谭清让的声音。
尽管许久未见,沈兰宜还是很快把这道声线,和他那张讨厌的面孔对上了号。
她当然知道谭清让还在京城,也想到了这一次有可能会再见到他,却没料到,这一面来得这么快。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谭清让不曾于鸿胪寺为官。皇帝派来迎她们入城的,该是鸿胪寺的使节才对,怎么会有他?
神思流转不过一刹,沈兰宜很快定下了心神,朝灵韫微微颔首,示意她无妨。
灵韫的记性很不错,弭山围猎时她还小,过了这么久,竟还能一眼认出来。
见沈兰宜神色自若,不像被影响到的样子,她放下心来,昂首缓步朝前走去。
沈兰宜缀在她身后,步履稳健,发间的珠钗映衬着冬日的雪光,明亮夺目。
四下空旷,闲杂人等自然早被屏退,贯穿整座京城的中轴线边,几个身着红衣的官员垂手而立。
为首的,正是谭清让。
“鸿胪寺卿病休在家,陛下特命下官前来迎……”
这样的场面话,在场的哪一位说来恐怕都是信口拈来,可是不知为何,谭清让话说一半,竟然顿住了。
一旁的副使见状,悄悄伸手去拽他的袍袖。
沈兰宜察觉了这可疑的停顿,她不闪不避,迎着所有灼热的目光,自然地抬起头来。
目光中的一道,当然来自谭清让。
时过境迁,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探花郎,瞧着比先前气派更盛。
不过不知是耽于酒色,还是应酬伤身,眼下的乌青、颊边些微的凹陷,配上他此刻近乎阴鸷的眼神,实在是少了些他年轻时的气质。
就像掉到煤灰里滚了一圈的玉,再好的玉色,也被污浊的尘灰污损了。
沈兰宜在心底“啧”了一声。
他大概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与她重逢吧。
到底是经历过许多场面,谭清让眼中的惊愕很快闪过,阴鸷的底色上,立马浮现出另一种近乎于志在必得的神采。
“……下官前来,迎永宁王府、灵韫郡主进京。”
说话的时候,谭清让的眼神一直落在沈兰宜的身上。
她低着头时,只有恭谨,全无怯懦。若说之前逼迫他签下和离书时的沈兰宜,还能瞧出几分旧日的影子,等眼下她抬起头来,直视所有人的目光时,便一点昔日的影子都找不见了。
灵韫敏锐地察觉到这股令人不适的注视,她侧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沈兰宜的身前。
这样的目光落在郡主身上,那便是冒犯了,遑论现在两边本就关系微妙。
谭清让偏开了眼神,既而温声道:“来者即客,鸿胪寺的客馆已经拾掇好了,还请郡主下榻。”
完全找不出错漏的一句话。
灵韫淡淡开口,道:“本郡主现下已经入京,北境诚意已显,按照仪制,该与郡主随行的其他几位女官,还有永宁王府的年礼,也是时候该放进来了。”
谭清让拱了拱手,道:“那是自然。不过……”
他叹了口气道:“不过天下如今叛乱四起,京城总要小心提防些,与郡主随行的女官,暂时都不能出鸿胪寺。”
这是早预料到的事情。灵韫没有多说什么,而后便随他们一起去往客馆。
风平浪静得好像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探亲,如若忽视掉鸿胪寺周围几近戒严的氛围、还有个个都配着长剑的禁卫的话。
在客馆落下脚后,灵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压低了声音,同沈兰宜道:“没有发难。”
无论如何,节外生枝总是不好的。沈兰宜收回了因谭清让出现而升起的隐忧,道:“此时发难,于他们而言没有好处。随行的其他人估计进京也还要起码半个时辰,郡主稍坐片刻,我去察看周遭的情况。”
灵韫点头。
沈兰宜有些介意方才谭清让说的话,打算找客馆里的人问问清楚。
不一会儿,她便回来了。
“没有什么病休。”沈兰宜同灵韫道:“我问过了,前任鸿胪寺卿,前日里刚被罢官抄家。”
不是什么秘辛,是以禁卫告诉了她。
灵韫不由问道:“原因呢?”
“因为他与方家曾有交往。”沈兰宜叹口气,道:“大概是方典仪的那篇檄文激怒了皇帝,让京中又开始了一轮大清扫。”
灵韫觉得不妥,皱着眉道:“京郊道中那么多流民,城内也一片萧条,这个时候,他们的心神居然还用在铲除异己上。”
沈兰宜便道:“至少可以说明两件事,一,皇帝还没……”
她没说出那个字,只用口型比了个“死”。
只有老皇帝会对故太子一事耿耿于怀到这种程度,他那几个儿孙不至于。
灵韫若有所思,补充道:“只能说明,前日还没。”
沈兰宜点头,继续道:“二则,我们……更有机会。”
彼竭我盈,时势就像浪潮,不是一桨头就能打下去的。
当年对方家的处置本久太过绝情,也许当时很多人囿于皇权威慑不敢妄言,可是时移势易,在这皇权岌岌可危、人心浮动的时候……还变本加厉了,怕是要寒了不少士子文人的心了。
灵韫听懂了沈兰宜在说什么,感叹:“不知还要多久,我才能像沈姐姐一般从容。”
沈兰宜笑笑,道:“从容只是因为,没什么好怕的。”
女扮男装埋下的隐患,裴疏玉从养下灵韫起就已经在做准备,安排王府女官进入北境各司署便是重要一环。
做女官旁的不论,识文断字是肯定要的。然而书贵纸墨也贵,普通人家的儿郎很多都是睁眼的瞎子。故而这些女官,大多来自北地的一些没落世家。
再没落、再不重视女儿的教养,也不至于让她们目不识丁。
这天下由官治却也由吏治,各司署的实权被一点点收归、渗透,裴疏玉以一种巧妙的方式,让这些没落世家吃到了女儿家带来的好处,同时还让世家与世家打擂,可谓一石二鸟。
今生已经和前世大不相同了。
所以这一次,裴疏玉甚至懒得去深究,到底是谁知道这个秘密。因为即使那个人揭穿这一真相,也不会酿成如前世那般墙倒众人推的后果。
小半个时辰后,另外几驾马车也缓缓驶入鸿胪寺中。
灵韫与沈兰宜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没再多言。
——
上殿觐见的时间,被定在了五日之后。
五日后实在太过遥远,然而沈兰宜与客馆的文官交流,无果。
“不是我们怠慢尊客。”文官为难道:“只是这小朝的吉日是钦天监算出来的,下官这也只是通传……”
沈兰宜回来后,灵韫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附近没有人盯梢时发出的呼吸声后,才道:“我越发觉得不对了,他们这是在故意拖延。”
“那礼官说,五日后已经是最近的吉日。”沈兰宜道:“我亦觉得不对,相比我们,他们……应当更拖不起才是。”
拖有什么意义呢?
想拖到北境军粮草耗尽?不可能的,一路胜仗打下来,北境军不说没有折损,但消耗亦不算大。
相反的是,京城几面的粮道,不是被战乱和起义军阻截,就是被北境暗兵截断。这种情况要供养十万守备,和所谓支援而来的十万西南边军,粮草一定会更早耗尽才对。
灵韫不无焦急地道:“真见鬼,那他们等什么呢?拖到我们把所谓援军底细查
清楚,他们更没胜算才对。”
沈兰宜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五日后上殿,我们便能知道他们这到底是不是拖字诀了。”
——
紫宸殿内,落针可闻。
上首的帝座前垂着纱幔,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两旁垂手立着几个内侍,再往下,便是几位亲王与皇长孙,还有几位简在帝心的肱骨之臣。
所谓的吉日,便是今朝。
这五日间,不知有多少的眼睛盯在两方之间,又夹杂有多少暗潮汹涌。
沈兰宜静跟在灵韫的身后,一步、一步,目不斜视。
这里是内朝殿堂,入阁朝奏、议事,于臣子而言都是荣耀。即使是小朝,女子上殿在本朝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当然,她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时机,出现在这里。
沈兰宜垂下眼眸,应和着宦官的唱奏,保持着和灵韫一致的姿态,行了无可指摘的规整大礼。
起身后,沈兰宜眉目不动,不动神色地将殿前之人看了个分明。
皇帝端坐高位,脸上是纱幔也无法全然掩饰的病容,一旁伴驾的高挑女子瞧着不像嫔妃,只和内侍站在一处。
在沈兰宜起身的瞬间,女子往一旁侧了侧,叫人更看不清她的面容。
再往下的朝臣,沈兰宜认识的不多,除却今日暂代鸿胪寺卿引她们入宫的谭清让,剩下的,只认得其中那位姓宋的都察院左都御史。
前世,在肃王已经彻底掌握大局之后,沈兰宜在谭府见过这位宋大人与谭清让清谈,这才知道,这把旁人眼中刚正不阿、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刀,其实早就倒向了旁人。
而后,灵韫依照礼数,向上首的皇帝表明觐见之意。
皇帝老迈的声音响起。果然,他没有直接应是或者否,也没有对女子承袭王爵是否合制表态,而是闲闲抒发起了无关紧要的关怀。
与灵韫几问几答后,皇帝的目光竟还往下落了落。
“朕记得你,当年……太后寿宴,”他微眯着眼,看向沈兰宜:“小郡主噎了东西在喉咙里,是你救了她。倒是缘分。”
皇帝这么一点,在场的人,不少都想起来了。
倒不只是这件事,而是……她的身份。
微妙的目光落在了谭清让身上,他神色未有波澜,袖底的指掌却是紧攥成拳,几乎要捏出响声来。
沈兰宜眉梢微动,恭谨应答,并未抬头:“陛下日理万机,还记得早年琐事,足见对永宁王府、对小辈的关怀。”
皇帝的喉咙里发出咳痰的声音,然而他却拒绝了内侍的侍奉和端来的茶水,直到呼吸间的怪响勉强平复,他才继续道:“当日便知,你们是胆子大的。”
“否则……”他发出类似“咯”的一声笑:“怎敢孤身前来,不怕有人对你们下手?”
一时间,满堂皆静。
话锋急转,灵韫怔了一瞬,好在沈兰宜适时替她开口:“陛下乃是天子,天子庇佑,哪有人敢行小人行径?况且永宁王未有不臣之心,怎会担心惹得贤君忌惮?”
所有人都在说荒唐的话,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旁侧的谭清让忽然发问:“哦?也就是说,你们还是这天子脚下的臣民,要受律法约束了?”
沈兰宜直觉他话里有话,然而这话却不得不应:“这是自然,谭大人说笑。”
她的话音未落,上首的老皇帝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极其猛烈的咳嗽,来势汹汹,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去,一旁的内侍喂他吃下一粒药丸后,他剧烈的咳嗽才将将停止。
病龙的孱病之态,依旧无人敢直视,只是垂下的这些目光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那便只有自己知道了。
见此情态,沈兰宜只觉不妙。
果然,皇帝力有不逮,今日觐见草草结束,宦官宣读了皇帝先前预备的旨意,言道年关在即,又兼天象不利,宫中祭祀繁多,永宁王府册立世子一事,等初三之后再行觐见。
沈兰宜的眉心兀地一跳。
年初三,算一算,是十一日后了。
莫不成……真的是拖字诀?
然而作为两边彼此制衡的棋子,今日事已至此,皇帝人都下去了,她们也没再有转圜的余地。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与灵韫缓步出殿。
年景再是不好,这堂皇的宫里头也依旧是一派富贵景象,唯独在往来的底层宫人脸上露了端倪,悄悄显现出一点菜色。
待在京中一日,局势不明一日,心里惴惴不安的感受便越明显。
灵韫的眉头几乎锁成了死结。
出宫的马车就在不远处,沈兰宜正欲和灵韫说出去再议,身后,忽然有人叫起了一个久违的称呼。
“宜娘——久别重逢,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灵韫往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又去看沈兰宜,见她没有回头,便先上了车。
男人的声音还在没有分寸地靠近:“真是绝情啊。”
没人理会,他却幽幽地自顾自道:“在下对当时那份和离书……尚还有些疑惑。宜娘,当真不打算为我解惑吗?”
沈兰宜动作一顿。
她缓缓松开车绥,偏头回望。
幽静的宫径深处,谭清让伫立在枯树的阴影下,目光平静。
第77章
男人的话音轻佻,带着莫名雀跃的尾音。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了,沈兰宜努力忍耐,眉心却还是针扎了似的蹙了一蹙。
灵韫从车帘里伸了个脑袋出来,低声道:“不若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兰宜转身福了一福,既而朝背阴处走去。
见她果然靠近,背阴处,谭清让微眯了眯眼,原本意图继续上前的步子停住了,只等着她走近。
“自京城一别,已快四年了。”他感慨道:“不知宜娘如今过得可好?”
沈兰宜没有再往前。
她站定在阴影前一步,抬起眼帘,目光沉静。
“谭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想,我们似乎还没有熟到互相寒暄的地步。”
谭清让依旧是那副好整以暇的姿态,见沈兰宜顿足,他倒是缓步向前。
“这便是你离开我之后,新找的靠山?苦寒之地的一个便宜郡主。当时,你便是设法讨好了她,才拿到的那些……信件。”
这便是他能想象的极限吗?
是不敢想,她是“勾搭”上了更位高权重的那一位,还是说……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妻子与其他异性有牵连?
沈兰宜笑出了声,道:“谭大人可真有雅兴,局势如此,还有心旧事重提。”
谭清让像是听不出她在嘲讽京城如今进退维谷,继续道:“旧事有趣,谭某有时难免沉溺其中。比如说,那封伪造的和离书……”
见沈兰宜唇边的笑意沉了下去,他倒是勾唇笑了,道:“宜娘好本事,模仿在下的笔迹,又买通小吏,让伪造的和离书,得以登堂入室。”
沈兰宜眉心一跳,顷刻间,便想起了谭清让落款处缺漏的一笔、想起了那小吏所说的话。
他的手伸不到北境,了解不到她的近况,可想要在京城查点什么,却是再容易不过。
能被她花钱疏通的关系,自然也能被他收买。
好在,沈兰宜仍旧冷静,很快便想通了事情的关窍。
她抬眸,注视着眼前的男人道:“后补上了那一笔,以此证明是伪造,谭大人好心机。然而手印做不得伪,一验便知。”
谭清让没说话,状似不经意般揉搓着自己右手拇指的指腹。
而后,他朝自己的手指吹了一口气,沈兰宜不知他要做什么,视线落下,却见他的拇指指腹上一片斑驳,竟像是被火燎过、留下了凹凸不平的疤痕。
“好可惜。”他感叹:“那枚指印究竟是谁的,已不可考。”
沈兰宜瞳孔微缩,下意识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见她终于有了起伏的情绪,谭清让古井般的瞳仁中跃动出异样的神采,“和离书既是假的,宜娘,你当然……还是我的妻子啊。”
他继续逼近:“同自己失散数年的妻子说说话,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
也许是平生第一次遭受那样的拒绝和耻辱——枕边人日日想的竟是如何将他踹了,沈兰宜忽然发觉,他对她的偏执简直超乎想象。
甚至于……可以用火燎坏皮肤来毁伤证据。
沈兰宜的脑内闪过无数过念头,最后定在了一个“虚与委蛇”上。
她勉强笑了笑,“世上灵秀的女子千千万,我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个,谭大人这又是何必?”
谭清让悠悠道:“好与不好,我自有评判。如今,不过是不想看着宜娘误入歧途,越坠越深罢了。”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道:“多说无益,你只说你要做什么。”
“既还是我朝臣民,自然要遵我朝礼法,”谭清让上前两步,低头附在她的耳廓,轻声道:“而我只是思念我的妻子,不欲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他的呼吸过处,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沈兰宜退后两步,道:“那你要我做什么,才肯结束这场闹剧。”
谭清让几乎要笑出声,然而他的瞳孔幽深,配上这样的表情,直叫人毛骨悚然。
“我向来不是强求之人,今日所图,也不过只是一个好聚好散。”谭清让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这样罢,三十那日,我们夫妇二人用一顿家宴。用过家宴,你若还想离开,我会重新许你一张放妻书。”
话说得好轻巧,夹杂着诱人深信的魔力,沈兰宜缓缓抬起平静的眼眸,一口答应:“我凭什么相信你?”
谭清让终于笑出了声:“宜娘,你没有选择。若非时局微妙,哪怕我将你捉回来,你一纸诉状告上官府也是无用。”
他似乎很热衷于把那日她所言“形势比人强”还回来。
沈兰宜似乎在犹豫,良久,她才终于松口道:“我与郡主随行,无法离开鸿胪寺。”
谭清让道:“我自有安排。”
“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沈兰宜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希望谭大人,说到做到。”
谭清让轻笑道:“宜娘且放下心来,届时……只要你愿意,想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
——
见沈兰宜终于回了车上,吩咐车夫可以出宫了,灵韫担心地道:“沈姐姐,你还好吗?”
沈兰宜的脸色比之前难看一些,不过只是一点点。
她定了定神,道:“没事,不必理会。这个节骨眼上,姓谭的不会轻举妄动的。”
所以,只是私下里拿和离书来要挟她。
灵韫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急道:“可是,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答应他?他要你去他家府上,一定另有圈套。”
她习武多年,耳力胜过常人,大致听见了两人的交谈。
听到灵韫嘴里的“他家”二字,沈兰宜不由莞尔。
谭府与她再无关联了。
“多谢郡主关心。这么看来,我方才演得还不错。”她垂了垂眼,笑道:“我不会去。片纸而已,和已有的自由比,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灵韫眼睛一亮:“所以,方才你是假装很在乎那一纸和离书,以此迷惑他。”
沈兰宜微微颔首,道:“我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但此人危险,若不叫他以为拿捏住了我的软肋,恐怕会再起别的歪心思。”
路上遇到了苍蝇,即使只是在耳边嗡嗡地叫也够烦的。回鸿胪寺的车马上,沈兰宜没有什么心情说话,只在脑海中把过往种种一件又一件地盘起来。
路边有零星的人声传来,沈兰宜撩起车帘一角往外望去,便见今日的街市上,还是三三两两有一些店铺开张的,也有行脚的力夫,正坐在路边歇脚。
年景不好,可寻常人手停口停,总还要讨生活。
触目所见皆透出萧条,不见昔日京城富庶风光,沈兰宜心下有些涩涩的,正欲放下车帘,却突然在路边的茶水铺看到了两张高鼻深眼的面孔。
这两个异域汉子正用他们的语言谈天,零星的字词顺风飘入马车里,沈兰宜忽然大声道:“停车——”
灵韫见状,问她:“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对?”
沈兰宜握了握她交叠在膝上的手背,用极低的声音禀道:“不对劲。”
灵韫是极信任沈兰宜的,而这种信任,在京中、在周遭人皆不可信的环境中更是被千倍百倍的放大了。
她点点头,朝前头也吩咐道:“停车。”
车马停了,随行的禁卫果然在车外发出问询:“郡主殿下,可是晕车或哪里不妥?”
灵韫道:“我没有不妥,就是有些口渴。这里是卖茶水的地方吧,沈典仪,去买些茶水来。”
沈兰宜和她唱和道:“郡主稍等,我去去便来。”
禁卫看着还在为难,沈兰宜却已经下了车,站在他跟前睨他一眼。
“我们郡主是入京请封,不是入京为质。只是买口茶水而已,这位小哥,你可想清楚了。”
禁卫一抖,拱手连道不肯,眼睛却还是盯着沈兰宜,像是怕她有什么意外的举动。
沈兰宜没打算做什么,只是在异族人旁边那桌的长凳上坐下。
茶水铺的老板娘上来招呼,沈兰宜大方地往她手里塞了一小锭银子,充作茶资。
老板娘眼睛顿时亮了,拍马屁的好听话说了一串,正要转身去端茶时,却听见这位女客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慢些”。
老板娘掂了掂手中银子,立马懂了该怎么做,朗声道:“客官来得不巧,正好灶上才刚坐上水,稍等片刻、稍等片刻。”
沈兰宜不耐地哼了一声,催促道:“快点,贵客在车上等着呢。”
老板娘应声而退。
那两个异族人还在谈天,尽管穿了中原人的衣袍,然而听他们说话,沈兰宜还是能分辨出,他们实际上是北越人士。
北境接壤的小国不少,其中大部分,土地不大、水草也不丰饶,他们彼此间打,有时也会南下抢掠,但是都不成气候。
争斗之余,两边普通的百姓也会有交流与渗透,没有山脉阻隔的地方,你买我一尺布,你卖我一匹马,日子还是在过的。
蜿蜒出境的古商道,途经的大多数是这样的小国。
前年里整年都没有起过刀兵,沈兰宜亲自踏足过这些异族人的地盘。她学东西很快,尽管读写他们的文字还有困难,然而听说却没有问题,可以和沿途的乡民沟通。
但是,北越的地盘,她却从未去过。
盖因那是一个好勇斗狠的国度,也是这么多年来与中原王朝争斗最凶的势力,北境军打十场仗,能有八场是和他们打的。到了这种程度,通商是想都别想。
也正因如此,沈兰宜才会意外,在这里看见北越人。
即使普通百姓之间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是看这两位大汉的魁梧身形、虬结肌肉,瞧着比屠夫还雄壮,怎么都不像是平民的样子。
不应该啊……
沈兰宜微眯了眯眼,视线却没有再往那边打量,只竖起耳朵,去听他们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
学外族人说话本就很花力气,北越不在她要去的范畴,故而她没有仔细学过那边人怎么说话。不过,这些异族毗邻而居,语言差距不大,她努力分辨,还是能听懂一些的。
越听,沈兰宜眉心蹙得越深。然而时间过得很快,在禁卫终于忍不住出声催促的时候,茶水铺的老板娘姗姗来迟,端上了一只茶壶并两只粗瓷杯子。
再拖恐怕惹人起疑,沈兰宜不动声色地接过,重新回到马车。
灵韫默契地没有多问,只提着茶壶直接对嘴灌了两口。十岁出头的时候,裴疏玉把她丢到军中混了两年,染上了一身大开大合的粗犷习气。
回到鸿胪寺的客馆后,沈兰宜方才开口:“是两个北越人。”
灵韫想起了那一眼所见,问道:“北越与我们剑拔弩张,怎会有人北越人出现在京城?”
在马车上时,沈兰宜已经在脑海里把那些断音拼凑完整了。她道:“说来很怪,不知是否是我听错了,他们像是在商量,该如何劫掠南州城。”
更让人反胃的话,沈兰宜没有复述。
“南州?”灵韫吃了一吓:“最毗邻北境府城的就是它了,他们怎么会商量这个?”
沈兰宜摇摇头,道:“除此之外,他们还说了些‘交易’、‘再加一成’、‘开城门’之类的话。我当时听了便心下惴惴。”
灵韫再度起身,察看了客馆附近有无闲杂人等盯梢,才低声道:“沈姐姐,你觉得要不要将消息送回去?”
北越人出现在京城,总不能是和天上的神仙在做交易。京城有人在勾连番邦,这等大事,自然该让裴疏玉那边知晓。
灵韫年岁还不大,沈兰宜知道,她此番随行,很多事上是要拿主意、做决定的。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而后却道:“再等等,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眼下,京城四面城墙皆已关闭,她们也在鸿胪寺中不得随意进出,能传递消息的办法,只剩下信鸢了。
当年帮裴疏玉比京城更快一步得到讯息的,便是王府用特殊法子养出的信鸢。这一次入京请封世子,她们的马车里,也悄悄带上了一只。
然而到底是活物,能藏一只不被发现已经很不容易,放飞了就变不出第二只,如若再生变,其实很危险。
沈兰宜补充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办法再寻蛛丝马迹。等这两日,若找不到新的线索,就……”
就再放飞信鸢。
灵韫深深点头,然后道:“我去将另外四位女官也叫来,只道要她们一起草拟贺表。悄悄吩咐她们也留心。”
氛围紧张,沈兰宜倒还心大地笑笑,“这四位姐姐,不知能不能拿得动笔杆子。”
随行的只有沈兰宜真是女官,第二次开城门再进来的几位,其实都是女官打扮的女兵,来保护郡主的。
真有意外,总不至于真的任人宰割。
只是,觐见那日的“好运气”似乎没有重演,整日过去了,封闭的鸿胪寺内探听不到一点多余的消息。
沈兰宜心下其实有一个猜测。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惨事——
引番邦祸水,搏境内一平,而被用来偿还这些外族虎狼的,是某座大开的城池,百姓的血肉和蕴于民间的财富……
然而,猜测终归只是猜测。战场之上最让将军头疼的,甚至不是真刀真枪间的碰撞,而是各路消息之间真与假的博弈。
事关重大,沈兰宜既担心送晚了消息贻误战机,又恐那些偷听得的碎语是假话,到头来反而影响裴疏玉的判断,权衡之下,不免有些踟蹰。
不过这一次,灵韫却意外的坚定:“沈姐姐,你告诉过我,我们可以相信她。”
沈兰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缓缓点头道:“好,由她判断吧。今晚,我们……”
是夜,可以趁黑放出信鸢了。
只是日头刚偏过正中,天色仍还大亮的时候,客馆前,宫里又来人了。
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和禁卫统领正说着什么,见灵韫前来,笑眯眯地道:“小郡主如今也生得这么大了。太后娘娘特派奴婢来传懿旨,宣郡主进宫,小叙天伦。”
他又同那统领道:“宫里的事,上面人都知道,大人不必担心。”
秦太后的地位本该尴尬。她既是裴疏玉的姨姥姥,北境举事缘由的其中一环,又与她所出的故太子有关。
然而多年来,秦家不显山不露水,朝堂上的位置却也稳固着。秦太后又一向不插手政事,与皇帝虽然无有血缘、不算亲近,但面子情一直在。
那些风言风语越是甚嚣尘上,便是为了做给世人看,秦太后这个长辈的待遇也都不会差。
只不过突如其来的召见,还是叫灵韫等人有些意外。
“别后已是多年,如今,我是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灵韫道:“还请公公带路。”
——
寿康宫中,秦太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她唤来身后的宫婢,问道:“怎么还没来?”
宫婢看着面嫩,和侍立在秦太后近前的那个中年嬷嬷画风迥异。
她战战兢兢地答:“得先去禀报陛下,一会儿就会去鸿胪寺请郡主来。”
秦太后哼了一声,似乎很是不满这样的流程。
身后盯着的眼睛太多,秦太后随手翻了两页手边的佛经,很快也看不下去了,转而道:“药怎么还没煎好?哀家该吃药了。”
“是药三分毒,太后娘娘今日,咳嗽稍缓,只需服,晚间那一道即可。”
说话的人一身太医制服,襟扣齐整束到了领口最上方,发髻却梳的是女子发髻,缓步走来,有一种雌雄莫辨的气质。
秦太后瞥了眼身后一大堆原不属于寿康宫的宫人,既而收回目光,朝这位女太医道:“是吗?但哀家还是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贺女医,你再来替哀家把一把脉。”
贺娘子上前,纤密的长睫垂下一片细密的阴影,足以掩盖她神情中所有的晦暗与不安。
“别担心。”秦太后忽然开口。
过了一会儿她才接着道:“哀家不是那种治不好病,就拿太医发作的人。”
贺娘子保持着垂眸的姿态,大概把前三个字听进去了。把完脉,她想要起身,却被秦太后按在旁边坐下。
“说来也是缘分,”秦太后悠悠道:“哀家当年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号,便是从那位谭夫人口中。”
贺娘子知道太后在说谁,却还是目露疑惑:“当年?是哪一年?”
秦太后回想那年寿宴,道:“便是封灵韫郡主的那次。小郡主在席上呛咳,她站出来救人一命。哀家那时问她未有生养是怎知料理孩儿的,她说,是一位姓贺的女医所授。”
年份似乎对不上。贺娘子想了想,然后道:“许是您记岔了。那年我还没有来京城,亦不曾认识那位……沈娘子。”
秦太后倒不在意,她未置可否,正要提起其他话茬聊下去——
人老了都怕寂寞,然而局势不明朗,京城没有哪个命妇敢再带孩子进宫陪她玩儿。
一出寿康宫,又是一堆人前呼后拥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秦太后索性宫门都不出了。她闲下来,话倒是更密了。
就在这时,门外的婢子通传道:“娘娘,灵韫郡主到了。”
秦太后的眼睛依旧没太多神采,一旁的贺娘子,却在听到这句通传后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退。
沈兰宜跟在灵韫身后,亦步亦趋地踏入了寿康宫的殿门。
殿内,秦太后看起来已是等候多时。
不知为何,沈兰宜总觉得这位太后娘娘的气色看起来,比多年前所见还要好上些。
对比那日纱幔后皇帝的病容……
她不由腹诽,若这对毫无血缘的母子站在一起,旁人恐怕都要分不清谁更年长。
沈兰宜不过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随着灵韫的动作一起缓缓行礼,直到秦太后温声叫了起,又吩咐宫人引她们入座,她这才再抬起头来。
不抬头不要紧,这一抬,沈兰宜的眼神就滞住了。
贺娘子?
她怎么会在这里!
第78章 (修)
沈兰宜垂眸掩下惊讶的神色。
上一次见到贺娘子,还是在荒野之地。
她领命探察商道沿途,将所见乡情一一记撰。
然而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便是没有碰到鬼,毒虫蛇蚁也能见到不少。
去岁夏末,沈兰宜与三两随从行走在岭南的山间,一时不察误入深林,中了瘴气。
浑身无力倒在山林间时,沈兰宜只觉头顶的树丛都在跟着她一起转。好在她命比较硬,运气也不错,彻底晕死之前,寻着一处山溪,伏在水里漂了出去。
再睁眼时,她已经身在一处山间的小屋。
背后是梆硬的竹床,只有颈后被塞了软和的一团什么东西垫了起来。
沈兰宜挣扎着强撑起一边膀子,想要坐起来,却差点侧翻下了狭窄的竹床。
好在,有一只手扶住了她。
沈兰宜顺着手臂的方向抬起头,看见了贺娘子那张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
“别乱动,解药还没煎好。”
不知是不是毒没解的缘故,沈兰宜总觉得视野在摇晃,人也轻飘飘的。
她不自觉露出一个发憨的笑,朝贺娘子道:“你……你说话的时候,睫毛也跟着在抖嗳。”
贺娘子看起来有点无语,转身出去了。
好在,沈兰宜的神智渐渐清明了下来。
她捂住自己的脑门,眼睛盯着矮墙边煎药的贺娘子,看她把开着小白花的紫红色藤蔓一节节掰断,丢到咕嘟咕嘟的陶罐子里。
沈兰宜摸摸颈后被充作枕头的东西,摸出来大概是贺娘子的外衫,带着丝丝缕缕好闻的青草气。
再后来的事,没什么波澜。
贺娘子采药至此,巧遇她晕在山涧,好心搭救。沈兰宜谢过了她,解了瘴气余毒后,两人有同路之缘,一起走了一段。
只是现在……
沈兰宜收敛思绪,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贺娘子不是愿意受拘束之人,怎会来到宫中做什么女太医?
上首,秦太后已然开口,与灵韫说起些无足轻重的寒暄之语,就像一个寻常的、喜欢小辈的姨奶奶,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灵韫应对这样的场面一贯熟练,尽管心下满是疑窦,嘴上仍旧三句两句就逗得老人家开怀大笑。
沈兰宜则侍立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内的情形。
寿康宫侍候的宫人实在是……有点太多了,这些人的眼睛还都滴溜溜转,任谁都能看出盯梢的意味。
沈兰宜不觉得,秦太后顶着这么多双眼睛,大费周章地把她们叫来,只是为了寒暄。
祖孙俩聊了好一会儿,宫婢都换过一道热茶了,秦太后才终于缓了缓。
她端起茶盏,润了一口,道:“这不是提神的茶,是贺女医开的养气茶,放心喝。”
灵韫浅啜一口,赞道:“没有药味,只有回甘,确实是好茶。我一会儿都想讨些回去了。”
秦太后笑道:“拿便是,什么讨不讨的。”
她又转头道:“既提起了,来,贺女医,给郡主也拿拿脉,看看她身体康健否。”
贺娘子应声而出。
见她脸上没有一点意料之外的神色,沈兰宜心下有了猜疑。
秦太后漫不经心地吩咐道:“还有这个女官,我看她也面善得很,你也给她把一把。”
沈兰宜谢了恩,适才坐下,贺娘子已经搬了脉枕走到她眼前。
两人的目光没有交错,下一瞬,在手被贺娘子虚虚握住的时候,沈兰宜却跟针扎了似的攥紧了手心。
……借由脉枕遮掩,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
沈兰宜蓦然抬眸,贺娘子却没有看她,只道:“脉象清平,不浮不躁。无需调养,只是平素,要少些劳累。”
阖宫上下都知道,这位贺女医痴迷医术。她虽是被宋御史请进宫给陛下治病的,但闲下来的时候,她也常去各宫看诊,不拘是给贵人还是宫婢。
是以,没人对她给北境来的这两位看诊而感到意外。
把完脉后,贺娘子退到一旁去写脉案,又去写那道养气茶的药方。
药方给她们之前,一旁的宫人拿去仔细检查过,又誊抄了一份,才被允许拿出去。
贺娘子刚刚的动作细微,就连离得最近的灵韫都没有察觉。沈兰宜垂着眼帘,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手心里却烫得发紧。
秦太后慈善的眉目里已然露出疲态,她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下次有空……再来陪一陪哀家。”
直到离开寿康宫,灵韫仍旧没摸着头脑。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把那养气茶的方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却还是没看出有不对劲的地方。
宫里人多眼杂,路上,沈兰宜没有表现出一点端倪,唯独右手的手心一直紧攥着。
回到鸿胪寺时,天已经擦黑了。
冬夜总是漫长,夜色的掩蔽之下,灵韫正打算依计划行事,去放飞那只信鸢,却被沈兰宜伸手拦下。
沈兰宜没说话,只神色凝重地伸出了右手。
她的掌心中,躺着一只小小的纸卷。
灵韫愣了愣,接过的瞬间便明白这是何时来的东西。
沈兰宜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夜风呼啸,檐下的桐油灯晃了一晃。她们看清了字条上的内容,既而抬起头,在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不可置信的意味。
灵韫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前日你在茶水铺的见闻,是真的。”
——
茫茫冬夜,滴水成冰。冷风刮在面上,比刀子好不了多少。
“瞧瞧,已经看不见蝗虫了,都冻死了。”凌源呵口暖气搓了搓手,不由感慨:“真是把双刃剑啊。”
见一旁那位还是皱着眉不说话,凌源抬起胳膊杵了他一下。
“老岑?都几天了,还没缓过神?”
那日灵韫与沈兰宜离开之后,这两员大将被裴疏玉一起召到了帐中。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岑寂被告知了那个寻常人难以接受的秘密。
岑寂翻了个白眼,语气颇有些忿忿:“不比你深受信重,早早就知道。我当然……”
单看当年,裴疏玉敢单刀切入京城,把北境交托给佯装被策反的岑寂,便知他是有多被信任。
然而自己的主上实为女子一事,凌源知道他却不知,叫岑寂颇有些被这位压了一头的不爽。
“这种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相反,凌源自然好心情地吹了个口哨,“你当然什么?你难道只是因为咱们殿下是男子才追随的?”
自上任永宁王起,凌源便一直忠心追随。比起他,岑寂算是半路出家。
他从前只是个伙头兵,是被裴疏玉一眼看中,从最底层一路拎到现在。
“怎么可能?”岑寂矢口否认,“我只是惊讶,并无不臣之意。沙场之上从来都是以功劳论,以殿下的本事,不论她是山精还是野怪,都配得这个位置。若没本事,别说是男人,就是三头六臂我也不服。”
“这话可不像好话,”凌源笑着拍拍他的肩:“好了,自己心里知道就好了。斥候营那边怎么说?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岑寂摇摇头:“西南方向风平浪静。不过若再查不出来,其实同样能说明问题。”
凌源感叹:“是啊,确定了京城只是在故布疑阵的话,咱们殿下,便是要发兵了……”
岑寂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忽然问:“事成之日,你觉得,她会以什么身份?”
是男?是女?
凌源只是笑,然后把问题抛了回去:“都告诉你了,你猜猜呢?”
岑寂还来不及回答,黑漆漆的夜空中,忽有一声尖厉的鸢鸣传来。
凌源虎躯一震,猛地抬起头,“京城来的。是郡主的消息。”
岑寂和他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而后一齐转身,往中军帐走去。
帐中燃着几盏硕大的油灯,灯火惶惶,照得一室通明。寅夜飞来的那只鸢展开一边翅膀捂住自己的头,歇在了挂着的鸟架上。
裴疏玉侧身站在鸟架旁,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鸢的尾羽,另一只手,则拿着它腿上解下的信筒。
听见毡帘外的动静,她随口道了句“进”。
人进来了,她却没有抬头,依旧盯着纸上的字迹不放。
不过百里路,信鸢飞得很快。纸筒上,鸿胪寺里熏香的气息,都还没被夜风彻底吹散。
岑寂拱了拱手,道:“殿下,方才我们便见鸢鸟飞还,料得应有大事,故而前来。”
凌源更担心灵韫一些,因着之前裴疏玉将人丢到军中历练,便是先丢到了他的麾下。
“殿下,可是郡主她们有什么变故?”
裴疏玉没有回答,只把信纸抛了过去。
岑寂像是卯着劲,他先接过了。凌源忍住把先前那个白眼还给他的冲动,凑过去一起读。
“京城与北越勾结,意图围魏救赵、敲山震虎,引北越南下侵入北境,逼北境军……”
凌源读不下去了,口中蹦出一串脏话,气不顺地道:“将士们拼了命地戍守边关,才有他们在皇城高枕无忧,他们倒好!”
裴疏玉的语气淡淡,不过脸色也称不上好看:“谁说高枕无忧了,他们这不是忧虑本王,更胜忧外族蛮夷吗?”
岑寂则道:“不论如何,勾结北越,还许诺事成后让他们烧杀抢掠……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裴疏玉抬眸,睨他一眼:“你是在提醒本王,消息太耸人听闻,不一定是真的。”
岑寂垂眼,抱拳道:“只是猜测,属下不敢妄言。便是这封信……都有可能是伪造的。”
这话其实不假。
训练得再好的鸢,也只是只鸟而已,它听训、能认路能高飞,可是不能保证它腿上那封信,一定是谁写的。
裴疏玉却没担心这个,她收回目光,道:“这倒不会,是她的字迹。”
沈兰宜的字,倒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早在她在京城经营私盐的那几年,她们之间,也有一套确认信笺是否本人在被动情况下书写的方法。
凌源难得地附和岑寂道:“即使信真,这消息确切与否,也需斟酌。”
裴疏玉没接茬,只问:“西南动向如何?”
岑寂答:“西南边军有异动,但不知他们是否北上。”
斥候是军中不可或缺的力量,然而培养一个合格的斥候,花费的力气甚至更胜培养一个弓兵。斥候数量有限,眼下几乎全被派往西南方向了。
裴疏玉唇边泛起戏谑的笑:“本王还是世子时待在宫闱,所见之皇帝,还不是做得出这种谋断的昏君。”
那时的北境局势更乱,一个小世子而已,只是制衡中看起来无足轻重的一枚棋子。
老皇帝作为长辈,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孩子,多少有几分面子情。
然而,时过境迁……
“所以京城送来那封诏书时,本王原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但这个消息,如今却是给本王解惑了。”
“天底下,多得是想要摘桃子的人。西南边军的那位是个老狐狸,纵使勤王护驾,也一定会等我们先与京城守备白刃相见,不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最前顶上。”
“我原在想,他们的拖延毫无意义,我们总是会打出去的,不会配合他们演这场戏。”
“可现在看来……”
裴疏玉顿了顿,“诏书、援兵,都只是牵制我们注意力的东西。”
凌源心里咯噔一下,忽然问:“那他们,到底是在等什么?”
“在等我们动手。”裴疏玉平静地道:“我们按捺不住出兵那天,北越人也会同时出动,攻打北境。”
岑寂在军中诨号一个“小白脸”,眼下,他的脸色倒是更符合这个外号了。
他眉头深皱:“我们进退维谷。继续攻打京城,会面对西南赶来的支援,回身救防北境,亦会被前后夹击。”
裴疏玉补充:“不止。不如再猜一猜,西南那边,知不知道京城的谋划?”
不等谁回答,她便继续道:“我猜,他们也许知晓得不多,但绝不会全然不知。”
凌源疑惑道:“可是北越地处边远,千山万水,他们如何预料得到我们何时出兵?”
就是他们的信鸢也飞不了这么快!
裴疏玉闭了闭眼,而后缓缓道:“很简单,说明他们早已约定好了时间。在那一日到来之时,京城会做一些足够激怒我们的事情,逼我们动手。”
想到可能会看到城墙上挂着谁的尸首,凌源又糙又黑的一张脸也白了:“他们会对郡主下手,并昭告我们。如此看来,当时不应该……”
岑寂忽而打断了他的话:“不,送郡主进京,是有收获的。”
他转而又朝裴疏玉道:“殿下,前日京城为安抚我们,不是传信来说,年礼过后,初三那日,会让郡主再次觐见,商议封世子一事吗?”
“现在想来,这样的安抚,也是为了让我们不要在他们计划之前动手。”
“如若对之前那封诏书不做应对,我猜,他们会择日散播殿下实为女子之事。可这样我们就无从得知,他们盘算的会是哪一日了。”
裴疏玉微微颔首,算是肯定了岑寂的猜想。
兵临城下,不得不发,她是女子之事定会在北境军中引起风波。
不过,都反到皇城根下了,裴氏和其他人怎么也不可能如前世那般,倒向宫中。
但为了平息风波,把矛盾转移,可想而知的是,她这个永宁王,一定会选择在风口浪尖上,发兵京城。
这个时间,同样也可以被宫里拿捏在手里。
凌源神色冷峻:“所以,他们很有可能会在年初三动手。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现在回防北境,不止一切打水漂这么简单。”
情势如此,裴疏玉却还不紧不慢地摸着鸢的尾羽,眉眼间也不见戾气:“当然不回去。”
岑寂心中还有隐忧:“殿下,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消息属实的基础上,纵然我们改派斥候,真的查到了北越的细作潜藏,也不排除是另外的圈套啊。”
凌源擅长用兵打仗的策略,岑寂倒是对这些纵横之谋想法更多。
裴疏玉隐晦地看了岑寂一眼。
多思多虑,也容易踟蹰不前,是优点也是缺点。
“世上从来没有十拿九稳一说。”她淡淡开口,却是一锤定音:“既已一路赌到今天,本王何妨再赌一回。”
“传令下去,把所有派往西南的斥候都召回来。北越人既然要来,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给我抓活的。”
“同时,整饬行伍,严查细作,严守夜禁,禁止喧哗。”
凌源和岑寂收敛神容,齐声应是。
紧锣密鼓的布置之下,翌日,斥候带来了新的收获。
“殿下……”岑寂神情凝重:“消息属实,我们京中的暗桩查到了北越人的踪迹。不敢打草惊蛇,只盯着他们一路出动。您看现在应当如何处置?可要杀了城外的细作,断了他们的消息渠道?”
裴疏玉言简意赅地开口:“让京中暗桩斩两个北越人的脑袋,顺着护城河抛出来,引外合的北越细作看见。”
岑寂不解道:“殿下这是……”
“杀几个细作、截几条消息,无甚大用。”裴疏玉淡淡道:“事关重大,然而消息连通实在太难,所以我猜,除却埋伏了兵力在京城附近,北越的话事人——最次是个王世子,得在京城附近。引他出来,待他起疑,我们与他一见。”
岑寂恍然大悟道:“北越和京城不可能全然互信,就这么轻信他们所说,乖乖的在初三对北境发兵。得亲眼所见、同时亲自参与到京城的局面中,甚至说,亲自掌握一部分局势,让他们安心,他们才会配合京城的计划。”
“我们要做的,就是挑拨离间。本就是纸糊的联盟,容不得半点疑云。”
裴疏玉微微颔首,道:“纵虎驱狼的把戏,他们玩得很厉害。”
“估计还想着,到时真打起来,也大可将勾结外族的名头推到本王头上来……”她勾唇笑了笑,神态却轻松:“毕竟,我是女人啊,世人总是不吝对女人报以祸水的揣测。”
岑寂捏紧了拳头:“他们不担心玩脱了吗?京城腹地竟敢引贼兵埋伏,一旦事态失控,这片江山,就真的要改换天地了。”
不同于王朝的内斗,北越这种异族人,对草原上“非我族类”的统治,都堪称野蛮,只将人当牛马隶使。
不难想象,一旦他们入主中原,又会如何对待这片土地。
裴疏玉摇摇头,也难免叹惋:“西南边陲的那位将军虽是个老狐狸,可若是异族入侵,他再油滑也定不会袖手旁观了。京城打的也是这个主意,驱了狼,再利用他打虎。”
岑寂一点即通:“这一点,我们同样可以利用。西南所忠是事,更不是人。”
裴疏玉凉凉道:“是啊,这么想来,本王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去布置吧,给斥候营吩咐下去,此番论功行赏,所有斥候记功均提一等。”
岑寂应下,可走时却像不舍得似的,一步三回头。
裴疏玉挑眉看他,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要说?”
岑寂难得吞吞吐吐地道:“我在想,殿下……是为了什么?”
王朝伊始,袁裴分治,当年之旧事,到底是出于所谓的兄弟情谊,还只是不得已的一个选择,已不可考。
可考的是,这么多年来,稳坐京中的袁氏皇族步步紧逼,单就裴疏玉父亲、前任永宁王的身殒便有诸多传言。
他确实亡于战场,然而射向他心口的那一支箭,到底来自敌兵,还是被收买背叛了的亲信,却疑点众多。而他的王妃娩下遗腹子那日,情势凶险,差一点也是一尸两命。
也正是觉察出不对劲,孙婆婆才瞒下了这个孩子的女儿身,假称诞下的是个小世子。有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存在,北境潜伏的诸方势力,才仅止于暗流汹涌。
起事的理由有太多:于公,可以说冠冕堂皇的为了天下、为了苍生;于私,可以说为了家仇。
裴疏玉却没有回答岑寂,只睨了他一眼。
岑寂忽就抖了一抖。
然而只这一眼,岑寂便明白了,裴疏玉究竟所谓何为。
野心二字足以,从心而论,何须矫饰。
他俯首一礼,方才缓缓退下。
——
年二十九。
再凋敝的年景,快到过年了,多少都会有些喜色。
沈兰宜在后颈的剧痛中睁眼,人却还没这么快清醒过来。
她有一瞬茫然。
她不是……刚刚还在和灵韫说话吗?
沈兰宜还记得晕倒之前,她和灵韫笑说,便是到了人吃人的时候,过年这天啊,怕是都要包人肉包子。
在鸿胪寺待得越久,她们的神情便越紧绷,加之愈发复杂的情势,沈兰宜看得出灵韫几乎在情绪的边缘,故意说些荒唐话逗她分散注意。
可现在,她在哪儿?
明明睁着眼,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有一点细碎的光,可这点光线,就连浮在空中的灰尘都不够照亮。
沈兰宜试着活动自己的肢体,未果。
她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捆得严严实实,此刻被丢靠在角落,没有受力点,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嘴里还被布团堵住,呼救不得。
不过,沈兰宜也很清楚,此情此景之下,喊叫是最没有用的。
她将小腿侧翻过一些,在地上摩擦,感受到那把齐知恩所赠的短刀还扎扎实实地捆在腿上,心下稍微安定了一点。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照下一片刺目的光线,伴随而来的,是一个男人迈下木梯的脚步声。
沈兰宜被照得失明一瞬,缓过劲来后,她看清了是谁来到了她面前。
“好没新意啊,”沈兰宜昂起头,唇边笑意清浅:“谭大人。”
果然是谭清让。
他找人打晕了她,又将她关进了这不知名的所在。
谭清让目光淡然,只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便收回了打量:“没关系,还有很多惊喜可以给你。”
看见是他后,沈兰宜异常冷静。
是他,其实是一件好事,至少她足够熟悉这人,熟悉他的身份、动机……
如果是不认识的旁人,那她的麻烦才更大。
“谭大人不仅没新意,还很不讲信用。”沈兰宜道:“你我约定的三十家宴,时间似乎还没到。”
谭清让半蹲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她:“只是随口答允、虚与委蛇,并没有真的打算赴宴。宜娘,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没看出来吧?”
第79章
谭清让定睛看着沈兰宜的瞳孔,以期从中看出惊讶、看出惶恐。
然而未果。
沈兰宜也看着他,但眼神中只有嘲弄:“我当然知道你没那么好唬弄。我只是没料到,你敢在这个时候动手。让我猜猜,京城肯定要有变故了,否则,北境随行的使节,你岂敢动她。”
她越是冷静,谭清让越是压抑不住心底的那股邪火。
囚室狭小,沈兰宜能听到他深呼吸的声音。
深呼吸后,谭清让发出恍然大悟般的语调:“宜娘这是……在套我的话?”
他轻嗤一声,而后忽然靠近,抬手钳住了她的下巴:“可你现在自身难保,知道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躲得掉吗?”
他凑得很近,呼吸和声音就像纠缠着的蛇信,丝丝缕缕地舐向她的面庞。
沈兰宜的眉心生理性地越皱越紧:“你猜猜,我会不会给你一巴掌。”
闻言,谭清让竟然笑了起来:“给也无妨,我最擅长以德报怨了。瞧瞧,你那么想背叛我,我却还是救了你。”
沈兰宜不欲深究他话中的深意,她只想想骂人,也确实骂出了口:“谭清让,你发贱。”
前世,她掏心掏肺地对眼前的这个人好,也许因为他是她的夫君,她别无选择,又或许是因为在少女心事萌动的时候,这个人恰好走入了她眼中。
只不过,经年累月的付出,换来的却只有他的冷眼和不屑。走到最后,竟连一纸休书都成了她的奢求。
可这一世呢?
她对他不假辞色,弃如敝屣,落在他眼中,反倒变成了他执着的根源。
被她啐在了面上,谭清让竟也没发作,只是缓缓松手,退后了一些。
沈兰宜挑眉看他:“我竟不知,谭大人这唾面自干的本事,如今修炼得这般好了。”
谭清让的神态岿然不动:“本来只想与宜娘重修旧好,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重修旧好?”沈兰宜嘲讽道:“不能又如何,泄愤杀了我?”
“利诱大抵对你无用。”谭清让微微一笑,既而从袖中抛下一支银簪:“那只好威逼了。”
银簪质地不算结实,掉在杂乱铺着稻草的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囚室中光线昏暗,还被站起来的男人挡去了大半,然而这一点光亮,却足够沈兰宜看清银簪上的纹饰。
这是她嫁妆里的首饰。
沈家人从她交易般的婚配里所获颇丰,落到嫁妆里却没什么好物件。这银簪虽不显贵,做工却还算精巧,上头嵌着青玉,雕的玉兔衔珠栩栩如生。
发嫁之前,沈兰宜送了珊瑚和珍珠一人一支。
珍珠平时总是素面朝天,连个耳坠子都不喜欢戴,珊瑚却是很喜欢的,十日里有七八日都簪着。
她瞳孔微颤,既而缓缓抬起头,道:“你想对珍珠做什么?”
谭清让慢悠悠地道:“和离后,你没有回饶州,我便猜到用沈家人威胁你无用。我这也是逼不得已,那个丫头,你总还是在乎的。”
“我想,能够主仆团聚的话,宜娘,你应该会心甘情愿一点。”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你想对珍珠做什么?”
是,他没猜错,珊瑚和珍珠是她为数不多在乎的人。
前世,她们就因为她这个主子的懦弱而过得不好。这一世,她无法明知她们有难而袖手旁观。
见她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谭清让满足地微微一笑,好似以噩梦为食的貘兽。
他朝她伸出手,道:“这得看你想做什么。”
他的掌心停留在她的耳边,沈兰宜垂眸良久,终于闭上眼,轻轻把脸颊贴向他的手心。
“够了吗?”
她问。
他的动作顿住了,像是也没想到她会如此。
不过很快,他的指腹有了动作,顺着她的眉骨一路摩挲,直至抚过她的唇角,才终于收手,像对孩子一般,摸了摸她的发顶。
谭清让轻叹道:“你若一直这么听话,我们又何苦闹到今日局面。”
越是暧昧的抚摸,沈兰宜越是觉得恶心,她别过头,依旧垂着眼帘,十指几乎要将捆住她手腕的麻绳抠进指缝里。
“你想让我听话,总得让我见她一面,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谭清让悠悠道:“放心,你们会见面的。”
沈兰宜昂起头看着他:“即使见不到珍珠,你也得让我确定她还活着。否则我凭什么对你言听计从。”
如若沈兰宜立马就软下来,谭清让心里还要打鼓,可见她方才的柔顺只有一瞬,眼下依旧倔强,梗着脖子和他对峙,他心下反倒微妙地一松。
他问:“你想如何确认?”
沈兰宜瞥了一眼地上的簪子,道:“我要她的亲笔信。”
“好啊。”谭清让保持着微笑:“希望这几日,你不要试图跑掉,又或者做出绝食之类的事情。惹得我烦心的话,我不保证你那小丫头会好好的。”
沈兰宜讥笑道:“我现在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晓,要如何逃脱?”
“那就好。”离开前,谭清让好心情地道:“我是在救你,你会相信的。”
谭清让走后,沈兰宜的眼前又只剩下黑暗。
后颈的疼痛让她清醒异常。很快,她察觉身处的环境细微地晃了起来。
莫不成是被关在马车里,就要被运到什么地方?沈兰宜暗忖。
寻常的马车没有这么大的地方,倒是镖局的镖车装运货物,有能转得开身的空间。
沈兰宜陷入了沉思。
珍珠如今还在北境,谭清让捉的不可能是她,珊瑚这一年却是杳无音讯,难道说当真……
她方才有意试探,言称珍珠,谭清让全然没反应过来她叫错了名字。难道说,他只是在骗她,那簪子只是机缘巧合到了他手中?
然而沈兰宜心下也不敢肯定。
谭清让的记性是好,可他忽视她这么久,珍珠和珊瑚本就生得有些相像,若珊瑚真的在他手里,只是他分不清二人的名字,也不是没有可能……
要看他到底能不能带来“珍珠”的信了。
如果珊瑚真的在他手中,这封信,就该是珊瑚的字迹;
如果不在,他要伪造书信,那拿来的,才会是“珍珠”的手迹。
——和离书他都能拿到,要看她当时放两个丫鬟身契留档的文书,自然也不在话下。如果人并不在他掌控之中,他要仿造,一定会照着上面珍珠的字迹来模仿。
想到这儿,沈兰宜的手心已是浸满了冷汗。
不论如何……希望他只是在骗她。
不多时,幽黑的车舆便停止了晃动,大概是已经将她从鸿胪寺运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砰的一声,沉默的空间里走来两个肌肉虬结的大汉。见他们手上拿着木槌,像是又要给她一下,沈兰宜立时便叫道:“等等!二位好汉等等!”
她连珠炮似的道:“不必再打晕我,若是怕我瞧见地方,你们只管将我眼睛蒙上就好了。我身体弱,再来一下,你们的主顾来时见我成了一具尸体,总也不好吧!”
她不曾见谭家豢养府兵,这种东西,即使有钱有权,没有军队势力背书也是养不了的。眼前虽然昏暗,但是她能看得出来,以这两个大汉的身形和步伐,绝非寻常武仆。
果然,这两人都没有反驳她话中“主顾”一说,大概真是银货两讫的生意,他们是被雇来做这等阴私之事的。
其中黑脸那位,掂了掂手上木槌,然后道:“这小娘们说得有点道理,二哥,怎么说?”
行二这位便道:“那行吧,给她眼睛绑上。”
被蒙眼睛总比再吃一下强,沈兰宜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被蒙了眼睛,横着扛了出去。
到了地方,黑脸那位还记得给她扯下遮眼的布条,沈兰宜勉强笑笑,正要礼貌性地对这两位道谢的瞬间,她看清了这二人的长相。
准确来说,是看清了被叫二哥的那一位的模样。
沈兰宜瞳孔微缩,她下意识环顾四周,见狭窄的这间囚室像是在地下,此间再无旁人,才控制不住地尖声道:“你们——你们是四方镖局的镖师?”
她对四方镖局的事务并不熟悉,比如说眼前这两位,她也只和其中一个打过照面。
闻言,刚要和自己兄弟转身出去的黑脸大汉脚步一顿。
沈兰宜惊道:“你们是四方镖局的人,为什么会做这种勾当?”
黑脸大汉挠挠头:“收人钱财□□,有些黑产很正常吧,怪只怪你自己得罪人。”
沈兰宜沉默半晌。
私盐都敢押送,绑个把人似乎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见他居然不反驳,就这么认了,那二哥抬手给了他一杵:“口无遮拦。”而后又同沈兰宜道:“这位娘子,我不知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但这些小花招,不管用。”
沈兰宜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
越是绝处逢生,她越得冷静。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们是谁,我也认识你们镖局的主人,是一个姑娘家。”
事实上,齐知恩这些年间一直与她还有联络,每年镖局的分红,也都按当年的出资占股一分不少的给她。
但她不参与具体事宜,说这些也无法取信于他们,干脆就没提。
听沈兰宜这话,黑脸那位脸色顿时变了,他看向他二哥,后者果然还不信:“瞧你是个官家夫人吧,怎可能认得我们江湖人士,说诳语也要看一看场合。”
沈兰宜没有气馁,她靠坐在角落里,从衣摆下蹬出了右腿。
“我的小腿上捆着一把短刀,是你们镖局主人当年所赠。我的话是真是假,你们把刀拿去给她一看便知。”
便是沈兰宜也没有料到,这把刀会在这样的场合发挥这样的用场。
黑脸大汉状似有些猜疑,嘀咕道:“不会和说书的说的那般,一靠近你的腿,就有毒针齐发吧……”
沈兰宜哭笑不得,旁边那位二哥倒是冷静许多,他眯着眼,大概也看出了她腿上确实有刀的轮廓。
“这应该是你最后的保命手段,”他说道:“就这么告诉了我们?”
沈兰宜一贯很懂得审时度势,她点头道:“便是我先手捅你们一刀,我也打不赢你们逃不出去,不如赌一把。”
这大汉哈哈大笑,而后在她跟前蹲下身,当真伸手去解那把短刀。
看见刀鞘的瞬间,大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沈兰宜歪着头,见他脸上神情变幻,又听黑脸那位问:“怎么了二哥,这刀能看出来什么?”
“他奶奶的,真的鬼打熟人了。”这二哥骂了一句,拿起那把短刀横在自己脖子前,道:“这是大哥当年还在世时的事情。真真当时刚学武,还在扎马步呢,大哥把这刀给了她。”
黑脸的惊道:“这么说,还颇有意义了?”
行二那位一脸沉痛地点点头,转头再看沈兰宜的脸色也变了,“你……娘子你……”
沈兰宜只道:“是齐姑娘送我的,不是旁的途径得来。你若不放心,只和她说我姓沈,想劳烦见她一面。”
大汉咬了咬牙:“好,话我一定带到,不过最快也得到深夜才行。”
——
这俩大汉大概躲在外头又嘀咕了些什么,沈兰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缩在角落蹭自己手腕上的绳索。
还好,她赌对了。
而且其中那位镖师,看起来和齐知恩、齐知恩的父亲关系匪浅。
也许当真老天眷顾吧,但他们像是还有顾虑,没有松开她的打算。
神思高度紧绷,到了这一会儿,身体上的疲乏也终于细密地袭来,意志终于无法战胜生理上的疲乏,沈兰宜靠着墙角,昏昏沉沉地眯了过去。
再睁眼时,她是被人摇醒的。
“醒醒,醒醒!啊——你们打晕了她?不是,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啊?没打晕?那她怎么不醒,喂、喂喂!你们……”
也许是吵醒的。沈兰宜恍恍惚惚抬起眼皮,见到齐知恩那张熟悉的面孔时,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勉强笑道:“没事,我只是困了。”
齐知恩上上下下扫她好几眼,又回头瞪了一眼那俩抬着头装憨的大汉,拿起短刀,就要去解她手腕上的绳索。
沈兰宜却躲开了:“现在还不行。”
齐知恩有点儿茫然,她问:“为什么不行?”
沈兰宜问她:“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况?”
齐知恩不解其意,却还是把京中如今戒严的具体情形说了一遍。
沈兰宜解释道:“此时纵然能逃出他的掌控,也逃不出京城,而且还很可能再被抓回来。现在他对我暂且放心,我反而不会出事。”
齐知恩看着反而更没缓过劲来:“那你要我做什么?”
谭清让如此举动,能叫沈兰宜猜出来一点端倪。
然而京中局势如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沈兰宜只拣着要紧地道:“京城局势一定会乱,我怀疑这两天便要打起来了。我随郡主进京,现在被抓,我唯独担心的就是她。”
齐知恩点头:“好,我也略知一二。鸿胪寺是吧,那边我会想办法派人去查的。”
沈兰宜犹豫着,还是和她说了一个北境在京城暗桩的位置,“你按我所说,与他对上暗号,把郡主如今危险的情况告诉他。他们会有决断的。”
末了,沈兰宜看向两个看守她的人,道:“还要劳烦你们,先继续假装无事发生,等到真的兵戎相见,无人会顾及我这边那日,再将我放出去。”
这是一个非常不过分的要求,除了拿不到谭清让的尾款以外没有任何毛病。
齐知恩和另外两位都满口答应。
走前,齐知恩把短刀又归还了沈兰宜:“我不知道会是你……流年不利,日子不好过,镖局什么活儿都接,我也不是每件事都把关。”
沈兰宜反过来安慰她道:“没事的,还要多谢你,而且得亏谭清让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
看不见阳光的日子过得极慢。
恍惚间,沈兰宜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速。
谭清让大概真的很忙,他只再来过一次。
“你要的书信。”
他轻飘飘地伸手,递上一封纸笺。
沈兰宜没说话,只淡淡抬眼看他。
谭清让这才恍然大悟般道:“抱歉,忘记你的手还被捆着。”
他体贴地展开信卷,亲手拿予她细瞧。
信中写了什么,沈兰宜全然看不进去,她只瞧得见一点——
是“珍珠”的字迹。
也就是说,珊瑚绝不在他手中,那支簪子,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流入他手。
如释重负之余,沈兰宜不忘撑起一点紧张的姿态,她抬起眼帘,通红的眼睛注视着他:“不要伤害她。”
谭清让勾唇浅笑,道:“只要你听话。”
沈兰宜在背后捏紧了拳头,努力露出一个温婉的笑。
——
黑暗放慢了一切的感知,却唯独让她的听力愈发敏锐。
终于,沈兰宜在等的那个时机到了。
黑脸大汉在木栅栏外对她道:“这里是弘王府,他被废后,地方也都荒废了。我们现在,都是在原本王府的私开的地牢中。”
“你那郡主没有任何消息流出来,但是局势确实要乱了,据说城外的北境军已经开拔,五十里不过弹指一挥间。禁卫已经在宫墙集结,还有京城守备……”
“再晚一些,真真会来接你走。准备了车马,我们这就解开你的束缚。”
沈兰宜把每个字都认真记下,而后道:“好。你们也多加小心。”
正说着,地底已经传来马蹄奔腾而过的剧烈响动,这两个大汉神色一凛,正打算放沈兰宜出走,手腕间绳索刚解开一半,头顶忽然又有嘎吱嘎吱的声音。
有人下来了。
而且听脚步声,绝不止一人。
电光火石间,沈兰宜同那两位交换了一个眼神,立马散开,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下来的,除却谭清让,后面还跟着一串个身着禁卫衣装的人。
沈兰宜觑了一眼,心知不妙。
这两位镖师便是打不过这么些人,自己跑也不成问题,可若想带着她全须全尾地逃,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冷静、冷静……沈兰宜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倏尔,谭清让已经走到了牢门前,他命人打开门,又转头和禁卫吩咐了一句什么。
见他们像是要将她带走,沈兰宜急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不行,不能被他们带走。
若真的被带走了,哪怕之后裴疏玉带人攻入京城大获全胜,可天高地远,又怎么能找得到回来的路!
沈兰宜心一横,把眼泪转化为另一种武器:“三郎……”
很久远的称呼,久远到谭清让微微一怔,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门被打开的瞬间,沈兰宜忽然扑到了他的怀里。
她的手甚至还被捆在身后,她只能无规则地、用湿漉漉的脸去够他的颈窝。
“三郎,外头是不是要打仗了?我害怕……我害怕,你不要把我丢出去,好吗?”
谭清让久违地僵住了。
他没有应付过这样的场景,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攀上了沈兰宜的背脊,轻轻将她拢进了怀中。
其实他所追求的不就是这样吗?让她低头,让她俯首。
眼下兵荒马乱,她纵然有点小脾气,又怎能抵过生死间的恐惧?
谭清让轻轻一笑,拍了拍沈兰宜的肩膀,道:“别担心,夫君没有不要你,只是要带你去更安……”
他话未说完,刀刃没入肌理的声音突然传来,刹那间,谭清让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流向了一处——
地牢昏暗,几束火把的光完全无法照亮整间囚室。无人在意的背后阴影处,沈兰宜已经挣脱了手腕间的束缚,她手起刀落,一刀刺入了眼前人的肋间。
这不是她第一次伤人。
上一个有幸被她捅了一刀的人,是她的父亲。
但她依旧不得其法,力度和方向都把握得不好,温热的血漫过了她的手背。
变故来得太突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沈兰宜先行抽刀,就着谭清让的血,复又抵上了他的颈侧。
“都散开。”她平静地朝禁卫开口:“他死了,你们应该没好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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