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陆兰玥近日有心控制饮食, 便没吃太多。
归根到底是给姜玉成送行,用完膳又在院中摆了矮桌,一起闲聊了会, 直到陆兰玥被风惹出困意。
她也有意给两人单独说话的空间, 便率先回了房。
弦月挂在树梢,时辰已晚,两人也不叫人候着,自斟自饮。
“我不想回去。”
姜玉成还想垂死挣扎,有理有据*七*七*整*理地为自己争取, “你看云中客刚刚上路,没我搀着可怎么行?”
“是你在搀着?”
段竹轻描淡写地反问。
姜玉成气急,却无法反驳。
他到底年龄小,又没什么经验,除了有个合理理由出钱, 还真做不了太多事。
“过两年。”段竹抬手给人倒茶,“入朝经商都随你意。”
姜玉成看着那杯茶不免泄气。
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这云中客只是借口, 他只是想留下来陪着段竹。
事实上除了段竹,不管是姜玉凛甚至是姜云的来信里,都希望他待在安都——等段竹解禁后, 带着人一起回云州。
但他知道这理由一说出来, 表兄眼神都懒得给他,别提还略微安抚地倒杯茶。
姜玉成打消都不太敢反驳段竹的决定。
而且他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 让他也想回家看看。
姜玉成喝了口茶,温热清香弥漫在唇齿。
他转念一想, 也就两个多月,还是很快了。
“那等你解禁后, 我来接你。”
“房子我爹都看好了,可气派。”
段竹看着姜玉成几秒,掩饰般地端起茶杯。
姜玉成哪知道表兄已经计划着要重回朝堂,只当人是默认,想到后面的日子心情又明朗起来。
又坐了会,姜玉成已经困得脑子有些晕乎,段竹却还在问他话。
问人在云中客学到了些什么,与人相处如何。
“舅舅定会问你这些。”
段竹如是说。
姜玉成觉得很有道理,姜云确实是这个性格,树上掉了片叶子,他都巴不得姜玉成写出篇文章来。
他忍着困意,提前演练交代自己做的事,结交的人,从中学到了什么。
段竹听着,时不时会给他润色一番。
“他是同你关系好,还是同周围人都好?”
“那自然是——”
姜玉成迟钝地脑子忽然意识到什么……两人的话题是不是在许明身上停留得有点久?
他原本困倦的趴在桌子上,理智快要被困意吞噬,此刻忽地非常清醒。
就如今晚明明还有大半坛却被迫空了的烈酒。
——他好像抓住了表哥君子端方下、不易被窥见的私心。
“自然是同我好。”姜玉成正色,“他不爱露面,也不喜与人接触,但我与他关系很好。”
“明兄俊逸出尘,满身书卷气,为人谦逊,爹要是知道我与这般人走在一起,定会很欣慰。”
姜玉成说完,眼珠一转,压低声。
“但明兄与嫂子关系也很好,云中客那么多人,他只有对嫂子才会主动开口,而且我瞧着嫂子待人很不同。”
那日裴弘厚说完此事后,也忧心忡忡地向姜玉成打听许明。
姜玉成当时倍感荒唐。
他不知道裴弘厚从哪听的小道消息,但是嫂子与许明之间断不可能如他所说有男女之情,因此连带着裴弘厚说表兄吐露心声一事,也只当是在诓他。
他当时心有顾虑,说得也含糊其辞。
此刻,姜玉成迎着段竹神色,数百个念头翻来覆去,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继续说。
“表兄你之前不是说嫂子有孩子了吗,我怀疑——”
姜玉成适时停住。
段竹听着,白皙修长的手指不自觉摩挲着手中的茶杯。
陆兰玥最开始跟他提过许明的来历,那时话语间好像还对人有所防备,按理关系不会亲近。
段竹本来对这段记忆无比清晰,可经裴弘厚之言,再听了姜玉成的话,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陆兰玥好像一开始就挺信任许明,若熊磊是原来店中之人,姜玉成握着银两,那许明凭什么站那位置?
段竹指尖停顿,迟来地意识到姜玉成的话。
“此事不可胡说。”
姜玉成耸了耸肩。
“我知晓,不会去乱说。但若是真的,于嫂子也是一件好事。”
比起抛妻弃子,门第鸿沟下还能相守已是不错。
“嗯。”
段竹垂眸应了声。
“回程路过云关时,从西侧走。”
嗯什么?怎么就嗯了?
姜玉成瞳孔放大,他本是想刺激表兄,好让人主动些。
该不会起到反作用了吧?
段竹表情如常,让姜玉成疑心,难道自己品错了?
心中正乱想,听到后半句话,下意识接道。
“为何,向来是走东侧的。”
过云关后到云州,有两条大道可以走。
西侧为官道,沿路城池多、人也多,东侧一般是长途货道,路上人烟少些,但路程离云州更近。
他们出行一般都走东侧,有时候还能做上买卖。
“我记得幼时路过青城,舅母很喜欢其中一家点心铺,就在街角。”
姜云成听得纳闷。
“这你都记得,我怎么没听娘说过。”
段竹也就去过云州一次,还是被半路扔下的。
——段家夫妇都玩嗨了,段竹当时又身体不适,干脆扔来了云州。
“只是隐约有个印象。”
段竹当时头晕脑胀,听见舅母说给他买糕点吃,非常好吃,好吃得她但凡路过都要买上一些。
从脑中翻找出这陈年旧事也不是为了糕点,不让走东侧,是那路上好像流匪爆发。
这是段竹无意间从陆锦月那边听来的,当时已是六月末,苍承安好似因此受过伤。
他无从得知具体时间,只能让人避开些。
“行。”
姜玉成应下来,他心思压根不在这上面。
正欲跟人说回先前的事,目光忽地落在段竹手中空了的茶杯上。
段竹以前同他讲过,有些话点到为止,说太多反而暴露自己目的。
姜玉成深以为然,就欲起身。
“那我歇着去了。”
这几日几乎是连轴转的饭局,他都没好好歇息。
段竹嗯了声,又道:“青枝备了些礼,放于库房,界时别忘了。”
姜玉成来得有些晚,一到院子便张罗着用膳,都没来得及与人说。
“嫂子可真好。”
姜玉成停顿一会,到底性子使然,做不得段竹那般心思内敛,犹豫片刻,他一脸真诚地问。
“表兄,如果……我是不是不能叫嫂子了,要不我喊姐姐?”
院中一时没了声。
月亮从树梢落到房顶,洒下的清冷光辉依旧笼着庭院,明明灭灭。
第二日陆兰玥起了个一大早。
她记着姜玉成走得早,特意早起相送,不想人已经走了。
“怎的走这么早?都没睡上多久吧?”
齐叔在院里练拳,闻言说了句。
“昨晚连夜就走了。”
“嗯?”陆兰玥有些意外,问段竹,“出什么事了吗?”
她昨日睡得早,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没有。”段竹说,“他睡不着。”
“睡不着?”陆兰玥明明记得昨日吃饭的时候,还听着姜玉成说困得慌,不由感慨,“果真是年轻,有精力。”
段竹:“嗯。”
齐叔正闭着眼滑动双手,闻言眼皮动了动,睿智地保持了沉默。
惬意的日子过得很快。
少了生活带来的压迫感,陆兰玥有了许多闲心。
云中客那边的钱开始回流,她闲时养花弄草,倒腾这院落,俨然已准备提前过上养老生活。
不想忽地收到了从宫里来的请帖。
乔瓦来报的时候,陆兰玥正与段竹对弈。
说是对弈,基本是陆兰玥单方面被吊打,除了最开始赢了还不懂规矩的段竹一次之外,再无堂堂正正的赢过。
泱国之前有过长达十几年的战乱,重文轻武一直延续到现在,没什么太多静下来的消遣。
段竹对此很感兴趣,无师自通地创造了其他玩法。
偏生陆兰玥也不是个服输的性格,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此时看着自己快要被吃完的棋子,陆兰玥心中暗暗发誓,得找人将跳棋做出来。
“老爷,夫人。”
乔瓦从外进来。
陆兰玥正在思考下一步怎么走,听着声音也没动,直到听见乔瓦说从宫里来了请帖。
“什么?归宁宫?”
陆兰玥反应了两秒,这好像是她素未谋面的姑母住的地方。
前些日子陆兰玥本来还计划着回陆府一趟,去看看柳舟。
不过还未出发,收到柳舟那边的来信,言语里外可能都还是要隔些时日。
陆兰玥心中明白,恐怕陆家还是心有顾虑。
既然如此,姑母也应当避嫌才对,为何会在此时送来请帖。
陆兰玥心有疑虑地展开,快速看完,将其递给段竹。
“姑母邀请我们,后日进宫赏花。”
她话语间难掩诧异。
段竹不还是在禁足期吗,如何能进宫。
段竹展开礼贴。
第一眼看到了尾部的印花——除了归宁宫的印信,还有礼部特有的章在里面。
这不是贵妃的私贴,而是过了明路。
段竹微微拧眉。
他知道有这一天,到没料到是通过这样一条线。
但这竟是唯一的解法。
只有作为陆兰玥的夫君,他才不是那个罪臣之后段竹。
陆兰玥不由叹息。
她日子过得很好,并不是很想进皇宫去。
“我们可以不去吗?”
段竹摇头,“这不是约贴。”
陆兰玥懂了。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陆兰玥又拿过请帖读了一遍,“这算不算钻了空子?”
她也发现了请帖上并未出现段竹之名。
“嗯。”
陆兰玥本来还想问段竹想去吗,又怕姑母这般是有何深意。
被人撞见会引来说法,他们应该比自己更清楚吧?
想得太多容易会头秃,陆兰玥安慰自己就当皇宫一日游好了。
但没想到这一日游竟需要出发得这样早。
寅时三刻,屋里就已点了灯。
“小姐,不早了。收拾好卯时出发,到皇城就得近三个时辰,何况宫里还得花些时间。”
牧荷轻声道,手上动作没停。
“那这少抹些。”
陆兰玥半睁开眼,示意绿杏手中的脂粉。
“小姐你不知,如今正值花期,宫里肯定人多,不能被她们比了去。”
绿杏说。
“不合适。”陆兰玥困极,没多加解释,“听我的。”
正是因为宫中人多,以如今的情况,肯定不能太引人注目,首饰衣物都从简较好。
出门的时间与牧荷估得差不多,天都还没亮。
马车悠悠,陆兰玥困倦地睁开眼。
一切还是她睡着前的样子,前头坐着乔瓦绿杏,身边是看书的段竹。
“不困吗?”
陆兰玥小声同人闲话,动了动酸疼的脖子。
段竹看了她一眼,递过来一个软垫。
“不要了。”
陆兰玥换了个姿势,马车已经铺得足够软,但坐着总归没躺着舒服。
“还有多久啊?”
从上马车到现在,她已经断断续续睡着又醒来好几次了。
“一个时辰余。”
陆兰玥打了个哈欠,她掀起帘子看了眼窗外,依旧是满目月色,冷风都没吹醒困意,几乎是放下帘子就又闭上了眼。
轻微地咚声传来,段竹放下手中的书。
他侧头看了眼头靠着车璧的陆兰玥,偶尔路颠簸,陆兰玥额头就会撞上去。
停了三秒。
段竹坐得离人近了些,他伸手轻轻掌着人的脸,让陆兰玥靠着自己。
等陆兰玥再度醒来,天光大亮。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靠着绿杏肩膀睡的,都不知道多久了。
“肩膀酸吗?”
路途中陆兰玥有点感觉,但实在太困,眼没睁开就又睡过去。
“不酸。”
绿杏看了眼坐到旁边的姑爷,就算酸,也不是自己肩膀。
她也就在这坐了半刻钟而已。
陆兰玥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她一边替绿杏捏肩,一边问,“几点了,该到了吧。”
“嗯,快要过宫门。”
段竹说。
外面很安静,除了车轱辘的声音,听不见其他。
陆兰玥悄悄掀起窗帘,心中微怔。
城墙近在眼前,日出的金色阳光照耀其上,巍峨而肃穆。
门口士兵把守,门内是看不见底的长廊,像一张深渊巨口,要将人吞噬进去。
第 32 章
宫门内。
高鸿信领着人巡视至此, 还没走近,远远就闻着那懒散松懈的味。
“吴都尉呢?”
高鸿信皱着眉,问迎上来的人。
“回高统领, 都尉他——”
来人一边说着一边冲身边的小兵打眼色, 小兵也明白过来,悄悄往后撤走。
这点动作全落入高鸿信眼中。
他眉头直皱,还没待说话,忽地听见起哄声从前方不远处的小屋传来。
他迈步过去。
“右统领,您——”
小头目眉头一皱, 心道遭了,苦着脸跟上人。
高鸿信身材魁梧,大步流星,先前欲通传的小兵刚到门口,风声从后而来, 他侧身一躲,门被砰地踹开!
——不加阻挡的热闹扑面而来。
原是在玩投壶。
方才那刻正是在为中壶之人喝彩。
“参见统领。”
气氛凝滞, 直到有人反应过来, 率先出声下跪。
这一动,带动屋里之人下饺子似地,扑通扑通往下跪, 声音响起一片。
唯有立在中间的人毫不所动, 将手中的签子投进后,这才慢慢转过身。
束袖的铁腕也没带, 松散着发,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
“哟, 高统领怎么逛到我这来了?”
“当值期间,玩忽职守——”
吴博文低头随意地整理袖口, 闻言阻了人的话,“哎——高统领,看清楚些,本公子可不是你手下那些兵。”
高鸿信目光渐沉。
吴博文与人对视两秒,看着人狠厉的眼,想起家中嘱咐,又懒散一笑,服了两分软。
“眼下又没人进宫,不过刚好偷个懒。统领放心,下不为例。”
嘴上说得好听,吴博文眼中却依旧难掩不屑。
他是当今皇后苍亦璇的外甥,不过谋一个闲差混日子,对这高鸿信三番五次说教已经厌烦得很。
乡野出身,就是坐到了这位置,也让人觉得讨厌,左统领便不会这般。
这高高在上的姿态,高鸿信看得明白,却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吞。
这位置本该属于他手下,一位用九死一生搏来这功名的兄弟,上任前的庆祝都不敢喝醉,一宿没睡。
结果上任不到半月就被替了。
但自从段家出事,陆家中立,相爷退隐,朝中以苍家为首的势力越发庞大,对这枉法,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若等苍尚书真得了那右相之位,想必更是如日中天。
高鸿信明知道拿人没办法,却又咽不下这口气,两相碰撞,谁也讨不了好。
正对峙间,远远来了辆马车。
在红城银甲下,样式规格简单的马车有种格格不入的破旧。
马车被拦下。
“恕下官眼拙,不知是哪位贵人?”
吴博文离着马车丈远,扬声问道。
他守的为西侧门,来往大都是皇亲贵戚,曾见着有一辆马车简陋,出言不逊,谁想里面竟是静云公主。
所以尽管此刻他更想做的是将其驱赶开,却因为吃过一次亏,面上不敢托大。
一只手从窗帘里探出,递来一份请帖。
吴博文双手接过,又不由瞄了眼那只骨节分明属于男人的手——这明明是女眷的马车。
他展开请帖,片刻后合上。
“原是归宁宫的客人。”吴博文面上带笑,“近日宫中事多,马车中之人得查验一番。”
前些日子宫中出了刺客,各门严防死守,入宫之人都要登记。
吴博文不爱干这琐碎之事,但也怕出差错,更何况,他往高鸿信那看了一眼——这粗人盯着呢。
高鸿信瞥了人一眼,正欲走,忽地听见从马车里传来的回应,脚下顿住。
“请稍等。”
段竹说。
陆兰玥睡觉时弄乱了头发,绿杏还在为人重新整理。
等收拾好后,乔瓦掀起侧帘。
“大人?!”
不远处传来声脱口而出地惊呼。
一时无数视线往马车这边而来。
段竹眼皮微抬,与神色震惊的高鸿信对上目光。
而这脱口而出的大人是他身边的副官所喊,他曾在段竹手下当值,此时回避地低下了头。
吴博文也一眼认出了段竹,巨大震惊之下愣了三秒,才回过神来,高声喝道。
“段竹?你一个罪臣之子竟敢忤逆——”
身上落了两道视线。
一道浓烈,一道浅淡,却让吴博文像被掐住了喉咙,从心底升起寒意。
他晃了晃神,连忙命令手下。
“愣着干什么,违令外出,还不快抓起来。”
段竹闻言毫无反应。
他手无寸铁的坐在那,面色温和,好似束手就擒,一时却没人敢动。
高鸿信眉头一皱,两步上前拿过吴博文手中的请帖,仔细看过后,心中不免道。
“蠢货。”
“你骂谁呢?”
吴博文本就因着手下没动而气急败坏,听着这骂声更是怒火中烧。
高鸿信眉头一跳,不想竟将心里话骂了出来,顿觉爽快,将请帖怼到人眼前,指着礼部的印花跟归宁宫的印。
“看清了吗?查验完放行!”
吴博文接住请帖看着高鸿信带人而去,又仔细看了看,这才看清邀请的是陆兰玥与其夫君,写得清清清楚明明白白。
“吴都尉?”
身边的文官轻声唤道。
吴博文铁青着脸挥挥手。
文官上前,登记完人数,往后退一步,正欲放行,吴博文却忽地开口,“宫门内不得行车。”
他心中有气。
从小到大,在家中长辈耳提面命之下,吴博文没少遭受段竹的阴影,待人出事后,有种扬眉吐气地感觉。
只是可惜,没能亲眼看到人落魄的样子。
听说段竹腿残了,到很想看看那模样。
“宫门内十丈一亭,马车最远可禁于三亭。”
段竹陈述着条令。
面前之人神色淡然,嗓音清冷华丽,与从前他与人唯一一次搭话,别无二致。
让在他面前赔笑的自己像个小丑。
吴博文暗中咬牙,从前也就罢了,如今不过一个残废,凭什么还这样高高在上?
“二品之上才能停于三亭。”吴博文讥讽一笑,“还真当自己是大人呢?”他哈哈一笑,“段大人?”
吴博文压着声,满是报复的恶意。
“你当初在东宴上对我爱答不理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段竹目光这才完整地落在眼前之人身上,停了两秒。
“你是——”
吴博文脸色还没来得及变,忽听闻噗嗤一笑,清脆动听,随后隐约传来女子含着笑意地嗓音,“没事,突然没绷住。”
陆兰玥本来一直乖乖坐着,脑补出一大段两人间的前尘旧怨,结果突然来这么一出。
她不用看都知道外面那人得气死了。
“你继续,你继续。”
吴博文确实要气死了。
不自觉弯了腰身想看清车里的人,被帘子和段竹遮挡,只窥见小半张侧脸,白皙如玉,眼眸微弯,清冷里透着艳色。
眼前景物一晃,被下垂些的帘子和肩膀完美衔接,挡住了车中一切。
吴博文收回视线,与段竹对上。
方才平静的目光里隐含不耐,一如寻常地声音有些冷冽。
“大人是不清楚贵妃品阶,还是不认?”
这话落下,吴博文心中咯噔一声。
旁边稍微懂些的人都微微侧目。
如今宫中就两位贵妃,能称贵妃的也就陆家陆婉雪,另一位是安王殿下的母亲,柔妃。
他是料想这陆家女嫁给段竹应心有怨恨,又是女眷,真让段竹下马车也不会维护,才出此行为。
苍家这段时间为了丞相之位,本就谨小慎微,段竹这一句话就直接盖了两顶帽子下来。
“今日身体不适,难免糊涂,还请见谅。”
吴博文咬着后槽牙,将情绪吞进肚里,面上恭敬道:“请。”
段竹却没动。
他沉默须臾,“你叫何名?”
吴博文抬眸,对上段竹视线,忽地脊背发凉脑中一片空白。
段竹长相一直备受争议。
对一个男子来说,他的五官实在过于艳丽,甚至曾有人戏言愿万金买其一笑。
这样的言论在其从刑部出来,活生生割下人舌头后,尽数缄之于口,曾有一段时间,都无人敢看上那十七岁的少年一眼。
后来段竹跟着广瀚海学习,被压下的君子端方这才又一点点冒出来,逐渐成了家中长辈教育孩子时,公子如玉的代表人物。
在这一瞬,吴博文好似透过这俊美温和的面孔,看见了当初唇边沾血的少年。
“他怂了。”陆兰玥悄悄出声,她拉了拉段竹的袖子,“我们走吧。”
齐叔听了命令赶车。
“你别生气,这种人就是小人得志,喜欢落井下石。”陆兰玥安慰段竹道,“以前肯定很嫉妒你,你不记着,才让他难受。”
陆兰玥表示这种人她见多了。
就像亲戚邻居中格外优秀的那个孩子,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能吸引大把‘仇恨’。
这人就是其中一个而已。
段竹知道自己不是在为受奚落而生气,实际上这怒气来得他自己都感觉陌生和意外。
他还是承了陆兰玥的心意,嗯了声。
“我不生气。”
陆兰玥笑了笑,“你站在云端,就别低头往下看。”
段竹一愣,低声,“我这样子,哪是在云端。”
陆兰玥却很认真,“反正在我心里是的!”
她其实挺怕段竹难受,像那人般的奚落之语,段竹出事以来听过多少?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来踩上两脚。
“你——”
段竹看向陆兰玥,耳根起了薄红,他想说什么,最终又化为一点柔和无奈的笑意。
“多谢。”
“别客气。”
陆兰玥笑了笑,正欲说话,发现段竹偏了偏头,肩膀微动,指尖还敲了几下。
怎么跟她肩酸手麻的动作一样。
“你这怎么了?肩膀酸?”
段竹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举动。
因不想陆兰玥发现,先前刻意绷着劲,一时松懈,机体便不受意识控制地自动缓解。
绿杏心中一跳,听见段竹说,“看书太久,有些发麻。”
“你看了一路?”陆兰玥不疑有他,只是不由感叹,“果然人与人之间是有差距的。我天生就适合当个废物。”
“你不是。”
段竹不由道,陆兰玥跟那些人不一样,她——
“我是。”陆兰玥强调,“我就想当个废物,一天啥也不想,多好啊~”
一般人被骂废物都会勃然大怒,但陆兰玥似乎很喜欢这个词。
段竹沉默片刻。
“那也是可爱的废物。”
可爱,与厌烦相反,为令人欣喜之意
“咳——咳咳——”
乔瓦突然呛咳出声,唇边还残有水迹,讪讪回头。
“老爷夫人喝茶吗?”
他说着又闷咳了两声,脸颊通红。
没等他奉茶,齐叔的声音传来,“要到了,可要坐稳了。”
乔瓦绿杏闻言将车中该收的东西收好。
陆兰玥踩着矮凳规规矩矩地下了马车,落地的那一刻不仅长呼口气——再坐下去整个人真得废了。
此处跟现代的高速服务区有些像,马车规整停放,还有马厩,在旁隔出位置供人休息。
陆兰玥刚站稳,还没看完,就见着有宫女带着人迎上来,冲着两人行礼。
“奴婢奚霏,贵妃娘娘的贴身丫鬟,奉命接两位主子。”
奚霏拿出腰牌,同时挥退了三亭这里迎上来的主事,这才柔和了神色。
她脸上带了笑,看向陆兰玥低声道。
“好久不见了姑娘。”
哪怕在宫中已经见多了容貌姣好之人,奚霏在看见陆兰玥的那一刻依旧难掩惊艳。
这精神气质,看上去断不像受了委屈的。
“娘娘看着姑娘定会开心的。”
面前的人约莫二十三四,笑容亲切,陆兰玥却有点尴尬——毕竟她是个穿越来的,也不认识。
好在奚霏也没有闲话的意思,侧身带路。
“轿停于廊下,请跟奴婢来。”
还有轿子啊?
陆兰玥想起印象中的软轿,不由侧头看了段竹一眼。
今日出行,段竹换回了以前的轮椅,需得要人推着才能走。
因着没打算在人前暴露他能站起来之事,拐杖也没带。自家的马车被改装过,有固定轮椅的位置,可轿子怕是不行。
“不必,我们走去便是。”
陆兰玥道。
段竹闻言眼皮微抬,“你乘坐便好,乔瓦推着我就是。”
陆兰玥跟人这一对视,方才明白过来。
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段竹虽然进了宫,但坐软轿却是不妥的。
而她也不能拒绝。
归宁宫派出软轿,却不止是个轿子,是在表态其疼爱,若是空轿而归,岂不闹了笑话。
陆兰玥心中叹气。
她总是一不小心就忘了这些,幸好与段竹学了那么些日子,有了一定默契,也能明白人意思。
只是一颗心也不禁往下坠。
踏进这宫里了,言多必失,行多必错,一定要小心谨慎才好。
陆兰玥坐于软轿里,还听见过巡城守卫整齐而过地步伐声,但也不敢往外看,万一惹出什么事端。
娘亲说曾与姑母说过自己忘了事,但不知道姑母能否接受良好,今日叫自己进宫,就真的仅仅是为了赏花?
软轿轻微晃荡片刻后,稳稳停下。
归宁宫到了。
陆兰玥矮身出轿,望着这高墙宫殿,一时难免震惊。
终于明白当初为什么他们形容段竹的院子为破院子,这是真豪气啊。
她偷偷看了眼左右,发现只有自己神色震惊,连绿杏都淡定得很,立即敛了神色。
陆兰玥被领着进了门,去见姑母,段竹去了偏殿。
“还没到吗?”
陆兰玥越走越心慌,问带路的奚霏。
“就快了。”奚霏又领着陆兰玥过了弯廊,眼前竟是一大片荷塘,盛开了小半的荷花。
中间有个湖心亭,垂着几层白纱,隐隐绰绰的有人影,但看不大请。
“姑娘请,娘娘在那等你。”
奚霏停在了曲桥之外。
陆兰玥有些犹豫,“就我一人?”
照这架势绿杏也不能跟她一起。
“可以随时传唤奴婢。”
奚霏福礼。
陆兰玥算是明白了,这怕是姑母一早吩咐好的。
她深吸口气,踏上曲桥,往亭子走去。
第 33 章
碧绿的荷叶并不密集, 可见其下湖水清澈,鲤鱼来回游动。
此刻时辰也不过九点,风带着清晨的凉意, 吹动花苞上晶莹剔透的水珠缓缓滑动。
在动人的景色下, 陆兰玥原本紧张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近了才发现这凉亭还挂了流朱,以防起风时垂帘翻飞。
陆兰玥顿了片刻,掀帘而入。
“姑——”
剩下的字没能喊出来。
陆兰玥原本计划不管三七二十一,见面先喊人, 只是待看清后,整个人便惊住了。
亭中只坐了一人。
女子坐于案前,身姿纤细,身着浅紫长裙外加一袭白色厚披风,长发用簪子虚虚挽在脑后。
素白的脸不施粉黛, 眉目间略显病弱,看上去同陆兰玥年岁相差不大。
这人应该不是姑母吧?
难道还有其他客人, 奚霏也没同自己讲。
陆兰玥正想着问上一句, 面前女子开口了。
“玥儿?”
声音婉转动听,带着惹人疼惜的娇弱。
“姑、姑?”
陆兰玥试探出声。
怎么也无法对着眼前这人喊出姑母两个字。
陆婉雪莞尔。
“果真是忘了事,你以前私下从不唤我姑姑的。”
陆兰玥:……
想象中的姑母应该是同娘亲般温柔慈爱, 结果不想是个娇俏少女。
冲击太大, 陆兰玥坐下来都还有些恍惚。
陆婉雪伸手在陆兰玥面前晃了晃,“一点都想不起来?我俩差不多一起长大呢, 全都忘了?”
陆兰玥心道,别说了。
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好像不一样。
见陆兰玥面露茫然, 陆婉雪心里也有些难过,轻轻叹了口气。
“大夫如何说, 是再没可能忆起从前来吗?宫里的游太医——”
陆兰玥小幅度地快速摇头,颇为委屈。
“不要,扎针很疼,药也很苦。”
先前在国公府陆兰玥也经历了一次,之前那药好歹还能养一养身子,如今再来可真是白受罪。
“你以前可是很喜欢喝药的。”
陆婉雪见人急忙否定的样子,不由笑道。
她是早产儿,自幼身体就弱,养得很费心费力,成天与药作伴,十岁以前都很少出房间。
那时候唯一的盼头就是陆兰玥每天过来的时刻。
不仅会给她讲趣事,有时候陆婉雪实在不想喝药,又怕被发现时,陆兰玥会替她喝。
很苦的药,陆兰玥从来都是对她笑。
“别皱眉,我最喜欢喝药了。”
“真的假的?”
陆兰玥不信。
觉得是在诓她,谁家正常人喜欢喝药啊。
陆婉雪见着陆兰玥先前紧绷的姿态放松了些,这才抬手拢了拢披风,唇边带了浅淡笑意,轻声道。
“自然是假的。”
“小时还真以为你喜欢,却只是为了让我安心,替我喝罢了。”
这话里的怀念和言语里透出的深厚感情,于陆兰玥来说都太陌生,却不由有些心疼眼前之人。
“你从小,身体就不*七*七*整*理好啊?”
陆兰玥问得犹疑。
她第一眼就觉得面前之人有点像大病初愈,畏寒,雪白手背可见青色血管,整个人坐在那也不带太多精神气。
结果是从小就身体不好么。
陆婉雪微微点头,顺势跟人聊了会从前。
陆兰玥这才明白,为何陆婉雪说两人差不多一起长大。
陆婉雪是老来得女,陆老夫人难产去世,于他人来说长嫂如母是比喻,于陆婉雪来说是写实。
幼时记忆中除了乳娘,便只有柳舟。
待陆婉雪四岁时,陆兰玥出生了。
对这抢了柳舟注意力的人,她是有些嫉恨的,对陆兰玥也不理不睬。
直到陆兰玥四岁生辰那日,陆婉雪第一次回应了窗户外碎碎念的人——后面的记忆就开始拥有了色彩。
等陆婉雪身子好起来,能出门后,两小孩结伴撒欢的日子就更为快乐。
虽说是姑侄关系,但两人跟姐妹差不多,这日子一直持续到十五岁那年的某个夜晚。
陆婉雪听了苏氏的话,说书房外的院子里有萤火虫,夜里便带着陆兰玥去蹲守,撞见了当今陛下。
陆婉雪十六岁入宫,虽还能接陆兰玥进宫,但到底诸多限制,没过两年,陆兰玥不知为何像得了失魂之症,且反复生病,求医无解。
柳舟从此开始烧香礼佛,不理外事,陆婉雪也在想是不是自己的病气过给了人,从此甚少见面。
但陆兰玥依旧没好起来,那场大雪,都以为她撑不过去,却在二月醒了过来。
“别哭啊。”
陆兰玥掏出手帕递给陆婉雪,心中惴惴不安,在柳舟身上体会到的感觉,此时又来了一遍。
陆婉雪接过手帕握在掌心,任由眼泪滚落,却是笑了起来。
陆兰玥怔怔地看着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婉雪瞥见人眼里的心虚,“同你讲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想起来。只是怕你将过去忘了,觉得自己在世上孤身一人。”
心里有地方被轻轻地敲了两下,震动蔓延至整颗心。
陆兰玥轻声应了。
“好。”
陆婉雪展颜一笑,稍微提了声,“奚霏。”
很快奚霏带着两个小丫头进来,动作麻利地换上热茶,放置了几盘水果点心。
“饿了没,尝尝这个,你应该会喜欢。”
陆兰玥确实有些饿了。
绿杏倒是备了点心,不过起太早,没什么胃口也就没吃。
陆兰玥看了眼陆婉雪推荐的点心,形状很像百合花,看上去金黄酥脆。
她其实不太喜欢点心,很挑,大部分都不符合口味,但陆婉雪这么说了,就配合地尝了一口。
一口下去眼睛亮了起来。
面皮酥脆,融了松香,其下有肉鲜美,还裹了咸蛋黄,松软可口。
陆兰玥有些惊喜,“这是什么?”
陆婉雪:“松子百合酥。”
对她来说这松子百合酥油荤太重,但陆兰玥从小便喜欢这种。
“再试试这些?”
陆婉雪说着又嘱咐一旁的奚霏,“将玥儿喜欢的记下来,到时让御厨将方子写来。”
“是。”奚霏应道,看着陆婉雪脸上的笑也很开心,“这可是娘娘专门按着姑娘以前的喜好吩咐下去,做了好多才挑出这几样呢。”
陆兰玥有些意外。
既为陆婉雪如此费心,也很惊讶自己与原主口味竟差不多。
“所以今日叫我来赏花,实则是为了投喂我吃的?”陆兰玥笑了笑,“谢谢,很喜欢。”
陆婉雪将多余的人屏退,只留了奚霏。
陆兰玥知道这是要开始说事了,也认真几分。
“听闻你醒来,我本就想出宫见你一面,可因为——”
陆婉雪话音顿了顿,刹那间眉间像真的落了雪,有一瞬的哀戚,她手不自觉覆上自己的肚子,敛眸继续道。
“可因生了病,一直闭门不出。你已经嫁到段家之后,我才知晓这门亲事。”
“后来嫂子写信宽慰于我,说你是主动想嫁给段竹。”陆婉雪看向陆兰玥,“但从前问你是否有心仪之人时,从来都是没有。”
“又怎会是主动想嫁?”
陆兰玥看着这表情瞬间明白了。
这是来给自己撑腰来了。
她转念一想,忽觉不对,心里突然一惊,“所以你让段竹进宫——”
陆兰玥因为想到这可能性,声音都不自觉提高了些,激动之下直接想站起来去找人。
她觉得自己还是天真了,段竹在门口都能遇到羞辱他之人,万一撞见权势稍微高些的,岂不是——
“玥儿!”陆婉雪提了音,陆兰玥脚步停住,听见人道,“差人好生照顾着,你急什么。”
陆兰玥松了口气,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了。
陆婉雪跟她说这些,肯定是想问自己的意见,不会盲目干这种事。
“我——”
“你动心了?”陆婉雪冷不丁地问,“你喜欢他?”
陆兰玥坐回座位。
喜欢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段竹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而遭受不利,所以陆兰玥果断应了。
“嗯。”
“但我听说,你与一书生——”陆婉雪表情略怪。
陆兰玥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曾经同二姨娘扯的借口,自己与一落魄书生情投意合。
她嘶了两声,“那、那都是过去了。”
空气诡异地静默了一瞬。
“你呢,宫中这么多医、太医,身体怎么没好好养起来?”陆兰玥想起方才陆婉雪的话,不免担心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需要养三四个月。
茶杯碰撞的声音突地响起。
——奚霏正倒上热茶封盖,听闻此话心神一晃,茶盖叮地撞上了茶杯。
“娘娘恕罪,奴婢——”
陆婉雪阻了人下跪,没让人继续说下去。
陆兰玥见此眉头不觉皱紧,“这是——”
提起都这么大反应,难道是什么不治之症?
陆婉雪知道人的性子,怕人乱想,犹豫片刻直接说了,“没事,只是流产了。”
轻如落雪的声音落在耳畔,尽管她已尽量故作轻松,陆兰玥还是听出了其沉重。
却不知如何安慰。
不管是根据娘亲所说,还是通过陆婉雪方才的只言片语,她与陛下是有情意的。
除了皇后的位置与子嗣,陛下能给的都给了。
可偏生又有谁不喜欢专一的爱?
“好了,不说我。”陆婉雪笑了笑,转而道:“嫂子曾写信与我说,你不愿嫁与安殿下,是因着不喜权势,想要轻松自在些。”
陆婉雪目光紧紧看着人,“若段竹最后也踏上这条路呢?”
“唔……纠正一下,”陆兰玥认真道,“我不是不喜欢权势。”
有权有势谁不想啊,能说出不喜欢的,绝对是得到了!
她只是有自知之明罢了。
自由权利都是相对的,若她当了王妃,是普通人中眼里的皇亲国戚没错,可是在上压着她的更恐怖。
在国公府都屡次被陆忠说教,若去了王府,不说皇家那些长辈,就是如何与安王殿下相处都够让她提心吊胆。
所以如今虽然只有个不太够看的云中客,她也很心满意足。
当然,如果她能穿成颐养天年的皇太后就好了。
这话不能乱说,陆兰玥停住,转而道:“至于段竹,他这种情况,还能重新为官吗?”
这未免有些宽容。
陆婉雪眸光微闪,“假设罢了。”
“哦。”
陆兰玥想说这假设没可能,人家都不想活,可一想段竹最近的状态,也不会那么快去。
她沉吟片刻,想起段竹桌上那些成堆的书籍。
“要真行,那也挺好的。”
“此时你不担心,这些规矩压着你?”
陆婉雪问。
“那就不在一起呀。”
柳舟曾与她说,过了皇天诰命,便和离不得,可后来陆兰玥看了律法,若女子三年无所出,夫君有权降妻为妾,也可以休妻。
后面不管段竹如何打算,陆兰玥对其人品充分相信,不会扰乱自己的生活。
再不济等云中客发达起来,跑路的钱也有了,换个小县城生活岂不快哉。
‘那就不在一起。’
陆婉雪看着陆兰玥眼底的笑,有些恍惚,那是自己再没机会拥有的洒脱肆意。
如此看来,也不需要再问人可曾后悔。
她跟着笑了笑,“走吧,去见见你的心上人。”
陆兰玥一愣。
心上人。
三个字一个个砸在心上,像落在了蓬松的云朵里。
有点奇怪的感觉。
可还没等两人起身,帘子外传来声音,陆婉雪的另一贴身婢女掀帘而入。
简桂:“娘娘,皇后那边来了口信。”
陆婉雪细眉微拧,“说。”
“说恰逢今日月圆,御花园的花开正盛,同陛下商量,请朝中上下携其家眷一起看花赏月。”
“听闻姑娘进了宫,便留着,免得再跑一趟。”
简桂说着将手中的帖子呈到陆婉雪面前。
对陆婉雪可以口头知会一声,可若是涉及到陆兰玥这般住在宫外的,程序不得少。
陆婉雪几眼扫过,心微微发沉——段竹也要出席。
简桂顿了顿,“还有,静云公主那边来人,请姑娘与其夫君到云心阁赏云,她与六皇子在那等候。”
静云公主?还有皇子?
陆兰玥眉头也皱起来了。
简桂深吸口气,豁出去般,“还有——”
“还有?”陆兰玥挑眉,与陆婉雪对视一眼,“还有谁?”
“安王妃今日进宫请安,听闻姑娘也在,说想念姑娘与贵妃娘娘,特请探望。”
安王妃?陆锦月,那安王殿下岂不是也是同行。
第 34 章
陆兰玥先陆婉雪一步去往偏殿, 正撞上从外而来的段竹。
“你们去哪了?”
陆兰玥有些诧异,脚步停住,望着从侧门方向来的段竹。
除了乔瓦之外, 还有三个归宁宫的人跟在他身边。
“无事转了转。”段竹神色如常, “你们叙旧完了?”
“嗯。”
陆兰玥心不在焉地点头。
“怎么了?”
段竹下意识伸手想转动轮椅离陆兰玥近些,却没摸到熟悉的转木,好在乔瓦眼尖,手上稍稍用力。
“我下次不乱跑了。”
陆兰玥本来有些沉郁的心情被逗笑,有些哭笑不得, “没说你乱跑。”
她叹口气,将皇后的口信、静云公主的邀约,以及陆锦月的会面说了,“姑姑有话同你说。”
“好。”段竹顿了片刻,声音低了两分, “别担心。”
陆兰玥听着这声,不由看向段竹。
他身着月白色长袍, 在袖口衣摆等地方绣着银色的暗纹, 似乎光也偏爱他,明灭的光影落在身上,矜贵而夺目。
那双眼却只看着自己。
深邃的双眸里满是柔和, 带着安抚, 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他的话。
陆兰玥本来焦灼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
进宫来, 不管因着自己还是为着段竹,她总是绷得很紧。
但其实完全没必要, 她有姑母罩着,出不了大事, 段竹自己有分寸,不用自己操心。
再说还能惨到哪去呢。
“好,那我先去见五妹,到时候再一起去静云公主那边。”
陆兰玥下了决定。
段竹没有异议,只是沉默片刻突然问,“安王一起的吗?”
“啊?”
陆兰玥一愣,她原本想的就是见一见陆锦月,毕竟人都上门等着了,完全没想起安王这一茬。
说起来,安王与原主好像还有点——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陆兰玥猜测,那不然多尴尬,而且方才简桂也没提到安王。
“嗯。”段竹点头,“那你小心。”
陆兰玥失笑,“我小心什么。”
她觉得该小心的是段竹才对,想到这,不免小声叮嘱,“如果姑姑说了什么关于你我感情方面的话,不必放心上。”
“好。”
“如果问你的话,也不必说太多。”
“嗯。”段竹应下来,他双眸微弯,声音也带了笑意,“还有其他需多加注意的么?”
“没了。”
陆兰玥也没绷住浅笑了一瞬,她挥挥手,自己先往前厅去了。
等陆兰玥身影消失在拐角,段竹才看向等在一旁的奚霏,“走吧。”
陆婉雪已经换过一身衣服,比起方才的随意,此时她端坐屏风后,连声音都沉稳华贵了几许。
“不必见礼。”
“谢贵妃娘娘。”
陆婉雪听了这话,清澈的杏眸里闪过丝意味不明,再开口,方才的些许亲近是彻底没了。
“段公子此番出行,见着想见的人了吗?”
段竹神色微怔,不由微微抬眸。
明明隔着屏风,两人好似在那一刻对上视线。
归宁宫跟了人在自己身边,可以证明他真的只是出去到花园转了一圈。
那一路上除了被个毛手毛脚的宫人不小心撞到以外,并没有去会见什么人。
段竹沉默须臾,最终应道,“嗯。”
陆婉雪拂开茶叶地动作顿了顿,她将其放于一侧,对段竹这坦诚,她终也是说了亮话。
“若不是阁老出面,我不会冒这个险。”
她不是朝堂之人,对着风云变化的政事一知半解。
只是从陛下近日来的愁眉不展,跟她说话时透出的只言片语和半夜突然惊醒时口中呼喊的话,从而窥见不敢深想的一二。
兄长和陛下都很信任阁老,对其恳求她无法拒绝,再退一步,陆兰玥跟段竹也息息相关。
陆婉雪微微抬手,奚霏便将请帖送至段竹手里。
“若她真有何心思,我护不住你。”
段竹方才已从陆兰玥那知晓这一事,他粗略扫过几眼,合上帖子。
“也算殊途同归,娘娘不必忧心。”
陆婉雪眉头一跳,隔着屏风瞧着段竹。
她曾数次这样或隔着屏风、或隔着垂纱,或坐于上位,看见人玉树临风的身姿。
隔着大半年,今日看见段竹被抬着轮椅进屋的时候,一时百感交集。心中也闪过丝后悔,今非昔比,为什么要赌在段竹身上。
可几句话说下来,又觉得与从前好像无什么差别。
短租和依旧温和有礼宠辱不惊,只是更加让人猜不透情绪。
陆婉雪忽地就想起陛下曾酒后失言,若段竹为他的皇子该有多好。
是赞赏也是忌惮。
“这都在你的算计之内?”陆婉雪声音很轻。
“不是。”段竹微微摇头,“娘娘过于高看我了。”
陆婉雪闻言竟松了口气,她定了会,“对于玥儿——”
段竹听此话音,不由更加的坐正了些,将陆兰玥的叮嘱在脑中来回播放。
“我知道这门亲事,对于你来说有些荒唐和不愿接受。”陆婉雪开始铺垫。
她心中没法不担心。
不管玥儿对段竹有几分喜欢,至少那担忧做不得假。
而在她看来,段竹不是一个托付情丝的好人选。
这安都女子想嫁给段竹的不计其数,但一直过了及冠之年,同龄的都有了孩子,段竹仍孑然一身。
他遵纪守礼,可也不是很守,连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能不顾。
如今——
“怀朗并无不愿接受之意。”
清冽的声音此刻有了潺潺笑意,莫名显得温柔许多。
哎?不是预想中的回答让陆婉雪愣了一下,想好的话到了嘴边没能说出口。
这一开始,直到段竹出了门,陆婉雪都还有些没回过神。
这什么情况,为何两个人都一边说喜欢,一边说别让对方知道。
陆兰玥如此,说段竹如今无这些心思,姑姑你不必与他说太多。
段竹也如此,说陆兰玥心有所属,这些事也不必让人知道。
相比之下,好像玥儿更无情一点。
段竹想着有权有势才能护住人,等那时候,或许有了陪在陆兰玥身边的资格。
而陆兰玥想着,不行就不在一起了呀。
“娘娘这——”奚霏也听得迷糊,“这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何误会?”
陆婉雪回过神,想了会觉得脑袋疼,一时又觉得两人的话都不可信。
“罢了,我就不该忧心这事。”
总之她已经向段竹要了个承诺,目的算是达到了。
“我怎么瞧着他方才有些急?”陆婉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段竹快速地说完这些,好像是不想她继续问下去。
奚霏想了想,“安王好像对姑娘有意?”
……
“陆兰玥!”
有些咬牙切齿的带着怒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兰玥猛地睁开困倦的眼,这才发现自己差点睡着了。
“怎么了,你说。”
陆锦月面色难看。
她今日入宫的时候,听着三亭处下人闲话那马车,问了一句,才得知是陆兰玥进宫来了,便起了心思。
那日云中客不仅没拿回来,反而传回来的消息都是陆兰玥怎样聪慧出色,场面是如何壮观。
陆锦月气得当晚没睡。
她是要看人受苦,而不是如何风光。
等入了王府,心情总算好起来。
毕竟是第一个有了名号的皇子,安王府的规模、吃穿用度,以及其地位,都是作为陆家女不能比的。
而且安王温和体贴,妾室安分守己,陆锦月几番对比家中姐妹,再没有她这样好的了。
今日说是叙旧,不如说是找人炫耀一番,但陆兰玥就像听不懂一样。
“哇!”
语气平静的惊叹。
“真不错。”
毫无喜悦的鼓掌。
“真是惹人艳羡。”
打着哈欠。
陆锦月有种炫耀到了,却没得到一点快乐的憋闷感。
而待她说完府中下人数量,是如何伺候自己的,却发现陆兰玥闭着眼睛快要睡着了。
“不说了?”陆兰玥伸了个懒腰,“说完我可就走了。”
她今日见陆锦月本是想问点关于娘亲的事,结果发现陆锦月还是把自己当敌人一样。
毕竟灵魂年长好几岁,陆兰玥看出人想法也不在意,尽力配合——怕人憋出病来。
只是今日有点累,演得便敷衍了些。
此时见陆锦月不说话,料想说得差不多了,段竹那边也应该说完了吧。
陆兰玥起身,正欲走,听见陆锦月道:“姐姐再稍坐片刻吧。”
“嗯?”
陆兰玥停住脚步,侧身回头,双眸微抬。
她身着水蓝罩素纱间色绫裙,腰身掐得极细,本是温柔小意的颜色,却很显清冷雅致。
一双眼也不如当初在府中时,总在四处观察打量,逢人目光先低三寸,如今漫不经心瞥人时,竟有了几分压迫力。
从亲事定下来起,陆锦月一直等着看人的笑话。
让陆兰玥经历她上辈子经历的一切,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形容憔悴,带着满身穷困苦楚回娘家寻求帮助。
但这一切都没发生。
而且比起当初离府时,如今更有嫡女的样子了。
凭什么?为什么?
就因为一个云中客?
陆锦月心中念头数转,面上却尽力笑着,“这日头这样大,殿下交代我闲话完,让他来接呢。姐姐不若再陪我坐一会。”
她说着同身边的丫鬟挥了挥手。
陆兰玥顷刻明白过来。
自觉刚才敷衍了些,此时便尽力两分,坐回位置,用艳羡的语气,“殿下他这般体贴的么?”
“是,他执意这般,我劝也不听。”陆锦月娇嗔,脸上挂着幸福的笑。
陆兰玥真心实意感叹,“挺好。”
“你呢,当初——”
也挺好,陆兰玥本来想这么说,对上陆锦月双眸又改口说:“不太好。”
陆锦月闻言,眼睛变亮了起来。
两人又说了些话,叫陆锦月一颗心满足不已,这才让陆兰玥陪着往门口去。
安王确实已经等候在此。
“见过安王殿下。”
陆兰玥见礼,虽说如今也算亲戚,但毕竟安王的身份摆在那。
安王景文光微怔,片刻后才道:“陆姑娘,不必多礼。”
陆兰玥心中一跳,直起身。
她都嫁人了,哪来的陆姑娘。
想着不由看了陆锦月一眼,瞥见她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已经有些扭曲。
心下不由叹气。
她这半天不会白演了吧。
第 35 章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打破这局面的是从身后传来的段竹的声音。
陆兰玥回头, 见着乔瓦推着段竹往这边来,眼睛不由亮了亮,“搞定了?”
“算是。”
算是?
段竹很少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陆兰玥微微歪头, 有些疑惑。
不知道两人这是说了什么,只是当下这场景,也没多问。
“见过安王殿下、安王妃。”
段竹离近了。
景文光目光从陆兰玥脸上浅淡的笑容上收回,落在段竹身上后神色微变,不过很快掩盖在平和的笑容下, 点头算作回应。
虽然段竹如今无官无爵,但毕竟身在归宁宫,有那样一层身份在,也应以礼相待。
但本该做出回应的陆锦月,却直直地盯着段竹没有动。
陆锦月从听见那声青枝, 转过头看见段竹时,脑中就嗡地一声——她没想过会再见到段竹。
提到人和与人面对面, 完全是两码事, 如今骤然看见,上辈子的记忆纷至沓来。
那些片段从脑中翻飞而过。
陆锦月恍惚发现,段竹上辈子对她并不苛刻。
他待她有礼, 院中所有东西都是紧着陆锦月先用, 哪怕她后来住进其他宅院,段竹也没有说什么。
甚至在撞见她与苍承安偷欢时, 也面色平静的如没看见一般,也没有去告官府。
偏生是这这样的平静与淡漠, 让陆锦月本就不满的心,越发被阴暗情绪缠绕。
明明段竹当时病入膏肓, 眼看也活不了太久,她却听了苍承安的话,与人合计谋害了其性命。
陆锦月一直避免去回忆那个下雨天。
那样大的雨,好像天与海的倾倒,淋得人睁不开眼。
她外出求佛,被绑匪劫持,需要段竹拿赎金来。
这本就是一场戏,她坐在屋里,听外面山匪爆发,马蹄阵阵,厌恶的人死在了泥泞的雨天。
陆锦月后面总是做噩梦,她也不敢去看段竹的尸体。
今日再看见人,恍惚得有些站不住。
“锦月?”景文光见着陆锦月怔怔地盯着段竹,这眼神太异常,他不由皱眉,沉着声,“王妃。”
王妃两个字如雷入耳,陆锦月恍然回神。
她对上景文光的目光,这才发现自己盯着段竹陷入了回忆。
陆锦月试图扯了扯嘴角,也没勾出一点笑意来。
“失礼,可能是有些累了,精神有些不好。”
陆锦月说着却是不敢再看段竹,不想对上那双眼睛。
她反复深呼吸,告诉自己都过去了,现在不都是好好的么。
段竹也注意到陆兰玥的异样,这下毫不犹豫地确定,陆锦月也是重生而来。
为何会这样,那还会有别的人吗?
陆兰玥轻轻碰了碰段竹的肩膀,小声道:“你又发什么呆?”
段竹没太听清陆兰玥说什么,下意识侧过头,未说话目光先软了几分,怎么了?
陆兰玥被这眼神瞧得无奈,出来打圆场。
“坐了这么久,是会比较乏,回去好生歇息。”
几人客气几句,就在门口,也不用再送,看着人往外走。
陆锦月脚步匆匆,景文光两次伸手欲扶着人,都被避开。
这脾气,无差别放送啊。
陆兰玥看得好笑,眼神收回落到段竹身上,又忽地发觉,好像也不是无差别,眼前这人不就是有差别吗?
“你们俩这——”
刚才陆锦月的异常实在太明显,陆兰玥问出一直有些好奇的问题。
按家中的说法,陆家跟段家原先关系不错的话,她们这些小辈有接触应该也很正常。
那种眼神真的很像由爱生恨啊。
“清清白白。”
段竹说。
陆兰玥被噎住,又有些不信,见过几面就那眼神?
不过她也有些看不懂,若是陆锦月对段竹有意,为何当初还非要嫁给安王?
正想着,远处又来了人。
——静云公主那边派人来问了。
陆兰玥打发掉人,又差人去给陆婉雪说了声,这才与段竹往云心亭去。
陆婉雪邀他们来赏花也不是作假,不说御花园,园中随处可见盛开的花群,蝴蝶蹁跹其间。
天算不得很热,但光线刺眼,绿杏给陆兰玥撑上了伞,乔瓦推着段竹在一旁。
其他人都隔了些距离。
陆兰玥看着前方的引路宫女,连服装都与普通丫鬟的不一样,足以证明她在公主那边的地位也不低。
“你与这静云公主真的没有什么吗?”陆兰玥再一次悄声问段竹。
当时听到静云公主来信时,陆兰玥心中就咯噔一声。
她感觉若皇后此举是想要段竹死的话,这静云公主则是要自己死,可是陆婉雪说两者都不能拒绝。
而据陆婉雪说,自己与这静云公主也没什么交集,所以就只能是因为段竹。
面对陆兰玥的再三询问,段竹仔细地回忆,确实与这静云公主没什么交集。
哪怕是上辈子——段竹思路一顿,确实两辈子都没什么交集,但上辈子成亲时并未收到静云公主的贺礼,更遑论后面进宫这些。
段竹心思数转,安慰陆兰玥道:“许是六殿下的主意,我曾授课于他。”
陆兰玥这才想起被自己忽略的六皇子。
段竹曾与她讲过这宫中局势,当今陛下后宫空置,子嗣也不多,至今共三位公主,七位皇子。
而这静云公主与六皇子都是一母所生,感情和睦,所以其实六皇子想段竹了,然后自己年岁尚小,便求着姐姐帮忙?
那之前的礼物难道是谢师礼?
“不应该啊。”陆兰玥啧了声。
段竹问:“不应该什么?”
“你应该有很多桃花债才对。”陆兰玥不小心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索性光明正大的八卦,“以前家中没为你说亲?”
这边男子普遍十七八岁娶妻生子,及冠之后再娶已经算晚的了——所谓的先成家后立业,很多都是娶妻后才去考取功名。
段竹对上人有些亮晶晶的眼神,“有,但我没这个想法。”
陆兰玥犹豫片刻,试探的问:“你就没个喜欢的姑娘吗?”
她总感觉按段竹这般人,应该有一个本来门当户对,但因为遭逢变故,不得另嫁他人的白月光才对。
段竹不知道陆兰玥在想什么,闻言神色微顿,看了陆兰玥一眼,最后还是嗯了声。
他喉结滚动,无意识捏了捏自己的指节——既然已经说到这了,那他是不是可以冒昧地问一下,许明是她口中孩子的爹爹么。
“你之前——”
说话间,他们已拐过假山,前方忽然传来琴声,混着鼓点,声声动人,再往前走一点,便看见了翩翩起舞的人。
陆兰玥心思早已不在与段竹的说话上。
她远远地瞧见了云心亭三个字,透过随风舞动的轻纱,可以窥见亭中之人的惬意。
面前的台子上有人弹琴起舞。
好看,好听。
陆兰玥几乎是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回过神才想起段竹好像想说什么。
“嗯?你刚想说什么?”陆兰玥只是恍惚听了个话音。
段竹看着前方迎过来的人,“没什么。”
“请随奴婢来。”
到这里引路的人换了一波。
虽然云心亭看着不远,但要从旁边的连廊过,曲折的绕过去,再登上二楼。
段竹的轮椅刚被放下,穿过亭子垂下的轻纱,冲出来一个圆滚滚的男孩。
约莫十二三岁,白白胖胖的身躯往段竹这边飞驰而来,身后还快步跟着两人,口中疾呼殿下小心之类的话语。
这小孩炮弹似地冲过来,陆兰玥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人稳稳停在近处,眼眶发红却还是端着仪态。
身后的人跪了一地,其中一个领头的下人道:“参见六殿下。”
六皇子景文瑞微微抬手,随从都起身退了下去。
他看向段竹,年幼的嗓音带了点哭腔,“我也为再也见不着先生了。”
“六殿下,慎言。”
段竹表情如常,只是提醒人,如今这先生两字是唤不得的。
景文瑞微微皱眉,还想说什么,身后来了人。
“殿下,我们去往亭中可好?”
景文瑞身后有个年长的嬷嬷跟上来,看过来的眼神带着隐晦的不喜。
景文瑞点头。
又看向一旁的陆兰玥,“这可是——”他又看了眼段竹,得到肯定的眼神,于是飞快见了个礼。
这礼不常见,陆兰玥没懂,但看到那嬷嬷忽然皱得能夹死蚊子的眉心,觉得这六皇子好像也是个倔强的主儿。
几人被引着往前。
亭中布置得别有洞天,假山流水,婢女环绕,金玉摆件,极尽奢华。
光是垂下来的纱,好像都是冰蚕丝,阻了这日头正盛的热气。
绕过屏风,陆兰玥这才看见了静云公主。
果真如段竹当初所说,一眼看过去文静大方端庄有礼,长相柔和,很有那种国民闺女的感觉。
就是这眼神……陆兰玥看这静云公主落在身旁段竹身上的眼神——一点不陌生,以前她与闺蜜遇见帅哥时便是这样的。
果然,颜狗不分时代。
不过,这是不是看得有点久啊?
陆兰玥心想。
让她都不太好开口说话。
正这么想着听见一声轻咳,陆兰玥目光稍稍侧移,这才发现静云公主旁边还跟着位带着面具的男子。
皮质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如此异常的装扮她方才竟然没注意到。
“阿姐!”
六皇子景文瑞也小声道,尚且稚嫩的话语里有*七*七*整*理种司空见惯,却还是见不惯的恼怒提醒。
看来这静云公主的私下性格与传言不尽相同啊,又或许是没设防。
但就算静云公主脾性坏些,她也有这个资本。
静云公主的母妃生下六殿下就去世,成了当今陛下心头一抹白月光,连带着对这两个孩子的偏爱也很明显。
所以哪怕静云公主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因着人不想,陛下不仅给了殿宇,其他方方面面都是优待。
如此就算有些‘爱好’似乎也不算得什么。
静云公主景文瑶瞪了自家小弟一眼,觉得他让自己丢脸了。
如此过后,两边才开始一番客气话,纷纷落座。
闲话没一会,景文瑶看向不停扯她袖子的阿弟,有些无奈道:“瑞儿一直有些话想要单独与公子说。”
景文瑞已经起身迫不及待的想带着段竹往旁边去,尽管克制,却还是显出几分小孩心性。
段竹侧眸看向陆兰玥,看见人放心去的眼神,这才离开。
景文瑶看向陆兰玥,她安静坐着,神色清雅,一直没什么大的表情动作。
“本宫一直想见青枝夫人一面,可惜一直没这机会。”
陆兰玥成婚后在外本该冠以段姓,但因着段家如今情况,所以取字。
虽然明白,但陆兰玥乍然一听这青枝夫人,差点没反应过来。
闻言也只能微笑,她没有记忆,只能等人继续往下说。
“夫人对本宫好像格外陌生。”景文瑶看着人神色,她起身,在陆兰玥身旁坐下,“夫人可知道瑞儿排行老几?”
陆兰玥:“……”
这是什么鬼问题。
“六殿下不是老六?”
景文瑶对上人的眼神,沉默片刻,“自然是,只是本宫最近觉得六有些不吉利。”
陆兰玥扯了扯嘴角,“殿下不必忧心,六自古有顺利吉祥之意。”
知道自己今天只是陪衬后,陆兰玥放松了许多,一边与人闲话一边细细听着这琴声。
不知如何做到的,既不会影响谈话,但又能听得很清楚。
在这云心亭呆了近三刻钟,陆兰玥他们才离开。
不知道段竹与这六皇子谈了什么,只是小孩再度出现,眼睛都是肿的。
“大家都还挺和善的嘛。”陆兰玥与段竹并排而行,突然感慨,“静云公主的日子是真舒服。”
段竹抬眸看向陆兰玥,就听见人说,“要不我们在后院也搭快台子,等你解禁后,请些唱曲儿的人来。”
绷紧的心松了一瞬,段竹应声。
“好。”
两人闲话着远去,而此刻的云心亭中。
景文瑞早已累了,被送回殿中休息,在云心亭中央,垂下的帘子一层又一层,遮了个严实。
内间就就只有静云公主与她身边的侍卫。
“费霍。”景文瑶指尖微敲,缓声问,“你可有看出异常?”
“并未。”
名叫费霍的男子出声,他奉命仔细观察了陆兰玥的言行举止,并无异常,只是有些礼仪不算标准。
但想起这陆家规矩并不算严苛,这陆家嫡女更是闲散,也不算异常。
“殿下为何如此注意青枝夫人?”费霍脸颊绷紧。
景文瑶抬眸看了人一眼,有些诧异这闷子竟会主动开口问。
为何?
景文瑶心想,因为我们都因她重活了一世,可好像并无特殊,也并无改变。
景文瑶心下叹气,摒弃这思绪,转而笑道:“自然是想看我还有没有可能,传言果真不假,唯有段郎真绝色。”
景文瑶本是为了刺激眼前人故意说的,但又带出了两分真情实意,回想下来,只恨自己下手不够早。
此话一落,费霍露出的小半张脸肉眼可见的神色低沉,线条冷峻,像是发怒的雄狮。
景文瑶笑了笑,她勾了勾手指。
费霍停顿片刻,俯身,一只白嫩的手臂绕过他脖颈,葱白指尖在其面具边缘滑动。
景文瑶看着人眼里的冰山不复,勾着人的下巴,缠绵地吻上去。
“怎的这般小气。”
第 36 章
归宁宫。
陆婉雪寝宫内。
陆兰玥坐在一侧, 等陆婉雪梳妆打扮完后,一同出发去景怡园,此时正陪着人闲话。
“青允一直未同你联系?”
提到家中情况, 陆婉雪突然想起这一点。
“没有啊。”
陆兰玥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哥哥。
“怎么了吗?”
“果然嫁人了。你以前可是最喜欢粘着青允, 这么久不来信,见着人少不得生气好多天。”
陆婉雪面上带笑,心里却不由想起前些日子听说的边关战乱的消息。
虽然陆兰玥这婚事从简,也不便大肆宣传,但到底是成了亲。按陆青允的性子, 不回来已经令人意外,毫无消息就更令人费解。
“人总会长大的嘛。”陆兰玥一句话带过,连忙转了话题,“待会宴会有很多人吗?”
“嗯,但也算不得太多。”陆婉雪点头, “这宫宴四品以上的官家才会收到帖子,”她瞥了眼燃香, “这个点夫人们应该都带着子女进宫了。”
“啊, 不是酉时三刻开始吗?”
陆兰玥跟着看了眼时间,才三点多,还有近两个小时, 怎么这么快就进宫来了。
陆婉雪正在描眉, 没一时说话。
隔了会,她看了眼窝在摇椅里玩自己头发的陆兰玥, 有些好笑的道:“那是陛下与大臣过来的时间。”
“噢。”陆兰玥手一顿,忽然抬起头, “这般说来,娘亲是不是也会进宫?”
陆婉雪眉眼微挑, 有种你才反应过来的调侃。
陆兰玥也不自觉笑了。
从听到要参加这宴会开始,她就很抗拒,压根没去想这么多,如果娘亲能进宫来,那也算好事一桩。
等宫女鱼贯而入给陆婉雪换衣服时,陆兰玥起身去了外间,正好遇上绿杏进来。
“姑爷那边准备好了么?”
段竹住在偏殿,待会也是要一同去的。
“嗯。”绿杏点头,看了陆兰玥一眼,还是忍不住道:“小姐要不换只簪子。”
她始终觉得太素了些。
陆兰玥摇头。
这场宴会,肯定没那么简单,陆兰玥不知道其中到底有多少弯弯绕绕,但也明白段竹或多或少牵扯其中。
她亦不想去结交什么人,要做的就是简单低调就行了。
没等多久,陆婉雪便被人扶着从里屋出来。
陆兰玥竟有一瞬间呆住。
“怎么这幅神情,”陆婉雪走到人面前,食指护甲轻轻抬起人下巴,“不认识了?”
陆兰玥是真有点意外,若之前陆婉雪是个娇俏少女,如今贵妃的气势扑面而来,带来不小的冲击。
“重么?”
陆兰玥伸手拨了拨陆婉雪发间的头饰,很有质感,不像是塑料黄金。
陆婉雪微怔,“重。”
她头饰颇多,整个脑袋得废力支撑着,而且衣服也很繁复。
“无妨,习惯了也还好。”
这种宴会她们代表的不仅是自己,个人的宠辱与身后的家族息息相关。
纵使她本身不喜如此,再想从简,但身在其位也不能少。
陆兰玥也没再多说,与段竹汇合后一行人出发去景怡园。
景怡园是历代皇家私宴举办之地,只要不涉及祭祀礼仪等聚会一般都是在这里。亭台楼阁,内河从此而过,鸟语花香,约等于后花园。
此时景怡园的人已经多起来,等入了门,陆兰玥才知道男女此时是两边分开的。
陛下与皇后也是各一处,等两人会面后,才会开始晚宴。
晚宴也分为内外,能坐于里面同陛下共处一厅的只有官员与其正妻,其他人都是坐于外间。
“裴大哥来了吗?”
陆兰玥抬眼望了那边三三两两的公子哥,担心段竹受冷落。
段竹:“他还在当值。”
陆兰玥这才想起来,除了休沐的少数人外,大部分官员此时还未下值。
如今已经到了的这些,大都是家中还未娶妻或是以后要考取功名,带出来见见世面的。
“晚些见。”段竹说。
他犹豫片刻,忽地微抬手臂,握住陆兰玥垂在身侧的手,指尖蹭过其掌心的冷汗,“别紧张。”
陆兰玥还没反应过来,段竹已经松开,只有两人还没彻底分开的宽袖见证这仓促一握。
她垂眸笑了笑,“晚些见。”
乔瓦推着段竹往另一边去了。
“你同我一起还是——”
陆婉雪有些犹豫地问陆兰玥。
虽然没有严格区分,但是人群分布也大致划分出三块地方,一个是后宫妃嫔,一个是官家夫人,还有一处便是各家未出阁的姑娘。
陆婉雪自然不能呆在外围,她有心将陆兰玥待带在自己身边,但又怕人不自在,何况陆兰玥如今已经嫁了人。
“我自己逛逛。”陆兰玥摇头,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往这边看,“没事的,别担心。”
陆婉雪想说什么,最后只得点头,将奚霏留在人身边才离开。
奚霏已经在宫中待了好几年,根据陆兰玥的要求,很快带她找到一个人少又能窥见大致场景的小亭子。
“这地方好。”
陆兰玥非常地满意。
院中随处都有人伺候,陆兰玥一在这坐下,已经有宫女奉上茶水点心,因临着池子,还给了鱼饲料。
“姑娘可要四处看看?”奚霏小声建议,“方才那位与你见礼的黄衣姑娘是孙侍郎家的,可以相处。”
“就在这挺好的。”
陆兰玥摇头,她没有结交人的心思,一旦给出信号,后面就不好再拒绝下去。
而且毕竟她身份有些尴尬。
这一路过来撞见的人里,比起想与她结交的,对她有看法的好像更多一点。
绿杏还因为这在生气呢,气鼓鼓地小声道:“小姐她们还在谈论你。”
陆兰玥侧头看过去,隔着池子,正好对上一个直勾勾往这边看的少女,目光相撞后,对方跟受惊的兔子似地低下头。
看得出是个心思单纯只是好奇心有些重的姑娘。
“随她们说吧。”
陆兰玥并不介意。
段竹之前在安都本就闻名,而陆家门第在这,这样一桩亲事,大家八卦一些好像也正常。
更何况皇后设宴,还给了他们请帖。
这其中怎么想怎么不对。
如果说陆婉雪让他们进宫,有心之人可以把这当一个把柄,但皇后却出面了。
虽然将这事点破,让他们没法再悄悄出宫,但这进宫来就成了皇后的意思。
而皇后设宴,四品以上都会来,必是得了陛下同意。
但这些都不干自己的事。
陆兰玥手中握着鱼食,看着池边聚集的一群鲤鱼,一点点往下洒。
她只想找个地方躲着,有机会的话同娘亲碰个面,宴后干紧回去。
“不知道娘亲进宫了没。”
她刚才经过朗庭时,扫了几眼,都没看见柳舟。
“不知,要不奴婢出去看一看。”
绿杏在一旁道。
“别走远。”陆兰玥想了想,娘亲也有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进宫了,“就算看到人也别随意出面。”
如今的情况,还是小心的好,不适合光明正大的会面。
“小姐放心。”
绿杏行礼退下,身在这里,她都变得稳重起来。
陆兰玥看着绿杏身影汇入人群里,渐渐消失,收回目光继续搁栏边喂鱼。
正当她对鲤鱼中一条白色的格外感兴趣时,奚霏突然上前,“姑娘,皇后娘娘从那边过来了。”
陆兰玥回头,顺着蜿蜒的路,看见尽头过来一大群人。
阳光明媚,繁花满园,却不及这群人身姿夺目。
虽然隔远了看不清脸,但敢穿这么大面积金黄的,应该是皇后没错了。
陆兰玥靠近的这条大路是单行,过了此处才有岔路分别去往流水阁和醉香亭,她避无可避,而且看着皇后往这边过来,自然也不能转身就跑。
陆兰玥擦了擦手,规规矩矩的站在小道上。
按她的身份是不够上前拜见的,只要在皇后经过时,福礼就行。
大家注意看,这迎面走来的是后宫女子天团。
陆兰玥脑中胡思乱想,余光瞥见明黄近了,便矮下身,只要等人经过后,便可以干自己的事情了。
只是这一群人忽地停下了。
陆兰玥抬眸,见着距离自己丈远的大道上的皇后正看过来,“你是哪家的姑娘?”
“回皇后娘娘,姓陆名兰玥,如今已经成亲。”
陆兰玥上前两步,心中不由腹诽,这皇后肯定是故意的,这条路上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偏偏在这停下。
而且就算不认得自己,也应该认得奚霏吧,一联系,很容易猜到自己的身份。
一片寂静。
陆兰玥有些疑惑,忽然感觉裙摆被扯动,她垂眸,看见跪在身侧的奚霏。
完了,忘了要下跪了!
陆兰玥后知后觉地补了个礼,“见着皇后娘娘,一时惊为天人,失了礼仪,还望恕罪。”
这是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凹凸不平又坚硬,陆兰玥刚跪下就觉难受,偏偏皇后还没发话。
左膝凸起的石头刚好在膝盖骨那,没一会就开始疼,陆兰玥有心想动一动,但头顶汇了十几道目光,又怕被人挑刺,只能硬生生忍着。
“难怪本宫觉得有些眼熟。”隔了会,平平的声音才传来,“夫人这般话,到让本宫不好意思了,起来吧。”
陆兰玥这才起身。
“难得进宫一趟,多走走看看,尽兴自在。”
皇后留下这么一句,便带着人离开了,陆兰玥待人远去,这才蹦着回了凉亭坐下。
她弯腰揉揉自己的膝盖,“这皇后什么意思。”
“姑娘伤着了?”
奚霏有些忧心。
“应该还好。”
比起膝盖上的阵痛,陆兰玥更不习惯那种跪在人身前的感觉。
正说着,绿杏从旁而来。
“小姐没事吧?”
她方才就回来了,见着皇后在,没敢过来。
陆兰玥摇头,直起腰,这才发现周围的视线又多了不少。
明里暗里注意皇后这边的就多,在陆兰玥这一停,本来只是少数认得陆兰玥的人在谈论,如今有点传开了。
陆兰玥甚至隐约能听到有人提起段竹,不过很快便被嘘声压住。
“如何,娘亲进宫了吗?”
陆兰玥不去管那些视线。
“夫人身体不适,此行没进宫。”绿杏道,“国公府都没有人来呐。”
身体不适?陆兰玥微微皱眉,娘亲又生病了吗?
如此没坐多久,圆中忽地热闹起来。
有宫人来报,陛下往这边来,下人就都动起来,将消息传达至各家主子那里。
陛下要先见过臣子和各家儿郎,然后才会往后,等与皇后会面,宴会就可以开始了。
这种时候,陆兰玥只要跟在后面浑水摸鱼就行。
也不知道段竹那边如何了,陆兰玥看了眼天色,明明还算不错,她却总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第 37 章
景怡园东侧。
在接到顺安帝往这边来的消息以后, 皇宫内统领郁文柏就已经派人盯着各处,避免有何意外发生。
各方安排好后,他视线再度看向角落的段竹——虽然人已经换过一个地方, 但他还是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其身影。
其实在段竹入园后不久, 就有人来问怎么回事,郁文柏甚至去向皇后求证过,这名帖是否为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贵妃将其召进宫可以说是陆兰玥的关系,但皇后为何……声音传来, 顺安帝已经到了。
郁文柏收回思绪,却对上了段竹的目光,不过片刻,似乎是身边的随从说了什么,段竹收回了目光, 偏头去听。
看着那坐于轮椅的身影,郁文柏一时间不知道是希望他被陛下看见, 还是不要被看见。
他心中微叹, 朝着顺安帝的方向迎了过去。
顺安帝身后跟了不少人,落后半步的除了大太监,就只有当朝阁老于元思。
于元思年岁已高, 后又重病一场, 精气神大不如从前,去年就想退了, 可这阁老之位,要么由为官丞相之后的人担当, 要么直接举荐产生。
先前预想的是广瀚海和段竹,怎料后来……现下朝中无人, 合适的人又不敢用,于元思只有一直担起重任。
而另一方面,顺安帝也不想让人退,万事喜欢听人意见,将人带在身边。
“元思,泱国还是有这么多青年才俊。”顺安帝景开霁面上露出笑,“朕看了是真高兴。”
在礼部大人的带领下,迎接的人跪了一地,大都年轻活力。
于元思抚了抚自己的胡须,也跟着笑说:“是陛下治国有方,培养有道。”
正说话间,两人都看到了在末尾的段竹。
他因为坐于轮椅,跪拜的动作到底慢了一瞬,旁边的随从还有些手忙脚乱,又想扶又想跪的,有些惹眼。
景开霁脸上的笑容顷刻淡了下去,一时间甚至没让大家平身。
“陛下。”
旁边是于元思的轻唤。
景开霁侧头,对上人关切的目光,再往后,是苍尚书没来得及收回的观察。
“平身。”
景开霁面色重回平静,他一路往前走,遇上合眼缘的还会问上两句,直到他坐上位置,发话让大家不必拘谨后,这才传来了郁文柏。
“怎么回事?”
景开霁揉了揉眉心,他近来身体不好,刚才在外走那么一阵,竟有些心慌气促的感觉。
郁文柏将来龙去脉说了,没听见人发话,他也跪地不敢起。
不仅是他,明里暗里的目光都汇聚在这。
所有人等在等他出去后的动作。
“最后是皇后的帖?”
“是。”
郁文柏听着话里的冷意,不自觉绷紧了脊背。
景开霁唇边勾出一声冷笑。
“原来这就是皇帝吗?”乔瓦喃喃,“真吓人啊。”他又悄悄对段竹道:“不过怎么感觉陛下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你看了?”
段竹微微挑眉,不知该感慨人胆子大还是不怕死。
“属下偷看的。”乔瓦剥一颗果子喂进嘴里,“照老爷说生死不定,若真待会被拖下去砍头了,去地府也能吹嘘见过皇帝,这辈子也算值了。”
段竹半垂着眸。
他本来就是要想办法出现在景开霁面前的。
景开霁近来身体不好,就不得不为后世考虑,以前朝堂原本是陆、段、苍三家制衡,后段家倒下,也带了一批人下去。
陆家的地位已经是无可再升,苍家却揽了更多的权,虽然有心遮掩,但日常行事中,难免有越位之嫌。
包括这次皇后此举,就是在试探。
若陛下有心用段竹,她此举就是在示好,他苍家并没有容不得人,也不是想揽权。
而陛下若不待见段竹,就能再无隐患,对她来讲不过是被说几句而已。
这本是稳赚不赔,由她和兄长反复商讨过形成的。
但可能是景开霁一步步衰老下去,近些日子格外随和,让他们快忘了,这江山有一半是他亲自打下来的。
这样的人,又怎会容忍这般明晃晃的算计和心思。
不过到底如何,也不过是陛下的一念之间。
段竹抬眸,远远的对上了于元思的视线,他微微颔首,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自己忽视的东西。
而且,顺安帝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要差,不复原先的身材魁梧话语轩昂,反而要被那身龙袍压垮了似的。
“就是不知道这砍头疼不疼,要是——”乔瓦还在继续往下想,他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如今已经很坦然了,开始担心一些有的没的。
段竹远远看见郁文柏出来,于元思又进去后,抬头看了眼青天白日,声音平静的宣告。
“不用担心你的头了。”
乔瓦一愣,不防之下将果核吞了进去,憋出个紫红的笑脸。
“咳咳——”
陆兰玥咳了两声,匆忙地起身行屈膝礼。
她埋着头,轻轻地清嗓。
自从接到陛下过来的消息,所有人都处于待命的状态——不准乱走,尤其是还未婚配的女子。
大家按规矩坐于一处,本来陆兰玥找了个角落,又被皇后唤到前面说了几句话,被迫坐在了前面,跟静云公主邻桌。
好歹上午才见过,景文瑶也是性格爽朗之人,两人小声说着闲话,一时间竟忽略了前头的动静。
前头声音传来的时候,她刚吞进去一颗葡萄,一惊之下,有点被汁水呛到。
好在前方陛下在跟人说话,也不显得她动静大。
陆兰玥偷偷用余光瞄,发现这顺安帝与皇后说话的同时,竟伸手扶了陆婉雪一把。
后面又低声地同陆婉雪说了什么,但陆兰玥也没听见,倒是陛下往这看了一眼。
陆兰玥连忙垂眸,心中祈祷陛下不要喊她。
从细枝末节中,陛下对陆婉雪真有情谊,自己以前或多或少应该也见过这皇帝,可不能到人跟前去。
可能是听见了心中祷告,除了这隐晦的一眼,并无意外,陆兰玥跟着众人起身,又前往另一个地方。
静云公主走到一半被叫前去了,陆兰玥膝盖疼,走得不是很顺畅,一点点往后落,跟在了末尾。
“这就要去用膳了吗?”
陆兰玥问奚霏。
“是去赏花。”奚霏道:“等赏花过后,就是了。”
好家伙,原来还没到赏花的地方。
陆兰玥暗暗吃惊,但此时天有余晖,微风拂面,散步确实很惬意。
“夫人!”
小声又兴奋地呼喊忽然传来。
陆兰玥回身,看见乔瓦兴奋的小脸,旁边是段竹。
“你怎么过来了?”陆兰玥一愣,又上下看了人一眼,“没事吧。”
段竹摇头,继而道,“来同你赏花。”
陆兰玥左右看了看,发现现在确实没这么泾渭分明,人群散开,又是先前其乐融融的场面。
“没人为难你?”
陆兰玥觉得有点难以相信。
段竹定定地看了陆兰玥几秒,陆兰玥对上那双眼眸,觉得段竹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他只是微微弯了弯唇角。
“此刻我只是你夫君而已。”
陆兰玥微怔,耳根突然有些红。
虽然段竹这话是陈述事实,但听来莫名有些缱绻,配着那双看人自带情意的桃花眼,让人有些不自在。
“那走吧。”
陆兰玥快走两步。
“腿怎么了?”段竹拉了下陆兰玥的袖子。
陆兰玥顺着人的视线落在自己左膝上,压低声,“先前碰着皇后,跪下的时候没注意,磕到石头上去了。”
段竹微微皱眉,“园中候有太医,去看了么?”
他说着看了奚霏一眼。
陆兰玥跟绿杏可能不知道,但奚霏是宫中的老人了,总不会不清楚。
“不严重。”陆兰玥摆手,“奚霏同我讲过,不想去。”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太医接诊后势必会告诉陆婉雪,陆婉雪再一问,来来去去就很麻烦。
“刚就是走快了。”陆兰玥慢步跟在旁边,不由叹了口气,“真的很讨厌下跪这种礼仪。”
她说完旁边的小路上忽然过来两位姑娘,陆兰玥连忙收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好了不提了,等待会晚膳开始,没人注意我们就悄悄溜。”
“好。”
段竹应道。
脑中却不由想着陆兰玥刚才的话。
晚宴的地方是半封闭式,里厅外厅并未封死,而是有了一个高度差,中间空出很大一片地方,有各种表演。
陆兰玥莫名有种去参加同事婚礼的感觉,他们进不去主桌,便在外厅找了个位置坐下。
“我怎么感觉总有人在看我们?”
又一次对上往这边来的视线时,陆兰玥扭头问身边的段竹,“你感觉到了吗?”
“嗯。”段竹正在尝这道新上的菜,“甜口,你不喜欢。”
陆兰玥放下拿起到一半的筷子,有些失望。
她本来对着宫廷菜满怀期待的,结果这菜的速度不仅来得很慢,而且量非常的少,合胃口的也就一道,有两个味道奇怪得差点吐了。
“再等半刻钟,我们就可以走了。”
段竹眯眼看了眼内厅的场景,等陛下喝完第三杯酒,就会离席。
“真好。”
“接下来的两道菜你应该会喜欢。”
“这你都知道?”
陆兰玥闻言捻起一颗葡萄,都没顾上吃。
“每年都大同小异。”
段竹说。
陆兰玥不由一笑。
经这么一说,好像这宫宴也不过如此,跟流水席似的。刚欲说话,却见一名太监往这边来,停在段竹面前。
“公子,陛下召见,请跟咱家来。”
等段竹走后,陆兰玥又尝过新上的两道菜,觉得段竹说错了,也没那么好吃。
她坐不住,索性想着去上个厕所,毕竟待会回去又要坐很久的马车。
宫厕离得还挺远,陆兰玥在奚霏的带领下,七拐八拐的才到了地方,修得很宏伟。
她净手出来,脸上也扑了些水珠。
“坐回再回去吧。”
陆兰玥不太想回去,绿杏跟乔瓦都在席间,若是段竹回来能知道自己去哪了的。
她们路上随处找了个小亭子坐下,今日三十,月亮近乎满月,很亮。
“今日跟着我受累了。”
“姑娘说的哪的话。”奚霏摇头,“是奴婢的幸事。”
两人没说几句,面前忽然站了人,陆兰玥抬头,看见了苍承安。
“不知苍大人有何要事?”
毕竟在宫中,陆兰玥顿了片刻,起身问道。
“想问问夫人,可有看见我的妻子,方才离席后一直未归。”苍承安一身墨袍,问得彬彬有礼。
陆兰玥知道苍承安前不久成了亲,别说没见过,就是见过她也不认识。
“未曾见过,大人可去别处看看。”
自从云中客一事后,陆兰玥便再也没见过苍承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人又阴郁了不少。
“便先告退一步。”
陆兰玥给奚霏使了个眼色,就想走。
可苍承安刚好站在亭子口,闻言也没有避让的意思,风吹来他身上浅淡的酒味。
“夫人在说谎。”苍承安语调缓慢,对上陆兰玥莫名其妙的视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夫人没瞧见吗?”
“放肆!”陆兰玥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奚霏低喝出声,“苍大人慎言。”
苍承安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小丫鬟换了人,他眯眼瞧了人一会,“若是你主子在这,还能说上几分。下去吧,我与夫人有几句话说。”
“我没什么同你好说的。”
陆兰玥反应过来苍承安话中的意思,冷了声,就想离开。
“你又不喜欢他,何不跟了我?”
苍承安拽住侧身而过的人。
陆兰玥回眸,一时间觉得苍承安很像一个被设定了程序的人,让她很想打开他的脑袋看看,人到底在在想什么。
“这么说,苍大人喜欢我?”
陆兰玥挑眉。
苍承安看着月光下眉眼清丽的人,微微眯眼。
他也觉得自己疯了。
原本只是想借陆兰玥来羞辱段竹罢了,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
可哪怕成了亲,他脑中也不自觉浮现当初缘来居外,风扬起帷帽的侧脸;国公府初见时,对方盈盈一笑的‘苍老板’;出嫁时,在颈侧扫来扫去的盖头。
“是。”
陆兰玥对上苍承安视线。
不知为何,她想起以前的一个追求者,一样的高高在上,仿佛他们的喜欢是天大的赏赐一样。
“可惜我有喜欢的人了。”陆兰玥微微一笑,“此生不换。”
握着小臂的力道骤然加重,陆兰玥微微皱眉,“大人真要跟我闹么,我可不怕丢脸。”
她身后不远就是灯火通明的宫宴,人多,倒也不怕苍承安。
同时心中也觉奇怪,苍承安身边的人都去哪了,怎么就没人来把这发疯的主子带走。
苍承安垂眸,手上松了劲,听闻此话倒是一笑。
“谁?你那个——”
他本意是想说,放在云中客藏起来的书生,但话还没说完,就见陆兰玥粲然一笑,“当然是我夫君。”
顺着陆兰玥的视线,苍承安这才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段竹。
一身白衣落了月光,看不清神色。
陆兰玥快步走到段竹面前,可能是今天偷喝的那口酒,又可能不满于苍承安一直以来运筹帷幄的神色,又或许是段竹抬眸看过来的那一刻,她被引诱。
总之当陆兰玥扶着段竹的脸,吻上人的唇时,她忽地明白,人总会在某个时刻,做出一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之事这句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两人鼻息相接,唇间温热柔韧。
全身好像血液逆流,陆兰玥大脑一片空白。
她动作非常自然,可贴上后,就有些不知所措,愣了片刻,陆兰玥无意识伸出舌尖扫了一下。*七*七*整*理
面前的人骤然僵住。
陆兰玥也忽地回神,面红耳赤的正准备退开,腰间突然被扶住,唇瓣被轻咬了一下。
陆兰玥抬眸,对上段竹黑漆漆的眼。
他拇指拂过人唇角,声音暗哑。
“乖,回去再亲。”
陆兰玥沉默半秒,低头埋进人颈窝,听着段竹的半声轻笑,有种想找个地缝把自己埋了的感觉。
第 38 章
呼吸间干净好闻的气息混着浅淡的墨香, 耳边是剧烈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地,一下比一下快,将想当缩头乌龟的陆兰玥给震出了壳。
觉得方才是真失了智。
还好段竹够配合, 没有一把将自己推开, 不然得多尴尬。
陆兰玥抓着段竹衣服的手松开,撑着他肩膀直起身,掌心下的跳动格外明显。
终是没绷住笑,低语,“要跳出来了。”
这一起身才看见段竹耳根红得厉害, 在月色下,跟要滴血似的。
段竹本来单手护着陆兰玥肩背,她直起腰身后,便顺势收回转而握住了陆兰玥的手,闻言眉眼微抬, 声音极低地应了声。
“嗯。”
两人目光对上,又纷纷往下落。
不自觉瞥过对方的唇, 这下连晚风都吹不走脸上的热意了。
除了他们, 场面一时僵住。
泱国近几年民风开放了许多,没有以前保守,但这男女之事, 向来都是关起门来的。
连贴身丫鬟都会避免撞见主子亲热, 别说是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是从未见过的景象。
绿杏跟乔瓦, 脸是瞬间红的,奚霏暗自握拳冷静, 唯有苍承安脸是绿的,眸子里浸满了冷意。
刚才的画面像直接刻在了虹膜, 击碎苍承安一直以来的漫不经心。
方才陆兰玥说出那句夫君,他原以为是为了拒绝而随口说出的挑衅。
从第二次见面,发现被算计后,陆兰玥对他就像刺猬,浑身都是敌意,害怕又强撑镇定。
苍承安并不在意,他见惯千篇一律的顺从后,很喜欢陆兰玥每次面对自己时,清冷外表碎裂下的各种反应,生气也觉有趣。
可现在他突然发现,陆兰玥不止有这样一面。
不同于敷衍的微笑或者假笑,她弯眸的时候眼睛发亮,会害羞的扎进别人怀里,也会容忍人离她那样近。
连对一个丫鬟,都比对他温和。
苍承安目光扫过两人相握的手,又遇上段竹的目光,他面上绯色尚未褪净,神色却已经淡下来。
“苍大人。”段竹开口,声音平淡如常,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令尊在寻你。”
苍承安盯了他一会,他靠着廊柱,刷地展开不知何时到了手中的折扇,唇角微勾,却没有丝毫笑意。
“段怀朗,久未相见,你便没什么其他说的吗?”
从段竹出现在宫中,再到陛下召见,他便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这是苍尚书为了坐上丞相之位的退步,虽然苍承安觉得没有必要,花些时日就是唾手可得。
只是段竹在逼着他们走出这一步。
月色如水,远处传来的琴声无端增添了几分飘荡的孤寂。
他们曾是至交好友,后面分道扬镳各自为政,风云巨变后的再度见面,于苍承安来说隔着一年多,于段竹,隔了两世。
到方才,段竹终于知晓,为何苍承安想将自己置于死地,因为六月份的夏考。
这夏考在泱国第一次被提出来,说是为朝堂招揽人才,但身在核心的那几个人清楚,这只是为段竹铺的路。
陛下一边想用段竹,一边又在试探他的忠心。
上辈子他无心于此,留下些东西就想着去了,这其间种种,都未曾得知。
曾经在宫外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认识的两个少年,如今终究是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我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苍承安微怔,手中折扇收拢。
他确实后悔。
一是后悔当初不应该提议陆家与段家这门亲事,二是没有在最初直接杀了段竹。
尽管有人暗中盯着,段竹身死会追到他身上,但段家事发不久正是激愤的时候,谁也不能明目张胆来替段竹讨个说法。
而只要人死,后面的一切都不会有了。
只是不待他说什么,段竹早已收回目光,看向身侧的陆兰玥。
陆兰玥正思考两人的对话,被段竹目光瞧得一愣。
“怎么了?”
这一愣,手上的动作停下,她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了——自己正无意识的玩着段竹手指。
陆兰玥有个习惯,东西握在手里总忍不住搓搓捏捏,两人袖中的十指胡乱交缠,停下来前她正在捏段竹的骨节。
唔。
陆兰玥沉默片刻,松开被自己翻来覆去摆弄的手,正准备道歉,却又被段竹反手握住。
“回去了。”
段竹轻声。
陆兰玥以前同闺蜜逛街,两人总是十指相扣,很舒服感觉软软的,但如今又有点不一样。
宽大的掌心温暖干燥,手指贴着手指,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手臂攀爬,这感觉有些奇妙。
陆兰玥试探的动了动手,段竹侧头看她,手却没松,目光有些温和无害的无辜。
她不觉一笑,“……走吧。”
乔瓦早已默默上前,闻声立即推着轮椅往外走。
路过苍承安时,他余光不自觉瞟了一眼,看到人晦暗的神色,立即收回目光。
视线一回来,却撞见自家主子半抬的眉眼,余光冰冷压着沉沉的警告,哪还有先前的温和之意。
身后的目光如芒在背,乔瓦嘴角微瘪,不由快了两步。
苍承安直起身,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刚欲说话,殉二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主子。”
见他沉默片刻,侧头看过来,殉二松了口气,“夫人在寻你,马上过来了。”
他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醒酒的。”
苍承安定定的看了殉二两秒,留下句你自己吃吧,甩袖往反方向走了。
殉二微怔,快速抖出一颗药喂进嘴里,迈步跟了上去。
宫宴还未散,陛下与皇后已经离席,场面现出除了歌舞以外的另一种热闹,很像公司的年会现场。
陆兰玥问了侍从,陆婉雪也已经回宫了。
“你——”陆兰玥看向奚霏。
“奴婢送姑娘到三亭。”
奚霏行礼。
宫中其实备了歇息的地方,但她料想陆兰玥不会留。
“辛苦。”
陆兰玥也没多说,她知道应该是陆婉雪那边留了话,便只能让人辛苦的跟着走一遭。
宴会厅外候了许多轿子,接送各位贵人,陆兰玥抬头看了眼月亮,不是很想坐轿。
“从这过去要多久?”
“约莫半刻。”
这本就是在宫门的方向,是离得最近的殿宇,走路来得还要快一些。
于是一行人提了灯,往三亭走。
“可以了。”将灯火通明甩在身后后,陆兰玥指尖微动,示意段竹可以松开了,不由感叹,“还好你来得及时。”
段竹微怔,掌心摊开,片刻便空了。
他问得有些迟疑,“你方才——”
陆兰玥感觉手有点发麻,她接过乔瓦手中的轮椅,让他们都退了些距离,这才有些歉意的道:“刚才冒犯了。”
虽然段竹看上去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但那是长相与气质加成,平时陆兰玥就发现他真的很容易害羞。
以前也没喜欢过姑娘的话,方才算是抢了他的初吻了。
轮椅缓慢转动,月色将两人的影子缠在一处,段竹空了的掌心蜷在一起。
兴奋至此刻的心一瞬降至冰点。
漂浮的理智沉静下来,段竹才明白,原来这也可以是假的。
他以为情投意合的心照不宣,在陆兰玥看来是面对敌人的完美配合。
没听见回应,陆兰玥心中忐忑。
“当时情况有些——你不用放心上,也不用想着对我负责什么的。”陆兰玥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她犹豫片刻,“如果你不——”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为这件事负责。
陆兰玥心跳急速变快,浑身血液的快速流动,带来指尖发麻。
她承认自己对段竹不止心动,可是她并不希望因此对人形成一个道德绑架。
两人曾是开诚公布的‘盟友’,然后自己这个盟友半路走歪,想谈恋爱了,这怎么整。
“你不介——”
陆兰玥缓了两次呼吸,剩下的话,却依旧没能顺畅的说出口。
“我明白。” 段竹声音低落,带着一瞬而过的自嘲,“你也是紧急之举。”
陆兰玥微微皱眉,心中一时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
两人都静了会。
“你曾与我讨论和离。”
段竹缓慢开口,在这夜色里,尽管他是无意,但光是这把好嗓子,都带着些蛊惑。
“苍承安先前是因为我的原因,才会处处针对,对你本身并无恶意。”
陆兰玥不明白段竹怎么突然帮他解释起来,没什么心情的哦了声。
“管他到底什么想法,我又不喜欢。”
段竹眸光闪动片刻,忽地问:“那你是喜欢云中客的那位书生?”
“啊?”
陆兰玥一愣。
她早上才被陆婉雪问过一次,段竹怎么也来问,还点名在云中客。
陆兰玥脑中有些乱,但却清晰地捕捉到一点,有人在关注她曾经扯的谎,知道的人还不少。
那他们如此相信是把谁当书生了,不会是许明吧?
“假的。”陆兰玥觉得莫名其妙,“只是借口,你从哪听的?”
段竹也有瞬间的呆滞。
到了此刻,他本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结果陆兰玥却说是假的。
那些反复同心底阴暗心思做斗争的时刻,一瞬成了空白。
“仲右告知我的,还有玉成。”
段竹花了点时间找回自己的声音。
陆兰玥:“……”
裴弘厚她能理解,尽管接触时间不算长,但他真的是一个特别喜欢八卦的人,打听这些也不算离奇。
但是姜玉成可是同云中客一路走过来,也能信?
前两天姜玉成安全达到后,寄来了信,其中还有给陆兰玥的私信。
其中隐晦又反复地提到段竹对自己有意思。
果然还是信不了一点。
陆兰玥暗自磨牙,觉得自己今天做出这丢脸举动,姜玉成真的是‘功不可没’。
“不过也可以当真,我之前拒绝安王殿下亲事的时候,曾用这个当过借口。”
陆兰玥想了想还是道。
当谎言被大规模知道后,就只能成为事实了。
段竹一时间没说话,陆兰玥看着不远处的三亭,缓慢打了个哈欠。
到此刻,陆兰玥已经有些累了,左膝处还是有点疼,积攒一天的困意也在不停的袭击脑子。
微风扑在脸上,将她的思绪也吹得到处乱晃。
段竹应该是没有生气了吧?回去后试试新做的睡衣,穿着躺在……
正乱想,忽然听见段竹仿若陈述的问题。
“那你要同我和离,是为着孩子的爹爹。”
嗯?
这话怎么感觉她非要和离的感觉,但陆兰玥回想一番,发现无法反驳,毕竟一开始她确实是这个目标。
不过孩子的爹爹……
“你说小橘?”
“嗯。”
“我管他爹做什么,我都不知道他爹是谁。”
小区里的野猫很多,谁还管父亲是谁。
段竹顿住片刻,问得有些艰难,“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陆兰玥声音充满困意,尾音已经有些含糊了。
“老爷您怎么了?”
乔瓦自从夫人手中接过轮椅,就见段竹一副沉思的样子。
“上马车了。”
段竹回神,下意识起身,忽然被猛地按住肩。
齐叔与段竹对上目光后,这才松开了手,当着众人的面,与乔瓦合力将段竹连人带椅抬上马车。
马车回程。
这一折腾,陆兰玥困意去了些,翻出之前准备的画本在那看。
“你不看书了?”
陆兰玥见段竹竟然只是坐着。
“待会再看。”
段竹回神。
陆兰玥还想说什么,但想着段竹今日进了宫,怕是会遇到很多人,脑中有许多东西要整理,便也没出声打扰。
她哪知道段竹脑中,翻来覆去,全是一个人的种种。
陆兰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看睡着的,只是忽然醒来时,发现自己半靠在段竹怀里。
车子平稳向前,段竹侧身靠着车璧,她半睁开眼,微光下,见段竹拿着原本在她手中的画本翻看。
这姿势莫名有些熟悉,陆兰玥正想着,马车突地大幅度晃了下,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视线小心翼翼的落在脸上,发觉人未醒才松了口气。
陆兰玥闭着眼,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她突然知道早晨进宫时,绿杏略微不自然的表情是为何了。
不过既然段竹不想让她知道,陆兰玥也没拆穿,她迷迷糊糊靠了会,又睡着了。
她们出发得不算早,到院子后已经近十一点,往常早已睡了。
马车停下来时,绿杏掀开内帘,轻声陆兰玥喊醒。
陆兰玥此时已是困极,眼睛费劲睁开一条缝,还没看清眼前的画面又合上了。
“这就到了。”
“嗯,到了。”绿杏说着想给陆兰玥拿个披风。
陆兰玥眼还是闭着,闻言又迟缓的侧过脸蹭了蹭车璧。
“好,你们先下吧。”
“小姐,走了。”
绿杏没见过陆兰玥困成这个样子,轻轻地喊人。
“……好。”
陆兰玥应得很乖巧。
绿杏有些哭笑不得,再度推了推人,“小姐,回房再睡。”
“好。”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动静,陆兰玥听在耳里,逼自己醒来,她睡得手脚发软,迷迷糊糊软着嗓。
“不想走,绿杏背我吧。”
嘴上这样说着,陆兰玥心中已经在蓄力准备起身,她已经很久没这种睡到一半起来上班,感觉自己被粘在床上的感觉了。
可没等她蓄力完毕,耳边响起段竹的声音。
陆兰玥脑子还没转过来,‘我来’是个什么意思,下一秒忽地腾空而起。
脑中空白片刻,蓦地清醒过来,陆兰玥睁开眼。
就是这短短两秒,段竹已经抱着陆兰玥弯身出了马车,立于板面,月色铺洒而下。
两人发丝在风中缠绕,月色明灭,落不进段竹好看的双眸,自然也照不清,那看向怀中人的目光,比无边月色更温柔。
第 39 章
夜色沉静, 圆月高悬,拉长人的影子。
院门前,一时寂静无声。
陆兰玥都没反应过来段竹怎么下的马车, 只感觉微微一晃, 就到了平地。
她脑中这才有了清理地念头——段竹没坐轮椅,段竹还抱她下的马车。
其实进宫前段竹用轮椅的时间已经大幅度减少,大部分时候靠着拐杖行动,陆兰玥还是有些担心他的恢复情况。
“我自己走吧。”
她声音带着困意,是不常见的软糯, 气息扑在耳边令人耳根发麻。
段竹步伐顿了一瞬,垂眸看人。
“腿没事。”
现在没事,这么抱进去就有事了,陆兰玥心想,只是对上段竹的目光后, 又觉得这么说段竹可能不会听。
“已经不困了。”陆兰玥搭着段竹肩背的手轻轻拍了拍,“坐久了我走一走。”
这时两人刚进门, 身后跟着绿杏乔叔一干人。
段竹闻言侧身将陆兰玥放下来, 又伸手扶住她小臂,“膝盖还疼吗?”
陆兰玥一落地就差点倒吸口冷气。
她自己都忘了,膝盖还伤着。
今日到底跪得仓促, 力道重了些, 磕在石头上又没敢移开,先前还能忍耐, 这歇过后的猝然一感知,让她牙根都有点酸。
“还行。”陆兰玥微微拧眉, 不欲让人担心。
她感觉没有破皮,待会冰敷一下看看情况, 如果严重的话,明日去看大夫。
陆兰玥说完,侧首看向身旁的段竹,无意识微微瘪了瘪嘴。
段竹刚与齐叔说完话,回头看见她神色,不由问,“怎么了?”
陆兰玥摇头,有点感慨。
“没事,只不过你突然站我身边,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
从初见,段竹就是坐着轮椅,腿的情况好转后,她与段竹要么隔着距离照面,要么对坐,很少这么近的一同往前走。
直到现在,陆兰玥才发现自己只能堪堪到段竹肩膀。
而视线习惯性落的地方,没看到段竹的脸,只看到他的胸膛,一时间还不太适应。
段竹怔了片刻。
他不由去揣测陆兰玥话中的意思,只是还没深想,便看见陆兰玥随手比划两下,浅笑着低语,“还是这样好。”
月光落在陆兰玥水蓝色纱裙上,像是轻盈的光,照得她整个人好似在发亮,一颦一笑都有种动人心弦的美好。
特别是她那样真挚,眸中像盛满了星光,真心实意替段竹开心他能摆脱轮椅。
段竹心间发涩,又有一种满胀感。
要极力克制,才能控制想将陆兰玥搂入怀中的冲动,可想与人在一起的念头越加难遏。
只是现在的自己,又怎么配说喜欢。
他垂眸,将所有心思掩住,只是道,“慢一点。”
陆兰玥正在上台阶,感觉段竹扶着她的手用力了些,余光一扫,看见他目光中的担心。
“嗯。”
“院中的斜坡之后要恢复成阶梯吗?”
段竹突然问。
先前除了门槛被卸掉,院中的台阶也有一半都弄成了斜坡,方便段竹的轮椅行走。
如今这轮椅是用不着了。
“不用吧。”陆兰玥想了想,“留着也挺好。”
经段竹这么一提,陆兰玥又想起之前的改造房子事业,“我有点想在后院挖个池塘。”
这些日子她都还属于在计划的阶段,裴弘厚说他那边有工匠,但应该得等段竹解禁后才能上门来。
陆兰玥先前一直觉得工程太大,也没想好那块地用来做什么,可今日看见那大片荷塘突然很心动。
若是有个池子,不管种点什么,都很好。
“可以推掉二廊的墙,从西侧开一条小道。”
段竹说。
“对!”陆兰玥有些兴奋,脑中一下有了画面感,好像她已经坐在池边了。
只是念头一转,又不免叹了口气,有些犹豫。
“就是打理起来很费钱费人。”
陆兰玥之前倒没想过挖池塘,但是有考虑做个流水景观,后面也是想着成本太高给放弃了,如今又想了个更花钱的。
但云中客目前赚的钱还不够她这么嚯嚯。
绿杏先前见段竹陪着陆兰玥,便提前进屋点好了灯,此刻见两人进来,前去迎人。
走近了听到段竹说‘我也会赚钱的’,不禁一愣,余光悄悄往两人身上瞟。
什么意思,姑爷为何突然说要赚钱。
今日小姐在外……
绿杏想到那个亲吻脸又红了,连忙甩头,这才发现陆兰玥是被扶着坐下的。
“小姐你怎么了?”
陆兰玥只是在最初的时候说过一次膝盖跪疼了,还是用半开玩笑半抱怨的语气,后面陆兰玥没再提,绿杏已经忘了这事。
“膝盖有点疼。”刚才被聊天岔走的注意力回笼,陆兰玥伸手想揉一揉膝盖,又没敢碰,“看看厨房还有冰么。”
说到这陆兰玥又开始想要个冰窖了。
要是有电就好了,真的可解决万物。
她叹了口气,又宽慰了回过神来的绿杏,待人下去后,看向坐在一旁的段竹。
“我待会看看就行,应该不会很严重。”
现在时间不早了,院中也没有将灯全点亮,陆兰玥将绿杏先前准备好的提灯递给段竹。
“回去早点休息。”
段竹将其搁置在一旁,还没说话,乔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人到了。
陆兰玥这才发现,醒来都没看见过乔瓦。
有些疑惑,“什么人到了?”
“大夫。”段竹看着她,“你之前睡着时嘴里都在说疼,怕很严重,便让乔瓦去请了个大夫。”
陆兰玥一愣,既为段竹如此心细而感动,又有些不解,“你从哪请的大夫?”
上马车的时候陆兰玥也有考虑过找大夫看看,但她困了有点懒得折腾,请人上门又怕不愿意,索性想着明天再说。
段竹犹豫片刻,“是我友人,曾学于太医院。”
陆兰玥:“……”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既感叹于土著人物的人脉,又惊觉段竹之前是真的一心寻死,放着所有条件都不用。
顺便也理解了一点为何苍承安对段竹敌意这么大,却更想借自己的手除掉他。
“得请他等一会,我收拾一下。”
陆兰玥看了眼自己刚取下还握在手中的发簪,她坐下来便开始着手拆自己的头饰、耳坠这些东西,想着歇息。
可既然是段竹的朋友,那她也得稍微规整一下仪容,与人正经见一面才好。
“日后再见也是一样。”段竹说,“时辰已晚,看完你早些歇息。”
陆兰玥想了想,也没再推辞。
等一切弄完,陆兰玥都听见了打更声。
腿上的情况比她预料的严重些,淤肿一块,还破了皮,血与布料粘在一处,不过因着陆兰玥注意着走路幅度,没有再度撕裂。
石头正怼着的那块肉还是往里凹进去的,但好在也都是皮外伤。
没看到腿上的状况时,陆兰玥觉得还能忍,看到后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这是怎么忍下来的。
段竹出去前,陆兰玥抓着人袖子,迷迷糊糊道:“帮我道谢啊。”
不知道用的什么药,但效果很好,陆兰玥已经感受不到明显的痛意。
而且由于那人动作实在太细致,包扎的时候陆兰玥就已经有点困了,回过神想道谢的时候,人已经出去了。
“好。”段竹应声,又低声问,“在这还是去床上。”
为了方便看病,陆兰玥躺的软塌。
“就这。”
陆兰玥眼珠动了动,还是没睁开眼。
段竹没再说话,替人拉好纱帘,又灭了近处的灯,才从绿杏手中接过提灯出门。
“要回去?”
段竹出门到了院里,见弈落站门口,东西都让小厮往门外的马车上搬。
“回啊,明儿个还当值呢。”弈落伸手怼了段竹肩膀一拳,“真羡慕你小子。”
段竹同他笑了笑。
“我——”弈落刚开了个头,又重重叹了声,“算了,不说这些煽情的了,改日喝酒。”
段竹点头,看还在回来提箱子的小厮,“怎么带了这么多。”
“你那随从说得那么严重。”弈落提起这个就生气,“我还以为断了腿,差点将太医院搬空了。”
段竹抬眸看他。
“说句断腿都不行啊。”弈落眉尾一挑,见段竹神色平静,也安静下来,“你真——”
“真。”
弈落将话吞进去了,嘴一时也闭不上。
裴弘厚同他说的时候,他还不信来着。
“你之前咋一点心思没漏,问到还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弈落啧了声。
他们那时谈起自己亲事的时候,也提到过陆家,段竹是一点反应没有。
“但我看人好像对你没那意思啊。”
段竹有点烦了,“不是要当值吗,快走吧。”
“你也有今天啊。”
弈落哼笑,他对当初喜欢的姑娘喜欢段竹一事耿耿于怀,如今有种风水轮流转的快乐。
“齐叔,关门。”
段竹往后退一步,示意齐叔直接把弈落关门外。
齐叔以前在段府的时候见过不少这种画面,如今不过是当初的少年都长了些年岁。
听见段竹的话也没动,继续笑呵呵地搁旁边等着。
“段狗你用完人便不认是吧。”弈落压着声骂他,又从怀里掏出个药瓶扔段竹怀里,“给你补点骨头,还以为你真瘸了。”
段竹接住药瓶,“谢了。”
等了几秒,弈落还是没走,反而低了点声音。
“你这门亲事——”
弈落有些犹豫如何说。
他身在太医院,明里暗里,有意无意知道很多秘闻,其中一个就是陛下赐的这门亲事,除了明旨以外,还有一道暗旨——此门亲事为期一年。
“我知道。”
弈落皱眉,“你不知道!”
他要说的可不是什么已经大家都知道的,这亲事是苍家——
“今日贵妃娘娘同我说了。”段竹看着弈落愣住的神色,继续道:“晚些时候陛下也隐晦提到过。”
这门亲事,并非只是寻常的赐婚。
此举后面的深意段竹还没来得及细想,他现在只能顾虑到一件事——还有不到半年,陆兰玥便随时可以离开。
这是陆婉雪求的,也是陛下允的。
不管对陆兰玥还是段竹来讲,这都是难得的网开一面的恩惠。
可他宁愿不要这恩惠。
他不想只有一年。
第 40 章
刚到七月的安都天气已热, 蝉鸣声四起。
西街东巷的学堂窗外有一棵老树,两只蝉一高一低,叫声此起彼伏。
“洪庚。”
夫子讲课的声音停下, 看向望着窗外的男孩。
被点名的洪庚一心想找到这令人恼怒的春蝉, 都没发现夫子已经走到身旁。
“看到在哪了吗?”
“还没——”
洪庚回答到一半,僵着脖子回头,对上许明的眼。
他默默站起身,“夫子,我知错了。”
“知错了?”许明卷起课本, “说说错在何处。”
洪庚面对这堪称温和的夫子,哼哧哼哧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想念书,想学武去从军挣军功,可家中父亲不让,扬言敢跑就要打断他的腿, 所以就只能坐在这一方之地。
以前洪庚总喜欢与同窗捉弄夫子,让他们不再管着自己, 但这新来的夫子看上去文雅, 却总能识破他们的把戏。
这一个多月下来,他已经有点认怂了。
“君子修心,当、当不以外物——”
洪庚绞尽脑汁地回忆, 仔细看着前排玩伴的口型磕磕巴巴的念, 还未说出个所以然,余光忽地扫到不远处而来的身影。
“夫子, 那不是神仙姐姐吗?”
洪庚瞪大圆圆的眼睛,不觉伸手指着树下的人, 朝着许明笑。
学堂里的男孩有十几个,闻言都纷纷勾着脖子往窗外瞧。
上次洪庚说遇到个比牧荷姐姐都要好看的神仙姐姐在同夫子说话, 他们都可好奇。
许明眉眼微抬,见着树下的陆兰玥。
她围着大树绕了两圈,忽地踮起脚,伸手一捉——短促鸣叫几声后,手中的蝉扑腾着翅膀停了。
另一只似乎有些尴尬疑惑地叫了两声,也安静下来。
学堂内突然响起起哄与鼓掌声。
陆兰玥听见这动静,往这边看过来,对上一群笑容洋溢的小脑袋,听着似乎是在为自己捉蝉叫好,也回了个浅笑。
她将手中安静不到一会又开始撕心裂肺的蝉递给身旁的家丁,“扔远一点。”
刚说完,就见许明往这边而来。
许明如今身着粗布长衫,细看之下走路的时候腿有点跛,但眉宇间的阴郁差不多散去,文雅翩翩。
许明喉结滚动两下,才说出话,“你怎么过来了?”
天气热起来后,陆兰玥就不爱出门,来云中客的次数都逐渐减少,更何况这学堂。
“你授课结束了?”
陆兰玥偏头往许明身后看了眼,逮到一个支起窗户往外偷看的小鬼。
“还没有。”许明跟着人的视线看过去,吓得那崽子连忙正襟危坐,他收回目光,又落在陆兰玥身上。
不过十六天没见,他觉得陆兰玥清瘦不少,下巴都有些尖尖的。
“最近生病了?”
陆兰玥收回视线,听许明说她瘦了很多,不由叹气。
她的娇弱超乎想象,那次宫中的腿伤连接着月经期,本就微弱的免疫力彻底罢工,第三日她就开始发烧,上吐下泻,折腾了小半个月才好。
“小病。”好起来忘了生病的滋味,听见许明说她瘦了陆兰玥还挺开心,“真瘦了?”
许明:“嗯。”
“也算没白遭罪。”陆兰玥满意地笑了笑,下巴点了点许明背后的学堂,“今日还有多久?”
她其实到了有一会,只是见许明还未授课完也没打扰,后面实在是被这蝉声扰得心烦才想着将其赶走。
“两刻钟。”许明说,按往日他此时已经结束了,“今日有位夫子有事耽搁了,我替他一堂课。”
那差不多还有半个小时,陆兰玥想了想,也不好耽搁他们学习。
“那你先去吧,我等你。”
许明顿了片刻,知道陆兰玥可能有事相商,正想将人领去前厅坐着,就听陆兰玥小声问:“我能不能进去听一听啊?”
陆兰玥只来过这边两次,上一次还是顺道送牧荷过来,还没见过这学堂是什么样子的。
许明犹豫片刻,看着陆兰玥期待的眼神,终是将她领了进去。
那些孩子隔远了闹得欢,真当陆兰玥站在面前时却句话都不敢说了,坐得非常规矩,尤其是洪庚,不算白净的脸上红红的。
“还挺听话。”
陆兰玥被许明领着坐在了最后面,不由感叹,她觉得这种十来岁的孩子最是闹腾的时候。
许明眉头微动,唇角有些笑意,“只是装的。*七*七*整*理”
陆兰玥看那些悄悄竖起耳朵的小孩,不由笑了笑,课上一半陆兰玥倒是体会到许明这句话了。
与现在的上课模式有些许不同,这里除了夫子以外,大家手中都没有课本,基本是听完背写,然后加以讨论。
只是这讨论并不怎么和谐。
陆兰玥以前听段竹提起泱国重武轻文,她并无太多感觉,毕竟就她接触到的人里面,相比武将文人甚至更加多一些。
在这里坐了只是半堂课,陆兰玥都能从这群孩子的言行举止里,体会到普通百姓对文人的鄙夷。
泱国经济是发展起来了,但真正的繁荣也只是在天子脚下,但能有意识送家中孩子来私塾,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这小孩,不管吗?”
陆兰玥同许明往外走,不由回头看了眼散学后,还留着不走的男孩,好像是叫洪庚来着。
方才他与许明发生了争论,被敲了手心,要哭不哭的。
陆兰玥方才走的时候让绿杏拿了些糕点分,那小孩也没来拿。
“没事,他坐会自己会回去。”许明摇头,“太聪明就会自视甚高。”
洪庚是这批学生中悟性最高的,就是性子太倔,需要挫一挫他的锐气。
既然许明这么说了,陆兰玥也没再多讲,她想起去捉蝉时,在窗外撞见的小孩。
年纪不大,是个灰头土脸的女孩,见了她就跑了。
“私塾是不收女孩吗?”
陆兰玥记得泱国没有明令女孩禁止求学,许明这是私塾,算不得正经学堂。
许明顿了顿,“没有,但——一直如此。”
在泱国历来都是如此,女子生来是要嫁人的,根本没人想到要去求学,压根也无须去规定。
富贵人家的女子也会学书认字,但从未想过入朝堂,而寻常百姓哪有这个余钱。
“你撞见了?”
陆兰玥与许明对上视线,便明白他早就知道那女孩的存在。
“嗯。”
两人说话间走出屋舍,出了小巷太阳直射而下,陆兰玥不觉抬手遮住晃眼的光。
“找个地方坐一坐?”
“远处有个茶肄。”
许明暗自往前半步,让陆兰玥能走在自己影子里。
陆兰玥眯眼看见那幡旗,距离确实不远。
绿杏本来备得有小伞,不过放在马车里,陆兰玥也不想让人跑这一趟。
这是一对中年夫妻经营的小摊子,位置不大,只有两三张桌子,做些面食糕点茶水的营生。
这摊主与许明熟识,却不太敢与陆兰玥打招呼,连登子都是反复擦拭后才让人坐下。
陆兰玥有种回到以前下乡去做义诊时的感觉。
“好了。”许明看着陆兰玥坐得紧张的模样,脸上隐有笑意,“忙去了。”
陆兰玥确实不像是能坐在这里的。
刚刚晒那一会,雪白的皮肤透着微红,眉目清艳,衣服布料不俗,从头到尾连配饰都是精致的。
这样的人应该坐在铺垫点香的厢房,角落堆冰舒适凉爽,而不是在这喝粗茶。
“吓死了。”陆兰玥余光见这夫妻真忙去了,拍了拍胸口,她真的特别不擅长同长辈打交道,喝了口茶水,“压压惊。”
这摊子在柳树下,还临着河,风吹来还挺惬意。
“这是洪庚家的?”
陆兰玥刚才听了只言片语。
“嗯。”许明回神,收回目光也喝了口茶,“是的。”
“啊,那他待会回来看到你——”陆兰玥想到这不自觉想笑,这可怜孩子。
笑过后开始谈正事。
陆兰玥将耳边散落的发往耳后捋,先解释了句。
“今日刚好人都在,月中的会提前了,我临时决定,来不及让人知会你。”
自姜玉成走后,接触官府和对外社交那边的人就一时空缺,本来许明是完全可以胜任,但因为他不方便露面,还是没让人担这一块。
后来姜玉凛大哥后来介绍了牧修诚过来,将这块补上了,现今云中客主要就是熊磊、许明还有牧修诚三人在主管。
而牧修诚时常外出不在店中,今日恰好遇见,陆兰玥便想着商谈一番。
许明点头,有些歉意,“我——”
云中客如今的摊子又大了些,将旁边一家快要倒闭的店收了过来,事情多,许明本该花更多的时间在店里。
“我们不必客气这些。”陆兰玥笑了笑,“不过到了九月,你可能得忙一点——秋运有意在西街,牧大哥的意思是那边属意云中客来承办。”
许明神色一顿,难掩意外。
每年的九月与来年三月是泱国航道最热闹的时候,前者为最,不仅是各个地区的互通,还会有外商。
往年的主点都是在东街,既然陛下有意发展,这次落点西街也是意料之中,但跳过苍家和苏家选云中客着实让人意外。
“定下来了?”
许明不由坐正了些。
云中客在高门的底蕴面前确实不够看,可若搭上这股风,再经三五年,未尝不能再造一个高门。
“不出意外的话。”陆兰玥重复牧修诚的话。
牧修诚是个做事严谨的人,此事已是万分的把握,却还是谨慎地留了余地。
陆兰玥虽然心有期待,但也不是特别在意,“没关系,就算最后不是,这秋运也可以好好准备一番。”
说完这件比较重要的事,陆兰玥又将今日谈到的一些问题与许明说了,来回讨论用了近一个小时。
中途还被回来的洪庚岔走了些注意力。
说完话后,两人同摊主告别,绿杏手中被塞了些饼子,盛情难却,陆兰玥便只能让人收着,悄悄将碎银藏在了碗底后才离开。
“那我就回去了。”陆兰玥再三回想,确定没什么遗漏的事了。
许明顿了片刻。
“这边新开了一家饭馆,听说还不错,要去试试吗?”
陆兰玥同许明也算半个饭搭子,前些日子出来勤的时候,跟着许明吃了不少好吃的,闻言她很是心动。
“好——”答应的话说到一半,陆兰玥改口,“改日吧,段——就是夫君在家等我一同用膳。”
陆兰玥今日走的时候,还说了想吃的菜来着。
“行。”许明应下,送陆兰玥上了马车。
见着人远去,思绪便顺势落在了段竹身上。
他漫无目的的走了几步,脚步突然顿住。
秋运之事早在五月就已有苗头,牧修诚没说,是因为那时候跟云中客毫无关系,如今突然有了变化。
思来算去,这期间发生的可能会产生影响的事——也就是段竹进宫而已。
许明微垂着眸,他似乎有点名表为何段竹要谋划提前进宫一趟,而阁老愿意出手相助。
——他们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太阳西落,许明看着自己拉长的身影,又重新抬起眸——这与他早已没了关系。
陆兰玥下马车的时候,竟看见前方马车从院门口启程离开,齐叔正送完客,见陆兰玥回来,便没进门,站那等着。
“齐叔这是——”
陆兰玥有些疑惑的看了离去的马车一眼,这光天化日的,在院门前出入,谁这么大胆子?
齐叔眼眶有些红,见着陆兰玥就更想哭了,反复呼吸了两次,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得摆摆手。
陆兰玥读出这意思是让段竹同她说,有些奇怪的往前走,进门看见段竹就在院子里。
他今日穿了身青色衣衫,挺拔修长,正垂眸望着院里的一堆东西。
陆兰玥也看见了那用红绸裹着的一地物品。
被红绸束缚住仍旧扑腾的大雁,缠着红绸的盆栽,箱子上贴的囍字,一时有点脑袋发晕。
这不跟她当时成亲时的东西一样嘛。
段竹发现陆兰玥回来,对上她的眼神,声音少见的有一点慌乱,“你回来了。”
“什么意思,我不该回来么。”
联想到齐叔的反应,陆兰玥念头一转,只能想到一点。
“公主要来娶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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