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纠缠

    发、生、了、什、么?

    蔡逯想知道。

    褚尧也想知道。

    灵愫更是想知道。

    这场景可真是魔幻。

    那边蔡逯拳拳到肉,褚尧自知理亏,也没还手,被揪着来回打。

    她坐起身,愣了两瞬,复又躺回被窝,掖紧被角,把自己闷在一个小世界里。

    她嗅了嗅发尾,嗅到一股烈酒的辛辣味。

    初岑半月里雨多,雨打榆柳,枝叶落了一地。淅雨顺屋檐淌着,滴到廊下一排排竹帘扇里。雕花窗子后静得很,屋外却有低语传来。

    王氏跟着易发并排站到连廊上,手撑着廊柱,探头往前面屋里看。

    王氏抹泪思忖,戚声问着一旁皱眉的汉子:“官人,这丫头怎的还不醒?慕哥儿想她想得紧,在我身边闹了好几回。说他二姊不醒,他也不回学堂读书了!褚家也派婆子来催,三天两头往家里跑!”

    易发瞥她一眼,闲她吵闹:“好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你在这里守着她也不醒,不如出去走走,还能给二姐个清净。”

    二人无功而返,刚拐了弯,前面那扇紧闭的门扉便被女使推开了来。

    小女使吸着鼻子,探探头,往外一喊:“二娘子醒了!”

    院里几位养娘正拿着笤帚扫水,二娘子落水昏迷的时候,她们不管事,只会搬着藤椅在廊下赏雨。一听这消息,各个面有愧怍,还是老媪反应快,叫人去家主院里报信。

    易灵愫觉得身边哭声在左右耳里来回打转,偏偏眼皮乏,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了眼。

    秀云跪在床边,低头垂眸,手绞着帕子,哭自家娘子命苦。眼睫的泪花还闪着,不过随意朝床榻上瞥了眼,眸子里乍现惊喜,直起身前问着:“娘子,可有哪里不舒服?你昏了两日,如今总算是醒了,老天保佑!”

    易灵愫被扶着起身,怔怔瞧着眼前的人。秀云还是她记忆里的灵巧模样,身上披的衣裳也是从前她熟悉的金贵样子。

    “你……”易灵愫开口才发觉嗓子眼似是被堵着一块沉石一般,声音也被狠狠刮过,沙哑不堪。

    “去把那扇小圆镜给我拿过来。”清清嗓子,瞧着秀云起身走远的背影,再看看周遭布局,想必是一场梦境罢。

    那小圆镜曾是她出嫁前最喜爱的物件,她想看看自己的脸,自己的身。

    妆奁匣上就摆着那镜,只是秀云想及娘子是个好干净的,镜身垫了一层软布,恭恭敬敬地端了过来。

    小圆镜刚好能照全脸盘,柳叶细眉,桃花媚眼。昏了两日,唇上的色淡了些,可瞧上去依旧饱满。身子不用照,低头一看,肤如凝脂,没有冻疮,没有厚茧。

    眼眸流转间,心里清明了然。话本子里说的前世今生,眼下在她身上上演。

    仁盛三年岑,她嫁给褚尧,彼时褚家位低。后来褚尧拜相,她这贵家女却成了糟糠妻,横死草席,无人知晓。

    秀云站在一旁,看她怔着,只当她是小病初愈,一时没回过神来。

    易灵愫反手把铜镜压到床褥上,轻声问道:“褚家大哥可曾来过信?”

    秀云当她是思郎心切,轻笑道:“来了,来了。娘子真是心心念念,大哥这两日都给咱家里送了信。不过家主想叫娘子养养身,都把信揽到了夫人屋里。娘子暂且先歇息着,待大夫再来把把脉,就能去把信取来了。”

    易灵愫哦了声,心里不屑。一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所谓深情不过是为着借她家上位罢了,她家被害得败落,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他倒过得安然!

    秀云弯腰,把床幔系好,说道:“娘子莫急,过不了几个时辰褚家大哥便会来上门拜访。”

    易灵愫点点头,想着对策。上辈子她与褚尧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假夫妻罢了,他图易家的名儿,何况易家的把柄也落在了他手上。

    她是易家的嫡女,自然要为家族让步。

    于是那次她选择下嫁褚家,可这辈子她不会再去迎合那个装腔作势的小人。

    “备衣,我去见爹娘。”易灵愫看向衣柜,道:“穿那条素青暗纹褙子。”

    秀云说是,心里止不住感慨。娘子平日里喜爱红艳衣裳,外出张扬明媚,是人群里最扎眼的。估摸是落水叫人心烦,她也没心再去拾捯自己。

    易灵愫端坐,随意指了根篦子,叫秀云给她戴上。

    刚收拾好,女大夫提着药箱敲门而进。

    “娘子的病好了,我再开几方药,吃几日稳妥一些。”女大夫起身告退,不多叨扰。

    易灵愫揉着眉头,还是有些乏,道:“药给小厨房罢,就按大夫吩咐的办。”

    秀云说是,前堂那边催得紧,忙跟在易灵愫身后,前去见人。

    *

    前堂。

    易发坐在主位,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王氏和二房张氏也跟了过来,慕哥儿不懂事,拿着拨浪鼓自顾自地玩。

    “二姐来了!”王氏眼尖,一眼就瞧见易灵愫过来的身影,揪着易发的衣袖惊呼。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易发也叹口气,二姐可不能倒啊,家里就指望着她呢。

    易发感慨完,这才注意到一旁王氏的激动模样,趁人不注意,不动声色地把衣袖给揪了出来。

    易灵愫走近了,抬眼便见自家娘眼眶泛红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不禁想到婚后自己的惨状,心下动容。就连礼也不顾得行,赶忙扑到了王氏怀中去。

    “娘……娘……”易灵愫再也忍耐不住,搂着王氏泣泪。

    王氏也是劫后余生一般,喃喃低语:“好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好了,就坐罢。”易发心里也欢喜,不过他是一家之主,怎能与小女子家一般失态。往常易灵愫这般无礼,易发定要絮叨一通。

    “二姐前两天落了水,可是叫成郎好生心疼。好在醒得早,也不枉家里流了这么多泪了。”张氏娇柔的声音响在易发耳畔,闷汉如他,此刻也扯着张氏的细手摩挲。

    “多谢小娘牵挂。”易灵愫早从王氏怀里窜了出来,此刻敛神坐在梨花纹高凳上,除却鼻尖泛红外,瞧不出半分哭过的狼狈姿态。

    她这话说得恭谨,细品还能听出些生分来,噎得张氏再说不出半句关心的话。张氏瞧着易灵愫那张脸,病中带媚,和那端庄死板的娘半分都不像。只是那张苍白的脸,总叫人觉着和从前不同。

    张氏趁着易灵愫和王氏攀话时,仔细打量着易灵愫。看了许久,也只是觉着她的眸子要比先前亮许多。若非得说出个缘由,大抵是眸生豹虎,要吞了人一般。

    不过易灵愫一直都是那般好胜脾性,张氏也没往心里去。想这些有什么用,不如琢磨些叫自己肚里有货的法子。

    瞧王氏儿女双全,张氏心里简直淬了火一般。

    慕哥儿扯着易灵愫的衣襟下摆要抱,那拨浪鼓随意一扔,竟扔到了张氏脚边。

    这拨浪鼓,是张氏在慕哥儿生辰宴上献上的礼。鼓面绘着孩童嬉闹图,面一圈都镶着金玉,垂下来的铃铛也是细繁珍贵。她娘家不好,也是费劲心力才讨了个人人都爱的好玩意儿。如今被这么随意扔到地上,染了灰尘。

    张氏面上的笑挂不住,心里只想着找茬去了,说出口的话也不过脑子:“慕哥儿这般粘人,也不知心里清不清楚自家姐儿要嫁人了。”

    这话一出,易发王氏面上一僵,易灵愫心里却跟明镜一般。这话倒点了她,眼下易褚两家正商议着她与褚尧的婚事。易家正忙着给她准备嫁妆呢,地产厚资都在往她手里拢。

    张氏这话叫易发心里不满。易灵愫也是他宠着长大的孩子,容貌才气,哪个不在汴京城里出名。若不是家里把柄被人拿捏,再有褚番海曾救过他命,他哪里舍得把小女下嫁褚家。

    易发脸拉着,吓得慕哥儿往王氏怀里窜。

    “没出息!”易发低声骂了一句,这话本是说给慕哥儿听的,谁知张氏听了往自己身上揽,嘴撅得能挂上一个油瓶。

    寒暄几句后,易发便上了膳食。

    下的是太阳雨,雨刚停,日头就照得人睁不开眼。

    许是心里紧张,易发鬓角都湿了大半,王氏一看,赶忙叫人把冰瓮给搬了过来。

    恰好女使又端来了茶饼,易灵愫一见,便叫女使走到自个儿身边。

    堂室里因着张氏这番话落入一片难堪境地,易灵愫心里清楚。瞥眼茶饼,竟觉着眼生。

    那茶饼上纹着鸿雁,便是蔡家派人送来的珍贵物件。城东蔡家与她易家不同,是这几年才起来的大家。往白处说,蔡家养出了位学士,位列三相,那位学士一手撑起一家。

    汴京城里大家之间都有交往,蔡家送礼也不稀奇。

    “天热,喝些茶降火。”话语间,易灵愫便碾碎了茶饼,又持茶罗筛成细末。

    蔡家送来的茶饼,能叫人闻出一股清幽的气儿。王氏、张氏不知,可这味儿易发总觉得熟悉,细想又想不出。

    说也正巧,蔡家送了上好的茶饼,褚家又送了山泉水。

    “正好,水和茶具都温热了。”王氏含笑对易灵愫说道,“二姐,点茶罢。”

    也是想在张氏面前炫耀一番:看我家小女多争气。

    易灵愫应声说好,指尖点过青花裂纹茶盏,热气传过指尖,随即茶末便被倒入茶盏。茶膏浓稠翠绿,易灵愫拿起桌上的水壶,倒出来的水的确清澈,是好水。

    七汤击拂,水丹青即刻而成。

    春三月,公主府。

    暖和的日光洒在苍翠骇绿的乌桕树上,透过枝桠罅隙,射进垂落的细箴竹帘里。

    渐渐踅来一阵风,红穗檐铃前摇后摆,刺破一晌岑寂。

    麦婆子束起竹帘,暗睃着身后的人。

    这位禁中派来的夫子矜贵清冷,温文尔雅,正是公主喜欢的模样。

    婆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交代道:“遐暨后院,请夫子向公主道明来意。”

    那夫子微微颔首,跟着麦婆子穿过几道回廊,甫过月洞门,后院的嬉笑声就清晰传来。

    耳边是小娘子家不着调的泼皮话,麦婆子羞赧地绞着帕,领夫子走到连廊口,福福身,说道:“公主在后院等着您,奴家就送到这里。”

    连廊两旁竹影森森,将生面孔遮挡了大半。

    一时大家并未注意到,语笑喧阗的后院里,蓦地多了个人。

    大家撒开欢地玩耍,围成圆圈,挥帕摇铃,逗弄着圈内眼蒙丝带,步子踉跄的公主——易灵愫。

    馥郁的花香阗塞地往易灵愫鼻腔里跑,她抻直胳膊往四面扑,总是扑空。

    一时叹也不是,怨也不是。

    蒙眼抓人的主意是她提出来的,不想这四位女使半分不让她,一个个的,拼了老劲地耍她。

    微风漾起易灵愫水波般的缭绫袖,她竖着耳朵仔细听,渐渐寻到了窸窸窣窣地挪步声。

    易灵愫俏皮地勾起嘴角,灵活转身,倾身一扑——

    “哎唷,可算是逮住了个人!”

    然而脑里预想的庆贺声迟迟未到,反倒是干燥陌生的草药气将她裹紧。

    易灵愫屈起的指节扣在一身菱纹绸袍里,她的耳朵贴着起伏有力的胸膛,手臂不自觉地环紧一道劲瘦的腰身。

    她与信步踱来的夫子撞了满怀。

    夫子满眸惊诧,手臂僵硬地垂在身侧,不知所措。

    旁观的四位女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派出个胆大的,开口说:“公主,您抱错了人。”

    闻言,易灵愫赶紧从这个怀抱里退了出来。

    她解开红带子结,眼睫微颤,慢慢睁开眼。

    眯着眼适应日光,再抬眸上挑,眼前是位从没打过照面的小官人。

    小官人身高六尺①,身姿清瘦颀长。一身湖绿圆领袍,腰系荔白宫绦,像位伶仃的鹤仙。眉眼舒展,恍若一瓯阗然的清水,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霞姿月韵,一眼万年。

    即便刚经历过失礼事,他眼里也只闪过一瞬惊愕。

    他身上那股沉稳平静的气息,一下一下叩着易灵愫的心。

    易灵愫看得痴了,怎么会有人刚好长在她心坎上了呢。

    倏地回神,她清清嗓子,端起公主架子。

    然而不待她出声问话,那人便先行掖手作揖,朗声唱喏道:“臣蔡某谨拜,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清朗温润的声音更甚雅乐,易灵愫眼眸不听话地乱转,最终落到那人的手上。

    手指修长,指节瘦削,指尖与甲面透着不多见的粉意。苍白的手背隐隐可见淡青血管,手一发力,血管便凸显得厉害。

    比白瓷瓶还要干净。

    收起臆想,易灵愫正经问:“公主府不是随便能进的地方。小官人是怎么进来的?”

    “这位是禁中找来的教书夫子,往后负责公主您的书簿学习。”

    麦婆子搦着丰满的腰肢快步走来,凑嘴说道。

    脸上咯咯赔笑,心里面的埋怨却掀翻了天。

    方才她思虑再三,没舍得走远。想着来探探情况,谁知竟睨到公主与夫子抱成一团的逾越场景。

    老天爷,若叫禁中知晓这事,可不得扒一层她的老皮。

    麦婆子走到易灵愫身旁,瞪眼无声数落着四位愧怍的女使。再往前扒头一看,正巧与侧身的易灵愫对视。

    易灵愫眨巴眨巴眼,脸露难意。

    她瞅瞅愤懑的麦婆子,再瞧瞧身前恭谨的蔡先生,品品那句天雷话,琢磨着恍惚间历经一场荒唐梦。

    麦婆子跟在她身边办事多年,发话举足轻重。然府里大小事,却是被严厉的禅婆子兜揽着。只要禅婆子摇摇头,那这事便……

    “往后蔡先生会常住府邸内。公主您不仅有晨读,更添了晚习。禁中可没跟咱们开玩笑。”

    说谁谁到。靠着廊柱的吊梢眼婆子发话,断了易灵愫最后的念想。

    这便是禅婆子,府里第二大的人物,夹着狠话出场,谁都得欠身作礼。尤其经过夫子身边,气恼地睇他一圈眼。

    易灵愫讪笑,“爹爹不是说,往后不逼我念书了么?”

    禅婆子冷笑,不置可否,“聘夫子来府教书是李贤妃在官家面前求来的。贤妃娘子对公主的事上心,说这次誓要让榆木脑袋开窍。”

    禅婆子每每开口,便是贤妃娘子长、贤妃娘子短。李贤妃是易灵愫的生母,人虽远在宫闱,可却派了位心腹到公主府做管家婆子。说是给公主府办事,不如说是安插在府里的眼线,监视易灵愫的举动。

    哪怕大局已定,易灵愫仍想挣扎一番。她揪起禅婆子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撒娇示好,“好婆子,禁中叫我学,那我学便是。只是先生初来乍到,这课能不能缓几日再开。”

    麦婆子忙帮衬说是呀、是呀。

    “先生老远赶来,不如歇几日,再开课不迟呀。”说罢,麦婆子朝夫子示意,想叫他也说说求情的好话。

    只是先还温和的谪仙这晌倒做了沉默无言的万年鳖,一声不吭,置身事外。

    禅婆子哪里不知这两人的心思。本不欲顺应,叵奈事出有因,末了点了点头。

    “的确。”禅婆子朝易灵愫绽开笑容,“贤妃娘子要的是公主文武两方面都能入门。文有蔡先生辅佐,武有卓先生助力。两位夫子入府是官家赞同的事。不过另一位夫子要再等两日,现今正赶路来呢。”

    看罢,这个亲娘,不闹得人心惶惶就不收手。

    易灵愫心里憋屈,瞧着禅婆子的笑,愈发忿然。生了片刻闷气,这榆木脑袋终于想起来,自个儿才是府里的头,连忙假作不耐,将人都赶了出去。

    “蔡先生留步,我有话要交代。”

    易灵愫出声拦住最先挪步的夫子,挥挥手驱散一帮仆从。

    闹剧过后,后院安静如常。

    方才一阵斡旋,耗费不少心力。易灵愫朝外觑了觑,发话前再打量他一番。

    她站在阴凉地睐他,见他立在树荫,光影被割成圆圈,洒在他的衣袍上,星星点点的,一晃一晃。

    他的脸庞浸泡在柔光里,五官模糊。站在绿意里,站在光里,始终像工笔画里久远的古人,像在过去几场绮梦里重重的仙影。

    不真切,但却莫名熟悉。

    再怔愣地看几眼,不真切,却亲切。

    复杂的思绪扰着易灵愫的心,脸面悄悄爬上红绯。

    “公主,若无事吩咐,臣便先行告退。”

    “站住!”

    少女娇声呵斥。受宠的小公主命令人时,尽显皇家骄矜。

    这声叫停夫子的告退。

    易灵愫垂眼,委婉道:“先生虽是我的夫子,但我也想知晓您的名字。总不能,叫一辈子‘蔡先生’。”

    说罢,倏尔觉着后半句晦气,来忙呸几声。似不解恨,又小幅跺脚,如临大敌。

    她在难堪窘迫时,听到一声轻笑。

    抬眼看,是他在笑。

    笑得真好看呀,不笑是束之高阁的画,笑起来是把玩在手的玉如意。

    易灵愫想。

    “蔡逯。”他淡然道。

    易灵愫满意地点头,又问:“先生的字呢?”

    “无字。”

    “那先生的号呢?”

    “位卑,不敢自封名号。”

    哪里有男儿郎没自个儿的字和号呢?易灵愫只当两人缘浅,时候未到,人家不愿意如实相告。

    说也新奇,这是小公主十六年来第一次心里悸动。明明是初见,可她盯着夫子,越看心越欢喜。虽说读书叫她头疼不堪,可想及有这么一位贴合心意的夫子陪着,倒也不觉难以接受。

    甚至对母妃的怨意都少了三分。

    易灵愫敛神,话说了个干净,可她还想多留会儿人。脑袋瓜想来想去,说:“先生周边是苦涩醇厚的草药气,是有什么疾病染身么?府里常留着几位大夫,先生若有需,随时可找大夫看看。”

    小女孩二八芳华,想到什么说什么,从不故作掩饰。她回想起那个拥抱,蔡逯的手始终垂在两侧,倒是她把人搂得紧,怕抓来的一尾鱼溜走。那草药气味刚好,不呛鼻,温暖,灿烂。

    蔡逯颔首说是,“臣体弱,常需药汤吊着一副残身。幸有官家陛下赏识,此番定不辱懿旨,尽心尽力教……”

    “好了、好了。”易灵愫看不得他话里作践自个儿,忙出声止住。

    “爹爹嬢嬢赞赏,姐姐②亲自荐名,先生自然有真本事。”想及禁中那些糟心事,易灵愫闲聊的心思也窜走大半,“麦婆子会安排先生的住处。先生远道而来,自然是公主府里的一份子。往后月俸按一等仆从分发,至于用膳……”

    易灵愫忖了忖,开口补道:“师长为上,待卓先生赶来,两位便与我一同用膳罢。就在西头的珍馐阁。旁的事,麦婆子都会仔细置办。”

    她哪里懂得与公主同膳意味着什么。

    望着女孩真诚的眸,蔡逯半句话都说不出。末了行礼谢过,不再多言。

    迈步有些许延宕,蔡逯微微侧目,先还撑着公主架子的易灵愫,这会儿欹着檀木廊柱,手里不经意地绞帕子,杏眼望着一院春景出神。

    皇家的子女男俊女娇,小公主更是独一份的鲜活灵动,一不小心便看进了心坎里。

    暖洋洋的气氛免不得叫人多想。蔡逯不敢逗留,只望一眼便转身离去。

    那厢两位婆子训过女使的不当行径后,便不再往今日这事上留心眼。

    寒食日将至,前三日与后三日都是假日。民间兴赌,府里也忙着准备熟食,忙着挑水。

    谁忍心让公主三日不吃饭,不洗漱。往常寒食与清明来前,府里会提早小半月安排吃穿住行。今年府里有新人来,左右一耽误,婆子心里都兀突突的,生怕有所怠慢。

    健壮的汉子挑水担,搬瓮缸,心细的女使养娘清点膳食,阖府各司其职,纵是严苛的禅婆子也没往易灵愫身上操心。

    暨至卧寝,易灵愫欹着金丝软枕,趿着鞋的腿来回晃荡,一副自在模样。

    下晌,屋里返了阵寒。易灵愫点燃桕烛,烛火葳蕤,照亮四位女使臊眉耷眼的模样。

    柳叶眉柳叶眼的是退鱼,粗眉眼角红痣的是金断,两人穿着豆绿褙子,是李贤妃送来的女使。另外二位穿着棠梨褙子的是侧犯,尾犯。侧犯轻盈,尾犯丰腴,是打小养在公主府的女使。

    只来了两年的仆从,哪里比得上心腹?

    易灵愫开口,先问侧犯尾犯,“婆子那里,没罚你们罢?”

    言讫,便见两人眼里噙了泪花,易灵愫心头一紧。

    两人忙着拿帕子搵泪,顾不上回话。

    退鱼便替人说,“婆子没打我们四位,也没扣月俸,更说不会将之告诉禁中。只不过口头骂得厉害了些,我和金断是被骂惯的。两位妹妹被禅婆子骂得够呛,一直忍着不说。”

    金断也站出来说是,“不过禅婆子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不会存芥蒂。只得叫她过完口头瘾,这事才能掀篇。”

    这样的场景自禅婆子来府管事后,早成了是家常便饭。要真论起来,退鱼金断过往日子只比侧犯尾犯更惨。贤妃恣睢,禅婆子不近人情,两位女使来了公主府后,一心想给公主办事。

    叵奈易灵愫从未把两位当心腹来对待,侧犯尾犯是一等女使,她俩是二等,终究命不同。

    易灵愫眼珠提溜转,四人心思各异,真真叫她斡旋得头大。

    “寒食将至,禁中与民间都要熄火用冷。再有两日,我就得上晨读与晚习,这阵子实在走不开,你们也消停些,莫要冲撞婆子。再说,公主府里的人是要见世面的,若因被谁骂了几句就一蹶不振,说出去不叫人笑话?”

    女使不敢搭腔,遂应声说在理。

    吩咐过女使,再交代些旁的事,红日便落入西山头。

    这厢易灵愫待在珍馐阁,身旁有麦婆子布菜,禅婆子茶水伺候。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蔡先生呢?请人过来一同用膳罢。虽人未来齐,可总不能撇下蔡先生一人独自用膳。这桌上只有我一人,叫你们坐下也不肯。那蔡先生总可以来罢,人家可是夫子呢。”易灵愫放下筷著,望着禅婆子说。

    “这……”禅婆子面露难意,“奴家先前请过,不过蔡先生一再推辞,说是趁此闲时,要把公主的课目写好,到时不至于慌乱。公主放心,阖府分给先生一进院,吃穿住行如待贵客。”

    听及读书,易灵愫欢悦的心忽而跌宕到底。圆润的脸盘瘪得似漏气鞠球,方还明亮的眸子也失去光彩。

    “不成。”易灵愫一口否认。

    话落,持筷著夹起片炙羊肉咀嚼,再咽几大口白粥,填饱了肚子。

    麦婆子禅婆子瞪着眼好奇她未说完的话,一面伺候她饭后漱口。

    待膳食都撤下后,易灵愫才开口:“我总琢磨着其中有诈。府里来了两位夫子,我竟是最后知晓的。昨日到禁中伺候嬢嬢,她竟对这事闭口不提。”

    说罢,见禅婆子长眉一挑,清楚她会阻拦,易灵愫便抢先道:“这事我定下了。明早入宫,先去见嬢嬢问安,再去找姐姐背书。趁着寒食未至,我得给她们说清:读书成,但再安插两个眼线来监视我,绝不成。”

    这话也是说给禅婆子听的。易灵愫想,迈过公主府的门槛,就成了她的人。天下没有一仆二主的道理,她得叫禅婆子知晓,谁是主子。

    易灵愫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及笄的公主要去禁中,就算再得宠,也得给禁中的中贵人递个口信,叫宫里的娘子知情。

    主子不知更漏长,偏令仆从走天黑。禅婆子自然不干这辛苦活儿,把事推给麦婆子,自个儿去账房算寒食用的金银。可怜麦婆子连夜找人报信,夜里下了场小雨,干衣走,湿衣来。

    子时,一片静悄。

    麦婆子在易灵愫两岁之后便接手照顾她,早把她当成了自家小孩。

    卧寝间外,麦婆子走路的声响微小,可还是与守夜的退鱼打了个照面。

    “婆子可是有事?”退鱼睡眼惺忪,小声问道。

    麦婆子提着煤油灯,短胖的手指往里一捎,口语道:“不放心,过来瞧瞧。”

    徘徊半刻,从衣裳睐至妆奁。临走前交代一句,“记得给小六梳妆时,提醒她默背诗赋。”

    公主行六,她们私下便与禁中一道,唤人“小六”。

    退鱼颔首说是,贵妃娘子对公主的学业要求严苛,这次抽背的赋是《离骚》,字难句长。

    贵妃娘子与公主争吵不断,五日前才吵过,冷战至今。而今公主却要硬着头皮去禁中,她们都捏了一把汗。

    夜深甚墨,弦月当空,易灵愫倒是酣睡得香,全然不知次日会闹什么笑话。

    易发大眼一望,一下就瞧见了那幅水丹青。易灵愫有心,点的正是易发最爱的翠鸟。

    “二姐这丹青深得我心啊。”易发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伸手一指,“真可谓雅。”

    易灵愫当然是在讨好自家爹爹。无人知她心底事,她得叫爹爹生出愧疚感,才能提出那解婚约的事。

    保她易家长盛可不止下嫁一条路可走,只是到底是谁都没想到另一条路会是哪处而已。

    王氏到底心疼自家孩子,喝着茶,满心苦涩。这样好的孩子,难不成真要嫁给那位各处平平的褚家大郎?

    “官人,你看这婚事,能不能再……”王氏低声说着,可易发偏偏顾着和张氏调情,一时没把这话听见。

    还未等王氏再开口,怀中的慕哥儿坐不住了。

    “爹,爹!”孩童咿呀声把易发从温言软语里叫了出来,小孩鬼灵精,竟直接把王氏的意思一股脑地说出口。

    “不要二姊嫁给他!”慕哥儿愈说愈起劲,竟直接跳了下来,跑到易发身旁,又扯着他那刚摆平的衣袖撒泼。

    王氏一听这话,脸霎时白了起来。瞥见易发那阴罗黑脸,心里一沉。

    “什么不要嫁!你懂什么!”易发怒声道。小孩子懂什么嫁娶,毋庸多言,这自然是他那娘平日里常绕在口头的话。

    “褚家怎么不好,我觉着好得很,再没有比褚家更好的去处了。”易发一副被逼急的模样,低声吼着。

    衣袖往下坠,也不知小孩子怎么有这般大的力气。

    话音一落,除了张氏稍作惊讶,旁人怔愣不止。

    易发暗自和慕哥儿较劲,一面说道:“婚事已定,不会再有变化。安心准备大婚罢。”

    只是这话刚一说出口,措不及防地被打了脸。

    “家主,蔡学士送来的紧急物件。”宅老匆忙走到易发身旁,递上一小匣盒儿。

    王氏方才吃了瘪,眼下看着易发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着:“蔡学士与咱们家关系也不算近。难不成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

    易灵愫心有疑惑,也看向易发那处去。

    易发打开匣盒儿,里面放着一封信。慕哥儿瞧着物件眼生,胖手一挥,竟碰到了匣盒儿的机关处。

    “啪嗒。”

    一封庚帖就这么压在了信上。

    易发拨开那封庚帖,展信默念。

    众人只见易发脸色变了又变,眉挑复落,嘴扬又瘪。

    信不长,只一张,易发却看了许久。

    “也会有变。”易发似是也觉着打脸,声音闷闷的,不过还是能叫人听出话外的乐意。

    “与褚家的婚事不过口头之言,不足成谶。蔡学士倾慕二姐已久,诚意可见。二姐,你觉着如何?”

    霎时,一屋人都扭头看着易灵愫,眸里暗藏着各种深意。

    上辈子,蔡家可没闹出这茬事。易灵愫垂眸,眼睫轻颤,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会发现,她要求他们做的事,他们完全做不到。所以一般来纠缠几次,他们就会丧气地走了。

    现在,她把这句话说给蔡逯。

    她以为蔡逯会像那些人一样,听懂话外之意后,就不会再来纠缠。

    “狗会说话吗?”

    如果他愿意听懂,就根本不会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然而蔡逯却歪了歪脑袋,竭力理解着话意,再将要醉昏前,出声回应:

    “汪。”

    第32章 姐夫

    蔡逯想的很简单。

    他说要当狗,而狗不会说话,所以他就学了声狗叫。

    昏倒前,他还在想,俩人离得这么近,等他昏了,她势必会伸手接住他。

    可灵愫只是往后一躲,任由他脸朝地狼狈地倒了下去。

    她朝在不远处偷窥的褚尧招了招手,“喂,过来把你兄弟搬到客栈。”

    次日,卯末。

    侧犯小心地掀开易灵愫披着的被衾,招呼着尾犯拢起她凌乱的发丝,给她换了件衣裳。

    易灵愫睡得晕晕乎乎,嘴里还嘟囔着“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贤妃娘子要抽背的是《离骚》里的小节,尽管是小节,可也有大几百字,把她难为得不轻。

    系好衣带,两位女使一左一右地给她穿白菱袜。翘头履一蹬,尾犯扶着她起身,踱步到妆奁台前坐好。

    搵帕子擦脸绞面,盐水漱口,往白净的脸盘上搽粉弄妆。等到女使商量着是戴金篦子好还是银篦子好时,易灵愫才迟迟睁开了眼。

    “公主的赋可记下来了?”侧犯梳着三鬟髻,一面问。

    易灵愫不甚清醒,嘟囔着说勉强记下。

    “只要姐姐别挑些生僻字问我释义就好。”想及贤妃那张不怒而威的脸,易灵愫的眉头再没舒展过。

    这会儿天光乍泄,榉木窗子稍开,微光掀窗而起,洒在屋里。梳髻事杂,往往耗上一炷香不止。

    易灵愫不敢动,望着窗外出神。

    窗前视野开阔,甚至连廊处的人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来去都是老熟人,早见怪不怪。骤然睇见一身月白衣袭来,猛地一激灵。

    “嘶——”

    脖一歪,头发也被拽下来几根。

    “姐姐怎么来了?最新汁源加群八八三〇弃气巫弎流可看当天更新”易灵愫怕她怕得紧,话音都染上颤意。

    贤妃抽背功课时,最爱穿月白褙子。青天白日的,易灵愫还当是母妃亲自来府里抓人了。

    “哪有?”

    侧犯尾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过只瞟过去一眼,便止不住发笑。

    “公主再看看,那可是贤妃娘子?”

    榉木窗子开得更广,易灵愫揉揉眼,再细细看去——

    连廊站着的,分明是前来问安的蔡逯!

    瞌睡虫误人不浅。

    易灵愫愧怍道:“当真是对不住蔡先生。昨日一见,惊鸿一面。蔡先生那般温润恭谨,哪会是我姐姐那般母老虎!”

    侧犯听罢,赶忙堵她乱说的嘴,“可不敢对贤妃娘子不蔡。”

    说倒也是。蔡逯是客,是臣,是仆,自然每日都要来问安。

    不过易灵愫的小脑袋瓜可没想这么深,瞧见蔡逯侧身捂脸咳嗽,心里莫名心疼。

    “清晨冷,我还是快些出去罢。”

    话音刚落,人就窜到了门口,真真是比接生的稳婆还急。

    “蔡先生!”

    她先是高呼一声,小跑的脚步刚迈出去,倏尔想起自个儿是公主,忙止步端起架子,故作深沉。

    蔡逯轻笑,“公主慢些。昨晚下了场雨,地面还存着层水,莫要摔倒。”

    同样的话,侧犯尾犯方才给她梳妆时就说过几遍,那厢她是随意敷衍。这厢蔡逯一说,当真如雷贯耳,乍然清醒。

    温温柔柔,就像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易灵愫想尽辞藻描述眼前的场景,叵奈书到用时方恨少,最终嘿嘿一笑,说了句:“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她今年十六岁,自诩是成熟的大人。可在全府上下眼里,她倒真与三岁孩童无异。

    蔡逯行罢礼,道:“膳食已布好,请公主移步珍馐阁用早膳。”

    想的真周到。

    易灵愫乐开了花,然而走到连廊拐角,蓦地想起一事。

    “膳食一向都是麦婆子备的,先生怎么接手了此事?”

    她只随口一问,不过叫蔡逯听起来,无疑像在质问他为甚要做僭越之事。

    “麦婆子早起发热,身子不适。这几日府里都忙着寒食的事,麦婆子腾不出手布膳,约莫是想及府里还有臣这个闲人,便临时把布膳的事交给了臣。”

    话里几个事件缠住易灵愫的脑子。

    “发热……那她可找大夫开了药?”

    “公主放心,小厨房早备好了药汤,认真伺候着。不过或许还要喝上几日才能把身体料理好。”

    听及人无大碍,易灵愫松了口气。

    “麦婆子岁数大了,确实该少管一些事。我想等她病好,叫她主管我这边的事。至于旁的……”易灵愫暗自揣度,往后觑了觑,正巧与蔡逯对视。

    他认真地看她,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不解,歪了歪头。黑漆漆的双目似要把人吸进旋涡,动弹不得。

    他开口问:“怎么了?”

    易灵愫有一瞬觉着自个儿多想,摇摇头,轻声道:“我总格外信任先生。也许因着先生是禁中亲自选来的,也许是私心作祟。”

    “寻常人家的宅老都是男郎充任。我府上是两位老婆子操持着,难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猜想,禁中的意思,是叫先生常在公主府住。我想,叫先生协助婆子管府里的事务。不知是否……”

    骄矜的女孩鲜少说请求的话。在对面如炬的目光下,易灵愫羞赧地低下头。

    岑寂一刹,耳廓霎时烧得通红。易灵愫慌得紧咬下唇,只恨没拿张帕子,否则此刻定要绞上一绞。

    她很窘迫。

    这是她和蔡逯见的第二面。蔡逯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可不是来府里给她当定宅管家的。她贸然提出,也怕人嫌她贪婪。

    忽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干燥的草药气刹那间离得很近。易灵愫提胆,抬头一瞥,见蔡逯半弯着腰,肩上披的薄氅下摆安静地垂落在地。

    蔡逯瞧着公主慌得眼珠提溜转,一阵失笑。

    公主是主,他是仆。主家说话,他不能让主家仰望他。

    他喜欢平视,或是公主仰视着看他。

    蔡逯哪里看不出易灵愫别扭的小心思。还是个半大孩子,心思全挂在了脸上。

    “当然可以。”

    轻飘飘的话如重石在易灵愫心海砸起千帆浪。

    她看到,蔡逯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倏地被从容与宠溺淹没。

    她看到,蔡逯抬起苍白的手,朝她伸来。她看过无数话本子,心口一松,正为蔡逯的应答感到满足。

    只是她若再看些别的本子,就会知道,那瞬她以为看晃了眼的波澜,叫求之不得,叫韬光养晦后的进击。

    她终究不懂,轻轻阖上了眼。到底是在白天,眼前黑里透着暖。慢慢的,熟悉的气息萦绕身边。

    草药气总叫她想起空旷寂静的青山。那里满是苍绿,草药就裹挟在温暖的土壤里,吸尽天地精华,等待撷取。

    她感受到那双漂亮的手落在她的鬓边,捻起了什么,随即离去。

    易灵愫唰一下睁开眼。

    原来是蔡逯摘下一片紫藤花瓣,轻轻捻着,风随意一吹,花瓣就飘落在地。

    “可……可恨的紫藤花。”

    易灵愫是找台阶下,天知晓方才她想着什么风流事。叵奈人家根本没那绮丽意思,倒显得自个儿急不可耐。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她没想到,蔡逯依旧笑着答话。他把她潦草间下的台阶,用晴朗柔和的话语,铺满金玉琳琅。

    插曲一过,两人便各自恢复了往常神态。花藤旖旎仿佛是经年一梦,直至饭后,都没再提。

    麦婆子歇在屋里,禅婆子便与蔡逯一道将人送金车。

    车高,得掇条杌子上去。然而说来真是赶巧,常用的那条杌子,昨夜浸了场雨,瘸了条腿。

    杂房离得远,禅婆子招呼来门前的两位护卫军,叫人跪着给公主当垫脚。可这两位也因昨晚的雨,风湿病犯了,腰杆子迟迟弯不下。

    车夫也走不开,那匹骏马只听他的话,离了人便要发狂。

    禅婆子气得吊梢眼要立上天,“一个个吃白饭不做事的,用着人的时候都不中用!”

    易灵愫倍感愧怍。但凡她高一点,体力好一点,一路助跑,一蹦就能上车。

    她觉着禅婆子把自个儿也骂了进去,这么一想,真期待卓先生到来。

    赶紧练练武功,不麻烦人。

    场面焦灼之际,蔡逯出了声。

    “我来。”

    说着就往金车那里去。

    “不行,不行。今早先生还咳嗽着呢,身子弱,可不能折腾。”易灵愫早把他当成自家人,先生这架身子骨是掂笔杆的,要仔细供着。

    “无妨。”他道。

    于是他在门前几位怀疑的目光中,像抱满月的奶娃娃一般,轻松将易灵愫提溜起来。

    “啪啪”,“啪啪”。目瞪口呆的护卫军鼓着掌,尴尬一笑。

    真没想到啊,瞧起来比小娘子家还弱不禁风,结果抱个近百斤的人,比呼吸还容易。

    禅婆子更是吃惊,后随即反应过来,低声咒骂一句,“成何体统。”

    “臣相信公主,能从容应对贤妃娘子。”

    蔡逯挥挥手,朝人告别。

    他毫不在意,这帮人想的是什么。能叫他花费心思的,只有公主一人。只是回院路上,听见禅婆子念叨着“太巧了、不对劲”时,微微一怔。

    禅婆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要多留个心眼。

    *

    从滑安巷出来,一路向南,过九桥门一带,易灵愫按捺不住,兀自掀开车帘。

    车水马龙,热闹繁华。方才一路上默背的《离骚》早被抛之脑后。只一个眼神,车夫便知晓了她的意图。

    “公主,只能吃一盏。”车夫递上新鲜的糖霜山楂,接着上路。

    酸甜的红山楂裹层糖衣,当解馋的零嘴正好。解了嘴馋,又接着拿书背。

    遐暨丽正门,凑巧与太子太子妃乘的轺车打个照面。想是两位问过安,这趟是出禁中的。

    大妗妗①待易灵愫如亲姊妹,正想打招呼,易灵愫便听见轺车内的吵架声。

    本朝皇家贵族尚娶将门之女,大妗妗是开国功勋王将军的小孙女,颇有将门风范,潇洒,泼辣。

    这对夫妻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每每说要和离,结果子女都到了上学的年龄,还没离成。

    欢喜冤家罢了。

    易灵愫摇摇头,交代车夫直走便可。车辙刚滚起来,鞭打声便隐隐传入易灵愫耳中。

    易灵愫耸耸肩,下次碰上大妗妗得好好交代,她大哥是储君,可不能用蛇鞭打他,得换个轻一点的鞭子。

    辰时,易灵愫先去仁明殿问圣人安。

    圣人和蔼,从不会为难她。不过今日去时,见官家也在。想来今日属双日,官家不视朝。官家在,又是一道难关。

    “问爹爹嬢嬢身安。”易灵愫福了福身,给二位奉茶后,窝在黄花梨圈椅里安静坐着。

    官家年近五十,体态圆润,小肚微微顶起金玉环带,除却一身龙纹圆领袍,不像天下百姓的官家,倒像是平易近人的田间老汉。旁边正襟危坐着的,是雍容华贵的圣人,正捧着建盏与官家说笑。

    长辈话家常,没说让人走,易灵愫便小口呷茶。

    言讫,官家拂拂袖,揶揄道:“小六,新来的夫子你可见到了?怎么样,满意否?”

    这小丫头鬼灵精,说也不算愚笨,就是读书一窍不通。背首诗能费几个时辰。官家在翰林院、国子监找遍了人,甚至动过叫太傅来教的念头,怎的都觉着不行。末了想起还有蔡逯这般人物,是开国伯公的外甥,知识渊博,赶紧送到了公主府里。

    堂屋里静得喘气声都显突兀。易灵愫垂首敛眸,捧着建盏,轻声推诿道:“女儿愿意。”

    小娘子家,婚事向来由不得自身。蔡家与褚家比,好的可不止一星半点。何况她也记得,蔡家大哥芝兰玉树,哪处不比褚尧好?

    王氏见易灵愫发愣,思忖半晌,开口安慰道:“家里人都记着你的好。”

    易灵愫抿唇轻笑,点头说是。

    易父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话,稍稍松了口气。又想到自家小女还未曾与蔡学士说过话,便赶忙催她与蔡学士多碰碰面。

    张氏自然不知背后隐情,开口驳斥道: “怎的变得这般快?先前还说非得是褚家做亲家,如今蔡家不过递了封信,竟草率地改了婚事。”

    说罢,与易发大眼瞪小眼,从他露出不耐的眸子里知道说错了话,忙闭口噎茶。

    既然都说好,易发也无欲多言,找个理由就把一屋子人给打发了去。

    人一走,方才还显喧闹的前堂霎时静如荒漠。易发起身,走到书房,给蔡学士回了信。

    蔡学士信上说,非易二娘子不娶。易发虽不知这厮的情意从何而出,却知道机不可失,蔡家可是个香饽饽。

    蔡学士是官家身边的红人,入政事堂拜相,是多少高门贵族抢着要的女婿。蔡家虽是近来崛起的大家,然前途无限,不可小觑。结为姻亲,对易蔡两大家族都好。

    然叫易发当即决定要悔婚约的,不光是贪图蔡学士的权势。易家先前遭褚家拿住的把柄,眼下都被他拦截在手。

    当年易发南下遇劫,是褚番海救了他。褚家清贫,易发将他引荐给枢密院长史岑青。褚番海上进,褚家才在汴京里站稳阵脚。

    彼时党争还未显露锋芒,易岑两家也没闹僵。今年陇西战乱,他不过与岑青来往几封书信,便被线人给抓住所谓罪证,要告他勾结谋逆。

    他无心造反,却有拢财之实,不敢公开。这事褚番海掌握住,欠他褚家人情。

    褚番海说,把二娘子许配给自家大哥,这事不会再提,保准处理干净。

    而今蔡学士信上言,他已销毁全部书信,又对褚家施了压,叫他放宽心。

    蔡学士惹不得,蔡学士的师傅兆相更惹不得。兆相乃三朝元老,只蔡学士一位爱徒。何况蔡学士深得官家信任,官场之间,哪个不长眼的腌臜种敢跟蔡学士抢人。

    蔡学士家里清净,还未曾娶妻,也不曾有妾。宝玉在前,哪里还顾得上褚家那小子。

    这桩婚事,能成就成,不能成,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成。易发还想再往上走几步,易家也不该止步于此。

    “一封给褚家,一封给蔡学士。”易发把信递给宅老,顿觉头疼,转身就往张氏房里去。

    *

    后院。

    易灵愫刚跨过门槛,就见秀云急急忙忙地拿信递给她。

    秀云叉手行礼,恭敬奉上信笺,道:“娘子,是蔡家的信。”

    眼下府里上下皆知,二小娘子摆脱了那寒酸的褚家,要风光嫁到蔡家去了。

    没几个人见过蔡学士的模样,不过也从旁人口中听到过他那仙人之姿,玉树临风。宅老不叫她们这些女使声张,她们便只在私下里围在一起,说些闲话。

    秀云一直跟在易灵愫身边,自然想叫她配位良人。今日听这消息,笑得比熟透的石榴还艳。

    易灵愫被秀云这脸痴态逗笑,心里自是畅快。

    “蔡学士是位端方君子,可没说叫我去游湖赏花呢。只是说着宽心话,叫我莫慌,婚事一切有他操心着。”

    虽是这般说,可易灵愫还是从信里读出了风雨欲来的意味。

    她与蔡学士来往并不多,仔细想想,也就见过一次面。圣人生辰时,官家办了生辰宴。易灵愫跟着王氏前去赴宴,宴席上与他撞面。不过匆匆一瞥,约莫谁也不记得谁。

    男女不同席,可那人身姿劲瘦颀长,在一众油头肥耳的官员中颇显出众。上辈子她潦草下嫁,婚后在宅院里待着,自然没再见过他。

    重活一辈子,仍旧上不了沙场,做不了官,所幸能选郎婿搭伙过日子。比上辈子只能下嫁要好得多。

    秀云瞧见她又怔着,犹豫了半晌才开口:“娘子今日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难不成是落水的事在心里成结了?”

    易灵愫摇摇头,鬓间簪子微晃。“醒来太乏了,过会儿就能好。”她回想着落水前的事,对秀云来说是两日,对她来讲却恍如隔世。

    屋里凉快,易灵愫脱去尖头履,支手躺在床榻上,问了秀云一些事。

    还是老样子。姨娘进家门后,院里不得安生,整日鸡犬不宁。

    “果真是岑乏。”易灵愫掂着一把团扇掩面,眼眯着,隐有睡意,“歇会儿罢,有什么事再叫我。”

    秀云说是,伺候易灵愫歇息。往前小娘子可没午睡的习惯,大抵是身子倦得紧罢。

    *

    张氏的屋里有冰盆摆着,雕花窗子用梨木杆子撑了半扇,凉快清爽。易发觉着这处当真是好,躺在张氏怀里,稍作歇息。

    张氏任由易发靠着胸脯,心里有千万句埋怨,但瞧见易发满目愁容,生怕说错话惹人恼,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身边扇着凉风,一面附和着易发的牢骚话。

    “蔡家和褚家,实在是难以选择啊。褚兄与我有恩,岑长史也发展得正好,蔡家也是崛起的新秀。可我……”易发话头止住,这些官场上的话平日里他都跟王氏说,王氏虽不懂,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往外传。

    妾室就不一样了。今日一急,这才破了例。

    张氏笑笑,姣好面容顿时绽开了花,恍惚之间散发着香气,迷了易发的心。

    “如今我是御史中丞,”易发开口,“御史台的台长,听起来好,实则各种繁文缛节都要时刻谨记遵守。看着威风,实则容易得罪人不说,还常常吃力不讨好,家里讨不到半分油水。”

    易发把真心话说了出来,他原先是开封府的判官,后来莫名升到了御史台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张氏不懂皇家的官位名儿,打心眼里觉着台长威风,只是开口还是说着另一番宽慰话。

    “既然如此,那就尽力任别处的官罢。我看那什么枢密院啊,国子监啊,都有相公撑台。他们能去,成郎也能去。”张氏天花乱坠地哄着,叫易发一时不知天地伦理是何物。

    易发沉吟,“这么多年,你肚里也没出个孩子。等二姐这婚事过去了,我再好好陪你。”

    张氏听了自是感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抹胸也往下坠了几分,露出白嫩的肉来。

    “不是时候。”易发又把那抹胸往上提了提,“我来你这儿,是为了等蔡学士登门拜访。这会儿人都快到了。你先拾捯下,显得体面。”

    两家相会的场合,妾室都会避嫌,正妻跟在家主身边待客。不过易发一向宠爱张氏,何况蔡学士信上特意说想看看全家人,日后不怕脸生。

    易发清楚他的心思,无非是想多看看易灵愫而已。

    “叫个人,去二姐那屋里给她说声,酉时前到前堂屋去。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多好。”

    也不知易发话里哪个字惹了张氏,她应声说是,话里酸味溢满:“行啊,我叫小帘去。”

    小帘是张氏屋里的贴身女使,一听自家娘子发话,赶紧说好,转身出去。

    *

    日头毒辣,秀云搬过一把藤椅,躺在廊下打盹。竹帘档下大半日光,从竹扇里窜出来的日影斜打在椅脚边,照着垂地的杏黄三涧裙。

    秀云听见碎碎的脚步声,眼睫一颤,忙起身迎接。来人竟是姨娘屋里一贯嚣张跋扈的帘姐儿。

    “家主吩咐,酉时蔡学士来府上做客,叫娘子收拾收拾,尽早到前堂等人。”

    大房二房从上到下都是相看两相厌,帘姐儿对着秀云胡乱嚷了一通,也不多做交代,随即离去。

    眼下遭罪的是屋里才睡熟的易灵愫,被秀云轻声唤醒。

    “他今晚就来?”易灵愫揉着酸涩的眼,问道。久久听不到回话,定睛一看,原来是秀云看得痴了。

    “莫不是沉醉在我身上了?”易灵愫笑着打趣,说了句诨话,不曾想秀云点了点头,毫不掩饰情绪。

    过会儿回过神来,秀云忙捂着通红的脸说逾越。

    美人卧榻,衣襟凌乱,藕臂轻轻晃动,任谁叫了这幅场景,都要痴上几分。

    易灵愫轻笑一声,却在想今晚做何装扮。上辈子出嫁后生活不顺意,无心打扮,常穿粗布麻衣,灰头土脸都是常态。

    如今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是一张不染烟尘俗事的脸,易灵愫感慨万千。

    “娘子平日里都不爱这紫色衣裳,今日却挑了远山紫的内衫、木槿紫混藤紫的褙子,当真是一日有一日的偏好。”秀云心里不解,手上还是拿起篦子,长簪,挑着合适的冠梳,耳坠,搭配这紫色衣裳。

    易灵愫闻言,低头打量着这身衣裳。她早不是原先天真无邪的小娘子了,哪会在穿搭上费神。

    衣裳样式深得她心,褙子对襟处镶着一排小珍珠,立领处金线缠绕。两袖绣的是开得正盛的紫藤花。这件衣裳,是先前过生辰时,易灵愫特意叫人做的。不过是图个新鲜,衣裳做好后,新鲜劲一过,她便再没穿过。

    今日是新生,自然得用新衣裳来配。

    点绛唇,绘弯眉,秀云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半刻便给易灵愫装扮了好。

    “爹爹方才应是给蔡学士递过信了,就是不知褚家那边……”易灵愫绕着头上坠下来的珍珠串,轻声问道。

    秀云说不知,“方才姨娘屋里的帘姐儿来了,只是说叫娘子去前堂见人,褚家的事半句未提。”

    “姨娘屋里的人来我这儿?”易灵愫有些疑惑,不过再一想,约莫是爹爹歇在了姨娘屋里。

    “姨娘一向把我和慕哥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爹爹劝和几句,这两屋之间半年都不会有任何来往。”易灵愫说罢又问了句时辰,见快到点了,忙起身去前堂。

    蔡家学士,人人口中手腕强硬,端方俊俏的君子,易府里没人不想窥见他的半分相貌。

    她也想瞧瞧这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郎婿,到底是何狠戾模样。

    *

    易家人重视这次的来客,人人都换上了新衣。子女先来,易家人丁也不兴盛,只有慕哥儿和易灵愫两人彼此相望。

    慕哥儿是个顽皮性子,上学上得早,功课不好好读,一心想着和貌美的小娘子多说几句话。

    学堂里老先生看管不住,常常气出一身病。见易家金锭子给得实诚,才低声下气地求他学习。

    慕哥儿平日里爱黏着易灵愫,今日也不例外,拿着拨浪鼓往易灵愫手里塞,人也往她身边凑。

    二人正玩乐时,易发携着王氏张氏赶来。

    慕哥儿见爹爹一来,立即收起笑脸,装做小大人模样,同易灵愫一起行礼问安。

    “既然人齐了,那就都去前院接人罢。”易发说道。

    张氏不满,嘟囔几句。既然要去前院接人,为何还要走路到前堂来,岂不是白费功夫?

    易发当做耳旁风,他见了慕哥儿这乖巧样子就心生欢喜,哪里还能把旁人放在眼里。

    不过易灵愫这副明艳样子当真耀眼,大房二房眼尖,都能瞧出她的变化。

    晌午见人还是一副虚弱模样,精心打扮后,人竟焕发出前所未有过的精气神。尤其是那双眼,野心就明晃晃地在里面装着呢。

    王氏欣慰,张氏却鄙夷不堪,连带着这衣裳发饰都在心里骂了一遍。

    *

    岑夜晚间蝉鸣蛙叫,翠竹影照在墙上,随风一摇一摆动着。道上点着地灯,葳蕤暖黄。路上又有人提着琉璃灯,府里无暗处,走到其中也不怕失态。

    晚间待客摆宴,平日里没几人会这么做。偏偏蔡家要求如此,谁都不敢得罪这家。

    一行人刚走到门前停步,门哗啦一开,正好瞧见客人从马车下来。客人独自前来,但以他的身份,一人可抵一万人。

    客人着一身紫棠宽袖圆领袍,身姿颀长劲瘦。面是温玉俊相,眸底明亮,薄唇微抿。客人叉手行礼,一派恭谨。

    眼眸流转之间,恍如野狼在猎场奔走,蓦地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明明是个端方相,却总叫人觉着他高深莫测,捉摸不透。百闻不如一见,这是匹阴鹜狠戾、手腕强硬的狼,非纯善良人。

    易灵愫抬眸,无意间与他对视,心颤半分。

    这位便是易家念叨无数遍的蔡学士,蔡逯,蔡慎庭。

    提及蔡逯,易灵愫发散的目光便聚集起来,不迭点头说好,“蔡先生哪哪都好,女儿甚是喜欢。”

    官家了然一笑,默契地与圣人交换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岔开话题,说些杂事慰问。

    临走前圣人特意叫宫婢端来一瓯葡萄,叫易灵愫挑着吃。吃得尽兴,待会儿背书才不慌。

    圣人本有好多话要同易灵愫说。贤妃嫌小六是榆木脑袋死不开窍,她看着倒是小六满心欢喜,只恨自个儿不是人家的生母。

    少女裙摆轻扬,美好婀娜。

    圣人想及方才提到的教书夫子,不禁叹道:“外男进公主府长住,官家也不怕僭越。”

    官家脸上始终挂着笑,云淡风轻。

    圣人心里一沉。伴君如伴虎,旁人笑是开心。他笑,指不定藏着什么坏水呢。

    “你真以为,我给小六选的只是一位教书夫子?”

    是什么,他没说,留给圣人自己想。

    后来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官家摆摆手离开,去垂拱殿批阅劄子。

    *

    慈元殿,李贤妃焚着香默读史书。

    “人来了么?”这是她今早第四次问。

    宫婢摇摇头,“小黄门探到,公主正从仁明殿往这儿赶呢。”

    书页飞快翻过,李贤妃心里憋屈得紧,终是憋不住心思,“啪”一声,书被反扣在髹黑方桌上。

    说来叫人觉着,儿女是爹娘的冤家仇人。

    李贤妃是后宫里出了名的两面派。子女面前雷厉风行,严苛疏离,外人面前倒温和得很,不争不抢。她自个儿心知肚明,纵是流言蜚语再多,也不出面澄清。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与寻常爹娘一样,希望子女成才。严苛的看管教养是理所应当的,她就是棍棒下长大的孩子,也信奉长辈的教育规矩。

    今日早起,她再三告诫自个儿,脾气好一点,耐心一点。只要小六能背下来,哪怕磕磕绊绊,她也当人通过。

    然而好不容易攒起的好脾气在得知一荒唐事后又尽数消散。

    故而在易灵愫来到慈元殿前问安时,听到的先是一声“混账”,再是茶碟被摔碎的清脆声。

    完蛋了。

    易灵愫挂了一路的灿烂笑容倏地凝住。

    刚扔到地上,暗巷里就窜来一条狗,把酒葫芦叼到闫弗身前。

    闫弗再扔,狗再捡;又扔,狗又捡。

    蔡逯看不懂。

    闫弗笑得张狂,站起身,准备要走。

    他说:“狗最爱玩巡回游戏,会上瘾。”

    “放心吧,蔡逯!你只要把玩具叼给她,我保证,她还会再跟你玩一玩的!”

    第33章 养鸟

    巡回游戏,是人、狗与玩具相互交流的游戏。

    蔡逯没有养过狗,不懂这游戏那游戏,只是感慨她的喜好真是从没变过。

    相同的套路与话术,在不同男人身上施展,得到不同类型的反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开了座狗场,是个经验丰富的驯狗大师。

    在她的绝情里,蔡逯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倘若她豢.养、束缚、驯服一条狗,说明她喜欢这条狗。可她若豢.养、束缚、驯服几百条狗,无差别地对待所有狗,说明她只是喜欢这样做。说明她喜欢的不是具体的对象,而是这一类行径。

    “谁在外面杵着?还不快滚过来?”

    还能是谁,明知故问羞辱人。

    易灵愫深吸口气,握拳鼓气,肃重回道:“给贤妃娘子请安。”

    李贤妃没说进,她自然不能进。从门扉里望过去,屋里宫婢正拿着扫帚,飞快清扫地面。

    半盏茶后,门扉朝外推开。宫婢出来给易灵愫递了个眼色,易灵愫心下了然,提着衣裙进殿,一脸认真。

    “姐姐,书背好了。”易灵愫把手里攥着的书呈上去,乍然乜见李贤妃鲜红似血的长指甲,心头一震。

    李贤妃先是嗳了一声,捏着书欹在软榻,睃见书翻得起了毛边后,神色稍有缓和。继而将书随意扔到方桌上,与下面的《母子七则》靠在一起。

    她并不急着提问易灵愫。

    瞎摸一猜,就知易灵愫是想赶鸭子上架,趁着刚背完记性好,就想淌过去这趟水。

    她偏不叫这小孩如愿。背诵事小,读懂记透才是她最在乎的。

    于是清清嗓子,说起旁的事,“这阵子可曾去大相国寺看望过你三哥?”

    易灵愫摇头说没有。光是背赋就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时候去看三哥。

    她一母同胞的三哥易俫,冠礼后封为康王。出閤前夕,瞒着众人出家,自封法号为“无争”。佛家地百人出一剃度僧侣,三哥半路出家,是个野路子,不配剃度,遂带发修行。

    说是修行,可他还与一江湖娘子互有来往。那小娘子一袭红衣,形事张扬,听说是哪家钱庄的千金,硬是缠着三哥要他还俗。

    易灵愫尊重三哥,人家的私事也不便过问。这会儿母妃提起,难道是……

    李贤妃看她神色变三变,嗤笑道:“今日相国寺开放,可有人看得清楚,你三哥跟那无名氏搂搂抱抱呢!穿着袈裟,盘着佛珠,当初走的时候说要修无上密法,结果呢,这无上密就是跟人愫愫我我么?”

    李贤妃贬低起子女向来什么难听说什么。她本来想说的是,你三哥跟人要双修!念及易灵愫天真懵懂,嘴里的话才委婉了些。

    “小六,这事你怎么看?”

    果然要祸水东引。易灵愫暗叹口气,正经道:“三哥做得不对,有失偏颇。”

    然而她真正想说的是:三哥弱冠,她也及笄,两人风马牛不相及,都有自己的小日子过,不需要多操闲心。

    再说,既然是野僧,怎么不能给她找个妗妗?她还记得寿春有个和尚长老,吃肉喝酒杀人放火照干不误,人家都夸他真性情。他行,三哥怎么不行。

    腹诽一阵,觑见李贤妃紧皱眉头,再不敢多言。

    李贤妃说何止,“他心不在无上密法。说是出家为僧,图个六根清净,却找个了最是热闹的大相国寺。那么多寺庙,非得去大相国寺!那里挑人眼光高,后来看在他是康王的份上,勉强让出一个僧位。他崇尚佛道,可除了‘幡动心动’、‘色即是空’、‘菩提本无树’这些马路牙子的道理,还懂得什么?假深奥真愚蠢,自以为是!”

    言讫,睃易灵愫一圈,又道:“你连你三哥都不如,马路牙子的道理也不懂。”

    易灵愫搭腔连连说是,除了顺着话说,她还能作甚。

    听罢李贤妃一阵抱怨,耳根子终于讨得片刻清净。

    李贤妃也知道易灵愫嗜吃。

    那时她对小女儿寄予厚望,用母乳喂奶。小女儿吃奶吃到两岁,断奶难,口欲强。后来做事前,每每要吃喜欢的零嘴封口,心才能静下来。

    想及此处,挥手叫宫婢搬条杌子,投喂樱桃煎与什锦。

    李贤妃仔细看着易灵愫咀嚼的可爱模样,脸颊鼓鼓的,像屯粮的小猧儿。她想笑,但觉着长辈露出宠溺的笑会骄纵孩子,故而强挂着严肃的脸面。

    待易灵愫搵帕时,李贤妃才开口:“我且考考你。”

    先是背诵。

    真如李贤妃所料,不马上提问,就是忘得快。不过好歹磕磕绊绊地顺了下来。

    “喏,差强人意。”

    听罢,易灵愫吁了口气。

    “莫要骄傲。”李贤妃说道,“我且问你,‘离骚’二字有何释义?”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过易灵愫早有准备。今早用完膳,蔡逯提到几句贤妃会问的题。释义是少不了的。

    答案冗杂,蔡逯便将其缩句,凝成一两句精华,都写在纸上,叫她路上多看几眼。

    稍作思考,易灵愫便答道:“西汉司马迁提及‘离骚’为遭受忧患,而东汉王逸解释为‘离别的忧愁’。”

    接着又问几句,易灵愫皆对答如流,如有神助。

    蔡逯猜的很准,李贤妃问的都是易于表面的简单问题。

    若是易俫在前伺候,她定会问些触类旁通的问题。譬如总结汉赋发展趋势,比较同一儒学门派下孟庄二人思想的异同,或是借古喻今,诗赋里的思想对本朝发展有什么借鉴之处。

    这些问题较深,再延伸些,便是治国之道。今日易灵愫能把她的话给答下来,已是万分欣慰。不过那回答得一板一眼,几个字一齐往外边蹦,生怕说晚些就忘完了的样子,当真令人发笑。

    想想约莫是那位教书夫子出的点子。

    上晌一晃过去,李贤妃原是想留易灵愫在殿里用膳,叵奈这孩子不愿,只得放人走。然还是多问了句,“往常你都说宫里的厨子会做饭,怎么今日就急着要走?”

    这句话又把易灵愫问住。

    是啊,为什么呢。宫里的厨子炒出来的菜肴绝顶美味,她为甚要急着回去呢?

    一道身影隐隐飘在眼前。

    那道身影清瘦,颀长,带着好闻的气息,带着宠溺的笑。

    “姐姐就让我走罢,寒食将至,我得看看府里需要的物件都备好了没有。”

    贤妃没再多问,盯着易灵愫远去的背影暗自思忖。总觉着这孩子有哪里不对劲。

    *

    不经意的一瞬,两人试探的视线交汇,随即都移开眼来。

    蔡逯是小辈,官位却比易发高出不少。不过私下相见的场合,他是临门一脚的女婿见威严的丈人,不讲官场上那套规矩。

    蔡逯问安,易发觉得担待不起,颔首微笑,随即便招呼着人往府里走。

    见面还算是平和,易灵愫松了口气,谁知下一瞬张氏便出声惊呼,说着叫众人浮想联翩的话。

    “哎呀,灯一照我才看清,这两人穿的衣裳多相似。不说是刚定下婚事,我还以为二人早已成夫妻了呢。这还没成婚拜堂呢,竟这般心有灵犀。瞧瞧,多般配啊。”

    张氏眼眸提溜转,瞥到易发身上,却见他面色阴沉。再转眼一瞧,王氏和易灵愫,还有那惹不得的蔡学士,脸色都作僵,不知该如何回话。

    一句实话,说的旖旎。这对檀郎谢女先前不打照面,今晚是初见,竟都穿了紫色衣裳,挨得近,怎么看都是一家人的亲密模样。

    这话语没缺漏之处,只是配上张氏隐有所指的稀罕语气,搭上她那双充满好奇的柳叶眼,话意就全颠倒个遍。意外邂逅叫她说得与苟且情一般。

    易发满脸歉意,在蔡逯面前陪笑,说张氏没读过书,胡言乱语一通,莫要往心里去。

    “无事。”蔡逯开口回道。

    声音低沉稳重,话音似有回声一般,在易灵愫耳边反复回荡。

    蔡逯迈步,府门外候着的马车随即转弯,在前面一处茶馆下等着他。

    蔡逯迈得步大,背挺得直,与人到中年的易发走在一起,更显得身姿出众,非池中物可比。

    王氏张氏转身跟上。张氏被易发怒不自威的模样吓得不轻,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那话的不妥之处。正绞帕子生闷气时,一抬头竟看见王氏扯着的慕哥儿朝她做鬼脸。

    慕哥儿就爱欺负软柿子,虽说张氏也受宠,可在家里唯一的儿子面前半点抬不起头,处处都得迁就着这位哥儿。

    瞧他方才在蔡逯面前的怂种样子,再瞧瞧现在这嬉皮笑脸的猴样,张氏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骂了句贼囚根子。

    这气不敢发到慕哥儿身上,又不能平白咽到肚里去,张氏灵光一闪,对着易灵愫一阵嘲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张氏心里想,说出口的话也是咄咄逼人。

    “真是会献媚,知道蔡学士偏爱紫衣裳,自己就挑了件这样的衣裳。还没成婚呢,也不觉得臊得慌。”

    张氏嘀嘀咕咕的牢骚话,却不曾想叫易灵愫听得清清楚楚。

    易灵愫看着前面与爹爹谈笑风生的人,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确实是随意挑了件衣裳,不曾想误打误撞上了蔡逯的喜好。

    褚尧面相敦实,言行懦弱顾虑,却是个黑心的伪君子。蔡逯则是把欲望挂在脸面上的人,心自不会白。与她一样。

    *

    一路上,易发与蔡逯攀谈不断,只觉这年轻人浑身是墨水,这般出众的人当他女婿是家族之幸。

    穿过亭台,迈过几条连廊,走进那间布置典雅的房屋。

    客人酉时到访,来了就要用膳。这是易府的贵客,做事不能寒碜,这顿饭可花了易发不少钱,为了易灵愫,为了易家的颜面。

    屋里摆着一扇花鸟屏风,将男女两桌隔开。

    饶是从小锦衣玉食的易灵愫都被这大阵仗吓了一跳。二十八道菜一盘盘一盏盏端了上来。

    岑日晚闷热,热菜凉菜各十二道,汤锅上冒着热气,凉饮下铺满碎冰。

    “慎庭,这桌上都是你爱吃的,当成自家就行,得吃畅快。”易发说道。

    蔡逯噙笑说好。

    这般捉摸不透的样子像极一堵不透风的墙,易发惶恐,只听他问了句话,细品起来还带着几分不满。

    “都是我爱吃的么?”

    易发不假思索地点头说是。贵客来访,他早派人打探过客人的喜好。

    圆桌上是金银铺就的饕餮盛宴,易发正得意在自个儿的豪爽手笔,蓦地抬眸,见蔡逯眼色阴沉,提着一抹笑,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看得人心惊。

    乐上心头的易发猛地被浇了一头凉水。

    蔡逯又问道:“都是我爱吃的么?”

    这声比方才更显不悦情绪。

    易发这会儿反应过来,颇有意味地哦了声。他真是老了,猜不透年轻人的心思,于是连忙补充道:“放心罢,也是二姐爱吃的。要说你俩可真是生了默契,就连这吃饭的口味都一样,活像一个人。”

    蔡逯了然,这会儿才恭敬说道:“易公不必见外,叫我的字就好。”

    菜肴虽好,可一家人的心思都不在美食上面。这会儿筷著才动了几下,女使就奉上果酒,酒盏落到桌上,这边才有了声响。

    女眷坐在一桌上没多说几句话,张氏觉得胸闷气短,恨不能长对翅膀飞到外面去,好过忍受面前人家母女相处的场面。

    易灵愫出嫁,王氏面上淡定,摆着当家主母的气场,实则心乱如麻,不知如何自处。

    后院常常起火,张氏那骄纵样子叫人心烦,慕哥儿也是个不成气的孩子,大姐走得早,一个家的重任几乎都落到了易灵愫头上。

    王氏忙着嫁女拾捯嫁妆,张氏忙着撩拨易发,整日盼着求个种。两个娘心思各异,不过面上还是做出和气模样。

    “二姐,方才你也看见了蔡家大哥的相貌,觉着如何?”王氏出声打破这厢安静诡异的气氛,一面给易灵愫夹起煎蟹片,稳稳落在菜碟里。

    易灵愫颔首说好,她自然懂得王氏的心思,是叫她赶紧巴结郎婿呢。

    王氏一见,心头大喜,又给易灵愫夹了块鲫鱼肉。

    易灵愫不爱吃鱼肉,八岁时被鱼刺卡得不轻,喉咙差点被割坏。而王氏送到碟子里的那块鱼肉,白刺清晰可见。

    易灵愫心里凉意骤起,觉着这场景真真是讽刺又可笑。

    她被重生的喜悦砸晕了头脑,把娘当成心里的慰藉。上辈子一直叫她忍受褚家一堆破事的,是她娘,嫌她成了糟糠妻丢家族脸面的,也是她娘。

    王氏逼着自己的女儿,给儿子铺一条通天大道,给家族赚来声誉,至于她自己的情绪,王氏向来劝忍。

    碟子上躺着的那块鱼肉,数根长短刺交叉。王氏这会儿正给慕哥儿仔细挑着刺,那块鱼肉白净细腻,鱼的前胸肉都落到了慕哥儿碟里。

    这样的偏见就连张氏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张氏也不多关心大房的事。她最近爱吃酸食,都是酸儿辣女,这可是个好兆头。

    张氏也不管他们易家家族的杂事,低头吃着那盘樱桃煎,默默看着大房的笑话,心里愈发畅快。

    盘里的樱桃煎少了一半,张氏才舍得开口,问了一句:“婚事有变,蔡家都收到了消息,蔡学士今晚就来了。怎么不见褚家有什么动静?这老实的褚家郎也不来看看二姐,先前还说什么非易家二姐不娶,难道是诳人的?”

    王氏动作一滞,把目光投到了易灵愫身上。

    “褚家于我家有恩,爹爹与褚公向来交好,私下里定是会说清楚的。”易灵愫话里没提到褚尧,想起那人就觉得晦气。

    易灵愫心里闷,眼下宴席上都在吃酒说话,没人会注意到这桌的动静。

    易灵愫说自个儿吃得撑,身子实在不舒服。王氏想叫她出去走走,可慕哥儿不愿意。一见易灵愫想起身,赶忙趴到她膝前撒娇。

    “今日多亏了这屋里的屏风,男女席一隔开,你也方便出去,不用去跟你爹爹特意说一声。”王氏拉过慕哥儿,好叫易灵愫起身出去。

    易灵愫朝屏风那边望去,人影绰绰,看得出来是在吃酒攀谈。

    王氏见易灵愫还是犹豫不决,心一狠:“去罢,你爹爹又不会吃了你。再有几日成婚,你就成了身份尊贵的外命妇。有蔡学士给你撑腰,没人敢说你不是。”

    蔡逯上门拜访后,王氏说的话头就再离不开他,显然是在撮合。

    易灵愫也知道她的心思,点头说好,起身悄摸出去。

    热浪蓦地窜进屋里,不待人做反应,又被门扉隔离在外。

    “慎庭,秘书少监的事你再想想,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你那信来得突然,褚家可不好摆平。”易发吃酒吃得心热,倒了一盏茶来一饮而尽。

    蔡逯说是,只是握着酒盏的力气大了几分,指节都泛了白。

    方才的那阵风也叫他心闷,只是在易发面前强撑笑意,看不出半分牵强。

    *

    屋外的风吹得人清醒。屋里虽是放了个冰瓮,一阵阵发着冷气,氛围却不轻松。冰都化成水,仍叫人觉着屋里不凉快。

    易府里除却那些雅致的亭台楼阁,更多的还是花草树木。进门口是一片翠竹青松,再往里走,连廊两侧栽的都是榆柳。

    连廊顶镂空,紫藤攀爬其上,春岑低垂,秋冬留下些枯枝枯藤。后院种的是棣棠,就连几位娘子的屋里也都有插花。

    易灵愫在连廊里晃悠,走来走去,满是无趣,索性在廊内的长椅上坐下,手攀着栏杆,朝外看着那几株细柳。

    风吹得柳叶飘落在地,也把她本就细乱的心绪吹得更绵延。

    难得有放空的时候,易灵愫望着远处愣神,一时竟没注意到身后压了道黑影,逐渐逼近。

    “渝柳儿。”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似是座沉山,从身后朝四周碾|压过来,让人惊得大气不敢喘。

    易灵愫身子一僵,不知作何反应。

    身后人手指点过易灵愫髻边的垂珠步摇,稍稍用力一扬。随即,珍珠垂珠就肆意晃荡起来,与篦子相撞,混着夹杂些许喧闹的风声,旖旎不堪。

    “转过来,让我看看你。”身后人开口,明明语气是那般从容温柔,却总叫人能听出其他的意味来。

    这样通身气派的上位者,不会给人拒绝的机会。

    渝柳儿,是易灵愫的小名儿,只有王氏知道,不过早已没被叫过了。

    身后那人也不急,离得近,就站在那儿等她。

    易灵愫心里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

    入目的是一身紫袍。

    实在离得近,夜里明明有蝉鸣蛙叫,可她只能听见自个儿的呼吸声。

    蔡逯身上是雪松冷冽的气息,好似是冰窖里出来的人一般,却莫名与燥热的岑夜相合。

    一声轻笑传来,易灵愫微怔,还没反应过来,下颌便被他随意挑起。

    她顺势抬头,望见的是一双死死盯着她的眸子,深不见底,毫无波澜。

    蔡逯身上载着清盈的月色,明明该像下凡的神仙,可易灵愫只觉着这是位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阎罗。

    就那么死死地盯着她,让易灵愫想起那些啄食腐尸的鹰隼,生来就是阴鹜的,寒冷的。

    蔡逯仔细打量着指节挑起的这面脸盘,食指抵在易灵愫的下颌,指间点过的肌肤,隐隐颤着,恰似此刻摇曳的细柳树,一枝一叶都在向风求饶。

    蔡逯也听见了身下人无声的求饶,可他并未理睬,反而摩挲着圆润的下颌,就像逗猫一般。

    “乖就好。”蔡逯轻笑道,手中力度却并未减小。

    公主府。

    髹红扇门慢慢打开,饭菜的香气便争先恐后地窜进易灵愫鼻里。

    “今日的饭菜可真香。闻着就像……”想了又想,她倏地有几分神伤,“就像姐姐温柔下来,跟寻常母亲一样,生着炊火做饭。”

    这样温馨的画面她想过无数次。她也想过,要是温柔的圣人或是赵淑妃是她的生母就好了。

    她多么希望严厉的姐姐笑笑,夸赞一句,“小六真棒”。可姐姐从没说过,自打她三岁那件事后,姐姐像是变了个人,把她的温柔梦彻底敲碎。

    前来接应的侧犯尾犯一听她这傻话,相识笑得灿烂。

    “今日的菜肴,是蔡先生一手做的!”两位女使异口同声道。

    “什么?”易灵愫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先生那般病秧子,你们居然也压榨他去烧火做饭!”

    她心里焦急,步子更大,恨不得一下飞到珍馐阁。

    侧犯尾犯跟得更紧,“可不怪我们。主厨周不乙昨晚宿醉,晌午头人还没起来。是蔡先生说要庆祝公主归来,毛遂自荐当大厨的!我们也不敢拦……”

    匆忙解释之间,易灵愫便掀开了珍馐阁楼前高低垂落的细箴竹帘。

    大把光束趁机溜进,稍稍暗沉的阁楼一瞬亮堂起来。饭菜热气飘着,恍如缕缕青烟,弥漫在金灿灿的、看不真切的琼玉仙境。

    蔡逯背对易灵愫站着。这会儿升了温,他没有披薄氅,换了一身宽松的螺青袍,青圭宫绦勾勒腰身,是仙境里自由自在的鹤仙。

    听及松铃撞竹帘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原本肃穆遥远的仙人在瞧见易灵愫的刹那,或说下了凡,或说动了春心。总之勾唇一笑,静静地站在那里,望得认真。

    他期待小公主会扑到他怀里,用甜腻的嗓音说“我回来啦”。但他心底清楚,不可操之过急。

    易灵愫只是小跑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说:“姐姐果真没有为难我”。

    蔡逯笑得更宠溺,“公主很棒。”

    他稍弯腰,抬起右手,颇为怜惜地搵帕轻轻给她擦汗。若没有钗篦阻拦,他会做得更放肆些。

    砰——

    易灵愫心里炸开无数烟花,左砰一下,右砰一下。她那么想听的赞赏话,竟是蔡逯先说出了口。

    她总觉着蔡逯的眉眼模糊,哪怕离得这么近,她依旧看不清他眸底复杂的神色。她本能地想去看清,近些,再近一些。

    不够,还不够。哪怕他呼吸的热气尽数喷洒在她耳侧,仍是不够。

    易灵愫伸手,轻轻扯住蔡逯垂落在她眼前的右衣袖子,稍一用力,衣袖便从指节里缓缓穿过,衣料摩挲着她的肌肤,一阵泛麻。

    蔡逯的小臂也随着她放肆的动作漏了出来,没有她想象那般瘦弱,反而是恰到好处的肌肉。小臂上的青筋一升一落,鬼使神差的,易灵愫伸手戳了戳那道青筋。

    她倏地想贴紧蔡逯的胸膛,听听他的心是否跟自己一样砰砰乱跳。想及又觉着实在荒唐。

    不能贴,那看几眼总可以罢,看看他的眼、鼻、嘴,看看他眼里自己的倒影。

    想法一出,果真眼皮一剪,向上看去。

    灵愫尴尬地跑过来,“那个,能不能把东西还我?”

    她伸出手准备接,蔡逯却没给。

    他问:“你养鸟了?”

    她脑筋飞转。这姑且也算是养“鸟”吧。

    灵愫点了点头,说是。

    蔡逯嗤笑一声,谁家的鸟笼长得像那物件。

    他把那个刻着“蔡”字的小锁垂到她眼前。

    “怎么,我也是你要养的‘鸟’?”

    第34章 气晕

    灵愫与楼主还是不同的。

    楼主喜欢“认主”情节,穿个.环,戴个锁,从此她就是谁的主。

    灵愫却只喜欢短期标记。

    烟灰烫.疤之类的,再痛的印记,过几天就会消失。关系浅薄,来去自由,这才是她的追求。

    她抬眼,平静地看向蔡逯。

    “是啊,这个锁笼,就是给你这只鸟留的。”她说,“你要戴么?”

    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就像在聊今晚去哪里吃饭一样。

    易灵愫听罢,抬眸望向蔡逯。

    忽闪忽闪的双眼似是迷茫无措的褚中鹿一般,那般无害地求助着面前的人。那样美的眼眸,任谁见了都会不自主沉浸其中。

    蔡逯亦是。对视的一瞬,他的心都漏跳了几分,从未有过。

    “学士还请自重。”

    小娘子娇怯的话落入蔡逯耳中,怯生生的,仿佛他会吞了她一般。

    “无妨。”蔡逯轻笑,月明地能窥见易灵愫面颊上的绯红,蔡逯心里触动,“毕竟这会儿,汴京里都知道易家小娘子是我的人了。”

    话语十分自信,甚至让人忽略了他是插队娶亲的事实。

    “跟着我,你不会受苦。”蔡逯蓦地说出这样的话,“听话就好。”

    易灵愫愣愣地点了下头,她这般木讷模样倒是无意间取悦了蔡逯。

    那是位妖媚的美人,看过一眼,没人会不沦陷进去。这话是蔡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也有人说,越美的人心越狠。蔡逯眸色与深夜沦为一体,让人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回去罢,起风了。”蔡逯说罢,转身离去。

    仪态很好,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鹤归去一般。易灵愫心想。下颌处的触感她还记得清楚,这一交锋,倒是把她的野心也勾了出来。

    忍受一个怂种,不如驯服一头野兽。她跟蔡逯一样,都期待着不久后的婚姻生活。

    *

    戌时三刻,见时候不早了,蔡逯起身告别。

    易发显然还没说尽兴。御史中丞平日里说的都是些谏言,今日与蔡逯同坐一席,两人聊得开,易发一直灌酒,喝上了头还妄言要和蔡逯做拜把子兄弟。

    易发的醉态不算好,红脸迷蒙眼,有时还嚷嚷几句。叫屏风那边的王氏张氏听见了,都赶紧过来劝易发赶紧闭嘴,夜深人静,多说就会多生茬子,可不能在这要紧关头叫人告密了去。

    “成郎,快回屋歇着去罢。”张氏惯会儿心疼人,眼下就要搀着易发走出去。她心疼人不分时候,可叫王氏心里苦啊。张氏的话无疑是在催着蔡逯麻溜走,这可是贵家女婿,朝中重臣,要走岂不得是一大家人恭敬地给人送走。

    “瞎说什么话呢。”王氏骂了张氏几句,两人就是易发的左膀右臂,各自都惹着火。

    王氏满眼歉意,“他就是这没出息样,慎庭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蔡逯说没事,只是眼神有意往易灵愫身上瞥去。

    王氏会意,“二姐,你送学士一程。夜深了,路不好走,你也多说几句嘱咐话。”

    易灵愫正哄着闹脾气的慕哥儿,一听这话,起身来朝蔡逯这边走去。

    易发这时又清醒了几分,“我没醉。慎庭,走罢,我送你。”不等人反应过来,易发就搂着蔡逯的肩膀走了出去。

    王氏见状,又赶忙把易发搀了过来。

    “送人,我让你送。我们一家人都去送,免得你再丢人。”

    易发也没再说话,冲到了一行人最前头,一边走路还跟身后的蔡逯说话。吐了官场的苦水,易发心里才算好受了一些。

    门紧闭着,那处阴暗,易发叫蔡逯多加小心。

    “慎庭,叫那车夫多留个心。毕竟谒禁摆在那里。”易发见了凉风清醒不少,蓦地想起谒禁,赶紧嘱托几句。

    蔡逯说是,“台长不必担忧。我能晚间来,自然也能晚间走。”

    众人听了他这话,都松了口气。

    不过门一开,就又叫众人心一紧。

    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停着,而门外站着的,是褚家大郎,褚尧。

    两方人都惊了。

    褚家收到退婚的信,全家都乱着。褚番海猜到是有人截胡,可万万没想到那人是蔡逯。褚尧更没想到,先前他与蔡逯见过几次,也聊了不少。

    蔡逯说,他瞧不起儿女情长这些空泛的事。褚尧却在他一遍遍说着自己的情意。

    “若能娶到易二娘,一生无悔啊。”

    那时蔡逯是何反应呢?只是嗤笑一声。

    而今夺人之妻的也是蔡逯。

    收到信与消息传开不过两个时辰,如今人人都恭贺着蔡家,诋毁他褚家的也不少。

    褚尧的出现也叫蔡逯觉着有趣。

    蔡逯眯着眼,根本不屑与这等怂人相望。

    易灵愫倒是多生感慨。

    她很久都没见过褚尧了。自他拜为相,易家便败落了下去。她住在破屋里,大病都求不来一方药,都是拜褚尧所赐。

    褚尧是个老实人,也是个想往上爬的野心人。不过懦弱的性子变不了,身份再高贵,在易灵愫心里也只是个怂种。欺软怕硬,只是空有个俊俏的皮相而已。

    就像眼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长立,一脸不可置信,嘴唇都被气得发抖。他的眼眸清亮,也正因如此,才叫人心软,有愧疚感。

    最终,他没提婚约的事,更叫易发心里愧疚。

    褚尧愤恨地看向蔡逯,怒声道:“谒禁在大学士面前就是一纸空文么?若是连累台长,该如何是好?御史台那可是个吃人的地,台长那般严谨做事,才稳住了地位。若因学士这般莽撞作为被小人告发,该如何是好?”

    到底是年轻气盛,易发还哄着捧着的人,到了褚尧口中,竟成了要害人命的宵小之辈。

    蔡逯挑了眉,并不在意。反倒是易发忙把褚尧拉了过来,叫宅老赶紧把门关上。

    “明颂,御史台讲究避嫌,可官员是人,规矩是人定的,是死的,有时不能这么较真。”易发大言不惭地说着。可他当上台长那一年,多少人因谒禁被参了一本,最终不都流放到了儋州去。褚尧腹诽着,还是那般抱怨模样,只是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罢了。

    “你又为何深夜来此?”易发问道。

    褚尧身形一僵,嗫嚅着:“还不是为了她。”手指指向易灵愫,一时间,众人都朝她望去。

    这话自然是在挑衅。

    不待易灵愫说自己委屈,蔡逯便颇为护短地开了口。

    “还劝褚大郎慎言。你指的那个她,不日便是我的夫人。”看似是好心的提醒,又何尝不是一声警告。

    褚尧倒是不怕,“是我先遇见她的,是我先表明心意的。”那般深情模样,任谁看了都动容。

    除却另两人。易灵愫觉着恶心,蔡逯觉着晦气。

    “情爱一事,也讲究先来后到么?恐怕不是罢。”蔡逯低声说着,警告之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褚尧被噎了口。对头是蔡家,他惹不得。

    夜深人静,两位男子却针锋相对。

    褚家与蔡家本就叫易发分外头疼,如今两家倒好,各派了一人来,生怕场面不够乱一般。

    “好了,不早了,都回去罢。”易发看了看褚尧,又看了看蔡逯,只觉得头大。

    “慎庭,记得方才我说过的,不可掉以轻心。”

    蔡逯点头道好。

    “明颂,你是如何来的?”易发问道。

    褚尧只觉失算,人就怕比较,一出高下,可他又不能不回话。

    “骑驴来的。”

    这话一出来,一旁站着看好戏的张氏笑出了声。慕哥儿不懂话里深意,看见张氏笑得难耐,自己也笑了起来。

    孩童的笑声更能叫人难堪。

    蔡逯乘着马车而来,是临时买来的。就是他家里最差的马车,也是别人家重金买不上的。因着晚间出行不引起怀疑,才将就着来的。

    而褚家确实没有马,最好的也是两三匹驴。

    汴京城里,蔡、易、岑、兆四家鼎立。褚家虽是升得快,可寒碜的底子一时半会儿变不了。

    这就是差距。 初十卯时三刻,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是妇人哀嚎声,又隐约听见杖棍落下皮开肉裂的黏腻声。

    如鬼哭狼嚎,易灵愫睡得不耐,胡乱踢了脚被褥,白净细嫩的脚越过榻,滞留在外。

    “再睡会儿罢。”蔡逯把目光落在了纤纤玉脚上,不过随意瞥了一眼,便觉着这般难耐。不免想到什么旖旎场面,忙将脚给捞了过来,老老实实地盖上被褥。

    身上的痕迹还未消却,蔡逯也不忍叫她云散雨收后总是拿着雪花膏抹。纵使心猿意马,也生了不少怜惜之情,只能压在心头火,叫自个儿再忍忍。

    这般可人,蔡逯捧在心头上都怕她受委屈了。不知想到什么,缱绻的目光蓦地冷了下去。蔡逯坐起身来,看向那紧紧合着的梨花窗子。

    怎的动静这般大?他明明吩咐了暗地里悄无声息地处决那些疯婆子,却还是惊扰了尚在熟睡的易灵愫。

    “什么声音呀?大清早的就这般吵。”易灵愫拉过被衾盖在头上,翁气声传出来。

    不消说,蔡逯知此刻身边人定是蹙眉噘嘴抱怨着。

    蔡逯兀自坐起身来,身边乍然传来一股冷气。易灵愫口头抱怨着,还是往蔡逯怀中窜。

    这般旖旎的黏糊气氛被屋外喊出声来的秀云给打破来。

    “娘子,不好了!邻院里的姨娘叫汉子打死了!”

    秀云知道姑爷也在屋里,不便进去。可事发突然,她也只能站在门外干吼。

    “你这贴身女使真是冒失。这样的人岂能照顾好你?大父手下有几位能干的养娘女使,不日我便调过来为你所用。”蔡逯话里颇为不满,不欲叫易灵愫被屋外动静所扰,只把人紧紧抱在怀里,叫她只能听见自个儿的心跳声。

    “姨娘死了?昨日不还好好的么?”易灵愫奋力挣扎着,她实在是想看看那几位嚣张跋扈的姨娘的状况。

    见蔡逯不许,易灵愫心知硬来无用,便服软恳求道:“好哥哥,你倒是叫我起床啊。今日是福灵公主的生辰宴,我倒是想多黏你一晌,可要给你争面子,不得好好拾捯一番?”

    一声软绵绵的哥哥叫蔡逯松了手。易灵愫窜空子赶紧逃出来,忙系上裹胸,走到柜边挑拣一身衣裳,三下五除二的给穿上身。

    回头一看,蔡逯尚坐在床上,被褥掩在腹下。他这副健壮有力的身子也没好到哪儿去,都是咬痕抓痕。

    “难不成还叫我伺候你穿衣?”虽是问着,可易灵愫还是拿出一身衣裳给蔡逯扔了过去。

    “好妹妹,你倒是有心。”蔡逯轻声说道,那身衣裳与她身上的是同色。就如初见那日一般,默契尽在不言中。

    易灵愫叫秀云绵娘进来给自个儿梳妆,蔡逯倒是给面子,女使一来,他便推门洗漱去了。

    不过临走前特意提了一句,叫她把璎珞圈给戴上。

    “那群姨娘是何情况?”易灵愫问道。

    “卯时刚至,几位姨娘便叫家主给轰到一堂里去。似是动了家主手下的地,偷了不少钱,被家主给发现了。那群姨娘商量着把钱都投到了自家族内子弟身上去,纨绔子弟在矾楼蓄事,被有心人告到了开封府去。家主唯恐事情闹大,怒急攻心,下令当着院里人的面,把姨娘活生生地给打死了。”秀云灵巧地挽着髻,一面说着方才的所见所闻。

    “打死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告诉我这屋呢?”易灵愫拿起那璎珞圈看,揣摩着蔡逯的深意。

    “家主怕惊扰娘子,除了娘子这屋,旁的屋都被强迫着看那杖打场面呢。”绵娘接话道。

    易灵愫一想便知此事定是蔡逯的意思。她原本以为蔡逯会叫人施些小招警告姨娘,不曾想却是揭发了这桩脏事,借刀杀人。

    这世道,有钱有权有势便能为所欲为。亏得姨娘皆出身奴籍,不然此事定摆不平。

    “虽是这般说,可我还是得去那院里一趟。不是看热闹,是给家姑问安。”易灵愫说道,“明日便回门了,若是阿娘提到我与姑舅的事,你俩记得往好处夸。”

    秀云点头说是,又瞥见窗外身影,心知是姑爷在那处等,只叫绵娘动作更快些。

    *

    蔡逯本不想叫易灵愫瞧见那院血|腥场面,拗不过她一通娇嗔,只能牵着她的手去。

    二人一番纠缠,去得晚了些。从连廊穿过去,血味儿便扑面而来。

    没有看见一堆被打烂的肉,走得近了,连哀嚎声都渐渐止住了来。那院满地是血,几位汉子从水瓮里舀出水不断泼着,浓稠的血被稀释开来,汇成一股股血水,流到柳树下,融进土堆里。

    秀云说人死了,可易灵愫去到的时候并未看见那一排死人。想是尸身都被小厮带下处理了去。

    “酷暑天热,尸身易腐易烂,散发恶臭。如此顽劣的人,自然留不得全尸。”

    蔡逯站定,对着前方一脸气愤的蔡梁说道。

    “孩儿已叫人把腿脚都薅了去,喂给乱葬场那堆乌鸦,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也好,也好。我拿真心出来养着这群徐娘,看看她们都做了什么好事。”蔡梁显是气急了,就连蔡逯说了这般忤逆瘆人的话都未计较,说罢便进屋去,“砰”一声关门,不欲多说。

    “爹一向纵容这群疯婆子,不过叫她们在大是大非面前低头听话而已,可她们依旧这般猖狂。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蔡逯说罢,眼尖地看到不远处似是有块模糊不堪的肉沾在地上。

    蔡逯强硬地把身旁一言不发的易灵愫给拉了过去,瞧清那块肉后,随即拿起一旁的笤帚用力一扫,肉便进了簸箕里去,混着数不清的头发与撕破的衣襟布条。

    做完这事,见易灵愫脸霎时白了几分,媲美寒冬的鹅毛飞雪,蔡逯低声笑了起来。

    脸上虽有笑意,却叫易灵愫觉着阴冷不堪。

    “你当是什么?”蔡逯笑着,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尖。

    “不过是膳房养娘走得急,掉了块猪肉罢了。”见易灵愫仍颤着身,蔡逯将人揽在怀里,手按在她后脑袋上,想叫她闻见的只是自己身上的气息。

    不过他的话比那满院血水与腥上天的血味更叫人心里害怕。

    “你想的那种肉可不是这般味道。那种肉要比牛肉酸上些。”蔡逯说道,“让我看看璎珞圈。”

    蔡逯见易灵愫听话地把那璎珞圈给戴在了脖颈上,满心欢喜,拉着人往外走。

    “走罢,去赴宴。”

    易灵愫低声道好,出院时往身后瞥了一眼,说巧不巧,正好看见小厮搬着满身是血的人往麻袋里装。

    “原来是慎庭兄。这边岑景正好,不曾想这莽撞的船夫竟撞了一船春色,真是可恼。”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恍若淌下来的汩汩清泉水一般动听。一句戏谑话竟也能听出个雅士风骨来,真叫人觉着稀奇。

    “谁呀?”易灵愫见挣扎不开,索性就软在了蔡逯怀里,悄声问着。

    蔡逯可不是会惧怕谁的人,可如今在她面前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慌张神态,竟勾起了易灵愫的兴致。

    身后一扁轻舟悄然划上前去,蔡逯索性搂着易灵愫往后一躺,臂撑舟身,手揽细腰。二人的衣襟都凌乱了几分,也倒是应了那人的话,一船春色。

    “原来是原先生。”蔡逯出声道,早已不复方才的慌乱无措,又成了那般一贯的游刃有余的模样。

    不过还不待蔡逯方松口气,易灵愫便找准空子从蔡逯怀中脱离了出来。转身再抬头,瞧见一位不该出现在这处的男郎。

    这人是原行遮,汴京一处学堂里的教书先生。进士及第后辞官出游,说是游遍了大江南北,后又回到了都城里,暂且先教书。原家几代都奉行修道养生之术,原老是得道成仙,原父跑到山里炼丹。原行遮行事离经叛道,最厌恶那些繁文缛节。官家见了,道此人有贤士风骨。不过一句话,便断了原家的仕途路。

    不过这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任是见了无数好儿郎的易灵愫,也被原行遮给惊艳了一瞬。生得淡然超脱相,无欲无求。衣袍松垮,系带将开未开。有此间莲池碧影相称,更如一只仙鹤,过会儿便要飞到仙境里去。

    而福灵公主倾慕之人,也是原行遮。后来公主闹得天翻地覆,哪怕跪到原行遮面前,倒贴下嫁,他也未曾动摇一分。这事也是易灵愫在那破院里听几位养娘说的,不过只言片语,不知真假。

    “原先生安。”易灵愫歪着头说道。步摇下的垂珠随着这一动作摇晃了几下,叫身后的蔡逯眸色更深。

    不待原行遮回话,蔡逯便抢了话,生怕慢一刻,怀中人就会飘走一般。

    “原先生是安好,倒是我这扁小舟被撞得不轻。”蔡逯轻笑,他故意在原行遮面前做亲昵状。于是身子凑上前去,趴在易灵愫脖颈边,在褙子掩着的锁骨处,仔细摩挲着。

    恍如猎犬一般,嗅着所有物的气息。待到易灵愫身旁都沾染了雪松气后,蔡逯才止了动作。

    “见笑了,情难自禁。”蔡逯扣着易灵愫的腰,这刻才失而复得。仿佛只有把那身子骨镶嵌在自己心头上,才不至于那般难受,叫人癫狂发疯。

    原行遮并不在意这般显耀的动作,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在蔡逯身上投过一眼,反而是一直与易灵愫对视着,相互打量。正是这动作激怒了蔡逯,他才难得失了态。

    “无妨。”原行遮移开眼,“鱼戏莲叶间,也好,也好。”说罢,轻舟便向前掠去。一席背影,衣袂肆意飘扬,难得叫易灵愫看得出了神。

    “再看他,我就把你眼挖掉。”耳边低声黏腻,话却那般瘆人刺骨,叫易灵愫打了个冷颤。

    “他一来,你倒是全看他了。生了熊心豹子胆,连我的话都不曾回了。”

    腰间软肉被身后人捏着,不疼,却酥麻酥麻的,一下就叫易灵愫栽倒在蔡逯怀里,缠得难舍难分。

    “怎么会呢?”易灵愫小声嘟囔着,“先前夸我眼里有盛大星河的是你,如今要抛却这眼珠子的也是你。真是比二月的天变得都快。”

    虽是这般说着,可还是环住了蔡逯的腰,在那紧实的肌肉上堪堪绕着打圈。

    讨好的动作自然是取悦到了尚在气头上的蔡逯。这会儿气消了大半,开口问着:“方才的话,你还没说出个究竟呢。”

    自然是在试探着怀中美人。若她说出好听话,蔡逯便随即接下句好话。可易灵愫偏偏没听懂,“方才?说了什么话?风大,一时没听清。”

    说着气人的话,偏偏还用那般懵懂无知的眼神抬头望着他。蔡逯心里倒是猛生欢喜,不过还端着架子,摆出一张阴鹜冷面脸,低声训斥。

    “真是不听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原行遮是你多年未见的情郎呢,魂儿都被吸了去。”复捏起易灵愫的下颌,手中青筋蹦显。

    瞧着是能掐死人的力道,实则半分力可都没用上。不过手撤下来时,下颌那处还是起了红意。

    “听话。”

    明明心里莫名心疼,话却还是那般冷冽无情。

    易灵愫重重地点了点头,步摇垂珠一摇一摇的样子,更是叫蔡逯欢喜。

    *

    毕竟是炎炎岑日,清早的冷气散去后,东湖的暑意也升了上来。不比冰盆摆满的屋里凉快,却也清爽不少。一番游湖,自原行遮出现后,蔡逯都似生了忌惮一般。口头不再提,只把易灵愫的手牵的更紧。

    不过今日的意外来客也不止原行遮一人。要说三五成行,今日倒是蛇鼠一窝。

    褚尧,胞弟褚子轩,和那不安分的蔡昶,三人竟然走到了一起。蔡昶瞧起来是被逼的,与褚家二人保持着距离。不过褚家兄弟聊得火热朝天,指东指西,赏景观湖的兴致在瞧见蔡逯抱着易灵愫从舟上下来那刻,顷刻间消散。

    蔡昶先反应过来,嫂嫂与兄长亲近,他们几位男郎却丝毫不避讳,只是各打各的招呼。

    “兄长,好巧。原以为今早兄长被官家叫了过去,会留在殿里一段时间,回不来呢。不曾想竟在这处看见了兄长,还有……嫂嫂。”蔡昶笑着行礼。

    褚尧自是忿忿不平,褚子轩清楚其中渊源,不过夺兄长妻之人,是他俩惹不得的人物,更是褚家惹不得的人物。

    “不知学士在此,无意叨扰。”说罢,便欲轰着褚尧赶紧离去。

    褚尧自是不愿,“蔡学士安好。不过新婚在即,学士便与易二娘子这般亲近,怕是有违圣贤之道,不合礼数。”

    “这又何妨?”蔡逯非但没有收敛动作,反倒是愈发猖狂,将易灵愫护在身后,对上褚尧的眼,“陇西战乱,早朝便是处理这事。官家知我大婚在即,自是体恤一番。官家都不曾说甚,难不成褚家大郎还有天大的不满?”

    褚尧被怼得息声,蔡逯又看向正在看好戏的蔡昶:“蔡与孤,你来东湖多次,领着两位同年走走罢。”

    蔡昶蓦地染火上身,一时也没找出个理由来反驳,只点头说是。

    “二位,东南小山上有一金石奇碑,刻的是旧朝古文,不妨同我一起去那边看看。”蔡昶说罢,给褚子轩使着眼色,二人随即走到了一起,拉着执拗不堪的褚尧朝东南方走去。

    褚子轩见一向桀骜的蔡昶被蔡逯三两句话就给打发了走,只觉心里畅快。

    “原来你兄长是直呼你全名啊,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留。”褚子轩小声说道。

    蔡昶无语,翻了白眼送去,“就你话多。”

    褚子轩见他吃了瘪,笑意更是隐藏不住,道:“不像我,我与兄长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好物件,兄长都会让给我。”

    不知是哪个字戳到了褚尧的心眼上,随即怒斥着:“褚少甫!就你话多!”

    “噗嗤。”

    这会儿蔡昶又瞧见褚子轩的吃瘪模样,笑了一半,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

    待到三人走远,蔡逯才舍得把易灵愫给拉了出来。

    “原来这三位男郎是同年啊。”易灵愫感慨一句。

    也不想是哪个字眼戳到了蔡逯的痛处,当下冷哼一声,“我与原行遮也是同年,更是同岁。”

    她又没问这句。易灵愫腹诽着,面上仍是笑意,“这会儿日头正毒,我瞧前面就有亭子,还摆着茶呢,不妨先去歇歇罢。”

    易灵愫抱着蔡逯的胳膊可劲娇嗔,见蔡逯没反应,探头过去,眨巴眨巴眼。

    “方才一路都是抱着我走来的,定是很累罢,赶紧去歇歇。”易灵愫捏着蔡逯的小臂,给他按摩着。

    “你质疑我?放心罢,你身子轻得同一根杨毛一般。也不知怎么长身子的,莫不是在家里整日吃不饱?”蔡逯说道。身子凹凸有致,可抱起来却分外轻,确实叫人疑惑。

    “当然没有,爹爹和阿娘都对我很好。”易灵愫回道。不过更好的都给慕哥儿了,瞧慕哥儿那般年少,都吃出了小肚腩来,活脱脱吃成了个白胖小子。

    说到家里,易灵愫便生出几分落寞来。

    蔡逯眼尖,看了出来,却也不问。

    “既然你想去,那就去罢。不过亭子尚还离得远,不妨再抱一路。”说罢,不等易灵愫反应过来,便将人拦腰抱了起来,大步走上前去,步履平稳。

    易灵愫没了声,找了个舒服姿势,安静待在蔡逯怀里。小道两侧大树褚立,遮了大半日光。

    不过总有几缕日光顺着空隙溜了进来,洒在蔡逯肩上,斑驳,照得人暖洋洋的。

    说也是巧,这才刚坐下,原行遮便又走了过来。

    “还真是巧,不曾想在这方亭里,又遇见了易二娘子。”原行遮视线一转,“噫,还有慎庭兄。”

    “原先生安,日头毒辣,不妨先在此处歇息一番。”易灵愫也不知此人是成心还是无意,客套话该说还得说。

    “真是巧。原先生老远走来,竟是来了后才发现,亭里有我二人。到底是日头毒辣,连原先生的眸子都辣得模糊不清。”

    蔡逯话里讽刺意尽显,不过原行遮不在意。他好似只能听见易灵愫说的话一般,也只接着易灵愫的话。

    “这茶是我原家供的,二位可尽情饮下。凉茶解渴消暑,也能抚平人心的烦躁。”原行遮倒着茶,将一盏糕点递了过去,“配着绿豆糕,岂不美哉?”

    这话说罢,易灵愫脸色一僵。“我……”

    “原先生怕是不知,她素来不爱这凉茶,和绿豆糕,吃了肚里不舒服。”蔡逯抢话道。

    原行遮心下了然,“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易二娘子想吃什么,我叫仆从立即送来。东湖原是我家祖上的私产,如今朝外开放。不过来者皆是客,自要给客人最好的待遇。”

    话里意图太过明显,易灵愫能觉察到蔡逯的脸色变了又变,再阴下去,怕是要媲美徽墨了。不过还不等易灵愫出来打圆场,蔡逯身边的小厮便急忙走到人身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话。

    蔡逯正在气头上,话里便浸了炮弹:“在场两人都是熟人,何须避讳。大声说出来,让熟人听听,是什么事。”

    小厮也惶恐,颤颤巍巍地说着:“学士,官家特意吩咐,此事是机密。纵使是好友内人,也要有所避讳。”

    小厮掏出了个匣盒儿,不过普通模样。不过蔡逯一见,心里便知此事重大。

    “我先出去一会儿,乖乖的。”蔡逯捏着易灵愫软软的指间,威胁之意尽显。

    易灵愫见是国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随即便见蔡逯转身离去。走得倒是挺远,都看不见人来。

    易灵愫胡乱看着面前的景,无意间与原行遮对视,也是讪笑一声,随即移开眼来。

    *

    这会儿走到无人之处,蔡逯才小心打开了那匣盒儿,见匣盒儿内安然摆了个物件,顿时悬着的心都落了下来。

    还好,无事。

    “下去罢。”蔡逯把匣盒儿递到小厮手里,心头猛地一突。

    不对劲,实在不对劲。来不及多交代几句,急忙往回赶。

    悄然走近,却听到一句细碎的话来。

    “原某一向倾慕易二娘子,不知是否……”

    后面的话被风给吞走,吹得蔡逯全身泛冷。

    隔着老远,某位断气姨娘的眼死死盯着她这边,眼中被血水蒙盖上一层红,目光发散。

    易灵愫没见过这般场面,只往蔡逯身边凑。

    她以为这般明晃晃的警告今日只会出现一次,不曾想宴上种种更是叫她止不住发颤。

    *

    官家十八位子女,唯有这福灵公主享尽万般荣宠。

    听闻福灵公主骄矜蛮横,易灵愫便以为她会是穿金戴银、趾高气扬的现身在生辰宴上。不曾想,福灵公主却是个天真活泼的性子,着揉蓝衫子杏黄裙各处讨果酒喝。

    平日便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今日只更欢脱。

    今日原行遮也来给公主祝寿,福灵公主掩不住好心情,总是往原行遮那边瞥。

    官家知她心思,开宴后便叫福灵公主四处玩去。又怕她惹出事来,特意叫都城一众安人跟在她身后,人多力大,也是想叫安人给公主出出点子,早日把那原官人收为驸马。

    不过这帮安人也都有眼力见。谁不知这素来不近女色的蔡学士觅了新妇,新妇还是汴京城里多少男郎心头的宝。

    一帮安人围着福灵公主,一帮围在易灵愫身旁,说着好话。

    “今日是公主的生辰宴,诸位还是去在公主身前多转几圈罢,指不定自家郎婿就升了官呢。”易灵愫说罢便转头走上另一偏僻小道去。

    身后议论纷纷,她也不在意。少听些奉承话,多做些利己事。这帮安人便是墙头草,谁得势便攀附谁。这样的好友,不交也罢。

    易灵愫朝前方柳褚里走去,本想散散心,却撞见了躺在石头上把玩长笛的原行遮。

    原行遮见她来便起身,依旧着松垮的圆领袍,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不待原行遮开口,易灵愫便觉晦气一般转身欲走。

    “二娘子,留步。”原行遮急忙唤道。

    “小官人慎言。你该叫我蔡夫人。”易灵愫说道。

    “是我唐突了,蔡夫人。”原行遮特意把“夫人”二字咬得黏腻不清,信步走来,又道:“不知原某给的信,蔡夫人可曾堪破?”

    “自然。”易灵愫不欲多言,迈步走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原行遮这话倒是提醒了她,此番前来是找福灵公主套话,可不是肆意散步来着。

    身后人没再追来,易灵愫七绕八拐,竟把自个儿给绕迷路了来。

    生辰宴办在偌大的公主府,随意可见亭台楼榭。易灵愫抬眸,眼前是座紧闭扇门的殿。只有绕过这座殿,方才走通旁的路。

    易灵愫迈上台阶,周遭很静。偶有飞鸟掠过,更显这处寂静的满是怪异。

    “啊!”

    刚贴近扇门,易灵愫便被人给拉到了殿里去。门随即关上,殿外依旧寂静一片。

    身后人紧紧贴着她的身,将她抵在门扉,一手捏着她腰间软肉,一手掐着她的脖颈。那双手冰冷带茧,好似在狎昵一般,此刻并未用力。不过只是把手放上去,便能叫易灵愫觉着喉管在被迫收紧。

    呼吸难耐,易灵愫不得不仰头张口,拼命汲取着空气。

    那身阴冷骸骨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是不该待在此处的蔡逯。

    “为什么要跟他说话呢?”蔡逯低头咬着易灵愫脖下的衣襟,慢慢往下扯,露出那片青紫交杂的玉肌来。

    “渝柳儿,我不介意在这殿里来一次。”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福灵公主与那帮安人,竟朝这冷清的殿走来。

    往常这时候易发是要出来打圆场的,闹得太过日后相见难堪。可今晚他没再说话,只是摆摆手,叫两位才俊赶紧回去。

    哪能不在意谒禁呢?他也怕被人参,他不像蔡逯那般,做的再过都有官家护着,他一步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自然深知其中艰辛。

    蔡逯说好,转身便离去。

    褚尧好似还不想走,他刚来,想说的话还没说完。

    攻破他最后一道防线的,是易灵愫的一句话。

    “水要往前流,人要往前走。也祝褚大郎也找到归属才是。”

    褚尧一怔,他还是想说几句话,哪怕易灵愫不听。

    “听闻二小娘子前两日落了水,身子还好么?”

    易灵愫点头,随即朝自家爹爹说了句:“不如让我送褚大郎一程罢。”

    易发朝大门处望了望,不过数十步路而已。

    “去罢。”

    于是易灵愫在前,领着褚尧离去。

    门开了,门外的狗吠声隔着几条巷遥遥传了过来。

    “褚大郎慢走。”易灵愫站在门里,褚尧却站在门外,一暗一明,却好似隔了千百道山川一般。

    见过薄情郎的虚情假意与背刺,哪怕眼前少年郎的眼眸里有无尽悲戚,易灵愫心里还是毫无波动。

    这腌臜种,谁爱要谁要,她要走新路了。

    易灵愫兀自合上了门,最后一眼,她瞥见褚尧眨了眼,竟落下一滴泪来。

    霎时光亮也随之不见。

    *

    门外,褚尧抹去泪,脸冷了下来,与方才的痴情种模样判若两人。

    他唤来那匹驴,一晃一晃地走远。

    褚尧不见了人影,暗巷里藏着的马车才走了出来。

    “查查此人的底细。”蔡逯低声吩咐着车夫。

    车夫说是,随即驾马离去。

    蔡逯盘着手中的菩提珠,闭目养神之时,小娘子的一颦一笑不受控制地窜进脑海之中。

    菩提珠意外盘得不顺,蔡逯睁开眼,玩味之意尽显。

    她踉跄一下,把褚尧放下,改成搀扶他。

    闫弗吹了声口哨,“怎么办呢,易老板。这次你还能游刃有余地解决吗?”

    卖羊肉卤面的摊主伸手数了数。

    四个男人,紧紧围着一个小姑娘。

    看起来,他们彼此都认识。

    摊主暗叹了声,世风日下啊。

    是啊,大家都想知道:

    怎么办呢。

    第35章 乖顺

    风都静了一瞬。

    刚还毒辣的天,这时好像忽然蒙上了一层雾,平等地在每个人心里都落了些厚重的阴霾。

    蔡逯看向闫弗:“这次?什么叫‘这次’?什么意思?我备受蒙骗,备受委屈,难道落在你眼里,这只是一场不痛不痒的追逐游戏?”

    闫弗本来只打算隔岸观火,结果没想到,反倒会把战火烧到自己身上。

    行啊,那就斗呗。

    闫弗打响了蓄意闹事的第一枪。

    他白蔡逯一眼,轻佻回:“这次的意思是,在你之前,还有五六七八个老情人,也像你这样,哭唧唧地来要名分呗。”

    贤妃惊得眸子瞪大,眼前这个怯懦的孩子,居然破天荒地做了次顶撞。

    往常这般对峙时候,她早吓破了胆,欹在自己身边,软声乞求讨好。

    她不检讨错误,反倒执拗于抓住那厮通风报信的,似那走歪了路,叫也叫不回头的小轴鳖。

    见贤妃闭着嘴不回应,易灵愫气鼓鼓地掇来条杌子,坐在她身旁。

    没错就是没错,规矩是人定的,破例是来救人的。就算是挨几道板子,也绝不会稀里糊涂地承认。

    贤妃气归气,总归拿她没辙,沉声说道:“还能是谁?是你府里的人,是近身伺候你的人。”

    易灵愫说不信,掰着手指头数道:“两位婆子,退鱼金断,侧犯尾犯,常在我身边的也只有她们。可她们万万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言讫,慢慢低下了头。说着说着,自己都觉着臊得慌。

    贤妃冷哼一声,眯眼觑着易灵愫的神情,不像是有甚隐瞒的样子。

    她回:“是个低瘦的小女使,我偷摸打听了下,叫‘霁椿’。”

    “霁椿?”易灵愫登时抬眸,“她……确信是府里的人么?怎么从没听过。”

    贤妃觉着好笑,她叫易灵愫来,是来问责生火之事,不是来探究谁是不是归属于公主府的。

    遂厉声开口:“别打岔,错了就是错了。”

    易灵愫却不依,蓦地站起身来,静静思考。

    她记得府里每位仆从的身姿长相,记得他们的习惯作风。

    独独不记得有位近身伺候过她的,低低瘦瘦的小女使。

    “难不成是旁人安插进来的线人么?”

    易灵愫喃喃低语。

    她提溜着衣裙在殿里踅摸一圈,在贤妃等得不耐烦之前,慢吞吞地踅近她身边。

    “姐姐。”易灵愫谄媚地笑笑,复而坐到杌子上,眼巴巴地干望卧榻上的人。

    贤妃一下便猜中易灵愫的心思。她呀,是觉着霁椿是自个儿派去的人。

    “小六,我没心思去安排一场戏给你看。你是不是觉着,霁椿是我安排进去的,是我叫她时刻监视着你,记下你的错,再抓住这个错头吵你一通,以泄心中怒火?”

    说着,手掌“啪”地往桌几上拍了下。

    精心养护的指甲飞快划过桌面,声音消失得飞快,可叫易灵愫听着,却难受得坐不住,恨不得现下就逃离出去。

    贤妃嗳一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你及笄后,搬出宫去住。我呢,再不能似从前那般,有事没事,忙里偷闲,把你叫到身边,守着你读书学习。鸟长成了要飞走,何况是人。我渐渐力不从心,没你想得那般坚韧。年轻时,困境拦不住我。可今下年纪大了,就是完全闲适下来,也不愿再做任何挑战。何况是往你府邸里安插人手?”

    贤妃词句恳切,卸下肩上的担子,她也不过是一位寻常的母亲罢了。

    可易灵愫不信。同样的话她已经听过不下十次,同样自卑自叹的神态,她早也看得波澜不惊。

    贤妃说,没再往公主府里安插人手。怎么可能!

    明明先前刚往府里派去几位女使。

    贤妃颇感心寒无奈。她倒也想放手,可睃眼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出家当甚么僧陀去,一个蠢笨糊涂,只知吃喝玩乐,荒废光阴。

    她倒也想放手,可这一放手,从此孩子野马脱缰,长歪了怎么办,想邪了怎么办。

    故而宁可管得严厉些,也不愿叫日后孩子为走错路而恨她。

    想及此处,贤妃渐渐冷了眼神,变回那个不讲人情的铁血母亲。

    “你以为,今日召你来,只是为着生火的事嚜。”贤妃捋起宽大的衣袖,从身侧又拽出个匣盒。

    她把匣盒推到易灵愫身前,冷眼道:“打开看看,说你行止不端,可不是在空口找事。”

    *

    北落门。

    拉水车的汉子恰好与两位从北面走来的小官人打了个照面。

    汉子手一抖,水车便措不及防地翻了个身。水车上只装载着一桶水,木桶笨拙地翻转,清水哗哗啦啦地流下来,沥湿地面。

    车夫倍感惶恐,顶着两道试探审慎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搬起水桶,放在水车上,旋即虾腰作揖,向两位官人问好。

    “老伯不要担心,会有宫婢来把这里打扫干净。”其中一人开口。

    听及他这道安慰话,汉子不迭作揖,推着水车走远。

    背后衣襟被汗黏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汉子双腿剪得比绣娘的手还快,生怕慢一瞬,就会被这深不见底的禁中给吃了。

    这滩浄泚的水,泼出去后,再不似从前纯粹的模样。它阗噎着几株摇曳的西府海棠,将灿灿的红日拥在中间。它是无私的明镜,什么风景都往里面装。

    卓旸乜见蔡逯看着那滩水愣神,劝道:“你是在想官家方才说的事么?你我不是朝臣,变法之事纷繁复杂,就像这滩水一般,瞧着清澈,实则各种腌臜事都隐藏其中。切记不要剑走偏锋,若非走到绝境,千万不能与丁伯宏那帮人有交往。”

    卓旸整整袖口,又道:“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你我只能蛰伏于公主府,一面服侍公主,叫她卸下防备;一面背后推波助澜,引出那位刺头。”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却见蔡逯像半个词句都没听进去般,依旧站在那处岿然不动。

    卓旸摇摇头,“走罢,这处不宜久留。”

    说着就朝蔡逯走去。然而刚走两步,脚便停了下来。

    走近才知,蔡逯到底在看什么。

    那滩平平无奇的水波里,渐渐倒映出金车驶来的景象。

    车帘乍然被风一掀,易灵愫红肿的眼便跃进蔡逯眼眸中。

    “欸,蔡先生,卓先生,你俩怎么才出来?”易灵愫赶忙搵帕擦擦眼,眼珠提溜转,就是不看金车旁站着的二人,生怕自己狼狈的姿态被窥见。

    话落,又觉着说得不妥,忙改口道:“既然遇见了,那就都上车来罢。要变天了,咱们赶紧回府。”

    闻言,卓旸仰头往天上觑了觑。

    先前还是霞光满天,不过多说几句话的功夫,这晌已是乌云翻腾,风催树摇。

    可他仍开口说不必,“我们是骑马来的,马还在东华门外栓着,何况与您同坐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的事,做的还少么?”易灵愫发问道。

    这话把卓旸噎得半死,眼睁睁看着蔡逯上了金车,末了还遭易灵愫数落一句,“规矩规矩,你们都拿规矩来压我。”

    待蔡逯坐稳后,易灵愫抱怨地剜卓旸一眼,又飞快地把车帘拉下。

    “卓先生,既然你不愿上来,那我也不做强迫。东华门外那两匹马,你自个儿牵来罢。记得牵得快些,不然等会儿下暴雨,你就要被淋成落汤鸡喽。”

    车帘掩着,偏偏卓旸能想象出易灵愫幸灾乐祸的鬼灵精模样。

    已而,已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说什么,做什么,随他们去罢。

    可再一眨眼,金车竟驶出百步远,车轮快速滚动着,生怕被他追上似的。

    “嗳,你俩没良心的可赶紧凑成一对罢。”

    *

    金车不算宽敞,如今两人挤在这湫窄一方,但凡遇上个路坎,衣衫便会缠在一起,指不准还会出什么洋相。

    金车辘辘,易灵愫时而栽向蔡逯,时而栽向硌身的车框。

    她被贤妃数落了几个时辰,哭得头疼鼻塞,竟还能闻见那股好闻的草药气。明明才在这道气息旁待了小半月,可却像依偎多年一般。

    渐渐有些困倦,比起欹着支棱的车框,她还是偏爱贴近蔡逯那里。

    易灵愫不动声色地挪动身子,借着车马的力,往蔡逯身边倾斜。

    “困了么?困了就睡罢。”蔡逯敛眸,将她的细微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的话语放得轻缓,几欲要被车外的妖风吞没。可却一字一句地刻在易灵愫心口上,叫她听得再清楚不过。

    “不是困,就是心里闷闷的,难受。”

    易灵愫忆起上晌,生火的事被一本簿子掩住。那本小簿子,详细记着自个儿三月以来的行踪。贤妃说,这是禅婆子记下的。

    说放手的是贤妃,做各种监视的也是贤妃。

    易灵愫心累得紧,她搞不清楚贤妃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贤妃嫌她与世家女走得太近,要她日后另择好友,远离施家与荣家。这两家都是跟随变法的,走得近,恐惹是非。

    易灵愫觉得可悲。娘子家出嫁从夫,也只有在闺中密友面前,才能做回潇洒自在的自己

    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都被贤妃给褫夺得干净。

    然而在蔡逯面前,她还得保留几分娘子家的体面。闺中之事,不便对他一男郎细说。

    于是开口说起生火的事。

    “霁椿?先前我看过府里的人口簿,分明没有这个人。”

    蔡逯回想着那簿上的字,的确没有出现过“霁椿”。

    易灵愫眉梢一挑,附和道:“是也,甚是怪哉!”

    真该把蔡逯带到贤妃面前,让她看看,纵是机敏如蔡逯,也不记得有霁椿这个人。这能反将贤妃一次,还能少挨一通责骂。

    蔡逯又问:“这位女使现今在哪里?是在贤妃那身边,还是回了公主府,或是跑到了外面?”

    易灵愫一愣,她倒没想到这层,羞赧地低下头,“我没有问。”

    蔡逯察觉事有隐情,决心要把这事查清。但眼下显然不能再把这严肃话头延续下去。

    “公主留那一把火,是用来给麦婆子煎药的。常有发热染寒魂飞望乡台的人,这不是小病,公主是救了婆子一命。实是贤妃娘子太过苛刻。”

    听到有人夸赞她的功劳,还替她打抱不平,易灵愫立即笑弯了眼。

    她轻轻起身,想坐到蔡逯斜对面,赞他真有眼光。

    哪想金车刚碾过一道坎,她脚边垂落的衫子与蔡逯的衣袍倏然勾缠在一起,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往蔡逯那处砸过去。

    “哎唷!”昨晚易灵愫睡得不甚踏实。

    清早女使推门进来,瞧见她手拽软枕,双腿剪着被衾。几缕发丝杂乱贴在脸颊,脸蛋红扑扑的,像糯糯的糍粑。

    侧犯挑杆支起雕窗,旖旎光景跃进罅隙里,烫金光影洒遍半面床榻。

    尾犯俯身,悄摸挚下易灵愫那胡乱蹦跶的发丝,哄着,“公主,该起床梳洗了。”

    尾犯的嗓音本就软得腻歪,这遭又刻意放轻许多,轻飘飘的声音荡在易灵愫耳边,她只当是杂言杂语。

    “休沐的时候不用去禁中请安,且容我多睡一炷香。”

    侧犯嗳了声,说不好,不好。

    一面卷起床幔,“公主睡得沉,怕是把今日的事都忘了个干净。方才蔡先生来过,说上晌卓先生要来。明日是大寒食,要禁火,读书不便。蔡先生的意思,是等清明一过,公主就得上晨读与晚习。”

    听及蔡逯的名讳,易灵愫悠悠转醒。她睡眼惺忪地往身侧乜一圈,见衣裳就快要贴在自个儿脸上,忙坐起身来任人伺候。

    “蔡先生应当不生我的气了罢。我可是与他握手言和过的呀。”

    两位女使默契对视,心思不敢跟易灵愫透露出,只能心照不宣地开口:“先生是个好脾气的,公主无需担忧。”

    易灵愫旋即问起麦婆子的事。

    “麦婆子有药汤吊着,身子痊愈大半。公主叫她好好休养身子,但婆子却心系公主,就盼着您去别院看看她呢。”

    易灵愫微微颔首,“不急,等把卓先生安顿好,我再去见麦婆子。”

    府里又有新人来,这也算是件稀罕事。现下粮水充足,仆从总算得了空闲,聚成几堆,小声交流八卦。

    退鱼拉着金断低声攀谈,“昨晚公主用膳时,咱俩没跟在前面伺候。散场后听周厨子说,公主握着蔡先生的手不放,这逾越举动可把先生吓得不轻,连连告退呢。”

    金断想了想那场面,万分愕然。

    退鱼又言:“那时禅婆子在场。听说散场后她笑得可欢了。她一直看不惯蔡先生,见人在公主面前吃瘪,便觉着公主还是听她的话。”

    那遭禅婆子还在清点着仓库储蓄,哪有心思管这些女使的非议。不过这话确实戳到了她心肺管子上。

    说她是护公主心切也好,说她是想稳固一把手地位也罢,摆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一个事实——她看不惯蔡逯。

    或是,她看不惯这两位夫子。

    无论怎样,该来的人,任是禅婆子怎的兴风作浪也阻拦不了。

    再尊贵的夫子也是公主的臣,无需一大帮子人兴师动众地站在门口等。

    可易灵愫抄手站着,谁来劝都不肯挪步。

    “公主,人还没来呢,要不您去前堂坐着等?”

    易灵愫摇摇头,“半晌前,蔡先生临时来求,说要到桥东巷王家庄子里取些墨。桥东巷在城西,折返一趟费功夫。他一走,卓先生在公主府里就没熟识的人了。我要在这里等卓先生来,万不能叫人觉着府里招待寒碜。”

    禅婆子瞥见她望眼欲穿的样子,心里淬着业火,然气恼只能往肚里咽。

    滑安巷只落着公主府及护卫杂所,通衢人迹稀少,外面的车马没胆子往这里闯,因此人来不来,潦草一望便知。

    比及髹黑正门前的几位站得腿麻脚酸时,一道轻快飞疾的马蹄声倏地传来。

    骏马骙骙,地面微微荡起一层尘土,呛得禅婆子掩面直往后躲。

    淡淡的土腥味被无数道弧光割裂,猛然朝四面大方扑洒过去。

    易灵愫睐见马背上的人利落蹬了下马镫,黑靴一踏,那道身影便轻快落了地。

    甫一走近,她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是话本里写的剑眉星目,五官端正锐气。铜色圆领袍裹着一具孔武有力的年轻身子,腰间环着蹀躞带,随着他唱喏的动作,时而往前扬,时而往下坠。

    恍若弱冠之年便在疆场厮杀的气盛将军。

    这便是她府里的另一位夫子,卓旸。

    易灵愫被这锐气一震,差点站不住脚。清清嗓子,旋即开口:“先生虽是延宕了到来的日期,但好歹赶在了大寒食之前。一路舟车劳顿,快进院歇会儿罢。”

    卓旸颔首,跟着易灵愫进府。

    小厮忙着把行李和骏马各归其位,女使遥遥跟在主子身后,小声攀谈。眨眼间,府门口便只剩禅婆子一人。

    今日正好轮到护卫军统领孟军和副统领张科来守门,这俩人平日能跟禅婆子搭上几句话,眼下便开口示意禅婆子快往里面走。

    孟军掸起甲胄上面微乎其微的灰尘,一面睃着神色嗒然的婆子。

    “蔡先生刚来时,婆子可是把弟兄们都叫来交代半晌,说往后多了两位要保护的贵人,让弟兄们对这事上点心。那日婆子说得郑重,我原以为,你能与那俩好好相与。可今日怎么看着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张科听及,龇牙咧嘴地朝孟军示意:统领,可不敢惹这位厉害婆子。

    孟军不动声色地瞪过去,心骂真是没出息的老鳖头。

    禅婆子短促地哼了声,甩甩袖子,“怕不是什么正经教书的先生,把公主迷得天地不分。”

    这个古怪的婆子,纵是最雌懦的人来伺候她,也难讨得欢心。

    那厢易灵愫如是说道。

    她遣走随从,领着卓旸来到蔡逯居住的那进院。

    “原是想给先生单弄一进院的。偌大的公主府,小院多的是,不怕来人不够住。可蔡先生说不敢逾越,还是与先生住一起好,日后安排课目,考习研究,都很便利。”

    话里半是无奈半是忧伤。

    提及勤学苦读,除却头脑聪颖的少年天才,大多学生都忍受不下这般清苦日子。易灵愫也不例外。

    只是外人在场,免不了要强颜欢笑。

    “无妨。”卓旸似没听出易灵愫话里的为难,坦然回道:“师从臣道,我与他皆是公主的臣,谨遵公主吩咐。”

    易灵愫颇觉羞赧。

    先前与蔡逯相遇,那个意外的拥抱倒是破了二人之间的冰。此后她待他,颇有自来熟的意味。

    似曾相识,相处亲切,那种迫切想了解、贴近他的劲头,怎么都合不上闸。

    可与卓旸相处,她总想往哪里躲着,莫名的怕。

    一言一语,板板正正。该是正常的场面,可心里就是没理由的闷,迫切想撬开天窗透气。

    相顾无言,院里的翠竹被数了一丛再一丛。

    正愣着,便听见卓旸讳莫高深的问话。

    “公主先前可曾练过基本功?”

    “嗯?”易灵愫脊梁骨蓦地挺得板直,恍若被他揪了起来。

    细胳膊嫩肉,是好生供养大的主儿,没遭过什么罪。

    卓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边站着的,是国朝最受宠的小公主,不是他平时负责操练的跅弢不羁的纨绔子弟。

    于是转变了话术,“臣是想问,公主可曾早起跑过圈?”

    易灵愫飞快眨眼,“噢,有的有的。”

    本就说得心虚,在卓旸怀疑的目光下,更显得是胡诌的空头话。

    “跑圈……没有正经围着哪条街跑……在府里追着女使玩儿,我能跑半个时辰!这……算么?”

    易灵愫强撑嘴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卓旸。

    卓旸长叹口气,“看来公主平日是不爱锻炼身子的,这可不行。”

    伪装被戳破,易灵愫立马瞪大了眼,抄手抱怨道:“我哪有不锻炼。放纸鸢,荡秋千,打牌,这不都是在锻炼么……”

    话音愈来愈小,几欲像是呓语。

    她热衷玩乐,读书一窍不通,玩乐的事倒轻车熟路。然而若把这些事称为锻炼活动,未免太过牵强。

    卓旸又是一阵长叹。

    “无妨,待臣稍作修整,最迟今晚,日后的课目内容,定会呈到公主手里。”

    “无妨,无妨!”易灵愫忙摆手道,“这事不急,当真不急。”

    又耸耸肩,沉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把先生安顿好。先生劳累,还是快好好歇会儿罢。若有事,待午间用膳后再说。”

    言讫,人一溜烟地跑远了去。

    那道娇小怯懦的背影慢慢看得不真切,裙衫勾起漂亮的弧度,遥遥闻见慵懒的春日气息。

    直到再也望不见,卓旸才收回了目光。

    *偷摸瞧瞧人家,易灵愫发觉他眸底神色愈发浓厚,她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耳垂和脸颊快要烧成了熟柿子。

    蔡逯没有叫停,那应该是默许了罢。

    跑了会儿神,易灵愫蓦地一抖,这想法真是大胆。见蔡逯搵帕的动作稍稍收敛,她赶忙往后退了几步,逃出这个氤氲气氛。

    这一幕恰好落在站在外面的禅婆子与几位小女使眼里。

    逾矩的动作可都是公主自个儿做的,人家先生是好心。所以尽管俩人相处亲昵,她们也不好劝什么。

    易灵愫心大,方才还觉着些许难堪,这会儿又坐到桌边对着美食垂涎三尺。

    禅婆子站在易灵愫身旁伺候,瞧她这没半个心眼的良善样子,臊眉耷眼道:“麦婆子病恹恹的,估摸还要在床上多躺些时日。”

    易灵愫噢了声,“差点把麦婆子的事忘了。饭后我去瞧瞧她,这病来得突然,闹得我心里兀突突的。”

    府里大小杂事全由两位婆子看管,这些事蔡逯凑不进去嘴,索性站在易灵愫身后,一声不发,等她开口吩咐。

    禅婆子呢,终于逮到个时机与易灵愫说话,一时喋喋不休,说起踅摸杌子的事。

    “今早您走后,奴家往搁杌子的杂房跑了趟,结果看见屋里搁着的百十条杌子都瘸了条腿。偌大的公主府竟掇不出一条好杌子,传出去真是令人笑掉大牙。您想啊,事情当真这般凑巧?”

    话音甫落,禅婆子就转眸暗睃蔡逯。

    举手投足间,仍尽显清雅矜贵。公主不看他时,他就收起了笑,神色阗然,异常平静。

    禅婆子心想,这厮怎么看都不像好人。杌子的事,定是他暗中动了手脚。

    见易灵愫放下筷著,禅婆子往前躬身,思虑道:“公主,您不觉着今日……”

    “你说今日嚜……”易灵愫敛眸,轻声说:“今早时候紧,我确实有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她本想拉上蔡逯一道朝禅婆子说清这事,不曾想刚侧身觑他一眼,就见小厮匆忙跑来,说有急事要报。

    小厮虾腰奉上一封信,“这里有一封虢州加急递来的信,要交到夫子手里。”

    给蔡逯的信,易灵愫不便经手,眼神示意他接信。

    蔡逯捧着信,恭蔡道:“臣先告退。”

    也好,方便她与禅婆子说事。

    易灵愫掐着点,睐及蔡逯走远,方开口.交代道:“以后蔡先生协助婆子你一同料理府中事务。等麦婆子身子养好,我想叫她近身伺候,就做我屋里的贴身婆子罢。她年龄大了,一些走动的活计交由旁人去干。”

    禅婆子反驳说行不通,“蔡先生是禁中派来教书的,就算公主您有意愿,那可曾问过禁中的意思?”

    “禁中的意思?婆子是想说我姐姐的意思罢!”

    禅婆子的话深深戳到易灵愫的痛处,怒意猛生,当即拍桌而起,大声驳斥:“自打你来府,每每遇上违背你心意的事,你惯会拿姐姐压我,逼我屈服。说是放心不下,不如说是把我当诏狱里的犯人,时刻监视。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全部事情都得听你的!”

    原本交接事务不算大事,可折回路上,易灵愫又听内侍禀告,贤妃又给她送来一批仆从,这次监视的方面更广。新旧怒火积攒而发,恨不能把天烧出个窟窿。

    退鱼金断与侧犯尾犯四位女使,听见阁楼起了争执,赶忙掀帘踅近。亲眼目睹二人争吵,她们才明白事情有多么严重。

    禅婆子心里委屈,可面上不卑不亢地福了福身,“奴家不懂绕肠子,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一个刚来公主府两日的教书先生,摇身一变当上了半个统管。消息若传出去,污了您的名声怎么办?自打来府当差,奴家就觉您不能一视同仁。若叫他协助管理事务,那就证实了奴家这个想法。”

    一位管事婆子,借她一万个胆,未必敢说主家作风不正。何况主家还是皇家子女,更是招惹不得。可禅婆子原先是贤妃的心腹,贤妃呢,则是易灵愫的生母,是她最怕的阎罗王。禅婆子吩咐的事,其实是贤妃的旨意,分量十足。

    听罢婆子的话,易灵愫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禅婆子不讲理的模样,像极了贤妃,恍似在替贤妃斥她丢皇家与国朝的脸面。

    易灵愫也觉委屈,嗫嚅道:“你是说,我不能一视同仁么。”

    原本她想与禅婆子好好争辩一二,哪知眼睛一眨,泪水就断了线一般地往外涌。

    公主一哭,阁楼众人顿时慌得如热锅蚂蚁,就连严厉的禅婆子也慌乱无措。局面混乱间,退鱼金断推搡着禅婆子走远。

    侧犯心里明白,易灵愫是想起了伤心事,搵着帕子给她擦泪。尾犯一贯会安慰人,拍着易灵愫的背给她顺气,哪知越是轻声细语地哄,她哭得越凶。

    罪魁祸首被轰出去后,没人敢再挑起争端。

    两位女使开始猜测这件伤心事。

    侧犯说:“难道今日入宫,贤妃娘子又给您使了坏眼色?”

    易灵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囔着鼻说是呀,“幸好有蔡先生那张纸条相助,我才勉强对上姐姐问的话。要是同往常一样结结巴巴,一问三不知,她又得指着我的脑袋破口大骂。”

    说着,脑里便易现那般场景。

    贤妃拿着戒尺,狠狠打着她手心,打一下,骂一声。

    “不争气的混账,能不能睁眼瞧瞧圣人和淑妃的孩子,人家一点就通,你是点破脑袋也不开窍。”

    “你是官家的孩子,是尊贵的公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背个书都背不会,还有什么脸面待在皇家,难道不觉愧对列祖列宗吗?”

    “把你贪玩的劲头用到读书上面,不早满腹经纶了?”

    盛夏待在闷热的屋里写字,寒冬跑到殿外捧书苦读。脸皴手裂,只得勉强记下几个字,背完几句诗。这些场景,她经历过许多次。

    她始终不明白,为甚贤妃明知她不是读书的料子,明知她不爱读书练字,却仍旧逼着她去学。

    易灵愫不理解这个严苛的母亲,偏偏惧她惧到骨子里。

    不过到底年青不记仇,方才还委屈得不行,今下脑补着贤妃像乡野悍妇般的气急模样,竟然破涕而笑。

    情绪来去匆匆,细细想来,此番真是小题大做。不过她对禅婆子的忌惮埂在心头已久,她早看不惯禅婆子的作风了。

    “我跟她置什么气。她虽是时刻都在的眼线探子,可却从未做过半件对我不利事,勉强算忠心。”易灵愫揩干泪,反思道。

    她想事情,往往只能想到表层。因着幼时被贤妃压榨得久,故而及笄办府后,尽情撒欢,只挑看对眼的仆从,只想自由行事。对人从不设防,偏偏运气好,遇见的都是好人好事。

    所以不怪大家戏谑地称她还是少不经事的小娘子,长这么大,心眼半个没多。

    瞧她这刻默起声,静静思考的模样,两位女使心下了然,这是风波过去的前兆。

    易灵愫愧怍道:“再有三日便是寒食,明日起便是三日休沐,阖府还有好多事要忙呢。禅婆子尽心尽力,我却非要在这要紧关头找出个事茬,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尾犯失笑,说哪有的事,“禅婆子是把您当作自己人,一时心直口快,失了分寸。想必她也后悔口出狂言,一面想该怎么给您赔礼呢。”

    说罢,又添油加醋地描述禅婆子懊恼的场面,她知道诙谐的话能把易灵愫逗笑。

    侧犯说起另一件事,“方才施小娘子也派小厮递了口信,说想在寒食前同荣小娘子一道,邀您出去聚聚。”

    “是素妆阿姊和缓缓?”易灵愫眸子一亮,“嗳,要不是《离骚》把我困在家,我早跟她们出去撒欢囖。上次我仨相约还是正月,后来不是我忙就是她们忙,总是聚不成。这口信来的可真是时候,她俩定是邀我在老地方相聚。”

    枢密使施昌达二女施素妆与殿前都指挥使荣常尹小女荣缓缓,与易灵愫是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

    三人成一帮,她仨性格迥异,却莫名合得来。皇家与世家向来是两个圈,常常是皇女与贵女互不干涉。不过易灵愫不在意这些讲究,不顾外面传的流言蜚语,仍旧与素妆与缓缓走得亲近。

    这晚易灵愫分别给施、荣两家递了信,说明日巳时,老地方见。

    所谓老地方,指的是矾楼三楼左起第三个包厢。

    巳时,仨人会坐着闲聊些八卦,膳后游湖或去春香院按摩,晚间逛街,尽兴而归。

    光是想想,心里都愉快得紧。

    那头蔡逯处理完账房的事后,折回院里,不紧不慢地拆开信。

    他只知道一个待在虢州的人,那厮正是卓旸。

    “后日上晌归,一切如常。”

    纸张寥寥几字,字洇着墨,像是忙里偷闲,赶紧赶慢写出来的。

    蔡逯拈起信纸看了片刻,忽地把信纸投入葳蕤星火。桕烛焰吞噬着笔龙走蛇的字,信纸成了黑沫子,被他搓进簸箕里。

    黑黢黢的夜空格外浓稠,别院更是黑得快要跟夜空黏糊在一起。蔡逯待在屋里,屋内仅仅亮着一盏灯,那点微弱的光快要被黑夜吞噬殆尽。

    他的身影被烛火映着,投映在墙面。蔡逯揿紧笔杆,在纸上写着字。咳意难忍,他低声咳嗽,影子一颤一颤地晃动。

    “好像加重了些。”他喃喃道。

    垂眸睐着冒白气的药汤,没心思往肚里灌。早年落下病根,此后药不离身。各种药汤都喝过,仍旧不见好。所以他总觉熬药喝药,于他而言,是徒劳无功。

    案桌上的账簿堆成一摞摞山。易灵愫让他看管账房,原本想公主府不会在银钱上出事,不曾想这两年的支出会与簿子对不上。

    看来公主府出了个吃里扒外的混账。

    认真对账簿时,紧闭的屋门被“笃笃”叩响。

    “蔡先生,我有话想对你说。”

    话声怯嫩,带着挥散不去的拘谨。

    蔡逯站起身,果断推开门扉。

    内院。

    暖洋洋的日光从翘檐移至屋前空地,侧犯尾犯搬来马扎,膝前放着装满针线的帐空篮,拿来一块布,比拼着绣花手艺。

    嗖——

    倏尔传来一道迅疾的风,俩人懒散抬眼,竟是易灵愫提着衣裙,骙瞿走来。

    她们习惯了易灵愫慌慌忙忙,一惊一乍的模样。

    毕竟花样年华的女孩,没经过什么大事。故而任何一件不起眼的事,都会在她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两位女使不禁轻笑,估摸又是打牌输了钱,恼着呢。

    可再仔细观摩一阵,易灵愫此刻又与常时不同。

    从空地走到寝屋,约莫百步。每走几步,她都会低声叹一句:“难熬”。

    见她眉头蹙得紧,侧犯尾犯赶忙放下手里物件,紧跟着她。

    侧犯小心问:“公主被什么事烦着了?”

    易灵愫没立即回话,丧气地推开屋门,慢悠悠地晃荡到床边,随手捞来一件软枕搂着,躺在床榻上。

    半条腿撑在床上,半条腿凭空晃着。趿着绣鞋,鞋头上翘如展翅飞燕。

    女使赶到身边,换了尾犯来问,“公主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她俩熟悉易灵愫的脾性,静静守在床幔前,竖着耳朵,随时听吩咐。

    先见易灵愫把脸埋进软枕里,又见她深吸了口气。

    末了,听见一道黏得发腻的声音。

    “好想蔡先生呀。”

    若是麦婆子在场,听罢这话,她会知道,这是易灵愫打幼时断奶后,第一次把想念说了出来。

    很久很久,她都不知道想念是什么滋味。只会怀念某段时光,难捱寂寥。

    让她想念的,让她忍不住靠近的,是个新交识的人。

    易灵愫害怕地阖紧双眸,唇瓣却惊讶地张开。

    想象中的痛感并未到来。

    她确实砸了过去,不过砸进了蔡逯的怀里。

    惊慌失措中,她的手胡乱选了个物件拽着,她那惊得合不上的唇瓣正巧贴在蔡逯的喉结上。

    又过了一道坎,两人都不受控制地都往后躺了些。

    易灵愫尚未理解透手里那不断变化的触感,抬头却见,蔡逯侧首靠在坚硬的车框上,他仰起冷白的脖颈,似痛似欢地闷哼一声,却竭力抱紧怀中的柔软。

    借着几束微弱的光,易灵愫看见蔡逯的耳廓,脸颊,骤然烧了起来。

    有束光芒恰好洒在她拽着的那个物件上。

    她似懂非懂,眼神呆滞,迟迟未反应过来。

    “松……松手。”

    他的声音低而沉,不复往常的清朗平淡。

    易灵愫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是怕,是惊,亦是微弱缥缈的喜。

    她从未看过蔡逯这般难耐隐忍的模样,因她而起。

    “活人身上不缝衣服。”蔡逯盯着易灵愫的眸子,说道。

    “筷子确实无处可找,但您可以取下一根篦子给我。”

    “前言不搭后语。”尽管这样说,可易灵愫仍听话地摘下青鬓里的篦子,递到蔡逯手里。

    却见他握着篦子,递到自己眼前。

    “咬住。”蔡逯说道。

    这声沉重沙哑。易灵愫眼神躲闪,她瞥见蔡逯的眼带着不可名状的欲,那欲能淹了她。

    “奇怪的习俗。”

    她往前倾身,低下头,一下咬住那根坚硬的篦子。

    “真听话。”

    这句夸赞听得易灵愫脸红。

    蔡逯是个文雅矜贵的人,哪怕现下他半跪在地,缝着衣裙,他依旧矜贵,仿佛捧着世间最稀有的珍宝,一下一下地摩挲抚.慰。

    春光乍泄,树影婆娑,有丛灌木恰好把蔡逯的身形遮挡得全。

    自易俫这方望去,只能看到他的妹妹,易灵愫坐在石墩子上,鬓边发丝微乱,脸颊泛红,眼神飘忽,嘴里噙着一根来路不明的篦子。而她下身衣襟稍显凌乱,裙褶不时翻动。

    她的裙下,一定有个人!

    易俫心底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怒意,手里的佛珠被捏得咯咯作响。

    是谁,是谁。他良善的妹妹,被谁糟蹋至此!

    “你们在做什么!”

    可下刻便见易灵愫低下了头。

    她靠在他胸膛前,灼热的气息要把他整个人都烧透。

    “我想喝。”

    易灵愫抬头,小兽般拱了拱他的下巴。

    细密柔软的发丝拱得他痒痒的。

    她傻傻地歪了歪头,不急不恼,就按着他的身,好整以暇地等他回应。

    “我想喝。”

    她笑得狡黠,似是无意为之,又像是蓄谋已久。

    褚尧拨开她的头发,“躺平不出力,还要愣神。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她回过神,“我在想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你那么冷淡,怎么现在就变成这样了呢。”

    褚尧抬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膛上,让她感受他的心跳。

    他笑了笑,“因为我是你的最后一个,你给了我足够多的偏爱。我愿意把全部都托付给你。”

    她笑弯了眼,攀住褚尧的脖颈。

    她说:“当然,你会是的。”

    可她心里却在想:

    抱歉呀,褚大夫,你当然不是最后一个。

    这次依旧“只是玩玩”。起初确定关系,是她要发泄情绪。现在发泄完了,他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利用价值。

    没有人会能成为她的最后一个。

    第36章 复合

    三伏天。

    医馆每日都会熬好一大锅解暑的绿豆汤,供来看病的病人或过路百姓自取。

    灵愫就负责给他们舀汤。一勺舀到底,靠边慢慢起。因她舀得实诚,所以大家都格外偏爱来这家医馆看病。

    这阵子,她常待在医馆,几乎不曾离开过。不过今日下晌,杀手阁的资金周转出了问题,她就辞别褚尧,去跟阁主碰了一面。

    到了黄昏,医馆已经冷清下来。

    褚尧扫完地,正准备关馆时,蔡逯却来了。

    蔡逯很平静,平静到有种即将上吊自杀的诡异美感。

    褚尧出声问:“你是来治病,还是来喝绿豆汤?”

    现下时候不早,沐浴后,蔡逯身上仅垮着一件单薄的衣袍,甚至连宫绦都未系。衣袍内里的系带松松扣着,俨然一副要上床歇息的模样。

    往常他身上里里外外都是衣裳,今晚却只穿着一件。领子开得稍深,到冷白的胸膛那里。

    门一开,按说应先看人家的脸。可易灵愫的眼珠偏偏成了精,先乜人家袒露出来的大片肌肤,死死盯着。

    不过她为自己辩解着。她只长到蔡逯胸口那里,看胸膛实在正常。她陶醉在大好春光景里,甚至还忘我地吞咽了下口水。

    “公主。”

    蔡逯瞧她看得痴了,无奈摇头。

    “噢,噢。”易灵愫连连点头,只是眼珠依旧停在那片胸膛前。不止是胸膛,就连他起起伏伏的腰肌都瞧得仔细。

    她能闻见院里的松柏冷香,能闻见蔡逯身上一贯的草药香,甚至能闻见一丝沐浴后的、独属于蔡逯的香。

    “外面冷,公主随我进屋说罢。”

    比及蔡逯转身回屋,易灵愫才堪堪回了神,左手提裙,右手挑琉璃玉兔灯,跟着迈过门槛。

    “这屋里黑得瘆人,先生也不怕用费了眼。”

    易灵愫将灯挂在梨木架上,屋里倏地亮堂起来。

    她也清楚深夜打扰冒昧,想着赶紧说完,再赶紧回去。

    “明日我要出去,约莫是从晌午到晚间,戌时回来。若遇上什么事,先生就与禅婆子一同商量着来。她那里我交代过了,往后不会再给你使脸色看的。”

    蔡逯颔首说好。

    易灵愫坐在屋南的圆桌边,而他在放着账簿的方桌边站着。瞧出易灵愫的欲言又止,遂合上账簿,朝这边走来,坐到她对面。

    “公主在臣面前,不必有难言之忧。说什么都好,臣都会听的。”

    易灵愫说那好,“方才我到麦婆子屋里走了一趟,她身子猛地垮了下去。大夫说,是寒气侵体后,先前的小毛病跟着一起犯了。大夫交代,千万别再叫她干重活儿,最好能找个清闲地方好好休养。麦婆子以为我要赶她走,急得又开始发热。病情反反复复,也不知道何时能好。”

    易灵愫抬眸,这才发觉原来蔡逯一直都在看她。

    她素来不习惯被人注视着,可蔡逯眼里满是真诚,他是为数不多的,真的在听她絮絮叨叨说话的人。

    “其实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些……”易灵愫复而低下头,绞着手里的帕子,仿佛这样心里能舒坦些。

    “侧犯告诉我,昨晚麦婆子冒雨递信,更深夜重,回来一身湿。连换衣服都不顾得,匆忙去我那里,想瞧瞧我睡得是否踏实。我本可以今早叫中贵人往禁中捎信,这样昨晚麦婆子就不会出去,也不会生病。”

    “今日我去屋里瞧她,不过一晚,她鬓边便生出几根白发。我突然意识到,麦婆子在悄摸变老,一个不注意,便老了几岁。”

    “我很自责。因我不懂事,不体谅人,才叫她忧患缠身。”

    愈说头愈低,恨不得像千年老王八一样,缩进自己的壳里。

    麦婆子把易灵愫当成自个儿奶大的娃,易灵愫何尝不是把她当成长辈来对待呢。

    亲情向来如此复杂,为对方好,偏偏各自觉着愧怍,找不出一个好法子去解决,临了好心办了坏事,又得伤心一阵。

    亲情对蔡逯而言甚是遥远,他不清楚麦婆子与易灵愫的过往,但依旧能共感这份复杂的情绪。

    “如此足矣。”蔡逯轻声安慰,“我想,麦婆子若看到公主自省的样子,定是万分欣慰。能瞧见公主成长,瞧见公主的行动,于她而言,足矣。”

    “可我觉着不对等。麦婆子为我付出许多,无论我怎样做,都报答不了她的恩情。每每想到这些小恩小惠便能满足她,难免气馁。”

    蔡逯些许愕然。

    打小锦衣玉食地养在禁中,明明该看惯等级秩序的森严,该清楚奴仆生来便与主子是不对等的事。可易灵愫依旧保持着怜悯的心,想在能力范围内,让奴仆过得好一点。

    这便是赤子之心。

    在昏昏暗暗的屋里,那颗心跃动着,融化固有的森冷,注入暖意。

    蔡逯不忍打破这份真诚,但又必须告诉她,到底要怎么做。

    “或许有些时候,平等要为一厢情愿让步。”

    话说出口,如释重负。

    平等要为一厢情愿让步。在固有的、畸形的、不对等的关系里,一厢情愿挣脱不出桎梏,但的确会带来真切的幸福。

    麦婆子如此,他亦如此。

    这般讳莫如深的话,易灵愫是万万听不懂的。

    “我以为的平等,是投桃报桃。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若一方有欺骗、违心,那便是不平等。”易灵愫撇撇嘴,“我实在不喜欢亏欠旁人的感觉,实在不喜欢麻烦旁人的感觉。”

    不喜欢亏欠旁人,不喜欢麻烦旁人,也有另一种释义,即不喜欢被人亏欠,被人麻烦。

    凡事提溜出来,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互不混淆,这便是易灵愫以为的平等。显然过于单薄。

    蔡逯暗叹自己想得多。小公主单纯,瞧她这般懵懂样子,估摸还不懂为甚是投桃要报李。她约莫会想,投桃报桃才是平等。李子小,桃大,不平等。

    她哪里会懂,投桃不是为着有李来报,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去做罢了。她哪里会懂,是桃是李好不要紧,要紧的是里头蕴含的情意。

    然蔡逯也庆幸她不懂。她不懂,那他便来教。

    蔡逯没有回话。他静静望着易灵愫的脸。不施粉黛、两颊粉红,她是沐浴后随意拾捯一番,后立即来找他的。

    “时候不早了,公主还请回罢。”

    他起身行礼,却见易灵愫“噌”一下蹦起身来,恍若凳上有千万根针扎一般。

    易灵愫颇为羞赧,头左摆右摆,眼珠四处提溜,就是不与蔡逯对视。

    “噢——”

    易灵愫搭腔说真巧,“我正想走呢,谁想话头被先生抢了。”

    她不自在地轻咳几声,耳廓红得要渗血。

    “我……我也不想再多做叨扰呀。”她心虚道。

    忽地瞥见琉璃玉兔灯,道:“这灯便留在这儿罢。夫子院里居然都没分到多余的桕烛,明日可得交代小厮多拿几根。你是府里的贵客,可不敢怠慢。”

    蔡逯本想说不必,然未来得及开口,公主便飞快地窜了出去,眨眼间便没了身影。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怪没瞧见柜上放着的一箱桕烛和古灯。

    嗳,真是小没良心的。

    视线落到那盏精美明亮的灯上面。

    琉璃不掩火苗,玉兔素来是小娘子家喜爱的,冷清单调的屋里,蓦地闯入一个不属于这里的物件,竟意外和谐。

    蔡逯攥紧灯杆,怔怔看了半晌,便将灯芯剪灭。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比起亮堂堂的光,他更习惯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地。

    *

    卧寝里。

    侧犯尾犯瞧见易灵愫裹紧被衾,盘腿坐在床榻上的呆滞模样,满心不解。

    侧犯试探道:“公主,该歇息了。您好好躺着,奴家便熄灯出去守夜了。”

    尾犯附和说是呀,是呀,“公主明日还要出去呢,今晚要早点睡才是。”

    叵奈易灵愫根本听不进去。

    “你们说,蔡先生为甚那般好呀。”言讫,不知想到什么,伸出手在半空乱打几下。

    “他为甚那般好!”易灵愫忽地很是激动,两颊鼓着气,如愤世不公的小胖猫。

    “他好得不像真切活着的人!”

    侧犯尾犯一听,困意大减,对视一眼,捧着肚子笑。两人念及夜深,笑声强忍着收敛几分。

    新火赏来前,公主府依旧吃着冷食。

    易灵愫啃着枣锢,眼巴巴地望着榉木窗子外。

    “新火怎么还没到呀。”

    易灵愫掰开一块枣锢,蘸到酸酱碟里,旋一圈。枣锢吃多,噎得慌,配着浓稠的麦粥,吃几口肚就涨了。

    第一日这样吃,新鲜劲还在,并不觉着难捱。连着吃了三日,早腻得透透的。

    “公主,您再熬会儿,快到了。”

    侧犯安慰道。见易灵愫的筷著举在半空未落,侧犯把筷托摆得近了些。

    只见易灵愫依旧望着窗外出神,倏尔站起身来,走到阁楼前。

    蔡逯与卓旸也放下筷,站在她左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有团模糊的螺青影,慢慢挪近。

    挪动的身影不甚清晰,但他手里捧着的,那盏被翠鸟金丝罩环着的桕烛,分外清楚。

    “新火来喽!”

    苍巴高呼作揖,把那盏桕烛,稳稳地递到易灵愫手里。

    易灵愫朝侧犯递了个眼色,侧犯便挪步上前,把一袋金瓜子送到苍巴怀里。

    “这些小东西,还请中贵人笑纳。”

    苍巴不迭答应,说哪里,哪里,一面把香袋往袖里放。

    “嗳,公主您把桕烛放到桌上罢。毕竟是火,还是很危险的。”

    易灵愫乐得过头,满心想着日后的美味珍馐,被苍巴一点,忙转身把桕烛放到桌上。轻轻摘掉灯罩,跃动的火苗蓦然窜了出来。

    一桌冷粥冷菜,像极了一滩发臭发绿的死水。火苗好似把膳食也照暖了,照香了,照清了一条食河。

    忽地想到什么,苍巴又开口:“今年官家给咱们公主府多送来两根烛,是特意给两位夫子的。”

    说着一侧身,便见禅婆子两手各持着烛火盏迤逦而来。

    苍巴解释道:“方才小底跟着婆子进府,走到半路,有两盏灯烛的外罩忽然漏了风,火苗差点熄灭。婆子给我指了珍馐阁的路,自个儿去仓库踅摸新的灯罩,这才来晚了些。”

    话音刚落,禅婆子便把两盏杂烛都推到了两位夫子手里。

    借此时机,苍巴搭腔道:“两位夫子,还不快谢过官家隆恩。”

    那厢卓旸还在想着这小黄门的背景时,蔡逯已经游刃有余地行了礼,说了一套捧哏话。

    三言两语间,便把人给送了回去。

    禅婆子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汉,让人把小厨房的冷食倒在桶里,喂给巷外的鸡犬,把瓮里的冷水倒出来浇花。珍馐阁里的这桌冷食,也给扫得干净。

    “公主,火禁结束了。您想吃什么,奴家让周厨立马去做。”禅婆子想着麦婆子嘱咐她的话,竭尽力气软了话声。她这辈子都没说过这般肉麻的话。

    叵奈易灵愫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自然没察觉出她的语气变化之大。

    易灵愫盯着蔡逯手里的蜡烛,总觉得这烛火跟给自己的不一样。

    自己手里是看惯了的桕烛焰火,可蔡逯那盏烛火,是她从未见过的。

    “蔡先生,我能看看你的烛盏么?”

    “当然。”

    蔡逯贴心地在盏外裹了层绸锦,递给易灵愫。

    两人相处,卓旸便显得十分多余。他初来乍到,自然不如蔡逯对府里熟悉。于是倚着廊柱,问禅婆子:“您方才对这位小黄门郎的态度很是不同。他是有什么来历么?”

    禅婆子不欲多说,顶着卓旸求知若渴的目光,随口糊弄道:“禁中的事,夫子莫要打听了。”

    卓旸嗤笑一声,继续说道:“我方才瞥见,这小黄门腰间别着一块墨鱼玉佩。上次官家将我俩宣入禁中,内侍大监在旁伺候。当时这块玉佩是内侍大监佩戴着的。这小黄门,应该是大监身边的人罢。”

    禅婆子看他作思虑状,本想说不是,结果被他抢话道:“我再猜猜,方才那位,应是大监的干儿子,苍巴。先前我也跟在官家身边,听官家提过这么一嘴,便记下了。”

    禅婆子不曾想到,看似是莽夫的卓旸,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先生聪明,什么事都记得清楚。您与我同是禁中出来的人,应当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自然。”

    言讫,骤然与禅婆子一同回望。

    越过垂落下来的细箴竹帘,放眼眄视,易灵愫与蔡逯攀谈甚欢。

    蔡逯把易灵愫哄得开心,两道身姿,有意无意的,离得愈来愈近。

    禅婆子抄着手,卓旸欹着柱,两人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里面的动静。

    易灵愫好似对蔡逯的一切事都感到好奇。

    好奇他的过往,好奇他的作息,好奇他闲暇时的娱乐。

    “蔡先生,明日你与卓先生一同陪我去永昌陵扫墓罢。”

    易灵愫抬眸,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起,话语虔诚肯定。

    蔡逯没有立即回应,他在等着易灵愫解释缘由。

    “往年清明,皇子皇女都会到永昌陵扫墓。兄姊们都各成家室,带着家眷前去,独我只身一人。今年不同嚜,府里来了新人。我想叫你俩去撑撑场子,省得到时兄姊们又拿婚姻之事揶揄我。”

    蔡逯说是么,含笑问:“他们都是怎么揶揄公主的?”

    易灵愫并未多想,顺着话头回着:“噢,这事么,无非就是催我找个中意的驸马都尉,快些成婚。宗室里,数我最小。先前还不觉着,及笄建府后,这家催,那家也催。”

    似乎女子生来就为着寻郎子一事。幼时订下娃娃亲,或是及笄后榜下捉婿,总得把自个儿嫁出去。不想嫁,不愿嫁,便惹得满身流言蜚语。

    易灵愫想及施素妆与荣缓缓,仨人皆未成婚,皆受着催婚的罪。

    不同的是,施素妆与荣缓缓都被指过婚,而官家虽是催,却把选择郎子的事,更多的交给易灵愫自己来办。

    蔡逯看她捧着烛盏,一脸认真,忽地就生发出恻隐之心。

    推敲一番词句后,小心试探道:“那公主,可有中意的?”

    “什么?”易灵愫闻言,无意间攥紧手里的烛盏,指腹扣着那层绸锦,静静摩挲。未几,登时反应过来,蔡逯是在问她,有没有中意的驸马。

    她把头仰得更高,看见蔡逯流畅的下颌,面容阒然。

    她望得仔细,难得从那双素来沉寂温吞的眸里,品出几分暴雨将至的波澜。

    易灵愫迂回道:“不如蔡先生先回我,愿意同我一道扫墓么?”

    她叙述事情时,话语捎带上了卓旸,给自己的私心打一层掩饰。可她审慎询问时,只问蔡逯一人。

    她的野心,她的欲望,此刻昭然若揭。她把自己空荡寂寥的心抛出来,耐心等着被阗满。

    蔡逯倏觉口干舌燥。恍如有一架戽斗在舀干他喉管里的水,就连吞咽都显得艰难。

    晦涩的话汇成风,偏生要往他心头里钻,涨到阗噎,才堪堪止住。

    甫一颔首,便看见易灵愫眉眼弯了起来。

    “我有中意的。”她笑得肆意张扬,忽而话头一转,“但现下不能说,我得再观摩观摩。”

    蔡逯眸里一闪而过的惊诧落寞,被易灵愫看在眼里。

    “那也好。”

    易灵愫“哎唷”一声,“这烛盏真热,烫手。”

    “给我罢。”

    言讫,蔡逯伸出手,垫在烛盏下面。

    他的手滞留在半空,只要易灵愫松手,烛盏便会稳当地落在他手里。

    可易灵愫没放手。

    “蔡先生,你把手伸过来,放在烛盏两边,这样拿得稳,不要从下面托举。”

    蔡逯说好。

    他怎么会看不出易灵愫的心思。

    他的指节细长,探出去后,不仅裹住了烛盏,也紧紧覆盖着那双温暖的柔荑。

    蔡逯的掌心拢着易灵愫的手背,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血管脉动的频率。一下,再一下,顺着指腹,传到他延宕停滞的脑中。

    易灵愫并未多做停留,手飞快地抽离出来,不曾想余力反推到烛盏上,烛火稍稍倾斜,一滴烛泪便擦过蔡逯的手腕,留下一片泛红的灼痕。

    易灵愫慌得手忙脚乱起来,期期艾艾,好似被烫到是她。

    “疼不疼啊,我去叫大夫过来。”

    说着就转身想走。

    “不碍事的。”蔡逯腾出右手,稳稳抓住易灵愫的手腕,将她捞回身前。

    易灵愫局促不安,眉头皱得像捏乱的纸,眼睛眨得飞快,盯着那处灼痕,颤声问:“真的没事么。”

    “嗯。”蔡逯瞧她慌张无措的模样,霎是可爱。

    后来随口胡诌了个理由,将这事搪塞过去。

    从麦婆子端着烛盏过来时,蔡逯便认出了这两盏与赐给易灵愫那一盏的不同。

    桕烛,桕蜡制成,烛温高,明亮耐烧。而他手里的是杂烛,菽混着蜡制成,烛温低,黯淡,不耐烧。

    杂烛不似常烛,不会灼伤皮肤,留下可怖的水泡。更多时候,是特定场合的调.情物。

    一瞬痛感,剩下全被细细密密的酥麻感淹没。

    烛火葳蕤,是将熄的惨淡模样。

    蔡逯端起烛盏,一滴接一滴地,滴在手腕灼痕处。

    有时,两人做的事情,换成一人来做,便是近乎病态的自虐。

    红意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只有重复不断地碾磨,灼痕才会刻得更深,才能撑得更久。

    撑到套出易灵愫嘴里的“中意人”才好。

    尽管如此,清脆的笑声还是在屋里荡来荡去,最终都跑进了易灵愫耳里。

    她瞧着侧犯尾犯捧腹大笑,这个“哎唷”一声,那个“哎唷”一声,全然不解。

    比及易灵愫冷脸,两人才止住了笑声。

    其实在她们这些仆从眼里,蔡逯不过是长得俊些、脾气好些、能力甚高的常人罢了。

    他一来,公主府那些缠缠绕绕的事都被分得一清二楚。而他不过才来一个晚上。更多时候,蔡逯都是安静地待在账房或者是他那院里,安静地对账,安静地读书练字。她们与蔡逯接触甚少,根本不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易灵愫认真道:“每每遇上蔡先生,他都带着笑。不知怎的,我就是想去靠近他,想同他待在一起。”

    侧犯尾犯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为数不多与蔡逯相遇的时候,她们都是见他冷得跟冰山一样,根本不敢上前招惹。想及此处,两人意味深长地来个对视。

    她们懂了,小公主这是春心萌动呀,跟话本子里描述的一样。

    两人默契地朝易灵愫点点头,接着听下去。

    “瞧见蔡先生的第一眼,我便想起,幼时养的那只小渦儿,白白净净,温温柔柔,招人喜欢。”

    嘶,不大对劲。话本子好像没说小娘子会因为一只狗,爱上一个人。

    两位女使再一对视,又朝易灵愫点点头,接着听下去。

    “要是蔡先生也是一只小渦儿便好了。他是外男,我不能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不能趁其假寐时狠狠亲几大口。不能同睡一张床,不能紧紧贴在一起。”易灵愫长嗳一声,“他好得不像真切的人,像毛茸茸的小猫小狗。你们说,他会不会就是话本子的精怪呀,来报恩或是迷惑人心的。”

    她问得那么认真,结果抬眸见侧犯尾犯皆是瞠目结舌的模样,又是一阵不解。

    两人没再回话,哄着劝着易灵愫入睡。给她仔细掖好被角后,默声退了出去。

    屋外冷风扑面,寒气侵体。

    两位女使走到稍微远的地方,小声讨论着方才易灵愫惊骇世俗的话。

    “原以为公主开了窍,谁知竟是把对阿猫阿狗的喜爱转到人身上,还是个男人。”

    “公主还是小孩子呢,哪里懂得这些。”

    “可真别说。今日收拾屋子时,我觑见有个箱子,装的可都是避火图呢。公主懂,但又不完全懂。好似在她心里,情、爱、欲,不过同吃饭睡觉一样而已。”

    “嗳,照这样的话,以后的驸马都尉可有的受哩。”

    “咳咳。”

    一声假咳声打断两人未说完的话。

    正是禅婆子。

    “守夜可不是叫你俩闲聊的。”禅婆子不知有没有听到二人说的内容,吊梢眼射|出警示意。

    侧犯尾犯说知道了,忙折回守夜,此后不再多言。

    禅婆子看着公主那间漆黑的屋,沉默良久,忽地叹声气,随即也走远了去。

    *

    次日上晌,矾楼雅间,珍珠门帘静静垂落。花鸟屏风后摆着一张髹红梨花木圆桌,两道身影憧憧,皆百无聊赖地绞着帕子。

    “今日街上倒不算太过拥堵。贵胄待在家宅里休沐,老百姓赶着驴车置办物件。这会儿正值晌午头,约莫都赶回家院里烧火做饭,街上应当空旷不少呀。”说话慢悠悠、杏眼含忧的,正是荣缓缓。

    施素妆摇摇头,翠鸟羽钗微微摇晃。

    “你还不知道她么?”施素妆无奈笑道,“迟迟未来,多半是太好贪睡,任是一屋女使来叫唤,仍旧雷打不动地抱着软枕酣睡呢。”

    两人短暂攀谈后,雅间里陷入一阵岑寂。

    先前三人同行,易灵愫往往是那个活跃气氛的人。

    施素妆生得一张寡淡脸,是无欲无求的菩萨下凡,怎么瞧都带着不好亲近的样子。

    荣缓缓温吞内敛,若是萍水相逢,她半句话都不肯说。一个冰块,一个呆子,靠易灵愫肆无忌惮的性子才外放起来。

    方才过卖经过,人家殷勤地叫客人点菜,瞪眼一看两位小娘子尚在等人,又转身到临近雅间服务。

    这厢施素妆摇摇铃,过卖那双腿剪得比风火轮还快,生怕伺候不周到。

    “先上两壶琼浆酒,要果蜜酿的。”

    施素妆掏出一片银瓜子,在半空抛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哐当一声,落到过卖腰间别着的硬布袋里。

    过卖笑得比娶来新妇还甜,虾腰作揖,不迭说好。

    荣缓缓后知后觉地眨眨眼,瞥向桌上的匣盒儿,慢声道:“素妆阿姊想的真全。怕小六来了口渴,拿了茶饼不算,还特意叫过卖备好酒。”

    施素妆赧然推辞说哪有,“方才四处踅摸一圈,觉着人快到了。”

    未几,易灵愫走到彩楼欢门前。

    御街车马骈阗,吵得她耳里轰隆隆的。

    定睛一看,矾楼酒旗交缠飞扬,高耸触天。最显眼的是一条青白长布,写有“天下第一酒楼”的大字。

    提着衣裙下车,刚把帷帽挚正,眼尖的俊俏小厮便迎上前来,一脸谄媚。

    “贵客,是座头还是上阁儿。请随小底往里面走。”

    小厮这几年迎客生意可不是白干的。虽见易灵愫一人前来,可从这通身华贵气场来看,客人非富即贵,受不得半分怠慢。

    然晌午楼里人多,小厮心里知道贵客来临的事,身子却不能随意走动,只能遥遥望着易灵愫上楼。见她动作熟稔,猜是老客,便把剩下的心思放到了新客身上。

    越往上走,越是安静。暨至三楼,楼底赶趁的吹拉弹唱声几欲消散。

    茶香、酒气、墨水与白纸相融。楼高,细柳折腰,几缕枝桠探进雕花窗子里,诗情画意。

    恰是来得巧。易灵愫刚好与过卖打了照面。这方稍作寒暄,雅间里的两位小娘子耳尖,一下听出了易灵愫的声音。

    褚尧枯坐了一夜。

    次日天刚一亮,他就敲响了她家的屋门。

    来开门的,却是蔡逯。

    蔡逯脸上落着巴掌印,身上只穿了件围裙,堪堪围住重点,手里还拿着锅铲。

    他倚着门边,笑着朝屋里的灵愫说:“有人找你。”

    又对褚尧说:“既然来了,就一起用早膳吧。”

    灵愫就在这时走来。

    她说:“褚大夫,如你所见,我和我家承桉哥又复合了。”

    她把褚尧的表情尽收眼底,故意挑衅道:“褚大夫,你会祝福我们的吧?”

    第37章 挚友

    清晨的风是冷的。

    冷得蔡逯的胸肌弹了弹。

    当然,弹也可能是因为灵愫说话时,很自然地搀住了他的胳膊。这种温情的肢体接触,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只是挽住他的胳膊,他就感到血液沸腾,肌肉激动得隐隐颤抖。他的身体基本上算是到了极限,再做下去,约莫就要废了。但他的精神还高涨,可能是因为她的触碰,也可能是因为她说的那一句:又复合了。

    蔡逯说道:“你们俩先聊,我去做饭。”

    灵愫却掣住他,“不急。”

    见此场景,褚尧一口老血哽在喉间,差点呛死自己。

    天蒙蒙亮,雨打窗扉,雨气窜到屋里,叫人觉着闷热不堪。不过半刻刚好,雨便停了下来。

    易灵愫睡得正熟时,床帐外的秀云便唤了几声。

    她才睡醒,被亲近人扰了,总要小声哼几声。末了翻了身,把被衾蒙在头上,往床里一头扎进去。

    “明儿就要蔡家就要催亲了,今日再容我放肆一回。阿娘都说了,这几日免了给她去请早。”被衾里热,可青天白日的光刺人眼,不过卯时三刻刚过,不打紧。

    秀云伺候易灵愫许久,自然知道她这赖床的性子。索性不再吭声,给身后一脸无措的绵娘递了个眼色。

    绵娘与秀云一人一手,把那床帐给掀了起来。

    日光撒到床榻上,易灵愫只把身子往里挪了挪。

    秀云叫绵娘把衣裙端到床边,衣裙旁摆着小香炉,今日点的是冷香。

    “娘子,今日可不轻松。家主一大早便去上了朝,大娘子去了城东家的铺子里拿地产和房产票。都在给您忙着呢。”秀云见易灵愫又睡得熟了,忙把那被衾被拉了下来。床头搁着一把小蒲扇,秀云递了个眼神,绵娘便跪着一摇一摇地扇了起来。

    冰盆在屋里放置着,可床帐一拉,冰都化了冷气还没散开来。耳边的低声细语更叫人觉着难耐,易灵愫索性坐起身来,由着绵娘给她穿衣。

    “都说嫁女难,如今要成婚了,爹爹阿娘都操心我这事,这样的关心是从前都没有的。”话里满是落寞,不过感慨一句后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秀云仔细盯着易灵愫的脸,见有几缕发丝颤到了衣襟里,伸手给薅了出来。

    “叫您起来也是因为您有事儿去干了。”秀云把那件窄袖褙子披到易灵愫身上,又低声道:“蔡学士的信递来得太早,先是送到了宅老手里,又转到了大养娘手里。大娘子知道这事,又叫养娘传到了我手里。”

    易灵愫接过秀云递来的信,信笺上都带着蔡逯身上冷冽的气息,摸起来也分外冰凉,好似从冰窖里冻好再拿出来的一般。闻到这香,易灵愫才想起托盘上摆着的香炉。

    “往常屋里都点的檀香,今日怎么换了冷香?”易灵愫问着,一边捻开信纸,信上字迹倒是颇为飘逸。

    “那日蔡家老小来的时候,蔡学士没怎么吭声。临走时吩咐人递了几盒香,说是娘子喜欢冷香。”秀云见易灵愫皱起了眉头,想着事出有异,赶忙把香给灭了。

    还没进他家门呢,就管起她的喜好来。信上叫她早早去东湖,东湖那片廊桥行舟多,那处的锦鲤养得肥大又通人性,一向是情郎佳人的幽会地儿。

    东湖于易灵愫而言,也不是一般的地儿。上辈子就是在那儿丢了根篦子,被蔡昶给捡了起来。也是在东湖,她遇上了官家最疼爱的福灵公主,二人一见如故,不过因为一件事闹掰了来。

    蔡逯信上赞扬了她一通,到底是状元郎,说辞一套连一套,易灵愫随意念了几句,秀云和绵娘听了都脸红不堪。

    “蔡学士真是深情可见。中榜前便有高家相中这位姑爷,后又听人家说学士府里清净,别说是小娘子近身,就连府里的汉子都不愿多说句话。房里也干净,没有女使敢进他的房。”绵娘说着,把蔡逯夸上了天去。

    易灵愫冷哼一声。身心干净那不是他应当有的么?她图蔡逯的权势,也在乎他的私德。何况耳听又不一定为实。她只念了颇为客套的情话,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

    蔡逯道,要她穿粉米色的衣裳来。说她年纪轻轻,总该穿得艳些才好。要戴上垂珠步摇,垂珠一摇一摆的模样煞是好看。

    虽是劝说的语气,可易灵愫知道,若是她反其道而行之,迎来的不仅是一张黑脸,还会惹怒这位爷、

    连身边的女使都夸他是端方君子,却只有她一人瞧出了那幅端方相之后的高深莫测。

    “叫府里的汉子备车,趁着雨停,我要去东湖一趟。”易灵愫伸手,秀云便搀着她下床。

    “阿娘忙前忙后,也不能忘了慕哥儿。”提起慕哥儿来,易灵愫不由得叹了口气。

    “成婚前还有我护着她,我一走,姨娘定要掀翻了天来。慕哥儿虽是顽性大了些,心里还是明白事的。今日官家都上了朝,慕哥儿也没理由再歇着了,赶快催他读书去。”

    秀云说是,一阵心疼。

    *

    雨后杂气都沉到了地上去,青草上还沾着露水。

    草草用膳后,易灵愫便急忙上车,催着车夫往东边去赶。

    说也是巧,刚走上大道,正巧是朝官下朝的时候。

    车帘被风一掀开,便能见三三两两的几位官骑马骑驴而来。头戴幞头,身着公服,脚蹬长靴,最先出来的都是些散官。如今陇西混乱,官家放假两日后,公务自然就堆了起来。这会儿还被官家留在殿里的,不是三省的宰相,便是枢密院的长史。晚间的私会倒是被有心人压了下去,只是蔡家插队提亲的事却闹得满城皆知。不过一日,这褚家遭嫌的事就传过了几个州郡,有人谈笑看逸闻,自然就有人焦头烂额。

    最先去褚家拜访的,是嗣荣王宋幸。

    褚番海是宋幸与岑青一手提拔起来的。只是岑青近日来中了暑,被家里一众小妾围绕着,腾不出面来处理这事。宋幸倒是清闲,前年大病一场后,整个人都豁达了起来,把家里的金银珠玉都赠了出来,整日乐逍遥。与褚番海相识,也是因为养生凝神之术。

    再有,宋幸家的四女儿承怡县主还未出嫁,宋幸一眼就相中了褚尧这小官人,认定了此人是个能腾飞的人才。何况褚尧老实听话,长得又俊俏,自家女儿嫁给他,也不会吃亏。

    宋幸来得早,进褚府的时候正巧碰上褚番海在悠悠闲闲地练着八段锦。宋幸站在庭院内看了半晌,褚番海一转身才看见人。

    “原来是至肆兄。”褚番海接过仆从递过来的汗巾,擦了把脸。岑日本就热,他耍的还是北派的八段锦,自然出汗多,染湿了鬓角。

    宋幸挥挥手,并不在意。

    “我来是想见见明颂,有些话想跟他说。顺便,给褚公提了些礼。”宋幸说罢,朝身后挥挥手,几位男丁便提来几大箱重物。

    不消说,都是些金玉银铛。

    褚番海赶忙说不敢当,“褚公”的名儿都叫上了,连厚礼也提上了。大清早的,瞧见这场面,瘆人。

    “明颂这孩子昨日接了台长的信后,跟丢了魂一般,膳食也吃不下,茶水也没喝几口。这没出息的样子不知道随了谁。人都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了,说唯有读书能解他心中烦闷。”

    宋幸听了这话,心里大喜。又是痴情种又是好学人,跟他家那娇娇女十分相配。

    宋幸笑笑,指向那几大箱礼,“上月相见时,你说自己在整理古文石碑,只是苦于手中缺少书薄,无从整理。我这一月来陆陆续续找来了早些年存着的旧书古籍,想着对你有用,就趁着空闲日赶紧送了过来。”

    褚番海听罢这话才松了口气。只是古书籍还好,要真的是金条银条,那可就是贿赂了。

    宋幸既然想见褚尧,褚番海也只得赶紧叫人把褚尧从书房里拽出来待客。

    冒氏见褚尧眼中血丝可见,眼下一片乌青的落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赶紧叫人拾捯一通。

    “嗣荣王莅临,你却被那狐媚子精迷得团团转,真是没出息。”嘴上说着埋怨的话,冒氏还是端来了热燕窝叫褚尧充充饥。

    褚尧若有所思,垫过肚子后赶紧跑到前堂去,连看得经史子集都忘了合上。

    *

    褚家来了位嗣荣王拉拢人,易家也迎来了稀客。

    蔡逯的祖父,蔡老出山了。蔡逯那名不见经传的爹爹也来了,蔡逯自然也跟了过来。

    蔡周当年是开国功勋,封为宁国公。只是后来功成名退,官家与先帝不亲近,自然疏远了前朝的一帮子老臣,扶持新臣上位。蔡梁是家里最不成器的小子,两位兄长年纪轻轻就离世,伤到了蔡老的心,自然也不欲帮衬蔡梁这个孩子。

    故而蔡梁官场沉浮半生也只是位小官而已。幸得家里两位儿子成器,又有祖父宠,蔡家才重新升为高门贵家。

    蔡老来此,也是为了嫡长孙的婚事。

    人来得突然,宅老急急忙忙来报信时,易发正搂着张氏的腰酣睡着。

    听了这消息,半晌反应不过来。心一横,牙一咬,赶忙叫宅老从金库里拿出钱来买上好的食材开席。

    “家主,蔡老叫您莫急。蔡家早把食材给抬了过来,一箱箱都用碎冰给冻着呢。”帘姐儿传着宅老的话,一面伺候穿衣洗漱。

    易发心里一喜,“去叫大娘子和二姐赶紧起来。娘俩都不是勤快人,估摸这时候一脸懵呢。”

    帘姐儿忙不过来,点头说是,随即唤了两位女使各去报信。

    也正如易发所言,易灵愫睡得迷迷糊糊,就被秀云给叫了起来。

    “昨晚他都来过了,今日怎么又来?还把家里人都给叫上了。”易灵愫揉着惺忪的眼,任由秀云动作。

    “娘子,要紧的是你得赶紧起来和家主一道待客。这可是上门提亲呢,正可见蔡学士对娘子的珍重之心。”秀云早选好了衣裳,递到易灵愫面前,不料易灵愫看了看,摇摇头。

    “不好看,俗气。”她不爱太过喜庆的色,秀云准备的这套衣裳,穿上花枝招展的,跟要成婚一般。

    “这是娘子先前素来喜爱的榅桲色啊,怎么会俗气。”尽管如此,秀云还是把衣裳又摆回到了托盘上,“娘子爱什么样式的,我这就找。”

    “牙色,蜜春纺,蜜合色,就这三样,你去找找。”易灵愫说罢,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今日还戴步摇,选干净剔透的白珠子。”

    秀云说是,来不及多想便走到衣柜前找褙子抹胸去了。

    换衣快,挽髻也快。秀云见忙不过来,赶忙唤了一人来给自家娘子上妆。

    “娘子,这是大娘子屋里的女使,上妆又快又好。大娘子把人送到了咱屋里,只是娘子落水,来不及说。”秀云边对易灵愫解释着,边给那小女使递个眼色,催人赶紧动作。

    易灵愫倒不在意这些小事,只是特意吩咐了句:“我这唇瓣不上口脂总是显得寡淡些,今日有客人来,上得口脂色重一些。”

    那女使点头说是。

    易灵愫见人乖巧可爱,不免多问了句:“叫什么名儿?”

    “哑奴。”

    易灵愫眉头一皱,“你又不哑,也不是什么低贱的奴才,叫这名儿作甚?既然阿娘把你送到了我屋里,日后定是跟着我陪嫁到蔡家的。这名儿还会叫人笑话。”

    “今日起,你叫绵娘。软绵近人意,倒也是你的性子。”

    那女使低声说好,心里的感激劲都化成了实劲,默默给易灵愫化着最动人的妆面。

    *

    卯时三刻,两家人终于见了面。

    易发在蔡老面前也是小辈。蔡老精神矍铄,哪怕头发全白,精气神也比易发足。毕竟是武将,声音也是沉稳通彻,听得很清楚。腿也不抖,手也不颤,稳步朝易发走来时,让人恍若看见当年冲锋陷阵的大将军。

    蔡老看见易发这位后辈,只是捋着须髯大笑几声。

    “原来是你小子,是你小子的孩子让我外孙日思夜想啊。”蔡老拍着易发的肩膀,武将的力道让这位文官倍感惶恐,只是说着不敢当。

    蔡梁与易发是老同年。只是蔡梁名次靠后,二人也没多少交情。蔡梁虽是读书不精,做生意倒是头脑转得快。

    汴京七十二酒楼有一半都是蔡家的生意,除此之外,农工业也都有蔡家的一席之地。

    蔡梁是个穷书生,却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员外。

    不过是惟有读书高罢了,商人被贵族世家看不起,在外提起蔡家,除了蔡老,便是蔡逯。

    “他就是那样,改不了喽。”蔡梁戏谑一句,挨了一计眼刀后,不再多言。

    易发不计较这些,一边跟蔡老攀着话,一边带客人到小阁楼里坐。

    清乐楼是易府里位置最好的地儿。登楼去,能望见榆柳与松竹。这处背阳属阴,岑日宴请宾客,莫属这阁楼好。

    蔡家来的都是男子,女眷还在家里待着。不过两家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是板上钉钉的。蔡家几人来此,不止是确定心意,也是想把成婚日往前赶。

    用蔡老的话说,自家孙子是不可自拔了,非得早日娶到人不成。

    “自然,自然。”易发被这直白的话逗笑,“慎庭藏得深,倒不知原来是位性情中人。”

    蔡逯只是笑笑,给长辈敬酒。

    蔡老憋了许多话要说,一坐下,吐的都是当年的万里山河,封狼居胥之景仍历历在目,说得也叫人动容。

    男子间聊得无非就是三件事:官途名利,美酒,美人。

    聊美人轻浮不堪,且隔墙有耳,不敢说。聊美酒,蔡老爱边疆的浊酒,瞧不起这边的果酒。

    而聊官途名利,也牵动着这桌上所有人的心。

    “官家放了两日假,我才敢在青天白日找上你去。”蔡老闷了口酒,这话是在宽易发的心。

    蔡老哪里看不出易发的野心,见人顾虑不堪,索性打了包票。

    “岑青告不了你,这厮家里一堆事,怎么也得费几分心思去处理。兆相那边不必担忧,老交情了。”蔡老意味深长地看了易发一眼,又道:“故而这婚事……”

    “办,我赶紧叫人选个良辰吉日,这场婚事要大办。”易发哪能不懂蔡老的意思,与蔡家联姻,不止是他这一小家,就是家族也得了好。

    蔡梁沉默许久,听到易发说了这话,笑着补充着:“放心罢,平成兄。这婚期我早已找人给算好了,七月初八,庚寅日。”

    易发一听,怔在了原地。

    官家自然会把蔡逯留下来商讨事宜,可易灵愫去到的时候,偏偏看见了一身常服,撑着一把伞立在桥头等她的蔡逯。见她来了,便迈步朝这方走。

    路上又下起了小雨,也是赶巧,易灵愫偏偏没带伞,末了还觉着把车夫也给连累了。下车后便叫车夫拉着车赶到茅棚下,说蔡逯会来接她。

    她的脚刚踩实到地上,伞便递了上来。

    “雨下不大,没这把伞也无碍。”易灵愫想往后躲,可身后马车早已走远,她才刚躲半步,便被蔡逯给扯了过来。

    蔡逯并没有接话,反而拉着易灵愫的手便往桥上走。

    “是我疏忽,只拿了这一把伞,委屈你与我共乘。”

    易灵愫并不在意。东湖的景她也看过几次,不过这处的锦鲤倒是没亲自喂过。走下桥乘上舟,蔡逯叫她随意看景。

    易灵愫道好,只是要了几小盅鱼食,手一挥,鱼食便洒满一片春江水。

    红鲤一瞬之间便聚了过来,的确如人所说,活脱脱像个藕臂白嫩的小娃子,欢脱无忧。

    二人同乘一舟,蔡逯见易灵愫开心,心里也欢喜。闲来无事,半躺在舟上,支手观赏的这幅莲池美人图。

    不过这难得的好心情在校舟被撞的那刻瞬间消散。

    舟尾猛地被怼上,易灵愫蓦地失去了支撑点,向后倒去。

    “啊!”一声惊呼声传来。

    待到易灵愫反应过来时,手里的鱼食洒了一池,舟下红意满片。而她被蔡逯给搂了过去,躺在他怀里,被他紧紧锁着腰。力道之大,叫易灵愫觉着肋骨都是疼的。

    她向后望去,还未看个清楚,便被蔡逯给扭过了头,强硬地按在他的胸膛前。

    身边沾染上了雪松气息,可耳畔传来的,却是惊魂未定的喘息声。她还没见过蔡逯如此惊慌的样子。

    易灵愫把手覆在了蔡逯的衣袖上,轻轻扯着。还未开口说话,蔡逯的话便传了过来。

    “别看他。”

    他是谁?又是褚尧那个麻烦精?还是蔡昶?

    “只能看我。”蔡逯又道。

    那般不容置喙的语气,易灵愫竟然听出了乞求之意。

    她没管。

    如果她肯回头看看,就会发现,那是阁主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屋门,跪着前行了几步。

    太难受了,连嘴都张不开。

    他就只是哑着嗓子流泪。

    像狗一样,跪伏前行了几步。

    “啊……啊……”

    他想把嗓子掏出来,捧到她眼前,让她不得不听一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别走,求你了。

    我需要你。

    拜托回头看看我吧。

    第38章 奖励

    灵愫心里攒着一股火亟待发泄。

    所以去到蔡逯那座私宅后,她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做,大做特做。

    她脑里想的很美好,要不顾一切,做他个三天三夜。可现实却是,她已经累得连胳膊都不想抬了,任由蔡逯摆弄。

    蔡逯把她抱到浴池里,像个尽职尽责的仆人,伺候她沐浴。

    浴屋宽敞,帷帘轻晃,却又不会令人觉得压抑窒息。屋里不算太亮,四盏灯搁在浴池四周。这点光亮近乎于暝暝日暮时的晚霞,不算璀璨,但别有一番氛围。

    这晚,蔡逯才知这桶签子里装的是何等宝物。那桶里共有六十九个签,每个签子上都刻着三四小字,都是床上花样。

    易灵愫仗着蔡逯对这方技四门之一的事不甚清楚,便肆意妄为。这方面的事,蔡逯倒是颇为乖顺,几乎是任凭易灵愫摆弄。

    二人折腾到丑时,院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被放大来。半夜下着小雨,易灵愫倚靠在蔡逯怀里,不知梦见什么可怖事,乍然惊呼出声。

    “是做噩梦了么?”蔡逯见易灵愫鬓边出了薄汗,拿着帕子仔细给易灵愫擦汗。

    易灵愫摇摇头,发丝直直地垂落下来,遮住脸庞。有几缕发丝黏在了脸颊一侧,易灵愫低头,叫人看不清脸上作何神色。

    她竟会梦见,蔡逯这厮将她锁在一个金玉锻造的鸟笼里。笼堪比屋顶那般高,一条条直杆竖在她面前。欲想逃窜出去,才动了一步,沉重的脚链子与地面摩擦出声。镣铐上摆着一圈小铃铛,每动一步,那铃铛声清脆响。

    梦里,她刚站起身来四处张望,身后便传来一道喑哑癫狂的声音。

    “别想逃。”

    易灵愫不会无缘故地做这般奇怪的梦,她这会儿惊魂未定地坐着,蔡逯也坐起身来,从床尾凌乱衣堆里随意拿出件外襟来,轻轻披在易灵愫身上,生怕她着凉。

    “夜深天冷,你身无衣物,当心染了寒。”

    蔡逯轻声道。见易灵愫仍是怔着,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好似哄个不听话的孩子一般。

    “没事。不是说,梦都是反着来的么?”易灵愫抬眸,见蔡逯一脸担忧的深切模样。

    屋里尚还有一盏灯点着,灯花一串串地蜿蜒在烛台上。灯火葳蕤,易灵愫在蔡逯的眸里,看得到焰火的跃动。

    “那你倒是说说,方才做了什么噩梦,竟这般后怕。”蔡逯倾身朝易灵愫靠过去,撩起她那挡眼的发丝,轻声哄着。

    易灵愫敛目,眉蹙得能隔下几道山川。她自然不会把这般荒诞的梦讲给蔡逯听,何况这也不是蔡逯想听到的话。

    “我梦见,有匹野狼捡了只受伤的翠鸟,野狼不吃这只翠鸟,反倒生了怜悯之意,欲想将这只翠鸟养在身边。于是那狼折断了翠鸟的双翅。可这只翠鸟生来便在无边苍穹里飞翔,没了翅膀,又如何能存活下去?”易灵愫抬眸,妄图在蔡逯眸里看出半分的悔悟之意来。

    认真盯了半晌,意料之中,她没看到。

    “这便是噩梦么?”蔡逯约莫是心里失望,他还当是什么杀人纵火的事呢,不曾想竟是这般再小不过的事。

    “我倒觉着,这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罢了,不值得为此神伤。”蔡逯盘起易灵愫的一缕发丝,在手指上绕着圈。那青丝如小蛇一般,缠着他,离不开他。

    “狼怜惜翠鸟,能折断她的双翅,自然也有本事去养活这只鸟。于鸟来说,失去苍穹,却再不必为生存奔波。她只需待在狼的身边,乖乖的,自然万物不缺。”

    蔡逯这番话叫易灵愫心里一沉,她不敢再与蔡逯对视,四处乱瞟。

    “何况,翠鸟本就有伤。若无狼的怜惜,恐怕早成了虎豹的腹中食了,无生路可走。是那只狼救了她,她需要狼的庇佑,狼也贪恋她的讨好。不正是你情我愿,互惠互利之事么?”

    蔡逯说罢,用着不容人反抗挣扎的力道将易灵愫搂在怀里,死死定住。

    “渝柳儿,你是在替翠鸟觉着不公么?”似是在说诨话,又似是语气凝重地问着。

    易灵愫没有接话。蔡逯也不是傻子,自然早把她这暗喻拆解开来。

    她是有所企图的那只翠鸟,而蔡逯便是也只野狼。

    跟随狼群出入的狼,自然会把这翠鸟当成猎物来,不会有半分怜惜之意。而蔡逯是离经叛道的疯子,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野狼看似执着,何尝不是借翠鸟满足私欲呢?各有所图罢了,算不上深情款款。

    而蔡逯也做着他所认为的深情|事。

    不过才睡了两晚,蔡逯便对她百般体贴照顾。

    蔡逯觉着她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金贵娇养的。她的脚趾圆润晶莹,脚踝纤细盈盈。蔡逯便觉着这玉足落在地上便是被践踏了,抱起易灵愫走过每一段要走的路。故而蔡逯在府上时,不论做何事,定要把易灵愫栓在身旁。曜灵静悬,茔树翠里透金。

    永昌陵肃穆岑寂,近山临水,如世外桃源般不真切。

    守陵人掣紧扫帚,扫干净上宫,估摸着到了来人的时辰,便撤回屋里歇息去。

    未几,三五成群的贵人递嬗走来。

    易灵愫下车时,几位兄姊已经朝石虎石羊拜了三拜。

    她的掌心被蔡逯稳稳托住,鞋尖刚着地,又经他嘱咐一声:“小心。”

    易灵愫勾起嘴角,不在意地笑了笑,轻声道:“蔡先生不要慌,你跟在我身后就好,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蔡逯温声说好,“我并不觉着慌。想来都是您的亲眷,见他们,如见您一般。”

    “是么。”易灵愫笑得更灿烂,“那就好。”

    也不知方才手心出汗的人是谁,不知惊得手掌微颤的人是谁。

    想及先前圣人曾说过,男郎嚜,都是要面子的。索性也不拆穿他,只是步子迈得更轻盈。

    走着走着,往前睐眼,原来大哥一家,大姊一家,与她三哥,都不在。余下的是二哥易路,二妗妗顾婉音,二姐易子暇,二姐夫何狄。

    “若兄姊们问起来,两位先生可千万要说,是来给我撑场的。”

    易灵愫侧身回望,刺眼的日光照得她睁不全眼,不过她惊喜地发现,原来蔡逯比卓旸还高上两指。

    原先她总以为卓旸的身量要比蔡逯猛些,今遭两人站一道,原来先前自己做错了判断。

    卓旸瞧她几乎要把眼珠子嵌到蔡逯身上,心里莫名吃味,若隐若无地嘁了声,然面上还是作揖说好。

    他从没听过,邀人来皇陵是为着撑起场面。更没听过,非亲非驸马者,能与公主一道行至皇陵扫墓祭拜。

    纵是武将,也知道这其中的怪异之处。可蔡逯这般文绉绉的人,知礼懂礼,却罔顾规矩,明知故犯。

    卓旸眸色深沉,眼睫再次交接时,易灵愫竟与蔡逯并排走着,撇他数步远。

    甫一跟紧,便听见陵宫前传来一阵侃笑声。

    “小六,今年也来迟了,又是睡过头了罢。”易子暇靠在驸马肩头,好整以暇地问。

    易子暇意不在此。她早眄视一圈,今年易灵愫身旁多了一个人,身后也多了一个人。

    倒真是被她给说中了。易灵愫今早起得懒,若不是蔡逯与卓旸来问安,估摸要睡个天昏地暗,睡到大晌午头。

    “这两位是……”易路见蔡逯与卓旸行礼,疑惑地问。

    “二哥,你就别诓人了。这两位是谁,你会不知?”易子暇不留情面地拆破他的话,嗤笑道。

    “禁中给小六找来两位先生,督促她温习功课。”易子暇解释着,眼眸转到易灵愫身上,“不过小六你带先生来扫墓,是要……”

    “往年诸位拖家带口的,独我一人没个亲信。今年我带人来,诸位却精简了人数,当真恼人。”

    易灵愫想及前两年,皇陵扫墓时,兄姊们带着孩子,静寂的皇陵都染上几分喧闹。他们都有自个儿的小家,有她插不进去的话头。那时想着,往后一定得带上自己的人来。

    说是撑场,不如说成是妥协。她想跟他们一样,聊相同的话头,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已经成熟稳重。

    哪知今年小孩子都没跟来,她弄这出,倒显得刻意又怪异。

    倏地反应过来,问道:“兄姊们都知道二位先生的事么?”

    易灵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这帮人里,最后一个知道禁中派人到公主府里去的。明明人来的是她这里,可她自己却不知。

    话音甫落,见身前几位面色嗒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这事该怎么解释。

    最终还是蔡逯出声说道:“这是官家的意思,说是要给个惊喜。”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却是蔡逯自己揣摩出来的。这样说,旁人不会相信,却会叫易灵愫开心。

    蔡逯在隐晦地朝易灵愫表达,他便是禁中递来的惊喜。

    显然易灵愫也读懂了其中深意,便不再追究这个话头。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易灵愫与蔡逯周围时,卓旸便成了虚化的边缘,他似被擦了色般,融入远处的山水,不曾有人记得。

    还是二妗妗瞥见卓旸一脸落寞,倏尔想及把人给忽略了,忙说道:“哎唷,时候不早了。纸钱还没撒,快收收心,把纸钱给撒喽,心也安了。”

    与大妗妗相较,二妗妗处事大方,是撑得住大场的人。在年轻的小辈里,说话颇有分量。

    被她这么一点,易灵愫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心里怪着自己聊得欢,忘记是在祖宗跟前站着,不成体统。

    易灵愫羞赧地回着:“是也,是也。我来得迟,又显些在陵前失仪。我的错,该罚。这筐纸钱,我来撒,也算将功补过。”

    二妗妗本想出声阻拦,毕竟一筐纸钱不算轻,她怕累着易灵愫。只是唇瓣微张,话声还未脱口,便给易路给拽了过去。

    易路朝她使个眼色,示意待会儿再细说。

    但总有按捺不住心疼的人。

    蔡逯身形微动,他紧紧盯着易灵愫。

    半搦纤细的腰肢弯起,挺直。蔡逯眼神微滞,他清楚易灵愫不会被这筐纸钱绊倒,也清楚在皇陵诸位面前,自己隐晦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无比清楚,自己应该克制一些,克制对她莫名的担忧,莫名的心疼。可那颗砰砰跳动的心,怎的也捱不住。

    他似溺水而亡的可怜人,游不出一弯浅浅的清溪,捞不住一根细细的稻草。

    蔡逯缓慢地抬起手,差几寸,堪堪抓住易灵愫摆动的衣衫。

    却被卓旸的轻咳声及时拽回理智。

    不消说,蔡逯能感受到,自个儿背后,被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快要把他的脊梁骨戳出细密的洞来。

    身后波涛汹涌,打量的,揣度的,意犹未尽的,只是易灵愫未曾回头看过。

    笋尖似的手指捻过摞摞纸钱,撮起数张,忽地扬臂一洒,恍似雪落群山,絮絮飘扬。

    这筐纸钱实在是多,易灵愫把每个人的份儿都揽到自己身上,她觉着这晌寂静颇有韵味,手臂伸展高扬,倒也不觉累。

    纸钱哗哗飘落,落至坟头,有的被翠鸟叼走,有的被微风吹跑。有的挂在茔树枝条上,有的黏在湿润的泥土上。

    趁此时机,易子暇悄摸凑到易路身边,留徐狄与顾婉音面面相觑。

    易子暇轻言道:“欸,你对这二位先生,尤其是前面那位蔡先生,有甚想法嚜?”

    易路白她一眼,戏谑地回道:“二姐,莫不是任何一位小娘子和男郎在一起,你都想给人家凑一对?”

    易路有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眯起来时,锋芒便藏匿其中。长着风流相,也爱说些不着调的放浪话,与娴静的顾婉音不似一口子。

    易子暇骂他虚伪,“咱俩一起长大,我还不清楚你的心思?你就算装得再正经,再纯良,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尿裤.裆的臭娃。”

    闻言,易路的白眼更是翻得更甚。

    “亲阿姊,你就逮住我幼时的糗事一直念叨罢。”易路作势掏掏耳朵,无可奈何,“我能看出这位蔡先生的心思,也能猜出小六的心思。至于那位卓先生……”

    易路嘶一声,念道:“捉摸不透。”

    见易子暇还欲说什么,易路赶忙把人推到何狄身边。

    往年陪在易子暇身边的,不是何狄,而是她众多门客之一。

    易子暇与易路同是淑妃的孩子,若说易路是看似风流实则忠情,那易子暇便是看似老实本分,实则门客三千。门客,是她给自己打的掩饰,它有另一个更为直白的名字——面首。

    “跟你家驸马多说说话,别一天到晚的就只顾着操别家的心。”易路道。

    易子暇一听这话,心火蓦地窜了上来。

    声音也提高了些,“什么叫别家?敢情咱们不是一家的么?”

    然剩下的抱怨都被何狄的手捂了回去。

    呼吸的热气喷洒在何狄手背,他另一只手扶着易子暇的腰,稍稍用些力便能把这搦细腰折断。

    可他不舍得。

    “您少说句话罢,六公主耳朵尖,指不定会听到哪句话呢。”

    “嘁,你跟二哥,蛇鼠一窝。”

    易子暇不想搭理他,拍开他的手,又凑到顾婉音面前。

    “二妗妗,小六是认真的么?”

    只是易路就站在顾婉音身旁,抄手看着这方交谈。

    顾婉音揣度着语句,回复道:“瞧起来,小六待蔡先生是认真的。她虽是把两位先生都带在身边,可心里却是偏向蔡先生的。说不定,明年此时,还真就成一家人了。”

    这厢易灵愫揿住最后几张纸钱,潇洒一挥,终于转过了身。

    抬眸便看见蔡逯与卓旸二人站在自己身边,把身后的风景挡得严实。

    “回去叫女使给您捏捏手臂,这样就不疼了。”

    “公主,手没事罢?”

    两道声音一同窜了出来。

    蔡逯厌卓旸跟他抢话,卓旸也烦蔡逯珠玉在前,叫他的话被衬得颇有讽刺意。

    显然是蔡逯的话更得易灵愫欢心。

    但她的回话十分巧妙。

    “手是有些酸,肌肉绷得紧。不过没事,撒撒纸钱而已。谁叫今早睡过头了呢,赏罚有道,做错事,理应受罚。”

    为甚扫墓这般重大的事都能睡过头,还不是因着昨晚与蔡逯一道赏天边月,忘了时辰。

    易灵愫回了卓旸关切的话语,也有意无意地点出与蔡逯之间的暧昧。她往两位男郎心里,轻飘飘地投掷下一个举足轻重的钩子,偏偏假作不经意状。

    蔡逯笑了笑,身影一侧,给易灵愫让出了道。

    而后各自分散,蔡逯骑着骏马,与卓旸一左一右地跟在金车身旁。

    易灵愫觉得车里闷,掀起帘,往车外撇撇头,“蔡先生,我就说兄姊们不会为难你的。可惜今日他们是错峰来的,咱们没赶上前一波,也没叫你认全人。”

    卓旸一听,抢话道:“公主,我们做先生的,先是臣再是师。君不召见,做臣的怎能主动邀见?”

    易灵愫剜他一眼,“我嚜,是在跟蔡先生说话。你要是有什么不满,等我说完,你再说。”

    说着又撇回头去,继续盯着蔡逯。

    见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语,易灵愫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蔡逯不动声色地勒紧缰绳,说是。

    “今晚,我与卓旸有事,要出去一趟。”

    言讫,朝卓旸递去个讳莫高深的眼色。

    “噢,我想起来了,今晚我俩要出去准备教具。”卓旸随即补充道。

    易灵愫一听是为了她的学业,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没有多想,摆摆手,道:“去罢,去罢。”

    暝暮悄升,渐渐刮起一阵阵回旋往复的风。

    素白纸钱被风卷起,递嬗离开寂静的永昌陵,落至四面八方。

    整齐的檀栾修竹今下欹在歪脖柏树上,枝干新叶交错缠绕。粗壮的枝,怯嫩新生的芽,几欲要融成一体。

    却恰好围成四四方方的树框,罅隙空旷,里面装着枯黄的天。

    待满天愈发黑漆,一轮弦月便落进罅隙里,霎显湫窄。

    “嗖——”

    蔡逯挽起漂亮的剑花,长剑迅疾一刺,出鞘凌然,刺入却显得沉闷。

    “砰——” 这才睡了一炷香时间,就再次转醒。

    或者说,她其实是被身上某处的异样感唤醒的。

    灵愫揉了揉眼,敛眸看去。

    她先看到自己的两条腿弓起半弯着,双腿岔开,如孕妇妊娠。

    再看到,有颗绑着数根小辫的脑袋,埋在她大腿根处。

    灵愫心里的无语一下升到极点。

    “我说闫大爷,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想着做这事。”

    她挣扎了下,却被闫弗抓住。

    闫弗像头未开化的虎,啃.完这里咬.那里。

    他的声音支吾不清:“唔……那你有开心点嘛。”

    她扶额,隐约记得闫弗说过,他会哄她开心,不择手段。

    不是,那就不能换一种优雅的手段,来让她开心嘛!

    灵愫瘫在床上,心觉她真像是在被妖精吸榨精.气。

    那碗补汤让她精气神好了些,也让她的肾暖烘烘的,迫切想做些更暖和的事。

    反正,不带脑子的话,感觉也挺舒服的。

    灵愫不轻不重地踹了闫弗一下,“慢吞吞的,你是想吃.到明年啊?”

    闫弗就压着她那处细皮嫩肉,低低地笑出声。他使坏,故意朝那里吹气。

    他说:“以后再去找活儿干,我可以跟东家说我多学了个技能。”

    她问什么技能。

    他低下头:“口.技。”

    这倒是不算他的特殊技能。

    蔡逯、褚尧以及从前她那一帮老情人,都能掌握并熟练运用这项技能。

    这帮男人,也是人均大厨。蒸炒炸煎煮,哪样都得精通,才能争来一个睡在她枕边的资格。

    闫弗原来也是炸厨房的料。

    想当年,跟她第一次做完后,他首次下厨,想给她煮碗面吃。结果水加少了,再掀开锅盖时,只见锅里摆着几根黑漆漆的“蜘蛛腿”面条。

    她就笑,说以后去路边摊吃饭算了。他又怎么肯认输,于是接下来半年时间,他没再出任务,全心全意练厨艺。好不容易能四菜一汤地照顾她了,她却提:到分手的时候了。

    闫弗故意造出一些暧昧的声音,惹来她恼羞成怒地扯住他的小辫。

    闫弗顺着她的腰窝向上亲。

    他把碍事的衣裳褪去,“小心肝,你还没跟别人确定关系吧?”

    灵愫晕晕乎乎地“嗯”了声。

    他说那正好,“来做点更开心的事。”

    灵愫突然问:“你不是被禁军射中了几箭么,好这么快?等会儿可别死在床上。”

    他把她的手扯来,摁在他绑着绷带的伤口上,“我去褚尧那里拿了上好的药膏来抹,可贵了呢。”

    蓦地听到褚尧的名,灵愫身子没由头一抖。

    她拽住闫弗的小辫,“你是不是有什么癖好,就喜欢在这时候提别人?”

    闫弗扯来被衾,“男人最蠢的时刻,就是喜欢在这时候问,我和他谁能把你伺候得更舒服。”

    灵愫顺着他的话,陷入回忆。

    她低喃:“那你觉得呢?”

    闫弗凑近:“当然是你的下一个,能把你伺候得更舒服。”

    他能像这样,时不时见缝插针爬上她的床,靠的就是高度的自知之明,以及对她的深度了解。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蔡逯敛眸,剑身啪嗒啪嗒滴落着鲜血。血味迅速蔓延开来,却又被迅疾的风吹散。

    “这次出手略显犹豫,你在想什么?”

    卓旸自树影处走出,抬脚将地上恐慌挣扎的重物翻了个身。

    原来这重物,竟是个高壮的汉子。

    汉子脖颈青筋暴起,喉管里的血喷了自己大半张脸,正像残损的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卓旸利落地抽出蹀躞带上别着的小匕首,猛地弯腰,那匕首便准当地刺入了汉子的心口。

    人一下没了气。

    卓旸垂眸乜着汉子的右腹,那处衣襟破裂,被鲜血洇成晃眼的血花。

    “杀人诛心,你没听过么?”卓旸嘲讽道:“官家要的是一具死尸,又不是半身不遂的活人。”

    他擦净匕首,轻声说:“你不该分心。”

    再抬眸发现,原来蔡逯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趁着他说话的空隙,这厮早把长剑收回了鞘。

    蔡逯淡然环望四周,血味被冲散不少,可肃杀气息仍旧存在。

    他侧身,淡声道:“人是杀不完的。官家要走的这条路,阻挡者太多太多。你还是存些精力为好,毕竟我们还未曾接触到最大的刺头。”

    今晚的风,吹得他清醒,也吹得他心里有些酸,有些累。

    遂交代道:“剩下的几人,你去做了罢。”

    朦胧月下,蔡逯裹着一身髹黑夜行衣,身姿劲瘦挺拔,眉目寂冷,比及青天白日里,在易灵愫身旁温润清朗的模样,堪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卓旸颔首说好,不过又问:“那你呢,你不会又要跑到祠堂里,朝祖宗絮絮叨叨罢?”

    在没来公主府的二十余年里,每逢清明,这晚蔡逯便会去一个破败的祠堂里上香。

    那里供着他的列祖列宗。原本他是有情有义的,被官家选中后,要抛却亲朋,遗忘过去,成为一个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的刺客。

    今年他本可以回绝易灵愫的请求,可他没有。他跟着易灵愫,白天见了易家的祖宗,夜晚还要给易家做事。

    蔡逯喃喃道:“往后,我不会再去祠堂那里了。你做完事,把祠堂悄摸拆掉,千万不要叫官家起疑。”

    卓旸眉梢一挑,不置可否,“你不去祠堂,那要去哪里?”

    “回府。”

    说着,蔡逯抽出那汉子腰间藏匿的一封信,在卓旸惊诧的眼神中,掏出火折子,将信焚烧殆尽。

    黑齑夹杂在纸钱中,一道在半空中挥旋。

    旋即又蹲身睐着浟湙的河流,蔡逯捋起衣袖,掬起一捧水,精细地洗干净手。确信甲面至手腕都没有血滴和血腥味后,方起身走开。

    “这个时候,公主该吃宵夜了。我去给她做好吃的。不然她睡也睡不好,临了再埋怨我。”

    骇冷的月色中,蔡逯颀长的身姿穿破黑与白的交缠,独身走远。

    有片纸钱恰好落到他的脚下。

    今晚的纸钱都是易灵愫撒来的,他心里隐隐有种被窥视的快感,这种快感激着他做出什么动作。

    往常他会继续奔赴树野,一剑封喉,看着一具具尸体倒下,空虚的心被黏稠的鲜血填满。

    今晚,他属于易灵愫。

    日日夜夜,他都属于易灵愫。

    易灵愫要做何事,蔡逯便抱着她去。

    这在易灵愫看来,便是明晃晃地圈禁,冠以所谓的爱名。

    易灵愫不屑情爱,却也不似蔡逯那般用自以为的爱强加在所爱人身上。

    然月有阴晴圆缺,人世间的事自然也不会事事胜意。她选了蔡逯,便注定要承受蔡逯所有扭曲的爱。满足私欲也好,有半分真心也罢,她都要想到。

    蔡逯见她迟迟不语,心里愈发不畅快,凑在易灵愫耳旁低声放着狠话:“你也不想做那只被折了翅膀的鸟罢,那就乖乖的,听话。”

    蔡逯手臂稍一用力,易灵愫便换了姿势,趴在他胸膛上,手撑在床褥两侧,似是还未反应过来。

    易灵愫只觉挨得紧,想往后躲。还未有动作,便叫蔡逯一下拉了过来。

    “躲什么?这张床榻也就这么大,只能容得下你我二人。”蔡逯轻笑,给易灵愫顺着一缕打成结的发丝。

    “渝柳儿,你若是逃,哪怕只离开我一瞬,我都会挑断你的筋,叫你再也走不动路来。”蔡逯抚着易灵愫白皙的脊背,似是颇为落寞:“可惜你没有翅膀,跑不到天涯海角去。”

    见易灵愫身子微微颤着,蔡逯这才心满意足地捏着她的耳垂,一番怜惜。

    易灵愫这时自然不敢再说出什么放肆的话来。正苦于无语间,蓦地想到家舅来,开口问道:“你是与家舅走得不近么?我总觉得,大父才像是你的爹爹一般,反倒是跟家舅疏远得很。”

    蔡逯没想到她这脑子转得这般快,问话时尾音上翘,恍如一根尾羽扫过心扉来,酥麻发痒。想这家事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龌龊事,蔡逯竟轻松不少:“我自幼养在大父身边,家父只看得见那群姨娘,哪里舍得分给我与胞弟一个眼神呢?不过你倒是提醒我早点搬出去住了。在这府上多待一日,便会不自在一日。”

    易灵愫轻声说好,“那家姑呢?”

    蔡逯一怔,似在极力忍耐着,呼了口浊气,出声道:“让她住在这儿罢。都二十余年了,既然最初都不想变,现今自然不用再变。”

    提到于氏,蔡逯音调便低了下来。再蠢笨的人也能知道这一家四口的故事复杂冗长,是个伤心事。

    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突破口,常言道不破不立。蔡逯有这般偏激执拗的性子,自然与幼时经历有关。

    易灵愫见他神伤,伸出手来,掌心朝下,覆在蔡逯眼上。

    “睡罢,慎庭哥哥。”

    蔡逯的心一片死寂暗沉,可她的话再甜不过。往一片死水里丢下一块石子,自然激得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掌心下,那人睫羽轻颤。许是觉察到身前目光火热,蔡逯索性扬起脖颈,附和着易灵愫莫名的动作。

    许久,蔡逯将易灵愫的手从眼眶上拿起,贴在他脸颊左侧。蔡逯把易灵愫平放的手一根根地掰弯曲来,与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在一起。

    他握着易灵愫的手,不肯叫她离开来。

    “渝柳儿,我能抓住的只有你。你听话好不好。只能看我,只能对我笑,把你的心都给我,好不好?”明明是乞求的话,可叫蔡逯说出来,却是不容置喙的指令。

    “我很听话啊。”易灵愫歪头,绽开笑来。

    得了她这句承诺,蔡逯这才松了口气。

    “明日,同我一起见官家圣人罢。他们也想见见你。”蔡逯道。

    “见官家圣人?明日也不是什么节啊,也没有花宴。”易灵愫不解地嘟囔着。

    “说是官家圣人要见你也不对。是福灵公主要见你,正好我也有事要上禀官家。你是我的新妇,也是诰命夫人。这次是福灵公主的生辰宴,官家向来宠她,什么事都由着她去。明日都城安人也都会去,你要是觉着府中无趣,也可去宴上交几位好友。”蔡逯说道。

    蔡逯居然叫她交友?按他这怪脾性,不警告她莫要同旁人多言都是好的。怎会主动邀她前去结识旁人呢?

    只是夜深人乏,易灵愫便随口应了下来。

    背后是暖热的胸膛,易灵愫阖目,思索着蔡逯的这番话。

    福灵公主对原行遮有意,而原行遮先前放言心悦自个儿。莫不是为引原行遮过来,福灵公主才点名叫她到场的?

    易灵愫右眼皮一直突突跳着,叫她心里不安生。

    这辈子许多人事早已变了许多,纵使重活一世,她也无法预见此后的事情走向。

    易灵愫正昏昏欲睡,骤然想到先前原行遮送来的那封信。

    信尾是四个字——“福灵心至”。

    原行遮在暗示,大姐的死另有玄机,而福灵公主,便是那指路人。

    可他真的很听话。

    听话的狗,是该得到奖励的。

    灵愫把手插到他的发丝里,“乖,你自己选个时间。”

    蔡逯没听懂,稍抬起头看她。

    小狗脑袋。

    灵愫扯住他的头发,笑意不达眼底。

    她说:“哪天滚,今天还是明天,你自己选个时间。”

    甚至不算“分手”,因为她从没给过他名分。

    第39章 同意

    进屋前还规整的被褥,现在已经凌乱得像一团被反复揉皱的废纸。

    瞥过眼看,恰逢又是个黄昏天。

    不一时,天边最后的一抹流光溢彩也消失不见,只留下将暗未暗的灰,把这一切都蒙了层薄薄的罩。

    这灰罩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是非成败转头空,叫蔡逯心里闷闷的,仿佛压了一块又一块钝石。

    兴许是泪水都在刚才的缠绵悱恻里流干了,现在蔡逯听了她这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早不是之前那个狂妄气盛的他了。如今,比起忿然质问,他更习惯在乖顺里流露些许情绪。

    他们难得有事后狎昵的时候。

    “快进来,给你温着酒呢。”施素妆高易灵愫半个头,俯视觑眼来人。透过帷帽纱,能模模糊糊地瞧见她脸上的妆容。

    眼周点上桃粉,绛唇轻抿,一瞧便是出门前认真搽过脂粉。

    易灵愫羞赧一笑,她也清楚后来的没理,忙提着手边的礼陪不是。

    “那时我正在车上坐着,忽而听见一阵呜咽绵延的萧声。我便知道,是卖饴糖的来了。每年寒食前后,第一波卖饴糖的就会肩挑两筐货,窜在大街小巷里卖。我想叫你俩吃到新鲜的,赶忙下车去买了一些。”

    易灵愫提着两扎用桑皮纸包裹着的饴糖,笑盈盈地说。

    “快坐快坐,我跟素妆阿姊攒了好多八卦事,要跟你说。”荣缓缓挽上易灵愫的胳膊,给她解开帷帽带子,霎时瞧见一张明媚灿烂的脸,心情都好上几分。

    虽说小别再相逢,存有许多话要说。可仨人的肚皮递嬗咕噜,对视一眼,决定先吃再说。

    老地方,老菜样。交杯换盏,吃得欢快。

    几盏酒下肚,荣缓缓说话都快了起来。

    “听说……听说你府上来了两位夫子?”

    易灵愫搵帕,“不是听说,消息属实。眼下一位夫子已在府上住了一日,剩下一位还在路上,约莫这两日就能到。”

    公主府许久没有新鲜的人进去当差,而今贸然出来两位常住的夫子,贵女圈里可都传得沸沸腾腾,纵是常与易灵愫一同玩耍的施素妆与荣缓缓,也对此事十分好奇。

    施素妆握着易灵愫的左手,眼神真挚,“小六,你心里明白,阿姊我想知道的,不止这些。”

    下一刻,荣缓缓覆上了易灵愫的右手。易灵愫的左右手都被紧紧攥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懂,我懂。”易灵愫了然道:“先到的那位夫子姓蔡,我叫他蔡先生。人俊美无俦,温和恭谨。说话似微风徐徐,一下便慰藉了我背书时的焦急心灵。可惜应是个病秧子,离不开药汤。”

    说起蔡逯的好,话头如滔滔流水,再也止不住。

    “好了,好了。人好就行,总之不会吃亏。今日约你来可不是来听男人的。”施素妆“嘘”了声,旋即提起游玩的事。

    荣缓缓脾气好,说去哪儿都行。

    易灵愫盼着晚间去相国寺走一圈,午后暂无打算。

    施素妆没辙,颇是无奈,说那好,“先歇上片刻,听场银字儿①。”

    话音甫落,几位三教九流便拿着本子、银字管进了雅间。

    两位身穿对襟,头戴冠梳的小娘子左右落座,中间立着头戴幞头,一身交领衫的尹官人。

    隔着一重屏风,尹官人清嗓开腔,“话说五代后周,那崇灵帝暴虐恣睢,偏信宦臣,耽于美色,最终惨遭灭国……”

    这般明媚的天,却听了个沉重的前朝史。听及前朝荒唐事,易灵愫额边静脉突突跳,本想叫换一出轻松的,见身旁两位听得津津有味,话又咽回了肚里。

    银字管呜呜咽咽,好似万千百姓哭诉国朝覆灭、流离失所的悲痛。

    一场银字儿唱罢,待三教九流退场后,易灵愫才舍得长吁口气。

    荣缓缓意犹未尽,叹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崇灵帝能把玩乐的三分精力放到政务上去,兴许都城百姓便不用经历战争。”

    施素妆也叹:“积弊久矣,破败山河难在一人手里得以重生。以古照今,方知治国之道。”

    两位都是爱史精史之人,就前朝覆灭的事说谈一番,叫易灵愫听得糊里糊涂。

    “其实听史也是想提提你的劲儿。”施素妆斟盏酒,抿唇轻笑。

    易灵愫不解。   易灵愫抬眸,不曾想见着的正是蔡逯。

    相识的那瞬,易灵愫便脱胎换骨成了一副天真无害的模样。

    “慎庭哥哥!”

    一蹦一跳的,欢脱似一只满是灵气的小铃铛,头上垂绦步摇珠就是那铃铛的穗儿,上翘下摇,流珠玉篦叫蔡逯恍眼。

    在二人相距三步时,易灵愫止了脚步,在蔡逯身前站定。

    “你怎么才来啊。”似在嗔怨,碍着还有伺候女使在场,易灵愫只是微微仰头望着蔡逯,虔诚仰慕。只是一眼,便叫蔡逯身子热了起来。

    “前朝几位武将争着想去陇西平乱,推搡着抢夺功劳。我们这帮文官在一旁站在看戏,戏结束得早,自然下朝也快。”蔡逯解释一通,见易灵愫眼眸亮晶晶的,全神贯注地听她讲话,心里觉着舒坦。

    “这不重要。”蔡逯稍稍弯腰,紧紧环住易灵愫的身,见易灵愫安静站在那处任他动作,索性加大力道,恨不得把面前的小人揉到骨子里。低头嗅着易灵愫身上淡淡的奶香气。

    昨晚屋里燃着厚重的檀香,窗子边也立着竖瓶,插一株芍药花,花香四逸。可蔡逯只能闻见易灵愫身上淡淡的悠悠的奶香气。

    “身子好受一点了么?”蔡逯一把抱起易灵愫,走向床榻边。

    秀云绵娘一见,互递了个眼色,合上门,默声退去。

    易灵愫不吭声,只是拽着蔡逯胸前的衣襟,脸上渐渐升起一抹绯红。无需多言,蔡逯便知她是羞了。

    “今早走得早,还未还得及同你多说几句话。是我疏忽了,只料得官家会叫我去与一众同僚商议陇西平乱的事,却不曾想到家中还有位新妇在眼巴巴地等着我。”蔡逯低声逗着易灵愫开心,兀自哄着。

    易灵愫说没事,“也不知秀云是从哪处讨来的雪花膏,给用上后,身子也好多了。不过走路还是提不起力气来,光想躺在床榻上,什么事也不做。”

    易灵愫说罢,蔡逯心里只愈发心疼。

    想起先前无意翻过那本《洞玄子》,古书里面明明写着方正的字,可那些字连在一起,蔡逯却看得脑壳疼。

    昨晚他在易灵愫面前提过几个词,不曾想易灵愫却听得满脸通红,说他不知羞,尽说些诨话。

    “只恨这青天白日漫长不堪,蚕缠绵、翻空蝶、野马跃竟那般有趣,像那偃盖松、白虎腾还没来得及细想一番呢,你便说要早点歇息。”蔡逯贴在易灵愫耳畔,字句清晰,似是故意提醒她昨晚的事。

    易灵愫心中窃喜,她便知道,男郎都是道貌岸然。白日里端方正经,日头一落,还指不定怎么放浪形骸呢。

    易灵愫倒是高估了蔡逯的耐力,不曾想他竟这般好上钩。甚至都不用费心去想饵食,只勾勾手,蔡逯便彻底沦陷在寻欢狎戏里。

    易灵愫松了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绕在蔡逯上下起伏的胸膛前画圈,娇嗔道:“你若觉着好,我可是备着百种花样,定能叫你玩个尽兴。”

    蔡逯听罢,蹙起眉头,似是想至哪般不好的事。

    “若你说的是那三字,还要用上悬玉环那种物件,我可就不乐意了。”蔡逯手握着易灵愫的堪堪细腰,觉着自己稍一用力,那腰肢便会折过去。可就是这般细柳腰,叫他不可自拔地沉沦进去。

    最是柔软清盈不堪的物,却顽强承受着最是无情的风吹雨打。蔡逯眸底晦暗不明,他明明不该沉溺在儿女情长里面。可他竟是控制不住自个儿的脑与心,骑马上朝路上,站在官家身后记朝会事,与同僚尊师攀谈,眼前总是这位小娘子笑眼盈盈的模样。

    可他这般深情以往,却不知怀中小人心里是否也在念着他。

    “古人认为,握雨携云时,男郎便是浸在饮水泉里,吸收天地阴气,与体内阳气中和,方可强身健体。古书上往往强调对男郎的益处,却鲜少指明对小娘子家的好处。如今叫我日思夜想的是你,可不知,你心里是否在也想着我呢?”

    虽是在低声细语的询问着,可愈是这般平淡寻常的话,愈是需要响起警铃,好好回话。

    “不知问我心在何处么?”易灵愫靠在身后温热的胸膛上,听着咚咚的心跳声,编织着动听的假话,“心早栓在了慎庭哥哥身上。我若是不在意你,何必费心费力去学那高唐阳台之事,去做那一桶签子,去耐心教你呢?”

    若是蔡逯能仔细听听,梳理话中思绪,定能觉察到易灵愫话中的不对劲之处。

    情爱之事,先得有情,才有后来的爱。先情后爱,一步错不得。可易灵愫只提那最易上手的爱,半点不提旖旎绵绵情,敷衍之意尽显。可蔡逯恰好是那个情爱上的愣头青,如今听了易灵愫这番话,满是欢喜,自然没能理解其中深意。

    大抵是没听过这般炙热直白的话,蔡逯捏着易灵愫的指腹,蓦地想到府里那帮爱闹事的姨娘,想着易灵愫这般乖巧性子,在府里吃亏,一时心疼不已,沉声道:“待到回门后,我俩就搬出去住罢。府里糟人多,风气也不好,可不能叫你也受那风气影响。”

    “原来你也知道府里风气不好啊。”易灵愫埋怨着,“今早去家姑那处问安,那帮姨娘便蓄意闹事哄堂来。欺我便是,偏偏还欺到了家姑头上。我这刚来,人脸还没认清呢,便叫人给下了绊子。”

    “她们竟敢欺负你?”

    蔡逯声调高了几分,话中暗藏怒意。

    若是秀云在场,听见易灵愫这番话,定会惊叹自家娘子颠倒黑白的少见模样。方才来的路上,易灵愫便想好了千百种整人法子,不过又觉自个儿动手费心费力,索性由着蔡逯去办。

    彼时秀云还满头雾水,明明亲自下场整人才能泄愤不是么?为何要叫旁人代劳?

    易灵愫只摇头叹着。

    秀云窝在府邸里,几乎不曾与汉子男郎碰过面。

    世间男郎本是如此,你时常自立偶尔软上半分,他们便会满眼心疼,恨不能给你拔掉心头刺。你嚣张跋扈强硬雷厉,他们便说是母老虎,避之。你梨花带雨一哭二闹,他们看见便心烦头疼。

    人都是贱骨头,失去后才幡然悔悟,悔不当初。这时不论你怎样,在他们眼中,便是万般好。

    易灵愫活了一辈子,说到底,只学会一件事。

    莫要对世间男郎抱有任何同情,他想付出那便叫他去做,他难受心伤随意敷衍几句便是,不往心里去。

    她在蔡逯耳边吹阵风,照蔡逯狠辣的性子,不把那些姨娘整得疯癫,那便不是他的作风。

    既然蔡逯想做,那叫他做便是。她又何苦在这事上费心。

    “不是想知道那桶签子有何用么?今晚早些回来。”易灵愫轻声说道。

    今晚蔡逯便会动手,而易灵愫把嘉奖都摆在了台面上,慰着蔡逯的心。

    在蔡逯的眼里,她只能看见自个儿身影的倒影。

    蔡逯似在存疑,不过所有疑惑都在易灵愫主动献上的吻里消散而尽。

    他闭眼,睫羽轻颤,小心用着所学到的技法与之纠缠。

    一时沉醉,他自然没看见易灵愫眸里的冰冷意。如同局外人一般,清醒地看着面前人沉沦。

    “瞧禁中这找夫子的阵仗,约莫此番是要好好栽培你。待人来齐,往后你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施素妆搵帕,接着说:“从前我读书读得厌烦时,阿娘总要把我拽来,说一番前朝的糟心事。先人不是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么,每每一听那屈辱史,我的劲儿就上来了,哭着说要好好读书,将来造福百姓。”

    言及不由得一番唏嘘。

    “刚读书的时候哪里知道女子不能入仕。可书是给自己读的,圣贤道理也是给自己造一条光明大道。虽说不能入仕,但清醒总比糊涂好。你多听听史,便会愈发恨前朝,爱如今的国朝。只要有爱,这书自然也好读。”

    “多谢素妆阿姊一番好心。”易灵愫恍恍惚惚,似懂非懂。

    被施素妆这么一点,心劲果然提了上来,愈发期冀将来的读书日子。

    后来说着说着又说到吃食上去。

    先是易灵愫提了嘴往禁中背书顺带捞几捧干果,她把禁中的美食讲得太过诱人,馋得荣缓缓连连哎唷。

    “叵奈矾楼没卖碳烤草鱼块的,你俩等着,我叫闲汉②来送。”易灵愫拍拍手,便听外面侯着的闲汉高喊一声“得嘞”,腾腾跑下楼做事。

    遐暨傍晚,天稍稍黑。最后一抹赤霞落入西山,零碎的点点星辰搽在满弯苍穹。

    汴河水推起船,船身一摇一荡,行至中道,听见大相国寺语笑喧阗。

    耍火的、杂技相扑的、赌博的、卖花鸟鱼兽金灯银灯的,幸有帷帽挡去部分流光溢彩,否则这双眸子早被易世光景唬走了魂。

    “我先去大殿前买个砚台,您二位先逛着!”

    人多声杂,施素妆几乎是大声喊出来了这句话

    等她走远,易灵愫才意味深长地开口:“早先我光顾着背书,竟忘了问问素妆阿姊的情郎是谁?”

    话落,与荣缓缓相视一笑。

    荣缓缓亲热地揿着易灵愫的胳膊,趴在她耳边喃喃道:“听说是位不得志的文人,诗词书画提笔就来。素妆阿姊并未在我面前提过跟那小官人之间的事。这些流言蜚语还是外面传过来的。”

    女孩家聊五大三粗的男人,无非是才华、爵位与相貌。

    爵位尚不知,易灵愫便随意问了句相貌。

    却见荣缓缓一霎变了脸色,拍着胸脯喘气,“容我缓缓,容我缓缓。”

    似是有甚滔天大事要说。

    如果哪天,她肯回过头看看他就好了。

    那她势必会发现,他一直都是她的影子,托举她,追逐她,不止不休。

    他们做影子的,其实都很乖。从不会吞噬,只会陪伴。当她心里有阴霾时,他就会出现,承受她的阴暗。当她心里灿烂,那他就会隐匿,默默看着她对别人喜笑颜开。

    他很好被拿捏的。

    只需要她的一点点爱。

    倘若她肯给就好了。

    第40章 复仇

    次日。

    褚尧醒得很早。

    天气阴蒙,天际压在他头顶,令他闷得喘不上气。

    褚尧打量着这间屋。

    原本住在这间屋的,是个很有格调的男人。几瓶圆锥绣球花摆在窗边,书桌上摆着的笔墨纸砚都是上品。衣架上挂着一件新裁好的团窠纹袍,华美贵气。

    屋里整洁,细嗅还能闻到一股清淡的花香。

    七月初八,也就是在五日后。

    五日之内,要商议宴请宾客,要备嫁妆礼,要请几位老养娘给新娘子讲成婚过程。易发面色一僵,显然是觉着太快了。

    “这……蔡老,不如再往后推几天罢,两个孩子还没怎么说过话呢。 ”易发给蔡老倒了盏酒,话不敢说得大声,生怕得罪了老人家。

    蔡老也猜中了易发的心思,又抛出了个事:“这阵子陇西不安定,蛮夷小族作乱,指挥使也是临时上阵,百姓苦不堪言。官家眼下正顾着圣人生辰的事,也抽不开身 ,任由陇西乱了下去。不过我听说,平成你老家的人还在陇西呢,我想着先把人接过来,要是能恰好赶上婚事就好了。”

    蔡梁见易发仍是犹豫不决,又暗自放了狠话:“平成兄,难不成你的心结不在官场之上,而在小辈的婚事之中?”

    这话是在威胁易发。褚家能握着易家的把柄,蔡家又哪里不能?只会查的更多而已。

    人就怕查,易发又恰巧在御史台,若是什么风闻流了出来,到时可不止贬谪流放伺候了。

    果不其然,易发解了其中深意后,也不再说婚期的事。

    “褚家郎的事你放心,该补偿的,自然都会给他,剩下的就要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蔡老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便摆平了困扰易发的难事,这门亲家不好惹,更惹不起。一番对话下来,易发鬓角都出了汗,赶忙拿汗巾擦干净,生怕叫人笑话。

    “既然今日慎庭来了,二姐也没约着和几位玩得好的小娘子出去,不如这俩孩子就出去走走罢。等玩得尽兴后,我这边就要备嫁妆礼了。”易发背着自家孩子擅自做主,正巧随了蔡家的意。

    蔡老这才点头道好,“小辈的事,我们也不需过问。二姐是个好孩子,嫁过来后也不用多操心。我这小外孙是个有担当的主儿,婚后除却回门拜礼,旁的时候,由他俩去府邸里玩儿罢。”

    话语轻松,婚姻大事好似吃茶饮酒那般随意自然。

    蔡老话是温和,可却半点容不得旁人拒绝。蔡梁就是个精明的老狐狸,打着圆场,实则步步紧逼。蔡逯倒是安静,只是偶尔谈话间提到二姐时,眼眸会亮几分。

    这样的人最是捉摸不透,似是渗着毒一般,不自觉间就绕到了人的脖颈边,轻轻一缠,人就任他摆布。

    送蔡家三人走后,易发才松了口气,眉目间尽显疲惫。

    婚期与家里人一说,先说不的是王氏。

    “这嫁孩子最是耗精力。原先总想着婚期该是两家一起定才是,配上新郎新娘的生辰八字,去玉仙观里好好算算。这昨日才定下了婚事,今日也算是两家爹娘会面。娘子们在里间里闷声吃酒,以为还有的商议呢。然而一出去,什么事都定了,就差给二姐换上婚服,直接送到他蔡家了。”

    “可不是么。”张氏附和着,她一个姨娘,也要随份不薄的礼。五日后大婚,哪里来得及备礼呢?

    “说这些有什么用。”易发叹口气,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易灵愫,问道:“二姐,你可能准备得好?”

    易灵愫倒是不在意这些,那晚她与蔡逯的邂逅竟意外勾起了她别样的心思。

    早点成婚也好,她也不慌。上辈子也成过一次婚,不过是过得不好而已。养娘也教过房中事,她也没用得上。

    没人告诉她脱离苦海的法子,没人告诉她男郎都是那般喜新厌旧的野性子。她最需要学的事,没人教过。好歹活过一次,那些事,都不算事。

    “陇西的事的确等不得,族人在那处多待一日,便多危险一分。何况,爹爹不还有事……”

    易灵愫及时停了话,见易发神色变了又变,心里只觉悲凉。

    她的爹爹,她的阿娘,对她的疼惜是真的,想靠她稳固地位也是真的,想叫她为慕哥儿铺一条通顺的路也是真的。

    就算她什么都不说,嫁不嫁,何时嫁,都得任人摆布。

    眼下与蔡家联姻是最好的选择,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楼阁之下,是蚁穴还是杂虫,他们都清楚。

    “今晚正是时候。相国寺灯盏一层层堆着,这样好的夜晚,正适宜与蔡学士出来走走。”易灵愫望着易父,眼里满是真诚。

    易发莫名一阵心疼,有一瞬,他竟然从自家孩子眼里看出了悲戚。不过一晃眼,又见期冀。

    易发点点头,王氏见了,也赶忙说着:“情意都是慢慢养出来的。这会儿相见平静无波澜,指不定下一刻就缠得轰轰烈烈呢。”

    易灵愫莞尔一笑,说是。

    剩下的话也无心再听。

    *

    相国寺一开,外面都是闹哄哄的。万家灯火点起,长街如昼。

    易灵愫刚换好了衣裳,提鞋要出屋时,大娘子便传人来了信。

    易灵愫只得去大娘子屋里一趟。

    “莫要忤逆蔡学士的意。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先前你从未与男子出游,我放心不下,想着临走前,还是要交代几句。”王氏拉着易灵愫的手就往榻上坐。

    见易灵愫一脸淡定,心下忍耐不住,靠近易灵愫的耳边,说着悄悄话:“你知道的,男郎都是这样。你先出去试探试探蔡学士的喜好,回来养娘也好教导。他喜爱什么样的,你就得是什么样的。”

    易灵愫蹙眉,这话是见不得人的姨娘交代孩子也就罢,偏偏她可是易发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说些叫自家孩子过得顺遂的话,反倒是一再强调叫她处处服侍着蔡逯。

    床榻之上,床榻之下,都是顺着夫君的意。那她是什么?又不是物件。

    “阿娘,我也是贵家女,不是他蔡慎庭娶来的小妾。妾学房中术拦住郎君,我又何须靠这些下九流法子活着?”

    易灵愫甩开王氏的手,心里不悦。

    “你太小了,还不懂。”王氏的脸也拉了下来。

    “再深情又如何?不还是被温言软语,被那手段给勾了魂?二姐,你没有试错重来的时候,我们家也等不起。”

    王氏在埋怨孩子她爹,也在忌恨那无脑的张氏。

    王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又难免想到家里的另两个孩子。

    “若不是你大姐走得早,慕哥儿又不成器,我又何苦难为你呢?”王氏淌着泪,拿着帕子抽泣。

    察觉到失态后,王氏擦了擦酸涩的眼,“你一走,我也不好过啊。张氏就等着生男娃呢。若是真有二郎生出来,我又如何?慕哥儿又如何?”

    见易灵愫不再回话,王氏又赶忙握起她的手诉苦,“二姐,你娘就靠你了。你得先抓住夫君的心,才能做你想做的啊。”

    易灵愫一时语噎,半晌反应过来后,才勉强点了下头。

    夭折的大姐,不懂事的小弟,野心勃勃的爹爹,懦弱受气的娘,嚣张跋扈的姨娘……

    还有,人称为汴京一绝的她,人传宰割男郎心的她。

    “我先去了,蔡学士的车这会儿就要到了。”

    易灵愫笑笑,也不再管身后的娘,起身离去。

    * 春意盎然,清爽的风里夹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悄然侵入公主府的各处角落。

    辰时,易灵愫懒散地窝在圈椅里,云鬓松挽,姜黄衫子堆出几大道褶皱,顺着支棱的髹棕扶手垂落下来。

    圈椅被透光的细箴竹帘四面环绕起来,却半分不显狭窄。廊边搁着几盆君子兰,大片叶影洒下,遮住了易灵愫脸上的神情。

    她把后脑勺稍稍往椅背上靠了靠,淡然抬眸,满树玉兰搽在浅蓝的天空中,精瘦的枝干旁生出一朵朵内敛的白花,好似青丝鬓髻上扣着一个玉冠。

    今日的早膳是她一人吃的。问了侧犯才知,原来在她熟睡时,禁中便下来一道旨意,让两位先生入宫面见官家。

    蔡逯不忍吵醒她,与卓旸一道问屋里安后,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公主府仆从不多,每次碰头,看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原先蔡逯跟在身边时,易灵愫尚不觉得有甚落寞。眼下他不在,卓旸也不在,总觉着鸟啼得吵闹,风吹得心腻。

    她切切实实地盼着蔡逯赶紧回来,可转念一想,人来了,她就得开始背书。几日休沐,把原本就不勤奋的她,养得更是慵懒。

    易灵愫睐起一旁正拾捣插花的侧犯,兀突突地问:“昨晚蔡先生回得晚,卓先生更是。这俩人一大早又被爹爹叫进宫去,你说,是不是有甚事要发生?”

    侧犯揿紧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花枝,说她是多想了。

    “昨个儿那两位不都向您解释过了么?蔡先生有心,置买教具时,满心是您饿得哎唷哎唷的模样。干脆物件也不买了,忙赶回来给您做宵夜。卓先生一人跑遍东市和北市,不仅买来笔墨纸砚与练武的物件,还赶在裁缝铺歇业前,交代裁缝寻一批贴身吸汗的料子,买来给您做锻炼服穿。”

    说罢,蓦地觉着有些奇怪,“只是为甚二位要把置买的事安排在晚间呢?明明扫墓回来刚过晌午,他俩怎么不趁着大白天去呢?”

    被侧犯这么一提,易灵愫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怪异之处。

    她昨日没多想,今下想及,妄图踅摸出什么门道来。结果一无所获。

    易灵愫抬起手腕,细细看着自己刚染的指甲,感慨道:“两位先生不单单要顾着我的事,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昨日下晌,我与你们一道,拿着瓶瓶罐罐,捻着各种花瓣,染了大半晌蔻丹。他们兴许也有消遣的事,人活一辈子,总得要及时行乐嚜。”

    侧犯说这倒也在理。可心里却暗生一个念头。

    会不会两位先生意不在置买教具,而是借此时机,做些旁的要紧事?

    然而还未来得及把这猜想说给易灵愫听,却见禅婆子骙瞿踅近。

    “公主,贤妃娘子急诏,要您立刻进宫一趟!”

    禅婆子鲜少有慌乱的样子显露出来,易灵愫听罢这话,猛地站起身来。

    绝不是什么好事。

    易灵愫清清嗓,问道:“传话的小黄门,可有透露出什么消息?姐姐怎的突然召我,明明下次进宫背书的时候还早着呢。”

    禅婆子回想着方才那来传口信的小黄门郎说过的话,审慎一番,回道:“奴家猜想,约莫是您身边出了什么坏事,被贤妃娘子知道了。”

    言讫,蓦然察觉身前与背后阵阵发冷。

    原来是伺候易灵愫的几位女使,听罢她这话,正直愣愣地死盯着自己。

    她们用揣度的眼神乜着自己,仿佛在问,是不是你告的密?

    禅婆子惊得身子发抖,福福身解释道:“绝不是奴家告的密。奴家自从来了公主府,就再没去过禁中,一直都在府里做事。”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易灵愫扶着禅婆子的胳膊,轻声安慰道:“去备金车罢。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凡事不要往坏处去想,兴许姐姐只是找我聊聊寒食假日里,都做了什么事罢。”

    *

    越往深处走,越是肃静。

    车夫抬眼一睐,北落门就在前面。

    北落门架在前朝与后宫中间,向北参政事,向南见后妃。

    只是金车正缓缓驶向北落门时,忽然被人拦下。

    车辙悄无声息地停在石板路面上,易灵愫敛眸凝神,不自觉地绞紧手里的帕子。

    “是谁?”

    易灵愫问道。

    车夫翻身下车,靠在车窗旁,老实回道:“是位文官,只是小底辨识不出具体身份。”

    听及金车内传来的问话,拦车人叉手行礼,道:“问公主殿下安,公主殿下千岁无恙。”

    这道声音,车夫听着陌生,易灵愫却是再熟悉不过。

    金车前,那位脊梁骨比轴线还直的人,正是先前在官家面前多次参她状的谏官,丁伯宏。

    丁伯宏,性情执拗古板,对自己严苛,对旁人亦是。

    他参二公主易子暇放浪淫.荡,参三公主易灵愫贪图享乐,参三皇子易俫不务正业。

    他参政敌,参老友,参前朝后宫,似乎没什么事能叫他感到惧怕。

    易灵愫蹙紧眉,不耐问道:“丁相公,你拦我的车,是来特意告诉我,你又参了我一本么?”

    丁伯宏拱手说万万不敢,“臣找公主是为了变法的事。臣想请公主……”

    “不行。”

    易灵愫出声打断他请求的话。

    “朝政之事,我向来无法干涉,也不愿干涉。你们一帮朝臣斗来斗去,我可不想沾一身腥。”

    旋即把车夫叫上车来,接着赶路。

    变法是官家支持变下去的。官家愿意变,可总有一群人不愿意图变,党争从此而来。

    易灵愫朝丁伯宏说的话,句句属实,何况眼下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办。

    于她而言,变法虽是听闻数遍,却远在天边,不如贤妃突如其来的召见重要。

    *

    慈元殿。

    易灵愫前脚掌刚踩实金砖,后脚掌还虚虚滞着,便听及一声怒骂遥遥传来。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显然是在忿然质问着来人。

    易灵愫在屏风前停住脚步,朝身旁的宫婢递去个求救的眼色,无声询问着贤妃生气的缘由。

    宫婢摇摇头,面色嗒然,是知道内情但万万不能泄露的无奈样子。

    正迷茫着,又听及里面传来一句更瘆人的话。

    “易灵愫,给我滚过来!”

    再成熟的人,在亲娘面前,依旧是稍稍不注意便要挨一顿打的孩子。

    何况还是在挨打前被喊了声全名。

    “欸,欸!”易灵愫脊背发冷,被贤妃这一叫,魂丢了大半,顾不上风度礼节,猫着腰踅足凑过去。

    “姐姐,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呀。休沐这几日,我可是过得安安分分的。”易灵愫颤声回道。

    她怕极了贤妃动怒的模样,怕到骨子里去。什么风骨,什么架子,在贤妃面前,纵是再竭力维持,也无济于事。

    易灵愫愧怍地低下头,她恨这座宫殿没个洞,好让她能钻进去。

    李贤妃整了整身前堆着的长衫子,把每道褶皱都捋平后,方慢悠悠地开口道:“没做什么坏事?你再好好想想,没做错我会把你叫来?”

    闻言,易灵愫竭力回想着先前凡事种种,想破脑袋,末了还是回了句:“真的没有。”

    却睃见贤妃从搁在身侧的匣盒里,端出了一盏燃尽的烛。

    “我当真是小瞧你了。”李贤妃冷声道:“火禁时偷留火种,燃火毫不避讳,该承认时却遮遮掩掩。乱窝里藏不住新馍,若非我把你叫来,莫不是还想瞒到我蹬腿?”

    斥骂声劈头盖脸地袭来,化成数道锋利的风刃,一齐射向易灵愫脆弱的心。

    纷繁复杂的思绪在她心里缠成扭曲的结,越缠越乱,再也理不清。

    易灵愫眨了眨干涩的眼,轻声问道:“是谁告诉您的?”

    她忽地有些恼,要是胡乱诌个理由,称病不来,是不是躲过这场劫难;要是金车多在北落门前停留一刻,是不是能免于与贤妃见面。

    可叫她止不住发冷的,不是这些。

    她将公主府视为一方逍遥天地,以为没人会逆她的意,会揭她的短。真真是想错了。

    存火是为着给麦婆子煎药,药汤得趁热喝,不然病好得慢。

    她并不觉着这有甚不对,她在贤妃面前,总是胆怯的,可也有自个儿坚守的倔强。

    想及此处,易灵愫倏地抬起头,与气愤的贤妃四目相对。

    “是谁?”

    凉风习习的晚夜吹得人清醒,旖旎的氛围也在无声之中蔓延。

    临走前,大娘子又派人传了句话。

    不过是老生常谈,易灵愫也不在意。

    易府里意外灯火黯淡,与府外热闹处仿佛是两片天。

    可易灵愫知道,所有人都在暗处看着她,无时无刻。

    恍如蚀骨缠身的蛊虫一般,一下一下地打在她身子骨上。

    而府外月明地之下,停着一辆宝马香车。

    男郎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在易灵愫踏出府的那刻,恰好掀开了车帘。

    蔡逯噙笑,笑意却到不了眼底。那样阴鹜的眼神比她身边的人都要冷,恍如置身冰窟。

    易灵愫站在暗处,对上那双眼,无声对峙。

    蔡逯勾手,指间绕着月色成了蛊人心的魅魔。

    “过来。”

    她艰难地抬起眼,想看清他。

    可他却摁住她的脑袋,狠狠吻住她。

    在电闪雷鸣,无数禁军奔走查找凶手的暴雨夜里;

    在人头堆成山,血流遍地,一片死寂的环境中;

    在所有喧嚣一并炸开,世界即将覆灭倾倒的那一瞬;

    他捂住她的耳朵,

    狠狠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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