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亲人
她在暴雨中发疯,又在暴雨中结束发疯。
灵愫稍稍推开蔡逯,甩给他一个耳光。
“你神经啊,干嘛亲我?”
她抹了把脸,把血水甩掉。
蔡逯被扇得瞥过头,雨水把他淋得像条落水狗。
这个吻的体验不算好。蔡逯的牙磕到了她的下唇,她脸上的血往下流到俩人的嘴上,鼻腔里充斥着呛人的血腥味。
但也是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将她的理智慢慢拉了回来。
清明,寅时,福宁宫。
第一缕微弱的光束冲破几叠轩榥的桎梏时,内侍已经给官家系好了攀膊。
宫殿中央,铺着一张髹棕长羊绒毯,放着枣木橛子、榆木疙瘩,一捆麻绳,几个榫卯机关。
内侍大监通嘉甩着拂子,虾腰跟在官家身后,试探道:“官家,小黄门郎在外面候着呢。这些都是小底亲自从入内内侍省挑出来的机灵孩子,总要有个能钻木取火的。”
官家闻言,哈哈一笑。抬眸望去,屏风外人影幢幢,哪怕只瞥见个身影,他也知道这帮孩子,都是劲劲的年青人。
遂长袖一挥,“叫人进来罢。”
二十余位小黄门从屏风两侧踱步走来,方才还空旷的宫殿,霎时显得阗委。
通嘉点人数时,官家也不闲着,自觉地搬来条杌子歇息。乜见人走近,出声道:“看好了,朕只演示一遍。”
言讫,作势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利落地将麻绳系在枣木橛子上,橛子顺着榆木块的凹槽嵌了进去。接着双腿一并,将腿间的榆木块笼牢,拽起麻绳,飞快旋转着橛子。
火禁的日子过去了,宫里取新火,下发给重臣,皇族贵胄。这是国朝的老传统。
官家自然不会冒着手磨破皮的风险,艰难地钻木取火。他演示罢,洗了遍手,站在一旁观摩。
通嘉随之开口:“诸位,今年取新火者,赏金银各百两,往后直接跟在我身边做事!”
今年的奖赏比去年丰厚许多。禁中的人,哪个不存金蓄银的?然跟在通嘉身边做事,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通嘉伺候过先皇,当今的官家,也是他一手看护长大的。内侍大监通嘉,是官家身边的红人,谁都想巴结巴结,想跟皇家攀上关系。
话音一落,小黄门郎就抢着往那条杌子上坐。
官家坐过的杌子,官家用过的工具,只是摸一下,都觉着沾光!
安静的宫殿此时无比喧闹,高呼声,喝彩声,木块摩擦声。恍然间,官家以为自个儿到了峨眉山去观猴。
“通嘉,你觉着谁能取出火呢?”
官家肯定不是只问表面意思。官家想问的,是今年入内内侍省重点要栽培谁。
这可不好答。
通嘉谨慎地回道:“取新火是各凭本事的活儿。硬要小底说的话,小底先把干儿子苍巴给排除出去。那小子不争气,没那么聪明,也没多少力气。”
官家笑他急着撇清干系,拉着他往玉阶上坐。
“朕就是随口问问,瞧把你给紧张的。”
眼皮上掀,小黄门郎都穿着一样的螺青交领衫,都是瘦瘦高高的,白白净净的,他还真看不出哪位是苍巴。
通嘉抬手一指,“官家,半跪着,正探头望的人,就是苍巴。”
那厢取火取得如火如荼,刚刚还推搡拥挤着的一群人,现下竟都簇在一旁,围成半圈,仔细盯着圈内坐着的一个人。
半圈特意留了个缺口,正对官家的方向。
此刻坐在杌子上面的人,全神贯注地钻着木块。
脸生,官家指着那人,问:“这是谁?”
然不待通嘉回应,人群中便接连爆发惊呼。
“点着了!点着了!”
那簇新生的火苗,来得猛然。官家甚至没看清火苗冒出头的那瞬,下一刻,火苗便递嬗点亮桕烛,一根接一根,火光葳蕤,都被盖上了罩子。
点着新火的人,托着一盏桕烛,朝官家走来。
“方才是你取的火?”官家问。
那小黄门点点头,弯腰将烛火奉上。
官家叫他直起腰杆,往后倒退几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青人。
“什么名字?”
“明吉。”
官家颔首,侧身朝通嘉说:“记下来。”
通嘉却连连摆手,“官家,您知道的,小底不识字,没读过书。”
像他这样在伺候官家的人,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为防擅权,太祖太宗朝,大监皆为白丁,今朝亦是。
官家嘴角扬得更翘,“大监不识字,那你就自己来说罢。”
明吉应下,“光明的‘明’,吉祥的‘吉’。”
他首次见天子,却不惧不馁,神色镇定坦然。
官家被这份不属于年青人的沉着吸引,拍着明吉的肩膀,沉声道:“往后你就跟着通嘉做事。好好干,少不了享福的时候。”
然正欲转身出殿,就被通嘉赶紧叫住。
通嘉十分为难,指着一张摆满桕烛的长桌。
“官家,今年要发把新火赏给谁,您还没交代呢。”
“忘了,忘了。”官家无奈地摇头。每年都做的事,照旧例给就是了。
然而他还是把赏赐给谁,都数了一遍。
“噢,对了,今年往小六那处,多送两根烛。那两位夫子,可是我专门请来的。不过不要用桕烛,用新火点着杂烛。”
通嘉说是,并未多想。待官家走后,遣散一群黄门郎,独把苍巴一人带到身边。先去往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巡视一圈,回到屋里,才把袒露情绪出来。
通嘉指着跪在地上的苍巴,低吼骂道:“竖子无能!我不是都把巧法儿教给你了么,你怎的还取不出火?”
苍巴心里委屈,“干爹,明吉是突然冒出来的。这厮跟我一样,都读过书,识得字,难不成他也有背景?”
通嘉狠狠踢了苍巴一脚。男郎叫她过去,如同唤一只不听话的狸猫一般。眼里分明有情,可却叫易灵愫看了厌恶。
太多男郎这般看她了,把她当做物件一般,强制占有,索取后又炫耀。
易灵愫很会做戏,或是说很会察言观色。
蔡逯不过是一藤高枝罢了,费不了不多真心。
易灵愫走过去,露出几分惊喜来,头上稳当当停着的步摇也因着这喜悦的步伐晃了几分。
这景象落在蔡逯眼中便是美人含羞娉婷走来,眼眸里藏不住的情意都是因为他。
“蔡学士安。”
易灵愫俯首行礼,尾音上翘,引得马车上那人一片遐想。
“怎么这般生分?”蔡逯回过神来,“今早方与你见过,不过碍着人多,也没顾得上多说几句。”
蔡逯说罢,瞧那人一直低着头看着脚边的影子,有些不悦。
“怕我么?”蔡逯也不急,语气和缓得好似在问家常便饭一般。
易灵愫摇摇头。
蔡逯瞧见这怯生生的反应,愈发觉着可爱。
“别怕。”蔡逯伸出手,月色披在手腕处,莫名旖旎。
“上来罢,让我好好看看你。”话说得直白又动听。
易灵愫抬头,男郎一直盯着她,指节修长,摆在夜空中,等着她。
易灵愫没有把手放上去,末了只是说了句:“男女有别,望珍重。”
这话一出,蔡逯便低声笑了起来。
“男女有别?”这话被他含在喉中仔细摩挲,却叫易灵愫听出威胁之意来。
还未等易灵愫反应过来,手腕猛地被抓住。带着一阵抗拒不了的力气,易灵愫趔趗几步,腰间不知何时被一双手搂着住。
易灵愫被带到蔡逯的怀里,男郎身上清冷的雪松气息扑面而来,比苗疆异香还要蛊惑人心。直到腰间的温热隔着轻薄的衣衫透来时,易灵愫才蓦地反应过来。
蔡逯只是用了半分薄力而已,易灵愫的挣扎更像是小打小闹一般,反而叫人心头发痒。
不过易灵愫也不是愚笨之人,男郎到底要比多数娘子强壮,何况接触之后才发现,蔡逯并不是羸弱书郎,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不知要延伸到哪处去。易灵愫愈挣扎,腰间的手掌箍得愈是紧。
她的腰与蔡逯的小腹紧紧贴在一起,易灵愫没再动弹。
“你惯会欺人。”
蔡逯的这句话叫易灵愫心头一紧,一时之间眼神也不知道落在了哪处去。
“你不怕我,却躲着我。是听了民间的风闻么?”
马车里的卧榻铺着软垫,东边放着一方小桌,案桌上稳稳放着香炉,不过并没有点香。或是说,香早被车内人给灭了。
蔡逯问着,一手拿起身旁的长杆子,手一挥,车帘被落了下来。车夫得了指示,马车才辘辘走了起来。
易灵愫只觉着蔡逯的一套动作甩得流畅好看,一时看入了迷,也忘了回答他的话。
马车起行的那刻,二人又离得近了些。这下男郎的胸膛就停在易灵愫耳边,咚咚的心跳声更是在催促她回话。
“蔡学士是位端方聪颖的君子。”易灵愫不动声色地用力,想稍稍拉开距离。不过才挪动了半分,又被蔡逯给拽了回来。
来往几次,易灵愫就不再动作。
“他们是这般说我的么?”蔡逯轻笑,语气却蓦地冷了下来。
民间是如何说的,易灵愫确实不知。上辈子两人交集本就少,在她眼里,蔡逯确实是位端方君子,至少是在外人面前。
不过她还有一句未说。蔡逯是位凉薄之人。
她不敢说,说了便带有指责的意味。何况她也没什么立场去说,她本身也是位凉薄人。
各过各的,休管他人屋上霜。不过有太多人事阻碍着她,背上的包袱都叫她难以前行。
易灵愫面上一派淡定,应声说了句是。
“最好如此。”蔡逯说罢,不再言语。手上动作却不停,他喜爱找不出半分瑕疵的人和物。
物便是权势,人却只有易灵愫。
对喜爱之人,他总有万般耐心,甚至称得上纵容。
“你这双手,抚过不少琴身罢。”蔡逯挑起易灵愫的手腕,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微微发颤的指尖,好似看见一株海棠花在风雨夜里飘摇不定。
易灵愫说是,“学过琴筝,不过学艺不精。”
当然是自谦之话,蔡逯也清楚。
“也好,会就行。日后多弹弹,手指灵活的人勤快,也聪明。”蔡逯兀自说着。话音落罢,竟见易灵愫脸红了一片。
一时间蔡逯心软得不成样子,调侃着:“脑瓜里都在想什么呢,真是不经逗。”
易灵愫只是任凭他戏弄,面露羞怯,心里却机灵着,全把那话当耳旁风。
万句夸赞也不如一个金条来得实在。情话是最轻廉的物件,何况如今只是调情的胡言乱语。
这会儿,蔡逯的手又磨到了她的腰上。
“先前不知,易府里竟有那般多的榆柳树。想来榆柳往往是春岑开得盛,不动便颇有风姿。若是任意一股风吹来,榆叶垂落,柳条飘摇,都是别样风味。”蔡逯说道,“也正因如此,渝柳儿的名儿才与你十分相称。”
“阿娘觉着女郎家配水更好,便把‘榆’换成了‘渝’,不过这名儿很久没叫过了。”
蔡逯许是无意间说到了府里的榆柳,却引起了易灵愫早被尘封住的记忆。
大姐走得那年七岁,易灵愫六岁。
原先大姐的身子骨一直比动不动就病的易灵愫硬朗,七岁那年却莫名病了起来,请了最好的大夫来也没治好。病来得猛,人走得也快。
自那之后,王氏便再没唤过易灵愫一声“渝柳儿”。这小名甚至成了府里的忌讳。
许是过意不去,易府里又栽了许多榆柳。台面上没明说,不过府里人都懂。
慕哥儿生来后,易府里所有人的心思都到了他身上。王氏的心也跟易灵愫愈来愈远,直至她出嫁成婚,过上凄惨生活,都没再多过问几句。
蔡逯确实是随口一说,温香软玉在怀,难免叫人生了旁的心思。不料话一出,易灵愫便怔了起来,愣愣瞧着那香炉,似有神伤。
不过蔡逯到底是玲珑八面心,随即便开口道:“若是不喜欢,成婚后我换个名儿唤你。总要有叫着动听顺耳的。”
易灵愫却摇头说不,“名字不过是口头之瘾罢了,不要紧。”
她躲了很多糟心事,如今眼见万事便好,生了勇气,想学着坦然去面对。
蔡逯默不作声,看着眼前别扭的小人,半晌,说了句好。
*
相国寺不过是寺院而已,幽会的官人娘子,大抵不会选在这般庄严肃穆的地。
好在今晚是开寺日,摊贩早就占了位置,摆好精心准备的玩意儿。花灯一挂,吆喝声一出,游人一来,自然就有了烟火气。
会上最叫摊贩喜爱的,是三种人。
一是有钱的文人墨客,瞧见一副中意的水墨丹青,花耗千金也要买过来。二是爱美尝鲜的小娘子,遇见精致的琉璃走马灯与小吃便走不动路。三则是追求美娘子的小官人,顺着小娘子的意,看上什么就买。
当这三种人都是蔡逯与易灵愫时,便注定了二人的出现会叫人觉着惊艳。
月下花灯照,暖香绕身过。易灵愫被蔡逯稳稳托着身子下车后,便感受到了游人的目光都在往这边瞟。
或有人不认得常出入禁中的蔡逯,却没人不认得易灵愫这位惊为天人的小娘子。如今人人都知佳人珠联璧合,也自然知道易灵愫身边之人,就是当今三相之一,蔡逯。
不过京都的人到底不似旁的地方,百姓见识过多少风云诡事。只是看了一眼,心下了然,便移开了眼神,散到各繁华地去。
蔡逯的目的达到了。
他在标记,在占有,在警告那些宵小之辈,不要多生杂心。
包括裹挟在人流之中的,站在承怡县主身旁的褚尧。
易灵愫自然是没看到,她看着青石杆上的灯,分外欣喜。
马车停到了暗处。长街间摩肩接踵,蔡逯牵起易灵愫的手,“人多,走散就不好了。”
易灵愫说好,不置可否。只是回话的声音太小,也不知传到蔡逯耳中没有。
蔡逯显然是心有规划,菩萨神像与大小寺庙堂屋半分都没看一眼,拉着易灵愫绕过罗汉殿,直向后方走。
那片街放眼望去,都是你侬我侬的痴男缠女。
“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说,都买回来。”蔡逯侧目,低声哄着。
见易灵愫无言,又以为她是生了旁的心思,补充了句:“能进相国寺的摊贩,卖的倒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却也不差。若是没看入眼的,回去后我给你挑几箱玉石,说不定就有喜欢的呢。”
这话任是从小在金玉罐里长大的易灵愫听了,都觉着豪横。
二人往里走着,好不容易瞧见了个小摊,停了脚。
易灵愫低头挑得认真,蔡逯也看她看得认真。一时间,谁都没注意身旁人的逼近。
易灵愫似是有感应一般,背后一阵阴风,猛地一回头,却正中了那人的招,身子往一旁歪了去。
那人飞快伸出了手,蔡逯却更快。不知是谁推了一把,易灵愫猛地栽到蔡逯怀里。
“慎庭哥哥。”
心一紧,灵机一动,话便脱了口。
“你是我的干儿子,还有谁会比你背景硬?跟在我身边,伺候官家,等我老了,你就是官家身边的亲信。这个机会你没把握住,往后甭想接我的班了。”
苍巴一听,热泪顿时淌了下来。搂着通嘉的腿,“干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你把明吉弄走,再弄个机会,我一定好好把握!”
“没有机会了!”通嘉气急败坏地拍着桌,他不敢大声责骂,毕竟隔墙有耳,只能用气声骂,骂穿苍巴的耳朵才好。
“官家已经记住他了,起码这几年,是不可能把他弄消失喽。”说罢长叹口气,“算了,骂有什么用,气有什么用。清明新火,先赏后妃,再赏皇子皇女。我估摸着这时给后宫的赏赐已经到了,你拿着官家定下的三盏烛,往公主府跑一趟。做不了官家身边的人,在六公主面前混个眼熟,也成。”
灯罩里的火苗,活泼灵动。燃着燃着,天就亮了。
紧闭的正门被叩了三声。
苍巴觉着奇怪。卯时,街上的摊贩已经把货卖光了几批;寺院的头陀已经用过膳,坐在大殿里诵经。
可公主府依旧沉睡着,就连守门的护卫也没起来。
在外面等了小半晌,终于出来了个婆子。
“你是……”禅婆子瞪大双眸,警醒地望着外面的人。
“噢,您是禅婆子罢。不记得我嚜,我是内侍大监身边的人。新火点着了,官家赏公主府三盏烛,冷食冷水可以倒掉了。”
闻言,禅婆子眉梢上挑,反应过来。
“原来是苍巴你啊。噢,不该这么叫,应该尊一声‘中贵人’。”
说着就领人进去。
早先跟在李贤妃身边做事时,禅婆子便听闻内侍大监通嘉收了个小黄门当干儿子。她与苍巴不熟,但也知道这是不能得罪的人。
若来个寻常黄门,禅婆子早拿钱给他打发了。可今日是苍巴来送新火,她不敢怠慢。
苍巴也在睃眼观察着公主府。
他好奇受宠的公主,更好奇新来的两位夫子,这三位都想见见。
谁知,这一见可不得了。
公主竟与两位男郎一同用膳!
噢,不能这么说。
苍巴跟在禅婆子身后,紧张地连端烛火的手都在抖。
他心里总盘旋着两句话。
公主选好驸马喽。
可公主竟然选了两位驸马!
阁主把灵愫推给闫弗,“带她去山里避风头。”
闫弗刚抱稳她,又听阁主交代:“切记,重中之重是哄她开心,不择手段。”
闫弗露出个“我都懂”的眼神,“交给我。”
阁主:“你真的懂我说的什么意思吗?”
闫弗笑得意味深长。
阁主暂时没多想。
可天一亮,他才发现他过于相信闫弗了!
他是让闫弗哄她开心,可没想到闫弗会剑走偏锋,直接给她掳来个漂亮男人,当作她的一个“新男宠”!
第42章 美貌
灵愫做了一场压抑的梦。
她梦见,易家老爷、夫人与小姐,还有她爹娘,都瞪着无神的眼,冷嗖嗖地看她。
他们朝她说:你太令人失望了!你太无能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再睁开眼时,已是次日下晌。
头顶是青纱帐,身底是竹板床,盖的是熏过安神香的被褥。
窗半开着。
雨过天晴,空气既潮湿又清新。仔细闻,空气里有雨水与泥土融合的腥味,有竹香花香,自然风景将她紧紧包裹着。
偶尔有雀鸟飞过,偶尔有炊烟飘过。
早春的薄雾从湫窄的小巷蔓延至道道通衢,卷着呜呜咽咽的箫声,悄然吹开一道户牖。
女使揉着酸涩的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定睛一看,来人竟是禅婆子。
两位婆子关系不疏不近,因着都为公主做事,明面上的关系还过得去。只是怎么也没亲近到互相探视的地步。
“麦婆子屋里药气呛得慌,您有什么事,不如同我出去说罢。”女使举着早已燃尽的榉烛,轻手轻脚地走到禅婆子身边。
禅婆子乜她一眼,稍稍侧身,露出身后端着药盅的退鱼。
而后轻声道:“我是来给她送热药汤的。公主昨日歇得晚,今早没起来,也就没亲自来看望她。”
女使微微颔首说好,领着来人进屋。
甫一迈步,猛地想起药汤的事,赶忙趴在禅婆子耳边,试探问道:“燃火的事,公主也告诉婆子了么?”
禅婆子招呼着退鱼把药汤放到床几上。这药汤熬得浓稠,熬得比老虔婆的命还苦。周厨昨晚亲自守着炉火,一夜未眠,就是为了这盅汤。
想及全府上下都把心栓到了这屋,心里未免吃味。这药汤放在床头,就是为着呛呛床榻上熟睡的人。
“怎么?单她麦婆子是公主的心腹,我就不是?”
女使被话噎到,心想:您还真不是。
面儿上可不能这般放肆,一板一眼地回:“寒食燃火,越少人知道越好。公主府的墙是密不透风,可万一飞进哪只外来的蝇子,不知道府里的规矩,飞出去后胡言乱语可怎么办?”
禅婆子知道这牙尖嘴利的女使是在讽刺她,讽刺她一仆二主。无论她怎么说,怎么做,这帮仆从都会认为,她是李贤妃派来的线人。
她不属于公主府,也不属于禁中。公主不在跟前,谁都想夹枪带棒地讪她几句。
平时她不会出声解释。不信任自个儿的人,就是把头颅割下来递到人家手上,人家照样不信任。
只是今日,禅婆子想给自己辩解几声。
旋即竖起狭长的眉眼,嘴皮子上下一剪,“你的意思是,我是公主府的内鬼,捞住个时机就会背叛公主?国朝寒食火禁甚严,不是因着冒犯规矩有严苛刑罚,而是因着,若点火被百姓发现,十里长街,鸣鼓声张,集聚臭骂。往后若是遇上任何不顺的事,那百姓可是会三番五次地在公主府前闹事,唾沫星子都能把府邸给淹了!”
“如今是没有律法清楚写着,不守火禁要怎么用刑。可你当外面的声音就不重要,何况你供的主子还是公主!小娘子家脸皮薄,天天被人骂,一传十十传百,到那时国朝上下都怨这位公主,公主她能捱得住?”
怒火窜天,说罢一长串话,禅婆子觉得她的嘴角都被心火熏出了个毒泡。
这串话反叫发问的女使无地自容,帕子被绞得凌乱,她探探身,叫醒麦婆子。
本还想掀开床幔,谁知麦婆子的手倏地伸了出来。
苍白的手腕上血管凸起得厉害,皮肤松弛,像浣洗了无数次的麻布。
麦婆子提着力气勾勾手,随即手腕便无力地耷拉下来。
“我观你身子是虚得厉害。”禅婆子冷不丁道。
“你来我这里,只是为了泄怒么?”麦婆子被女使扶着坐起身,双手艰难捧起一盅药汤,一饮而尽,眉头就不曾松开过。
“噢,不是。”
刚人没醒时,禅婆子神色还透露出担忧之意。待人一睁眼,她便又恢复了那般淡漠的,疏离的,冷酷的神态。
恍若刚刚心里担忧的不是她一般。
“那是……”
麦婆子睐一圈眼,这才瞧见,原来禅婆子身后还跟着退鱼。
“既然有事跟我说,我也给你面子。”麦婆子拧着眉头,摆手叫女使出去。
退鱼福福身,也跟着走远,轻轻合上门扉。
“为了给你煎药,公主冒着风险,叫周厨留一把火。她心心念念想着你的事,连晚膳都撤了,说是没胃口。小厨房的柴火早都锁了起来,周厨呢,为了这盅药汤,把药炉搬在自己屋里,守了一天一夜。”禅婆子掰着手指头说事,越说心里越酸,“你金贵,春纤如玉,心如琳琅,你一病,全府都没心做事嚜。”
想了想,补道:“噢,除了新来的两位夫子,那俩都是不好相与的种。”
言讫,才发觉麦婆子的眼珠提溜转,死死盯着自己看。
一番静默后,屋里回荡起麦婆子明朗的笑声。
“你笑什么?”
“我?我嚜,我笑你掉到了醋瓮里,笨得爬不出来。原先瞧你那冷淡样子,还以为你当真什么都不在意呢。”
禅婆子心声被她抖了出来,嘴唇张张合合,吐了句:“虚与委蛇。”
两位半百的婆子,就这样破了冰。
麦婆子扯着禅婆子,推来条杌子,示意她坐下说话。
禅婆子心事坦露,总觉着身上少穿了件衫子,坐立不安。她早已不是多年前,被数落一句,得懊恼几日的小娘子了。然而眼下,她倍感羞赧,恍惚间,她又做了一回年青人。
麦婆子嘴角翘起,“小六她素来吃软不吃硬。这孩子心软,心善,谁犯了错,稍微一求,她就不做计较。我看着她长大,这孩子读书识字方面,是不机灵。可旁的事,她心里可都清楚着呢。谁是真心对她好,她心底明镜一般。”
“照你这么说,公主是觉着我待她不是真心?”
“你看你嚜,又瞎想。”麦婆子顿顿声,慎重道:“你来府里许久,可作风还是在贤妃娘子身边那套。贤妃娘子是个严厉的主,偏偏小六就烦严厉。若真想安顿在此,不如试着换换性子,软一些,亲近一些。这里是我们的家,也是你的家。在家里,就不要有拘束了罢。”
禅婆子觉着这是在异想天开。
“我始终记着当初贤妃娘子吩咐的话:我是仆,公主是主。我是要教导督促公主的,可不是来陪玩的。”
麦婆子低骂她脾性轴,“你服服软是能掉一层皮么?你呀,真是跟贤妃娘子一模一样。我偷打听下,慈元殿的宫婢都是像你这样的么?”
到底是彼此嫌弃不懂对方。禅婆子还觉着麦婆子过于天真。
“禁中里的每位,无论是黄门郎还是宫婢,都是背着一万个心眼子苟且偷生的。”禅婆子额前冒出几滴汗珠,赶忙搵帕抹去。
她道,“禁中是深不见底的海,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蓦然回首,禅婆子又觉着庆幸。幸好从大染缸里脱了身,熬出了头。
公主府里的这帮人嫌她不近人情,可从前在禁中做事时,她严厉更甚。
她已经拔掉许多根刺,却还叫这帮人觉着成效甚微。
麦婆子发觉身边人不再说话,知道自个儿的话重了,忙安慰着:“其实小六也把你放在心里的,你把她当侍奉的主,不如把她当孩子一样疼。”
两人絮絮叨叨半晌,禅婆子似懂非懂。
起身要走时,倏地丢下这么一句,“你怎么不叫公主,只叫小六?”
“你不知道公主行六么?我们私下都唤小六,听着亲切,叫着顺口。”
听罢这句话,禅婆子面色嗒然,然还是沉声交代:“生火的事,你我都操点心。你虽是卸了许多重任,可府里威信还是在的。这消息,万不能外泄,更不能叫贤妃娘子知道。”
麦婆子说知道了,“都是搭伙结伴做事的一群人,没人想找事的。”
回去路上,禅婆子脑里总窜着那番对话。
关系亲不亲,心近不近,从来不是一日能观摩出来的,也不是一日能培养出来的。
禅婆子前半辈子如履薄冰地过着,提着脑袋走路。朱红墙,琉璃瓦,四面闭合,蜉蝣匆匆,潦草终生。
后半辈子,在同样的四方院墙里蹉跎。只想尽本分,哪会想坚守的本分在这里成了不合群。
“不合群,再恪守本分也是错。”
易灵愫躺在尾犯膝上,握着傀儡儿做傀儡戏,忽地感叹道。
抬起纸糊的手臂,迈起轻盈的脚步,线起线落,傀儡儿就完成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尾犯正给她梳着打结的发尖,闻声,随口问道:“您是何意?”
易灵愫没有立即回话。是何意,她倒真认真思索一番。 没人这般亲昵地唤过他,纵使是见过人世百态的蔡逯,此刻也是一愣。先是不可置信,而后眸里飞快闪过欣喜,不过转瞬即逝,随即又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死谭。
不过身旁两人倒是默契一般地怔了小半晌。
蔡逯搂着易灵愫的腰,顺势一带,将人揽在了自己怀中。衣袖盖在易灵愫的背上,冷冽的气息又扑来,一时间,易灵愫只能被迫埋首在那起伏的胸膛之中。
她不敢挣扎,腰上的力道一寸寸的收紧,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听到上方传来一道威胁的声音。
“褚家郎好兴致,光亮处数不胜数,非往我这边来。”
易灵愫一惊,还未挣扎时,蔡逯便把她放开了来。
易灵愫转身,原来方才挤来挤去的游人,正是褚尧与承怡县主。
她对承怡县主的印象不深。承怡县主这时也还未见过易灵愫,杏眼含惊,正呆呆地看着前面二人。
“先前都以为学士是位寡淡的冷面郎君,如今一见,可真是位痴情人。”县主不愿掺和这事,随意夸赞一句,便想叫褚尧跟着她赶紧离去。
哪知抬头一看,褚尧眼下看得痴了,盯着易灵愫,也不讲什么避讳。
“男未婚女未嫁,学士这么急不可耐么?这会儿连她的清白都顾不得。”褚尧转眸蹬着蔡逯,这时倒真不管官场奉承那一套了。
蔡逯觉着褚尧可笑,又为褚老觉着可悲,生了个这么没出息的孩子。
“那又如何?”蔡逯冷眼沉声, “不过褚家郎倒是提醒了我。大婚时,还请过来喝一盏喜酒才是。”
说罢,在县主与褚尧两人身上看了眼,“毕竟,你与县主的婚事,也不久了。”
关系点破后,易灵愫与县主默契般地交换了个眼神,反倒是褚尧气急败坏。偏偏不能惹到县主,嗣荣王可是官家的亲弟弟,县主更是金枝玉叶,再气上心头也得顾着后事。
眼下褚尧见激将法不成,又想出了个馊主意。
“既然这般巧,不如一同乘游。”褚尧做戏做得全,一脸深情,话语郑重。
不过不等易灵愫反应,蔡逯便牵起了她的手,用着直她的手撬开了来,十指相扣,不留一点空隙。
只要蔡逯想,他能揽着易灵愫的腰走一路,也能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
不过蔡逯只是牵手,叫易灵愫摸不着头脑来。
原本暧昧蔓延的氛围在褚尧出现后只剩了无尽的难堪。易灵愫也没什么心思再去看那精巧的蝶玉千丝灯来,蔡逯一问,她就点头说好。
身后,褚尧步步紧跟,县主仍是一脸好奇,时不时问几句旧事,这场面甚是滑稽。话本子才有的戏倒是演在了相国寺长街千摊之上。
蔡逯有意带着易灵愫往暗处走,不过拐了几次弯,二人就进到了不知名的小巷里去。
他想甩开身后的那位狗皮膏药,这会儿灯一暗,蔡逯便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欲望来。
嘈杂的人声恍若隔了千百条街,传到这处来,夹杂着几声犬吠声,身后的人影一定,易灵愫心里便一沉。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时,一道猛力扑来。
再睁眼,她已经被推到了一个逼仄的角落里去。她往后退一步,蔡逯便往前上一步。
直到无路可退。
蔡逯手撑着身后的巷壁上,复挑起易灵愫的下颌,如同那晚一般,面上不温不愠,可话却从寒冬中走来,叫人毛骨悚然。
“你看那褚家大郎,都退婚了,还赶着上架,来我面前显眼。”蔡逯低头,看着被圈起来的易灵愫,蓦地就想起年少时养过的一只娇莺。
一样惹人怜惜,一样学不会听话。
“你说,长街上人山人海,他偏偏就找到了你。”蔡逯一想到褚尧那直白的眼神,心里厌恶更甚,一时手也用了力。手指随意一抹,下颌便泛起了一片红。
易灵愫被迫抬头,那么无辜地看着他,好似局外人一般。眼神清澈明亮,可正因如此,才叫蔡逯觉着自己像极了臭水沟里面的鬣狗,污秽不堪,还妄图抢占山泉水,饮几大口,才能解渴。
“是他一直缠着我的,我一直都是慎庭哥哥的人。”易灵愫噙泪说道,泪珠就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忍着没落下来。
“不是么?”易灵愫小心翼翼地望着眼前的男郎,看他不语,歪了歪头,请求神祇的原谅。
“崩”一声,心里那根弦断开了来。
蔡逯心里的荒草被猛地拔去,不是欣喜,反而是惶恐。
霎时那些记忆都涌到他的眼前来,一片赤红,还滴着血。不知不觉间,手掌就往下移了几分。
温热划过,停在了易灵愫的脖颈之上,无意识间用了半分力。
易灵愫该呼救,该推开蔡逯,该跑出去逃离。
可她没有,从始至终,她才是那个冷静的人,站在局外,看着蔡逯从清醒坛上被拉了下来,变成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疯子。
易灵愫难耐地呼了口气,“慎庭哥哥。”
而后一起到来的,是身后车夫的一声呼喊:“主子!”
两声传来,这才唤醒了蔡逯。
不过片刻,他又敛神成了捉摸不透的人。
“我有些事同车夫交代,你在此处先等我。”说罢,便匆匆离去,甚至叫人看不见身影。
易灵愫凭空踢了一脚,还没结束。
果然,一阵风吹来,褚尧看见了她,赶忙朝她跑去。
就他一人,也不知把县主安置在哪处了。
这次他站在易灵愫对面,静默了许久。
末了开口,“要我怎样,你才能肯多看我一眼呢?”
褚尧站在明处,看着暗处的易灵愫,心里一阵刺痛。
易灵愫噙笑,话却震惊人心。
“求我啊。”
“跪下来,求我。”
她把伪善的面具撕开了来,却意外地怡然自得,得心应手,甚至过瘾。
她从不该是谁的糟糠妻,谁的娇雀儿。踩着人心爬到高楼之上,身下一片臣服的败者,清醒地看旁人堕落沦陷,这才是她。
昨晚她做了场梦。
漫天细碎的紫藤花瓣,有道模糊的身影,不论她去哪,一直紧跟身后。
每每回头,都会迎来一个浅淡的笑容。
瘦削颀长的身骨,干燥温暖的药香,一眼便会陷进去的浅笑。
只是再多看几眼,心底总会冒出一阵刻骨铭心的寒。
甫一醒来,尾犯便说,蔡逯前来请安。
她偷摸捻破一扇纸窗,蔡逯依旧是长在她心坎上的模样。那一瞬寒,似是错觉。
既然是错觉,干脆都推到卓旸身上好喽。
“卓先生明明是武将,性子不该豪迈一点么。他总让我想起朝堂之上,那帮留着长长的须髯,一本正经的臣子。有些……不合群。”
尾犯笑着捏捏她的脸蛋,“评价一个人的话语,千万不要落这么早哟。”
易灵愫随即反应过来,搂紧尾犯的腰,撒娇道:“说错了,说错了。”
眼眸流转,精致的傀儡儿,如今再看,兴致全无。
易灵愫揿住傀儡线,随意一抛,傀儡儿飘荡在半空,“嗖”地下降,落在一方玩具堆里。
攥在手中时,它精致,生动,翩翩起舞,栩栩如生。被抛弃后,它平庸,俗套,僵硬死板,索然无味。
少女的喜欢,来得迅疾,走得更是匆匆。
易灵愫侧目望着门前郁郁葱葱的乌桕树,总觉着日子悠长,闲适,却是能一眼看到头。
一只粉蝶翩跹,落在易灵愫挺翘的鼻头。
她微微瞪大双眼,仔细观摩着这只大胆的蝴蝶。待它放下提防时,坏心眼地耸耸鼻头,把蝴蝶颤走。
忽然之间,她做了个决定——
她要给平凡的日子里,增添一个乐子。
灵愫难得看呆了一下。
这小哥,有一张极其漂亮的脸,漂亮到令人想质问老天爷:同样是人,为什么偏他就长得这么精致,精致得像个不真实的傀儡人偶。
只是看着这张脸,她的眼疲劳就得到了极大缓解。
不知为何,她脑里突然闪现了一句话:
奴的美貌,主的荣耀。
紧接着,她眨了眨眼,没过脑子,就先说了句话。
“小哥,你有点香。”
第43章 夺爱
这话听起来略显油腻。
可灵愫耸了耸鼻尖,的确闻到一股形容不出具体味道的幽香。
花香?药香?浣洗衣物的皂液清香?
似乎都不是。
这香,或是种“人味”。文雅点说,这叫“体香”。
她这话把小哥吓了一跳。
屋里是可怖的岑寂,卓旸散漫抬眼,“公主不懂,可我们不能不懂。劝你把不该有的心思收起来。”
蔡逯眉梢一挑,话语凉薄,“往虢州待了小半年,怎么你也沾染了那方疑神疑鬼的官场风气。”
卓旸看不惯他这拿乔状,不欲多说,刚转身掀起竹帘,便被蔡逯叫住。
“清明后,官家会宣你我入禁中一趟,提早做好准备。”
“你猜的?”卓旸挑正凌乱的帘穗,话声低哑。
“多嘴。”
蔡逯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揿住一张渗透笔墨的信纸,踅至卓旸身旁,在他满脸疑惑时,忽地将纸投入莹莹星火。
烧的正是卓旸未寄出府的信。
蔡逯在易灵愫面前,总是眉眼笑弯的亲切模样,好似总给旁人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
而眼下,就连这方小屋都充斥着从他身上剥离出来的,疏离凌厉的气息。
“府里不干净,若非我拦下,信里的事不知道会泄露到谁那里。”
“公主府还会有内鬼?”
卓旸显然不信,但心里也清楚蔡逯没有说诨话的必要,索性乜他一眼,讳莫高深地回道:“已而,已而。公主府的事,我这外人就不插手了。”
*
翌日寒食。
平日里不爱梳洗的懒娘子,一年到头来,就盼着禁火这几日。妆奁盒扔在台上,珍珠玛瑙串溢一台面,也没人会唠叨。
易灵愫是个爱干净的,一醒来就催着热水洗漱。揉开眼,瞧见侧犯尾犯满脸为难,这才想起,寒食到了。
“官员休沐,我们府里也歇着罢。”说着刚折起的腰就又瘫在床上。
都城安逸惯了,城里的贵胄人家更是依赖松散闲适的环境。有时不免会养出一阵错觉,纵是边疆打仗战火连天,那簇火苗也烧不到安静的中原。
这簇火苗,兀突突地烧及易灵愫的心头。
待侧犯尾犯反应过来,易灵愫正趿着鞋坐在床边晃荡腿。
侧犯嘴角一耷,“公主,您又没穿袜。”
易灵愫摆手说不要紧,又招招手,把两位女使拢得近些。
而后低声吩咐,“待会儿偷摸往小厨房踅摸踅摸周厨,叫他留一把文火,给麦婆子熬药。切记不能声张,虽说府里都是自己人,但也要留个心眼。”
尾犯心里发怵,“公主,您真要为了麦婆子留火么?寒食禁火是国朝万万不能坏的规矩,万一走漏风声,禁中那边责罚您的。”
“所以叫你不能声张呀。”易灵愫扯着尾犯的衣袖,“规矩是人定的,天大的规矩也得给人让路。悄悄的,没人会知道的。”
言讫,不给两位女使半点犹豫的时机,催着要更衣挽鬓,将话头岔开。
活生生的人在烟火气里长大,最常闻的烟火,是佐料与食材相融的炊菜味儿。
这厢珍馐阁,桌上放着一盅麦粥,一瓯枣锢,三碟冻姜豉,一盏炸鱼。没了热腾腾的蒸气,满桌凉食,总叫人觉着食欲消减。
卓旸别扭地坐到易灵愫右边,半个身子几欲要探出阁楼。似是觉着一勺一勺地喝粥太过扭捏,干脆直接捧起瓷碗,喝粥如临大敌。
易灵愫小口抿着粥,一面觉着观摩卓旸吃饭,霎是有趣。
“就算身子是铁铸成的,吃饭也得细嚼慢咽。俗话说,慢工出细活。”说着朝卓旸挑起蛾眉,“细嚼慢咽,活到九十九。”
说罢还扭头朝蔡逯示意,“蔡先生,我说的对罢?”
蔡逯笑着点头,捋起宽大的衣袖,把放在枣锢旁的一碟酱轻轻端在易灵愫手边。
“这是臣酿的酸酱。炸物油腻,蘸酱解油,也能开胃。早膳是一日餐食中最重要的一顿,可得吃好。”
被他这话一点,易灵愫才后知后觉地睐起这碟暗红的酱。
“什么时候酿的呀。先生刚来,就忙着操劳府里的事,真是辛苦。”
蔡逯说小事而已,余光睃着吃昧的卓旸,面上笑意更深。
“尝尝罢。”
夹着炸鱼的筷著刚探进酱碟,易灵愫便听见卓旸“嘁”了声。
易灵愫不甘示弱,有意无意地哼出声。
鱼块在碟里滚半圈,裹满酱汁。金灿灿的鱼块披盖一层红衣,霎时就像玳筵席面上的美味一样。
意料之中的酸,却不过分,细品满是甜的余味。
“嗳,怎么还骗我呢。分明是酸甜口的,先生还要把‘甜’字隐去。”
然而一块下去后又是一块,酱汁果真开了胃。以小赚大,把公主的食欲给捧了起来,就连严厉的禅婆子,望见易灵愫两颊鼓鼓的模样,都忍俊不禁。
“甜是要细细品尝的,能轻易得到的,那就不算甜。”
瞧瞧,这漂亮话,这漂亮事。
易灵愫甚是受用。明明只是寻常话,可她还是品出几分夸赞的味道。再抬眸瞧卓旸时,神色更是意气飞扬。
她用眼神示意卓旸,“瞧瞧人家,再看看你。”
末了搵帕时,被蔡逯笑了句“调皮”,挑战的心火才熄了几分。
离席后,卓旸又想了个折磨人的法子——挡在易灵愫身前唱喏,义正严辞地表态,要趁着寒食休沐,赶紧把日后的功课备好。
不仅是读书背书叫易灵愫头大,跑圈扎马步更令她发愁。
卓旸好似看透她的心事般,缠着不叫人走。偏偏那时蔡逯被禅婆子拦在珍馐阁,易灵愫怕婆子为难人,也怕自个儿被眼前的煞神为难。
进退两难,索性提起衣裙,可怜地示弱。
想及便倏地往卓旸身前凑,青葱玉指试探地戳了戳他交叉的手,指腹稍稍用力,卓旸的虎口便凹下一个弧度。
易灵愫飞快地戳了下,一眨眼的事,分明没多做停留,可指腹传来的触感却似干火蔓延般,滚烫,炙热。
往常就是在一群女使怀里滚来滚去,也没见她们的体温像这触感一样烧得惊人。
转念一想,卓旸是武将。武将么,在她想象里,身子应当都是火炉,自带熄不灭的火种。
“卓先生,方才我说的事,你可以再想想嘛。”她向来是能屈能伸的料,眼下被踩到尾巴,嚣张气焰散得比呲花烟火还快。
衣袍完美遮盖住了卓旸僵硬的身体,虎口处密密麻麻的电流激得他愣在原地。
干燥温和的风将少女的衣摆吹得转了个旋,风劲扑回虎口周围,一下吹走了那阵难以启齿的感受。
猛地一惊,卓旸回了神。
“好。” 褚尧似有话要说,嘴唇颤抖着,然而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他在赌,易灵愫也在打量着他。
褚尧惯会苦肉计这套,长着老实脸,背地里把两面三刀学了个透彻。这会儿瞧他一脸悲戚,心里指不定怎么咒骂呢。
“先前都说,褚家大郎一片痴心,我也把这话当了真。如今一想,到底是诓人的话罢了,经不起推敲。”易灵愫抵着墙,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碎石子,似是在叹息。
“不对。”褚尧握拳,指间挖进掌心里,用力掐着。
“明明是他夺人之妻,是他言而无信。”褚尧抬头,死死盯着易灵愫,试图从那平静的脸上看出一丝异样的神色。
易灵愫没回话。角落里实在阴暗,她站在那处,恍如鬼魅一般,下刻就能飘走。
褚尧以为这话戳中了她的心坎,想着二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浮萍,顿时怜惜之情涌上心头,手脚也像被人操纵一般,不听使唤。
一抬脚,就被石子给绊了个踉跄,心一慌,竟单膝跪了下去,那顶在地上的膝盖被尖锐的石子边划得生疼。褚尧被绊出了狼狈相,手撑在身前。
可这长臂一撑,那擦伤的手指竟然摸到了易灵愫的鞋头上。
这一天翻地覆的事叫两人都愣了半刻。
“你……”易灵愫话还未说完,便被不远处的一声惊喊给截断了去。
“你们在做什么!”
话里满是焦急与气恼,男郎大步跨了过来。
眼前的画面实在叫人遐想。褚尧单膝跪着,手抚到了易灵愫脚边,低着头喘气。
蔡逯刚叫人把承怡县主给送了回去,想着天黑人少,急急忙忙往易灵愫这边赶,生怕她被人欺负,受什么委屈。
明明叫她听话,可她还是和那狗皮膏药掺在了一起。
褚尧听见这声心也急,本想钻空子赶紧把事解决了,谁曾想自己出了个丑,还正好被蔡逯给碰了上,这下脸都丢尽了。可他偏偏被那石子刺得生痛,起不来身。
蔡逯倒是随了他的心愿。眼下心里正气,一脚给褚尧给踢飞了去。
沉闷声传来,下一瞬,褚尧便被耍到了一旁的巷壁上去。
“褚明颂,我倒真是小看你了。”蔡逯看着褚尧嘴角渗血的模样,满脸灰尘,这才好受了些。
“你的官,是不想要了么?”蔡逯皱眉,声音冷静得似是局外人一般。
褚尧忙着咳嗽,忙着起身,蓦地听到这番威胁的话,心里一颤。他的官位是蔡家的补偿,蔡家随意的施舍,都是褚尧要摸爬滚打数年才能攀上的高位。
忍,一定要忍下去。褚尧没再开口解释什么,反正蔡逯也不是个善茬,索性装起了可怜,靠着墙,不停咳嗽,装聋作哑。
“他碰你哪儿了?”蔡逯说着,一边拽着易灵愫的手腕往外走。
不是都看到了么?易灵愫腹诽,她自然不能把自己叫褚尧下跪的事说出来,于是编了个理由。
“褚家大郎见这片地儿黑,请我走到热闹的地儿去。这才来,便给绊倒了。”
把她的狠话抹得干净,这些理由还算是像回事。
“鞋面脏了一片,是我为了见学士特意换的。”易灵愫任凭他拉着自己走,小声抱怨着。
蔡逯听罢,心头一软,又不想这般轻易地原谅她,于是冷笑道:“这会儿倒是改了称呼。”
见易灵愫没回话,蔡逯又觉着方才的话太重,忙添了句:“一双鞋而已,不值得。改日送你一柜鞋,脏了就扔,不用再想旁的事。”
易灵愫应声说好。
这相国寺自然是逛不成了,车夫有眼力见,赶忙把马车给赶到了巷口。
“承怡县主说有事,先回去了。天色已晚,不宜逗留。”蔡逯把易灵愫丢进了马车里,语气淡淡的,人也很平静。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蔡逯正在气头上,就是一直跟着他办事的车夫大气也不敢出,偏偏易灵愫还开口说了句话。
“褚家大郎呢?他怎么办?”问出来的时候二人还牵着手,话一出口,易灵愫指尖便被掐了下,力来得猛,一声惊呼便传了出来。
“这时候,还想着他呢。”这下蔡逯的脸算是真沉了下来,比夜还阴,眼眸浸在昏暗的车里,任谁看了都得打颤。
蔡逯见易灵愫一脸惊恐,眼神也胡乱瞟去,不敢与他对视,想是知道错了。
“他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说罢,短暂急促的口哨声从蔡逯口中传了出来。
蔡逯特意掀开了车帘,易灵愫也顺势往车外望去,声音刚落,一头驴便飞快地跑了过去。
这驴也通人性,见褚尧痛苦挣扎,嘶鸣声响彻了一整个冷清的巷道。
“这头驴倒比他的主子还机灵,随意唤一声,就看清了局势,认了别的主子。”蔡逯见易灵愫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外,忍不住说了句讥讽的话。
若是易灵愫会辩解半句,恐怕他就要失控了。可她没有,她被这话被刺到,颤了颤身子。
明明乖了下去,明明就贴在自己身边顺着自己的意,可蔡逯仍是不舒畅。
“你怕我?”蔡逯试探地问了句。
易灵愫飞快摇了摇头,可身子却往一旁躲着,又哪里是不惧怕的样子。
“呵。”
蔡逯轻笑,口是心非的模样无意间取悦了他,可这还不够。
他又把人抱了起来,抱得更紧,恨不得把这细腰刻进自己身子里去。
蔡逯打开了那个匣盒儿,取出了里面的物件。
是一串金臂钏,金环上纹着几株细柳,显然是为易灵愫所做。
“要听话。”话里是宠溺,手上的力道却不容人拒绝。从手腕穿过,金臂钏把手臂给圈了起来。
易灵愫最厌恶的便是这般圈禁人的物件。脚环手镯金臂钏,她碰都不想碰。
蔡逯是在警告她。
易灵愫把蔡逯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挣扎了几下,无意间竟打到了他的脖颈。
身上意外地凉,她手指无意扫过,蔡逯脖颈的肌肤便起了反应。随即他的动作也一僵,马车里只点着一盏昏暗不堪的小灯。
借着那细碎的光亮,易灵愫看见蔡逯的耳垂红了起来,眸里出现片刻茫然,随即被掩盖了下去。
易灵愫心里一喜,眼神无辜可怜,她仰视着蔡逯,总是认真又专注。
似是无意,又或是早有预谋,指节点过喉结,飞速扫过那片肌肤,随即又覆在腰间扣紧的手上,试图挣扎。
呼吸都显得那般难耐,蔡逯心里一片桃红艳李,心乱如麻。
蔡逯锢得愈来愈紧,挣扎都显得那般不堪一击,于是易灵愫采取了软攻的法子。
“错的根本不是我,是当时的氛围。是慎庭哥哥把我抛下,才叫我处于那么难堪的境地。”
蔡逯没有回话,低头嗅着易灵愫的气息。
美艳的小娘子总该是带着馥郁的花香或清淡的茶香的,至少戏本子里这样说。
可蔡逯爱极了易灵愫身上的淡淡的奶香味,只有离得极近才能闻到,或是说只有他一人才能闻到,这样的认知叫蔡逯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奶娃娃。”
话语黏腻得似一张密网,不知拢了谁的心。
易灵愫心里暗叹,计划通。
话音刚落,便听见易灵愫困惑地“咦”了声。
尾音被无限延宕拉长,声调上翘,再次把卓旸打了个激灵。
不等易灵愫再说什么,卓旸便大步转身而去。
易灵愫眼睫轻颤,恍惚间,她觉着无从可数的时间,也莫名的延宕下来。
忽地,她似有所感应般,转过身子。
蔡逯静静地立在连廊下。廊芜掩映,他清瘦的身姿被投下来的光影掩盖。再往前走一步,便会从阴暗投奔到光明。
隔着垂落的紫藤花,她看不清蔡逯的脸色。
恰好有一瓣紫藤花飘落在蔡逯的肩头,风刃一催,顺势落在蔡逯身前,被他稳稳捻住。
从转过身来的那刻,蔡逯就在看着她。虽隔着一段青石板路,但她仍能想象出,蔡逯浅淡的笑意。
方才她与卓旸一前一后地出来时,还能隐隐听见阁楼里的交谈声,甚至是禅婆子的低骂声。
而今,阁楼静得瘆人,不知何时没了声,散了人。
他是什么时候出阁楼的?又是什么时候立在连廊的?
易灵愫先是担惊受怕,过后又是一阵不悦。
他盯得那么紧作甚?
男人的崩溃,她喜爱时,将其当作一种情趣。现在她厌烦了,直接把匕首往他脖上推紧了些,“去外面死,别死我床上,赶紧滚。”
见闫弗不走,灵愫直接拽住他,踹开门,将他扔了出去。
同时,她把站在门口偷听的庭叙拽进屋,锁住门。
幸福来得太突然,庭叙委屈的泪还蓄在眼里,这时却已朝她绽开了笑。
她无心再去欣赏他笑得有多好看。
现在她只想发泄,把他甩到床上。
“脱。”
第44章 病态
庭叙勾腿的动作很娴熟。
长腿一勾,将她带到柔软的床褥里。
像条训练到位的狗。
他已经默认了让她在上面操作,他自己脑袋枕着枕头,找了个能配合她的姿势。
天还亮,那片赤红的太阳还挂在空中。
窗槅上盖一层用浆糊铺的油纸,纸糙薄,什么光都挡不住,包括干巴的阳光和闫弗偷窥的目光。
光线刺眼,亮到发白。庭叙紧阖双眼,又抬胳膊盖住眼眶,不想被任何光束偷窥。可即便如此,他还能感到有道黑影打在他身上。
河光净泚,波光粼粼。倏地一尾光束射在水面,穿过细箴竹帘,折散进易灵愫的眸里。
“哎唷,忘去看麦婆子喽。”易灵愫腾地起身,一面搭起胳膊叫女使更衣,一面小声嘟囔着什么话。
尾犯耳朵尖,零零散散地辨出几个词。
“不主动”,“差点忘了”,“别埋怨我”。
仆从生病,向来只有主家来看望的份儿;主家不来,仆从也不能说什么。哪有仆从主动邀请主家,说“看看我病得多严重”的道理。
只是易灵愫心底把麦婆子当亲人看待,她怨麦婆子生病后不吭不响地把自个儿锁在一方小屋里。
尾犯从一瓯花簇里,挑出一朵最嫩的花,轻轻揿在易灵愫鬓边。
“婆子不会怨您的,您肯去瞧瞧她,她的精气神立马能提上去几分。”
比及踅至小院,苦涩的药气扑鼻而来。
易灵愫紧紧掐着帕,被呛得直咳,板直的腰越咳越弯,差一根弦就能切断。
“药汤的味儿这么重么,人还没喝,估计就被呛得不轻。”
女使本来堆在药炉旁,手里攥着青篦扇,细细的火花四处乱窜。瞧见易灵愫身影近了,忙把扇反一面,簇在她身旁扇风。
“公主,您没事罢?”
易灵愫睃一圈眼,这几位不是平日在她跟前伺候的那波人。面不甚熟,也不算生。想及是原先在禅婆子身边伺候的人,现下调在麦婆子身边供养。
“我来看看麦婆子,药汤我给她端过去就行。”
说罢便将人稀里糊涂地赶走,端着托盘进屋。
屋里药气冲天,易灵愫甚至觉着,眼里火辣辣的,辣得几欲要眯成一条缝。
麦婆子半躺在床上,一根木簪挽着发,脸色苍白。她刚挣扎着坐起来,以为是外面的女使端药来了,谁知来人竟是她心心念念的公主。
“哎唷,哎唷,您怎么来了。”
易灵愫忙挥手,“别动,躺着就好。 “这便是慎庭新妇罢。瞧瞧,真是个美人儿。”一位穿金戴银的姨娘兀自跑到易灵愫身边,围着她绕上半圈,满是惊啧声。
“五姨娘安好。”易灵愫欠身行礼,眸子在这小屋里提溜转一圈,不欲多做停留,遂朝于氏欠身,“昨日收的份子钱这会儿都到屋里了,新妇先走一步,去屋里把钱数清楚,为郎婿存下这笔钱。”
于氏是个心疼孩儿的主儿,本是靠易灵愫给她撑腰方在养娘面前硬气,不过听见她说是为郎婿谋事,纵使再不忍心也得放人回去。
“新妇,多来看看我。”于氏话有深意,说罢便被这群姨娘群而攻之。
“夫人这话是何意?莫不是嫌我们这帮徐娘来的不勤快!”
“我进府两年有余,整日给夫人奉茶献花。一片真心,夫人都不曾叫我多来坐坐。这新妇一来,夫人就急着想赶我们这帮子人走,当真是没良心!”
易灵愫刚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一片喧哗,本不想多管,可前脚刚迈出门,后面便说着诋毁她的话。
“我劝姨娘门少操正房的心。姨娘也说,自己进府已有几年,怎么肚子里还是没动静?”易灵愫敛眸,“方才来的路上,我身边女使竟在连廊地上捡到了麋脂。偌大的府邸,不曾有半个黄门郎。难不成是有不检点的女使与汉子私会,欲想用麋脂掩盖?”
说罢,三姨娘便羞红了脸,尽是难堪。不过还是强打精神,“这麋脂可不是什么好物件。府上就只有大哥二哥两位血气方刚的好儿郎,昨日大哥成婚,二哥照顾大父,筵席将尽时才匆忙赶来,讨了杯喜酒喝便回去了。不知是哪位有心人把这脏物件丢了出去,倒是叫新妇看了笑话。”
“不止,我这女使还在假山后发现一肉苁蓉。此等淫|秽物件,竟被随意弃滞在院子里,当真是世风日下啊。”易灵愫看向躲在五姨娘身后的二姨娘,满是讥讽意。
她当易家是大户,里面的人再差也总比市井村妇来得好。不过才到府上一日,竟就发现了几桩肮脏事。
五姨娘虚荣好事,墙头草两边倒。瞧见她得于氏喜爱,便厚脸皮地往前贴。三姨娘与汉子有私情,又恐肚中有喜,便暗中使坏,想叫那糙汉子变成阉人。不曾想汉子虽粗鄙,却也不是个没心眼的。常被三姨娘欺凌,竟把状暗自告到了易灵愫眼前。
彼时易灵愫还呆在闺房里数嫁妆,听到这般有趣荒唐的事来,不禁笑出声来。
而二姨娘,如狼似虎,蔡梁喜爱六姨娘的细柳腰,便整日卧在六姨娘房里。二姨娘先前小产,身子大伤。蔡梁不往她屋里去,她又难耐,自然只能靠这些角先生度日。
至于这大姨娘四姨娘与七姨娘,素来好欺凌于氏。见人痴傻不堪,又不得蔡梁喜爱,吃穿用度,都给于氏收紧。偏偏仗着大哥二哥公务繁忙,干脆做起“假账”来,稀里糊涂地给糊弄了过去。
易灵愫是初来乍到,可也不是傻。尚在闺中时,便把姨娘外室的底细给查了个清楚。
这些姨娘外室,竟还不如她易家的张姨娘聪明。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这家舅吃蔡老的本,脑子却都分给了家里两位儿郎,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
易灵愫这番话算是暗自与姨娘撕破了脸皮,当然也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
众位姨娘的腌臜事都在新妇手里存着底,这下哪位姨娘敢同人作对。 话音刚落,蔡逯便从巷中走出。距易灵愫还有十步处停脚,就那般站在原地不动,静静地看着她,妄图从那双眼里看出个好歹来。
可易灵愫伪装得很好,慌乱转瞬即逝,那般错综复杂的思绪转变得很快,甚至叫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瞧见蔡逯身影的那刻,易灵愫便是一副惊喜模样,惊的是相遇匆匆,喜的是还好遇见的人是他,也好糊弄。
见易灵愫愣在原地,蔡逯有些诧异,“过来罢,你要去哪儿,我带你去。”说罢,朝易灵愫勾了勾手,叫她过去。
明明方才都给她指了方向,定是知道她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却还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易灵愫心下了然,出声道好。
她小跑过去,头上的步摇一晃一晃,在蔡逯身前站定。
“你怎么来了啊?我还以为婚前都叫不到你了。”
蔡逯见她一脸明媚,回话也有几分调侃之意:“不过是来见一位故人罢了。这条巷虽是在矾楼附近,却碍着巷道狭长,岔路口七纵八横,若是不熟悉,十有八\\九都会绕里面去。”
说罢,牵着易灵愫的手就往东走。
“你也是来找故人的么?”
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句却叫易灵愫心中警铃大作。若是初到此处与人会面,会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面,便不需到此犄角旮旯地。若是有私事急事与人会面,到此处也定不会迷路。
蔡逯这是在套她的话。
“嫁妆里有处地产,是经这铺里人的手转过来的。毕竟是自家的地,恰巧今日又得了闲,想着来打听打听,说一下过继的事,不曾想竟绕在了里面。”易灵愫应付着,话大差不差,要说也是这般理。
不过比起原行遮不着调的话,易灵愫对蔡逯的事更为上心。见一位故人,故人是谁?
*
说是铺,不如说是一宅院。直走到头,只有一户人家。院门紧闭,却挂了盏红栀子灯。
“这是……歌馆么?”易灵愫怔住,那盏红栀子灯虽是挂着,却并不亮。
“不是。”蔡逯捏着她柔软的指间,以为她在吃昧,便道:“我不去这些地方。挂灯只是掩人耳目罢了。总有闲杂人等无意间闯到此处,挂上歌馆用的金丝红栀子灯,那些人见负担不起,便会溜走。”
听罢蔡逯的一番解释,易灵愫只觉这原行遮的话当真是不靠谱。铺子不是铺子,吴娘子也没见到个人影。
易灵愫只点头说好,不再言语。偏偏这般沉默样子叫蔡逯心中疑惑。
“你来过继地产,接应人总得提到几句如何进去的话罢。”蔡逯说道。
易灵愫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说。不过眼下票子都送到我这边了,过继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不打紧。”
蔡逯听罢,也不再纠缠,蓦地把一象环扔到了院墙那边,落地声清脆,听得“啪嗒”一声,定是那象环碎了。
“怎么把象环给扔过去了?”易灵愫不解地问道。
那象环前一瞬还待在蔡逯的拇指上,蓦地就被丢了过去。那象牙本不易碎,许是受力大,才着了地,便给摔了个稀碎。
“客从远处来,自然要跟主家道声安。”
话音刚落,那院门便打开了来,两位男仆站在门口,请了安,叫门外的客人过去。
易灵愫见状,心里存着疑,脚还是迈了出去。不过步子还没踩实,便叫蔡逯给拉了过去。
“你当真要进去?”蔡逯问道。
看他这般慎重模样,恍若院里来往的都是洪水猛兽一般。
她总有种要深陷泥潭的感觉,满身污秽快要沾身,而她躲不过,也不能躲。
易灵愫一贯听从本心,不过碍着许多人事,心里的意愿便都压了下去。
她知道蔡逯此话是想保护她,可她万不能再躲下去了。
于是她找了个最笼统的缘由。
“当真,我要进去,同你一起。”
携手共进,先见到的是吴娘子,一双丹凤眼上挑,一把蒲扇轻摇,一副精明相,朝二人走了过来。
“蔡学士安,易二娘子安。”吴娘子见到蔡逯是惊,见到易灵愫是喜。她在院里待了几年,竟没见过蔡逯,反而是与易灵愫一见如故。想着这便是原行遮提到的娇美人,一时两眼发亮,目光都汇在了易灵愫身上。
“岑长史来了么?”蔡逯并不在意眼前的人是谁,先前没见过这位娘子,想必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来了,不过在后院里。长史病得重,眼下正叫人艾灸按摩呢。”吴娘子回道。
听罢这话,易灵愫心里一凉。
国朝还能有几位岑长史?说的自然是枢密院长史岑青,前段日子因病居家的高官,汴京城里翻云覆雨、行事放荡的人。
他又怎会在此?蔡逯又为何过问他的事?庭叙与岑青是朝中的龙虎党,两党打得不可开交。蔡逯是庭叙的爱徒,怎会与岑青有私交?
不待易灵愫仔细询问,吴娘子便开口道:“易二娘子是来过继东头地产的罢,眼下还有几处要点没说清,不如同我来,细细说。”
易灵愫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料到进了院便要与蔡逯分开。她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跟吴娘子走,打听原行遮说的事。一条是跟蔡逯走,看他与岑青到底在说些什么话。
原行遮的话遮遮掩掩,仔细想来,无非就是说她易家的私事罢了。而她显然是更想跟着蔡逯一起走,倒不是讨好蔡逯,只是因为要见的人是岑青。
那是上辈子在褚尧拜相后,一直怂恿他暗中处理掉易灵愫乃至整个易家的人,是空口诬陷易发谋逆,致使清酒易氏全族男郎流放、女眷充女支的人。
她的死,是岑青一手促成的,褚尧只是来打个掩饰。
蔡逯看出了易灵愫的犹豫,出声道:“不必,她是我家新妇,与我一体,随我去便是。”
随即,拉着她直走向后院。
易灵愫一路被蔡逯牵着走,绕过最后一道连廊。
那个要她命的人出现了。
大姨娘机灵,见眼下场面一发不可收拾,便想赶紧叫这位不好惹的新妇赶紧走。
“新妇,时候不早了。晌午头大哥便放衙回府了,你还是快些到屋里拾捯一番,等着接郎婿回来罢。”大姨娘说道。
二姨娘随即接话,“是啊,燕尔新婚,郎婿与新妇定是有百般体己话要说。新妇还是快些走罢,任我们这群姨娘在此处说会儿话。”
易灵愫见状,也不想再同这些俗人胡搅蛮缠下去,她还嫌晦气呢。
方才往屋里折返几步,不曾想再迈步,竟又被人堆里藏着的哪位姨娘给绊了个趔趗。
“娘子,当心。”秀云心急眼快,赶忙搀扶住易灵愫。
“无碍。”易灵愫回道,低头一看,原来身上的衫子往下落了几分。
雪白的肌肤上落着点点红梅,从脖颈一侧,绵延而下,余下的尽数掩在抹胸里。
“噫,可真是得罪了。我这脚方才站得麻了,想着赶紧甩几下,省得闹出笑话来。不曾想,这脚竟是把新妇给绊了个趔趗。”
易灵愫转身看去,说话人面生,不是姨娘。许是位得宠的外室罢,竟生了熊心豹子胆跟众姨娘一同见正房。
“无事。”易灵愫若无其事地把衫子拽好,“妻妾与外室有着天壤之别。舅家向来守礼懂法,自古以来,外室都不配与妻同室。既知自个儿是见不得人的外室,还是守着老祖宗的礼行事好。”
那外室是三姨娘身边的人,怎能容易灵愫这般贬低她,忙护着:“新妇,你这初来乍到,怕是对舅家有误解。你面前的这位外室,可是眼下你家舅最疼爱的人,不日便会上门为八姨娘。再怎么说,也是个半个小姨娘,你可不能如此无理。”
“那新妇就等,什么时候外室子成姨娘了,再来与我家姑一同饮茶罢。”
说罢,易灵愫便抬脚走了出去。身后一阵埋怨声,她毫不在意。
*
问安虽是出了个茬子,可易灵愫也不放在心上。与一堆叽喳人说话,更叫她觉着饥肠辘辘。
既然家姑都说叫她吃好喝好,那她自然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来夫家的初次用膳,点的尽是些山珍海味。
鲍鱼鹿尾,蟹角虾粥,小膳房都利索地端上菜来。一问才知,原来蔡逯早吩咐给易灵愫另开一间膳房,请的都是私家厨娘,有几位还是从御膳房里出来的。
秀云说,那时蔡逯特意在官家面前要来的厨娘。这山珍海味也是昨晚今早刚到,放在冰库里冻着,食材新鲜。
“姑爷说,娘子娇惯,他疼你,不想叫你来了夫家吃亏,衣食住行都想给你最好的。”秀云端来一盅瘦肉粥,弯腰说道:“姑爷知道娘子偏好咸甜口,特意叫人把素菜粥换成了肉粥。”
“放下罢,这满桌菜肴,我又吃不完。我挑几盘菜吃,剩的不动筷。到时你再热热,叫绵娘过来跟你一起吃。”易灵愫说道。
“娘子真是菩萨心肠!”秀云笑道,只觉自家娘子是菩萨降世,心肠当真是好。不过仍不解,问道:“既然娘子吃不完,为何又点了一桌菜?剩菜再热,岂不麻烦?”
“不麻烦。”易灵愫放下空碗,拿茶漱口,叫绵娘把菜撤下去。
“我这是在给那帮姨娘看。她们以为易家女空有皮相,可任她们随意拿捏。不摆出荣宠骄矜样给她们看,那群人定能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我不欲与姨娘纠缠,自然要早些时候示威,为日后省去不少麻烦。”
秀云点头说是。可想到于氏那般畏缩模样,觉着人可怜,便出声道:“我见那于夫人受欺凌已久,娘子想怎的解救她?”
提到家姑,易灵愫叹口气。
她连蔡逯在外如何都不想管,何况这心思叵测的家姑呢?世上那么多可怜人,难不成她都要一一救下?
家姑可怜?易灵愫倒觉得自个儿也可怜?可怜人不心疼自身,反倒生闲心去操别人的心?何其可笑。
易灵愫捻破圆润的葡萄,汁水乍然迸溅出来,染湿指尖。易灵愫将那葡萄扔到盂盆里,垂眸盯着那银盂盆,若有所思:“看造化罢。我的心不在此处。”
“那你的心在何处?”
调侃的话隔着一道门遥遥传了过来,随即一道人影挤进门,朝易灵愫信步走来。”
拿汤匙的手已经举起,易灵愫原想学着喂人,未曾想麦婆子一把夺过外缘发烫的碗,将药汤一饮而尽。
待易灵愫想搵帕时,麦婆子又提早用帕子擦了嘴。她怕易灵愫抢在自己前面,擦嘴的动作随意粗暴。原本泛白的唇瓣被摩得起红,肿起一般。
“这些小事,公主不必动手去做。您就是心软善良的主,今日病的是奴家,奴家给拦下了。那明日呢。明日来个萍水相逢的人,公主也照顾他么?您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架子。”
“是,婆子说的是。”扶着人倚好后,易灵愫不禁叹了口气。
“婆子没病时就爱唠叨,我还想着,你能消停几日呢。”易灵愫歇在床边,低头绞帕子。
女孩说的是抱怨话,可语调是轻快的。麦婆子清楚,这是在撒娇呢。
想及此处,目光柔软下来,语气也稍显郑重:“公主在我心里,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可您的确在长大,有些事,反复地说,也是怕日后您嫁……”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易灵愫讪笑着打断她的话。
成婚远在天边,她找不到想要的驸马,也没找驸马的意愿。
相顾无言,睐见麦婆子满脸僝僽,易灵愫认命地唉声回应,“我心里都清楚的。往后保准会长一千个心眼,不滥用好心。”
说着羞赧地抿起嘴,“能叫我情愿端茶倒水的,现下还只有婆子一人。”
麦婆子被她的奉承话逗笑,脱口道:“那贤妃娘子呢?”
言讫,见易灵愫的脸色变了变,后知后觉地领会到说了错话,忙朝着地面呸呸几声,颇为心虚。
一个是亲生的娘,一个是拉扯小孩到大的奶娘。麦婆子心里跟明镜般,她跟李贤妃是比不得的。
哪哪都比不得,可心里还是憋着股气,一下没捱得住,放肆的话如野马脱缰,不过脑就说了出去。
易灵愫喉头上下动着,话音些许干涩,“婆子,你与姐姐是不一样的,可也是一样的。你病糊涂了,这话我只当从没听到过。”
“再好好歇几日罢,起码得歇到清明后。禅婆子都操着心呢,你不要慌。”
麦婆子能说什么。刚点了点头,揉揉眼的功夫,床边的人影就走到了门前。
“噢,还有,明日是寒食,灶炉得熄火。”易灵愫忽地回头,绽开笑颜。
“没事呀,婆子的药照样是热的,病人可不能触冷。且放心,不会有人敢掀我的面子出去告状的。”说罢,食指竖起,放在唇边,轻轻“嘘”了声。
眼睁睁看着户牖扩开,合上。踅来一卷凉风,刮得麦婆子头皮生疼。
*
珍馐阁。
刚一拨弄开垂落的竹帘,松松饱觑几眼,睫羽便不听使唤地颤起。
两位男郎并肩而立,恭蔡地站在案桌旁。佳肴碟上的缕缕热气顺着凤向,全倾倒在立人的一方。袅袅淡烟,把阁楼衬得像不真切的仙境。
檐下铃被红穗围着,发不出清脆的响声。一箴一箴的帘子错落交映,遮掩着易灵愫的身影,莺黄衫子退红裙,静静摆在那里,不曾晃动过。
偏偏,蔡逯稍稍抬起下颌,分散的目光霎时凝聚。
他与卓旸一道叉手行礼,“问公主殿下安。”
藏匿在帘后的身影轻微晃动了下。
易灵愫抄着手,衫下指节交错,不迭摩挲。
再四处瞧瞧,噢,原来禅婆子也在场。
她的眼珠成了精怪,还能自主忽视人。
“是奴家把二位先生领过来的。”禅婆子搭腔道:“您去看望麦婆子,那厢蔡先生就归了府。这大晌午的,奴家猜您会把两位叫来一同用膳,于是自个儿拿了主意,提前将人带到珍馐阁,省得等下费事跑一趟。”
听罢解释,易灵愫才示意女使把面前的重重帘子卷起,轻快地迈步过去。
禅婆子确实猜中了她的心思,她也能领会到婆子其中的用意。
站着不动,非得摆摆谱,是她心底某股歪念作恶。
倘若先前也似眼下这般善解人意,和和气气,还有甚坏事会发生?
腹诽一阵,待看清蔡逯温柔的眉眼后,自个儿的眼角也弯了弯。
“坐罢。我一人吃一大桌菜,能吃掉多少?剩下些菜,温了又温,吃不完的就倒掉,白白浪费。你俩就帮衬着吃,挑泔水的老汉也轻松些。”
说着正想端起筷著,就见卓旸猛地往后一退,行了更大的礼。
“臣万万不敢与公主同席,还请公主收回成命!”
禅婆子也是一惊,吊梢眼乜着,搞不清眼前形势。
卓旸古板正经地作揖,言辞激烈强势。可与他同为夫子的蔡逯,已然坐在了易灵愫左侧。此刻,坐下的两人都歪着头,对这贸然而来的动作表示不解。
易灵愫尴尬地轻笑出声,默默拿起筷著,仿佛拿了个增添说话底气的武器。
“公主府不是被条条框框封禁的地方。卓先生监督我的功课,是师长。远道而来,是府里的贵客。公主每日食几菜几汤,是国朝定好的规矩,是必须遵守的礼。我一个人的胃口是有量的,可加几双筷著便能减少浪费,于情于理,我都能邀先生与我同席,先生也能与我同席。”
易灵愫见他不为所动,身子不自主地往蔡逯身侧倾了倾。
“卓先生你看,蔡先生也坐下了呀。这不是无礼之事。”
搬出蔡逯,卓旸回绝的声音戛然而止。
禅婆子见场面尚在僵持,想及先前与公主闹了回不愉快,那今日给她解解局,就相当于将功补过了罢。
于是轻咳几声,“卓先生,我家公主一番好意,你还是莫要拒绝为好。”
易灵愫接腔说是呀,“明日起便要吃枣锢,喝麦粥。府里还备了许多冻姜豉,都是冷食,吃得频繁,身子也受不了。趁着还能吃热食的时候赶紧多吃几口,别管是谁桌上的,吃得尽兴要紧。”
话语条条有理,找不出一分差错。
圆桌正好能坐下四人,而今三缺一,易灵愫揣度一番,开口道:“禅婆子不如也坐过来。你总是伺候完我,才慢吞吞地去屋里去吃饭。明儿寒食,不如破次例?”
易灵愫眸里满是真诚,纵是素来快刀斩乱麻的禅婆子也慌了神。
“不行,不能,不合礼。”禅婆子回道。
她是仆,纵使主家宽容,她也不能逾矩半寸。
所幸易灵愫兴致好,并未同人计较。
诚如她先前所劝,两位男郎一掺进饭局,剩菜的确少了些。
人影幢幢,倏尔聚,倏尔散。女使把菜碟稳稳放在红木托盘上,递嬗走远。
满瓮山泉水晒得发暖,表面薄薄的一层依旧透着不可撬动的冷冽,可强劲的暖流早已渗透罅隙,向更深处蔓延。
“暗自渗透是最可怖的事。今日公主邀请你我同席饮食,那明日呢,后日呢。”
卓旸抱手,靠墙站着。觑了觑蔡逯,见他气定神闲地焚香持卷,恍若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若真没发生便好了,也不至于一个气得像要爆的球,一个瘪得像漏风的窗。
卓旸垂着眼睫,“自打那事后,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你心里还有……”
“还有什么?”
蔡逯淡然抬眸,问道。
他褪去了那身温润骨,眉目是化不开冻的霜雪,比寒冬腊月里的冰凌更冷。
“公主要你做,那做便是。”
蔡逯挑起香著,捣松玉炉里的香灰,反反复复,搅了又搅。
卓旸冷笑,不以为然,“纵使公主句句在理,可你也不能开了与她同席的头。国朝是讲求尊师蔡长,守礼讲礼,可又有讲:男,凡非亲非驸马者,不得与公主同席。”
顿了顿,又稍带质疑地问:“你是要做驸马么?”
这时她还远远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是渣渣地想:要是能跟他在擂台上来一发,也是挺有趣的。
她又觉得蔡逯这精神状态很眼熟。
仔细想一想,好像在之前,沉庵也像他一样郁郁寡欢,之后就开始发疯,再之后,就自杀死了。
她隐隐觉得,蔡逯会走这条老路。
第45章 寡夫
比赛开始了。
庭叙看不得这打斗场面,一个劲地往灵愫身上贴。
他那嘴巴都快贴到了她的耳垂上面,时不时有惊.喘声传入她的耳中。
灵愫干脆把他扯到自己腿上,任他撩拨。
不知情的,恐怕以为这场面是瘦高的郎君在占小姑娘的便宜,可实际却是,灵愫的手从他的小腿滑到了他的腰窝。
国朝娘子家及笄前,爹娘常给起叠字小名,待及笄后再起个上得台面的正经名。
当年荣母分娩时,用光了力气,扣着被衾无力地喊:“容我缓缓,容我缓缓。”
“缓缓”二字,便由此得来。
缓缓说要容她缓缓,颇有轻谐之意。
易灵愫知她每每紧张便会说这句,一时也不急,拉着人进大三门。
花架上的金刚鹦鹉小眼珠提溜一转,见客人来这处走走逛逛,叽叽喳喳地开口:“客人,买罢!买罢!”
倘若客人摇头走远,这鹦鹉便大为不满,泄下一泡污秽,在主家气愤的怒骂声中咯咯嘲笑。
易灵愫恰与鹦鹉打了个照面,忙双手合十:“贵家饶过!贵家饶过!”
说罢赶忙猫着腰,拉紧荣缓缓走远,“现下缓过来了么?”
荣缓缓颔首,走到人少的地方,小声开口:“我只与那小官人有一面之缘。那人肚子鼓鼓,脸蛋圆圆,脸上没一处出彩的地方。眼睛狭长窄小,鼻塌唇厚,阔面大耳,实在不出众。何况他又与素妆阿姊一般高,便让我觉着他高攀……”
背后议论人家小两口的事总是不该的。荣缓缓说罢,脸颊微红,羞赧抿唇。
丑不丑,美不美的,全凭比较。
易灵愫长在禁中,禁中是个什么地儿?那是没丑人的地儿。宫婢与小黄门都要五官端正,禁卫军身姿高大,孔武有力,后宫各阁娘子貌比花娇。易灵愫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丑人。
贵胄世家亦是如此。
眼下听及荣缓缓这番描述的话,易灵愫心里拔凉。
“到底还是她的事,我们不好置喙。等我处理完府里的杂事,再约她出来好好说说。”
这个话头不再多言。
娘子家出去一趟不易。暨至相国寺,易灵愫扯着荣缓缓绕进后院,想寻寻她三哥。
“小六,长老会出来见我们么?”荣缓缓随她猫腰躲在假山,小声问道。
易灵愫说不知。方才三哥披着袈裟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而过,然真做等待时,却再也看不见人影。
“走罢,眼下不是时候。不急于一时。”
比及四月初八浴佛节,寺院大办斋会,自然有机会相遇。
再见施素妆时,已是月明星稀。仨人围着相国寺走上半圈,便多觉无趣,忙说改日再聚。
*
戌时,公主府。
月如莹盘,银齑沫子似的月光铺成一张丝滑绸锦。
蔡逯解下攀膊,叫女使把膳食端至珍馐阁。
一身炊火气,蔡逯扫扫袖,绕进院里换了身干净衣裳。
簌簌竹影摇曳,瘦削的身姿被凉风吹得更薄。
隐忍的咳嗽声被风吹散,蔡逯剪掉桕烛,甫一出院,就睐见禅婆子靠墙堵着路。
禅婆子没提灯,一半身子藏匿在黑魆魆的夜里,一半身子则立在月明地下。活生生的人被割裂成两幅模样,半扇人面,半颗鬼心。
睃见蔡逯迈过石槛,禅婆子冷言道:“别当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蔡某没什么心思。”
“你接近公主,有何居心?”
“蔡某从未做过僭越之事。官家任我为公主夫子,我便只会是公主夫子。”
蔡逯神色澹然,声音依旧清朗。然仔细听,便能辨出其中不易察觉的对抗意味。
他的眸子比黑夜还浓,莫名叫禅婆子心里发毛。
他确实没做过僭越之事。主动的事情,都是易灵愫在做。
禅婆子没拦人,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走近,走过,走远。
他迈步又轻又大,脊背比竖杆还直,清冷倔强。
“公主是贤妃娘子的公主。”
禅婆子嘟囔一句。言讫,觑了觑那进略显寒酸的院子。
院里只有一颗歪脖子松树与数从绿竹。屋门紧闭,毫无人气。
这样静寂的院,这样捉摸不透的人,从来不属于公主府。可这些偏偏存在,还愈发厉害地往府里扎根。
禅婆子知道,愈是任由这些野蛮生长,愈是后患无穷。
那厢易灵愫窜进了珍馐阁,猛地深吸口气,似要把这饭香吸进心里。
她对蔡逯笑了笑,“今日的膳食也是蔡先生做的么?”
蔡逯说是,“手痒,一时兴起,便趁着劲头还在,做了些菜。”
他承认自己的贸然,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会怪罪臣么?”
易灵愫一愣,她那榆木脑袋哪里能想到这处去。赧然地嘿嘿一笑,硬拉着蔡逯坐到身旁。甚至不顾一旁女使的阻拦,动筷后,先给他夹了片炙羊肉。
“先生辛苦啦。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甫一落筷,一旁候着周不乙便有意无意地哼哼几声。
他这一哼,倒是提醒了易灵愫。
“先生厨艺甚好。不过我想,往后,就不要再进出小厨房了罢。烧火做饭毕竟是厨子该尽的本分,先生也不是专程来府里做饭的。”
话音一落,蔡逯的笑可见地僵在了脸上。
蔡逯心里了然,然面上却怎么也掩不住落寞。
“臣听公主的,是臣僭越了。臣不该把府邸当成家,不该生了照顾家人那种……不该有的心思。”
他没动筷,那片炙羊肉安静地躺在碟上,刚开始还冒着腾腾热气,而今却凉得彻底。孤零零的,和蔡逯一样。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易灵愫连连摆手。
她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见蔡逯兀自站起身来,作揖行礼。
“臣失态,是臣之错。臣先告……”
“退”字还没说完,一道柔软的触感倏地降临。
脑子些许延宕,片刻后,蔡逯方反应过来。
易灵愫的手紧紧揿着他袒露在外的手腕,肌肤相贴。她托起他的手腕缓缓上提,一带拽直他的腰。
女孩的指腹暖热光滑,无意划过他腕处蜿蜒的静脉血管,随着他直起身,指腹也跟着划过几道不算饱满的圆圈。
女孩抬起头仰望他,虔诚认真。
想及先前谁曾说过,握手言和。
易灵愫嗳一声,抬起手,灵活地钻进蔡逯交叉的双手,轻轻一碰,紧闭的双手便松懈开来。
她牵起蔡逯的手,轻轻晃了晃。
“握手言和呀。”
蔡逯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去拒绝女孩的贴近。
易灵愫勾起唇,声音娇俏:“膳食谁都可以做,我不在乎这些。可读书这件事,只能我和蔡先生做。”
“我的心思,先生明白么?”
她的话语缱绻,似疯长的藤萝缠在耳边,一句句地诉说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恍惚,蔡逯以为,他们是被祝福的眷侣。
然下一瞬,他便将手飞快地从她手里抽离出来。
他再次行礼,“臣有事,先行告退。”
他怕再多待半刻,心里那堵万仞城墙会倾然崩塌。
吃惯了甜,向来便会忘了苦。
甜只给公主便好。
灵愫挤开他的腿,站在他身前:“你拿反了。”
闫弗嘁一声,“你管我?老子就爱反过来看,老子就要特立独行。起开,你挡住我了。”
她不动。
闫弗把案牍一甩,“怎么还不滚?等着我把你扔出去?”
灵愫笑吟吟的,身往下一沉,坐到他身上。
闫弗语气像淬了毒:“混球,无缝衔接,我要杀了你。”
灵愫笑得更灿烂。
“某些人,口头上说着我混球,让我滚,要杀了我,可自己却偷偷起立了。”
第46章 再遇
闫弗很恨。
恨自己的身体干嘛那么贱,干嘛一看见她就起反应。
没被她骂过侮辱过摧毁过吗?
没被她虐够吗?没被她伤够吗?
干嘛要倒贴,就不能把尊严捡起来吗?
他很恨,同时又升起一阵绝望。
后院褚木茂盛,廊芜掩映处,有几位娘子跪在地上,持着蒲扇,给那藤椅上躺着的人扇风。大腹便便,那身肥肉似是要把革带也顶崩一般。
岑青正饮着美娇娘口渡来的冰荔枝水,两张嘴贴得近,那水只流了几滴下来。岑青悠哉,扣着美娇娘的脑袋,狠狠吻了一口。
这般荒唐的场面叫易灵愫看得不适。不过才瞥了一眼,蔡逯便伸手蒙住了她的眼。蔡逯立在她身后,衣袖一拂,便再也瞧不见旖旎风景,不过嬉笑声仍隔着老远传了过来。
“看他们作甚?若你想,婚后可日日如此。”蔡逯攀着她的腰,在她耳旁放话。
虽是说着不正经的话,可易灵愫还是知道蔡逯是在护她。岑青素来是在官家面前一套,下朝后另一套。一素荒淫无道,用粗人的话来说,便是来者不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收到府下。
不过要躲也躲不过,日后她是易家的宗妇,诰命夫人,少不了与岑家有来往。
蔡逯扯着易灵愫走近,放声问好:“长史的病许是好了大半罢,连太医吩咐的不近女色都忘了干净。前阵子身子欠安,病得下不来床,这才过了几天,腿脚都利索了起来。”
来者颇显锋芒的话叫岑青深感不适,将那位吻得难舍难分的娘子扔到一旁,接来茶盏,漱了漱口,尽数吐在了盂里。接过帕子擦嘴,眯了眯眼,这才看清来人。
原来是黄毛小儿。岑青冷哼一声,本想说些嘲讽的话过去,大眼一瞪,瞧见蔡逯身后的女娘,眸子乍然亮了起来。
岑青口干舌燥,欲望猛起:“身后躲着的小娘子是何人?走上前来,让我看看。”
说是躲也不对,蔡逯身长,易灵愫不过往他身后站下,娇小无比,似是故意藏起来的娇莺儿一般。
“长史年高,早先听闻耳背,如今莫不是眼珠子也瞎了去?”蔡逯眼底怒意翻腾,说罢便把易灵愫拉到身前,“趁着日头正好,不如好好看看清楚。这是我家新妇,我蔡慎庭宣告汴京城要明媒正娶的夫人,可不是哪个轻浮放荡的行首。”
这话掷地有声,蔡逯的情绪已然很外放了。易灵愫也是一惊,先前与褚尧对峙的时候,蔡逯都没这般气恼。眼下岑青所言虽是腌臜人,可毕竟也是他的同僚,也是党首。易灵愫也觉着难堪,欠身朝岑青行了礼。
“眼花喽,眼花喽。”岑青讪笑,被小娘子扶着起身。正正衣襟,清下嗓子,复开口:“我一直养病歇在家里。蔡学士也知道,我家那几院没一个话少的,天天叽叽喳喳,叫我头大。妇人能有什么出息?说的尽是些邻里琐事,连蔡学士成婚的事都没给我说。”
“不妨事。”蔡逯截断岑青的话,“近日陇西战乱,长史养病在家,军中事务都交由参知政事房成权代。房成与长史乃同年好友,事务定会如实禀报给长史。长史居家还要操持军务,属实辛苦。我的婚事又占几两?就不扰了长史的耳了。”
岑青挂不住面。这话撇得干净,还反将他一军。
“蔡学士这是说我收不到婚宴请帖了?”岑青唤来小厮,又道:“确实遗憾。不过官家既将枢密院托给了我,便是再大的病也阻不了我为官家分忧解难。”
小厮端来托盘,上置着一红漆匣盒儿。
“这是一巧色鱼尾镂空玉如意,乃是我军攻破契丹十八城池时,藩王所献。鼎铛玉石皆是凡物,唯有这玉如意精巧玲珑,为我所得。抽不出空来喝蔡学士的喜酒,那这物件便当我的随礼罢。”
岑青站在蔡逯面前,恍如一个土堆站在一瓷玉瓶前一般。蔡逯长得高,叫岑青不得不抬头看他,这叫岑青心里不爽。
“至于学士想说的事,我心里清楚。我与他兆元知再斗,也断不会做出这般落井下石的事。官家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新法颁布,势在必行。你既是他的学生,不如好好劝劝他,早点认清局势才是上策。读再多的圣贤书,不如去村野田埂上走上一遭。百姓要的是什么,一看便知。”岑青说罢,便拂袖离去。
不过走到连廊口,猛然想到什么,停步开口:“要说也真是巧,我见你这夫人,倒像是见了故人一般亲切。蔡学士,你还年轻,莫要耽于美色。来日方才,谁又是谁的人,还说不准呢。”
话中意味明显,易灵愫蓦地被这般羞辱一通,一时脸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放。
不过愈是这样,愈是觉着自己的选择是对的。重活一世,许多事都与先前不同。
有些事倒是不会变的。腌臜种的心,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做些窝囊事。
上辈子她便被岑青一直盯着,不过后来褚家显赫,再看不上曾经提拔他家的岑青。褚尧拜相后,一步步地架空岑青的势力,直至分崩离析。
岑青,其外甥女是得官家独宠的贤淑妃,女婿是参知政事房成。然再显赫的姻亲也救不了岑青。与儿媳鬼混到了一床,儿媳如今怀着的还是她家舅的孩子。这事上辈子她不知,不代表这辈子还是不知。
待岑青走远,院里霎时静了下来。蔡逯见易灵愫若有所思,以为她是在想那不着调的事,便开口道:“他倒是神气,殊不知自己才是个笑话。”
易灵愫心有疑惑,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便见蔡逯打开那匣盒儿,毫无半点犹豫,拿起那玉如意便摔了个稀碎。
和田玉碎了一地,蔡逯眼里尽是蔑视,恍如碾碎的是什么破烂一般。
“什么破玉烂器也敢送出来?”蔡逯喃喃低语,又觉着不解气,扣紧易灵愫的腰,恶狠狠地发话:“你当真觉得这是什么宝玉?你要是稀罕,府上千百器玉任你挑选。这样的物件,带到府里都叫人觉着晦气。”
易灵愫心里也存着气呢,被蔡逯这般一吓,猛地颤起了身子。
“这般与岑长史作对,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来么?”易灵愫开口问道。
“掀起风浪?由他去掀便好了。不过是一粗鄙野夫罢了,能爬到今日这个位置全靠官家怜悯顾念。愈是叫声大的狗,愈是外强中干,不中用。”蔡逯轻笑,全然不把岑青放在眼里。
毕竟是枢密院的一把手,官场上排资论辈还是蔡逯的前辈呢。如此狂大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那可如何是好。
易灵愫想叫他谨言慎行,一想到自己这般位卑言轻,只觉担心多余。一时也不出声,任由蔡逯发着疯。
“想来是我提亲提得晚了。若是早点递上庚帖,便能叫所有人都清楚,你是我的。那些狗眼落在你身上半刻,便叫我觉着恶心不堪。”
易灵愫听罢,面上惊慌,心里却是一喜。她早看出了蔡逯骨子里的桀骜疯魔,那是再文雅的风骨,再好听的官名都掩盖不住的。什么端方君子,都是假象。
嫉妒成狂,心狠手辣,这才是他蔡慎庭。
不过她易灵愫也是这样的人,大抵是同类人相吸,她瞧见蔡逯第一眼便知此人会是她的裙下臣。
她不是男儿身,这世道儒家正道,也容不得女流之辈掀起潮流,女子为官便是比登天还难。不过男郎又高贵到哪里去?
都是靠命根子活着的狗罢了,轻贱,又最好拿捏。
“砰!”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
许是刚穿过来脑子里的浆糊还没搅匀,易灵愫随意走了几步,竟然踢碎了街旁安置着的大水瓮。
水瓮顷刻间便成了一地稀碎,一些瓦片碎得厉害,直接化了一地粉末。
更叫人觉着难堪的是,瓮里的水随着易灵愫这个“小”动作顷刻间喷泄而出,与地上的瓮瓦片混在一起,在她脚边汇成了一道小沟。
不过那水流得也快,片刻间就流入了一旁地势较低的下水沟里。当然最后还是留下了一大堆支瓦碎片。
易灵愫低头观摩着自己身上的褙子,再看看突然起来的满地狼藉,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就在易灵愫目瞪口呆之间,路人也在她身边围成了堆。
碍于一地尖锐瓮瓦,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站在一旁,无比惊奇地看着这一“大力女砸水瓮”的场面,一边时不时地发出“啧啧”声。
易灵愫看着是一副呆愣模样,实际上脑里正卷着一场风暴。
她在努力接受自己穿越过来的现实——她穿到了北宋。
虽然睁眼前她还躺在床上刷着剧,可现在,她踢碎了长街上某户人家的水瓮。
被众人围着,很是难堪。
易灵愫又想着如何赔偿这瓮,本能地往腰间一摸,居然真的摸到了钱袋子。
有了钱,自然就有了底气。
易灵愫深呼一口气,弯下腰想随意捡起几方较大的瓮瓦,免得一会儿伤了路人。
“啪嗒。”
易灵愫指尖刚接触一片瓦,它便成了碎末,混着水成了一摊泥,溅到她干净的绣花鞋上。
“噫!”
刹那间,人群中传来一阵阵惊讶声、叹气声,以及乱哄哄的议论声。
“此小娘子气力非凡啊!”
“瞧这模样倒像是大员外家的娘子啊!”
果然八卦是人的天性,不管是在哪一年。易灵愫心里吐槽了一番,又觉着尴尬。
易灵愫又呼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想同众人解释着这一番行径。
腰一直起来,话还没出口,易灵愫便瞧见了行人头上不断闪过的花花绿绿的弹幕。
“大力出奇迹啊小娘子!”
“小娘子此刻肯定很难堪,因为我在这边看着就感觉很难堪。”
“怎么没人来收拾啊,这让俺们怎么走啊?”
“警巡会不会来啊,这事会不会闹得有点大啊。”
“不知道谁家的水缸遭了殃,啧啧可怜啊!”
易灵愫看着路人头上一一对应的弹幕,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穿越已经够叫人惊讶了,难道还附赠金手指?
易灵愫看看四周,人越来越多,路人围成圈,越来越挤近她,好似都在看好戏一般。
汴京城里的老百姓生在官家脚下,见过的风景也比人多。
可老百姓实在没见过这般新鲜场面。女子家竟然能把瓮给踢碎,甚是不常见。
“咳咳。”易灵愫看着事态越发不妙,假意地咳了一声。
若是围观的百姓只是寥寥几位,易灵愫还能摆平。可现今她处于舆论中心,弹幕也是一边倒,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易灵愫只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红,四肢僵硬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摆出什么动作,只能站在原地,感受四方扑面而来的议论。
就在局面僵持之际,一道声音传来。
“借过借过,鄙人实在是有急事。”
那道声音不大却足以吸收这些百姓的目光。
易灵愫也寻声望了过去。那男子头上显过一条鎏金弹幕——“他是救星”。
易灵愫正急着应付这场子,蓦地看到这条引导性的弹幕,便想挽留这位男子。
易灵愫伸直手臂,大声打着招呼:“这位官人,您能不能先停几步!”
奈何呼救之声刚发出来,霎时就被人声给吞没。男子神色毫无波动,许是没听到她这话。
百姓把路段围了个全,故而推推搡搡之间,男子只能从人群中间穿过去。
那男子步履匆匆,下脚却又极其稳重,带来一阵微弱的风。
那人走得极快,易灵愫也只瞥见那人戴着云状软脚幞头,穿一身圆领长袍,人高挑挺拔,仪态极好。
男子瞧着不过弱冠的模样,只是方才传来的声音却格外低沉。
围观的百姓听见这话,自然也让出了个道来。只是他们早就收回了方才盯着那男子的目光,如今他们又直勾勾地看向易灵愫。
易灵愫就这么看着救星穿过人群,心里一慌,又踢碎了一片瓮瓦。
这次,易灵愫还没来得及觉着分外难堪,方才那男子就停下了步子。尽管他已经冲出这个人堆,走了一段距离。
易灵愫心想事情尚有转机,隔着人群寻找那位男子。
那人生得高大,直生生地让易灵愫看见了一个头,也让易灵愫看见了他头顶上的流动弹幕。
弹幕先出来一句那人的介绍—“赴试青年·单身可撩·信阳光州蔡逯”
蔡逯?是她想的那位么?
还未等易灵愫再多做思考,那人头上便又蹦出一条“即时弹幕”,甚至还自带语音播放功能,直接让易灵愫傻在原地。
“方才看那娘子不知如何所处,今我这般离去,会不会让人寒心?”
字符一个个蹦出来后,一条语音包便响彻易灵愫的脑海。男子的声线低沉缱绻,尽是温和。
易灵愫正感动着,接下来蔡逯头上就有一个乱码的弹幕一闪而过。
“只是那位娘子,我瞧着倒是有几分熟悉。莫非,她是 l-‘、’ ?@ ?@。》”
还未等易灵愫吐槽这句乱码弹幕,不远处的蔡逯就转过身来,直直地向她走来。
尽管心里很紧易,易灵愫面上还是挂上了笑,欢迎着救星的到来。
“她对我笑了,看来她心里确实强大,临危不乱。”又一道弹幕随着蔡逯的脚步传来,不过这次没了声音。
易灵愫的嘴角颤了颤,她心里很慌,可她在尽力克制着。
“诸位,此小娘子踢碎水瓮确实不该,但因此事是无意之举,故鄙人以为,错并不在这位小娘子。街上人多车杂,片片瓮瓦定会带来不少困扰。故鄙人又以为,与其凑在一旁默默旁观,不妨加把手,把这场地清理干净。”
蔡逯话里似有所指,叫围观的百姓脸色都沉了几分。
把瓮弄碎虽是罕见却并不是什么大事,顶多称的上是新鲜。百姓围观看个热闹,是正常之事。若有好心人,也可自发地打扫一番。无论如何,大可不必如此围观议论,干站着指责犯错之人,冷嘲热讽几句。这便是蔡逯所想。
说罢,他便在易灵愫面前停步,背对她面向百姓。
男子说着那么动容的话,身姿又把她挡在身后,看起来就像护着她一般。
易灵愫盯着身前的背影,男子方才说自己有急事,现在却帮她解围。易灵愫自然感动,可心里更多的是疑惑。
蔡逯的话说得义正严辞。话音刚落,人堆中就有几位百姓附和。
“是啊,这小娘子也是无心之举,何必如此叫人难堪呢?”
“我瞧那小娘子衣着,倒也不是拿不出赔钱的人!”
“是啊,我们还是散了吧!”
紧接着,边上就有几位默默散去。大多数人还是听劝的,只是现在不知如何做,只好傻站着充楞。
“诸位,鄙人有一事相求。”蔡逯说罢环视一圈。
“那位拿着笤帚和簸箕的老嬬,可否容鄙人借这两件物什一用?”
蔡逯挥袖向那老嬬行礼。说来也巧,那老嬬随身带着巨大的笤帚和簸箕,无疑能装下零碎的缸瓦。
“哦,你说这个啊,行!行!”老嬬好似醍醐灌顶一般,附和道。
“你用完给俺放到街上这处就行,俺办完事就来取。”
老嬬腿脚不方便,那俩物件也是百姓自发递到蔡逯手中的。
“那么诸位,若是无事,可否就此散去呢?”蔡逯反问道。
他这么一说,路人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片刻间这方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人走走停停,好似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小娘子有事也可散去,这儿交由鄙人打扫便可。”
蔡逯转过身来,因为高大所以压迫感极强,可他手里拿着劳动工具,话间又尽是温和,反差感极强。
“多谢这位丈人。”
易灵愫给那人以尊称,无形间抬高对方一级。并非她圆滑,只是蔡逯方才的行为确实让她倍感温暖。
“无事,方才鄙人所言也皆是实情。无罪之人,何需担些口舌?”
蔡逯说罢也不再多言,自顾自地打扫起现场,倒让易灵愫一腔谢意无处倾诉。
男子劲力极大,几下就将缸瓦扫进簸箕里。
“好了,这下就不会有人踩到这尖锐物什了。”蔡逯说罢,便将簸箕里的瓮瓦倒进一旁的泔水桶里,接着又将那两件物什放到了一靠墙处。
蔡逯打扫起来,效率极快,片刻间便把一地狼藉给扫了去。
“多谢。”易灵愫看着蔡逯迈步子就要走,忙开口道。
“无事。换成任一人被百姓围着,我都会这般做。”
蔡逯许是怕叫易灵愫误会什么,便出声解释着。
“容鄙人先行一步。”蔡逯告了礼,便转身离去。
易灵愫站在原地,品着蔡逯方才所说的话,一阵好笑。
蔡逯还以为她会缠上他么?话里都是警惕疏离。
不过不等易灵愫细想,又一道声音传来。
“不晚。”易灵愫蜜语,“是慎庭哥哥助我脱离了苦海,没有晚半步,刚刚好。”
蔡逯被她这话哄了一番,心里觉着畅快无比,不禁调侃起来:“且先让你叫几天哥哥罢,日后要早些改口才是。”
易灵愫羞红了脸,低声说好。
这下蔡逯见她羞状,心情甚好。
“不是找吴娘子有事要说么?眼下岑长史也走了,去找吴娘子问事罢。”
说得善解人意,却是兀自拉着易灵愫走向前院。
吴娘子候在前堂,刚送走了一脸得意的岑青,这下又迎来一对你侬我侬的璧人。
“说罢,说清楚,早些时候回家。”蔡逯坐在凳上,瞧易灵愫一脸茫然,出声催促道。
本来说的都是私事,只两人在场就好。易灵愫原本想着蔡逯总该避嫌,躲去别处。不曾想竟是本刻都不能逃开他的视线。
这么被人一盯,纵是再自然得体的话,说出声来也成了再冠冕堂皇不过的话。
易灵愫沉下心思,开口问道:“地产的事,可交接妥当了?”
吴娘子点头说是。
易灵愫又开口:“周遭门面铺子可都清理干净了?住户都搬出去了罢?”
吴娘子点头说是,“都安排好了。那处地产起初交到我手里时,还是一片荒芜。家主见闲置已久,便想再地上建些铺子门产,慢慢生出财来。一是不叫地荒下去,白交赋税。二则是家主仁善,想给我们这些仆从找个谋生的法子,地生财,也能做娘子的嫁妆。”
蔡家家大业大,自然觉着这番折腾是无用功。
“不必这么麻烦。先前官家赐我百余亩地,现今都造成了园。亭台水榭,花鸟褚木,自然不比易府差。婚后你我二人搬到那处去住便是,落个清静,也不用再愁与不值当的人来往交际。”
易灵愫说是,“若是搬到新园处去,那旧府如何处置呢?”
蔡逯听罢,蓦地笑了声,“城中多的是找不到住处的官员。一亩地买下来要比一年的俸禄还多,寒门升上来的官自然是负担不起。待到搬出去后,多的是想租赁这块地的人。人多价便会高,不愁府里空着没人气。”
不知想到哪处,蔡逯又将易灵愫拉到身边,握着她的手腕,发觉她今日并没有戴那日送的金臂钏。
“是那金臂钏戴着不舒适么?若是不贴肌肤,我再叫人锻造一件。我倒真觉着,平日里你的穿着太过朴素了些。不像高门贵女,倒像是哪家出来的野丫头一般。”
易灵愫觉着蔡逯这话大有偏见,她的穿着可都是挑自己喜欢的。蔡逯这话便是在说她的眼光不好。“莫不是非要穿金戴银才叫华贵?若是成日里只纠结着穿着,那倒真是野丫头作风了。”
蔡逯被她回怼过去,倒也不恼。
“天热,金不消酷暑,你不爱戴也合理。我早叫人打了对脚环,想着你戴上,定是无比惊艳。”
这话说得直白大胆,易灵愫忙堵住蔡逯的嘴,示意他息声。
“还有人在场呢,不可胡言。”
虽是句埋怨,可在蔡逯耳中,无意于娇嗔。
他埋在桃红艳李之中,却不知易灵愫心里打着无数小算盘。
灵愫蹲下身,与大家一起,听清了蔡逯的嘟嘟囔囔。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来看我。”
他抬起手,拿簪子在脸上狠狠划了一道。
血珠断了线般,顺着他的脸往下流。
他的大半张脸都洇了血,仿佛是头刚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
他偏过头,将视线聚焦在她脸上。
“爱你,使我收获了极其短暂的喜悦,和极其长久的痛苦。我不想再爱你,可我仍旧在爱你。”
他将簪子对准自己的眼。
“你说过,我闭上眼会跟沉庵更像。那当我成了瞎子,你会因为他,回头看一看我吗?”
第47章 治疗
在蔡逯进行下一步动作前,灵愫抢先夺走他手里的簪子。
众人松了口气。
蔡逯偏头看她,她也垂下眸看他。
她说:“都出去。”
几个挤在角落里的大夫犹豫不决:“伤口再不处理的话,就会失血过多导致……”
灵愫打断:“出去。”
她的语气很冷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蔡檀心疼得不能自已,摆摆手,“都出去吧。”
辰时,于氏刚起,身边便没了昨晚的人。蔡梁素来好歇在妾室屋里,昨晚宾客都在,碍着面子才跟她身挨着身凑合睡着。
这会儿听身边养娘说新妇要上门问安,于氏怔了怔,似是满头疑惑。
“新妇……我儿何时娶新妇了?”于氏怔过来,满心欢喜,拽着养娘的衣袖不让走,非叫人说出个好歹来。
“夫人,你……你先放手,叫奴给你挽髻。这大哥新妇就要来了,你这般不成样子,莫不是想叫外人看笑话?”养娘给身后两位女使使着眼色,女使随即向前把于氏拉到梳妆台前,叫她坐下。
昨日前堂围着新妇看的是她,今早不认人不认事的也是她。养娘无奈,走过去好声好气劝着:“夫人,你不是听过易二娘子的名儿么?那可是位正经贵女啊。这易家向来是汴京名门,家主是御史中丞,那可是能一笔定朝官生死的台长啊。毋说旁人,就是咱家大哥,也得时刻提防着御史台记状。如今倒好,台长是大哥的岳丈,这往后做什么事,都有人罩着,不必整日提心吊胆地活着。”
于氏自然不懂这官场规矩,只听养娘一番天花乱坠,心里觉着是好事。方才尚不情愿,此时笑得比屋外的喜鹊还欢。
不过仍是一副痴呆样,养娘也不强求。她家夫人不发疯就是好的,痴傻又能如何?
利落拾捯一番,屋外女使传话,新妇出了门,正朝西屋处走来。养娘赶忙把于氏扶起来,“走罢夫人,我扶你去榻上坐好。到时那新妇一来,你就看我脸色。我再问问,叫夫人背的话可都背好了?”
“背好了。”于氏觉着事关重大,不敢怠慢半分。昨晚睡时,蔡梁竟破天荒地把搂着她的腰耳边低语,不过说着却是威胁人的话。
蔡梁也知翌日新妇要到姑舅处问安,再去给姨娘问安,给外室送礼。而到那时他与蔡逯定早上了朝,再官家面前候着。没法到场,那定要提前交代好。蔡梁叫于氏好好待人,逼着她跟养娘学说话,于氏这才认真上心起来。
“夫人给我说说,到时新妇一来,可有什么话要说?”养娘给于氏倒了盏茶,到时撑面子用,心里慌得很,就喝茶,面上要装得镇定。
“你是慎庭新妇罢,嫁过来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告知我,我定叫你过得畅快无恙。慎庭这孩子打小便自立沉闷,什么话都往心里闷。既为夫妻,你要多体贴郎婿,绵延子嗣。”于氏一口气说了几句长话,眼神却始终空洞无物。
呆呆地坐在榻上,心里不安,可她说话时又不能喝茶,只能无助地揪着膝前衣襟。待说罢,膝前的裙早皱成一片了。
养娘看得心急心疼,忙想纠正,“夫人,话是没错,都记下来了。可你不能这么没精打采地说着,这不是叫新妇瞧笑话么?家姑威严若是立不起来,日后这后院里定会翻了天。我瞧那新妇就不是个……”
不过话语未尽,半掩着的门扉便被推开了来。
风乍起,院外合欢落叶被卷进门槛里,有一片合欢恰好被银灰金丝尖头鞋踢起,恰巧又有风拂过粉青衫子花叶裙,女娘的芙蓉面微惊,敛目扬唇,道声问好,话语柔得似棉绒,可却凝聚一团,并未被风吹散。
“新妇向家姑问安,家姑无恙。”女娘微微欠身,站在门外,朝里面的人行礼。
于氏又怔着,就连身旁正出主意的养娘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女娘。
女娘身后还跟着位女使,可眸子似是不听使唤般,只往女娘身上看,山水褚木一刹那间都失了色。万般色彩光绸,都披到那女娘身上。
痴傻的于氏倒是先反应过来,“你是慎庭新妇罢。”
易灵愫颔首说是,不卑不亢,只站在那里,便自成一道美景。
“起风了,你要往哪里去?”
于氏的下句话却是自个儿瞎编乱造的,根本不是先前养娘教她的那句。养娘一下慌了起来,忙挤着眼给于氏使眼色,可于氏偏偏视若无睹,自说自话。
易灵愫虽不知此话何意,却依旧大方回话:“我要往家姑身边去,给家姑问安。”
话音落下,于氏空洞的眼里霎时光亮几分,“那你来,到我身边来。”
于氏招手,唤来人。
秀云在易灵愫身后跟着,手里端的是漆木四方匣盒。许是清楚于氏的底细,秀云走到养娘身旁,把那匣盒打开,里面奉着的是一张落红帕。
秀云不敢把眼里的愤懑显露出来给人看,今早伺候易灵愫穿衣前,又给她擦了三遍身子。那处红肿不堪,显然是初次过火所至。秀云心疼不堪,一边给她抹着雪花膏,一边听绵娘说西屋大养娘的要求。
别家哪有叫新妇上门见家姑时带上落红帕的要求呢?何况不是家姑要看,而是家姑身边厉害的养娘要看。
养娘点头说好,没给秀云半个眼神,反倒是叫自个儿手下的女使端上茶,“新妇,给家姑奉茶罢。”
易灵愫朝养娘施以一笑,笑意明媚,却带着明晃晃的警告。
“家姑,新妇给您奉茶。日后新妇定待郎婿百般好。”
于氏接过热腾腾地茶,茶托摆着烫手的茶盏。想新妇都不怕烧手,给她稳当地递上来,于氏也不造作,遂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养娘闲不住,出声唠叨:“新妇,这冒着热气的茶怎么敢递上去?府里上下谁不知我家夫人不爱喝烫口的茶,只爱冷茶。怎的刚来就忤逆家姑,一点都不懂事?”
易灵愫笑着应声是,不欲同她计较。反倒是秀云按捺不住,开口怼了过去:“这茶可是大养娘叫小厮备的,我家娘子是接了大养娘递过来的热茶,顺大养娘的意给夫人奉茶。大养娘明知夫人爱冷茶,为何又递上热茶,栽赃我家娘子!”
“你!你敢冲撞我!”养娘被秀云的话激怒,嫣红的指甲指着秀云,大喘着气骂娘。
“新妇,你这女使牙尖嘴利,当真是没教养!”养娘抱手,冲着易灵愫讨不是。
不过易灵愫只是在于氏身旁候着,半句不言。反倒是于氏给养娘递了个眼刀:“谁说我不爱喝热茶。”
于氏把茶盏放到四方矮桌上,挺直了腰:“谁说我不爱喝热茶?从今日起,我爱喝热茶,再不喝晾三日的冷茶了。”
养娘未曾想自家夫人会跟她对着干,气得语噎。
易灵愫知道于氏在向她求助,讥笑道:“大养娘心肠可真是好,晾了三日的冷茶也敢给家姑喝。怕不是为着掩饰什么腌臜事才放言家姑爱饮凉茶的罢。”
“是啊,我觉着新妇给我的这盏茶喝得顺口,心都热了起来。”于氏接话,许是觉着话语太过锋利,说罢便低下头复揪起衣裳来。
养娘气得脸上的肥肉发颤,眼角细纹愈发似利刃,一下下地想把易灵愫给刮了。
正当屋里僵持之际,一阵戏谑声冲破了门,直嚷了过来。
易灵愫蓦然回首,见得门被人大力推开来,七八位花枝招展的姨娘先后踏过门槛,红的绿的,肥的瘦的,用的是连最粗糙低下的胭脂香粉。
一瞬,无数粉尘飞扬,透过斜射过来的日影,朝屋内扑了过来。
来的是一群没脑子的,易灵愫欠身朝姨娘问安。
香肌玉肤、聘聘婷婷的少|妇轻笑,心里却暗下狠计。
上辈子温吞隐忍,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肆虐。
她不想再忍着了,横竖一条命而已。
蔡逯的偏爱给了她底气,可她真正靠的,是自个儿一以贯之的狠心。
在宅院呆久了,显些消磨去本性。婚后,才是显山露水的起始。
他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求安慰。
“乖狗狗,你看,我对你多好。”
灵愫揉着他的脑袋,语气轻柔。
喝水问题解决了,紧接着下一个就是吃饭问题。
她笑得灿烂,心里却想的阴暗。
接下来,要怎么去“折磨”他呢。
第48章 优秀
这事过后,灵愫又找来个新鲜玩意,不顾蔡逯反抗,直接给他戴了上去。
这个玩意,算是升级版的“守德锁”。
目的是:控制他的排泄。
锁笼上面有一根细长的软管,能把那个小眼堵住。戴的时间长会伤身,所以她只在给他喂水时,将锁戴到他那里。
喂他很多水,把手摁在他的肚皮上,感受他的肚子在渐渐鼓起。直到他受不住,开始求饶,她会再磨他一会儿,之后再给他解开束缚。
几次下来,他就已明白:他要是想做一些事,就必须向她汇报,得到她的允许后,他才能去做。
这个过程他会很难受。
难受就对了。
而蔡逯是何心思,易灵愫显然是猜错了来。
“不要叫我官人,我不喜这词。”幼时他听过无数句官人,没一句情真意切的。没脑子的姨娘该斗还是斗,他被逼去兆相家读书。
蔡逯不喜,因为会被背叛。
“你想想,该唤我什么?”蔡逯眼中尽是玩味,眸里映着易灵愫懵懂的眼神。
易灵愫心下了然,可面上仍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慎庭哥哥。”易灵愫唤了一声。
原来是因为她胡乱叫了句官人,蔡逯心里忌惮,才故意疏远了她。虽说这才疏远了半刻钟不到,可也叫易灵愫觉着蔡逯此人当真是阴晴不定。
说上句,蔡逯愿意顺着她的话往下云。若是下句有半点不合他意的地方,他便会立即抽离出来,又成了那位笑意不达眼底的阴鹜佞人。
不过易灵愫哪里是这般容易被唬住的人?蔡逯愈是郁闷,她便愈是欢喜。
如同得逞占上风的狐狸,易灵愫兀自放声笑了起来。
易灵愫伸手点在蔡逯身前,指甲粉嫩晶莹,好似摸过一层冰水一般,覆着一层白净的光。
易灵愫精心养着的指甲,不是只能染蔻丹,剥莲子的无用废物,饱满圆润,颇有钝感。蔡逯随着她的动作敛眸,美人笑得张扬明媚,丝毫不觉此番会掀起哪般惊涛骇浪。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哪怕是这般无意微小的动作,也能点起蔡逯心里的一股火。蔡逯问着,话里却喜意外露。
可易灵愫的回话还没从喉里传出来,骤然一阵天翻地覆,蔡逯握着她的腰欺身上前,一股容不得人做何反抗的力道传来,两人都卧倒在了喜被软榻上。
寂然的雪松气息扑面而来,鼻息里外,一霎时便沾染了蔡逯身上的清冷气。冷冽,却又莫名干净。
易灵愫以为蔡逯还会放几句狠话,毕竟平日里喜爱放狠话吓人是他的作风。可他并没有。
“你教我。”蔡逯蓦地抛出这么句话。
话中含意明显,易灵愫轻笑。她倒不知蔡逯何时是这般实在了,旁的男郎觉着羞于说出口的话,蔡逯倒是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
男郎腰间系带或是用一块麻布撕成长条,或是用皮革带揽在身上,或是用玉带钩彰显尊贵。而再尊贵的玉,再细琐繁杂的衣物,都被随意抛到地上。
岑日头里,纵使再端方守礼的人也会被衣物蒙得出汗,而蔡逯显然不是这般执拗古板之人。里衣薄,不出汗,也叫人看得清楚。
蔡逯似是不愿面对这般场面,眼中情绪不明。可情意却藏不住,把他的心,他的身,他的思绪,都拢到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里。
易灵愫被门外的喧嚣吵得心烦意乱,想翻身把被衾拉上去状没听见,这一翻身,便被蔡逯搂到了身前,紧紧相拥在一起。
睡得迷糊,手胡乱一摸,原来这不是那扇冰冷坚硬的墙,而是一位男郎起伏有力的胸膛。
“想是几位不长眼的姨娘又犯了什么事罢,你觉着吵么?”蔡逯挑起易灵愫嘴角边勾着的一缕发丝,轻声问道。
易灵愫摇摇头,昨晚的凌乱放肆涌上心头。倒不是羞,是觉着中庸无味,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易灵愫觉着热,大岑天的贴得这般近,纵是再不爱出汗的人也觉着黏腻非常,恨不得推开离得八百里远。
可她那点力气在蔡逯眼里不值一提,说是耍性子的狸猫在发威都觉着过,不如说是心边吹来一阵清风,不痛不痒,叫人心情大好。
蔡逯垂眸,怀中美人蹙眉瞪目,无声斥责他这般无理行径。蔡逯浅笑,蓦地就想起她全身泛红的模样,不禁调侃。
“怎的跟熟透了的蜜桃一般,剥去皮,里面都是红的。”
易灵愫正气着,听罢这句诨话,笑出声来。
“赞誉小娘子都是拿芍药、海棠作比,无非说是美颜软身,惹人怜惜。怎么你与旁人不同?竟拿石榴作比?就算是说蜜桃也比这石榴强。”
石榴倒也成,不过有多子多福之意,而易灵愫又不喜叽喳的孩童,此刻便有些不悦。
蔡逯说好,“那以后就不说石榴了,你喜欢什么,我便说什么。”
“倒也不必如此。”易灵愫被蔡逯这话呛得语噎,本意并非如此,不过一句诨话罢了。
“你快些起来去上朝罢,虽是新婚,可官家并未给你批假。幸好醒得早,不妨事。”易灵愫说道。
官家随了礼,可仍叫蔡逯应卯,也显示出陇西的焦急事态。
易灵愫的话点醒蔡逯,他尚沉浸在桃红艳李之中,瞧着易灵愫的唇张张合合,不由得心猿意马。哪怕云散雨收仍是不知味,早起本是想缠着易灵愫再行荒唐事,这下倒好,心里装着的事全成了战事。
易灵愫瞧蔡逯欲想起身,本想叫几位小女使前来伺候二人穿衣洗漱,乍然想起先前听闻蔡逯一向不喜旁人进到自己屋里,也不喜女使近身伺候。话转了个弯,“快去洗漱罢,官家交代的事耽误不得。”
三言两语便把蔡逯给支了出去。
秀云见姑爷走了,忙进屋服侍易灵愫。
昨晚二人睡得晚,偏偏易灵愫又是个好干净的主儿。身上黏腻不堪怎能入睡?缠着蔡逯又随意披上外襟,床褥换了一套,身子也清洗一番后才阖眼入眠。
故而屋里的麝香味早就消散,秀云进来,吸的尽是醇厚的檀香。
“娘子,东屋那边叫我来取落红帕,说是于夫人那边要的。”秀云挽着易灵愫的发,轻声说道。
“家姑要的?”易灵愫自然不信,“怕不是那几房姨娘要的罢?大清早的便一阵吵闹,估摸在聚在一起想着整人的法子罢?”
秀云不敢置喙,给易灵愫挽髻时,瞧见她脖颈是处处青紫,好似昨夜是被坏人打了一顿似的。可秀云也不是全然不通握雨携云之事的人,也说不得姑爷的不好。
“昨晚我同绵娘从屋里退出来不久,几位姨娘便过来找茬。原本我与绵娘是在西屋后的一间侧屋里睡着,离娘子近,也好过来伺候。可那几位姨娘偏偏觉着我和绵娘一来,她们手底下的女使便没地儿住了,非要我俩搬出来。这分明是强词夺理!我是娘子的陪嫁,用的本是蔡府里新分出来的房屋,何来抢占?可想着刚到蔡家,不能给娘子落下把柄叫人拿捏,任这一行人怎么说,我和绵娘都忍了下去。”
秀云愈说愈觉着委屈,“从前跟着家主,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就是帘姐儿也没这般呛过我。这才来蔡家半天不到,便叫人给了个下马威。”
易灵愫听罢也气,不过气的是满腹抱怨的秀云。
“我从前怎么教你的?受人欺负拿捏,若自个儿得势,那便报复过去。若是身处低位,那便面上容忍,私下报复。这些姨娘又不是绝顶聪明的高人,难不成你连这些无脑之人也比不过?”
“自然不是!”秀云给易灵愫戴上冠梳,心里气,动作却细致。“说我便罢了,可那几个姨娘竟生了雄心豹子胆,敢胡乱编排娘子,说得那般难听。我是为娘子气。”
“不是多大的事。”易灵愫敛眸,眼半眯着,看似漫不经心。
“还能在这府上住几日呢?家姑不顶事,家舅沉溺美色,一堆姨娘嘴碎,几个外室作妖。还有……”易灵愫话语未尽,却不再多言。
还有位心思叵测的小叔子,行事散漫,可此人绝不会那般无害。
“官人走得早,官家唤得急,连早膳都不曾用。他饿不饿我尚且不知,可我腹中空空,提不起半分精气神来。”
秀云自然清楚易灵愫的意思,“在布膳了。不过夫人房里的养娘想叫娘子去屋里问安,娘子用膳前还得去西屋问个安。”
易灵愫点头道好,往铜镜里自顾,虽是睡得晚,可镜中人气色更足,是被滋润过的样子。
“走罢,去给家姑问安。”易灵愫起身,掩面打着哈欠。
不止是问安,也是会会那群姨娘,看看这群姨娘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对付他这个状态,她决定以毒攻毒。
怎么攻呢?
你会发疯,我难道就不会?
她眼一翻,头发一散,手脚做抽搐状,嘴里瞎念叨。
她简直比鬼还像鬼。
“扑通——”
蔡逯被吓晕倒地。
这局,她完胜!
第49章 梦破
有时灵愫就在想,蔡逯是不是已经把“服美役”这三个字深深刻在了脑里。
从前他是保养大师,一个月能跑去疗养馆百八十次,是疗养师最爱坑的多金冤大头。
现在,哪怕他思维都快退化成狗了,哪怕都被她吓得晕倒了,在倒地前,他还是会下意识地先摆好优雅的姿势,再优雅地倒去。
如今,他静静地躺在地上,月光正好打在他的侧脸,将他照得像个下凡来渡情劫的仙人。
小狗还挺俊俏的。
灵愫盘腿坐到他身边,在这么静谧的氛围里,伸手将他的脸掐红。
她想装的时候,表达喜爱就是撒娇。不想装的时候,表达喜爱就是虐人家的身和心。
他是个不会被玩坏的玩具。
蔡家的迎亲队来得早,寅时刚过,府外大道上便一阵吹拉弹唱,汉子抬着几大箱礼,新郎官坐在高头骏马上,意气风发。
百姓不常见朝堂上的官,这清早见一俊俏郎穿着婚服朝易府去,一想便知,这位便是乘云行泥的大学士。
迎亲队顺着蔡逯的意思,特意走得慢些。蔡逯说,想是他家的新妇也起不来,叫这些汉子莫慌,路上大摇大摆地走。蔡逯想叫汴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易家二娘子是他的人。
不过也正如他所言,易灵愫赖在床上贪睡了会儿。昨晚心力交瘁,今早迷糊之间,婚服便穿到了身上。
王氏拉着她就往家庙里去,“就要走了,给列祖列宗求个日子圆满。”
王氏倒是精气神足,把昨晚的事忘了个干净,叫易灵愫跪下念祷词。
说不疼孩子也不真。易灵愫瞧她娘今日精心打扮,戴着华贵的冠梳,穿的是金丝衣裳。抹了口脂后,倒是比张氏还要妩媚。
易发听见府门外的动静,想是人来了,赶忙叫几位小辈去拦门。又叫宅老查清利市钱,到时往外面去洒。
这些事宅老再清楚不过,想着家主是初次嫁女,笑着叫他莫急。
“家主,您就放心罢。蔡家迎亲队里都是明白人,这过场自然清楚。咱府里都试了几次了,二娘子的事没人敢怠慢,不会出错的。”宅老跟着易发往前堂屋里走,一面说着。
易发连连说好,想问张氏何在,她不在身边心总不安。又想今日二姐大婚,该在他身边站着的,是王氏才对。
“夫人呢?晓说叩裙①屋二尓企五尓八一整理此文并发布,还有上万本资……源等你来”易发问道。
话音刚落,王氏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待会儿二姐要和女婿敬茶了,我本想着早些过来,不曾想刚出了家庙却扇便不见了,陪着二姐找了片刻,这才来晚了。”王氏催着易发往堂屋里走,也不管易发皱眉不满,自个儿乐呵呵。
府门外的亲朋也知拦门只是过场,随意出了几句诗来,叫蔡逯对下句。
蔡逯带着几位官场同僚来,一身红衣被众人拥着,芝兰玉树光风霁月,恍如麒麟阁里的文人君子下凡了来。门被男家推开来,女家男郎欲想攀个关系,在蔡逯身旁挤着说好话。
奈何这新郎官心不在此处,满脑子都是易灵愫那般娇艳明媚的模样。心头一热,步越迈越大。过了连廊,见持却扇的易灵愫静静站在廊下,心才落了下来。
“走罢,新郎新娘,去敬茶。”老媪主持大场,引着新人前去。
敬茶过得快,可笑易发王氏都巴不得易灵愫早些走,连体己话都顾不得说,叫二人早去男家拜堂。
望着易灵愫迤逦而去的身影,王氏长吁口气。
“嫁出去了,以后都是好日子,还望我女莫要忘了娘家的恩眷才是。”王氏说着,竟落下几滴泪来,赶忙拿帕子抹去,生怕晦气。
易发拍拍王氏的背,给她顺着气,“你若是想得紧,三日后新妇还要回门呢,到时也能见见她。天长日久,她也就是蔡家的人了,出去都要叫蔡易氏。蔡家人也不多,二姐倒成了一门宗妇。不过这孩子自小聪慧伶俐,族里家里的事想必都能处理得好。”
王氏蓦地被易发一碰,倒觉得膈应得慌,连忙点头说是。
*
车里晃悠悠 ,易灵愫觉着闷,掀开车帘想看看外面的景。秀云绵娘跟在马车旁,见她掀起了帘,赶忙凑上前去。
“我叫你备的那桶签子可备好了?”易灵愫低声询问,却扇始终摆在面前,生怕失了礼。
“早就备好了。”秀云回道,“娘子放心,那桶签子和压箱底的物件放在一起,没人会动。娘子昨个问过一次,难不成是什么要紧物件?”
“算是罢。”易灵愫说罢便拉下了帘。不过是木签上刻了几个字,丢到路上旁人也只当是腌臜物件。不过那签也是她看了百副春宫图所得,特意把好的名儿挑出来,到时叫蔡逯选。
温水煮蛤\\蟆固然是好,可她没那么多时候费在这方面去。
从蔡逯抢妻提亲那刻起,易灵愫便下了决心,要花最短的日子去俘获蔡逯的心。
重活一次,她不能再叫易家与朝酒易氏走下坡路了。养育之恩大于天,何况她含着金汤匙长大,此恩情不得不报。
蔡逯是她唯一的筹码,不能输。用做戏换取日后的自由,易灵愫甘愿这般做。
下轿,撒谷豆,踏上青锦褥,跨马鞍,入中门,由养娘领着,便进了堂屋。
“新郎,新娘到!”
易灵愫只觉耳旁轰鸣不堪,一路来的熙攘扰得她心烦,盼着早去新房里清净。
刚迈进堂屋,便听得左右坐着的几位姨娘低声说着什么话。
易灵愫心里好奇,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番,无非是夸她惊艳的话。大抵是没想过那位汴京一绝,都城贵女会走进蔡家家门。
“夫人,这便是慎庭的新妇。”蔡梁给一旁目光涣散的于氏低声解释着。
“新妇?我儿娶了新妇?”于氏一听蔡梁的话便乐了起来,赶忙起身来,围着易灵愫绕圈,好似在看什么稀奇珍贵物件一般。
几位妾室见她这般痴傻模样,竟大胆地偷笑了起来。当着新人的面,说着于氏的不是。
“嗳,新妇怕是不知,家姑竟是个……”
话还未说完,便收到蔡逯一计眼刀。他为这次大婚忍着自己的坏脾性。排场浩大是威慑一些有所企图的人,不曾想倒是叫围观者都看着易灵愫来。心里本就郁闷,眼下几位没脑子的姨娘又想找事,这火自然都发到了这几位身上。
蔡逯侧目望去,却扇后,易灵愫一脸从容。新妇坐得住大场,自然叫他欢喜。只是心里不免吃昧,原来竟是半点都不在乎他。
“娘,拜堂要紧。”蔡逯示意,养娘便搀着于氏拐了回去,将人按在椅上,低声说了几句,于氏果真不再动。
“拜堂……拜堂要紧。”蔡梁也反应过来,瞪了几位妾室一眼,复而又满面和蔼地瞧向这对新人。
拜天地爹娘,从始至终,易灵愫都紧紧守着礼,半点逾矩都无。
入了新房,满屋的红意扑来,也叫人生出几分心猿意马起来。撒帐合髻,纵是有养娘的撮合,易灵愫也没觉着多羞。偏偏时喝合卺酒时蔡逯轻笑了一声,这下满屋里都是旖旎气息。
养娘夸着她乌发玉肌,叹着她媚眼如丝,满脸笑意地交代事。
无人看到的角落里,易灵愫持着的却扇歪了几分,侧脸露到蔡逯面前。
蔡逯不解意,想着提醒她把却扇拿好,免得叫那几位多嘴的养娘和惯会通风报信的老媪抓个正着。不曾想却是欲言又止,只是看着易灵愫歪了歪头,那步摇垂珠也荡了起来。
易灵愫腾出一只手来,攀上蔡逯的衣袖,在袖上有意无意地点着。
蔡逯挑眉,不解。
手指灵活一挑,袖下藏着的手便被翻了出来。易灵愫似是毫不在意前面正攀谈的养娘,愈发大胆,勾起蔡逯的小指,就想往里钻。
蔡逯瞧她这般大胆,心火燎原。似是被无数蚁虫爬过一般,那片被易灵愫抚过的肌肤,酥麻不堪。
就在易灵愫想与他十指相扣时,蔡逯一把握住了那双作乱的柔荑,狠狠捏了下柔软不堪的指腹。
他不懂易灵愫是何意,却也不想在她面前占下风。
不过易灵愫倒是见好就收,朝蔡逯递了句口语。
红唇微张,舌尖轻露,吐出的气息也沾了糖蜜一般,黏糊不堪。
“早点回来,好哥哥。”
不知是哪个字眼正好往那颗炙热的心上浇上把热油,蔡逯眸底玩味意更甚,细细品味着这句情话。
易灵愫得了逞,也没再继续放肆下去。点到即止,见好就收。她把手收了过来,见蔡逯起身推门出去见宾客应酒,人也跟着走出去一半。
不过半刻功夫,屋里便只剩下四人。床边安静坐着的新娘子,两位陪嫁过来的贴身女使,一位留下教规矩的养娘。
“眼下不过未时,姑爷要到酉时后才能回来了。娘子若是饿得慌,便只管吩咐奴,奴给娘子端来几碟小糕吃。”养娘似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一般,在易灵愫面前来回走,仔细打量着这位刚过门的新妇。
毕竟蔡家虽是大家,却也不是人丁兴盛的家。老家主脾性怪,前阵子见他这般对孙子的婚事上心,想着今日成婚应能到场。谁知才从易家回来,身子便倒了下去,染了热病。怕把晦气传了出去,这次坚决不到场。二郎忙着照顾大父,整日忙来忙去。今日大郎成婚,二郎才赶回来拦门待客。
蔡家早没新人进来了,如今一见如此美艳的新妇,养娘心里乐得慌。
易灵愫轻声说好,不再言语。
床两头站在两位女使,一言不发,静默看着养娘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养娘也是觉着场面难堪,该说的话都说了尽,才欠身行礼退了出去。
养娘走罢,秀云便气愤地开了口:“蔡家真是吵闹。方才跟着娘子去堂屋,满屋子姨娘都坐满了,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半点都不尊重娘子。”
绵娘也附和着,“蔡老先前来府上催婚,今日竟然连人影儿都看不到。还有那蔡二郎,只顾着同客人说话,连该行的礼数都没行到位。”
两位女使憋了许多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待到说完才觉话太过放肆,大眼瞪小眼,颇为无辜地看着易灵愫,无声求助。
“眼下的事,都不算事。不过是家舅姨娘多,家姑不顶事,家族人丁稀少罢了。”易灵愫叹口气,愈说愈觉着蔡易两家内里情况相似。
不过她爹爹到底是没有家舅这般风流,只娶了一位姨娘进门。而家舅妻妾成群,一妻六妾,外室还有三四个。不过妾和外室竟都无所出,只有这不顶事的正房生了两个儿子,嫡长子嫡次子年轻有为,撑起了家。
“你俩起得早,跟着我一路奔波,想是还没吃上口膳食罢。桌上摆着绿豆糕、酸梅汤,若是肚子空了,就吃几块填填肚子罢。”易灵愫把却扇放到身旁,开口说道。
“我不饿。”秀云说着,朝绵娘使了个眼色,绵娘也赶忙点头,“我也不饿。”
易灵愫清楚她俩的心思,也不说破,三人在屋里干等着。
日落西山,远处的喧哗声隔着几道门遥遥传过来。后院并没有易灵愫想得那般清净。姨娘聚在一起商讨着身子有喜的妙法子,不经人事的小女使聚在一起,满心欢喜地说着这位新妇。
后院都是女眷,女眷说的无非也就是三件事:香奁玉石、男郎情\\爱、日常琐事。
而前堂的众位男郎说的也是三件事:功名权势、娘子情\\事、所谓大志。
蔡逯着红衣立于宾客之中,隔着老远,朝褚尧敬了杯酒。看见褚尧无能狂怒的模样,心情大好。
蔡逯特意邀褚家的人来,似是想把这笑话在众位宾客面前揭露出来,叫来人都知道,易灵愫是谁的妻。
当然,他眼也不瞎,心更是清明,自然清楚蔡与孤的心思。
妄图侵占自己的嫂嫂,真是愚昧可笑。
敬了一圈酒,剩下的便是官场闲话。
蔡逯品着酒,心思却不再此处。众人也清楚,戌时刚过,便有人起着哄叫蔡逯赶紧去入洞房。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蔡学士还是赶紧回去罢,莫要叫新妇等急了。”
不知是哪位小官起了个头,一片附和声乍起,都催着新郎官赶紧离席。
宾客除却亲友,旁的竟都是官场同僚,且大多都是蔡逯的下属。趁此良机,巴不得多说句话叫蔡逯心喜,图个日后官途通畅呢。
毕竟在场无人不知蔡逯的强硬手段,得罪了这位相,准没活路走。
蔡逯轻笑,“既是如此,蔡某便先离场了。诸位定要喝个尽兴。”
饮罢最后一杯酒,蔡逯拂袖离去。
*
月明星稀,后院静得吓人。远远见新房里点着灯蜡,蔡逯也放轻了脚步,生怕扰了屋里的人。
推开门,一屋春色泄了下来。
灯下美人,粉面妆,含情眼,恰有一阵清风吹过,灯火葳蕤,更是映得眼前美景恍若一副泛黄卷边的画一般,徐徐展开来。
美人见了他,眼眸一亮,把今晚盈盈月都比了下去。
“官……官人?”怯生生的话语传来,惊得蔡逯合上了门。
蔡逯走过去,那美人亦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虔诚恭谨,恍若看见了神明。
“怎么不唤我哥哥了?好妹妹。”蔡逯调侃着,手放在易灵愫腰间一划,一件件衣裳便落了下来。
易灵愫没想到他会这般贸然动作,连句敷衍的话都不愿说。不过点了几下,衣襟便都落到了床榻边。婚服重,挑开便飘在了地上。
易灵愫睫羽轻颤,任由蔡逯这般无理,不吭不响,只是低头看着那双绣着鸳鸯戏水的尖头履鞋。
骤然脚尖绷直,像极了今晚的上弦月。是因雪白玉肌没了薄襟遮掩,冷意袭来,心却热燎。而腰间系着的鱼戏莲叶玉佩也不知何时被蔡逯给拽了下来,随掷到地上,被绿服压到最低下。
与那玉佩作伴的,还有蔡逯手里常捏着那串菩提珠,圆润光亮,竟与玉佩勾到了一处去。
蔡逯瞧着易灵愫这般胆怯的模样,与素日精明坦荡的样子大不相同。婚夜羞怯也是娘子家常情,可若是根榆木头一般,又怎能成事?
蔡逯微微眯眼,眸底渐升起一股玩味意。今晚她只比寻常更美,美得叫人心颤。
“怎么不褪我的衣?”
话音落下,便见易灵愫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放到了自己胸膛上。许是被这片炙热给灼伤了,指腹压在左胸上,轻轻一按,稳稳的心跳声便顺着指腹传到身子各处。
许是被易灵愫这般踌躇模样弄得心烦,蔡逯往后退了几步,竟坐在圆桌上给自己倒了盏茶,兀自饮了起来。也学她那般不吭不响,屋里一片静默。
易灵愫自然知晓他那小心思,犹豫半晌,终是开口出声,软软地叫了声“官人”,话音绵长苏糯,把最粘牙的饴糖都比了下去。
这话本是讨好,可并未如了蔡逯的意。
入夜起了阵凉风,梨木杆支在窗子旁,风一吹,杆便砸在了那堆衣物上。砸地声响,易灵愫也被惊得不由主地耸了下肩。
蔡逯冷笑一声,轻笑声里分不出是哪般情绪。
“官人,夜深了。早些歇息罢,明日不还要上朝么?”
蔡逯听罢这话,不紧不慢地点上檀香,“我偏爱冷香,冷香静幽,叫人清醒。可今日屋里只有这檀香,不点也得点。”
蔡逯没接她的话,反倒自顾自地说起旁的话来。
易灵愫不解,也不敢惹了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儿,只是一贯说着圆场话:“檀香也好,冷香也好,说到底都是香,香随人点,灰随人燃,自然是任凭点香人随意处置。”
易灵愫说罢,只觉头脑发懵,从未有这般困。一时间,原本的想法顷刻间灰飞烟灭,消失不见。她强撑着,看向不远处静坐的蔡逯,小声催着:“官人,你要是不困的话,我就先睡了。”
这般任性无理的话叫蔡逯听见,心里颇为惊讶。
往常易灵愫都是顺着他的意来的,今日怎的这般决断,说自己便要先睡了呢?这般无理的话倒是激怒了蔡逯。
“你当真是困?还是厌恶同我相处,甚至连我说话都烦得紧?”
蔡逯起身朝易灵愫走过去。
随口说出来的真心话反倒激怒了他,易灵愫不解,歪着头怔了怔。
“自然不是。我何时说过厌恶二字呢?”易灵愫低声嘟囔着。
低头看不清蔡逯脸色,可她清楚,蔡逯心里是欣喜的。
好像只是随口一提,就像在说今晚吃什么做什么那样。
简单直白的一句话,没有打任何掩饰,平铺直叙。
就这么云淡风轻地告诉他:我们不会再有明天。
到了该做抉择的时候了。
蔡逯深吸口气。
死在美好的梦境,或活在梦破的现实。
选哪个?
第50章 苗疆
蔡逯摘下一颗葡萄,扔到自己嘴里。
他没再继续偷听墙角,嚼着葡萄,故意走远,让屋里的“小两口”能聊得更深入。
葡萄甜丝丝的,可越是甜,蔡逯便越是把眉头皱得深。
灵愫也曾把葡萄扔他嘴里。
那时吃的葡萄可真是酸啊,能把一排牙都酸软。可他却吃得格外开心,被她迷得晕乎,还会主动把头递过去,让她给自己重新戴上狗链脖圈。
他早已习惯承受她洒下来的雷霆雨露,哪怕是吃狗饭,睡狗窝,戴狗链,也觉得是在被她标记,是正在跟她组成一个家。
为什么要清醒过来呢?一直糊涂着不好么。
七月七,有情人七夕游会,女娘乞巧,男郎乞聪明。旖旎缱绻的氛围却不属于养娘。
晨起,府里的汉子便忙着扎乞巧楼,朝养娘借花彩罗绸,又买了几盏彩灯,慌忙搭建着。
今日女家要去男家铺房,碰上七夕,任是老养娘心里也有埋怨。
“要怪就怪蔡家,定亲过得飞快,这婚期也不与我家商议,先行定了下来。蔡老是个武将,怎么会顾念着中道有七夕要过?”王氏打着哈欠,听到后院处几声非议,嚷了一声,便没人再敢开口。
王氏叫来几位老养娘,吩咐道:“还好嫁妆都备好了,快挑些送去罢。”
养娘说是,忙喊了几位健壮有力的汉子来,抬起箱出府。
王氏唤来屋里的小女使,问道:“午时放学,去把慕哥儿给接过来。他年龄小,学堂先生也心疼。正好是七夕,给先生说声,黄昏就不去读书了。给慕哥儿休个假,叫他好好玩玩。”
小女使说是,正欲退下时,又被王氏给叫了回来。
“抬起头,我瞧你面生。”王氏说道。
女使心乱如麻,慢慢抬起头来,碰上王氏一脸玩味。
“长得倒是秀丽,叫什么名儿?先前是在我屋里伺候着么?怎的不曾见过?”
王氏叫女使走向前来,好好打量一番。
“奴没名儿,大养娘叫我小脏,半月前被家主从奴隶铺里捡了过来。家主好心,把我安到了夫人屋里,叫我好好伺候夫人。进来后一直做粗活儿,今日府里人都忙,奴这才过来伺候。”女使心里慌,话却不怯懦。
“小脏?”王氏轻笑,“这老媪不会起名儿。长这般好看,该配个好听的名儿才是。我给你取个新名儿,巧久。”
说罢,又觉不妥,忙问道:“你可识字?”
女使点头,“识得的。奴进府里后,得大养娘眷顾,把府里不用的残书都给我看。我没活儿时就看书,字也认了许多,就是不会写。”
王氏听罢,松了口气。见巧久实在是机灵讨巧,一时起了别的心思。
“以后就在我屋里做事罢。二姐一走,也要带走几位小女使。调来调去麻烦得紧。正好我屋里人不多,你提被衾来便是。”
巧久忙跪下,说着无比感激的话。不过王氏下句话便叫她难堪起来。
“当然,老爷身边也缺人。如今后院只有我与张氏,人丁不旺。张氏无所出,慕哥儿还小。总该来个新人才是。你多在老爷面前走走,来日成了新房姨娘,也算是报他恩情了。”
“夫人,万万不可啊!”巧久蹙起眉,眼泛泪花,凄凄惨惨地哭诉:“奴不过是奴隶出身,哪儿配当姨娘啊……夫人放心,我定好好伺候您,做牛做马也成。别让我做姨娘……真的别……”
巧久跪在王氏脚边,扯着王氏的衣裙下摆苦苦哀求。
“你这是作甚?怎么偏偏跟荣华富贵过不去?”王氏甩着帕子,颇为费解。这事怎么想都不会亏了她。她不过一个妇人,有什么天大的事要人做牛做马来伺候?唯一求的,就是叫她爬到夫婿床上,做个小,到时也能帮衬她这个大房一番。
见巧久仍是油盐不进的模样,王氏叹口气:“你真不愿?”
巧久连忙点头,身子抖成了个筛子。
“老天爷明鉴,奴当真是不愿做姨娘!奴才见了家主一面,得了夫人庇佑,又怎能做那些没脸皮的腌臜事?天地良心,奴无半句假话!”
巧久拿自己的命发誓,还未说完,便叫王氏给打断来。
“你不愿,那我就不说这回事了。你只在我屋里好好伺候便是。到时有相中的男郎,同我说说,我不会亏待你。”
巧久低声道好,渐渐止住了哭声。
她这时把王氏当成救命菩萨,殊不知王氏心里还有别的小算盘。
*
酉时,众人都聚到了前堂来,等着慕哥儿回来。
学堂先生原是不想把慕哥儿放出去。毕竟学堂里还有旁的学生,都比慕哥儿大,不过也都是孩童罢了。他若开了休假的头,慕哥儿一走,便有旁的孩子嚷嚷着要走。
孩童一向如此,见人如何,自己便如何。若是不这般跟着做,倒成了另类。先生犹豫半晌,中途来了位贵人,随口说了几句,先生便把慕哥儿给放了出来,也不知给了什么好处。
乞巧楼上摆牛郎织女像。楼下陈设一台香案,案上铺满楝叶,上摆有一碟巧果,一摩罗童子玉像,一燃香炉。
女眷乞巧,轮流将那针放在水碗里,竟只有易灵愫手里的针浮到水面上没沉没下去。
张氏巧笑调侃,“二姐明日便成婚了。今晚乞巧都说你嫁得良人,生活美满呢。”
“那便借姨娘吉言了。”易灵愫回道。投针不过讲个巧法儿,乞巧又哪里乞的都是夫郎的眷恋呢?不过是想图个吉利,往后小日子无忧罢了。
易家人丁不旺在场的人都清楚,可一群女娘中间只有慕哥儿一个不大的男郎。慕哥儿被几位小女使逗得脸红,更叫王氏觉着心酸。
“二姐,你也没个兄长,到时拦人就靠你爹他那一众好友了。没有兄长,胞弟年幼,你别嫌弃寒碜。”王氏说罢,把慕哥儿叫了过来,似是故意在张氏面前显摆一般。
“慕哥儿,去乞个聪明罢。你虽小,功课考绩却都是头几名。你虽尽力了,可娘还是不满意。快去求求牛郎,叫他保佑你学业路顺遂。”王氏拍着慕哥儿的肩,眼却有意无意瞄向张氏。瞧张氏一脸愤恨,王氏才觉心里畅快。
可怜慕哥儿什么明争暗斗都不清楚,草草拜了拜牛郎相,赶忙起身跑到易灵愫身边,叫易灵愫陪他玩。
张氏见状,嗤笑一声。
“知道的人清楚二姐是慕哥儿的亲姐,不知道的,约莫还以为那是慕哥儿的新娘子呢。我瞧纵是那蔡学士,都没慕哥儿这般粘人。”张氏挑眉,又道:“慕哥儿这才几岁,天天待在女娘堆里。不喜圣贤明理,偏偏爱女娘家的胭脂香粉。见到小女娘便往前凑,也不知怎么回事。”
话一出,王氏满脸难堪,“他才多大,什么都不懂。待再长一岁,就不粘人了。”
张氏得了逞,心情大好。
“要说大娘子你命还真是好。儿女双全,儿子人人疼,女儿也嫁的好。我可打听清楚了,蔡家只有两位二郎。大哥便是蔡学士,二哥也是个官。大哥刚成婚,老二忙着治理州郡,毫无娶妻心。这偌大的家,只有二姐一位新妇,清净得很。”张氏说着羡慕人的话,语气却不善,是裹着淌糖蜜的炮弹。
王氏也不在意,顺着她的话说:“何止呢,我那女婿还有个百亩良园,婚后小两口便会搬过去住。倒也不用管舅姑的事了,更是清净。”
“是么?”张氏撇嘴,“我怎么听说亲家竟是个疯的呢?好像……还有几房不好惹的姨娘罢。嗳,我们这些做姨娘的,不比妻活得光彩。我与他家姨娘,腹中无所出,也不知叫小人叨叨了多少年。”
“人各有命,少操旁人的心,过好自家日子才是正道。不过我倒不知,都是待在宅院里的妇人,怎么你的消息就那般灵通?我女婿的家底,倒是被你翻了个干净。”
张氏白眼一翻,不接这话。明知王氏是在给她挖坑呢,她要是答了,王氏准扭头到易发那告状揭秘。眼下她正备孕,过过口头瘾也就罢了,万不能出旁的茬子。
张氏手指一伸,指向那处逗着慕哥儿玩乐的易灵愫,“这才是要紧事呢。二姐明早便要起来到家庙告别,今晚你俩都再说说体己话罢。”
王氏扭头一看,灯火葳蕤处,易灵愫拿着蜡摩罗逗弄慕哥儿。尽管笑着,可她脸上还是有道下不去的忧愁意。
毕竟是亲娘,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儿,纵是再与之疏离,又怎会全然不懂孩儿的心思。
王氏是家中独女,无兄无弟,当年攀上了易家的高枝,得了甜头,再不想过从前的糟糠日子。她想叫自家儿女都活得更好,心没错。不过到底独惯了,也不知当人阿姐是什么滋味。想来姐弟一家人,弟好总比姐好要体面得多。
“我自然操着心。”王氏喃喃低语,“不过该说的前几日都说完了,明日事务多,今晚就叫她好好歇息罢,不叫她再来一趟了。”
王氏望着易灵愫的脸,只觉这孩子哪里同先前全然不一样了。细想来,还是那么倔,那般清高。
这孩子,长得美,学东西快。就是心性刚,刚极必折啊。
王氏心里怅然,抬头望月。娥眉新月,漫天星河璀璨。王氏心里求着老天,保佑孩子事事如意。
*
亥时三刻,易灵愫躺在床榻上,合眼许久,却迟迟不能入睡。
成婚无非是那些礼节,不同的是场合与身旁的新郎。
心里明知,嫁到蔡家后,好戏才方开始。可离家的前夜,心里还是不得安宁。总觉着落着一块大石头一般,叫她喘不上气来。
“秀云,你去看看阿娘屋里的灯还亮着么?回来同我说说。”易灵愫撑起身来,叫来正整理婚服的秀云。
“亮着呢。”秀云不假思索地回道:“我刚取却扇时从大娘子屋里过,灯还亮着。平日里这时辰大娘子早都歇下了,今日却还坐在床上不肯睡。我觉着疑惑,叫来守门的巧久一问,原来大娘子今晚说自己分外精神,欲想坐到天亮呢。”
易灵愫听罢,无奈叹口气。
“又不是她成婚,慌什么呢。”易灵愫想了又想,又道:“着衣,我去阿娘屋里一趟。反正今晚爹爹又歇在了姨娘房里,此时正忙着呢,自然无心顾及我这事。”
*
王氏见易灵愫深夜前来,似有早就料到一般,不惊不乍,一脸平静。先前还有话要交代,现今倒是不知说什么好。
这晚,说什么话全凭易灵愫做定夺。母女俩聊着须臾过往,王氏叹着过得快,一眨眼孩子就嫁出去了。可幼时记忆对易灵愫这个活过一辈子的人来说,未免太过遥远。
她听王氏倒生育抚养的苦水,来回说的就那几句,听得耳朵都出了茧。
不知谁起了头,最后竟说到了慕哥儿身上。一提到慕哥儿,王氏便打开了话匣,怎么都说不完。
每夸慕哥儿一句,易灵愫的心便寒上一分。
最终,她问了句话:“若是我与慕哥儿压在一块石板下,救我则石板压到慕哥儿身上,救慕哥儿则石板压在我身上。而阿娘只能救一人,子女非生即死。阿娘会救谁呢?”
答案易灵愫心里再清楚不过。然见王氏一脸为难模样,心里便愈发不是滋味。
“于公,我会救慕哥儿。他是易家的根,不能断。”王氏开口回道:“于私,都是我的孩儿……”
王氏没再说下去,而易灵愫在心里把话给补了全。
她看向对面的王氏,王氏眼神逃避,兀自噎着茶。
最后一夜,一方圆桌,她坐在这边,而她娘坐在对面,最远的距离。哪怕到了最后一晚,娘都不肯同她亲近。
“不早了,阿娘早些歇息罢。”易灵愫起身,走出去合上门。
她有意走得慢些,合门再小心不过。直到最后一丝缝隙合上,王氏都没再看她一眼。
已经很晚了,晚到府里的仆从都早睡了去,晚到姨娘屋里的吟哦声都小了下去。
偌大的府里,竟无一人真心在乎她的事。
清泪淌到衣襟里,满腹委屈却无人诉说。
“睡罢,明日再说。”她对秀云说道,也是在同自己说。
路既然走到了头,那便换条新路走罢。今晚断了最后一分念想,此后,再没人能叫她伤心了。
甜汁水仿佛往他咽喉处糊了层蜜,使他无法顺畅下咽。
蔡逯弯腰咳嗽,再一看,发现自己咳出了血。
他随意把嘴角的血抹掉,假装无事发生。
可他心里还是压着一股火,亟待发泄。
他把葡萄掐烂,汁水四流。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稀巴烂的葡萄,外皮皱巴巴的,内心碎糊糊的,纵使气味馥郁,味道也香甜,可只要她不喜欢,那他的一切优势,不过只是无用的附庸之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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